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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妞妞 -- 一个父亲的札记

第三章 祸从天降


  刚把妞妞接回家的那一天,我们是多么手忙脚乱啊。全家人围着这个娇嫩的小生命,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换了块尿布,把她在摇篮里安顿下来。刚安顿好,她突然打了四个喷嚏,然后号哭起来,小脸胀得通红,小手向空中乱抓。雨儿一筹莫展,急得要掉泪。
  “没关系。”雨儿的母亲说。
  “都到这地步了,还说没关系!”她喊起来,重重地倒在床上,直喘粗气。
  我坐在摇篮边,让妞妞的小手握住我的一根手指,低声和她说话。她安静了,睁大眼睛望着某处,像在倾听。不一会儿,她又哭。
  “她饿了!”雨儿恍然大悟,跳下床,给她喂奶。她果然止哭了。
  妞妞连连打嗝,她又着急,坐在摇篮旁,边哭边数数,伤心他说:“她一连打了九十七个嗝!”
  我笨手笨脚地给妞妞换尿布,把小东西弄哭了。雨儿心疼,责备了一句,夺过来自己换。我是好意,怕她月子里受累,心里委屈,顶她一句。她一听,便躺倒流泪。我把妞妞放回摇篮,也躺到床上哼起来,一边说:
  “两个妞,叫我怎么带得了呀。”
  她噗嗤笑了。“当时我想,三个人一起哭,多可笑。”后来她告诉我。
  那些日子里,雨儿沉浸在当妈妈的幸福中,当得津津有味,挺像回事。她好像变了个人,过去做事丢三落四的那种劲儿暂时没了,每天给妞妞喂奶、喂水、洗澡,样样安排得井井有条。她这个懒妞,从来生活在无文字之境,连写信都要我代笔,现在居然坚持写育婴日记,一天不漏。她过去爱赖床,睡起来没个够,现在睡得极警醒,每夜起好几回,按时给妞妞哺乳和换尿布。
  她还一心让别人分享做母亲的幸福,我听见她兴致勃勃地劝一个来看她的女友也生个孩子,说道:“养孩子真好,生生地养出这么一个小生命,有鼻子有眼,会哭会笑,会打呵欠,放屁倍儿响。”
  从前,她整天懒洋洋,无所事事,她母亲看不惯,批评她一事无成。久而久之,我也开始劝她找点有意思的事做了。她半开玩笑他说:“你们人太复杂了,我要回到动物世界去。”我满意地想,这会儿她终于回到使她如鱼得水的动物世界了,同时也找到了最适合于她的事业——做一头刮刮叫的母兽。
  初为人父人母确实是人生最奇妙的经历之一。那些日子里,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笼罩着我们,小生命的存在是一个每时每刻都在显示的奇迹。无论走到哪里,那张像百合花一样开放的光洁可爱的小脸蛋总是浮现在我眼前,召唤我回家去,立即回家去。事实上,我几乎不出门,我舍不得离开她。我意识到我生命中有一件极其美好的事情发生了,心中充满一种最真实的幸福感。我满以为幸福之路还很长,因为给我带来幸福的我的女儿刚刚开始她的生命之旅,我的幸福将跟随她的旭日初升般的生命经历多彩多姿的风景,何曾想到灾难早已潜伏着,我的幸福实际上是一只金光灿灿的小球停留在悬崖顶端,一眨眼就滚下了万丈深渊……
  二
  还有三天就满月了。晚上,和往常一样,雨儿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给妞妞哺乳,满意地看妞妞使劲吮吸的样子。她的奶水一直很足,妞妞吃够了,松开乳头,亮黑的眼睛凝望着她,仿佛在为自己获得如此畅快的满足向妈妈致意。
  突然,雨儿被一股恐惧感攫住。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把妞妞举起来,拍拍她的小背,让她打嗝,却急急抱她到灯下,让我看她的瞳孔。
  几天前,在灯光一定角度的照射下,我看见过妞妞左眼的瞳孔有时会呈透明样,如猫眼一闪。我多么无知,以为这是正常的,还惊奇婴儿的眼睛如此清澈见底。
  阿珍叫来了雨儿的母亲。老人家仔细看了看,沉吟良久,给她认识的一个眼科大夫拨了电话,约定明天去检查。
  雨儿放声大哭。
  夜里,我通宵失眠,眼前一直悬着妞妞可爱的小脸蛋和那只突然变得醒目的病眼。我作了种种推测,想到妞妞一只眼睛可能先天失明,就感到阵阵恐慌。我哪里想到,事实比这凶险无数倍。
  第二天一早,妞妞睡得正香,我们就抱她去医院。这是北京最权威的一家眼科医院。眼科主任让我们把妞妞放在诊床上,透过眼底镜查看她的瞳孔,又让另两名医生来看,彼此商量了几句。然后,把我叫到诊桌旁。
  “这是一种眼底肿瘤。”她说。
  “是恶性的吗?”我问。
  “是的,恶性度很高。”
  “能不能治?”
