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简介:
一九九四年的夏天格外炎热,就连这个地处青藏高原的小城市也弥漫着热滚滚的气流,空气就像每一个要考试的孩子的心一样沸腾着。张士心就在这样焦灼的空气里参加了高考。他的中山装口袋里还装着一支弹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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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四年的夏天格外炎热,就连这个地处青藏高原的小城市也弥漫着热滚滚的气流,空气就像每一个要考试的孩子的心一样沸腾着。张士心就在这样焦灼的空气里参加了高考。他的中山装口袋里还装着一支弹弓。那几天母亲气管炎犯了,天天不住地咳嗽,嗓子里发出沙哑的吼吼声。士心不断地催母亲去看看,母亲坚持不肯去。士心专门询问了周末在街头义务咨询的专家,听从专家的意见给母亲买了一点蜂蜜和陈皮,熬成糖水给母亲喝,但似乎没什么疗效。后来还是王老师告诉他,在一只母鸡的肚子里装上鹌鹑,鹌鹑肚子里装上鸽子,鸽子肚子里装上几只麻雀,再加上几味中药材,炖出来喝汤就可以治疗气管炎。所以在考试的时候,他的口袋里就多了一支弹弓,他要利用空闲的时间打几只麻雀给母亲治病。
他已经习惯了考试,也根本没有把高考放在心上;甚至在他内心深处有一种愿望,那就是自己根本什么也考不上,那样就没什么好埋怨的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只要埋头劳动,把妹妹供出来就功德无量了。所以他没怎么费心思就答完了第一科的语文考试。在写作文的时候,他忽然摸到了自己口袋里的弹弓,那个瞬间就想起了往昔很多很多事情,想起了十多年前还榨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的母亲,想起了今天已经佝偻着身子的母亲,想起了沉默的父亲,年幼的妹妹,死去的弟弟,想起了经历过的得艰难的岁月,他忽然觉得很感动,清贫什么也没有给他,却给了他太多太多的爱和感动。于是他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爱,自己对大学的向往。没有料到的是,这一篇文章在当年的高考中成了全省唯一的一篇满分作文,也是这一篇文章,帮助他取得了语文单科全省第二名和全省文科五十名的成绩。
考完语文出来,士心在学校门口的一座花园里打麻雀。不多时间就打到了四五只,已经足够给母亲炖一锅汤了。他提着麻雀走出花园,看见王老师坐在花园边上的长椅上等待她的学生考试结束,身边还站着几个提前出来的学生,都低着头,似乎在接受老师的批评。
王老师果然在批评那些学生,但士心走过去之后王老师就什么也不说了,看看他手里的麻雀,老师就明白了。
“也不急于一时啊!”她笑着说,“考完了再打。”她本不想问,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考得好么?”
“还好。”士心淡淡地说,“能及格。”
第二天的考试结束之后,从考场出来的孩子们把手里的课本撕得粉碎,抛到半空中,破碎的书本纷纷扬扬撒下来,预示着这些孩子一个时代的结束。他们不知道应该欢笑还是应该流泪。但士心顾不上欢笑也顾不上流泪,尽管他知道妹妹不一定能考上大学,但他必须在剩下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更加努力地赚钱,给妹妹准备足够的学费。所以他没怎么想就接着摆摊儿了。两天之后,妹妹接替了他,他通过同学的介绍走进了一个建筑工地,成了一个小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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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士心劳动的开端开始于五岁那年冬天年关将近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是劳动,但他喜欢劳动带来的那种成就感。那一年他跟着村子里的几个大孩子到村外戈壁上捡拾动物的遗骨。地处青藏高原的家乡到处可以看见成群的羚羊和黄羊,每年都有很多动物死去,遗体就被戈壁上凛冽的风吹成一堆枯骨,孩子们每年都要到野外去把那些动物的遗骨捡回来卖给供销社,可以换回来很多糖果和家用的东西。那一年士心跟着大孩子们跑了几天,得到了一块六毛八分钱,他用这笔巨款给父亲买了两包“青松”牌卷烟,给母亲买了两把棉线,给妹妹买了一根扎头的红绸带,还给自己买了一包一百响的鞭炮,过年的时候噼噼啪啪地过足了瘾。母亲毫不吝啬地夸奖了他,他把小脸蛋笑成酡红,像一个小人书上的勇士一样挺着胸膛站在母亲面前,手上脚上的冻疮又痛又痒。
十五年之后的这一次劳动真正是他劳动的开端。需要的不仅仅是热情,还需要足够的勇气和耐力,因为劳动完全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建筑工地在火车站附近,他的任务是安装下水管道,具体一点那就是要把一根根四五十斤重的铸铁水管扛到楼上,对接起来,用水泥和沙子封好接口,甩动大锤在楼板上砸一个圆洞,然后把楼上楼下的管道连接起来。
他的身体太羸弱了,在那些从乡村里出来的汉子们面前,他又单薄又没有力气,干活总是最慢,常常遭到那些嘴巴里叼着劣质烟卷儿的汉子们的嘲笑:“城里娃,孬啊!”
