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简介:
“你……如果现在不做手术,你最多只有两年的时间。”医生安慰了他很多之后,淡淡地说。 什么手续都没有办理,一个合理的答复也还没有得到的时候,他就被学校派来的几个学生团团围堵在宿舍里,似乎要他马上离开学校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件迫不及待的事情。…
1
张士心几乎奄奄一息地走在校园里。
一连几天他都在找系里的老师和校医院的领带签字要住院费,但钱强一直没有露面,没有他的签字,他一分钱也要不到。医院请来了在北京作学术指导的一名苏州肠胃专家给士心做手术,但那个专家要很快离开北京,所以手术必须尽快进行。
他找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钱强。今天他冒着细密的雨,再次找到钱强的办公室,但依然没有人。他在办公室里等了一会儿,看见钱强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片剪下来的报纸,正是自己一年多以前写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里他描述了自己在双休日里辛苦工作的一些经历和感想,并且在那一次的全校征文比赛中获得了一等奖。他不知道牵强为什么刻意要把这篇文章压在玻璃板底下。
他没有等到钱强,就慢慢地回到了宿舍。这一段只有三百米左右的路他整整走了半个钟头。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休息,然后继续往前走。回到宿舍的时候他身上的衣服几乎已经湿透了,他擦了擦脸,把外套脱掉,很疲倦地倒在床上,想休息一会儿。这时候海涛和邓月明下课回来了,两人几乎同时看了躺在床上的士心一眼,嘴巴微微动了动,想说什么,但都没有开口。士心觉得有点儿奇怪,想问问但又没问。这时候阿灵和秦春雨竟然推开门闯进了宿舍。
还不到晚上五点,她们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男生宿舍里,而且是两个人一起出现。士心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几乎没怎么考虑就从床上翻起来,想要下床,也许是用力过猛了,肚子一阵剧痛,他痛苦地弯下身子,蜷缩在床沿上,嘴巴里同时发出一声闷哼。
两个女孩子同时到了床边,扶住了他。
“没事儿,别那么紧张。”士心看看春雨,又看看阿灵,他开起了玩笑,“你们俩神通广大,竟然擅闯禁地,小心老大爷来抓你们。”
果然,这时候楼道里传来了看门的老大爷的一口河南腔:“那两个女同学,躲到那哈去咯?快给俺出来哟。”
宿舍门开着,老大爷一眼就看见了两个女孩子,怒冲冲地过来赶她们:“快出去!紧着慢着拦都拦不住,你俩真行。”
秦春雨一直阴沉沉的脸忽然变得通红,她几乎吼着冲老头说:“他都成什么样子啦?马上要离开学校了,我们来看看也不成啊?这还是一个大学么?怎么人都没有人性了啊?”
这句话钻进耳朵里,士心立刻就觉得轰地一声,似乎天都塌了。难怪大家今天的表情都那么奇怪,他知道,自己一直担心着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个秋雨绵绵的季节,注定成为他离开学校的时候。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看大家,又默默地低下头,颓然坐在床上。阿灵突然就哭了。
2
十月是北京一年当中气候最好的时候。一连很多天天空都飘着绵绵细雨,空气湿润,带着一点点寒凉,雨点儿夹在微微的风里落在身上落在脸上都很舒服。
张士心永远都不会忘记一九九六年十月底的这一场秋雨。滴滴嗒嗒的雨不像是下在地上,倒像是一点一点落在他心里,他的心情像雨天一样潮湿和沉闷。两年来所有的努力似乎都被这一场雨冲刷得干干净净,除了依然纠结在身体里折磨着他的病痛,他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一场彻夜的痛哭能够洗尽他内心所有的病与痛,让他变得通体透明,他愿意坐在雨里面痛哭到天亮。
就在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的时候,宿舍里来了两个人,一个人交给他一张单据,上面写着“学生退学通知单”,另一个人给他的是一张火车票。“四天以后的,到时候学校会送你走。”他面无表情地说。
“为什么?”士心知道自己的眼泪随时都会喷发出来,但他憋足了劲忍受着。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了痛苦,心里充满着的只有迷惑。“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我们就不清楚了。我们仅仅是把消息传达给你。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去找洗里的老师问问。”给他退学通知单的那个人说,依然面无表情。
士心没有再问。他脑子乱极了,但他知道现在问这两个人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他没有接通知单,也没有接火车票,颓然坐在床头。那两个人把东西放在桌子上走了。宿舍里的人都不敢出声,静静地看着士心。在这个庞大的校园里,只有着几个人目睹了士心两年来艰难的求学生活,也只有他们才真正知道士心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学业是多么珍惜,为了维护这份学业付出了多少艰辛和汗水。
3
士心再也没有找到钱强。系里的老师给他的回答是对此事一无所知,无可奉告。开出那份退学证明的是学生处,士心抱着最后的希望找到那里,一个胖乎乎的女老师对他爱搭不理,语气里带着些揶揄:“该学的时候不知道学,现在知道着急啦?”