  “先别这么说,还没有查遗传呢。”眼科主任制止她。
  接着她还在向我交代些什么,可是,我觉得她的声音那么遥远,她的话全无意义。我只知道一件事:妞妞活不长了。这件事如此荒谬绝伦,却被我的理智一下子看清楚了。
  离开诊室,雨儿急切地问我。我如实以告。
  我们抱着妞妞走出医院大门,站在街上,满面泪水,我们不知道该去哪里,还有什么必要去哪里。街上行驶着纸人纸马。顷刻之间,那个随姐妞一起诞生的新的世界已经崩塌,那个在她诞生前存在过的老的世界也无从恢复。世界多么假。
  还是那间婴儿室,但一切都已经被不祥的咒语改变。那支在月子里听熟了的摇篮曲凄凉地重复着,出殡的脚步声取代新生命跃动的节律,注定要纠缠我一辈子,摇篮上空悬挂着的五彩气球、布娃娃和玩具化作祭幡在寒风里飘摇。每一件娃娃衣都可能是寿衣,每一条童毯都可能是尸布。从摇篮到坟墓只有用尺之遥,从天堂到地狱只在旦夕之间。
  死亡如同一个卑鄙的阴谋,已经把这个毫无戒心的小生命团团包围。她依然美丽,健康,宁静,活泼。但魔鬼玩弄一个简单得无以复加的乘法,悄悄给这一切加上了一个负号。昨天她的啼哭也是欢乐,今天她的笑容也是哀痛。此刻她在我的怀里安睡了,突然迸发出一声脆亮的笑……
  泪水长流的日子,雨儿的眼睑哭肿了。愣愣地望着她,一幕幕往日的情景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仿佛看到怀孕时她那宁静满足的神态,住院时每次哺乳归来她那率真的喜悦,回家后见妞妞稍有不适时她那焦急的模样……现在,她怎么经受得住这可怕的打击呵。
  但她是好样的。就在当天,从眼科医院回来后,她流着泪,仍然强忍悲伤,喝下了一大碗鸡汤。
  “我一定要保证妞妞吃到充足的奶水,迎接治疗的消耗。”她说。
  她一如既往地给妞妞哺乳,喂水,洗澡,换衣,一样不拉。我默默注视着她张罗这一切。
  妞妞对突然降临的灾祸毫无知觉,她安静如常,躺在我的怀里,依然睁着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定定凝望着我,听我絮叨。我喜欢对她絮叨,仿佛她什么都能听懂。可是,我说着说着,再也止不住眼泪了。
  不,我也一定要挺住。
  接下来几天,连续带妞妞去医院,做各种检查。
  B超诊室外,我抱妞妞坐在长椅上候诊。候诊的人很多。一个年轻农妇来回好几次走近我们,怔怔地看我怀里的妞妞,眼中满含惊羡之情。她终于说出声来了:
  “长得真好,真漂亮!”
  我苦笑一下,没有说话。说什么呢?没人会相信,一个这么健康美丽的婴儿竟然患有绝症。我仿佛为发生这种荒唐事感到惭愧。
  那个姓胡的女医生心地善良,后来始终真诚帮助我们。此刻她启动仪器,用探棒触压妞妞的眼部。探棒上抹着冰凉的糊剂,妞妞感到不适,一次次伸出小手拨开这讨厌的东西。胡大夫笑了:
  “小家伙真灵!”
