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家庭
这是个很没有创意的三口之家。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一个女儿。
作父亲的是一个言语不多的人。
看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曾经很夸张地举着大拇指说:“老爸原来也算个帅哥啊!”那时的父亲脸上依旧可见骨骼的棱角,那两个被我原封不动地继承下来的酒窝还只是淡淡地印子,陷在青涩的胡渣里,看不怎么出来。而现在,开始惊叹岁月的令人无可奈何。当同父亲一块上街遇到熟人的时候,他们总回感叹一下:“你的女儿和你越长越像了啊!”若是从前,我总会很孩子气地说:“不对不对,我是圆脸呢!老爸是三角脸!”但现在,我抬起头,看见父亲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终于相信,这是真的。不是我变了,而是父亲的脸已经显出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臃肿,圆圆的,上面的酒窝变得很深很深。
记得小时候,奶奶给我讲父亲小时候的故事。在海南的椰子树上窜上窜下,把椰子从树上扔下来结果砸到了姑姑的脚,被爷爷用皮带狠狠地打了一顿,他却一滴眼泪都没掉过;在贵阳为一只脖子折了的小鸭做手术,虽然它变成了一只歪脖鸭,却很快乐地活了下来,他每次总会为那只小鸭单独准备食物,一条小蚯蚓或是一只蚂蚱;他去营地找爷爷,炊事班的小战士给了他一个大白膜,他没吃,说是要留给奶奶的,战士又给了他一个,他又没吃,说是要留给家里的妹妹,也就是我姑姑,后来,他抱着三个大白膜回了家;他不允许别的孩子说爷爷奶奶的坏话,哪怕一句口头禅似的“操你妈”也不能对他说,他打架很厉害,那些孩子都叫他老大;他成绩很好,用功起来很刻苦,这点显然我没有继承到他……那么多那么多的故事,奶奶用平缓的语气述说着,眼前是一个调皮男孩儿的影象。但当5岁的时候,爸爸回到桂林,第一次在记忆里留下他的样子,那是一个年轻却很沉稳的男子的形象。和我印象里的全然不同。
后来,我做错了一些小事情,他便很生气,那只宽厚的手掌用力地落在我身上。我终于发现,父亲隐藏着的那些急噪和倔强的性格。那时的我,亦是个倔强的小孩,我记得奶奶给我讲的父亲的故事,被打的时候从来都不会哭,也不会有任何求饶的话语。于是,我很安静地站在那里,闭上眼睛感受着父亲对我做错事的惩罚,记住了那一次又一次火辣辣的疼痛。有一次,因为回家的路上跑去玩儿忘了时间,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当门打开时,我一瞬间看见了父亲焦急的眼神和仿佛放下了心的微微吁出的气息,但还来不及让我有任何的留意,父亲的大巴掌就打了上来,嘴里吼着:“野到哪里去了!你还知道回来!”我愣了,随后是很幼稚的反驳着:“你凭什么打我,凭什么打我!”这是第一次,我反击地那么强烈,让父亲在愤怒升级的瞬间抓起了我的胳膊,把我整个人拎了起来,随后重重地像舂米一样地把我杵在了瓷砖地板上。我的膝盖就那么直接地撞击了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恨恨地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里崩出来:“我恨你!恨你!你打死我好了!”父亲的巴掌如雨点般地打下来,并且吼着:“你厉害,你出息,你给我站起来,你给我站起来!”但我只是跪在那里,闭着眼睛。母亲大概被这个情景下到了,赶紧冲上来挡在我和父亲之间,叫着:“你干嘛,你干嘛,孩子还小啊!你真要打死她啊!”父亲一下子停了手,我只感觉到沉默,随后是重重地脚步声,一直延伸到里屋。母亲转过身要拉我起来,我却根本站不起来了。是啊,以我的性子,我一定会站起来的,我才不要保持着那么屈辱的姿势,但我真的站不起来。后来我被送到医院,检查出来,是膝盖骨骨裂。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有一天早晨,在我迷迷糊糊刷着牙的时候,很快地说了句:“疼的话你要说……”我知道,这是父亲的道歉。我们都是倔强的人,因此我们了解这样的方式。在那天以后,我不再那么突兀地顶撞父亲,我明白我的错误,因此我甘心领受惩罚。父亲也不再那么激烈地打我,他采取了更温和或者说更文明的方式来让我了解自己的错误。
