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贴子最后由竹韵在 2005/04/24 10:18am 第 3 次编辑]
一祯照片
在我的像册中，有一张微微发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俊秀姑娘
的半身照。她身着花格上衣，梳着两条齐耳短辫。瘦削的脸颊，挺直的
鼻梁,紧闭的的小嘴，弯而细长的眉毛，一双大眼睛，呆呆的望着所有面
对她的人。眉宇间透着一股哀怨。在色彩斑斓的照片集里，这张小照显得
那么土气，友人几次劝我收起。我，舍不得。
这是一张催人泪下的照片。照片上的姑娘叫夏兰风，是我下乡时认识
的小伙伴。
那是1970年，我随着上山下乡的热潮，来到了南运河畔的一个小村庄。
不久，就参加了麦收。我们这些“犁耧锄耙不会用”，“麦苗韭菜分不清
的城市青年，面对一望无际，金黄色的麦田，不是划伤了手，就是割破了
脚.望着着随着“嚓嚓”声远去的社员们的身影，和他们身后整齐的麦捆。
再看看我们脚下参差的麦茬，凌乱的麦子，真是尴尬极了。
田头小憩的时候，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姑娘，悄悄的对我说：“一会
儿，你挨着我割吧，我帮你。”我不解的望着她。心里说：别的社员都躲
着我们，你干嘛要找个累赘呢？
再次割麦子的时候，她果然挨着我割了起来。开始还帮我捆麦子，后
来，看我实在力不从心，便自顾自的割着走了。我鄙夷的“哼”了一声，
埋下头一会儿蹲着，一会儿跪着割起来。突然，面前的麦垄没有了，一排
整齐的麦捆伸向远方。我抬起头，看见她正在前面割着两个人的麦垄。我
忙擦把汗追上去，与她并肩割了起来。
就这样，我认识了她。成了好朋友。在她的帮助下，我学会了好多农
活。
她爽朗，泼辣。干起活来，干脆利落。社员们都夸她。我以为她是土
生土长的，后来才知道，她是一年前随父母来这里落户的。看她和我们在
一起有说有笑的，我以为她无忧无虑的，谁知，她苦着呢。
她的生父死了。她随母改嫁。继父是个三等残废军人，被“解放”的
兵。所以，“文革”中遭批斗，由城市遣送到这个小村庄。随她们一起来
的，还有她异父同母的妹妹。她继父身残体弱，母亲患“痨病”，妹妹从
小娇生惯养，从不下地干活，全家里里外外的重担，都落在这个只有十七
岁的姑娘肩上。
一天早上，我们刚集中在生产队的大铁钟下，忽见兰凤从她家住的小
院子里哭着跑了出来。她的妹妹在后面紧紧追赶，院子里响着她继父震耳
的叫骂声。兰凤蹲在队部的房山下，把脸埋在双膝间，委屈的呜咽着。在
大家的询问中，兰凤哭泣着讲了事情的经过：原来，清早加班后，她回家
吃早饭，见锅里焐着几个小红薯尾巴，知道这是给她留的，就吃了。可是
觉得还饿，就到处找吃的。发现在碗厨里有一碗南瓜饭，便吃了起来。谁
知，她妹妹看见了，就大吵起来，还把碗抢了过去。我们听了，愤愤不平，
要去找她继父说理。兰凤把我们拉住了。她抽噎着说：“从城里来到这，
生活不习惯，老弱病残，挣不到工分，他们也烦着呢......”。
听了她的话，我们既同情又怜悯。那天以后，我们做饭时都多抓上一
把米，把兰凤叫到“知青点”让她吃个饱。然而，在那个“宁要社会主义
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年月里 ，我们每人每天的口粮只有六两，又
能坚持几天呢？不久，我们也断了顿。
后来，我做了“民办教师”搬到学校食宿，我们的接触就少了。
夏日的一天，我从公社开会回来，见不少的人往学校跑几个学生看见
我，大叫“老师，快看看去吧，夏兰凤中毒了！”我惊呆了，三步并作两
步跑到学校。
一棵老槐树下，放着一张当地农村惯用的秫秸床，兰凤面色青灰的躺
在上面，1059的剧毒使她疼得抽搐紧缩成一团。端正的五官扭曲起来。汗
水浸透了她那带补丁的粗布衣衫。
我挤到床前，蹲下身去，轻轻地呼唤她，她微微睁开眼，嘴唇动了几
动，右手吃力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揉皱了的一个小纸包，哆嗦着递到我的
手上，微弱的说：“别忘了我...”我含着泪，使劲的点着头。
兰凤没有等来县医院的救护车，就停止了呼吸。
我打开小纸包，里面包着的就是这张照片。她的伙伴们对我讲了兰凤
中毒的经过：这天上午，兰凤与女伴儿们在棉田里喷药 ，一个女伴儿的药
桶突然漏了，药液喷涌而出。兰凤一见，马上摘下破手套去堵，手上沾满
药液。待大家把窟窿堵住，兰凤竟摔倒了。原来她早上又没有吃上饭。女
伴儿就到瓜地里摘了一个大甜瓜，兰凤饥不择食，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兰凤死了。她们家唯一的支柱倒了。没过半年，她的母亲，继父先后
去世。她的妹妹在三个新坟前哭的死去活来。
一天早上，我刚刚走出宿舍，见兰凤的妹妹站在门口，低着头。见我
走近，突然哭着说：“是我害死了姐姐，要不是我不让她吃饭，她就不会
去吃甜瓜，就不会中毒。她不死，爸爸妈妈都不会死.....我想姐姐，想
看看姐姐....行吗？”她泪水盈盈的恳求我，我的心酸了，她毕竟是一个
未成年的孩子，我能怪她什么呢？
她把兰凤的照片贴在胸前，跪在地上，号啕大哭：“姐姐我对不起你
呀.....老天爷呀，你为什么让我们吃不饱饭啊？”
她的哭喊声，震撼着我的心，震撼着苍茫大地。
选调回津前，我从她妹妹手中，要回了这张照片，这张留有时代烙印
的照片我要永久珍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