第贰章 你是我的丈夫
1.
这座北方的大都市,随处可见深蓝色的玻璃墙和灰白色的立交桥。
2.
第一天来到这里,在四环与五环之间徘徊,企图找到一所便宜的房子,让我能在那里卸下江南小镇里的烟雨和青苔。
但是,父亲说得对,挣钱不容易,用挣来的钱维持生存更不容易。
我疲累地坐在立交桥底的阴影里,望着穿行而过的车流人群,有些恍惚。
我仿佛知道父亲为什么选择大海,为什么选择在离开大海后在江南的小镇里定居,如果他还能回来的话。
我隐约觉得自己继承了父亲的某些动机和惯性,我在与这份隐约抗争。我知道父亲的结局。一个知道结局的故事,还需要我再走一遍么?我想,我并不存有这种意愿。我是知道人一生的时光是怎样一种短暂的,我知道我的时间已经不多。而且,这并不多的一部分,也有可能在某个眨眼的瞬间悄然失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走出阴影,抬眼寻找那轮月亮。中秋近了,月应该已经圆了。但是,我没有找到月亮,满眼的只剩下了闪烁的霓虹和飞扬的彩色灯笼。想起那句“月是故乡明”,失笑,原来我的月亮也同我的童年和等待一起遗落在了那江南的烟雨里。
还是回学校吧,我想,只是学习与人交往,将陌生的人流变成熟悉的朋友,仅此而已,我可以学会,只是需要时间。
手头上的钱尚够支付一学年的学杂费,剩下的还能维持一个月的伙食。父亲的离开留下的就只剩这些。父亲的意义,原来这般现实。一个父亲,换来的只是一张北上的火车票,一年的学校生活和一个月的食物。
捱过这一学年,或许明年可以争得一个全额奖学金的名额。但愿在这个月里可以找到一份零工,如果能找到几份就更好了。
未来的生活,就是这样简单。简单而充实。简单得没有了人的影子,充实到再找不出任何等待的时间。
我收起喝空的矿泉水瓶——积攒一些后可以卖出一点零花钱——慢慢往学校的方向捱过去。但愿天亮前能捱到学校,那样还能稍微睡一觉。
3.
北方大都市的夏天,充满了灰尘飞扬的味道。
这已经是大二的夏天。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夏天,我忘记去看荷花。
刚进学校的时候,就听说学校旁有一个小型天然湖,夏天的时候,会开满荷花,夜色微熏时,会有甜蜜的味道从湖畔隐隐飘进宿舍区,来自荷花,也来自夜色笼罩下的人们。因此,夏天的时候,学生们更喜欢叫它荷花池。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坐在窗前找寻月亮。那天正是中秋节,我记得从前某一个中秋节的夜里,父亲打来一个电话,他让我看天上的月亮,说他手里拿的月饼正好遮住了整个月亮,他让我相信那个圆圆环绕着萤蓝光晕的球体正是他送给我的中秋月饼。中秋月饼,我最喜欢的桂花陷儿。
我在想,是否中秋节的时候就一定要团圆,或者做一些事情来弥补不能团圆的缺憾?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本童话书,黑色童话,没有团圆的结局。每到应该团圆的时候,就看到死亡与别离。
