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雪子像一只猫,灵巧地一跳,坐在林鹤腿上。她白皙的皮肤冰凉冰凉,贴着林鹤脸颊,感觉像进入冬眠的蛇。林鹤正不愉快,早上为一件很小的事情,雪子冲他大发脾气。说来可笑,雪子硬要林鹤喝下一大杯麦乳精,林鹤偏不肯喝。他刚醒,人还躺在床上,心烦意乱,胸口好像塞了一把松毛,争执中林鹤一挥手,麦乳精泼翻在地毯上。雪子委屈、羞忿,跺着脚和他吵。她的愤怒程度令林鹤吃惊!现在她又好了,跳在林鹤腿上百般缠绕,像娇媚的女人,更像一个小孩。
这两天,雪子的性情复杂多变,恰如夏秋之交的天气,忽风忽而,忽凉忽热。她似乎处于剧烈的矛盾状态,有一种可怕的力量正将她的心撕成碎片。昨天深夜,雪子独自哭泣,虽然没有出声,但抽搐得很厉害。林鹤醒了,他没说话,静静地听着雪子压抑的呜咽声。雪子哭了很久很久,多少痛苦,多少悔恨,才能化成这长长的泪河呀!时间在黑暗中慢慢地流逝,林鹤终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雪子立刻不哭了。林鹤转身搂住她,她却装作熟睡的样子,身体绵软地枕在林鹤臂弯上……
“你能想象出我小时候的样子吗?”雪子的眸子星星一般闪着光亮。眼睫毛黑长漂亮,忽闪忽闪,一开一合,仿佛是它在说话,而不是那樱桃色的嘴唇吐出的声音。“你会说我调皮,假小子一样爱捣蛋,是吧?你还会说,我可能是个丑小鸭,长大才变漂亮了,是吧?……你怎么不说话呀?”
林鹤出神地看着雪子美丽的脸庞。他在雪子的催促下,慢慢地说道:“不,你从小是个漂亮女孩,天生漂亮。你文静,聪明,学习成绩总是第—……谁不喜欢你呢?爸爸,妈妈,老师,人人把你当宝贝。可是你呀,你这漂亮女孩有一个缺点……”
雪子挺直身子,惊奇地说:“你说得都对!快说,我有什么缺点?”
“你爱说谎。爱说谎的漂亮女孩。”
“神了!一点也不错。我说谎都出了名!妈妈要用针扎我的嘴,却怎么也改不了我的毛病。我脑袋里仿佛装了一台小机器,遇到事情叭地打开开关,那谎话哗哗地就来了,连眼皮都不眨一眨……你是怎么知道的?”
“三岁看七岁,七岁定终生。”
雪子倏地变了脸色,先是泛起一层红潮,继而变得苍白。她勉强地笑笑,从林鹤膝盖上爬了下来。她走到窗前,眺望远处的楼群,久久不动。林鹤怕她生气,忙上前抱住她肩膀。雪子回头莞尔一笑,好像并不在意。
林鹤想和她商量投案自首的细节。按照原先的安排,举行过婚礼,雪子就在律师陪同下去公安局,然后很可能受到监禁。许多事情现在就要做准备,杀人案毕竟不同一般,稍有差漏就会导致严重后果。可是,雪子似乎不愿谈这些事情。她有意回避提起过去,或者讲到将来。她一心沉浸在现在的生活里,仿佛只有眼前的一切才对她具有实际意义。她贪婪地享受着每一分钟,流逝的时光永不回来。她给林鹤的印象是:这间小屋的任何细节对她来说都特别珍贵,好像一个即将离去的人,有意摄取可供回忆的材料。林鹤十分伤感。他认为雪子面临的牢狱生涯如此残酷,任何人都不能不为之胆寒。
雪子忽然又有什么想法。她当着林鹤面脱下衣服,换上了婚纱。这种具有特殊意义的、式样繁复而美丽的服装,引起雪子极大的兴趣。她捧起衣裙仔细看那上面的花饰,洋娃娃似的脸庞上挂着惊讶的表情。她走到房间中央,一个接一个地转圈儿,好像一个芭蕾舞演员。白纱围裙张开着宛如一朵巨大的雪蓬,她忽然坐在地毯上,神情哀怨,顾影自怜。然后,她站起来,慢慢地走到林鹤面前……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我走了以后,你若回想起我来,哪个情景印象最深?”
林鹤不想谈这些伤感的话题。但雪子问得认真,他只好思忖着回答:“在邮市里第一次见到你,你穿着黑衣黑裙,皮肤在阳光下特别白,一脸惘然若失的神情……,这个印象最深。哦,还有,那个月夜你我坐在窗台上……”
“不!不!”雪子急切地叫起来。她似乎是命令,似乎是恳求,指着身上的婚纱说:“把这,你把这记住!我是你的新娘,你的妻子,难道不是吗?你要把我穿着婚纱的模样印在脑海里,就像你过去梦见红娣那样梦见我,好吗?”
林鹤浑身一震,雪子古怪的要求使他非常不安。他说:“你和红娣不一样。你在监狱里照样是我妻子,出来了我们共同生活,朝夕相处。为什么要我像梦见红锑那样梦见你呢?红娣,我失去了她,永远失去了她……”
雪子悲哀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泪花。她意味深长地说:“假如你失去了我,永远失去了我,你会不会像思念红娣一样思念我呢?”
林鹤慌乱起来,他抓住雪子的双手,叫道:“你胡说什么t怎么会呢?今晚上我们就要举行婚礼,你为什么还说这种话?”
雪子吻他,温柔而热烈。洁白的婚纱使她的吻有一种深沉、甜美的力量。林鹤渐渐平静了,陶醉在新娘的热吻里。也许是雪子刚才强调的作用,这一幕果然给林鹤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是,林鹤脑海深处隐约闪动着疑惑:眼前这位美丽的新娘似乎并不真实,她只是某种幻觉,睁开眼睛就会消失的幻觉……
雪子放开他,跑到临街的窗口。她的神情忽然紧张起来。眼睛直直地盯着对面一幢奶黄色楼房,鼻翼急剧翁动着,好像嗅到附近猛兽气息的小动物。林鹤受到她的情绪感染,心悬了起来,急忙跑到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朝外看。
“你发现什么了?”
“对面那扇开着的窗,刚才有人拿着望远镜往我们这边看……”
那座奶黄色的楼房果然有一间屋子开着窗,但没有人影。林鹤知道那是一个部队招待所,最近开始对外营业。他马上想到山羊和骆驼,他们可能就住在敞开窗的房间里。
“别理睬他们,准是那两个家伙……”
“不对,不是他惭那人很瘦,和你差不多高。好像还有一个老头……会不会是公安局的人?”
“不会吧……”
雪子脸色苍白,求援似地望着林鹤。林鹤忐忑不安地拉上窗帘,他觉得雪子的猜测有道理。联想到前天上午大老黑来访,林鹤确信新的威胁正悄悄地逼近。他很想看看拿望远镜的人,又揭开窗帘一角,往对面楼房张望。那扇窗户仍敞开着,却没有人活动。
“过了今天就好了。雪子,别怕!反正我们打定主意,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接受惩罚虽然痛苦,但你可以挺起胸膛做人……”林鹤竭力安慰雪子。
雪子点起一根香烟,手指神经质地颤抖。她脸上笼罩着恐惧的阴云,疑神疑鬼,脑子里充满可怕的念头。她的手不知怎么一抖,烟头落下一粒火星,将婚纱烧了一个黑洞。雪子扔掉香烟,捧着烧坏的婚纱发呆,脸上浮现出死人一般的神色。
“坏了!太不吉利了……我本来决心从今天起再不抽烟,可是一紧张又忘了。瞧,老天在惩罚我!烧坏了婚纱,烧坏了幸福的希望,烧坏了你我来世的姻缘……”
林鹤听着雪子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感到一种宿命的恐惧。他急忙捂住雪子的嘴,道:“别说,别说!不过是一件衣服……我可以叫金虎马上去买!”
雪子苦笑道:“不用了,姻缘是买不来的……”
屋子里的气氛使人感到压抑。靠街的窗口拉起厚厚的窗帘,光线暗淡了许多。林鹤觉得今天的一切都不对头,连自己的感觉也不对头。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鼓涌,好像一件重大的事情将要发生。雪子急剧多变的情绪,有点像地震来临前上窜下跳的小动物,表现出令人不安的预兆。今天肯定是不平常的日子。林鹤有些坐立不安,他想下去看看,查清隐藏的威胁。
“快十点了,下面大概来了不少客人,我去照应一下。”林鹤站起身来,欲往门外走。
“不,你再陪我一会儿……我有话对你说。”雪子上前拉住他胳膊,央求道。
林鹤在沙发坐下。雪子坐在沙发扶手上,贴在林鹤耳边喃喃细语。她说的话大都没什么意义,只是表达一种温情。她对林鹤特别依恋,寸步不舍离开。
“一个好人,怎么能够好到你这样呢?你太不知道提防人,要吃亏的。我不在时,你要当心……我真放心不下你呀!你要记住,对于一颗不设防的心,任何人都可能去踩一脚!”雪子的话语里充满忧虑和关切。
林鹤仰靠在沙发上,视线正对着挂在床头上方的《荷花》小型张。他心里特别难受。雪子的叮嘱深深地刺激着他。他想问一句:“你也会踩一脚吗?”但他没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自从前天发现雪子窃取红印花,林鹤的心始终被尖锐的痛苦折磨着。更叫他难以忍受的是时时浮绕在脑际的疑云:雪子为什么要这样做?既然她爱他,她要嫁给他,并且可能身陷囹圄,为什么还要偷一枚邮票呢?这是不近情理的,不可思议的!林鹤觉得其中必有原因,但他又无法得知雪子心中的隐秘,那痛苦和烦恼就愈加强烈了。
“你说我是个爱说谎的女孩,猜猜看,我都对你说过哪些谎言?”雪子似乎想透露一些实情,故意这样问道。
林鹤颇感意外。他看了雪子一眼,沉吟道:“我不想猜。你说了谎,就自己坦白嘛,为什么叫我猜呢?”