  但检查结果是残酷的:双眼多发性视网膜母细胞瘤。左眼底有一个大病灶,右眼底有三个小病灶,其一长势不好,弯向鼻后。这两天我读了一些医书,对这种病已有所了解。在婴儿中,其发病率为一万二千分之一。不足万分之一的厄运,偏偏落在我们头上,成了我们在劫难逃的百分之百。而在这种患者中,双眼病例占百分之二十,预后尤其不良。已达顶点的厄运,竟然又升了一级。
  “这孩子真可惜了。也怪,患这种病的孩子,多半长得又漂亮又聪明。”胡大夫说。
  回到门诊室,眼科主任签署医嘱:左眼摘除,右眼试行放疗和冷冻。
  没意义,完全没意义。世上是有绝望这种东西的!
  一问实验室,靠墙是摆满试管和瓶子的木架,屋子中央横着一张大桌子。医生让我们把妞妞搁在大桌子上,然后到走廊上去等候。为了做遗传学检查,他们需要取妞妞的血样。
  我们给妞妞裹好小被子,满怀疑虑地离去。
  走廊和实验室隔着两道门,侧耳倾听,听不见屋里的动静。我想象着长长的针头插进妞妞小脖子的情景,仿佛看见可怜的妞妞被孤零零地遗弃在那张祭坛一样的大桌子上,宛如献祭的牺牲。既然难逃一死,何必再让她在死前遭受这番痛苦呢?
  “不,不能让他们抽!”雨儿好像和我想得一样,突然嚷道,去推实验室的门。门已被锁上。这时屋里响起了妞妞的尖利的哭声,尽管隔着两道门,仍然那么响亮。这哭声仿佛持续了很久,伴随着这哭声,我觉得那支长长的针头深深扎进了我的心房,不停地搅动着,把我的心搅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门终于开了,我们冲进去,从祭坛上抢回妞妞。
  三
  妞妞偎在雨儿胸前,出声地吮吸妈妈的乳房。她吮吸得既有力,又从容不迫。她时而停住休息一下,发出一声低低的满足的叹息,时而暂时松开乳头,转过脸来,挥一挥小手、悠闲自得地玩一小会儿。
  雨儿袒露着两只丰满的乳房,暂时闲着的那只乳房不停地滴淌乳汁,低头凝视妞妞,脸上有一种陶醉的神情。
  此时此刻,分不清母婴俩谁更快乐,谁更满足。仿佛合着同一生命的节律,孩子饿了,妈妈胀了,孩子渴望吸取,妈妈渴望给予。当乳汁从妈妈的身体源源流进孩子的身体,她们同时感到了畅快。
  可是,这一回,我听出声音不对头。偷偷看,只见她脸颊湿了,泪珠一颗一颗掉下来,同时仍在对妞妞微笑。
  妞妞吃得真好,一口一口出声地吮吸着。
  和往常一样,育婴在一丝不苟地进行。雨儿逐日认真记录每回哺乳喂水的时间,妞妞拉屎撒尿的次数。每天给妞妞洗一次澡,仔细量水温,怕她烫着冻着。纠正妞妞睡觉的姿势,不让她睡扁了一侧脑袋。满月以后,又给她加喂鱼肝油和钙片,天天带她到户外晒太阳。
  她沉浸在育婴的细节中,仿佛这一切仍有无比重大的意义似的。
  即使现在,只要在妞妞身上发现一个几乎看不出的小小疹子,一点儿痱子,或者哪里破了一小块皮,她还是心疼不已。一旦妞妞便秘或厌食,她仍然焦急不安。而当姐妞终于排便,胃口好转,她又会由衷地高兴。
  有一回,我要给一位认识的儿科专家打电话,她叮嘱我问一下,服钙片和吃奶应该相隔多久。
  “你总是关心细节。”我笑着说。
  “妞妞还活着,是不是?”她解释,又说:“我管眼前,你管长远。”
  其实,我哪里管得了长远?在父母眼里,孩子的小小身体是无价之宝,每一个细微变化都牵动心扉。然而,别的父母在育婴时怀着一个极平凡的希望,知道孩子会渐渐长大,我们却被剥夺了这个极平凡的希望。作为父母,我们不由自主地关注育婴的细节,可是关注背后已经没有了一个日的支撑,这颗心愈是关注就愈堕入可怕的空。也会有忘却的片刻,因为抚育小生命原本就是一件极能吸引注意力并且使人感到充实的事情,那时候我们像一般父母一样也感觉到了这种充实。可是,一旦想起,心里就突然空荡荡的,仿佛一脚踩空猛然想起自己正在掉下深渊,使刚才那虚假的充实显得格外可悲。
  出生后第四十天,按照约定,我们带妞妞去原先接生的那家医院注射乙肝疫苗。
  在注射室里,雨儿遇到好几个一同住院的产友,也都抱了孩子来打针。母亲们聚在一起,免不了要逗逗彼此的孩子,拉拉关于孩子的家常。我在一旁直担心,怕她们发现妞妞的眼病,问长问短,又怕雨儿触景生情,悲从中来。但我看到,她始终若无其事地谈谈笑笑。有一个产友生了个八斤一两重的男孩,她们曾开玩笑要结亲,见了这产友,她格外高兴,不断说着妞妞的种种趣事。
  她该怎样强压住心头的哀痛,才能表现得这般轻松?