那是一本陈旧的童话,遗落在旧书店的一个角落里,封面和扉页均残破不堪,纸页泛黄并且残留深浅不一的水渍。我求阿姨帮我买下它,阿姨付完钱后嫌恶地将它丢到我身上,那样的眼神,再熟悉不过。这让我觉得我与它本来就是一体的。拥有它,就像只是找回我生命的一部分,这于我而言,仿佛一种圆满,让我欣喜。
曾经有同学翻阅过这本童话,皱着眉头说:“这不是童话!童话不是这样的!童话总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我当时有些惊讶,我以为,这不过是一本悲伤的童话,悲伤,并不能扼杀它身为童话的事实。
后来我又读过许多书,听过不少人抱怨“这部作品的主人公没人性”“那部作品的女主角应该留在爱人的身边”……
人们总在期望喜剧的圆满,却容易忽略有些悲剧的结局是注定的。当一部作品的世界观形成时,主人公的人生观将最大程度地追随世界观,以达到三观的统一。因此,主人公选择的分离是不应感到悲伤的。因为,那选择,是对梦想的忠实;那离开,是对梦想的追随。一个与梦想不离不弃的人,是幸福的。
我突然有些释然。
父亲是那远方大海的主角,离开了大海,就离开了他的舞台。舞台是他的世界观。没有了世界观的小说,是否还有存在的价值?没有了小说的主角是否还有活着的必要?因此父亲是幸福的,他一生在他的舞台上颠沛流离,一定很辛苦。而他现在,将永远与他的舞台一起,捍卫他们共同存在的意义。
因此,我打算去看看荷花,在第二年的夏天。
可是现在,我熬在空调房里,啃着饼干,喝着开水,翘着二郎腿,用油腻的手指捏着书页,心不在焉地翻看着。《国际经济纠纷案例》和《经济法》《资本论》摊开在床上,被褥胡乱地圈着,凌乱不堪。
来到这里一年,我没去过那个自然湖,我只熟悉食堂宿舍还有教学区的路线。我是个不认路的人,因此没人领的时候,我不敢乱走。
也曾有几次,在蝉声渐渐明亮的时候,在宿舍里那3个喳嘴婆娘对荷花池旁的浓情蜜意咋咋呼呼的时候,我想让她们带我去看看那荷花池,还有我许久没再见过的荷花。可是始终没能成行。原因很简单,白天的时候她们要做功课,晚上的时候是不方便带着一个电灯泡行动的。
我想,这或许是上天让我告别从前。
一年的时间里,我学会了很多,比如如何与人相处,比如沉默是铜雄辩是银幽默是金,比如女生是用来赞美的男生是用来欺压的老师是用来捉弄的朋友是用来借钱的情人是用来付款的……
我已再不是从前那个看月下枯荷的孩子,那个夏天里腐败的荷花已将那个会在荷花盛开时回来的人一并带走了。荷花是枯是盛,再与我无关。我知道,那个人眼里的荷花,死在江南小镇潮湿的夏天里。这里的荷花,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4.
我穿了你送我的亚麻衫,大领口,大袖口,大衣摆,是我喜欢的加大号。
大三那年的夏天,你曾预言,大四的六月,会有一个穿宽大亚麻衫的女子与你一同去看荷花盛开的夏天。你说那天的荷花池会特别热闹芬芳。
风吹过,在这个缺雨的夏日,穿过我的衣服,拂过我的每一寸肌肤,从这边儿进由那边儿出。仿佛那段流金的岁月,带着你气味的哀愁,飘飘悠悠,无影无踪。
你说你因我发呆的傻相迷上我,你说你用你的忧郁感动我,你说你认定我会是你忧愁的驱除剂。我知道,你以为我不了解什么是忧愁,你以为我真是个迟钝的傻姑娘。你不知道,我只是麻木不仁。
