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窗外下着绵绵的雨,戴个耳机听那些悲伤的歌,想一些漫无边际的心事,有时不知为什么就想哭,泪一滴一滴掉下来。
但是我这样一点小小的悲哀算什么呢.这个世界有太多真正不幸的事,那些残存的人连悲哀的权利也没有,他(她)们只是得把日子过下去,无论幸福与否,存在是最重要的。
那个老大妈我常看见,她是妈妈单位里扫大院的,每天佝偻着身子在那里扫地,每次看见我,她会冲我笑笑。她的脸纹路纵横,看上去很老了,妈妈说她六十岁还不到点,但是与城里的同龄人相比,那是明显地老了。不过她穿着还是相当干净的,脸也还没有萎缩,眼睛也还是有神气的,看过去还是让人感到亲切舒服的。每次看见她,我叫她一声“阿婆”,她都呵呵地笑着说好。
听到关于她的故事是在一次回家的路上,妈妈说:“她可真惨啊!”。
妈妈沉默着思考该怎样开篇。我好奇地望着妈妈,我说她看上去不是挺好的吗?
“你不知道呀!”妈妈说:“她这次春节回家去遇到了一生难以承受的打击呀!”这阿婆也不知姓甚名谁,大院里的人都叫她扫地大妈,她从三年前就来扫地了。工作很辛苦,每天早晚要把大楼前前后后的房间走道厕所打扫干净,八百元钱一个月,她干得挺欢,每次想到钱一点点攒起来,多了可以给儿子娶一房媳妇了。儿子已经三十岁了,还没讨老婆,都是没有钱的缘故。老头去得早,她四十岁守寡,把一儿一女拉扯大了,总算女儿嫁了个作生意的,小镇里买了房子,日子过得还算红火。
扫地大妈每天都开开心心的,看见每个人她都歉和地冲人笑笑,身体也还硬朗,早上四五点钟就起床了,每次发工资的日子,她会把钱小心收起来,数上一遍又一遍,在每个晚上。那包着钱的布包慢慢地厚起来。
春节时候,她就回家去了。从我们这里她坐长途汽车坐上十多小时到她故乡的小镇。她的女儿住这镇上。可是她自己的房子在乡下,还要坐四轮小货车颠颠跛跛大半个小时。她们那里有很多山,房子是村里最简单的,她想等攒够钱了,把房子重建,盖上两层楼,在村里也扬眉吐气了,想到这里,她的脸上交织着期望与欣慰的表情,她的眼是闪着亮光的。
儿子不是一个有本事的人,却也喜欢从她那里搞点钱去打打牌之类的。她老了,说也说不好她,管也管不住,心想等他娶了老婆就好,心里自责深深,儿子的事一天不办,总是自己的责任。
下午女儿来了,还带了小甥女,粉雕玉琢般,都穿了新衣服。村子里有人在燃放鞭竹。喜庆的气氛浓重热烈,一队舞龙的走过,都是认识的,相互道好。
女儿初二要出远门,大概半个月后才能回来。说叫妈去新房子里住给管管门,家里的东西都是新买的不放心。
女儿走后,扫地大妈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让儿子去住比较好。儿子听了也高兴,就拿了钥匙去了,去时母亲千叮嘱万嘱咐要他小心,不要把姐姐的电器家具给弄坏了。扫地大妈她为人就怕负人重托,在大院扫地时也一样,总是仔仔细细把角落都扫到。
悲剧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后儿子再不大说话了。所以我们都只能根据事件来推测。
儿子一人在他姐姐家里,呆了几天,百般无聊。想倒点水喝,热水瓶里却没水了。他就把水壶搁煤气灶上,开了煤气,走到客厅开电视,把频道转来转去没一个好看的。真无聊,他说。揉揉眼皮还有点困,没事还是睡觉吧。他就去睡觉了。这个下午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下午,周围冷冷清清的,很多人都去走亲戚了,他模模糊糊地想着还是乡下热闹。有人一起打牌赌钱,不如明天回家去算了,他就渐渐地睡着了。