  “不,”她说,“我当时真的感到高兴,没想别的。”
  妞妞也表现出色。打针时,针头扎进去,她一声不吭,只是在推药水时响亮地啼两声,针头拨出,啼声就夏然而止。
  这是妞妞打的唯一一次预防针。我们何尝不明白,连这一次也是不必要的。可是,几天前雨儿就念叨要带妞妞去打针,我未加反对。我知道,至少现在,我们还必须捍卫把妞妞当作一个健康孩子抚养的权利和错觉。
  妞妞头发长得真快,一个半月时,一头浓密的黑发已经盖住耳轮和脖子,像个小嬉皮士了。天气渐热,雨儿一再说得给妞妞剪胎发了。我不吭声,心想既然她活不长,她来时一头黑发,也让她这么美丽地走吧。损坏她原初的完整,我几乎觉得是一种亵读。
  可是,雨儿已经动手做了,做得小心细致。每当妞妞睡着时,她就俯下身,用那把儿童专用的安全小剪刀,一点一点剪。妞妞醒来,她就暂停。她分几次才完成这项工作。
  妞妞变样了。雨儿给她剪了个小平头,看上去显得脸蛋更胖,眼睛更大,愈加精神了。
  “哈,显了原形。”雨儿好奇地左看右看,然后幸灾乐祸他说。
  剪下的胎发,我藏在一只丝绒小盒里,它成了妞妞小身体留在世间的唯一纪念。
  迄今为止,妞妞身体状况一直不错,她几乎不生病,只是常常便秘。这一回,已经四天没有排便了,合家都很着急。
  我正在小屋里写作,突然听得雨儿跑到我的屋门口欢喊:
  “哦——哦———拉巴巴了!”
  “没用开塞露吗?”我问。
  “没用!”
  我赶紧跳起来,跟她跑回大屋,共同欢庆妞妞在便秘4天后成功排便。在我们眼里,妞妞成了功臣。她的确是功臣,听我连连赞道:“真棒!真棒!”她斜了我一眼,还挺做呢。
  套一句金圣叹:看见小宝宝便秘多日后忽然拉出黄橙橙的屎,岂不快哉!
  唉,不为人父母者,岂足与言此种快乐?
  唉,我随后感到的那无底的空,又岂能与天下一切幸运的父母言?
