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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红印花

晕菜!太多了.下次在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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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醒来,林鹤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牛奶。他到对面弄堂口的铁皮棚把奶瓶交给王阿姨,自己就去跑步。他起得早,马路上行人少,空气还有昨夜露水的味道,大口呼吸觉得自己的肺部变得新鲜起来。他生活简朴,吃穿不讲究,一套运动衣穿了五、六年,颜色已褪去,膝盖上还打了一处补丁。随着跑步的节奏,他的蜷曲的长发上下飘荡,使他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十分畅快。他先顺家门口的路往东跑,极目远眺,天空中几片朝霞令他心旷神。冶。
  这一带旧社会属法租界,洋房别墅附带片片小花园,毗邻连接,就有点公园的意思了。可惜高墙铁门将其分割开来,看不见各家花园的景致。但长得高大的乔木,如玉兰树、塔松。香樟树之类还是从墙头探出些枝叉树叶,将环境绿化许多。房子虽都陈旧了,式样依然新奇多变,带来一些欧洲风情。有几幢洋房整面墙壁长满爬墙虎,毛茸茸、绿油油,将窗户也遮掩起来。康泰路过去叫圣·路易路,不知是纪念哪个法国佬。再往前追溯,这里曾是一片墓地。
  墓地变成马路,可能风水很好。无论是圣·路易路时代,还是康泰路时代,这里始终是精英荟萃的地方。这条路只有八百余米长,门牌总共排到280号,在上海是一条小马路。但是,过去圣·路易路上住的都是洋人买办、达官贵人,举诸橡胶大王陈家、怡和洋行大班、杜先生杜月笙、京剧泰斗周信芳,都在这里拥有房子。解放后,居民逃跑一批,新进一批,路名改作康泰路。新居民有些是老八路,一群生气勃勃、吆吆喝喝的北方人。他们的到来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康泰路具有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它消褪了北方人身上的硝烟味,使他们渐渐安静下来,变成局长、处长,文明优雅地生活在洋房里。新时代的作家、电影明星、音乐家也汇集在这里,为康泰路增添了高雅的艺术气氛。资本家们愿意接受改造的,依然居留在康泰路,只是生存空间大大缩小了,像林鹤那样蜗居在阁楼里。他们小心翼翼地生活,精明、细致、幽怨,具有独特的气质。上海人把这一带称为“上只角”,意思和香港的高尚住宅区差不多。“上只角”的人们瞧不起“下只角”,同时很珍惜自己的地位,希望永远住在康泰路上。
  每天早晨林鹤在康泰路上跑一个来回。随着身体上下窜动,林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跳跃。这条马路属于他的,经过那么多命运的打击,他仍然在康泰路跑步。晚清做官的爷爷把101号整栋洋房买下,让正在圣约翰大学读书的爸爸住,妈妈从苏州迁来陪伴爸爸,林鹤的生命就是在康泰路诞生的。爸爸莫名其妙地死去后,妈妈就靠出租房子为生。解放后整栋房子收归国有,妈妈和林鹤住在三层楼阁楼里。幼小的林鹤并不知道这些变迁的缘由,阁楼一片小天地对他来说足够了。只是邻居们很讨厌,狠三狠四,仿佛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主人。妈妈从小就教他上下楼梯轻手轻脚,把他训练得像一只偷食的猫。二楼家的三子、四子,底楼家的大胖、小胖,看见他就欺侮,踢一脚,打一拳,问他讨钱用。有一次甚至吐一口痰,命令他用帽子擦掉。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躲避他们。可他们把他看得连猫都不如,给他起个外号叫“卷毛老鼠。”林鹤摸着自己的天生卷发,真是难过极了。直到现在,他还保留着轻手轻脚上下楼梯的习惯,楼梯陈旧的木板他踩上去一点声响也没有,真的像只老鼠。
  在躲避外部世界的同时,林鹤早早地进入了邮票世界。最初他发现妈妈悄悄地看红印花邮票,哭着吵着也要玩;妈妈怕他像爸爸儿时一样乱画,就买一些世面上的邮票给他玩耍。林鹤五岁就开始集邮,到妈妈去世时,他已经有了十年邮龄。此后命运沉沉浮浮,他始终抓紧邮票世界,这种一寸见方的花花纸头帮他死里逃生,使他得以生存。他像一颗埋在泥土深处的种子,悄悄地发达起来,成为康泰路上一个邮王。他已经有能力将失去的红印花一枚一枚追寻回来,他也有能力买回属于自己家族的洋房。林鹤血脉里一股传了几代的精气流动鼓荡,时机合适凭藉着小小的邮票也能长成参天大树。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在康泰路长久居留。
  林鹤跑步时总有一种兴奋,心底里感慨不已。他热爱这条马路,并为生活在这里自豪。
  他跑到康泰路东端,向北拐一个弯穿过华林路,钻入一条长长的弄堂。以华林路为界那边是长宁区,而这条名为潘家弄的长长的弄堂是上海滩多见的棚户区。仿佛华美的乐章简单地过渡一下,忽然转入一片刺耳的嘈杂,使人感到从天堂一下子跌进地狱。潘家弄鸽棚似的小屋一间紧挨一间,肮脏拥挤,破烂不堪。地面还是那种用石块拼砌起来的“弹格路”,一部黄鱼车踏过去颠得嘭嘭地响。住在这里的居民,往往几代人住在一起,屋里床叠床人挤人,阴暗潮湿。煤球炉子、木头马桶仍是这里不可缺少的生活用品,呛人的煤烟和发酵的臭味难以杜绝。打架斗殴、流氓犯罪总是贫穷的影子,这种地方的治安也难搞。每当跑进潘家弄看到这些情景,林鹤就想起过去的日子。在他活不下去的时候,顾阿婆一次次对他说:“搬到我这儿来吧,有我一口吃的你就饿不死。”他终于没有搬进潘家弄,一次次咬牙熬过难关。
  弄堂中部一个宽敞处有几家饮食店,林鹤买好早点,便跑向顾阿婆家。他天天跑步天天去看顾阿婆,十几年如一日从不间断。时间不用很长,放下早点聊几句就走,看见顾阿婆依然活得健旺林鹤心里踏实。老太太八十多岁了,还要出去拣垃圾,稍晚一些她就背着竹筐拿一把铁勾出门去。
  “啊啊,用不着你天天买早点心,见一面就行了……你这孩子最有孝心!”顾阿婆照例用一日苏北腔这样说道。
  “阿婆,今天不要出去了吧。”林鹤也总是这样央求。
  “不出去做什么?锻炼身体嘛,像你跑步一样。”
  “昨天拣到什么宝贝吗?”
  “一把铁壶有只洞,叫小炉匠补补还能用……”
  老太太笑得满面红光,身体硬朗超出常人。她的腰背有些佝倭,这是拣垃圾生涯留下的痕迹。三十多年前一个早晨,顾阿婆看见大饼摊头旁蹲着一个少年,饿得站也站不起来,就买了两只大饼笑呵呵地递到他面前。林鹤永远记住这张笑脸和两只大饼。当时他正不知如何生活下去,想偷东西不敢,想讨饭不好意思张口,是顾阿婆帮他找到一条道路。顾阿婆把他领到潘家弄家里,给他一把带勾的铁夹子,一只有背带的竹筐,说:“垃圾箱里有宝贝,翻翻找找不会穷!”他跟着顾阿婆出门,从此开始长达十六年的拣垃圾生活。
  林鹤把妈妈遗留给他的红印花交给学校领导刘书记,天真地以为自己离一个共青团员的标准不远了。没想到这套珍邮触动了一个人的私心,罪恶之手悄悄地将他推向深渊……
  技工学校的人好像发疯了似的,反复把他整来整去。那时政治运动接连不断,有点问题祖宗三代都要查一遍。这一查,他的成份问题又被拎了出来……
  没有人提起他不久前向国家捐献过一套红印花,他做过的好事仿佛被这世界上的人故意忘记了。那天早晨林鹤在总支办公室献出红印花时只有刘书记一个人,他多么傻,还要求刘书记保密,因为他想悄悄地为党和国家做点好事。现在林鹤熬不过去了,希望红印花能帮他减轻一些罪责。他去找刘书记,刘书记眨巴了半天眼睛,慎重地说:“这事还是不提为好。大家都知道了就会问,你妈妈为什么藏下红印花?你为什么不早点交出红印花?恐怕你还会多一条罪名啊!暂时我帮你保密,我是爱护你的……”林鹤吃了一惊,感谢刘书记的提醒,同时无奈地离开总支办公室。
  学校成了林鹤的地狱。同学们都斜眼看他,认真的人开会发言批判他,调皮的人下课欺侮他。他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孤儿,哪里经得住这个疯狂的时代轻轻一爪?他全身都是罪恶。喜欢集邮是资产阶级情调,在学校做好事是阴谋混入共青团,思念死去母亲是反动派的孝子贤孙……
  林鹤逃跑了!他不敢再跨进学校大门一步,那门成了他的鬼门关。他在街头流浪,混混沌沌,迷迷茫茫,仿佛丢了魂。有一天他在马路上遇到了刘书记,刘书记告诉他学校已将他开除。有些人还要把他揪回学校往死里整,是刘书记暗中保护只将他开除了事。林鹤当时很感激刘书记,他在他心目中始终代表着太阳!
  顾阿婆在大饼摊头发现他时,他已完全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心。顾阿婆领他走向垃圾箱,他发现了一个花花世界;这个肮脏、发臭的花花世界使他的生命得以复苏。垃圾箱里真的什么都有,阿婆教他要善于发现宝贝。光拣废纸、碎玻璃一天下来仅能糊口,可是拣到一卷铜丝或是一双尚可以穿的球鞋情况就不一样了,这一天算发了小财。发小财经常有机会,有时甚至还能发大财。阿婆说她曾经在一个破枕头里找到一百元钱,还有一次她拣到一个精致的鼻烟壶,拿到文物商店卖了二百多元……
  林鹤很快学会了寻宝的本领,并且具有他个人的特色:他专门拣垃圾箱里的信封,将好看的邮票剪下来,凑集成套卖给集邮者。用过的邮票叫信销票,当时比新邮票吃香。在没有遇见顾阿婆的日子里,有几次他饿极了试图卖掉自幼集藏的邮票;有钱的大人们很喜欢他的邮册,一谈价格他发现这些邮票已经成倍地升值了。他惊喜之极不舍得卖,从此懂得了邮票保值升值的功能。顾阿婆说要寻找宝贝,林鹤马上想出拣垃圾箱里信销票的主意。林鹤走遍大上海每一个角落,收获真不少,成千上万个垃圾箱真正成为他的花花世界。他活下来了,邮识也丰富了,并且有了积余的钱去买新邮票。拣破烂的日子竟为他日后成为邮王打下坚实的基础。今天林鹤成为邮市里人们猜测不透的传奇人物,谁能想到他这个邮王竟是垃圾箱里钻出来的呢?