那边水不断地在壶里沸腾着,水很满把盖子也顶掉了,水溢出来越来越多,把煤气灶的火焰给熄灭了。煤气嘶嘶地往外冒着,他陷在他的梦里并不得知。
如果他是个醒觉的人,他的一生大概也不会这般模样了,可他一向来粗线条惯了,鼻子里好象堵着个什么似的,翻来覆去睡得不踏实。
他索性起来:“妈的怎么回事?”他低低嘟囔一声,摸摸口袋,还有二三支烟埋在干瘪的口袋里残躺着。捞一支出来,叨到嘴边,掏出打火机,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他的历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听见“呯”的一声,空气爆炸了,同时噼噼啪啪巨大的炸裂声是电器走向毁灭的瞬间。 但他已经顾不及了,他只觉得疼痛,从胸口延及全身。那漫天漫地的红是他永远抹不去的颜色。
等他知道时他躺在医院白色的床单上。母亲多年的积蓄给他交了住院费。他的胸部以上烧成了二级烧伤,脸和身体都惨不忍睹。他的一生就此完了。他看着玻璃外的蓝天白云,有小孩子们嘻戏的声音远远传来,那是附近一所学校的孩子们在课间休息。他是那样怀念童年的时光,那时他是母亲的宠儿,还不至于令母亲心碎。
他看着他的母亲,那张脸沟壑纵横,为了他,母亲过早地老了。
他的姐姐来了。姐姐家给烧成了炭黑,室内的东西都给烧毁了,所有的装修也付之东流。姐姐对他人说:“十万元钱呐!”又心痛又气急,忧急痛心也犯了病住了院。
都是他的错。他又能说什么呢?自生病后,他的思维听觉都异常地清晰起来。他听见母亲对医生苦苦恳求:“求求你们救救他,给他整容吧!钱我一定会还的,我一个月一个月地还。”医生说:“大妈,不是我们不肯救人,实在是医院的规定不能违反,要人人都这样,我们咋办?”他听见母亲剧烈断续的抽泣声,好象生命即将终止的哽咽,他躺在病床上,一件一件记起对母亲的愧歉。他从来不足以令母亲自豪过,母亲只是单纯地把全部的心给了他。
对死亡的害怕是他本能的反应,当他拿一把刀在手上划时,他畏缩了。
母亲每日必来几趟,带来新鲜的饭菜,带着微笑温柔的目光,告诉他“不管怎样,娘总是在的,只要娘还活着,一定要想办法治好你的伤。”他默默地不声不语。在母爱的包围中,他从来只有索求不曾付出过。如果他就此离开,他就把母亲最后的希望给毁灭了;如果他不走,他又如何面对母亲为他丧失尊严四处求告百般辛劳。他那矮小瘦弱的母亲呵!
不知他整日想些什么?谁也猜不透。姐姐也来看过他,愁苦地望着他说:“幸好房子还在,要不真是连住的地方也没有了,总算还有个窝在。”他低低地说对不起。两行清泪顺着眼睛滑下。一切祸从他而来,他给亲人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生和死在他心里反来复去掂量着,死与生同样地艰难。他直到死亡都是个负疚良重的人。他站在医院的顶楼,他不知这下去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一步已经跨出,只要再向前一步..... 母亲不是第一个看见他死的人。等她接到消息时,他已躺在太平间里,覆着白布,血还在渗出。母亲把白布打开,看见他支离破碎的脸和同样的身体。她嚎啕大哭起来:“儿呀,你要走也不该这样走啊,你这样下世还怎么投胎作人呐?”她哀哀戚戚地释放着她的悲与痛。
等儿子的丧事办妥之后,她又坐上汽车,来到我们这个城市。这次她赚钱是为了尽快还清债务,尽快能给儿子做个法事,让儿子快快安息,早早投胎。
她已恢复平静,与原先一样友好地对我笑笑,但谁知道,她的平静下面波涛汹涌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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