士心也不生气,他觉得自己本来就孬。但就算最慢,他也一定能完成每天的工作,然后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里,吃一点饭之后倒头就睡。家里谁都明白士心的苦,然而谁也没有办法阻止他,因为贫穷是改变不了的现实,要想在清贫中获得生存,家里每个人都必须面对应该面对的事情。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事情需要去做。在士心面前,家里人应该面对的事情就是保持沉默,尊重他现在的劳动和已经做出的决定。
最初的劳动让他全身都感到酸痛,上手上已经布满了紫色的血泡;一段时间下来,渐渐习惯了工地的劳动,身体上的疲倦渐渐减轻了,虽然身上到处都痛,但骨子里却多了一些勇气和力量,精神也好了许多。他很满意现在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是每天可以有八块钱的收入,一个多月下来就可以有三四百块,加上妹妹摆摊的收入和自己已经存起来的一百多块钱,保证妹妹顺利进入学校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至于以后的生活,他相信,凭自己的力气养活爹娘并且供三个妹妹念书应该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汉子们干活累了就抽着烟开着粗俗的玩笑,他们哈哈大笑的时候士心也夹在人群里哈哈笑。汉子们偶尔递给他一根烟,他笑笑,摆摆手。递烟的人就冲他“切”一声,把烟卷丢进自己嘴巴里。只有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人从来也没有递过烟给士心,也没有给别人。干活累了的时候就掏出自己的烟点上一根,坐在沙堆上扑扑地吐着烟圈儿,不住地咳嗽。从来不跟人家说话,别人也不跟他说话。
起初士心并没有在意这个留着短短的花白胡子茬的汉子,但他的咳嗽声时时刻刻传进自己耳朵里,时间久了,士心就忍不住了。
“少抽烟。”他说。
那个人望望他,猛吸了一口,把手里的烟卷儿在地上蹭灭,烟头装进胸前的口袋里,站起身来扛了一根铁管走进楼里。
再次休息的时候,那人竟然给了士心一根烟:“抽吧!解乏得很。”
本来想拒绝,但是真的很累。他不知道烟卷儿是不是可以解乏,但至少应该试试看。于是他接过烟卷儿,就着那人递过来的打火机点燃了,吸了一口,立刻就吭吭吭地咳起来。那人哈哈大笑,抽了一口烟,吐出一连串很好看的烟圈儿。
“不抽了。呛死了。”士心把烟卷儿插进沙子堆里。那个人赶紧伸手过来,把半截烟捡起来,吹一吹,放进胸前口袋里:“别浪费了。过滤嘴儿的。”
士心笑笑,说:“这东西有啥好啊?你也少抽。把烟戒了吧。”
“戒个球!抽了半辈子了,戒不掉啦!”
“想到抽烟,就吃东西。买点水果糖带着呗!想抽烟就泯一颗,慢慢就戒掉了。”
那人呵呵笑,不说话了。站起来扛着铁管走进楼里,声音从楼里传出来:“你娃娃就喊我老赵吧!”
士心也站起来,抱起一根铁管望肩膀上送,没有放好位置,就闪闪腰往上送一送,突然就感到肚子里一阵钻心的剧痛,在他蹲身的瞬间,肩上的铁管滑下来落在沙堆上,身边立刻弥漫起一团尘雾。老赵听见铁管落在地上的声音,慌慌张张跑出来,看士心没什么事,就笑着说:“城里娃,当心着点儿。石头砖头不长眼睛啊!”