雪子格格地笑起来,笑声清脆美妙。她抱着林鹤的脖子不住摇晃,撒娇地说:“你猜呀,你猜!我要看看你有多少心眼……”
林鹤思忖片刻,缓缓地说:“你刚来时说自己丧失了记忆,连家乡也记不得了。可后来说起你的经历,说你闷死老刀的过程,所有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显然,你所谓丧失记忆是一个谎言。”
“对,我怕你盘问我,就撒了谎。”
“那么,你有遗传性精神病也是撒谎吧?”
“你看我像吗?我是发作过一次,那是我有意把自己某些情况透露给你……这个谎言编得可笑,把你吓坏了吧?”
林鹤窘得脸颊通红。他想起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原来雪子竟是清醒的,真是出乎意料啊!他很想问问雪子为什么编那。根花绳,为什么要他将她绑起来,却不好意思开口。显然,雪子是针对他的怪癖,为冲破他的性压抑而安排了这幕戏剧。如此看来,精神方面可能隐藏着疾病的倒是林鹤自己。
“那么,那么……”林鹤避开雪子意味深长的目光,又问:“初见面时你连《蝴蝶》的价值都不懂,想来也是谎言吧?”
雪子没有回答。她离开沙发,拿起自己的女式手袋,掏出一个黑色的通讯录小本。林鹤惊异地看见她从里面拿出邮票塑料袋,那套《蝴蝶》就夹在透明的塑料薄膜之间……
“我当然懂得它的价值。瞧,我会永远珍藏它,因为它是我们相识的媒介。”
“你说你把它卖了,也是谎言!可是你把钱交给了我,让我和小旅馆老板结帐……”
“都是谎言。今天我们结婚,我要把这些事告诉你。我想做一回诚实的妻子!至于我为什么说谎?还有哪些谎言没有揭穿?我恳求你不要问了,再问,你逼得我又要说谎!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保证,过了今天就把全部真相都告诉你,请你再相信我一次!”
“都是谎言,什么是真实的呢?……”林鹤伤心地自言自语。
雪子在沙发前跪下,洁白的婚纱覆盖着地毯。她抱住林鹤的膝盖,眼睛凝视着林鹤。
“有一件事情我没有说谎,我爱你,真心地爱你!我从没想到我会这样爱一个男人,过去我曾那样地仇恨男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我自己也抵挡不住这种爱情。我说一千句话,九百九十九句都是谎言。只有一句话是真实的,这句话在我心中重复了千千万万通,那就是我爱你,永远爱你!”
雪子说着,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将胸前的婚妙打湿一片。这是真诚的眼泪,林鹤的心被这泪水浸润得膨胀起来。在诸多谎言的衬托之下,这一句真话竟如金子一样闪闪发光。他深受感动。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所受的伤害全都得到了补偿,爱情重新闪耀出熠熠光辉!
“这就够了!只要这一句话是真的就够了……”林鹤将脸埋在手掌间,也抽泣起来。
“我大伤你的心了,是吧?我在干什么?我寻到了珍贵的爱情,又亲手撕碎它……可是,我在什么情况下爱上了你呀,这原本就是注定不该发生的爱情!我的谎话说得太多,我已经无法表白自己的心迹了,这真叫我痛苦啊!我只能告诉你,我们的爱情太离奇了,太离奇了……”
雪子把头埋在林鹤膝盖之间,白藕似的脖颈随着双肩的抽“搐而颤动。林鹤俯视着纤细的脖颈,怜悯之心油然而生。是的,太离奇了,谁知道这姑娘遭遇了什么?经受着什么?但是,只要那一句话是真的。林鹤就能原谅她的一切过错!林鹤抬起头,注视着镜框里的《荷花》小型张。他渐渐地产生了信心:给雪子机会,信任她,让她作出选择,这样做是对的!雪子总有一天会把红印花连同她的真心交到林鹤手里。
当林鹤再次要离开雪子时,天已过了中午。林鹤叫她一起下去吃饭,她说不饿。林鹤走到楼梯口,她衣裙窸窣地跟了过来,眼睛里的神情犹如依恋主人的小狗。林鹤正要扭开门锁,却有一阵离愁袭来,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怔怔地望着雪子。雪子红润的嘴唇半张半合,似乎在渴望热吻。多情的眼睛尽是幽怨,目光如丝线牵扯着林鹤的心灵。林鹤跨上两级楼梯,雪子竟像飞起来一般跳入他的怀抱。他们在狭窄的楼梯上久久地接吻,仿佛分别多年又重逢的恋人。这突如其来的激情不可理喻,林鹤有些诧异,又无法抗拒地卷入爱的旋涡。
“我想……我想到黑洞里去。”雪子喘息着说:“我想再看一看那里……”
雪子神情中有一种东西,使林鹤感到今天她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不能拒绝。于是他拥着她,一边亲吻,一边慢慢向卫生间走去。
隐藏在大镜子后面的小门,许久未有开启过。自从雪子的秘密逐渐明朗以后,她再也没钻入黑洞躲藏。阁楼里仍保留着上次雪子醉酒而卧的情景:地上铺着被褥,铁皮箱上摆着蜡烛,连那半瓶人头马酒和神秘暧昧的花绳也原样放在枕头旁……燃烧的蜡烛使人产生种种回忆。这间曾为林鹤贮藏邮票的密室,总有一种奇异的气氛,人像被施过催眠术似的,恍恍惚惚地离开了尘世……
“我们呆在黑洞里,永远不要出去。”雪子眯着眼睛,盯着蜡烛的火苗,轻轻地说。
林鹤抱住雪子躺倒在地铺上。雪子颤抖的身体蕴藏着无限激情,像闪电,像火烧,很快将林鹤带入欲仙欲死的境地。烛光下,她的身体竟那样美丽,润滑的皮肤朦朦胧胧泛出一层光晕,隆起的胸部和臀部曲线奇妙无比,瀑布似的黑发覆盖着丰腴的双肩……林鹤悟到美妙的肉体具有极大的魔力,因此而产生的爱情最是铭心刻骨。雪子对他产生一种鸦片似的影响,竟是无法解脱,无法取代的。人性的复杂,在情爱与肉欲中表现得最充分。
雪子特别温柔,特别激动,她仿佛预感到世界末日即将来临,贪婪地抓住眼前的幸福。她把爱与绝望揉和在一起,从身体每一部分传达给林鹤
“你是怎么了?”林鹤对雪子的激情感到惊讶。
“今天我们结婚,我一生也忘不了这个日子……”
“明天早上去教堂,才算正式结婚呢!”
“我等不及了……”
林鹤望着烛光照射不到的远处,黑暗充满空间,使这间奇特的新房变得神秘而幽深。他心中涌起一阵忧伤,却又难找原因。雪子刚来时总爱钻到这儿发呆,她似乎偏爱一个黑洞似的世界。假如真能如此,林鹤又何尝不喜欢呢?摆脱了利益的冲突,回归到原始人状态,雪子的美也许会更加突出吧?
雪子潮红的脸喷着热气,高高挺直的乳房上沁出细细的汗珠。她拿起枕边的花绳,套在林鹤脖颈上,另一端拴住自己的脖颈。她一面亲吻林鹤,一面仔细地将两人绑在一起。这根山雪子撕碎的衣裙编织成的绳子,对林鹤有一种奇怪的魔力,极易刺激他变得狂热。暧昧的象征如电流击中他灵魂深处某个最隐秘的枢纽,于是他生命中沉睡着的精灵听见了咒语,跳跃欢舞起来!他朦朦胧胧地记起雪子的话:另外一种爱情是烈酒,甚至是毒酒。现在,即便是毒酒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喝干。林鹤在这一刻感受到生命的真实存在,比平日任何时候都清晰、明确。他爱雪子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其奥秘就藏在灵与肉相结合的美妙的一刻之中吧!
蜡烛忽然熄灭了。林鹤伏在雪子身上,好像死了一样。雪子也失去知觉,瘫软的身体一动不动。黑暗中两个捆绑在一起,昏昏沉沉地聆听着死亡的脚步。生命耗尽之后,死亡以睡眠的形式进行演习。林鹤微弱的理性细细品味着极乐之后的死寂。他若明若暗地窥见了生命的本质。心像渐渐浮现起来,变得清晰可见,他随之发出感叹:今天与雪子所达到的境地,怕是此生难得了!