你说,你还记得第一天见到我的情景。你说我穿着一身白色鬼魅一般在夜里游走,你心里惊慌,一瞬间想要逃离,是我手里的不锈钢饭盒儿暴露了我的平凡。你说,那天我像是一朵找不到天空的云朵,在浑浊的土地上徘徊不知所措。
你说那天我一定不记得你。
我沉默,你笑得灿烂。你是个只需要肯定的孩子。你需要的不是爱,因此你不需要记得。
那个中秋节的晚上,你穿着天蓝色的衣服蹲在花圃边啃发硬的面包,月色清爽。
你说,你那天发觉,自己原来可以是一朵云的天空,湛蓝明亮。
今天,在大四的六月里,我套着亚麻衫,穿白色短马裤,白色短颈袜,白色球鞋,用我们初次见面时的白云,衬着你变得苍老并赤红着的沧桑天空。
你说你没想到原来自己离不开忧愁;你说笑容让你迅速变老;你说,怎么办,然,我怀念过去自己的眼眸。
我笑着,风撩拨发丝遮住眼睛。
我们沿着石籽小路走到荷花池。我在池边驻足。我指着湖里的水:“尘,你看。”你俯下身,发梢垂过眼角,有一丝阴影在轻微摇曳中蔓延。
谢谢你。你转身对我说。
不用。我抬头望向天空,火烧云在淡去,星辰出来的最后一刻,天空露出了蔚蓝色的一角。
荷花开了。你淡淡在我耳边说。
我转头望去,那片粉白色的莲荷,大朵饱满的花瓣,一瓣瓣紧挨着围绕着粉黄的花蕊,大团的荷叶拥挤着,像是争先恐后欲大现殷勤的护花使者。
原来“荷花开得盛”是这样一番景象。
在遥远的北方都市里,我看到了我等待了十四年的荷花的盛大的生命力。虽然在湖边,但空气依旧显得躁热。我终于明白,那十四年的等待是如何没有意义。如此盛大的生命力,也终会在江南那绵绵无绝期的烟雨里被浇透浇熄。
5.
表情忧郁或冷漠的人,一种是因为拥有永达不到的追求,一种是因为始终无欲无求。
你是忧郁的男孩,我是冷漠的女子。我们大抵都属于后一种。
忧郁与冷漠到底如何界定呢?寒潮微微袭来的时候,面无表情,只是忧郁多了份低垂的眼睫,而冷漠隐隐有些傲慢。
而你我都是习惯等待的人。
我们相处得无话可说,我们都只是在风中静默,我们等待彼此开口,我们总在开口的瞬间忘记我们学会的所有语言。
有时候,会想要知道我们彼此都在等待什么。
我并不了解你的过去,亦不明晰你的未来。不过,我们都是相信什么事都可以没有理由的人,因此我们从不过多追问彼此。
也因为如此特质,让你我都觉得我们是让人舒服的组合。
也许,我们都在等待被爱,也许,我们都曾有过相似的残缺,也许,我们只是因为习惯了在无事的时候选择等待。
6.
在我来到这座大都市的第七个夏天,你说我们结婚吧。
你说,你一直在找寻一段没有恋爱的婚姻,你认为婚姻应该源于物质,因此物质的婚姻才可维持长久的家庭。
你说,我们都是很物质的人,并且都有能力为自己提供足够的物质,没有物质的冲突,我们之间便没有矛盾。
我想,我一直在找一条足够平凡的路途,一个女人,从学校毕业,找一份工作,嫁一个男人,生一个孩子,然后渐渐老去,死亡。一个女人最平凡的后半生,用以弥补残缺的过往。
我想,我查阅我的法律条款,你勾画你的设计图纸,家里的音响放一段轻音乐,并无噪音,生活亦无太大改变,并且还算惬意。
于是秋天里,你成为我的丈夫。
7.
