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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与剑---梁羽生

第十五章 隐危机 峡谷尸横
 

  沉沉的雾霸起自太阳落山后发苍苍的大地,合着肃杀的秋风,那么迷迷蒙蒙,浮浮荡荡的飘起,像一张张愁苦而无奈的面孔,而这些面孔融漫在一起,便变得说不出的空洞与模糊了,给人心头上一种黯涩悲凉的感触,宛似那些雾霞罩在呼吸里,落在两眼中,远近的景色,看上去也是那般哀哀切切的了。
  紫千豪一手将皮缰缠在腕上,一手紧紧抓着马鞍的扶把,面色苍白得带着青森森的冷漠,他的目光直愣愣的注视着远方,像是在神触着层云重雾中的那一份落寞,他左右的白辫子洪超与毛和尚公孙寿,则连一句话也不敢吭,尽管苦着脸抽冷气……
  秋风刮着,可真够凄厉,打起降哨子在转,拂过人马身上,冰寒得刺骨,宛如无尽的冰雪渣子朝身上洒,还夹在那极似哭号的呼啸声里,一次一次的奔向远方。
  二头陀蓝扬善就这不久的功夫,已与他身边并辔而驰的黑鲨祁老六混熟了,这位二头陀一五一十的将遇着紫千豪的经过讲了个一明二白,祁老六愧疚着,关切着,更有说不出的焦惶,他低低的道:“我说,蓝老哥,孤竹帮的一副重担,全负在老大一个人的肩上,任什么大小事也得由我们当家的躬亲辛劳,想起来,我们这些做弟兄的实在汗颜,眼前,老大又挂了重彩……唉……。
  蓝扬善也唱了一声,道:“说不难事情并没有到太糟的地步,咱们赶上去接应还来得及也不一定……但大家伙可不用急,这不是发急的事,你看看每个人都愁眉苦脸的,这,又何苦来哪?”
  摇摇头,祁老大道:“你不知道,老哥,我们当家的脾气很怪,他生平最恨的事便是手下们不听调度,达不成交待下的使命,当家的平素不容易发火,但只要他一怒起来,别说我们这几个,连坐第二把交椅的老苟也不敢吭气……”
  接着,他又道:“你看吧,这次事情以后,总有几个倒霉的哥儿要被发交‘铁旗堂’议处,吃不了兜着走!”
  “铁旗堂?”蓝扬善道:“可是执法的堂口?”
  祁老六颔首道:“正是,我在三年以前还进去过一次,被关在山牢里坐了两个多月才放出来,这还是当家的特别思典,堂里弟兄看情面,要不,先吃上个五十藤鞭再去进水牢是免不了的,堂里的伙计们都他妈是些铁打的心肝……”
  蓝扬善奇道:“怎么,你老兄在孤竹帮里乃是身居要位的高手,连你也得受刑?”
  “唉”了一声,祁老六道:“不用说我,哪一个也不行,当家的以诚心待弟兄,用铁腕维帮规,谁犯了也得受罚,我那次只是在行事的时候吃了一个骚娘们的豆腐,又舍不下把她偷带了回来,老大一知道,先臭骂一顿后发议‘铁旗堂’,就是这样,以后我在出去办事的当儿,吓得连女人也不敢多看一眼啦……”
  呵呵一笑,蓝扬善道:“不过么,自古英雄爱美人,却也无可厚非……”
  舐舐嘴唇,祁老六道:“可惜我们当家的就不这么想啦……”
  抬起眼朝前面灰沉沉,黑苍苍的景色看了看,蓝扬善将身上的衣衫紧了紧,嘘着气道:
  “咱说,老兄,快到了吧?”
  祁老六朝前路瞧了瞧,道:“我们在绕着圈子走,从这里回去不经过山前的“松风坡’,直从南边的峡谷里沿着干涧登前山,若是从正路走,如今已可望见‘松风坡’的松梢子了,这么一绕路,怕要多上十来里地,还要顿饭光景才能到达……”
  话刚说完,骑队的奔速果然缓了下来,开始轻徐的前进,当先的紫千豪则在此时微微举起左臂——
  祁老六见状之下,回首打了声惯哨,咆哨声尖而短,在空气中跳弹了一下,骑行里,已有十二名青衣大汉分做四个不同的方向先行奔去。
  甲犀上的紫千豪轻轻吁了口气,继续率领马队前行,一旁,白辫子洪超压低着声音道:
  “大哥,可要放一只‘长虹箭’?”