  六十年代一批出色的特种邮票问世,《梅兰芳舞台艺术》啊,《金鱼》啊,《黄山》啊,《牡丹》啊……林鹤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他本能地喜欢这些邮票并看准它们升值的前途,尽其所有去购买收集。有一次,他在某个邮电局发现一枚尚未卖出的《第26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小全张,按发行价出售只要六角钱。他立即掏出身上的钱把它买下来。欣喜过后要吃饭时,他才发现自己口袋里只剩一分钱了。他饿了整整一天肚子,晚上回去连竹筐都背不动了,只好用最后一分钱在茶摊上买了一大碗水喝,才支撑下来。现在,这枚小全张在市场上卖到三千五百元,整整涨了六千倍啊!为了这些美丽而有价值的邮票,林鹤不知被过多少次肚子。直到现在林鹤还是特别节俭,大吃一顿,谁知道你吃掉的会是什么呢?他集邮的基础也渐渐厚实起来。
  垃圾箱还深深地影响了林鹤的精神世界。寻宝活动使他受到一种特殊训练,他特别善于从肮脏丑恶当中发掘美;他甚至喜爱这样做,像抽烟一样成为嗜好。在烂菜皮、馊饭、用过的手纸、碎玻璃片的下面,他会一眼看见偶然露出的信封角角,同时想象出被秽物掩盖着的邮票的精美画面。当他在苍蝇乱飞、酸臭刺鼻的垃圾堆里拣到一只贴着美丽邮票的信封时,他会忘情地坐下来,久久地欣赏这枚邮票。他所处的环境总是和邮票艳丽多彩的画面构成强烈对比,在这样的环境中审美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久而久之,林鹤对美的寻求渐渐有些变态,就像有些人专门偏爱臭豆腐一样。
  有时候沾上血腥味,美的印象就更加突出。有一次,林鹤在中山公园附近的垃圾箱里拣到一只信封,那可能是一封超重信,寄信者贴了一枚《牡丹》52分的大面值邮票。林鹤拣到好几套《牡丹》信销票,就缺最后这枚52分的,他喜欢得一屁股坐在一堆西瓜皮上,拿出身上唯一干净的手帕将邮票细细摩擦,又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把这朵牡丹花左看右看。忽然后面伸过一只小脏手,企图抢夺林鹤手中的信封。林鹤敏捷,那小脏手刚刚提到信封一角,就被他猛地一铮铮脱。他转过身,看见三个“垃圾瘪三”,其中一个膀圆块大,正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拿来——”粗壮小子命令道。
  “干什么?”林鹤将信封贴在胸中,紧张地问。
  “叫你拿来你就拿来!”对方蛮横地说。
  “不!”
  两个矮小一些的家伙蛇一般迂回过来,抱住林鹤的腿用力一掀,林鹤仰面朝天跌倒在那堆西瓜皮上。大块头瘪三俯下身子不知道怎么一个动作,信封就被他拿去了。林鹤愤怒了!他自幼懦弱,只晓得躲避,现在一对三他要打一场恶仗。他跳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对准大块头鼻梁狠狠一拳。这一拳好重,大块头竟两手一扬跌倒,信封像蝴蝶似的飞到人行道上。林鹤同样飞过去将它抢在手里。三个家伙像凶恶的小狼,挥起带钧的铁夹子冲上前。林鹤两只手捂紧胸前的信封,人滚躺在垃圾堆里,任铁夹于雨点般地抽打他的身体,死也不肯松手。三个坏蛋打累了,不再注意那信封,把林鹤竹筐里的废纸破瓶当战利品掠去,还将竹筐踩烂。临走,那个大块头弯下腰,将鼻子流出的血滴在林鹤脸上,忽然举起铁夹子,用前面的弯钩在林鹤脑袋上重重一创,才扬长而去。林鹤的头顶出现两个小洞,鲜血汩汩地流淌……
  信封保住了。世界特别宁静。林鹤原地躺在垃圾堆里,久久地凝视着信封上的邮票。这朵牡丹花开得多么娇艳,一丛绿叶衬托着它,似乎飘来阵阵芬芳。信封染着点点血迹,不知是大块头的鼻血,还是自己头顶流下的血。血,最能刺激人的动物本能,林鹤的神经震颤不已。这时候,牡丹花仿佛获得了灵性,花瓣翕动着渐渐怒放,花蕊上一颗露珠晶光闪亮,那股芬芳也渐渐地浓郁起来……林鹤闭上眼睛,深深地陶醉了。
  十六年,漫长的生涯,林鹤生命中三分之一的时光就是这样度过的。在他有了相当丰厚的邮票资本之后,在他出入邮市有了相当的名气之后,他依然继续着拣垃圾的生涯。他似乎被垃圾箱迷住了,似乎被那里面美与丑的强烈冲突迷住了。如果不是一九七八年找到了患病在家的刘书记,他可能一生也摆脱不了垃圾箱。
  林鹤身上还有一个特点:十六年来他一直过着双重生活,这使他变得像一个两面人。每天清早,他穿着一套整洁的衣服走过康泰路,钻入潘家弄;在顾阿婆低矮阴暗的小屋里,他换上臭哄哄的工作服,背起竹筐拿起铁夹子从北面穿出潘家弄,一个“垃圾瘪三”出现在马路上。夜晚很晚的时候,他从潘家弄南口出来,穿着那套干净衣服走进康泰路。他极少与人交往,偶然有熟人问起来,他就说自己在某个邮票公司做临时工。出入邮市的时候,他总是那么从容、平静,朴素的衣着打扮配上一头漂亮的卷发,竟给人一个特别清洁的印象。尽管他长年在垃圾箱里打滚,性情中却表现出某种洁癖,尤其是对邮票品相的挑剔,对女人的美的挑剔,简直到了非完美不取的地步。在他文质彬彬、从容不迫的外表下面,他自己也不知道藏有一团怎样的混沌。他熟练地、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身心平衡,体面地做一个康泰路上的居民。
  探望顾阿婆从不间断,时间却是短暂的。闲聊几句,看见顾阿婆美美地嚼咀夹着油条的粢饭团,林鹤就告辞了。他飞快地跑出潘家弄,穿过华林路,又来到带着老殖民地风格的优雅宁静的高尚住宅区。早晨跑步的这段小插曲林鹤十分喜欢,他可以重温一遍过去的路线,又可以报答顾阿婆两只大饼的恩情。顾阿婆从不肯接受林鹤的钱财,林鹤就决心在老人家有生之年每天送去早餐。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照射在柏油路面。马路上有了人群,自行车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林鹤跑到铁皮棚,向王阿姨取了牛奶。弄堂口有个外地人卖小狗,几个小孩围住他学小狗叫。林鹤见那毛绒绒的宠物十分可爱,想起雪子一个人在家孤独,就问问价钱想买下来。这时候,对面楼里那位少妇也来拿奶,见林鹤逗弄小狗不由抿嘴一笑。林鹤朝她点点头作为回应。忽然身后传来严厉的呵责声:“你又来卖狗,跟我上派出所。”外地人已拿到林鹤的钱,机灵地把狗往林鹤手里一塞,朝他身后的警察赔着笑脸飞也似地逃跑。
  那警察是康泰路派出所的户籍警,干了好多年,康泰路的居民因他长得高大乌黑,都叫他“大老黑”。林鹤手里托着小狗有些狼狈,因为城市里不准养没有牌照的狗。林鹤朝警察笑笑,大老黑却板着脸。
  “林鹤,我正要找你!”大老黑直截了当地说,“你家住着一个小姑娘,是吧?”
  “呃,她是我的……”林鹤一时没词了。
  “我不管她是你什么人,你要马上来报临时户口!”大老黑人倒干脆,说完话迈着正步走了。
  少妇拿着两瓶牛奶从林鹤面前走过,眼睛的余光扫了他一下。林鹤忽然脸红起来,红得很厉害。他一手拿牛奶,一手托着小狗,急急穿过马路。自行车像窜来窜去的鱼,林鹤仿佛在河中央躲避着这些鱼。那警察也许想起他还没有处理小狗,折回来站在岸上喊:“还有这只小狗,你要么办牌照,耍么送人!”