林鹤隐隐约约听见敲门声,蓦地想起洞外世界。他急忙挣脱花绳,起身穿衣服。今夭这样的日子,下面必定忙乱不堪,他作为主人竟不露面,实在荒唐。雪子点燃一支新蜡,赤裸身子看着林鹤发呆。一行清泪流到她的腮旁,神情万分哀伤。她俯身倒下,抱住林鹤双脚久久不放。
“就这样走了……结束了……”
林鹤吻着哽咽的雪子,告诉她有人敲门,他必须下去了。不知怎么,他觉得自己有些残酷。他穿好了衣服,劝雪子睡一会儿,便钻出黑洞。他的心好像被雪子的小手抓着,一揪一批地疼。这种感觉非常奇怪。
当林鹤走出卫生间时,雪子上身探出黑洞。她哭着喊叫:“再见了,林鹤,别忘记我!”
林鹤惊讶地转回身,望见雪子的半截身体。犹如美女雕像挂在墙壁上。他不知所措地摊开双手,喃喃地说:“再见什么?忘记什么?我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这一瞬间,雪子雕像般的半截裸体,永远留在他的记忆里。
三十
傍晚时分台风袭来。天空忽然漆黑一团,暴风雨翻卷肆虐,发出可怕的呼啸。康泰路上一棵法国梧桐连根撅起,横倒在马路中央。它的枝杈刮断了高压电线,整个地区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来自太平洋的风暴像一个蛮横的醉汉,它用拳头敲击屋顶,使得瓦片飞溅。它狂笑着卷起沙石落叶,劈劈啪啪摔在玻璃窗上。它跌跌撞撞地破坏着一切,殖民地时代的洋房发出痛苦的呻吟。暴雨当然是狂风的伙伴,它毫不留情地从天空俯冲下来,仿佛要一下子淹没大地。城市的排水系统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降雨量,马路上很快积满齐膝深的水,看起来像一条条浑浊的河流。这样的狂风暴雨多年不见,人们惶惶不安地等待它尽快离去。
因为停电,“巧遇”咖啡厅点起许多蜡烛,摇曳的烛光为林鹤的婚宴增添了一种特殊气氛。客人们都来了,他们是在台风袭击之前到的,此刻正担心如何回家。林鹤穿着一套黑色西装,笑容可掬地在宾客中寒暄。他不时看看窗外漆黑的天空,铝合金窗缝钻进“吱吱”的风声似乎令他不安。雪子没有穿婚纱。她穿一件猩红色的连衣裙,胸前缀着钻石似的纽扣,晶莹闪亮。味咪和菲菲帮她将长发挽成一个漂亮的髻子,插一根带金链的发簪。虽然烛光暗淡,新娘的美丽仍那样光彩夺目,引得客人们都把目光投在她身上。她很少说话,凝目注视面前的一支蜡烛,神情有些忧郁。
喜宴设在吧台左边的房间里,过去是大胖家的客厅。圆形门洞连接中央带座厢的房间,那里有一个被台风滞留的客人,就是古怪的经纪人谷其隆。他依然是盖世太保打扮,独自守着蜡烛喝啤酒。这间屋子北面也有一个圆形门洞,通往小包厢。包厢的拉门关得严严实实,里面却呆着两位不速之客:山羊和骆驼。他们在此喝了一天啤酒,桌子底下堆着小山一样的空酒罐。大胖满脸堆笑地对他们说明:晚上老板办喜事,咖啡厅不对外营业。骆驼指着窗外阴暗的天空吼道:“人不留客天留客,这样的大雨也撵我们走吗?”大胖只得作罢。
三张圆台面摆满美酒佳肴,客人们围坐在桌前,吃喝谈话,渐渐忘记了屋外的暴风雨。这些客人主要是林鹤在邮票市场结识的老朋友,牛司令全班人马来了,王老头、黑皮阿三等邮摊摊主也来了。小邮精万分荣幸地出席了邮王的喜宴,他还是第一次作为宾客受到邀请呢!彼此熟悉又有共同话题,气氛自然格外热烈。他们议论最近邮市的暴跌,在座的人或多或少都遭受了损失。顾阿婆、金虎、大胖等另坐一桌,他们更像自家人,谈论着小楼里的日常琐事。这一桌最醒目的客人是大老黑,他穿着一身警服,严肃威风,一双牛眼机警地审视着每一个人……
大老黑也是个不速之客。下午,他来找林鹤,说发现了重要情况,要与林鹤单独谈谈。林鹤心里不自在,知道他又是为雪子的事情来。他邀请大老黑参加婚宴,现在人多事杂,一切等吃过喜酒再说。大老黑执拗地说:“不,我执行公务,饭是不吃的!”林鹤敷衍不过去,只得领他到二楼的空房间里。大老黑开门见山地说,根据大胖、阿里提供的线索,他对经常出没于咖啡厅的两个东北人进行了调查。他找到了他们住的招待所,在旅客登记本查出了他们的住址。大老黑打电话与佳木斯公安局联系,得知这两个人有犯罪前科,现在可能是一个诈骗团伙的干将!他说完,瞪着大眼看了林鹤许久,一字一句地道:“我怀疑雪子也属于这个诈骗团伙,他们里应外合,来窃取你的珍邮!”
对于骆驼和山羊的情况,林鹤心中有底,并不感到意外。但是大老黑“福尔摩斯”式的推论,倒使他大吃一惊!本来老觉得这两个家伙是杀手,是对付雪子来的,没想到他们是诈骗团伙,而且雪子与他们同伙……但是这绝不可能,大老黑的猜想太离奇了!林鹤只要提出一个疑问,就可以推翻大老黑的假设:雪子已经拿到了红印花,她为什么不跟同伙逃离,而在这里与林鹤结婚呢?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大老黑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当事人,十分恼火。他认为如果林鹤积极配合,这案子早破了!他梗着脖子,黑着脸,对林鹤说:“我为你的事很费心思,并不是与你为难,我觉得你处于危险之中!我是个警察,康泰路上的治安我要负责。虽然我这人毛病很多,但是我对居民们忠心耿耿!康泰路像一个村庄,我热爱这个村庄!”
林鹤急忙抚慰大老黑。他觉得大老黑确实是个忠于职守的民警,只是对于生活表层下错综复杂的矛盾不太理解。正好台风来了,林鹤说什么也不让大老黑走。于是婚宴上又多了一位宾客。
“喂!喂!”牛司令尖着嗓子叫道,“你们说,谁帮林鹤逃过了邮票暴跌的灾难?”人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好像有些醉了。不等别人回答,牛司令端着酒杯高呼:“新娘!这位新娘是福星!林鹤见了她就想开始新的生活,正好,被他躲过一场股灾……啊,不对,邮灾!我要敬新娘一杯酒,也好沾着福气……”
黑皮河三一向持相反观点,此时不好扫新娘的兴,便含糊其辞地附合道:“真的,真是高人啊!”
王老头在老花镜后面翻翻白眼,倔头倔脑地说:“不叫你们这些司令,邮票也不会在一个月里暴跌百分之五十!邮灾,哪有什么邮灾?只有人灾!”
牛司令好像被人踩痛了脚背,“哎哟哎哟”地叫起来。他踮起脚尖,一只细小的胳膊在空中舞动,说:一什么?没有我们主力,邮市涨得上去吗?为了前一时期的牛市,我至今还套着一万封《熊猫》无法脱手呢!我们的牺牲最大……”
王老头反驳道:“《熊猫》现在跌到五元五角,你们又没赔本。”
眼镜师爷一帮人喊:“股市呢?股市从三百多点涨到一千点,我们白白踏空一个牛市!”
牛司令酸溜溜地说:“林鹤,你真是诸葛亮转世吗?我卖给你的西南药业,已经涨了一倍多了……”
雪子似乎为林鹤解围,主动端起酒杯,笑盈盈地道:“不是敬我酒吗?怎么又去谈生意了?”
牛司令忙转过身,与雪子碰了碰杯,仰脖喝下杯中酒。因为激动,他竟呛得咳嗽起来。
“我敬新郎一杯酒!”想不到小邮精站了起来,小手端着酒杯,伸到林鹤面前。
林鹤温和地笑道:“小孩不能喝酒。”
小邮精瞪起乌溜溜的眼睛,争辩道:一谁说我是小孩?我套了十二张林妹妹,卖也卖不掉,愁死我了……”
黑皮阿三打趣道:“愁什么?卖不掉也不怕,十二位林妹妹都嫁给你好了!”
众人哈哈大笑。小邮精却郑重其事地说:“我祝邮王早日出山,收拾局面,创造邮市新繁荣!”
大家正惊讶他说话像个大人,却见那孩子抢着与林鹤碰杯,咕咚一声,将满满一杯白兰地喝了下去!林鹤阻拦不及,只好也把杯中酒喝了。牛司令说:“咦,真是好汉一条!”但小邮精摇摇晃晃,一下子瘫在椅子上,童稚的脸上燃起一片大火。众人忙给他倒水捶背,他却一摆手说:“不要管我!”