士心分明感觉到那种语气和神态里面有一种蔑视。两天里他到处找老师问,到处见到这种神情。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很深的伤害,不争气的泪水似乎就在眼眶里整装待命,随时都会喷涌出来。但他压抑着这种伤害带来的痛苦,他依然用很缓和的语气说:“我仅仅想知道,为什么会让我退学。”
那个胖老师白了他一眼,低下头自言自语:“怪不得退学。”然后扭头对他说,“学习困难。旷考。那一条都够格儿。”
士心忽然就明白了,但他不相信钱强会那样做,因为他毕竟是一个老师。
“您说的是上学起的期末考试吗?”他问。
“自己没办手续就私自不参加考试。这是师大,你以为是幼儿园怎么着?”
士心彻底明白了。上学期期末考试申请延缓考试,钱强替自己办的手续。但就是这个老师,压根儿就没有给自己办缓考手续,而是以士心私自没有参加考试为由向学校反映,导致学生处老师做出了勒令退学的决定。
从学生处出来,士心立刻找到了系主任,把真实情况向系主任做了说明,提出了自己的申诉意见。系主任面脸堆笑,就是心不要着急,安心养病,先回家把病治好,然后回学校继续念书。士心犹豫了片刻,他不敢再轻易相信这里的老师。系主任就笑着问他:“就算我们现在让你马上上课,你能保证有精力学习么?”
“不能。”士心摇摇头,默默地说,“我还要做手术……”
“所以啊,你先回家,学校会帮你把病看好,然后继续学习。至于钱老师在这次事情上的一些失误,我们会研究决定怎么处理。”
离开系主任的办公室的时候,士心心里多少还有这一点幻想。那个面目慈祥的老师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充满着道理,让他觉得不应该不信任这样的老师。但到了第四天上午,系里来人送他走,并且已经打电话通知士心三姨将他因为旷考被退学的事情转告父母的时候,他才明白,在这个学校里,没有一个老师真正了解学生的困难,也没有一个老师会真正去关心一个素昧平生的学生,哪怕已经做出的决定是错误的,所有的人都会把这种错误延续下去,而且会精心修饰这个错误,让它变得完美,变得不再象一个错误。
他几乎崩溃了,几天来的身体和内心的煎熬把他拖垮了。什么手续都没有办理,一个合理的答复也还没有得到的时候,他就被学校派来的几个学生团团围堵在宿舍里,似乎要他马上离开学校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件迫不及待的事情。他几乎没有来得及收拾一下东西,就被送到了学校门口,那里有一辆已经安排好的出租车在等待。除了那几个监督着他离开的人,只有宿舍同学和阿灵、秦春雨来送他。很多人都不知道在这个细雨绵绵的清晨,士心将永远告别他钟爱的大学。
他感觉到自己随时都会倒下去,他太虚弱了。他甚至连跟那些人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按照计划,明天就是他做手术的日子。也许这个时候,医院里的医生正在等他去做手术。
“我给医生打一个电话。”他说。然后走到学校门口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主治医生的电话。“医生,我不能做手术了。我现在要回家了……”他的眼泪瞬间就喷了出来,士心抱着电话很大声地哭了出来。这一场哭泣他整整憋了两年,这两年里他把所有的泪水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里,没有人知道在他看上去挂着微笑的面庞里面,充满着眼泪,没有人知道,在他看上去坚定的身体里面,荡漾着许许多多的辛酸和泪水。当所有的苦难换回来一个彻底失败的结局的时候,他哭了。
“你……如果现在不做手术,你最多只有两年的时间。”医生安慰了他很多之后,淡淡地说。
4
这一天注定是他二十年的生命里最脆弱的一天,从那些人把他塞进出租车送到火车站登上火车开始,他的泪水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止。火车缓缓开动的时候,他看到窗外的阿灵和秦春雨泣不成声,他忽然就不哭了。也许,所有的泪水在火车开动之前都流光了。当火车渐渐开快的时候,他的心里忽然变得空明起来,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流泪也该结束了。他朝窗外挥挥手,笑了。
如果这一次的分别就成了永恒的别离,他要让关心自己的人看到他最后的微笑;他也要让钱强和那些希望他离开学校的人看到,被他们遗弃的这个学生并没有放弃自己。
所以他笑了。等到火车离开车站,再也看不见阿灵和秦春雨的时候,士心颓然地坐到座椅上,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5
接到张士心已经离开学校的报告后,钱强露面了。
这两年里,学校发生了太多的意外,接连很多个学生死亡,所以在他知道张士心的手术未必成功,治愈的日子遥遥无期的时候,他就做了一个决定:让张士心离开学校。他相信这个决定对学校而言只有好处,没有一点点不利的地方。但他没想到的是,就是在张士心离开学校的这一天,学校里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领导专门过问了张士心退学的细节。
张士心回家之后通过同学得到的消息是:钱强因为采用非正常手段迫使重病的学生离开学校,受到了行政降级的处分。对于这个消息,张士心没有去查证,因为在他失学之后,钱强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记忆中的一个符号,他受到什么样的处分对自己来说根本不重要了;在这个学校里,他感受到了来自同学的温暖,也深深体会到了一种刻骨铭心的孤独和悲哀。他宁愿相信学校处理钱强只是逢场作戏。对他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面对越来越艰辛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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