士心笑笑,冲他摆摆手。老赵进楼去了。他试探性地想要把那根落在地上的铁管扛起来,但肚子撕裂一般疼痛,他忍不住蹲下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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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段时间之后他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个民工,吃着大锅里做出来的煮白菜,偶尔也抽着汉子们递过来的劣质烟卷,跟他们一起开着粗俗的玩笑,就连手掌也像那些民工一样长满了老茧和血泡。从头到脚都被一层灰土遮盖了,完全看不出一个月之前他还是一个坐在教室里参加高考的学生。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肚子很痛。
老赵很多天都没有抽烟,常常看见他丢一颗糖果进嘴巴里,吃得吧叽吧叽响,但从来都不肯给别人一颗。每次在一起干活的时候,士心总是看着老赵吃糖果的满意样子,浅浅一笑。老张就裂开嘴巴,嘿嘿地笑,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脸上的皱纹里面堆满了尘土。
忽然有一天老赵又抽起烟来。士心也没有问,独自在漏门口的铁架子下面往铁管的接缝处填沙子,老赵自己却跑过来了,拍拍士心的肩膀,说:“戒个球啊!吃掉的水果糖比烟卷儿还贵。烟卷儿这东西,就好像女人一样——说这干啥啊?你娃娃家懂个球啊——我婆娘死了十几年了,我还惦记她那白花花的肚皮呢!这烟是戒不掉啦!”
士心呵呵笑,不知道说什么。继续低头干活。就听见头顶上咣当当响,几乎在同时,自己被重重地推了出去,摔在一旁的沙地上,同时听见了一声清晰的惨呼。等他坐起身来的时候,眼前沙土弥漫。
灰尘散去,老赵半个身子压在从半空掉下来的一辆装水泥的铁车子下面,两条腿不停地抽动,血水正从他身子地下渗出来,顺着散落的水泥和沙土流成一片。士心觉得眼前一黑,“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接下来很多天,士心都没有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老赵的遗体被人用毡布卷起来拉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被送到了哪里。地上的血迹被人用灰土盖起来,也就盖住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往事。工人们很快忘记了几天前的惨剧,依旧嘻嘻哈哈地开玩笑,抽着烟用汗水换取未来,也许见得多了,只要这样的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几乎都不去关心。但士心根本平静不下来,每次走到那摊被盖住的血迹旁边,总要想起老赵那张沧桑的脸,那双抽动的腿,那一嘴巴的黄牙。这让士心很痛苦,在痛苦中扛水泥,装管道,拼命干活,希望能够借疲倦忘记心里的痛。
痛是岁月的痕迹,越是想要忘记就越发分明。
在这样的痛苦中,士心的肚子一天比一天疼,直到有一天上厕所的时候他看见自己身体里排出来的是殷红的鲜血。
勉强坚持了两天,他已经没有力气承受工地的劳动,便揣着挣来的两百多块钱离开了工地。走出工地大门的时候,他看了看老赵遇难的地方,眼泪瞬间便从眼睛里涌出来。这一段时间的艰苦劳动,让他目睹了生死之间的一线之差,为他带来了两百多块收入,同时改变了他未来十年的人生道路。
劳动结束之后,他的考试成绩出来了。尽管成绩不够理想,但依然获得了全省文科五十名,考上了重点大学。同时,妹妹也考上了本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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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去北京的时候,士心没有提前告诉父母,所以离开家的那天早晨父母亲像往常一样早早出去扫街还没有回来,桌子抽屉里放着母亲码得很整齐的一沓钞票。那是全家人几个月辛苦挣来的一千多块钱。
士心口袋里还有王淑梅老师给他的五百块钱。填报志愿的时候王老师建议士心报考北京的大学,因为在北京打工比较容易,他可以不必依靠家里就能养活自己,完成学业。他听从了老师的建议,填报了师范大学,这样可以不用交那么多学费,据说每个月还有几十块钱的固定生活补贴。
收到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之后,士心忽然觉得心里很踏实,自己总算没有辜负十几年的寒窗苦读,虽然不曾很用心地念书,但考上北京的重点大学,多少也是一种安慰和荣耀。老师送来了五百块钱,很明确地说是借给他的。他没有拒绝,因为尽管考上的是师范大学,每年也要六百多块钱的住宿费和学费,家里几个月辛苦积攒下来的钱仅仅能够供妹妹念书,如果不接受老师送来的这笔钱,他根本不可能走进大学的校门。他相信,只要走进大学,他有能力养活自己;同时,他暗暗决心,一定要挣钱把妹妹也供出来。
几个妹妹还在梦中。士心看看妹妹们,忽然觉得很舍不得,他知道,随着他和大妹妹离家念书,以后在街头小摊上送走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假日的将是小的两个妹妹,她们还仅仅只有十多岁。士心从抽屉里的钱里面数出五百五十块,装进自己的口袋里;把省下的钱连同写给母亲的一封信放进妹妹的枕头底下,看了看妹妹们,背起行李走出家门。他在信里就写两行字:妈,放心!我会很好。妹妹也要念书,我会寄钱回来。
街上是行色匆匆的路人,都在忙碌着开始新的一天。士心也开始了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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