  林鹤觉得一大堆麻烦向他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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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的夜景独有迷人之处。街面流溢着霓虹灯干变万化的光彩;幢幢大厦犹如形状各异的巨人在夜幕衬托下展示自己的身影;商店橱窗因灯光作用比白天更为诱人;行人匆匆显出一种特别的兴奋;汽车鸣叫、音乐飘荡和着种种嘈杂渲染出骚动的繁华……这一切表现出城市的力量,仿佛活跃的生命向大自然挑战,用一道光华的利剑划破苍茫无垠的夜空。
  牛司令他们一到夜里就精神抖擞,许多重要活动都在天黑之后进行。吃过丰盛的晚宴,花枝招展的小姐们陪同这些老板在舞池里翩翩起舞;谁的嗓子好且兴致高昂就上台唱卡拉OK,现代娱乐工具把他们的歌声装饰得辉煌灿烂;玩得有些疲劳就一头钻进桑拿浴室,让蒸气逼出汗水将每个汗毛孔里的油垢冲洗干净;夜深了老板们聚在豪华客房里洽谈商业机密,身边照例陪伴着漂亮的女秘书……
  牛司令在华瑞宾馆十八层包了两个套房,作为邮票大战的指挥部。华瑞宾馆在肇嘉浜路,他的包房窗户正对邮票市场。白天,他站在窗前拿着望远镜能看清市场里一切活动。牛司令特别喜欢自己这种姿态,让咪咪小姐和菲菲小姐照下无数照片,闲时左拥有抱问她们:“我像不像拿破仑?”回答当然是像。黑皮阿三加入他们一伙,在邮票市场和华瑞宾馆之间穿梭,或搬邮票或拿钞票,生意兴隆。有大笔交易就直接领老板客商到牛司令的包房,一箱箱邮票一箱箱现金当场交换,点钞机都用坏好几台。牛司令很为这壮观场面自豪,嘴上说自己像拿破仑,心目中他却是港台片里做毒品生意的大哥大。
  他的保镖是原虹口区拳击冠军,人高马大,据说一拳能放倒一头牛。为了不让保镖闲着,牛司令常与宾馆保安人员寻衅,三句话不对他就摘下法国金丝眼镜擦擦,一挺矮小身体庄严地发出命令:“阿黑,教训他——”那个阿黑就摆好拳击架势,跳跃着攻击上去。阿黑是牛司令给保镖起的外号,人精得很,光跳跃不出拳,直到旁边人围上来将他拉开,才气喘咻咻向牛司令报告:“老板,要是他们不拉我,这一拳出去他人就要飞起来,撞碎玻璃门跌到马路当中……”牛司令仿佛看见了这惊人场面,满意地点点头。一楼大厅是比武擂台,二楼是宴会餐厅,三楼是KTV包房和舞厅,四楼是游泳池、桑拿浴室,十八楼是交易所兼消魂洞房……牛司令和他那班大款兄弟在华瑞宾馆上上下下,循环往复,真的像住在天堂里一般。
  忽然有一天黑皮阿三带来了坏消息:邮王林鹤大量抛出《三国演义》小型张!牛司令紧张起来,立刻召开舰队紧急会议,陈百万、毛蛤蜊、长脚、四眼师爷、螃蟹老张五巨头在十八楼豪华套房里济济一堂,共同商量对策。《三国演义》是牛司令他们做庄家炒起来的,初时非常成功,东北市场、北京市场、广州市场受上海影响,无数邮商、邮迷竞相抢购,《三国演义》小型张的价格狂飚暴涨,短短一个月里从九元涨到三十元。最近一段时间有点涨不动了。有消息说香港、台湾《三国演义》小型张倒流回大陆,这都是港台邮商发行时吃进的,见有厚利抛回大陆邮市。在这种背景下,邮王林鹤的举动不能不引起牛司令他们的注意。
  “他卖了多少《三国演义》?”牛司令在房间里踱步,蹙着眉头问道。
  黑皮阿三说:“《三国演义》涨过二十元,他就让我们零吊散卖;见到三十元价位他成封地丢出来。昨天更猛,一下抛出一百多封!”
  咪咪、菲菲两位小姐轻声计算:“一张三十元,一封一百张,一百封……乖乖,三十万元呀!”
  陈百万是股市老将,他在角落的沙发上发问:“这个林鹤,嗯,手里有多少货?”
  黑皮阿三一惊一乍地道:“这可没数,这个人深不可测!《三国演义》小型张一出来他就看好,我们卖四元一张,他四元二角统收。他的眼光一向很准,只要他出动扫货,隔几年这邮票保险飞上天……八八年以来,他吃得最多的邮票就是《三国演义》小型张,好像老早算好你们要来炒它!”
  毛蛤蜊焦躁地喊:“不要帮他瞎吹!”
  四眼师爷带一副散光眼镜,慢条斯理地问:“买进那么多小型张,他的资金有多少呢?”
  “资金?”黑皮阿三斜一眼毛蛤蜊,愈发吹得起劲,“那更加深不可测!师爷你想想,当时一封《三国演议》只要四百二十元,他昨天抛出一百封小型张本钱也不过四万二,卖掉几版猴子就有了;他今天丢几张《梅兰芳》,明天甩几版《毛主席诗词》,《三国演义》不就一百封一百封进来了吗?资金?他要资金干什么?他的邮票就是资金。鬼才晓得他手里有多少邮票!老实讲,要比资金,邮王光起火来你们整个舰队恐怕也不是对手!”
  牛司令拿起望远镜朝外面看,声音像从窗外飘进来:“不是资金,我们不怕他的资金;是影响,这个人物有影响……黑皮阿三,你们都跟在他屁股后面出货是吧?”
  “我没有,我黑皮阿三是讲义气的!不过王老头他们都不敢留《三国演义》了,手里有货赶快卖掉!你望远镜里看过去,所有的邮贩子都跟林鹤跑,林鹤人蹲在家里还用不着出来……我是梆在你们战舰上了,《三国演义》放在手里捂死,跟牛司令共进退!”
  长脚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发财了,我们要把《三国演义》炒到五十元以上。”
  牛司令蓦地转过身,放下望远镜。“不,计划要改变。”
  众人惊愕地望着他。他走到黑皮阿三面前,神情高深莫测:“你说,林鹤卖了《三国演义》,那么多钱流向何方?”
  “买邮票啊,他这个人从不吃喝嫖赌……”
  “买什么邮票呢?”
  黑皮阿三愣了一会儿,重重拍了一下脑门:“啊咄,《熊猫》,他要炒《熊猫》啊!你们收《三国演义》的时候,林鹤就陆续吃进《熊猫》;昨天他抛出一百多封《三国演义》,隔手就买进八百封《熊猫》,《熊猫》一天涨了两毛……我万万料不到他会去碰这种垃圾邮票!”
  咪咪、菲菲忍不住问:“什么是熊猫?”
  黑皮阿三打开他的邮夹子,翻出一枚四方型状的小型张。众人围拢去看,只见小型张画面上蹲着大小两只熊猫,角上有一丛竹子,边框上写着四个很难看清的篆体字:“拯危继绝。”这小型张构图不甚漂亮,色彩平淡,纸质单薄,模样小头小脑,不受集邮者欢迎。黑皮阿三介绍说,最要命的是它发行量大,邮政当局一家伙发出一千二百多万枚,成为存世量最大的小型张。自一九八五年发行以来,《熊猫》一直跌在面值里,三元的票面卖两元五角,买回家寄包裹当邮票贴也上算。同类性质的小型张还有《白鹤》、《马王堆汉墓帛画》等等,邮商叫它们“垃圾邮票”,从没人染指炒作。现在,林鹤就在买进《熊猫》,黑皮阿三怎能不吃惊呢?
  “真是人才难得,”牛司令感叹道,“声东击西,逢低吸纳,这个林鹤人才难得呀!”
  毛蛤蜊说:“你请他入伙当政委,他也不干,还有办法?”
  “我来个照葫芦画瓢,抛《三国演义》吃《熊猫》!”牛司令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亮光。
  黑皮阿三连连摇头:“《熊猫》炒不起来的。”
  长脚、螃蟹老张等反对道:“怕他林鹤干嘛?我们有资金,马上叫《三国演义》见五十元!”
  牛司令一摆手,拿出老大的派头:“不要吵,都听我的!你们几个分头到沈阳、北京、武汉、广州抛出《三国演义》,买进《熊猫》,要快,乘飞机!我,哈哈,我把林鹤的战略放大一下,在全国范围做邮王!”
  四眼师爷微微颔首:“高,这一招高。”
  有师爷支持,牛司令更加起劲:“你们晓得吧?《三国演义》再涨百分之十要三元,《熊猫》涨百分之十还不到三角,两者要差十倍!有力量把《三国演义》推到五十元,为何不把《熊猫》炒到八、九元?再说《熊猫》现在三元面值卖二元七、八角,明显偏低不合理,买进一点风险也没有。林鹤高明就高明在这里!他看见我们进场,就预见到大批外围资金进入邮市,早晚发现《熊猫》这样的目标。等我们想到炒时,他已经低价位吃足了,正好派发给我们!目前股票进入熊市,邮票刚刚热起来,我们跟牢林鹤的步子走,在全国邮市就是走在前头!懂吗?”
  这一席话说得大家心服口服。
  味咪说:“林鹤这样神,我们再想想办法拉他进来。”
  菲菲说:“是呀,我们两个去公关公关……”
  牛司令点点头:“这个人一定要!不过你们两个没份量,搬不动他……黑皮阿三,我让你调查林鹤的弱点,你查得怎么样了?”
  黑皮阿三说:“林鹤多年来一直让我们帮他找一种清朝邮票,叫红印花;他很怪,什么邮票都很挑剔品相,就是红印花专门要背面画过一个十字的……”
  师爷一拍沙发扶手:“是不是用毛笔画的?”
  “对,好像是小孩乱画的……我搞到过一张两分面值的卖给他,贵出市价一倍他眼睛都不眨一眨。”黑皮阿三说。
  “巧了,巧了!”师爷叫道,“我大伯伯文化大革命时买到一张肆分面值的红印花,说是很值钱,清朝老古董。我还是小孩,爬到他膝上看过一回,背面就有一个十字!”
  牛司令好像有了几分把握,赞许地握握师爷的手:“这件事就拜托你了,叫你大伯伯让给林鹤,价钱出高些也无妨。这个人情,林鹤不会不买帐吧?”
  “还有一件事情大概也能把林鹤套牢,”黑皮阿三神秘地说:“他在邮市搭到一个女人,据说十分宝贝,整天关在屋里不出来……”
  谈到这个话题,众人眼睛立马亮起来。黑皮阿三将邮市里的风言风语再添油加醋,编出一段离奇情节。在他口中,那个女人仿佛是蝴蝶变的,林鹤一见她魂就被迷住了……牛司令见他扯得荒唐,便不再理他,独自走到窗前思考问题。
  牛司令这人很聪明,他知道拉林鹤入盟十分关键。林鹤的经验,林鹤的影响,林鹤的资金都是他急需要的。有了林鹤,他这支舰队就可以从容地左右市场。他很奇怪,林鹤看上去平平常常,怎么会蕴藏着如此巨大的能量呢?他知道自己的能量吗?假如知道,他为什么不像牛司令这样轰轰烈烈干一番呢?谜一样的人物。不过牛司令想出照葫芦画瓢的妙计,足以吸取邮王的精髓。这就像他当年做服装生意一样,瞄到一种好款式立即模仿加工,投入市场。林鹤在上海一有动作,他照样放放大,让手下乘飞机到全国邮市模仿实施,他自己不也就是邮王了吗?他迅速计算一下:最近一个月里他的舰队吃进三千余封《三国演义》,平均价格二十元不到,如果三十元出手,就能赚进三百多万元。翻过头来,可买进三、四万封《熊猫》,一张《熊猫》只要炒上两元钱,他就能赚六、七百万呀!牛司令兴奋地搓着手,不由更加佩服林鹤弃《三国演义》取《熊猫》的战略。
  “黑皮阿三,别胡扯了!”牛司令转身喝道:“现在就到市场给我捉熊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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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回忆吧,总会想起来的。是不是云南?那地方有个蝴蝶泉,树枝上挂着一串一串蝴蝶,好像满树的花朵忽然开放了……”
  写字台上摆满了蝴蝶邮票,雪子坐在这成片成群的蝴蝶面前,脑子里一片空白。林鹤站在她背后,弯下身子在她白嫩的耳朵旁轻声述说,努力唤醒她的记忆。雪子面色苍白,漆黑的眼珠又蒙着一层浓雾。穿过浓雾她可以看见一些零碎片断的情景,却怎么也无法拼起一幅完整的图画。她很累,林鹤搀扶着她,帮她寻找失去的记忆。
  “冷。”雪子喃喃地说,“那地方很冷……”
  林鹤叹息道:“那就不会是云南了……哪里呢?哪里还有许许多多蝴蝶呢?”