  夜已深,万家灯火己灭。妞妞的房间也熄灯了。
  每天夜晚,都是雨儿陪妞妞睡。妞妞的摇篮是一张折叠小铁床,紧靠着雨儿睡的大床,床架四周围一圈小绒毯,只在朝大床的方向敞开一个窗口,以便雨儿随时观察她的动静。
  我在隔壁小屋住,习惯工作到深夜,临睡前总要去大屋看看。多少回,我悄悄进屋,看见雨儿斜躺在大床上,侧着身,脸蛋搁在小床的敞口处,正目不转睛地怔怔望着熟睡的妞妞。这一回,雨儿自己也睡着了,脸蛋仍然搁在小床的敞口处,保持着侧身望妞妞的姿势。
  屋子里很静,我站了很久,望着这熟睡中的一大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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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新大陆(札记之一)

初为人父的日子,全新的体验,全新的感情,人生航行中的一片新大陆。我怀着怎样虔诚的感激和新鲜的喜悦,守在妞妞的摇篮旁,写下了登陆第一个月的游记。我何尝想到,当时的妞妞已经身患绝症,我的新大陆注定将成为我的凄凉的流放地,我生命中的永恒的孤岛……
  1 奇迹
  四月的一个夜晚,那扇门打开了,你的出现把我突然变成了一个父亲。
  在我迄今为止的生涯中,成为父亲是最接近于奇迹的经历,令我难以置信。以我凡庸之力,我怎么能从无中把你产生呢?不,必定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运作了无数世代,然后才借我产生了你。没有这种力量,任何人都不可能成为父亲或母亲。
  所以,对于男人来说,唯有父亲的称号是神圣的。一切世俗的头衔都可以凭人力获取,而要成为父亲却必须仰仗神力。
  你如同一朵春天的小花开放在我的秋天里。为了这样美丽的开放,你在世外神秘的草原上不知等待了多少个世纪?
  由于你的到来,我这个不信神的人也对神充满了敬意。无论如何,一个亲自迎来天使的人是无法完全否认上帝的存在的。你的奇迹般的诞生使我相信,生命必定有着一个神圣的来源。
  望着你,我禁不住像泰戈尔一样惊叹:“你这属于一切人的,竟成了我的!”
  2 摇篮与家园
  今天你从你出生的医院回到家里,终于和爸爸妈妈团圆了。
  说你“回”到家里,似不确切,因为你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家。
  不对,应该说,你来了,我们才第一次有了一个家。
  孩子是使家成其为家的根据。没有孩子,家至多是一场有点儿过分认真的爱情游戏。有了孩子,家才有了自身的实质和事业。
  男人是天地间的流浪汉,他寻找家园,找到了女人。可是,对于家园,女人有更正确的理解。她知道,接纳了一个流浪汉,还远远不等于建立了一个家园。于是她着手编筑一只摇篮,——摇篮才是家园的起点和核心。在摇篮四周,和摇篮里的婴儿一起,真正的家园生长起来了。
  屋子里有摇篮,摇篮里有孩子,心里多么踏实。
  3 最得意的作品
  你的摇篮放在爸爸的书房里,你成了这间大屋子的主人。从此爸爸不读书,只读你。
  你是爸爸妈妈合写的一本奇妙的书。在你问世前,无论爸爸妈妈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出你的模样。现在你展现在我们面前,那么完美,仿佛不能改动一字。
  我整天坐在摇篮旁,怔怔地看你,百看不厌。你总是那样恬静,出奇地恬静,小脸蛋闪着洁净的光辉。最美的是你那双乌黑澄澈的眼睛,一会儿弯成妩媚的月牙,掠过若有若无的笑意,一会儿睁大着久久凝望空间中某处,目光执著而又超然。我相信你一定在倾听什么,但永远无法知道你听到了什么,真使我感到神秘。
  看你这么可爱,我常常禁不住要抱起你来,和你说话。那时候,你会盯着我看,眼中闪现两朵仿佛会意的小火花,嘴角微微一动似乎在应答。
  你是爸爸最得意的作品,我读你读得入迷。
  4 舍末求本
  我退学了。这是德国人办的一所权威性的语言学校,拿到这所学校的文凭,差不多等于拿到了去德国的通行证。
  可是,此时此刻,即使请我到某个国家去当国王或议员,我也会轻松地谢绝的。当我的孩子如此奇妙地存在着和生长着的时候,我别无选择。你比一切文凭、身份、头衔。幸遇更加属于我的生命的本质。你使我更加成其为一个人,而别的一切至多只是使我成为一个幸运儿。我宁愿错过一千次出国或别的什么好机会,也不愿错过你的每一个笑容和每一声啼哭,不愿错过和你相处的每一刻不可重复的时光。
  如果有人讥笑我没有出息,我乐于承认。在我看来,有没有出息也只是人生的细枝未节罢了。
  5 心甘情愿的辛苦
  未曾生儿育女的人,不可能知道父母的爱心有多痴。
  在怀你之前,我和妈妈一直没有拿定主意要不要孩子。甚至你也是一次“事故”的产物。我们觉得孩子好玩,但又怕带孩子辛苦。有了你,我们才发现,这种心甘情愿的辛苦是多么有滋有味,爸爸从给你换尿布中品尝的乐趣不亚于写出一首好诗!