  在孤竹帮的传统里,“长虹箭”乃是通知山上的人们“双龙头”返山的讯号,日间,则使用“铜铃鼓”,这是一种尊重的礼仪,也代表着一帮之主的威赫,但此时,紫千豪却疲乏而冷峻的道:“放给谁看,关心玉抑是玄云三子?”
  洪超碰了个钉子,吓得不敢再作声,紫千豪沉默了片刻,又低低的道:“附近可有我们的探马?”
  毛和尚公孙寿忙道:“山麓十里以内,全由罕明的手下负责飞骑巡逻,每隔半个时辰一次,三里之内,便该看着我们的暗哨了……”
  紫千豪点点头,道:“现在我们是绕道而行,但目的也是指向傲节山,这个方向是否亦有巡骑经过?”
  公孙寿看了左右一下,道:“应该有。”
  紫千豪冷冷的道:“如今却未见。”
  毛和尚不敢再答腔,紫千豪哼了一声,也不多说什么,于是,一行铁骑沿着荒岭隐坡,顺着杂径小路静静的走着,没有多久,嗯,傲节山雄伟的山影已在他们翻过一处乱石岗之后呈现于眼前!
  黑暗中,有三乘骑影飞奔而来,这三人正是方才奔去探路的十二人当中的几个,他们这时俱皆头巾歪斜,喘息如牛,满头的大汗,一奔到近前,其中一个已惊慌悲愤的向紫千豪低叫道:“不好了,大哥,在前面的一片杂草地里发现了我们五个弟兄的尸体,连他们的坐骑也全遭人击毙,通通横倒在一堆,我们又朝前遛了一段,那边的两处暗桩也吃人拔起,桩上的四名弟兄都被倒吊在一棵白烨树上,其中两个连脑袋也被砸得稀烂,血糊糊的一团,好惨……”
  紫千豪平静的聆听着,他挥挥手,道:“可曾发现了别的什么?”
  说话的汉子摇摇头,带着咽声道:“我们怕大哥着了道,是而便匆忙赶回来报信了,其他还没有看到什么扎眼的事……”
  白辫子洪超和毛和尚公孙寿俱不由怒火中烧,目毗欲裂,二人齐齐愤激的咆哮起来:
  “这些狗娘养的杂种,我与他们拚了!”
  重重一哼,紫千豪道:“都给我闭嘴!”
  闭上眼,紫千豪没有说话,他定定的坐在鞍上,就宛似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夜风拂弄着他的衣角,看上去,有一股特异的,深沉而雄稳的味道……
  后面,祁老六策马奔上,他忧虑的道:“怎么,情形不对?”
  毛和尚公孙寿低声道:“已经干上了。我们的巡骑和暗卡被放倒了好几处!”
  祁老六神色突然变得狠厉无比、他咬牙切齿的道:“老子要一个个刮他们的骨,剥他们的皮!”
  蓦而,紫千豪双目倏睁,一片精亮尖利得炫人心神的寒芒暴射而出,他冷酷而毫无情感的道:“我、公孙寿、洪超,是第一拨,老六、苏家兄弟是第二拨,烦请二头陀蓝兄押后为第三拨,每一拨率五十名弟兄,前后相距三十步,作快速冲刺,直指傲节山前进!”
  祁老六答应一声,立即掉马回头分配派遣,极快的便将三批骑队分排妥当,紫千豪猛然大吼一声:“冲!”
  于是——
  蹄声有如阵雷般突然响起,夹着摇山撼岳之威贴地滚动,以紫千豪为首,分做三批直扑傲节山!
  一马当先的紫千豪单手握组,豹皮头巾迎风飞舞,他的面色在这一刹间变为赤红,宛如映着血,染着凶厉,散扬着煞气!
  铁骑蜂涌奔腾,翻下乱石岗,绕着傲节山山麓直扑一道两面壁竖的峡谷,这道峡谷中间只有女许宽窄,谷壁陡峭直立,有如刀斩斧劈,那么险峻的矗峙上去,黑沉沉的看不见尽头!
  尚未入谷,紫千豪已经看见谷口横卧着的四具青衣尸体,他连眼皮子也不撩一下,放马直奔而进!
  毛和尚公孙寿紧随于侧,见状之下狠狠骂了一句:“灰孙子们,你家佛爷要超渡你们了!”