我知道父亲在变,我亦在变。我们曾经都是有很多刺的人,但时间流过,让我们的刺一点点儿地变圆。就像父亲逐渐消失棱角的脸,就像我终于变得柔软的发丝。而那些恨,也随风飘散了。我们都知道,激动时说出的话语都不能当真。
作母亲的是个有着傲气的人。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些惧怕母亲,我是个不会和母亲撒娇的的女孩儿。因为母亲的眼神总让我觉得有着太尖锐的锋芒,而母亲的一言一行总有着高高在上的凌厉,这让我常常不敢跟母亲靠得太近。甚至,上幼儿园的时候我悄悄地跟父亲说:“我想换个妈妈可以吗?”母亲知道了这事儿,狠狠地骂了我,我第一次看见了母亲的眼泪。我知道,我伤害了母亲。这让我至今仍怀着某种内疚的心情。
其实母亲是个温柔的女人,只是其中融杂了太多太多的干练。母亲走路的姿态总有着一种端庄的气质,白领的冷漠表情常常挂在母亲的脸上。
母亲常常训斥我,觉得我总是太懒散了,没有女孩子的细腻。小时候做事情总是毛手毛脚,考试的时候也常常会漏掉一大道题没有做,不是不会,而是我真的没有发现那道题的存在。而我的思想总是游离得厉害,在母亲训斥我的时候我总会不知道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她的训斥恐怕连耳旁风的效用都没有,风尚且让我感到寒冷,而母亲的训斥却常让我想不起那是否真实地发生过。母亲说,她真怀疑我是不是她生的,怎么一点儿都不像她。我总是嬉皮笑脸地回答她:“从遗传学上讲,这叫作基因突变,嘿嘿。”然后她会用那双我一直很羡慕的大眼睛蹬我一眼,然后,我们一起笑起来,笑得极其夸张地倒在沙发上。我常常很纳闷,为什么母亲的眼睛是越瞪越大,而我却是越瞪越小,最后眯成一条缝,成了笑的姿势。但结论总是那句:“这是基因遗传不到位。”
常常觉得父亲和我的变化很多时候是因为母亲。曾经疑惑,都说两个性情急噪的人是没办法和睦相处的,我家里这两位却在一起快二十年,争执在所难免,但很快便会消停。现在也甚有了些老夫老妻的默契。后来在一次与父亲的交谈中,无意中提到了这一点。父亲说:“一个男人,理应有包容的胸怀。以前年轻,什么事都喜欢固执己见,但那时偏偏就有了你,呵呵,一个男人不管多年轻,一旦做了父亲就会一下成熟起来,知道,现在自己的责任已经不仅仅在妻子身上,更是在孩子身上了。更何况,妻子可能会成为别人的,但孩子永远都是自己的嘛!那时候,你妈倔起来常常让我很想打她,但想到一旦打了,以后便会一发不可收拾,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那么下来,就无法给你一个好的家庭环境了。所以,我忍着,渐渐忍习惯了,便学会了沉默。你妈也并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所以只要她气发完了,有时还会跟我道歉呢,呵呵。”
我们总是戏称母亲做领导。母亲也确实有领导风范,在工作中,她也确实是个不小的领导。所以母亲挣的钱总比父亲多。家里的事儿也常常是母亲做主的。一直以来都没有感觉到父亲所谓家庭顶梁柱的作用。父亲常说:“我们家是大事儿我做主,小事你妈做主。只是目前还没发生过大事罢了。”我常常一副很不屑的姿态说:“老爸,这种论调几百年前就过时了。”父亲也并不说什么。但母亲这时总会说我:“小孩子,怎么跟你爸说话呢!没大没小的!”这时的母亲让我常常觉得像个恋爱中的小姑娘,想为自己心仪的男子维护什么却又羞于做得太明白。突然想到一个词——女生外向。母亲再怎么一副女强人的模样也最终逃不出是个女人的事实,在感情上,母亲平凡得让我常常想要偷笑。常常看到母亲撒娇似地对父亲提出一些任性的要求,父亲也只是很憨厚地笑着为她去办这办那。那一年的情人节,父亲心血来潮买了一束玫瑰送给母亲,母亲为此高兴了很久。那一晚做了很多好菜,我就借光享了口福。于是从那以后,我便常常撺掇父亲偶尔整点儿小浪漫让母亲开心,而父亲会做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说:“小孩子,懂什么,尽整没用的!”这就是母亲和父亲的爱情。淡淡地却很温馨。
发现自己在提到母亲的时候总是要免不了地提到父亲。这才明了,其实父亲真的是家里的顶梁柱。而母亲就算表面再强大,最后也需要倚赖父亲宽厚的肩膀。母亲毕竟只是一个女人,而父亲是她乐意托付的男子。嘿嘿,写下这些的时候不小心被母亲看到。母亲敲着我的脑袋说:“现在的小孩子,脑子里尽想什么呢!”