  这样一个肉团团的小躯体,有着和自己相同的生命密码,它所勾起的如痴如醉的恋和牵肠挂肚的爱,也许只能用生物本能来解释了。
  哲学家会说,这种没来由的爱不过是大自然的狡计,它借此把乐于服役的父母们当成了人类种族延续的工具。好吧,就算如此。我但有一问:当哲学家和诗人怀着另一种没来由的爱从事精神的劳作时,他们岂非也不过是充当了人类文化延续的工具?
  6 你、我和世界
  你改变了我看世界的角度。
  我独来独往,超然物外。如果世界堕落了,我就唾弃它。如今,为了你有一个干净的住所,哪怕世界是奥吉亚斯的牛圈,我也甘愿坚守其中,承担起清扫它的苦役。
  我旋生旋灭,看破红尘。我死后世界向何处去,与我何干?如今,你纵然也不能延续我死后的生存,却是我留在世上的一线扯不断的牵挂。有一根纽带比我的生命更久长,维系着我和我死后的世界,那就是我对你的祝福。
  有了你,世界和我息息相关了。
  7 弱小的力量
  你的力量比不上一株小草,小草还足以支撑起自己的生命,你只能用啼哭寻求外界的援助。可是你的啼哭是天下最有权威的命令,一声令下,妈妈的乳头已经为你擦拭干净,爸爸也已经用臂弯为你架设一只温暖的小床。
  此刻你闭眼安睡了。你的小身子信赖地倚偎在我的怀里,你的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襟。闻着你身上散发的乳香味,我不禁流泪了。你把你的小生命无保留地托付给我,相信在爸爸的怀里能得到绝对的安全。你怎么知道,爸爸并无这样的能力,我们的命运都在未定之中。
  对于爸爸妈妈,你的弱小确有非几之力。唯其因为你弱小,我们的爱更深,我们的责任更重,我们的服务更勤。你的弱小召唤我们迫不及待地为你献身。
  8 续写《人与永恒》
  朋友来信向我道贺:“你补上了《人与永恒》中的一章,并且是最奇妙的一章。”
  说得对。
  我曾经写过一本题为《人与永恒》的书,书中谈了生与死、爱与孤独、哲学与艺术、写作与天才、女人与男人等等,唯独没有谈孩子。我没有孩子,也想不起要谈孩子。孩子真是可有可无,我不觉得我和我的书因此有什么欠缺。现在我才知道,男人不做一回父亲,女人不做一回母亲,实在算不上完整的人。一个人不亲自体验一下创造新生命的神秘,实在没有资格奢谈永恒。
  并不是说,养儿育女是人生在世的一桩义务。我至今仍蔑视一切义务。可是,如果一个男人的父性、一个女人的母性——人性中最人性的部分——未得实现,怎能有完整的人性呢?
  并不是说,传宗接代是个体死亡的一种补偿。我至今仍不相信任何补偿。可是,如果一个人不曾亲自迎接过来自永恒的使者,不曾从婴儿尚未沾染岁月尘埃的目光中品读过永恒,对永恒会有多少真切的感知呢?