  “蝴蝶也很冷。蝴蝶飞到我的脸上、脖子里,好冷啊……”雪子仿佛处于催眠状态,断断续续地说着,“一只蝴蝶飞进我嘴里,化了,化成很冷很冷的水……”
  “雪!那不是蝴蝶,是雪呀……”林鹤压低嗓音兴奋地喊道。“我做过一个梦,你在雪原上走,大雪纷飞把你整个人里了起来,我看不清你的脸……”
  “是雪。好大的雪,我在雪原上走啊,走啊……”雪子眼前的雾渐渐退去,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冰雪世界。
  “东北!”
  “佳木斯!”
  雪子叫喊着站起来,忘情地扑到林鹤的怀里。她想起来了,她的家乡是佳木斯。好像电路一下子接通了,她想起许多儿时的情景,还有街道,建筑,森林……她伏在林鹤胸前喃喃述说,声音急促而又热烈,仿佛在说情话。林鹤搂着她,心中无限疼爱。雪子说着说着,速度慢了下来,记忆又变得断断续续。她讲到赶火车,眼看赶不上了,很紧张。那是深夜,天空漆黑漆黑。她坐上火车看着窗外的夜空,人慢慢地淹没在那一团漆黑之中……
  林鹤捧起她的脸庞,凝视她的眼睛,他又看见一片迷惘。
  “你一个人吗?”林鹤问,“一定有人和你一起赶火车,他是谁?”
  “没有,我一个人……我记不清了。”雪子吃力地摇摇头。
  “你坐火车上哪儿去?上海吗?”
  “我累死了,我不想说话!”雪子烦躁地喊道。她倒在大床上,拉起毛巾被盖住头。
  林鹤默默地收拾起写字台上的邮票。《蝴蝶》用不着了。姑娘失去的记忆使他着迷,那究竟是什么呢?自从雪子来到他的阁楼,他总像生活在梦里一样。他喜欢这个离奇的梦。林鹤找出一本空邮册,精心挑选一批与东北有关的邮票,组成一个邮集:《天安门图案东北贴用》、《丹顶鹤》、《东北虎》、《紫貂》、《梅花鹿》、《长白山》……他把邮集轻轻放在雪子枕边,希望她欣赏时能够重新唤起记忆。
  林鹤和雪子在一起十分和谐,他们仿佛共同生活过很长时间了。这表现在种种细节上:做家务、看电视、甚至想心思,什么都默契。真是难得的好感觉。雪子对这间三层楼阁楼特别喜爱,这种老式洋房的结构与现在房子完全不一样。虽说是阁楼,配有一间宽敞的厨房兼卫生间,面积几乎与住房一样,还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将它们连接起来,使人感觉空间很大。老木头地板陈旧而结实,踩上去挺舒适。因为这里是最顶层,林鹤在楼梯口做一扇门,将整个顶层封闭起来,还赚到一截楼梯,安全、安逸,好像一片独立完整的疆土。
  这片疆土还有一个幽密之处:厨房里大浴缸的上方,是一排木橱似的电表箱;电表箱旁边有一扇嵌在墙壁里的小门。这小门难以觉察,林鹤在电表箱里某个地方按一下,小门嘭地弹开,露出一个黑洞。有一天雪子睡觉醒来不见了林鹤,以为他出去了,便独自泡在浴缸里洗澡。她忽然听见林鹤咳嗽,仰脸一望,只见林鹤的脑袋从上方墙壁探出来,好像猎人客厅里挂着的鹿头。雪子吓得尖叫起来,林鹤还笑哩。她用湿毛巾打他的头,打得他把头缩进黑洞,雪子也赤裸着身子钻进去。原来天花板顶上还有一个好大的世界!这小门本是留给工人修检屋顶用的,斜面屋顶与天花板之间的空间具有隔寒隔热的功能。林鹤将它改造加固,变作放邮票的密室。他在里面放了好多箱子,箱子都是特制的,隔层间填满防湿的干石灰。林鹤整版整版的邮票,成封成封的小型张都放在这些锁好的箱子里面。一支燃烧的蜡烛将黑洞照得昏昏暗暗,雪子往深处走了两步,人像在平衡木上站不住了,摇晃起来。林鹤赶紧去扶她,她趁势倒在他怀里。湿漉漉的身体颤抖得厉害,林鹤感觉到这身体的温热和丰满。她用力搂住林鹤,又挣扎似地扭动着。这是他们第一次肉体接触,林鹤心跳得快要爆炸了。雪子狂热地吻他,两片嘴唇肉感而柔软。她的舌尖仿佛带电,触到林鹤口腔里使他浑身痉挛。林鹤回吻她,两人的蜷曲的长发纠缠在一起……
  “永远不要出去,我们做山洞里的野人。”雪子在他耳边说。
  雪子真的迷恋黑洞。她常常一个人钻进去,吃饭也不肯出来,林鹤要像抓猫一样把她抓出来。有时,林鹤半夜醒来不见了她,打着手电往黑洞里照,发现她倚着箱子睡着了。林鹤看得出她又想起许多往事,只是不肯说。他试图问她什么,她立刻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冷冰冰只是外壳,透过外壳林鹤看见一种极度的恐惧。雪子生活在恐惧之中,教林鹤非常难受。这恐惧必定与她的经历有关,为了躲避恐惧她忘记经历。失去记忆的病症只是她神经系统自我保护的表现。
  林鹤努力缓解雪子的恐惧。他不再企图唤起她的记忆,这种记忆对她身心没有好处。林鹤陪她欣赏邮集,一枚枚美丽的邮票唤起她灿烂的笑容。方寸之间天地广宽,邮票丰富多彩的内容涉及到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人物故事。林鹤讲啊讲啊,雪子的小指勾着他卷发渐渐听得入迷,洋娃娃似的黑眼睛放出晶亮的光芒。
  “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好人?”雪子会忽然这样问道。
  雪子一步也不肯离开林鹤,真的像只付人喜爱而又缠人的小猫。她还不肯离开小屋。林鹤有事出去她总要缠绕半天,叫她一起去她又不肯,最后眼泪汪汪地送林鹤到楼梯口。楼梯口那扇门关上了,她又赶快跑到房间里打开靠马路的钢窗,探出半个身子向林鹤挥手。雪子真是个多情的姑娘!
  林鹤还不能改掉所有的习惯。夜晚,他忍不住总要往圆孔窗外面望望。对面窗口亮着灯,那位少妇或做绒线娃娃或看书,一举一动优雅恬静,依然对林鹤产生着很强的吸引力。他并不是花心,只是不舍得放弃一枚精美的邮票。他尽量不使雪子注意自己行为,但雪子早就注意到了。有一天夜里传来《致爱丽丝》的钢琴声,雪子痴迷地听着,长长的黑睫毛盖住两颗晶莹的泪珠。琴声飘然远去,小屋里恢复寂静。雪子轻轻地问:“是她弹的吗?”
  “谁?”
  “你知道还要问!”雪子有点不高兴地说,“她是你以前的情人吧?”
  林鹤哑然。他怎么解释呢?他的不同常人的爱情方式谁又能理解呢?不过,他还是走到床边对雪子讲了。他把对面窗口的女人当作故事讲,讲得很细很长,其间自然渗透着自己的微妙感受。雪子惊讶地听着,她仿佛一下子踏入林鹤的内心世界,看见一座悬崖。
  “原来是这样……”雪子说。一串串眼泪忽然滚下她的脸颊,仿佛心底深处有个伤口被撕开了。
  林鹤蓦地一震。他想起一件事情,赶忙解释:“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无法解释。
  夜深了。露水打湿窗外巴掌似的梧桐树叶。雪子睡着了,台灯下她的脸蛋红润润的。确实存在问题。林鹤不安地审视自己。那天从黑洞里出来,他把赤裸的雪子放在床上,野兽般的激动忽然消失了。一颗心像外科医生一样冷静,不,外科医生也不会如此冷静;只有集邮家,天生的集邮家才会这样冷静!面对一枚稀世珍邮他首先要辨真伪,然后用挑剔的目光检查品相,接着评估它的价值,还要查询它流传的途径……这一切完成之后,他就会处于一种震撼,审美的震撼,艺术的震撼!人像遭到电击一样片刻脱离了现实世界。当时林鹤就是这样一种状态,面对雪子美妙的裸体,他丧失了作为男人的功能。
  雪子肯定不理解。她不明白林鹤为何不要她,而她是需要的。听了林鹤对邻居女人的描述,她把两件事情联系起来,顿时明白过来。她以为林鹤只把女人当作邮票!可是她对林鹤有误解,什么误解林鹤自己也讲不清楚。他知道,女人是女人,邮票是邮票,两者同样体现出美,同样作为爱的对象,被追求的对象存在。只是女人还有一种不同于美的东西,对此林鹤还很陌生。这一切谁能讲清楚呢?那东西混饨、暧昧,时隐时现地触动林鹤作为男人的神经。然而它还没有聚积起足够的力量,诱导林鹤进入女人的身体。
  林鹤轻轻搬起雪子脖颈,手伸到她脊背下面解开乳罩。他停了一会儿。雪子没醒,她睡觉像婴儿一样熟,怎么翻动都不会醒。林鹤摘去乳罩,两只乳房挺立起来。林鹤知道许多女人看似丰满,乳房却是大而松耸;而雪子的乳房是挺立的,按一下会弹起来。乳头呈椭圆形,红润润的,竟然像两颗成熟的樱桃。林鹤把雪子的乌发铺撒成扇形,衬托出她剥去外壳的熟鸡蛋一样的脸:白、嫩,无任何瑕疵。她的眼睫毛又黑又长,轻轻盖住没有完全合拢的眼睛。腮旁有浅浅的酒窝,逗人喜爱。丰满红润的嘴唇即使在睡梦中也如此性感,林鹤忍不住俯身吻她。但是没有黑洞里的感觉,再吻,还是没有、他注意到她的脖颈、洁白细长的脖颈教人无法不联想起天鹅。这一段的皮肤特别细腻,仿佛是白玉雕制的。暗蓝的筋脉在薄得透明的皮肤下蠕动,林鹤用手指一按就消失了,松开手指它们重又浮现出来。暗蓝色,神秘的颜色。林鹤抬起胳膊看看,自己的筋是青色的,很难看。女人和男人多么不同啊!