这段小插曲过后,旁边那一桌也轮番过来敬酒。大胖夸赞雪子创立了“巧遇”咖啡厅,使他有了当经理的机会。阿里说了一大套浮华词藻,赞美雪子善良、聪明、美貌。金虎驼着背,嘿嘿笑着,也不说话,只管和新娘、新郎碰杯,将酒大口灌进肚子……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人人面红耳赤,兴奋活跃。大胖抱怨停电,否则现在应该放《婚礼进行曲》了。阿里立即用口哨吹起这曲子,居然悠扬动听,博得一片掌声。咪咪小姐拿起一个苹果,建议新郎新娘共同咬苹果。但林鹤温文尔雅的神态,使人感到这类建议未免粗俗,因而没有得到大家响应。菲菲小姐一把夺过苹果,自己咯吱咯吱咬起来……
台风渐渐减弱,雨也小了一些。天空仍乌黑乌黑,时时有闪电迸射,却并无雷声。烛光将客人们身影投射在墙上,黑黢黢如演皮影戏,别有情趣。林鹤悄悄地瞥雪子一眼,她满脸红云,酒意浓厚。但是在她兴奋、激动的神情后面,林鹤看见了不安和哀伤。她嘴角浮着难以捉摸的笑容,林鹤看着这笑容,心无端地忐忑不安。天空突然打了一个雷,众人冷不防吃了一惊。雷声拖着长长的尾巴滚向远方,留下一串咳嗽似的咕咕噜噜的声音。风雨又紧了。
就像这雷声一般突兀,山羊和骆驼出现在圆形门口。他们各自拿着一杯酒,默默地站着。开始,大家没有注意他们,然而有一股阴冷的煞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渐渐地,人们停止了说笑,把目光集中到两个东北人身上。
“诸位朋友,我们是远道来的客人,想敬新娘一杯酒。在我们东北,碰到这样的喜事很是吉利,不管熟不熟悉都要敬酒祝贺,表示一下心意!”山羊说话的内容热情洋溢,声音却像干冰一样带着寒气,使人听着不由起了一层鸡皮。
雪子脸色由红转白,怔怔地看着山羊和骆驼走到面前。她眼睛里一瞬间迸出仇恨、狂怒的火星,但立即又咬住嘴唇,使自己平静下来。她端起一杯白兰地,琥珀色的酒浆因手指颤抖而在玻璃杯里轻轻摇荡。她脸颊上浮起讥诮的笑容,说:“两位朋友真是热心肠,不请自到,为我的婚礼增光添彩!好,我就干了这杯。”说完,雪子一仰头喝尽白兰地,一缕残酒顺嘴角淌下来。
山羊和骆驼各拿一罐嘉士伯啤酒,默默地注视着雪子。山羊的手指捏着薄铁皮罐,发出一种嘀嘀嗒嗒的声响,好像用密码发电报。他的眼珠呈灰褐色,毫无光泽却透出致命的威胁。他没有从雪子脸上得到期待的反应,便慢慢地、不间歇地喝干了铁罐里的啤酒。
“听口音小姐和我们是老乡哩。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谁也不能忘了家乡啊!”山羊意味深长地说。
“我忘不了,什么事情也忘不了!”雪子挺起胸,高高地昂着头,眼睛里分明有一种骄傲的、蔑视一切的神情!山羊死死地盯着她,她毫不畏惧地迎着他充满威胁的目光。
山羊和骆驼悻悻地离去。山羊捏铁皮罐的声音变得急促、尖锐、仿佛丢下一连串的咒语。骆驼则把啤酒罐捏成一张薄薄的铁皮。
在其他人看来,这只是两个古怪的东北人向新娘敬酒,林鹤却知道其中包含的复杂内容。他们进行了一场交锋!林鹤看得出雪子以决绝的态度与他们分道扬镖,而他们也用某种暗示向雪子最后摊牌。林鹤的心忽然紧缩起来,不祥的预感从他脑海中掠过!这个暴风雨之夜,莫非会发生什么可怕事件?山羊和骆驼也许安排好某种手段,使雪子防不胜防,遭到暗算?……
机灵的拳击手阿里看出了林鹤的心思,悄悄在他耳边说:“我去套套他们!”便蹓到小包厢去了。林鹤心神不宁地望着他的背影,希望他能摸到一些底细。
这时,酒席上又热闹起来。大家双双对对地喝酒说话,房间里变得混乱嘈杂。大胖挤在咪咪小姐和菲菲小姐中间,低声吟哦他过去写的诗歌。两位小姐吃吃笑着,轮流灌他喝酒。牛司令不知何时钻到外间座厢去了,和孤寂的经纪人大谈期货发展道路。小邮精摇摇晃晃地走到屋子中央,一边滴溜溜转圈一边唱:“妹妹的鹦鹉今何在?……”王老头和黑皮阿三激烈地争辩邮市暴跌是否已经见底……屋外风雨声被屋内的声浪淹没了,仿佛离得那么遥远。一朵朵蜡烛火苗各自往不同的方向摇曳,自由地跳起舞来。喜气伴着白兰地的芬芳在空中弥漫……
雪子目不转睛地瞅着林鹤。她好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身沉浸在她与林鹤两个人的世界里。她说:“我爱你。”又说:“这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她仿佛有许许多多话要说,却只能说这样一些短小的句子。她的目光特别温柔,又有一种强烈的离愁。林鹤的心不禁慌乱起来,一刹那,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失去雪子,眼前的喜宴不过是一顿最后的晚餐!他想摆脱这种感觉,竭力避开雪子的目光。雪子却握住他的手,将一杯酒喝去一半,剩下一半递给林鹤。林鹤喝这半杯酒时,她微启着嘴唇,好像也喝下了什么东西。她笑了,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她的脸依然像洋娃娃,有一种天真的美吸引着林鹤。但是,这张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幸福、哀怨、歉疚、痛苦……种种情愫混合在一起,像一把把勾子抓挠着林鹤的心。
蓦地,林鹤明白了这一刻的重要意义!这是别离,只有别离才会产生如此揪心的感觉。林鹤面容骤变,仿佛知道了将要发生的一切!他睁大眼睛,目光急切地追询雪子。雪子凄婉地笑笑,拿起刚才与林鹤喝酒的高脚杯,慢慢地举过头顶。忽然,她指尖一松,酒杯飘然落地。林鹤觉得过了许久,杯子才跌在花岗岩地面上。随着“当啷”一声,碎玻璃进溅开来。
“碎了!碎了……”雪子佯装醉酒,格格地笑道。但是她眼睛里却涌出绝望的泪花。
众人惊愕地看着她,都以为她真的醉了。林鹤的举动更叫大家难以理解:他急忙拣起玻璃片,手指颤抖着往一起拼,似乎想使酒杯恢复原样。这当然是徒劳的。但林鹤非常激动,好像这样做能挽救某种破碎的希望!一不小心,碎玻璃划破了他的中指,一缕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痛苦使他清醒过来,他放弃了无谓的努力。他痴痴地望着雪子,又望望面前一堆碎玻璃,缓缓地摊开双手……
“就这样碎了。无可挽回……”他伤心地说。
这时候,阿里急急地从外屋进来。他满脸紧张神气,使林鹤吃了一惊。他趴在林鹤耳边说:“快来!”林鹤知道有了重大事情,忙离席跟他走到吧台前。
阿里告诉林鹤:两个东北人好像要绑架雪子!他刚到包房门口时,听见骆驼粗声喊道:“把她绑走!”他进屋陪他们喝酒,山羊又说起雪子所欠的债。他们抱怨雪子装作不认识债主,十分恼火!后来,两个家伙忽然提出新的要求:让雪子回敬他们一杯酒。如果雪子肯来,债务问题就好商量。否则,他们也不给雪子面子,要大闹婚宴,给新娘点颜色瞧瞧!……
“怎么办?”阿里焦急地问道。
“我去看看。”林鹤在吧台后面拿了一瓶洋酒,从容地往小包房走去。
山羊和骆驼显然是喝醉了。他们焦躁地、无意义地将空酒罐捏成一张张铁皮,身子还不时地震颤着。他们似乎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又有些不知所措。林鹤走进包房,他们抬起头,一同射来充满敌意的目光。
“两位朋友,新娘醉了,我代表她敬你们一杯酒。”林鹤微笑着打开酒瓶。
“不,我们要新娘敬酒!”骆驼固执地说。
“为什么?”
“来而不往非礼也!刚才我们敬了新娘一杯酒,现在当然应该由她回敬我们喽。”山羊慢条斯理地道。
“恕我直言。我们不是头一回打交道了。二位老在这附近转悠,到底想干什么?你们和雪子有什么过节,可以和我说。她欠的债我还,你们还不放心?”
“只怕你没法还!”骆驼喊道。
“我们和雪子的关系很复杂,说出来会吓坏你这新郎的!还是请新娘来敬一杯酒,我们只说一句话就行了。”山羊坚持自己的提议,似乎对林鹤横插在中间很不耐烦。
林鹤不肯让步。他对两个东北人的无理要求深感恼火,脸渐渐地涨红起来。“不行。新娘醉了,不能来敬酒!”