  孩子的确是《人与永恒》中不可缺少的一章,并且的确是最奇妙的一章。
  9 孩子带引父母
  我记下我看到的一个场景——
  黄昏时刻,一对夫妇带着他们的孩子在小河边玩,兴致勃勃地替孩子捕捞河里的蛤斜。
  我立即发现我的记述有问题。真相是——
  黄昏时刻,一个孩子带着他的父母在小河边玩,教他们兴致勃勃地捕捞河里的蝌蚪。
  像捉蝌蚪这类“无用”的事情,如果不是孩子带引,我们多半是不会去做的。我们久已生活在一个功利的世界里,只做“有用”的事情,而“有用”的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哪里还有工夫和兴致去玩,去做“无用”的事情呢?直到孩子生下来了,在孩子的带引下,我们才重新回到那个早被遗忘的非功利的世界,心甘情愿地为了“无用”的事情而牺牲掉许多“有用”的事情。
  所以,的确是孩子带我们去玩,去逛公园,去跟踪草叶上的甲虫和泥地上的蚂蚁。孩子更新了我们对世界的感觉。
  10 凡夫俗子与超风脱俗
  在哲学家眼里,生儿育女是凡夫俗子的行为。这自然不错。不过,我要补充一旬:生儿育女又是凡夫俗子生涯中最不凡俗的一个行为。
  婴儿都是超凡脱俗的,因为他们刚从天国来。再庸俗的父母,生下的孩子决不庸俗。有时我不禁惊诧,这么天真可爱的孩子怎么会出自如此平常的父母。
  当然,这不值得夸耀,正如纪伯伦所说:“他们是凭借你们而来,却不是从你们而来。”但是,能够成为凭借,这就已经是一种光彩了。
  孩子的世界是尘世上所剩不多的净土之一。凡是走进这个世界的人,或多或少会受孩子的熏陶,自己也变得可爱一些。
  孩子的出生为凡夫俗子提供了一个机会。被孩子的明眸所照亮,多少因岁月的销蚀而暗淡的心灵又焕发出了人性的光辉,成就了可歌可泣的爱的事业。一个人倘若连孩子都不能给他以启迪,他反而要把孩子拖上他的轨道,那就真是不可救药的凡夫俗子了。
  11 忘恩负义的父日
  过去常听说,做父母的如何为子女受苦、奉献、牺牲,似乎恩重如山。自己做了父母,才知道这受苦同时就是享乐,这奉献同时就是收获,这牺牲同时就是满足。所以,如果要说恩,那也是相互的。而且,愈有爱心的父母,愈会感到所得远远大于所予。
  对孩子的爱是一种自私的无私,一种不为公的舍己。这种骨肉之情若陷于盲目,真可以使你为孩子牺牲一切,包括你自己,包括天下。
  其实,任何做父母的,当他们陶醉于孩子的可爱时,都不会以恩主自居。一旦以恩主自居,就必定是已经忘记了孩子曾经给予他们的巨大快乐,也就是说,忘恩负义了。人们总谴责忘恩负义的子女,殊不知天下还有忘恩负义的父母呢。
  12 做父母才学会爱
  我们从小就开始学习爱,可是我们最习惯的始终是被爱。直到我们自己做了父母,我们才真正学会了爱。
  在做父母之前,我们不是首先做过情人吗?
  不错,但我敢说,一切深笃的爱情必定包含着父爱和母爱的成分。一个男人深爱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深爱一个男人,潜在的父性和母性就会发挥作用,不由自主地要把情人当作孩子一样疼爱和保护。
  然而,情人之爱毕竟不是父爱和母爱。所以,一切情人又都太在乎被爱。
  顺便说一点对弗洛伊德的异议。依我之见,所谓恋父和恋母情结,与其说是无意识固结于对父母的爱恋,毋宁说是固结于被父母所爱。固结于被爱,爱就难免会有障碍了。
  当我们做了父母,回首往事,我们便会觉得,以往爱情中最动人的东西仿佛是父爱和母爱的一种预演。与正剧相比,预演未免相形见细。不过,成熟的男女一定会让彼此都分享到这新的收获。谁真正学会了爱,谁就不会只限于爱犠优*
  13 报酬就在眼前
  人生中一切美好的事情,报酬都在眼前。爱情的报酬就是相爱时的陶醉和满足,而不是有朝一日缔结良缘。创作的报酬就是创作时的陶醉和满足,而不是有朝一日名扬四海。如果事情本身不能给人以陶醉和满足,就不足以称为美好。
  养儿育女也如此。养育小生命或许是世上最妙不可言的一种体验了。小的就是好的,小生命的一颦一笑都那么可爱,交流和成长的每一个新征兆都叫人那样惊喜不已。这种体验是不能从任何别的地方获得,也不能用任何别的体验来代替的。一个人无论见过多大世面,从事多大事业,在初当父母的日子里,都不能不感到自己面前突然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小生命丰富了大心胸。生命是一个奇迹,可是,倘若不是养育过小生命,对此怎能有真切的领悟呢?面对这样的奇迹,邓肯情不自禁地喊道:“女人啊,我们还有什么必要去当律师、画家或雕塑家呢?我的艺术、任何艺术叉在哪里呢?”如果野心使男人不肯这么想,那决不是男人的光荣。
  养育小生命是人生中的一段神圣时光。报酬就在眼前。至于日后孩子能否成材,是否孝顺,实在无需考虑。那些“望子成龙”、“养儿防老”的父母亵读了神圣。
  14 付出与爱
  许多哲人都探讨过一个极普遍的现象:为什么父母爱儿女远胜于儿女爱父母?