  林鹤搂着雪子的裸体躺下,关掉床头柜上的台灯。黑暗中心里有一种满足感:他搂着她,他拥有她。他试图唤起黑洞里有过的冲动,刚刚有点意思了,忽然想起雪子脖颈下面靠胸脯的地方似乎长着什么东西。于是,他不安起来,打开台灯在那里搜寻。他发现雪子乳房上方平坦处有几颗难以觉察的痣,但又不是痣,好像长在皮肤下面。看了半天看不清楚,他赶忙跳下床找了一柄放大镜,跪在雪子身旁仔细研究。这下看清楚了,是血液淤积的红点,很好看,好像是凝固在玛瑙里的小虫。不知道对身体有没有害处。雪子的身体太美了,林鹤只要看见就会入迷。那一双腿从浑圆丰腴的臀部延伸下来,修长匀称,曲线的变化妙不可言。大腿雪白雪白,光滑得令人难以置信。林鹤用放大镜照她的大腿,竟然发现汗毛像树林一样耸立着,皮肤也龟裂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他急忙移开放大镜,大腿依然如象牙一般光滑洁白。真是不可思议!再好的品相也经不住放大镜检验。林鹤把放大镜搁在床头柜上,暗想:幸亏雪子睡熟了,否则她决不允许他用放大镜照自己的身体。她会骂他精神病。可是干那种事情怎么能够如此细致地品味她美妙的身体呢?还是这样有趣。林鹤满足了,刚才培养的冲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轻轻地为雪子戴上乳罩,使她侧身往里睡,这样她醒来什么也觉察不到。做这些动作时,林鹤觉得自己好像将一枚红印花夹回集邮册。
  真是不可救药!林鹤关灯时想。他怀疑自己有毛病。但是这种责备和怀疑并没引起他多少不安,等他入睡时,又梦见树林一样的汗毛和将皮肤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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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柏辉老人住在华侨公寓。他收藏着一枚林鹤追寻已久的红印花当伍元。这个华侨老头用一种很难懂的普通话笑呵呵地对他说:“我们比一比谁活得长吧!假如你先死呢,就把你手里的红印花全卖给我,假如我先死呢,喏,就把这张当伍元让给你啦!”这个滑稽的生命竞赛提议可把林鹤整苦了,他不得不一趟趟往华侨公寓跑,向老人家问候请安,过年过节还要送上些礼物。这个老华侨具有老顽童性格,每次去他都朝林鹤拍着巴掌喊:“我还活着!我还活着!”七十岁的人了,丝毫没有辞世的意思,兴致勃勃地和林鹤玩生命竞赛游戏,真叫人哭笑不得!
  红印花是华邮之王,极为罕贵。
  公元一八九六年三月,一个名叫赫德的外国人请求大清政府设立国家邮局。当时邮政业务由海关兼办,而海关又为外国人所把持。朝廷准其所请,中国终于有了邮局。因正式邮票赶印不及,将一种红色三分印花税票加盖“暂作”字样,作邮票用。这套邮票由壹分、贰分、肆分、当壹元、当伍元五种面值组成,俗称“红印花”。由于印刷技术落后,有的甚至在私人印刷所排印,所以错误百出。随着时间的流逝,错误也变得金贵起来,比如小学当壹元邮票,因邮政当局嫌开始加盖的“当壹元”三个字太小,决定改用较大的字模。原先印好的三十几枚小字加盖票并不销毁,仍混在大字当壹元里同时出售,结果竟成为华邮皇冠上的宝石。如今,一些国际著名的拍卖行为它标价已达几十万美元。其他还有小字肆分、倒盖当伍元、“绿衣红姑娘”等等,皆为红印花之珍品。
  林鹤想买的这枚红印花当伍元,是倒盖的错票,极其珍贵。据传这种印花税票当时共加盖五千枚,大多贴用在汇票上,汇票兑付后,所贴邮票即予销毁,因此存世极少。倒盖的更是凤毛鳞角。对林鹤有特殊意义的是,韦柏辉手里的红印花当伍元背面画有一个十字,是小孩用毛笔画的。韦老头藏有大量清朝邮票,红印花也有几枚,林鹤偏偏就要这枚品相有问题的当伍元。老家伙狡猾地包斜着眼睛问:“说说清楚啦,这个十字是什么意思啊?”
  林鹤不肯说。
  韦柏辉一头白发富丽堂皇,仿佛一股华贵之气从身躯里喷涌而出,为他戴上一顶耀眼的皇冠。他是印尼华侨,据说拥有一片无边的森林,还有几家与木材加工有关的工厂。他老婆去世后,不知为什么他丢下子女和财产,一个人跑回国来。他选中上海,买了这套公寓,十几年来独自生活。他性格活跃,喜欢开玩笑,抓住林鹤这样一个朋友当然不肯松手。他教林鹤下围棋,林鹤很快就下过了他;他教林鹤喝洋酒,林鹤酒量比他大。输了棋哈哈笑,喝醉了酒也哈哈笑,笑声中流露出一个老人的寂寞。林鹤很喜欢他。
  “我才不会痛快卖给你呢,卖了,谁来陪我呀?”
  韦老头显得很有心计地说。
  “我保证一个星期来一次,我可以和你签合同!”林鹤信誓旦旦地说道。
  “合同是废纸哟!你看看现在谁把合同当回事?”
  林鹤赶快截住他话头:“我不是这种人!求你老人家啦,红印花我就缺一张当伍元,你就成全成全我吧……”
  韦老头怀疑地看着他:“小字当壹元你也有?”
  林鹤犹豫一下,摇摇头。
  “哼,你人还算老实。小字肆分也没有吧?”韦老头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你先把那两枚宝贝搞到手;当伍元就算我帮你保管,我一死就是你的。我说话算数!”
  话又兜回生命竞赛上去了。尽管林鹤比他年青二十多岁,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一林鹤先死,他一生的愿望岂不落空?这种背面画有十字的红印花一共有九枚,林鹤已经收藏了六枚。剩下三枚是最珍贵、最难得到的,老家伙一眼就看透了。
  林鹤祖上是苏州府人士,几代做官为宦,举人进士辈出,真正书香门弟,大方之家。祖父林霖之随李鸿章办洋务,后较早接触西方世界的官吏。他晚年信了基督教,经常领着家人上教堂做礼拜。祖父喜欢收藏字画文物,红印花问世时他买了一批用于公务信函。老太爷古板规正,见到印错的邮票一一拣出,认为其滑稽可笑不登大雅。因有收藏癖好,也不舍得扔掉,他把它们夹在一本《圣经》里。林鹤父亲林梦堂是最小的儿子,顽皮时将《圣经》里的邮票统统翻弄出来。受了老爹影响,他在邮票背面画上十字。林霖之见了不恼,索性将错误百出的邮票送给小儿玩耍。这样,红印花珍邮就传到林鹤父亲手里。林梦堂并不热心集邮,倒喜欢在社会上奔走。他在上海读大学时投身革命,却年青青送掉了性命。林鹤母亲也是大家闺秀,文静保守,带着遗腹子林鹤小心翼翼度日。那些画过十字的红印花就在她贴心处放着,深夜思念丈夫时拿出来看看,寄托一片情愫。富有传奇色彩的红印花就这么仿佛是不经意地流传下来,一共九枚。
  林鹤得到红印花是在妈妈临终之前。解放后,林家的房产田地、古董字画都被政府没收,只是没人注意到九枚陈旧发黄的邮票,妈妈把它们藏在贴胸口特别缝制的口袋里。妈妈带着林鹤住在三层楼阁楼,过着艰难的日子。直至六十年代初,她病逝时也不舍得卖掉一枚红印花。
  “藏好,别让人家知道……”妈妈说,“林家只剩这点儿东西了……千万藏好啊!”
  这就是妈妈留给林鹤的最后遗言。遗物是九枚带着妈妈体温的红印花。
  林鹤与韦柏辉在客厅里下围棋。客厅宽敞明亮,全是老红木家具摆设,十分考究。老人住在这样豪华的房子里,更容易产生孤独感。讲完邮票,林鹤总要陪他下棋。韦老头棋不怎么样,却喜欢一边下一边讲些人生哲理。瞧啊,他又唠叨开了——
  “世事如棋局局新,人活着和下棋一样难,一样变幻莫测。一不小心走出昏招,顿时满盘皆输。做人更要小心谨慎,古人云: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我看你这个人,棋下得仔细,生活中爱出昏招,是不是?你心里肯定藏着千古恨事吧?”
  林鹤脸色苍白,胸口涌起一阵疼痛。他低垂着脑袋看棋,用长长的卷发将脸庞遮掩住。“别玩心理战术,这棋你输定了!”
  韦老头哈哈大笑,他在棋盘上拣到一些便宜。“嘴还硬哩,说说那十字是什么意思?我还有一张小字肆分,品相更好,你怎么问也不问?哼,我早看透了,这十字是你哪个祖宗做的标记,怕出你这样的后代把它们弄丢。是不是?你把它们弄掉了!”
  林鹤真想掀翻棋盘,抬腿就走。然而他忍耐着,瞅准韦者头棋里的破绽狠下杀手。韦老头终于沉默了,抓耳挠腮苦思对策。但是,林鹤耳畔如雷轰鸣:你把它们弄丢了!你把它们弄丢了!……
  是的,他把它们弄丢了。十五岁时,林鹤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现在想起来就心碎!林鹤没有像妈妈那样把红印花藏好,也没有因生活贫困而将其卖掉,他把红印花交给了一个人,这个人代表组织,代表党,代表太阳!