  他的话声尚留着段尾的,谷顶上著然传来一阵骨碌碌的巨响,无数块磨盘大小的石块已暴雨般飞坠而下!
  奔驰在前面的紫千豪狂吼一声,四眩剑碎然斜弹,两块大石头已被剑尖一点之力震飞出去,寒光骤闪,又是三块巨石横撞谷壁,刹时粉碎如糜,毛和尚公孙寿与白辫子洪超一个抽出“亮银棍”,一个拔出大马刀,一时之间,只见人仰马翻,嘶叫惨吼之声乱成一片,在尘土飞扬中,夹杂着沉重的巨石撞碰声,人马摔跌声,号噪声,以及清脆的骨骼折断声,好一副人间地狱图啊……
  紫千豪恍如未觉,依旧策马狂奔,四眩剑旋戮横砍,上下翻飞,转眼下,他已来到了谷口!
  谷口的外面,便是一片干涸了的洞床,有乱石、杂树分布着,连地面也是软硬不匀,起伏不平的,紫千豪隔着谷口尚有不足一丈的距离,而四周的暗影中,已有一片蜂蝗般的矢箭与暗器蓬射而至!
  高亢而凄厉的长笑着,紫千豪剑起如云涌风号,在连串的紧急撞击声里,所有射来的暗器箭矢已全被震飞或荡落!
  于是——
  甲犀一跃而起,腾空几近十丈,四眩剑暴斩猛翻,躲在不同隐暗处的七个黄衣人物已惨叫着被活砍成十四截!
  譬发蓬散,满身沁汗的毛和尚公孙寿也驭骑冲出,他看也不看,左手连挥,十七柄弯刃短刀已尖啸着飞射四周,同一时间,白辫子洪超亦衣衫破碎的率着十多乘铁骑奔出,他们是一个动作,坐骑一出谷口便四散分开,弯刃短刀加上手斧纷纷投射刺劈,在凄凄的夜色中,只见寒光闪闪,往来曳流,号叫声与痛噪声揉合在一起,已分不出哪是哪一边的了……
  山谷中的落石声仍然轰隆不断,呼号吼叫声及马匹惨嘶惊曝声也连续未停,但是,却还有一批批的骑影奔出,有的鞍上无人,有的有人无马,有的马拐着腿,有的人瘸着脚,但不论他们是如此狼狈,如此惨痛,却依旧毫不畏缩的,个个强悍的冲了出来!
  谷口响起了二头陀蓝扬善的尖嗓子,他正挥舞着他的“金钢杖”:“咱操你关心玉的二妹子,刨你白眼婆的祖坟,割你玄云三子的牛鼻子,你们他妈还有没有一点江湖道义,还有没有一点奶奶的面皮,竟用这等下三流的法门暗算你家的太爷?”
  突然地——
  黑暗中敌人的箭雨暗器全停止了,一丁点声息也没有,那么静,那么寂,好像……好像原来这里便是如此安宁一样!
  山谷里的落磐声也同时中断,宛似投石的人一下子都消失在夜风中一样,谷内,这时只有迷漫的尘沙,以及在尘沙中隐约传来的人兽呻吟!
  正在乱石杂树中追杀攻击偷袭者紫千豪与他的手下也停止了动作,他们有的尚在马上,有的却已展开步战,此刻,每个人都谨慎小心的戒备着,目光愤怒的炯然投视向四周,没有人出声,没有人移动,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充斥着僵冻,全是久经战阵的老手了,在目前,他们知道应该怎么去做……
  轻快的,毒鲨祁老六掠到紫千豪身边,这位孤竹帮里素以猛悍著称的高手已带了红,左边面颊上皮肉翻起,血淋淋的一大片,但他却宛如未觉,低促的向紫千豪道:“老大,我们的人马大约折损了一半左右,能战的只怕不足百人了,老大,你还安好么?”
  黑暗里,紫千豪双眸闪亮如星,他冷沉的道:“别顾着我,要大家候着,不准轻举妄动,只怕对方业已布好阵势以逸待劳了,马上我们就可以先行索回一笔血债,老六,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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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突重围 柳暗花明
 

  黑暗中,祁老六的面庞上浮映出一抹狩厉而残酷的神色,他点着头,嗓门沙哑的道:
  “我想会的,一定会的……”
  紫千豪用四眩剑的剑鞘,摩委着面颊,灿银的剑鞘是冰凉而光滑的,有一种直透入心的寒冽感觉,鞘身上镶嵌的美钻形宝石闪泛着一点蒙蒙却晶莹的光彩,那光彩,会令人联想起空中的繁星,是那么高远,又那么冷漠……
  静静的朝四周的黑暗扫视着,时间也在悄悄的流去,于是,紫千豪决定不再等待,他指唤过祁老六,低沉的道:“老六,你和苏家兄弟带着一半人马顺着干涧往下走,一遇伏击立即卧倒,由我们分在两侧暗护着,到时候,我们从旁边杀,你的人给我自内往外冲,这是头次接刃,大家都得搏个红彩。”
  答应着,祁老六问道:“骑马还是步行?”