你在加拿大新布朗斯威克省购入了一处房产,不大的两层别墅,有一个带池塘的院子,在我30岁生日那天。
你将房产证和一份宣传册摆在我面前。
宣传册的封面是加拿大的东海岸,扉页的插图是以潮汐著称的芳迪海湾,爱德华王子岛,诺森伯兰海峡以及夏雷湾和圣劳伦斯湾。
在副页的简介上有一段话被你用红笔郑重地圈了出来,我抬头看向你,你正撑着胳膊冲我微笑着,见我看你,便说道:“新布朗斯威克省的夏季平均温度六月为23℃,七月为26℃,八月为25℃,九月为19℃。而荷花生长适宜温度为15~32℃,低于12℃,停止生长,在3℃以上一般不会死亡。因此……”
“我们可以栽荷花。”我接下你的话,有些感激。
“退休以后可以住在这里,伺候不同品种的荷花,还可以在院里载一些向日葵。这是加拿大最适合栽种植物的地方。”你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手里拿着一本《花卉种植指南》。
“休假时就可以来。先把花栽上,工作时可以请花匠,假期里自己料理。等到退休的时候,我真怕我老得已经没有力气与肥泥沃土抗争。”我合上宣传册,起身去煮咖啡。
你跟过来,从冰箱里拿了一根洗好的黄瓜,嘎吱嘎吱地大口嚼着。
“史教授最讨厌你这副吃相。”咖啡豆在小木头磨下发出细微的声响。
“史教授还说过我一定无法毕业,毕业了也找不到工作,因为没有一家设计公司愿意聘请一个喜欢吃生黄瓜并且发出巨大响声的设计师。”你又咬了一口黄瓜,嘴巴里含混地说着,“不过显然,他错了。”
“他亦预言过我们的婚姻维持不过6年。”咖啡豆一点点变得粉碎,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已经5年了,”你笑着咽下最后一口黄瓜,“一年很快会过去。更何况接下来的一年,我已经向公司要了假,五年里积攒的所有假期在这一年里休完,我要全心全意打理那所木头房子。”你指指桌上的房产证,对我调皮地眨眼,“我们没有理由在这一年里离婚。所以他的预言注定会在我身上统统失效。”
“是的,他会再错一次。”咖啡豆被彻底磨成了粉末,少许撒在了象牙白的橱台上,随手扫在撮斗里。
8.
在31岁的夏末,我参加了生平第一个葬礼。
我以为我参加的第一个葬礼会是父亲的,但父亲拒绝了所有人的悼念。父亲不需要悼念,他需要的只是祝福。
而我想,你也是幸福的吧。因为你平静的嘴角那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依你的愿望,将一半的骨灰撒在新布朗斯威克的池塘里,那里已经栽上了睡莲和令箭荷;而另一半,盛在骨灰盒里,我抱着骨灰盒回到那座久违了的江南小镇,寻找甬道尽头那方池塘。
可是,甬道边的房子已经不在,甬道消失在一座座水泥楼房的空隙之间。我找到从前认得的一个阿婆,询问池塘的去向。她说,那池塘啊,早老几年就被填了,现在已经盖上老高的楼房。
我抱着你的骨灰盒,回到新布朗斯威克的家。供在枕边的灵台上。
30岁以后突然变得怀旧,并且逐渐将古旧的习俗当作信仰。
我在卧室的一角设了一个灵台,檀木红漆,有静静的带着远古味道的陈香。
你的骨灰盒与父亲的灵牌放在一起,你们是我生命中注定的两个男子,而现在,我生命中注定的第三个男子正在腹中蠢动。
我突然对没有找到那方池塘感到庆幸。那方池塘的消失让我保存了你最后的一缕气息。我想,闻着这股气息长大的孩子,或许能获取到些许父亲的味道。或许,梦里,你能与他相见,那股气息成为你们血液以外的另一份思念的载体。
对了,史老师来参加了葬礼。离我们结婚六周年的纪念日还有二十天,他的预言应验,但他并没有感到欣喜。他对我说,他以为他的所有预言都是事实反向的映照。而我,最终了解了他曾经的那一份祝福。
我从阿姨那里取回了我留在小镇里最后的回忆。那本日记,发黄的页面因受潮而变得柔软并且易碎。
我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写下墨色的字迹,看着钢笔水在其中渐渐渗开,有粗糙的边缘和辐射的线条。
我将日记本像从前一般摊开来,放在灵台的一角。
十年后,儿子认识了不少字儿。
一天下班回家,我听到儿子在房里高声地读道:“丈夫,设计师,死于一场莫名事故,靠在墙边的三合板倒塌进池塘,阴影笼罩了他的整个身体。生命的最后一个片段,是一朵盛开的令箭荷,风雨交加,似晨露洗过的夜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