  这能全怪他吗?孤儿林鹤多么寒冷啊,他想靠近太阳,尽可能地靠近些。那时候他在技工学校读书,虽然出身有问题,却一心想加入共青团。林家几代对基督教的虔诚,在他身上化为对党的虔诚,妈妈遗留给他的红印花一直在折磨他。终于,林鹤走进校党总支办公室,向刘书记坦白了心中的秘密。红印花和秘密同时交到那个人手里,林鹤感到灵魂在升华。
  刘书记翻弄着九枚红印花,笑眯眯地说:“你是毛主席的好孩子。嗯,事实证明一个人的出身不能选择,一个人的道路可以选择,世界观改造是决定因素啊!”
  林鹤,一个十五岁的出身不好的孤儿,听了技工学校党总支书记兼政治课老师的这一番话,心里多么激动啊!是的,他愿意,愿意改造世界观,愿意为共产主义事业献出生命,更不用说,他愿意把封建邮票立即交给刘书记。在总支办公室里那个早晨,林鹤的身心那么单纯,整个人就像阳光下的一颗朝露!假如能在这种状态下度过一生,林鹤还要求什么呢?今天林鹤还可以说:他愿意,愿意把全部邮票用来换取这样一个早晨——假如这个早晨是真实的话!
  十六年以后一个夜晚,邮市里有位外号叫瘌痢头的邮贩子神秘兮兮地告诉林鹤,他有一枚红印花要出手。林鹤让他拿出来看,发现邮票背面有一个十字。他惊呆了:捐献给国家的红印花怎么会在市面上出现呢?林鹤尽量克制住自己情绪,将这枚查分面值的红印花买下来。他踉踉跄跄地在马路上行走,走几步就蹲在树下干呕,像一个喝得天旋地转的醉汉。他想喊,想咆哮,可是嗓子里一丝丝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受到欺骗,骗得好惨啊!
  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带着林鹤母亲乳汁气息的红印花一把抛向人世间,林鹤要一枚一枚捡回来。仿佛是天意,早逝的父亲在邮票背面画上十字,为儿子的寻觅留下了神秘的标志。
  在三层楼阁楼里,他木头似地站了整整一夜。第一道曙光刺破夜幕从圆形窗孔射到他脸上。他扑通一声跪下来。他向妈妈跪下,妈妈在弥留之际嘱咐他:“藏好,别让人家知道!”他却辜负了妈妈的希望,轻信了别人。他向红印花跪下,立誓要将九枚祖传珍邮全部找回来,不管费多少精力,耗多少钱财!从此他集邮、炒邮有了一个终极目标。他向那个十字跪下,耶稣基督在召唤他这只迷途羔羊。这种时候他最需什么?最需要信仰。一颗破碎的心只有信仰才能使其复原。整桩事情有一种神秘色彩。神通过红印花启示他,让他思索事情背后存在的东西……这一跪,包含着许许多多的内容。
  从发现第一枚带十字的红印花到现在,又过去十几年。林鹤陆续找回六枚红印花,还有三枚流落在外,其中包括韦柏辉手里的当伍元。林鹤就像寻找散失的兄弟一样,日思夜想,牵肠挂肚,一定要把最后三个小弟弟找回来!
  “你这个人实力不错——”韦老头惊诧地看着自已被林鹤杀死的大龙,赞叹道,“所以能当邮王!”
  林鹤投下最后一颗棋子,淡淡一笑:“我算什么邮王?”
  “凭你一套红印花,做邮王当之无愧。现在那些玩邮票的人,哪里有此身家?”
  “还望你老人家早日成全。我想要的都在你手里,你才是真正的邮王呢!”林鹤恭维道。
  “你年轻,你有实力,你想要的东西早晚能够得到!不过嘛,你说得也不错,我于里的邮票现在年轻人看也看不到。我是老邮王,你是小邮王。”
  “哪儿的话……”
  韦老头孩子似地笑着,拉着林鹤跑进卧室,在梳妆台大镜子跟前一站,朗声道:“这张照片怎么样?老少邮王!你看啦,我们两个头发就和别人不一样,是不是?”
  镜子里映出俩人形象,真的像一张照片。韦柏辉矮胖浑圆,大腹便便,一看就是有份量的人,满脸皱纹刀刻斧凿,更显得饱经风霜。林鹤瘦长单薄,透露一股清秀俊逸之气,椭圆白净的脸上总有淡淡的忧郁。最突出的果然是两人的头发:韦柏辉银发煌煌无一丝杂色,一缕一缕梳理整齐,在阳光下闪耀着雪白的光芒;林鹤长发及耳自然蜷曲,乌黑油亮有些散乱,很像书里的外国诗人。白发堂皇尊贵,黑发潇洒飘逸,确实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有一个问题我实在猜不透,”韦柏辉认真地望着镜子里的林鹤说,“你怎么会成为邮王?你怎么会有今天的实力?你出身在大陆没有机会一下子发达,就是炒邮票也要有最初的资金。而你把祖上的红印花也弄丢了,没有家底,我可以断定你一无所有,白手起家,这里面必有不平凡的经历!你肯不肯讲给我听听呢?我想知道你最初的起点。”
  林鹤避开那面镜子,在床边的椅子坐下。
  这个华侨老人很有洞察力,他把林鹤看得很透。最初的起点,正是林鹤藏得最深的秘密。邮市里人们只看见他巧妙把握时机,买进卖出叱咤风云,奇迹一般发达起来,谁能想到他过的另一种黑暗可怕的生活呢?这段经历除了他现在一直照顾着的顾阿婆外,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看了红印花以后他在街头流浪了十几年,遭遇的苦难和辛酸,犹如火的烙印重重叠叠布满心头。他顽强地活下来,流浪儿的日子为他在邮市大展身手打下坚实基础。当然,这一切不能告诉韦老头,这是他的秘密。
  “啊咄,你年纪轻轻城府很深,什么也不肯对我讲啊!”韦老头叫道,“那你还想买我的红印花呀?等我死了再来吧!”
  林鹤苦笑不语。
  韦柏辉并不真生气,他在林鹤对面坐下,饶有兴致地望着林鹤的脸。“我喜欢怪人,你就是个怪人。我们两个慢慢地玩吧。我不会死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下个月我要结婚了,我的爱人可漂亮啦!”
  “你是一个坏老头!”
  “坏老头?哈哈哈……对,对,我就是个坏老头!”
  韦柏辉高兴得满屋子转圈,眉飞色舞地描述他的晚年恋爱史。女方四十五岁,原是做钟点工的女佣,每天下午五点到八点在韦家做饭、洗衣、收拾房间。一般来说上海做女佣的都是外地妇女,安徽人居多,可这个女佣是上海人,而且很有文化教养。韦柏辉好奇,试试探探老打听她经历,时间长了终于知道她的不幸遭遇:她有两个孩子,小女儿得了一种血液病,从三岁起就靠每个星期输一次血维持生命。她的丈夫为搞钱陷入赌局,先是赢后来输,最终不可自拔。为保住小女儿她只得和赌棍丈夫离婚。她所在的工厂亏损累累,工人陆续下岗,连她这个技术员也只发一百多元工资自谋出路。工作一时不好找,小女儿输血要钱刻不容缓,她只好像安徽农村姑娘一样做起了女佣。做女佣工资是不少的,但是一天十几个小时不停,做完这家上那家,她整日劳累不堪。韦柏辉由同情而爱慕,经常帮助她;她无以回报只有更加精心照料老人生活。天长日久这事情就到了瓜熟蒂落的地步。
  “说来也怪,我就是特别喜欢她。我眼睛里哪个女人也没有她漂亮,没有她贤慧,好像有一种缘份,上天安排好我要和她在一起!”韦老头激动地说。
  “是的,人可能是有缘份的……”林鹤想起雪子,不由感叹道。
  “她这个人很志气,不到结婚不肯搬到我这里来住,还是天天打工,我发火她也不听……下个月就结婚了,我不让她再吃苦了,我要把她小女儿送到美国去治病!……”
  “我怎么没有看见过她?”
  “她做钟点工。你来时她在人家家里做事。今天不要走了,等她做顿晚饭给你吃,她烧的菜天下第一!”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呀,祝你们早成眷属,婚姻美满!今天我还有事,不吃晚饭了。”林鹤站起来告辞。
  韦柏辉送他到门口,握住他的手叮嘱:“结婚那天你一定要来,你是我的好朋友!记住,下月五号,五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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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鹤的感觉没错。三天后一个早晨,林鹤去拿牛奶。打开底楼大门,他吃惊地后退一步:雪子就在门口站着!
  “你……”林鹤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她。
  雪子神情恍惚,眼泪就像珍珠一样滚落下来。林鹤请她上楼她不肯,只是站在那里哭泣。林鹤慌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看看手中的空奶瓶,看看邻居家的房门,简直束手无策。
  “我把《蝴蝶》卖了……我实在没有办法……请你原谅我……”雪子总算说话了,但她微弱的话音很快淹没在抽泣声中。她的小手颤抖着,从女式挎包裹掏出一叠钞票,交到林鹤手里。
  “怎么了?”
  “你跟我走。你来……”
  林鹤穿着一身旧运动衣,未及梳理的长发蓬蓬乱乱,手里还拿着一只牛奶瓶——就这副模样跟着雪子走了。路上,雪子告诉他,她一直住在一家个体户小旅馆里,欠了许多钱。小旅馆老板威胁说再不付钱就叫黑道人物收拾她。雪子万般无奈,忽然想起王老头说《蝴蝶》能卖一千元,她就去碰碰运气,结果不费周折就卖得八百元。真是救命的邮票啊!可是她想起了林鹤,想起了二元四角伍分,就觉得太对不起他了。雪子不能自己支配这钱,必须把钱交到林鹤手里。她从邮商口中打听到林鹤的住址,天不亮就在门口等他,一直等到现在……
  “我对旅馆老板说,我找到了叔叔,今天就去和他见面。”雪子已经平静下来,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林鹤点点头,他为自己的奇遇所困惑。这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自然而然地发展,自然而然地奔向一个结果。
  他们找到了那家小旅馆。旅馆老板看见林鹤好像有些惊愕,雪子则显得兴高采烈、扬眉吐气。林鹤结好帐,等待雪子收拾东西。老板拉住他悄悄问:“你真是她叔叔?”不等林鹤回答他就飞快地说下去:这个姑娘有些怪。她好像得了某种毛病,脑子与现实世界失去了联系。具体点说,她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了!问她家住哪里,她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这怎么可能呢?但又不像是装的。身份证也丢了,实在拿她没办法……
  雪子拎着一只旅行袋从房间里出来,笑盈盈地朝林鹤叫道:“走啊,回家。”
  “回家。”林鹤瞥了老板一眼,尽量使自己的话音不要显露出迟疑。
  好像是理所当然的,林鹤领着雪子爬上三层阁楼。雪子孩子似地东瞧西望,对小屋里一切都感到新鲜,都感到满意。林鹤回想着旅馆老板的话,默默地观察她。她已经开始叠被,收拾屋子,动作轻盈、利索,转眼变成这个屋子的女主人。令林鹤惊讶的是,几天前姑娘眼睛里的迷惘的雾已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朵热情的火焰。这火焰在林鹤胸中也慢慢地燃烧起来。雪子擦地,雪子擦窗,雪子在他眼前旋转晃动。一会儿,雪子不见了,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透过水声,林鹤听见雪子银铃般的声音轻轻唱道:“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这一刹那,林鹤作出了决定:抛弃一切世俗的顾虑,他要敞开心扉,迎接这只不知从何方飞来的蝴蝶!