小屋里的气氛顿显紧张。山羊瞪着死鱼一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林鹤。骆驼绕到林鹤背后,在一张老式沙发(这是大胖搬家时留下的)里坐下,呼哧呼哧将热气喷在林鹤脖颈上。与此同时,金虎和阿里出现在门口,警觉地观察包房内的动静。双方剑拔弩张,僵持不下。
“在我们东北,闲房可闹得很凶啊!”山羊充满威胁意味地说了一句。
“怎么个闹法?”林鹤沉着地反问。
“把新娘绑走也不一定%”
骆驼睁大充血的眼睛,似乎对沙发扶手发生了兴趣。这沙发是大胖父亲六十年代买的,结实耐用。扶手上镶着厚厚的木板,是柳木,多年来磨得光滑闪亮,纹理清晰,显露出尚好的本质。骆驼却怪声叫道:“咦,这木头烂了!”林鹤扭过头,只见他用棒槌似的手指往扶手上戳,如此坚实的木板,竟被他一戳一个洞。他故意炫耀这吓人的功夫,一下接一下地戳着,沙发扶手立即出现五六个洞眼。他的眼睛仔细打量着林鹤的头颅,露骨地表示出自己的意图:他很想在林鹤脑袋上试试手指的力量!
金虎怒不可遏,他背着手,躬腰驼背地走到沙发跟前。“老弟,你是睁眼说瞎话哩!这样的木头会烂吗?”说罢,他伸出铁爪般的五指,在柳木板上一抓,顿时抓起一把木渣!他把木渣捏成粉未,飘飘洒洒地从指缝漏到地板上,一边对骆驼说:“看看,哪里烂了?嗯?哪里烂了!”
骆驼泄了气,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金虎的地躺拳他看见过。割人脚筋的功夫更令他不敢轻举妄动。这场手指功夫的比试,他显然又处于下风!
林鹤对山羊笑道:“要绑走一个活人,恐怕不那么容易吧?”
一向面无表情的山羊,此时面红耳赤。他正想说什么,却半张着嘴巴怔住了,身穿警服的大老黑出现在门口。
“你们两个都不要走,等会儿跟我上派出所去一趟!”大老黑威严地指着山羊和骆驼说。
骆驼叫起来:“为什么?”
“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还要问为什么吗?”
山羊慢慢地立起身,冷笑道:“好哇,告官了,做得真绝呀!”他翻翻白眼,浑身抽搐一下,蓦地转向林鹤:“你!你让这位警察把新娘和我们一起带走!”
这回是林鹤惊叫了:“为什么?”
“因为雪子是我们的同伙——桃花妹妹!”
骆驼骂骂咧咧地喊:“什么东西!自己跑来结婚,还出卖我们……”
大老黑意味深长地瞅着林鹤。林鹤觉得脑袋快要爆炸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旋转颠倒,使他不敢睁开眼睛。他什么也不想听了,只想立即见到雪子!他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出包房……
客厅里一片漆黑。刚才小邮精出了个洋相:那杯白兰地使孩子大发酒疯,他不仅又唱又跳,忽然叫喊肚子里起火了!他跑到窗前,拉开铝合金窗,对着夜空张大嘴巴,要风雨帮他把肚子里的火灭掉。于是,一阵狂风刮进屋子,先将蜡烛统统吹灭!人们手忙脚乱地抱开小邮精,把窗关好,又到处找火,将蜡烛一支一支重新点燃。……
林鹤回到酒席时,蜡烛尚未全部点着。他发现雪子的坐位空着。人形晃动,影影绰绰,他看不清雪子在哪里。山羊和骆驼揭露了雪子的身份,使他极为震惊!美丽温柔的雪子,竟会是一伙匪盗的同伙,林鹤实在无法想象!他要雪子亲口向他证实,才肯相信。但是,雪子哪里去了呢?昏暗的光线,混乱的场面,搅得林鹤昏昏沉沉。脑子里像有一部打桩机,轰轰地撞击着,片刻不停……
忽然,电灯亮了,屋子里一片光明!客人们揉着眼睛,啧啧赞叹。当最初的晕眩过去之后,大家吃惊地发现新娘不见了!通往后面楼梯的门虚掩着,显然曾有人从这里出去。牛司令不一满地说:“新娘怎么逃席了?”大胖为雪子辩解道:“她喝醉了,大概上楼去休息一会儿……”林鹤脸色煞白,一言不发,像一座石雕站立在酒桌前。气氛渐渐紧张起来,客人们或窃窃私语,或面面相觑,都感到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大老黑从小包房出来,一脸心满意足的神情。但他一眼看见林鹤身边的空椅子,马上叫起来:“雪子呢?”大家告诉他,刚才一阵大风吹灭了蜡烛,电灯亮时新娘就不见了。大老黑顿足喊道:“糟了,她逃跑了!”客人们更加惊讶,都不明白这位警察说的话。大老黑一个箭步跨出门外,打开后门欲外出追赶。
“请大家不要惊慌,我知道雪子在哪里。”林鹤说话了。他恢复了平时的从容镇静,声音不响,却清晰可闻。“新娘醉酒实在失礼,我代她向大家道歉。你们继续喝酒,我上去照料一下。”
林鹤缓步走到门口,拍拍站着发愣的大老黑,朝他的座位指了指,示意他回座入席。然后,他背着双手,一步一步走上楼梯。
其实,林鹤比大老黑更明白雪子已经逃走。他怀着满腔悲哀,在二楼拐角处的窗口往街上看。台风虽小了些,茫茫大雨却无休无止地下着,马路上积水还没退去,像一条污浊的河流荡漾着波浪。林鹤仿佛看见了雪子,她穿着那件猩红色的连衣裙,趟着水,奔向不可知的地方……
林鹤步履沉重地踏上三楼。他想知道答案。他相信雪子一定给他留下了答案。走进房间,一切摆设照旧,连雪子的小手袋都挂在衣架上。林鹤几乎本能地走到床前,摘下了《荷花》镜框。他感到自己窒息了,拆镜框时手指颤抖得那样厉害,以至于半天也不能卸开背面的木板。
红印花不见了!
林鹤木木地坐在床沿。这就是答案吗?一种失落感像毒虫似地啃噬着他的心灵。他预感到今天的结局。他没去翻衣架上的手袋,那里面不会有什么东西。他抱住头,苦苦地思索着。狂风在窗缝里透进尖利的啸声,雨打在玻璃上发出意想不到的巨响。穿越这一切声音,林鹤努力地辨认着雪子的脚步……
猛然,林鹤站立起来,急急地奔向卫生间!是了,一定在黑洞里!林鹤确信自己的判断。对于他和雪子来说,黑洞是一个特殊的地方,具有摆脱一切的象征意义。雪子一定会把答案放在那里!林鹤打开镜子,扭动机关,小门弹了开来……
他闻到一种熟悉的气味,好像是雪子身上的香味。今天中午那狂热的爱情,是雪子作为新娘奉献出来的,也是他们最后的告别。林鹤觉得这是非常珍贵的回忆。他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好像雪子就在他身边。
当林鹤点燃了蜡烛,三样东西跃入他眼帘:一封信,厚厚的一叠信纸,大约是下午雪子独自留在黑洞里时写的。婚纱,雪子表现出特别的兴趣的婚纱,它像一个女人一样,横陈在雪子躺过的地铺上。紫檀木盒,盖子敞开着,红印花小字当壹元醒目地躺在紫红丝绒衬垫上!它背面朝上,那黑色的,略微歪斜的十字架赫然显现,充满警世意味。
林鹤慢慢地在铁皮箱前跪下,低垂着头,许久许久。他仿佛在向神祷告,又仿佛在对失去的情人倾述,那神态肃穆而感人。然后,他拿起了雪子的信……
三十一
林鹤:
现在是说真话的时候了。当你看这封信时,我已经走了。虽然我不知
道在哪一时刻、以什么方式离去,但我肯定正奔向遥远的地方。只是为了
我们的婚礼,我才延宕了出走的日期。对我来说,这是一生中唯一一次婚
礼,其珍贵、其重要,是我肯用性命来交换的。我最终做不成你的妻子,
然而与你象征性地结过婚,足以使我在漫长的生涯中聊以自慰了。
还记得你讲给我听你对红娣说谎的事情吗?你说你在谎言中越陷越深,
不能自拔,终于在与红娣登记结婚前逃走了。我的情形也是如此,不,比
你还要严重得多!我构筑了一座谎言的大厦,只要抽动一块基石,大厦就
会轰然倒塌。你想,我怎么能在这样的大厦里生活呢?