作女儿的,也就是我,是个可以做儿子使唤的家伙。
我的声音像母亲,甚至比母亲更显得低沉还有些沙哑。妈妈说我很小的时候哭起来声音也很细很嫩,但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我哭了一天,直到把嗓子哭哑了还在扯着嗓子哭——我真是怀疑我那时候是不是在学狼嚎——总之,后来就再也没有恢复。
我没有母亲那种女生本该与生俱来的爱美性情。对我而言,一切打扮都必须以不麻烦为基本前提。但显然的,只要打扮,总是很麻烦的事情。所以从小,我就留很短的头发,曾经被母亲说服留过一年的长头发,结果实在太麻烦,于是就剪短了。所以,小学时,不止一次被当作男生,情人节跟朋友出去玩,甚至有卖花的小姑娘对我说:“大哥哥,你看你旁边的姐姐多漂亮,买多花送她吧!”我朋友笑得叉了一天的气,我也只能无语。
我觉得人活着,最起码也得对得起自己的嘴。所以,我很不客气地吃喜欢的食物,比如牛肉丸子。这样的直接后果是我长得越来越像偶吃的食物,比如牛肉丸子。因此,我不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我父母都是各自家里的老大,所以,我也自然成为了老大。从小被放到爷爷家养,爷爷就把我当他的大孙子看待。力气活也绝不忌讳让我干。干得好时,还会附加一句:“我这大孙子,是越来越能干了!”我父母都是正统大学本科生,父亲是恢复高考的那一年参加的高考,考的是昆明理工大学,母亲比父亲晚两年。在他们那个时代,实在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因此,在家里人看来,作为这两个优秀的人的孩子,我理所应当地将成为优秀的小孩。我想,我自认为没有辜负他们的希冀。从小学到高中,我一直沿着那条出生前就被设计好的路不偏不移地走着。贵族小学,重点初中,重点高中……因此我自然而然成为懂得解压的人,什么都看得很开。毕竟,那环境中不断出现的对手,不对增加的压力都使我没有太多的精力和时间去考虑太多的伤心事,最后,我几乎记不得自己是否有过伤心事了。这让我的理智不断地得到巩固,习惯了用理论去定义所有,甚至感情。
母亲曾说,我有着比她和父亲都好的性格。我总是开朗着轻松着,并且很多时候,我有着让人无法理解的温和,对于那些戏谑的玩笑,对于那些沉闷的空气。朋友说,出去玩儿的时候没有我会觉得没意思,因为我是和稀泥的高手,可以调和一切的矛盾,甚至在必要的时候,我不见意被当作开玩笑的对象,我是个不会记仇的人。朋友说,我的文字和我本人相差太远。但他们相信,我是可以信任的人,他们可以理解我的表里不一。因为,我们都是偶着太多相似之处的人。因此,从小学到高中,我不知道当过多少次的聆听者,我不知道借出过多少次肩膀,我不知道我的空气里多少时候充满了泪水咸湿的味道。我擅长安慰人,因为我有很多很多的理论可以说,我摆出的姿势让他们觉得这里可以被当作一个伤心时停泊的港湾。朋友说:“如果你是个男孩儿,我真愿意嫁给你。”朋友说:“有时真觉得你就是个男孩儿。”但我想,我是让他们失望了,我偏偏就真的是个女孩儿。
这也不知道可不可以算作我的一种悲哀。
这就是我的家庭,那个简单却真实得不可救药的家庭。要说得还有太多太多,17年的记忆,不可能尽现在这区区4千字的字里行间。但,还是在此结束了,因为太多的内容,我需要用一辈子去清晰。而那些清晰,却无法化作文字。
我能做的,到这里,已经结束了。
2005.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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