  “雪子……”林鹤倚在厨房门框上,轻声叫道。
  雪子打住水龙头,回身望着他。两个人久久对视,厨房里弥漫着温馨安谧的气氛。雪子慢慢地走到林鹤面前,用湿漉漉的手梳理他的卷发,动作无比温柔。
  “瞧,你的头发乱了……”
  林鹤第一次与女性同居。他慌张、激动,略有一些犯罪感。雪子比他自然得多,仿佛他们从来就在一起生活。林鹤尽量避免接触,但是男女住在这样小一间屋子里,很难保持距离。林鹤惊惧地、固执地不肯再迈进一步,即便他们睡在唯一的老式铺板床上。他认为他是在帮助一个遇到困难的女子,而雪子却像与他达成某种默契,使他无奈地看见了他们的关系的暧昧性质。同时,雪子的美如潮水淹没了他,他的挣扎终归徒劳。他心里慢慢地认可了雪子在生活中的存在。
  在此之前,林鹤心目中有一个女性偶像,是他所羞于承认的。从他的三层楼阁楼的圆形钢窗看出去,正好看见对面楼房的窗口,那窗口常常映出一个少妇身影。夏夜,闷热的空气折磨人难以入眠,少妇拉开窗帘,让花园里的潮湿浸润她的小屋。这是一个很有趣味、很有教养的女人,她双腿蹁踡着坐在床上,用绒线编制娃娃。这很像一枚小型张:夜色中小楼化为带暗纹的边框,亮灯的窗口像嵌在边框中间的邮票,邮票画面是一个穿湖绿色缎面睡衣的少妇,她浑身透出恬静的气息,专心致志地做手工。她做的娃娃真俏皮,真可爱!它们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在做鬼脸,表情夸张而传神,好像爬了一墙小精怪,满屋子都是它们的喧闹声——这样一枚小型张,林鹤越看越喜爱,渐渐竟有些迷恋。
  观察时间长了,林鹤知道这女人许多秘密。她与父母住在一起,有时候她父母来她小房间坐坐。父亲是一个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气很重的老人。她独身,靠窗放着的一张单人床证明了这一点。她有丈夫,丈夫在远方,有时寄回信来。她与丈夫似乎正处于危机状态,读完远方来信,她总要扑倒在床上哭,身子颤抖得很厉害。她编制绒线娃娃是某种精神寄托,所以那些娃娃有灵气,叫人看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另外,她会弹钢琴,弹得很好。钢琴放在另一间大屋里,可能是她父母的房间。当对面窗口灯光熄灭时,从花园的另一端就飘来一阵钢琴声,那单纯而美丽的音符似乎最能表达她内心的缺憾……林鹤成了她暗中的知己。
  但是,林鹤不会企图与她建立关系。其实这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他们是邻居,他在马路上经常遇见她。甚至他们住的房子也一模一样,都是过去资本家盖的中国味很浓的白色小洋房,不过她住在二楼,他住在三楼(这有利于他观察她)。有时候他去对面铁皮棚拿牛奶,排队就排在她后面。当他们打照面时,他从她眼光的余波中就知道她认识他并注意他。但是,林鹤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他喜欢保持这种味道。
  从某些方面来看,林鹤确是个怪人。他对美的追求太极端,太偏执了。他觉得保持一段距离,让陌生感永远存在,是美得以维持的最佳方式。对面窗口的少妇作为一个妻子或者情人,可能会有种种缺点,但作为一枚小型张却永远是美丽的。
  雪子的出现,一下子打破了林鹤的情感方式。她直接来到林鹤身边,直接进入这位孤独者的生活。林鹤有些手足无措,也有些惊喜。他不知道这种突变会给他带来什么结果,但他好奇地、勇敢地等待着。只是他不知道如何接触身边美丽的姑娘,如何深入地走进她的世界……
  林鹤只会摆弄邮票。他集邮是从五岁开始的,至今已有四十年了。他总是伏在宽大的写字桌前,用放大镜研究邮票的齿孔、背胶,反反复复欣赏画面的构图、色彩。他没有工作,一生就做集邮这一桩事情。当然,他是孤独的,他远离社会生活。就像把对面窗口的少女看作一枚小型张一样,他习惯于将美好的事物转化为邮票,插入心灵的邮册。是的,他引以为自豪的是他心灵中那本邮册,那里汇集着多少精美而纯粹的邮票啊!他在写字桌前看一会儿现实的邮票,倦了,就仰着头闭上眼,欣赏他的精神邮票。一个人能把回忆都整理成邮册,可见他集邮活动经历之深了。
  他心底深处珍藏着初恋的回忆。那时,他还是十八岁的小伙子。红娣用她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套刚发行的《金鱼》邮票,双手捧着送给林鹤。她的漆黑的眸子里闪动着勇敢的光亮,用清脆悦耳的声音响亮地说:“我要嫁给你!”这个工人的女儿以其爽朗、果敢的性格一扫他头顶上空的阴霾,叫他惶恐,叫他激动!那一瞬间,太阳仿佛突然跳起来,他手上的金鱼千姿百态地游动着,小嘴巴嗒巴嗒地齐声喊:“嫁给你!嫁给你!”直到今天,林鹤回想起这幕情景眼睛就会湿润起来,金鱼依然活着……
  生活中每一段经历,总有与之相对应的邮票问世。有时,林鹤会把两者混淆起来。他和雪子坐着吃饭,怔怔地看她,觉得雪子化成一只五彩蝴蝶,翩翩起舞。然后向窗外飞走了。他叹一口气,对雪子说:“你会突然飞走的,就像突然飞来一样。”
  雪子眼圈红了一红,微微地摇头。她似乎要打破伤感的气氛,忽而一变,使自己变成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她纠缠林鹤:“讲讲吧,讲讲邮票的故事,讲讲吧……”
  林鹤笑了:“你先告诉我你父母的姓名,我再给你讲红印花。”
  他本想试试她的记忆,但雪子立刻陷入某种病态,两眼发直,满脸迷惘神情。
  “我忘了,我忘了,”她重复地说,“我忘了……”
  林鹤怕刺激她犯病,忙改变话题:“好吧,我给你讲红印花的故事!”
  雪子好像解去了头上的紧箍咒,一下子活跃起来。她把椅子挪到林鹤身边,依偎着他,两只眼睛清澄得犹如一潭清水。
  “红印花?什么是红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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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红印花

片段截选:一


  有些事情谁也无法预料,它很偶然、很突然地发生,犹如一颗流星划破夜空,在生活中留下深深的痕迹。雪子的出现就是这样,她一下子打乱了林鹤的生活格局,将他卷入一场奇异的恋爱旋涡。
  这天下午,天气特别热,西斜骄阳撒下千万根金针,把邮市铁栅栏后面的美人蕉、棕榈树、法国冬青刺扎得蔫头缩脑。这里原是肇嘉浜路的街心花园,人们聚集在此地交换邮票,渐渐地发展成全国数一数二的大邮市。街心花园有几个水泥制的蘑菇状凉篷,邮商们蹲坐在凉篷下面,议论着最近一段日子邮市的异动。据说,有一批炒股大户捱不住漫漫熊市的寂寞,一个回马枪杀到邮市上来了。他们不问价格地大肆收购《三国演义》小型张,导致价格暴涨。邮商们心情激动,邮市的气氛也与天气同步升温。
  林鹤破例在这样的日子来到邮市,因为邮商黑皮阿三郑重其事地约见他,说有一位重要人物要与他会面。林鹤爱选人少的时候来邮市,总在星期三下午,很定时。他是一个温和风雅的人,来邮市观察行情,仿佛在花园里散步,逢邮摊必打招呼,对邮商们很客气。他个儿高且略显单薄,衣着朴素随便。一头黑发天然蜷曲,长长地披至颈项。说话或转身时他常常将头发一甩,显出一种艺术家气质,静默思考时低垂的卷发使他变得神圣起来,看上去有几分像图画里的耶稣。他神情恰然,举止从容,慢悠悠地在邮市里转。在他身后,总跟着一阵阵诧异的议论:他的身价五百万?一千万?甚至可能有一亿!……
  林鹤是人们公认的邮王。
  当某一枚邮票如明星升起的时候,人们蓦然想起林鹤曾在它最不值钱时大批买进过!比如猴票,一九八○年发行的生肖邮票,那只用黑油墨描在大红底版上的可爱的猴子,面值只有八分钱,十五年涨了将近一万倍,是JT系列中涨得最快的邮票。黑皮阿三说:“猴票一出,林鹤从我手里整版整版地大批买进,少说有几千版!”人们惊讶地计算着这些金猴的价值,同时发问:“他哪来那么多资金?”资格者一些的邮迷就回忆起《毛主席诗词》纪念邮票发行时那个细雨濛濛的早晨:林鹤打着伞在邮电局门口排队,满脸激动。买过邮票,他转回来再排。他那单薄的身影始终在队伍里蠕动。老邮迷们肯定地说:林鹤只要抛出那天早晨买进的《毛主席诗词》的三分之一,就足以买进那些猴子了。因为当《金猴》发行时,文革邮票已经增值好几百倍了。黑皮阿三予以证实:林鹤确实委托他卖出文革邮票,用这钱买进了《金猴》。好事者继续追溯:文革期间工资很低,林鹤买《毛主席诗词》的钱又是哪来的呢?邮商中资格最老的王老头说话了:林鹤托他卖出了一些《梅兰芳舞台艺术》小型张。这套一九六二年发行的纪念邮票当时最红,尽管中国全体艺术大师正在受批判。王老头说:一枚《梅兰芳》小型张那时至少能换几十套《毛主席诗词》。至于林鹤最初买了多少《梅兰芳》,已经难以考察了……他就是这样滚动发展:卖掉高价邮票,买入更多增值快的平价邮票;待平价涨为高价,他再抛出一部分,筹集资金买入新的前景美好的邮票。
  这叫以邮养邮。如此养了几十年,林鹤养成了邮王。他的邮藏与他的为人一样,看上去平常,其实深不可测。
  大凡成器者都有些怪僻,林鹤也不例外。邮商们都知道他选购邮票不太计较价格,却出奇地计较品相。他拿起邮票反反复复检验,用放大镜照,对着太阳瞄,好像一个有洁癖的女人在自己卧室里寻找未擦净的尘埃。发现了点儿污垢他就会皱起眉头,咕咕哝哝地抱怨着什么。邮商们寻觅到品相上等的邮票,都要给林鹤留下;可是林鹤一来总能在这些邮票里挑出暇疵,这种时候他很难说话。黑皮阿三曾经卖给他一套《云南山茶花》,那品相真叫绝,色彩鲜艳,背胶匀密洁白,简直没有一点毛病。可是林鹤用放大镜照来照去,竟然发现二十分那一枚山茶花的花蕊里有一粒黑点。黑皮阿三气得喊:“太阳里还有黑点呢!”最后,林鹤还是买下来了,一九七八年发行的《云南山茶花》至今保留着如此品相,确实不易。然而他心里很难受,花蕊里那粒看不见的黑点仿佛长在他爱人鼻子上的一颗大痣,叫他在热恋中时时涌出遗憾的心情。品相是重要的,林鹤没错。可是世界上哪里有完美呢?