从我的角度重新叙述一下我们的爱情,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你会感
到既熟悉又陌生,甚至会吃惊地睁大眼睛!但无论如何,我要把这个故事
讲给你听——这是我答应过你的。
你从头开始就陷入了一个阴谋。这是针对邮王的名气、财富精心设计
的阴谋,设计者就是桃花帮。我对你说过桃花帮,那其实是个诈骗盗窃集
团,专门诈骗古董文物、珍宝名画。常用的手段是色相与武力相结合,长
期潜伏,伺机下手。过去,我们曾屡屡得手。这一次,我们把目标对准了
你的珍邮。从东北邮商那里,我调查了你的身价,你的邮藏,你的为人……
于是,一个丝毫不懂邮票价值的、天真可爱的姑娘在邮市里出现了。经过
几次等待落空后,终于与你邂逅相遇……
回过头讲讲我吧。我对你讲过的经历,有的是真,有的是假。童年,
我是一个聪明漂亮的、爱说谎的女孩——你一句话猜中了我的原型。我不
安份的天性、双重的、稍有扭曲的人格,使我注定不能过平常人的生活。
小时候,我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狐狸,一只火红的漂亮的狐狸!去深圳、
遭到流氓老刀的蹂躏,这些都是真实的,从此我对男人恨之入骨。但是,
我没有退却,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喜欢这种冒险、刺激的生活。我发挥我的
聪明,以难以想象的手段掌握住那些流氓,桃花帮在我影响下变成高智商
诈骗集团。顺便说一下,那个山羊就是老刀,我并没有杀死他,而是使他
变成我的奴才!这些男人都是豺狼,他们互相撕咬吞噬,只要巧妙利用他
们之间的矛盾,他们的力量就全归我所有了。我巩固了自己的地位,成为
仅次于帮主的桃花妹妹。我用我说谎的天才,编制出一幕幕有声有色的戏
剧,在人世间巧取豪夺。
你一开始就使我吃惊,我从未遇到过像你这样好骗的人!同时,你的
清澈柔和的目光,蜷曲飘逸的长发,给我留下非常特别的印象。我以两元
伍角的面值价格,买下了你的《蝴蝶》。可那一只只美丽的蝴蝶飞进我心
灵深处,制造出一个难以解释的、奇妙的梦幻!从那时起,我就无法摆脱
你的影响。你用美的魔力罩住了我:邮票画面、爱情故事,以及你内心细
腻敏锐的感受……这一切都使我痴迷。虽然我是犯罪团伙的主要成员,但
我心底潜藏着对美的渴望,非常强烈的渴望!我想,这也许是我天性的另
一个侧面吧,否则我为什么总把那只狐狸想象成热烈的火红颜色呢?
这样,我不可避免地动了真心。由于我的不幸遭遇,我从没真正爱过
哪个男人。爱情的火焰一旦燃烧起来,其炽烈程度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但是干我们这一行,最忌动真心,无论爱情还是友谊,连想都不能去想。
我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本来很容易得手的事情,却被我的不合时宜的爱
情拖延下来。
当然,像我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放弃猎物的。你收藏的珍邮价值非同
一般,所以这次由我亲自出马,我怎么能空手而归呢?帮主和同伙又怎么
肯放过我呢?我犹豫、矛盾,脑子被激烈的斗争折磨得痛苦不堪!当你枕
在我的腿上,坦白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我时,我觉得你像一只纯洁的羔羊。
要我亲手宰杀这只羔羊,这双眼睛会永远印在我的心底,使我不得安宁!
怎么办呢?我简直后悔认识你这样一个人。还记得吗?那时我经常钻进黑
洞,其实我是在侦察你的邮票。一只只铁箱子里藏着堆积如山的邮票,如
此巨大的财富,又勾起我的贪欲。我在黑暗中坐着,构思如何把这些邮票
运出黑洞……这时,你来找我了,像唤一只心爱的小猫一样,召唤我走出
黑暗。你安慰我,爱抚我,为我虚构的危险而担忧,帮我寻找其实并未失
去的记忆。我的心又被爱的暖流溶化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你的依恋日益加深。我试图探寻一条出路:有
没有可能与你永远生活在一起?首先我要知道你爱我的程度,也就是说,
当你明白了我是什么样的女人,还会不会接纳我?于是,我在窗台乘凉那
个月夜,骇人听闻地谎称自己是个精神病患者。你尽管表现出吃惊,却依
然爱我,关怀我,很使我感动。但是我不明白你在性的问题上为什么这样
冷淡?是不是对我不感兴趣?我就从另一个角度激发你,制造了那个疯狂
之夜。结果很好,我们真正溶合在一起了。同时,我进一步透露出自己的
经历——我曾被污辱并堕落过。这是任何男人都难以容忍的事情!第二天
我看见你拼命洗刷自己的身子,我的心都凉了。你满脸痛苦地出去时,我
认为再也不会有什么希望了。但是,当我知道你是出于自责,出于内疚,
是为了我的“精神病”而这样痛苦时,我的感动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简
直惊呆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呢?从那时起,我就决心放弃过去
的生活,死心塌地追随你。我觉得未来充满光明!
可是,现实不允许我作出这样的选择。由于我迟迟不下手,山羊和骆
驼找来了。你曾多次追问我半夜出去干什么?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在和他
们谈判。我想洗手不干,退出桃花帮。我什么都不要,帮里存有一大笔钱,
我占头份。这钱我让他们分掉,我不要了。但是无论我怎么说,他们都不
答应!他们威胁要揭穿我的底牌,要盯在这里,不让我过安宁日子。他们
甚至可能害你性命!我知道,这些亡命之徒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情况十
分危急!我只好让步,答应再干一次。我搞到他们满意的珍邮,他们就走
人,从此不相干扰。这样,我就把手伸向了你的红印花……
这是多么痛心的事啊!当我看见你失去红印花小字当壹元,那么痛苦,
都么伤心,我的。都碎了!这枚珍邮几经波折,甚至刘书记这样的人临终
时还是把它交还给你。我竟又一次将它窃走!我忽然觉得,这不仅仅是一
枚邮票,一笔巨额财富,它还是你精神世界的某种象征。我在你坦诚的心
上狠狠踩了一脚,同时也出卖了我们的爱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将
红印花暂时藏在床头小镜框里。
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是你我那晚摊牌式的谈话。我必须向你解释我的
种种不可理喻的行为。于是,我编了自己是杀人犯的谎话。如果你害怕,
你退缩,我也好作选择。我可以带着红印花逃之天天,回到过去的日子。
既然干了最卑鄙的事情,我的心又一次向黑暗沉沦。杀人是无法解决的问
题,不是判刑就是偿命,我把你和我都逼上了绝路!但是,你提出一个我
意想不到的方案:马上和我结婚,然后叫我自首,让法律来决定我们的命
运!你用爱情来鼓舞我重新做人,至诚至真。你说你会做一个好丈夫,在
家等待我归来;你说你会常去监狱探望我,使我对未来充满希望……噢,
你的那些话,我至今想起眼泪还止不住流下来……有谁这样爱过我,这样
帮助过我?我是要重新做人了!你的话像一个惊雷,炸碎了包住我灵魂的
污垢结成的硬壳……我向你跪下了。当时我就在心中发誓:即使牺牲我的
一切,也不能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那一夜你在花园里散步,我也一直在抽烟思考。我决心与山羊、骆驼
断绝联系,不与他们做交易!然而,我也痛苦地认识到:做你的妻子我不
合适,甚至不可能。谎言堆砌的大厦终将倒塌,我直到这个时候都没对你
讲过真话听!你的一切安排都是根据我的谎话作出的,经不起法律的审判。
要知道我不是一个被迫杀人的姑娘,而是一个真正的诈骗犯,找艾律师又
有什么用呢?更重要的是,我既不肯把红印花偷给山羊和骆驼,桃花帮必
不会善罢甘休。我呆在这里,只会把祸水引到你身边。他们是可怕的恶魔,
你会因为我而遭到伤害的,我决不能让这种不幸发生!……
怎么办呢?只有我离开你,一切风波才会平静。我为爱你得罪了桃花
帮;同样为了爱你,又不得不离开你。这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啊!我在暗中
哭了一次又一次,真是肝肠欲断!然而为了你的幸福,我决心走了,一个
人漂泊远方……
但是,我也有一些自豪,毕竟我为所爱的人作出了牺牲,毕竟我为美
好的情感付出了代价。像我这样一个专门坑骗别人的女人,能够做一次对
得起自己良心的事情,应该特别有意义吧?我想,以此为起点,开始我的
新生,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我会那样去做。
我要把红印花还给你。像我取走时一样,把它放在紫檀木盒子里。我
希望你看见红印花时,心灵能得到安慰。它能证明你的信念:人心并不完
全是黑暗的!
当我拆开小镜框时,发现一个微妙的细节:我藏红印花时,是带十字
的背面朝外,而现在是暗红底色的正面朝外。这说明你动过它了,你知道
我窃取了红印花。可是你不动声色地原样放好,甚至连我夹的发丝记号也
不碰。你在耐心等待,等待我自己做出抉择……
我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你真的那么傻吗?你真对我的企图一无所知
吗?现在我怀疑自己最初的判断。你肯定有不同凡响之处,你睿智的目光
不可能对身边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你只是在等待,等待美好的种子在我
心中生根发芽。我想到刘书记、牛司令、大胖……你周围所有的人,都在
你的等待中悄悄地发生变化。你身上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渗透到人心中去,
与那里的黑暗作斗争!我今天的选择,正是你影响的结果。我知道你有一
本心灵的邮册,黑暗中闪现着美的火花,最为你所珍视。我想,我也能为
你留下一枚小型张吧?
