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日本对战争态度暧味的并不复杂。采用本尼迪克之“耻文化”概念十分有用。西方社会被她认为是“罪文化”,罪文化的基础就是绝对的道德观,一个人做了事,便要探讨这件事是道德上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同时割裂其他事件,对它单独加以判断。日本文化是“耻文化”,行为的道德正确或错误为次要,耻更重要。耻,便是在团体内之受到拒绝,在团体之内丧失地位和认同。这种道德系外在之道德观。
日本社会伦理传统的一个特点,即缺乏对普世的、恒久的价值观的兴趣,或者说这种价值观的地位在日本社会相对要较低,要屈从于其他价值,那就就是忠、和。
日本总不情愿道歉,文化根源主要是:
■ 对祖先之态度
日本尊从自然主义之神道,它是一种万物有灵原始宗教。日本人相信世间万物皆有灵、神,更相信所有人死后都可成神(就是他们说的”kami”),对神,日本人有一种自然之崇拜;其次,佛教传入后。则被本土化。许多日本人相信,人死后,不论生平所为,皆可成佛(与佛家正统哲学当然很不同),因此对死者颇有肃然起敬之味道。日本人尊敬死者,往往认为人,一死之后,便一了百了,过往之罪责,就不再追究,因为人既已死,再进行批判,是为不尊重:死已是人生之终结,一切都要划上句话。日本注重脉流、传统、对先人有自然的崇敬,一般不愿意对之批判或否定。种种原因,使日本社会同中国社会大相径庭:日本并无中国流行之盖棺定论说法:中国人很关注对一个死者的总结,给予伦理判断,而日本人不倾向于这么做。在日本历史上,对许多行为恶劣(如篡政、弑君之徒)都一般加以恭奉,对死者身后进行鞭尸,或者像中国这样对待秦桧者,可谓闻所未闻。
结合日本历史之一贯做法,将有罪之战犯也进行伺奉,也并不奇怪,未必都是军国主义之野心驱使。人死后皆成kami,无论功过,一般的加以供奉,在死人进行道德批判,要求绝对的道德观(即:他做对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几几开,等等),而日本之道德观系外在,并不重视这些问题。
因此,对战争全面否定和道歉,等于否定祖先,和日本人之习惯不符;在靖国神社移除战犯,又被认为是有不尊敬、触犯神灵、不让其安息之做法。
■ 耻
日本人荣誉观极重,可以说,荣誉观便是他们的道德观。在团体内害怕丧失荣誉,在国际社会也害怕丧失荣誉。
举一个例子,一个传统的日本教师绝对无法容忍学生对他在学术上之批评,也不能在教学中暴露出自己之无知,甚至不能承认教学错误。因为这会给自己带来耻辱,使自己丧失在团体中的地位和旁人的认同。因此,为了避免受耻辱,老师会掩盖自己的错误,或者拒绝承认;若被发现自己发现学术确实错误,那么他会感到极其耻辱,甚至会引咎辞职,要为自己负上责任。一但辞职,耻辱也能洗涮。这是十分传统的日本思维观念。
因此,日本不情愿在国际社会上对其他国家过公开明白的道歉,因此会为日本带来耻。
从事道歉的人也会自认为耻,一个首相因此承受压力:好首相似乎不应该为国家带来耻。强大的首相似乎也不该处在一个低声下气的姿态对别国道歉,被认为软弱。
为了避免耻的发生,日本人宁愿采用其他间接的方式进行补偿,如各种虽然语意不明确,带有暧味的政府公告;首相和政治家以非官方身份发布的带有道歉之意的言论;变相的赔款,如无偿经济援助或低/无息贷款。但是日本总害羞于进行直白的道歉。
日本从政府到民间散布的道歉信号(政府的间接,民间的更直接),中国等国并非完全不能了解。但中国亦有自己的打算,不断打历史牌(主要在江泽民时代),强调日本必须明确道歉,来和日本周旋,为自己取得优势。
■ 忠
日本社会是一个垂直性的、等级严密的家长制社会,虽然在战后走向民主,但此种制度文化仍然是社会组织和运转的方式。社会由无数的小金字塔组成。各个社会成员都是某个金字塔中的一员,对上忠诚。而所有金字塔又都联结在一起,过去金字塔之顶,便是天皇(今日,社会更呈向多元)。否定战争,全面道歉,乃系否定和批判对战争富有责任之天皇,是违背忠之大义。即使在日本民主社会的今天,这仍然是一个禁忌。
■ 和
日本人特别看待团体内的“和”,避免矛盾的发生,害怕对抗和表面化的冲突;日本人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大家能相安无事;日本人习惯于遵从团体内的共识,而不露棱角:温和而随大流是值得肯定的品质。特立独行和攻乎异端则被视为是不好的。和集体一致,使大多日本人感到舒适。日本是这么一个团体社会,个人非常遵从团体,而个性则得到压抑,很少张扬(部分新生代年轻人除外)。
回避讨论战争和战争罪责(而非在良心上否定战争罪责——大多日本人知道日本军队在战争中犯下重大罪行)是日本社会之一个共识。毕竟任何一个社会都不愿意讨论自己民族的丑事。如果你到德国,会有一些文化方面的建议,就是避免讨论对犹太人的屠杀——德国人也会对此感到不舒服,而这种不舒服和拒绝在良心上认错是两回事:它是一种耻。
日本社会任何大小团体,内中一旦形成一个共识,就较难发生改变。因为推动大的变革,需要有不一样的声音。而日本的社会性格并不鼓励这种声音。这也解释在日本任何变革都十分困难,尤其是难以指望自下而上发生的变革。日本经济今天走向困境,便是因为改革难以进行。西方日本学家认为,当代日本的制度文化是十分不利于变革的。
过去几次大的变革,从大化改新,到明治维新(主要由倒幕后进入统治上层之下层武士精英推动),皆是自上而下。
日本社会右翼虽然为少数,影响十分有限,但绝大多数政治家和公众对战争采取回避态度,不愿正视,不愿公开讨论,比较消极,这种回避态度便是一种社会之默认共识。要推动社会上下集体讨论战争罪责,需要极大的能力,应说是一种观念和实践之大变革。
结合日本人之各种传统观念,要其深刻反思战争罪责确实有困难。
最后,日本毕竟是一小岛国,在世界文明列强上属于新秀,脱离中华文明圈亦不足几百年。不少传统之日本政治家(包括现在在台上的),多少有些心术偏激狭隘、不够豁达爽快大度、皮相思维,不能深究问题,缺乏大国之风度气派。不过,年轻一代更为国际化之日本知识分子和精英,则能十分国际化,更有世界公民的风范。
日本人希望将历史成为“历史”,而中国人和韩国人则不断提及日本这段历史,不希望它成为“历史”。这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中国人会说,日本不正视历史,历史便永远不能成为历史。其实这只是一个索要道歉的逻辑。即便日本发布正式的官方道歉后,中国和韩国是否会让过去的历史成为“历史”呢,我看显然不会。历史牌马上会有新的打法。民间的情绪更不会平息。不过,胡温政权被分析为较江政权亲日得多、远要更务实,可能会推促进中日修好,而不会使之进一步恶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