  黑皮阿三背地里说:“这个人太嘎,怪不得没有老婆!”
  林鹤至今独身。人们虽不同意黑皮阿三偏颇的评论,但也经常推测他独身的原因。其实,林鹤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暗暗自嘲:“总是缘份未到吧?”
  这神秘的、令人向往的缘份,就在黑皮阿三约林鹤去邮市的那个炎热的下午突然降临了。他是没有准备的,只觉得不是星期三去邮市有些怪。这种怪的感觉一直夹在他的心扉间,或许就算预感吧?
  约他见面的“重要人物”也有些怪。他是个矮子,出奇地白皙,戴一副法国进口的金丝眼镜,小手小脚,举止却有巨人气派。见面他就紧握林鹤双手久久不放,说起话来石破天惊:“你是邮王,我是股王。咱俩联手,试看天下谁能敌?”
  这位热情而有力的小人儿是牛司令,在上海滩的股市里赫赫有名。他聚集起十几个大户号称“舰队”,在股票市场呼风唤雨。本人真实姓名不详,只因他一句口头禅:“我到哪里,哪里就来牛市!”人们就叫他牛司令。牛司令说,他的舰队已经把市面上《三国演义》吃掉三分之一,他要把这小玩艺儿炒上天。他说他喜欢神话,比如一九九一年上海股票认购证的神话,比如生肖邮票《金猴》涨几千倍的神话,那才叫有劲!现在,他要使《三国演义》小型张成为第三个神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中国这块土地最容易创造神话,难道不是吗?他请林鹤加盟,当舰队政委,股王邮工并肩作战,创造出的神话保证让芸芸众生目瞪口呆……
  林鹤对神话并不感兴趣。可是这小矮人激情澎湃,说话滔滔不绝;且胸脯贴胸脯地紧靠林鹤,以芭蕾舞动作慢慢地踮起脚尖,达到与林鹤对视水平。林鹤进退不得,只好目光散漫思想开小差。就在这时,他看见对面靠近铁栅栏的树荫下站着一位漂亮小姐。
  王老头的邮摊摆在那片树荫里,她就在他邮摊前站着。她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又犹犹豫豫,神情一片迷惘。胡子拉碴的王老头正激烈地争辩着,长长的手指一直指到漂亮小姐鼓凸的胸前。漂亮小姐睁圆洋娃娃才有的黑眼睛,仿佛对整个世界提出疑问。王老头挥挥手,把头扭向一边,不再搭理她。她却不走,一只手将女式挎包甩来甩去,迷惘的雾在她脸上渐渐变浓,而她就像浓雾中一只迷途的羔羊。她穿着绣花边的紧身黑衣,短至膝盖的黑裙,长长的深入裙底的黑丝袜,还有一头蜷曲的披散至脊背的黑发。这一片黑色反衬出她的洁白,偶然裸露在外的肌肤犹如片片积雪,在阳光下闪耀着诱人的光亮……
  牛司令终于说完了一切,瞪着小眼等待回应。林鹤简单说明自己淡泊孤僻的性格不宜加入舰队,更不用说当政委这样的领导干部。不过他是够朋友的,只要帮得上忙牛司令尽管吩咐。这位矮小、精致的舰队司令显然有些失望,脚尖一软跌回原形,摘下法国金丝眼镜擦擦,戴好。他十分难过地与林鹤握手道别,好吧,那就不做战友只做朋友了,友谊地久天长。不过邮王显然失去一个历史性的机会,他只要明白过来随时可以找他,牛司令永远为他留好政委的位子……一群男女跟班簇拥着失望的牛司令离去。
  林鹤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已经长久无法与这个世界的人对话了。
  王老头在对面树荫下招手。林鹤离开蘑菇状凉篷徐徐地走去。姑娘还在那里站着。他觉得心里一动一动,必须遏制住什么才能保持从容。走过那位漂亮小姐时他闻到一股茉莉花的香味,但他没看她,目不斜视地走到王老头邮摊跟前。
  “我帮你收了一套《蝴蝶》,品相一级。你看看!”王老头说。
  林鹤仔细检验邮票。《蝴蝶》属“特”字头邮票系列,一九六三年发行,一套二十枚,深受集邮者喜爱。价格已从面值的二元四角伍分涨到一千多元。这是漂亮的大套头邮票,二十只珍奇品种蝴蝶翩翩起舞,与花草树木、山峦瀑布、蓝天白云构成艳丽无比的画面。品相很好,纸质光洁,色彩精美,看得出它曾被原先的主人细心保存。不过,毛病还是有一点的……
  “真漂亮啊……”林鹤身后传来姑娘的赞叹。他能感觉到姑娘俯身紧靠他所带来的体温,那股茉莉花香也浓郁起来。
  “走开,走开!”王老头老花眼镜滑到鼻尖上,两只眼睛完全脱离了镜框,朝林鹤身后恨恨地瞪着。“林先生,真是碰到鬼了!刚才她问我《蝴蝶》多少钱一套,我告诉她从朋友那儿收来一千元,不卖的,要留给你的。可人家算来算去却说只要两元四角伍分——她算面值!你说是不是有毛病?喂,你到别的地方去找两元四角伍的《蝴蝶》,不要站在这里好哦?”
  林鹤不再挑剔毛病,他把这套《蝴蝶》装进一只塑料邮票袋,笑容可掬地对王老头说:“火气不要太大。这货我收了,加你一百元。前两天你帮我卖了《三国演义》,帐一起算吧。谢谢你啦!”他怕姑娘陷入窘境,拿好邮票赶快走开。
  林鹤到其他几个邮摊看看,漂亮小姐竟在后面跟着,跟得不太紧,有时就用目光盯住他飘逸洒脱的长发。林鹤预感到一段故事要发生,忐忑不安又有点儿激动。今天真奇怪,好像一群蝴蝶扑头盖脸向他飞来,突兀而又色彩斑斓。林鹤隔着塑料袋瞥一眼里面的邮票,心想:哦,《蝴蝶》!你会带来什么?
  当林鹤离开邮票市场,沿着肇嘉浜路街心花园一侧回家时,晚霞已将成片的夹竹桃染红。一股由好奇心引起的冲动使他转过身,靠着街心花园的铁栅栏站住。姑娘迎着晚霞走来,面色宛如桃花,黑色短裙镀上一层金黄颜色。她就像熟人一样径直走到他面前,问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
  “那些邮票不是明明标着四分、八分吗?加起来一共二元四角伍分,难道我算错了吗?”姑娘的眼睛真的很像洋娃娃,黑葡萄似的眸子里有一片雾。
  这完全是外行提出的问题。林鹤要给她解释邮票的增值保值功能,显然是十分麻烦的事。他忽然产生了童心才具有的欢愉,反问道:“你想买这套《蝴蝶》吗?”
  “是的。”姑娘用力点头,“可那老头子好凶哇,要卖一千元哩……”
  “他有毛病。”林鹤晃动着手中的塑料邮票袋,和蔼地微笑着,“你没有算错。喏,你想要我让给你好了。”
  姑娘惊喜地接过邮票袋,久久凝视着塑料纸后面一只只翻飞欲出的蝴蝶。然后,她轻轻地说一句:“我想家了……”
  “你的家在哪里?”林鹤注意到她的外地口音。
  “我的家乡有许许多多蝴蝶,和邮票上的蝴蝶一样……可是,我记不清那是什么地方了……”
  林鹤看见她一脸迷惘的神情,心里忽然震动了一下。他站在蘑菇状凉篷下远远注视她时得到的第一印象蓦地涌上心头:一只迷途羔羊!
  姑娘郑重其事地付给他二元四角伍分。那伍分钱硬币在小手袋里找了半天才找到,林鹤在一旁默默地等待。算完帐,林鹤就离开了她。林鹤觉得很有趣。其实一套邮票他送给她也无妨,但通过一桩交易让她保留一份天真,不是很有意思吗?
  “我叫雪子。”姑娘在他身后喊道:“你真是一个好人!”
  爬上三层楼,回到自己的小屋,林鹤感到轻松愉快。他把《蝴蝶》送到她手里,她就像蝴蝶一样飞走了。这不过是他生活中的一段插曲,他与女性从不深交。睡觉前打开一本邮册,林鹤发现他收藏着五套《蝴蝶》。闭上眼睛那些蝴蝶化为片片雪花,铺天盖地扑在他身上。莽莽雪原上那姑娘向他走来,翻飞的雪片使姑娘身影模糊难辨。她轻轻地说:“我叫雪子……”
  林鹤忽然醒了,再也没有入睡。他在黑暗中思忖:为什么要送她邮票呢?这姑娘身上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他感到事情并没有结束。命运仿佛在某个交叉点转变了方向,以他无法掌握的力量发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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