  亚里士多德把施惠者与受惠者的关系譬作诗人与作品、父母与儿女的关系,用后两种关系来说明施惠者何以更爱受惠者的道理。他的这个说法稍加变动,就被蒙田援引为对上述现象的解释了:父母更爱儿女,乃是因为给予者更爱接受者,世上最珍贵之物是我们为之付出最大代价的东西。
  阿奎那则解释说:父母是把儿女当作自身的一部分来爱的,儿女却不可能把父母当作自身的一部分。这个解释与蒙田的解释是一致的。正因为父母在儿女身上耗费了相当一部分生命,才使儿女在相当程度上成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
  付出比获得更能激发爱。爱是一份伴随着付出的关切。我们确实最爱我们倾注了最多心血的对象。“是你为你的玫瑰花费的时间,使你的玫瑰变得这样重要。”
  父母对儿女的爱的确很像诗人对作品的爱:他们如同创作一样在儿女身上倾注心血,结果儿女如同作品一样体现了他们的存在价值。但是,让我们记住,这只是一个譬喻,儿女不完全是我们的作品。即使是作品,一旦发表,也会获得独立于作者的生命,不是作者可以支配的。昧于此,就会可悲地把对儿女的爱变成惹儿女讨厌的专制了。了社会关系,有了责任和方法的纷争。
  亲子之爱的优势在于:它是生物性的,却滤尽了肉欲;它是无私的,却与伦理无关;它非常实在,却不沾一丝功利的计算。
  16 真假亲子之麦
  我说亲子之爱是无私的,这个论点肯定会遭到强有力的反驳。
  可不是吗,自古以来酝酿过多少阴谋,爆发了多少战争,其原因就是为了给自己的血亲之子争夺王位。
  可不是吗,有了遗产继承人,多少人的敛财贪欲恶性膨胀,他们不但要此生此世不愁吃穿,而且要世世代代永享富贵。
  这么说,亲子之爱反倒是天下最自私的一种爱了。
  但是,我断然否认那个揪着正在和小伙伴们玩耍的儿子的耳朵,把他强按在国王宝座上的母亲是爱她的儿子。我断然否认那个夺走女儿手中的破布娃娃,硬塞给她一枚金市的父亲是爱他的女儿。不,他们爱的是王位和金市,是自己,而不是那幼小纯洁的生命。
  如果王位的继承迫在眉睫,刻不容缓,而这位母亲却挡住前来拥戴小王子即位的官宦们说:“我的孩子玩得正高兴,别打扰他,随便让谁当国王好了!”如果一笔大买卖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而这位父亲却对自己说:“我必须帮我的女儿找到她心爱的破布娃娃,她正哭呢,那笔买卖倒是可做可不做。”——那么,我这才承认我看到了一位真正懂得爱孩子的母亲或父亲。
  17 圆满
  照片上的这个婴儿是我吗?母亲说是的。然而,在我的记忆中,没有蛛丝马迹可寻。我只能说,他和我完全是两个人,其间的联系仅仅存在于母亲的记忆中。
  我最早的记忆可以追溯到三岁,再往前便是一片空白。无论我怎么试图追忆我生命最初岁月的情景,结果总是徒劳。如果说每个人的一生是一册书,那么,它的最初儿页保留着最多上帝的手迹,而那几页却是每个人自己永远无法读到的了。我一遍遍翻阅我的人生之书,绝望地发现它始终是一册缺损的书。
  可是,现在,当我自己做了父亲,守在摇篮旁抚育着自己的孩子时,我觉得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好像是在重温那不留痕迹地永远失落了的我的摇篮岁月,从而填补了记忆中一个似乎无法填补的空白。我恍然悟到,原来大自然早已巧作安排,使我们在适当的时候终能读全这本可爱的人生之书。
  面对我的女儿,我收起了我幼年的照片。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小生命与我的联系犹如呼吸一样实在,我的生命因此而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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