吻你,你这奇特的好人。离开你虽然很伤心,但我已经从你身上汲取
了许多东西。走到天涯海角,我心中都会浮动你的影子。我会好好生活的,
我很聪明,任何事情我都会干好——但绝不干坏事!
最后提个不该由我提出的建议:你应该与红娣结婚,她最适合做你的
妻子。
我走了。我像一只小船,渐渐地离岸,渐渐地远去……
雪 子
林鹤读完信,最初的冲动就是想把那只小船追回来。他离开黑洞,打开临街的窗。一阵风雨扑面而来,林鹤打了一个寒噤,方省悟到雪子已经走远,无处可寻。他关上富,呆呆地站立着,心情如雨夜一般沉郁。雪子美丽的身影不断在房间各个角落闪现。窗缝透进的风声变幻成雪子的喃喃细语,仿佛在继续诉说那难以结尾的故事……
林鹤从抽屉里取出珍邮册,干燥的纸页散发出他所熟悉的、枯叶似的气味。他把红印花小字当壹元夹入早已留出的空位。现在,九枚红印花都归来了,静静地躺在巴掌大的老货邮册里。林鹤内心感慨万分,他把红印花一张一张翻过来,父亲幼时画的十字呈现在眼前。它们像一排神秘的符号,使林鹤敬畏而又惶惑。他想知道这种暗示与他沉浮不定的人生有何关系,却始终猜不透其中奥妙。然而,他清楚地感觉到九枚红印花凝集着某种东西,使这历时百年的薄薄的纸片,有了超乎寻常的重量。
林鹤收起邮册,脑子里一片茫然。红印花全找回来了,今后再找什么?他环视空寂的小屋,觉得压抑、憋闷,片刻都不能滞留。没有了雪子,屋里的一切都引起他刺心的疼痛。他渴望找些事做,蓦地想起楼下的客人,急忙走下楼梯。
客人们全都走了。厨师阿福、阿玲等人正在收拾桌子。餐厅还残留着异样的气氛,大家用疑虑的目光注视着林鹤。坐在火车座厢里的大胖和大老黑迎了上来,他们还在等他。大老黑一副立了大功的得意模样,大胖则激动得满脸喷红,好像一个醉汉。
“真没,真没想到,偷红印花的会是,会是她!”大胖结结巴巴地说。
“雪子呢?我有许多问题要问她。”大老黑一本正经地说。
林鹤缓缓地说:“雪子走了,红印花找到了。没有人偷红印花,是我放错了地方……”
两个人一脸惊诧的神情,好像看见天花板从空中落下。大老黑像是对林鹤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那两个家伙,我让值班的小王带到派出所去了……罪证不足,但起码是酗酒闹事!”
林鹤送他俩出门。大胖忧虑地说:“没有雪子,巧遇咖啡厅怎么办呢?”
林鹤说:“你把它承包出去吧!”
大老黑告别时用力握握林鹤的手,疼得他咧开了嘴。大老黑用人民卫士的热忱口吻说:“放心,邮王,有我在谁也不敢惹你!”
两位重量级客人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林鹤默默地站着,不想回去看宴席散尽的场面。台风已经过去,雨时下时停,天空也有一种结束聚会的寂寥。马路上积水迅速退去,中央已经露出柏油路面,像黑鱼的脊背在路灯下闪着光亮。林鹤踩过水洼来到路中央,信步朝前走去。他没有目的地,只觉得走走心里轻松些。但他的眼睛总往树荫搜寻,似乎在那里可以发现雪子的倩影。
林鹤挂念着雪子:现在她也许上火车了吧?也可能就在上海隐藏起来。可是不知道她身边带了多少钱,别像上次欠小旅馆老板的债那样狼狈……林鹤忽然记得那是雪子的谎言,不由苦笑起来。不管怎样,他总觉得最初出现的雪子最真实;现在的一切,反倒变得虚幻了。他明白了雪子的底细,以及发生在他身边的骇人的阴谋,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雪子走了,他心中的洞如何填补呢?雪子的信揭露了自己的罪恶,林鹤却觉得她的形象更艳美、更鲜活。一只火红的、漂亮的狐狸——假如以它为主角印制一枚小型张,背景是白皑皑一片雪地,那该多美啊!狐狸在雪原上跑啊跑啊,没有方向,没有目标,狡猾的眼睛里透射出孤寂的目光,为自己的聪明所困惑,为未来的生存而迷惘。它在纯洁而空旷的雪原上,燃起了一团生命的火焰,野性的火焰……林鹤仿佛真的看见了这枚小型张,心像被火烫了一下,泪水忽然涌满眼眶。
雨又下起来了,不急不猛,却格外缠绵细长。林鹤被雨水里了起来,衣服湿透了。他回忆起和雪子朝夕相处的日子,那一份温馨在胸间缭绕,更增添他的伤感,他的惆怅。雪子为什么要走呢?她难道不明白林鹤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换取他们的幸福?此刻,林鹤思念雪子的心情一阵比一阵强烈,心中的钝痛渐渐变得锐利,仿佛换了一把刀,继续进行一场漫长而残酷的手术。马路上空无一人,林鹤真想在风雨中大喊:“雪子!雪子!你回来吧——”但他只是默默地走着,走着……他把痛苦埋在心底,不肯一下子宣泄出来。忍耐可以使痛苦变得深沉,留下隽永的余味让他慢慢咀嚼。
不知不觉地走到国际礼拜堂。林鹤站住脚,伫立在教堂花园的铁栅栏前。风雨弥漫,教堂更显得阴暗神秘。屋顶上耸立的十字架,使林鹤的心悸然而动。他本想明早来教堂与雪子共同接受牧师的祝福,却不料新娘忽然失踪。所牵扯的红印花珍邮,背面也有同样的十字。这一切似乎真有某种安排,莫非他的奇特的经历早已命中注定?但此时林鹤并没有宿命感,他心中充溢着对人间沧桑的感慨!仰望着雨夜背景中的十字架,林鹤回想自己坎坷的一生:少年丧母、技校遭难、垃圾箱里谋生、积累成山的邮票……他感到自己既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即便在富足强盛的今天,他还失去了心爱的女子,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人生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磨难呢?反过来想:没有磨难又怎么成其人生呢?也许人类正是在这类思辨中,渐渐产生了宗教意识吧?教堂尖尖的屋顶,拱圆的大门,仿佛封锁着另一个世界。林鹤力图看清那世界,却被阴晦的风雨挡住了视线,只在心中留下了一个庞大、庄严的影子……
林鹤十指交叉,合抱胸前,低垂着头默默祈祷。他是为雪子祈祷,求上帝宽恕她的罪行,保佑她平安幸福。他的心非常虔诚,非常激动,泪水合着雨水一行行急速地落在胸襟。湿透的长发粘在他苍白的脸上,瘦长单薄的身体不住颤抖,路灯在他身后拉出一个长长的、孤寂的黑影。风又强劲起来,教堂花园里的柳树枝条狂舞,树干弯成一张弓。教堂大门内传出咚咚的声响,仿佛那全能者正漫步走来……
林鹤离开教堂。他心中还在默念刚才的祷词。这姑娘应该得到宽恕,因为她灵魂里藏着如此深沉强烈的爱。林鹤现在才明白:雪子爱他,胜过他爱雪子。雪子为爱作出的牺牲就是最好的证明!可惜明白得太晚了。一个人爱心尚存,灵魂里就保留着美和善的净地。仁慈的主会拯救雪子的。
痛苦的压力一分一分地增长,持续不断。雪子走了,林鹤的记忆里留下一个永恒的黑洞。雨水浸透衣服,浸透汗毛孔,凉冰冰地浸入他内心。他抬头仰望天空,雨帘使他窒息,模模糊糊只看见无垠的黑暗。他继续向前走。人行道上有一个娉婷的姑娘,乌黑的长发披至脊背,穿着一件猩红色的连衣裙……那不是雪子吗?林鹤的心跳到喉咙口,热血一下子涌上头顶。他急忙跑过去,雪子的身影却消失在一片树荫里。林鹤站着,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眼睛努力在黑暗中搜寻。忽然,雪子又出现在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倚着法国梧桐朝他微笑。林鹤顾不得思索,扬起一只手,一边奔跑一边喊:“雪子,你听我说……”可是,跑到梧桐树前雪子又消失了。林鹤等待着,他不信雪平再不会出现,他不信雪子不听他把话说完……
然而,雪子再也没有出现。
林鹤步履沉重地往回走去。痛苦的压力达到极点。一瞬间,他好像听见胸腔里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心像酒杯一样碎裂了……
林鹤回到家,天已黎明。顾阿婆一直盘腿坐在楼梯边的小床上,林鹤开门进来,她咳嗽一声。林鹤摸黑走到床前,顾阿婆伸出苍老而温暖的手掌,在他淋湿的头上抚摸。老人找不出话来安慰他,只是默默地抚摸他的头发,抚摸他的脸颊。那双皮肤枯裂的老手不住颤抖,传达出心底深处的感情。老人最理解林鹤。林鹤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像一个小孩回到老祖母的怀抱,呜呜地哭泣起来。他哭了很久,哭得很尽情,长河似的泪水都被顾阿婆的手掌擦净了。最后,一颗心终于平静下来……
三十二
冬天的日子,邮商们很不好过。邮票行情经过夏日暴涨,秋季暴跌,入冬以后便陷入长久的萧条。肇嘉浜路邮票市场冷冷清清,顾客很少光临。即便有几个老邮迷来到,也是打听行情的。他们与邮商闲聊一会儿,结论总是一句话:“还要跌!”然后匆匆离去。寒风在邮市空地滚来滚去,套着整版邮票、成封小型张的塑料袋,被风刮得窸窸窣窣颤抖。邮摊主人一脸苦相,与街心花园枯败的花草、马路边光秃秃的树梢,以及阴沟旁冻结的薄冰,构成一幅色调苍凉的图画。
林鹤又在邮市里出现。他领着一个眼睛弯弯、面色苍白的小姑娘,缓步于邮摊之间穿行。他微笑着向邮商们打招呼,飘逸的长发像往日一样引人注目。他开始购买邮票,少量地、持续不断地买进!邮商们振奋起来,这是一个正确无误的信号:邮票价格见底了,邮市的春天快要来临!
邮王回来了。他肯定要回来,离开邮市他能上哪去?用邮商的眼光看,林鹤深谋远虑地做了一次空头,黑皮阿三迅速地计算出:林鹤现在可以用比他抛出邮票低百分之四十的价格,将这些邮票全买回来。也就是说,邮王的财富一下子增加了百分之四十。真是做得漂亮!牛司令说,他卖给林鹤的西南药业,一路涨,林鹤一路抛。股市冲千点大关时,他正好全部抛完。股市稀哩哗啦又跌下来,林鹤却赚到手一千万……总之,在他们看来,林鹤从夏到秋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战役,堪称投资界的杰作!
然而,林鹤自己好像不在意。他神情温和平静,眼睛里略带一点忧伤。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小姑娘身上,时时弯下腰,絮叨地给她讲邮票常识。他决定买进几万、十几万元的邮票,只是简单地向王老头、黑皮阿三等人吩咐几句。小姑娘指着邮票问这问那,他便赶紧弯下腰去。他像一个普通的父亲,领着宠爱的女儿来逛逛邮市。
邮商们当然记得那个不寻常的婚宴。一场台风吹灭蜡烛,新娘忽然失踪了!这事情像神话一样,在邮市里流传了很久。现在,看见这小女孩,大家都猜测林鹤的生活又有了新变化。谁是林鹤的新伴侣呢?
“多漂亮的竹子呀!瞧,这张邮票上画的竹子,一节一节往外鼓,像豆荚一样……哪里会有这样的竹子?”
“这叫佛肚竹。另外三枚邮票是紫竹、茶秆竹、金镶玉竹,一套四枚。还有一枚小型枚,画面上画的毛竹,边框印着清晨的竹林,是一幅逆光照片……”
“我喜欢竹子。我的集邮册里有一片竹林多好哇!”
“那就买吧。记住,集邮不能乱买滥集,拣自己喜欢的,买一套是一套,深深印在心底里。”
“我懂。今天就买一套《竹子》,妈妈也会喜欢的……”
小姑娘穿着红色滑雪衫,戴一顶大红绒线帽,她的病态的小脸被这一片鲜红印上了血色。她将新买的邮票捧在手上,珍爱地欣赏着,一弯月牙似的眼睛荡起笑意……林鹤在一旁注视她,觉得她的笑容很像她妈妈。他内心被什么东西触动了,脸上也浮起笑容。
林鹤与红娣结婚了。这对青梅竹马的情人,经过几十年的曲折坎坷,终于结合在一起。这似乎是必然的结局。雪子一走,林鹤就厌倦了热闹纷繁的生活。他遣散了司机、保镖、卖了汽车,康泰路上那栋小楼连同咖啡厅都租给了大胖。他搬到华侨公寓住,与红娣、顾阿婆、两个孩子过着恬淡安宁的日子。经过暴风雨般的动荡,林鹤又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
换一种活法是不可能的,林鹤只能这样活。他常想起韦柏辉的话:一个人热爱一项事业,在事业上表现出天才,并且与事业有奇缘,他就注定从事这项事业并取得成功。每当打开邮册,林鹤都会暗自吃惊。他的《红印花》、《蓝军邮》、《祖国山河一片红》,汇合到韦柏辉的阔边大龙四方连、福州对剖票、孙中山像中心倒印等珍邮中去,构成极为丰富的邮藏。清、民、纪、特、文革、JT……各个时代的邮票集中在林鹤手中,构成一条长长的项链,令他目不暇接。红娣嫁给他,带来了韦柏辉的遗产。好像歪打正着,林鹤怎么走,都走在邮王之路。
林鹤与红娣的情感深厚、平稳、犹如树根默默地扎在泥土里。他们仿佛从来就生活在一起,片刻未曾分离。回忆往事会给他们带来新鲜感,他们经常倚在床头,久久地谈论着三十多年来的人和事。冬月明亮清冽,将带着寒气的银光撒在床上。红娣偎在林鹤胸前,望着窗外的月亮,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林鹤这时就会产生一种感觉: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邮票市场的人们不知道林鹤这段婚事。这一次,林鹤对谁也没说。邮商们对他的一切都怀有强烈的好奇心,种种传说又在邮市里流传开来。林鹤平静的笑容,从容的举止,在他们眼里又像过去一样神秘。
林鹤先买回文革票、纪特票,又买回《荷花》、《唐朝簪花仕女图》、《红楼梦》等前景看好的小型张,再买《三国演义》、《韩熙载夜宴图》、《敦煌壁画》之类年代较近的邮票……他好像对什么邮票都感兴趣,一批一批买进,表现出巨大的信心。许多犹豫不决的邮迷跟在他后面,也开始选择吸纳他们喜欢的邮票。邮市渐渐有了活力。
“林鹤,这邮票还会涨吗?”王老头疑惑地问。
“为什么不会呢?”林鹤微笑着反问,“你是老邮商了,当然应该知道,接近春节单位企业发奖金,大家手中有钱,很多人会来买邮票的。邮市又会起个小高潮。”
“现在这个样子,谁会买邮票呢?”王老头喃喃地道。
“他们会买的。”林鹤满怀信心地说。
林鹤喜欢站在蘑菇状水泥凉亭下。从这里向西南角望去,有一棵生长在栅栏外的香樟树,树冠伸进邮市。夏天,王老头等几个邮商总爱在树荫底下摆邮摊子。那天,雪子就站在离树荫很近的空地上,拎着手袋甩来甩去,洋娃娃似的脸上充满迷惘的神情。林鹤站在这里,一眼看见她,心就被某种东西攫住了……现在,他下意识地往那边瞅,仿佛雪子还站立在原地。他心中涌出缕缕思念,对那一段奇遇终不能忘怀……
雪子一直没有消息。她像一阵清风消失得无影无踪。黑皮阿三不知从哪里听说,雪子嫁给一个台湾老板,已经在海峡那边安家了。牛司令则神秘地告诉林鹤:雪子在希尔顿大酒店、贵都宾馆一带出没,螃蟹老张曾看见过她……种种谣传不足信,却总有人提起她。林鹤自己也梦见过雪子的下落:她在课堂上绘声绘地讲故事,一群小学生瞪着眼睛,入迷地听着……
一切都过去了。梦醒时分总有一阵惘怅在心头缭绕。这种滋味很难明言,它伤感而美丽,是梦与现实的桥梁。
夕阳西下,林鹤领着晶晶离开邮市。他们沿着肇嘉浜路的街心花园缓缓西行。冬天的落日大而无光,白塌塌地像一张薄饼。林鹤回想起雪子就在这里停住脚,问他《蝴蝶》为什么那么贵。他把《蝴蝶》按面值价卖给了她。这是他们结缘的起点,也是林鹤受骗的开始。世上的好与坏,恶与善,常常交织在一起,叫人难以分辨,正因如此,林鹤对这个地点,对雪子回眸一笑这个瞬间,有着特别的感触。他说不清人生的意义,却觉得那是一条宽阔的河,不管有多少暗礁浅滩,不管有多少漩涡潜流,它总是那样坦荡地、无可阻挡地向前流去……
“爸爸,世界上有多少人集邮?”晶晶打断了林鹤的沉思,忽然问道。
“全世界吗?那可数不清……中国就有上千万邮迷。”
“他们为什么集邮?”
“邮票很美丽,同时又能保值、升值。有的人为了投资,有的人出于爱好。但不管是什么目的,只要跨进这个领域,他们就被美吸引了,心渐渐地沉浸进去,被美的幻想控制住了……”
“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人成为邮迷吗?”
“当然。”
“我懂了。人心总是热爱美啊!”
他们说着,渐渐远去。夕阳在他们身后投下一高一矮两个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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