  紫千豪道:“你们骑马,我们徒步!”
  于是,在夜色重掩之下,祁老六迅速窜过去传达口信了,片刻后,分开行动的人马各已准备就绪,在一声旱雷似的暴叫里,一队骑影狂风似的朝着干涧里奔去,而几乎就在他们甫始奔驰的同时,侧面的乱石杂树中,一蓬蓬的剑光暗器又骤雨似的飞了出来!
  紫千豪他们就在等着了,黑影里寒芒一现,数十条人影已俄虎出神般的扑了上去,四眩剑首先开彩“呱”“呱”的连串暴响声里,五颗人头已带着满腔热血抛到半空!
  三步之外,毛和尚公孙寿的粗重的亮银棒“铿”的一下子震飞了一名黄衣大汉,另一个刚待跃起,一名孤竹兄弟的锋利马刀已削掉了他的一只大腿!
  悠长的惨号回荡在冷瑟的空气中,夹在惨号声里,二头陀蓝扬善的金刚杖已铿锵有声的与一个秃顶壮汉缠在一起!
  那边—一
  奔行在干涧内的人马全已于袭击发生时蹿伏在地,现在,他们个个手提马刀,在邓老六与苏家两兄弟的率领下悍野的反扑了上来!
  大旋身,紫千豪掠过了一块横倒的涧石之旁,他的四眩剑闪过一道银光,三位黄衫仁兄已那么快的在同时被他拦腰斩为六段,像猛力割破了的猪肚子,花花绿绿的肠脏顿时剥泻一地!
  白辩子洪超的人马刀霍霍飞舞着.他一边敲磕抽冷子袭来的暗器,一面在追杀着眼前正在四散奔逃的敌人,数十个青色玄装的孤竹弟兄则形成了一个半弧,严密的包抄围兜,时时有兵刃撞击的声音响起,时时有叱吼怒骂的喝叫传来,现在,祁老六的人马亦已反扑到眼前了。
  忍住肉体上剧烈痛苦,紫千豪咬紧牙关,猛力砍向自一侧掠过的一个黄衣人,那黄衣人惊惶之下回刀力拒,却在“咔嚓”一声脆响中刀折臂落,他连喊叫尚未及出口,紫千豪倏翻手腕,将他刺翻于五步之外!
  祁老六的身形有如一头怪鸟般自天而落,他右手一柄马刀,左手一把蓝汪汪的“分水刺”,照面之下,两个黄衣人已横摔了出去!
  “呸”的一声,祁老六突然斜身挥刀,“当”然震响里,一只无羽利箭已被敲飞,他正待往箭来的方向扑去,紫千豪已“呼”地掠过,四眩剑暴翻之下,一个黄衣汉子立即尖哮着仰倒于地!
  怪笑一声,祁老六正想道谢一声,脑后飒然风动,一股绝大的力量已猝袭而至,他贴地偏身,马刀猛的回斩,左手的分水刺已准确无比的戳向对方胸口。
  但是,来人却似乎并非弱者,他哼了哼,振臂之下已到了四尺之外,在移动的中间,一条“鱼鳞鞭”光闪波炫的连连朝祁老六攻出九鞭!
  在急速的拦架里,祁老六疯狂的反攻回去,他一边怪叫道:“我操你奶奶,敢情你还真有两手哪!”
  两个人迅速而猛烈的扑击着,眨眼就是五个回合,四周的游斗仍然和这里一样激烈与火辣,有的一沾即走,有的互相追逐,有的在血战,有的甚至在翻滚……
  紫千豪似乎已杀红了眼,他的身形宛似流星般飞泄绕舞着,四眩剑探刺如电,碰上他的银坝子角色们没有一个不立即倒媚的,一时之间,只见光闪头落,刀出肢折,情景好不掺厉!
  两块岩石的石缝中,暮然冒出一条黄衣大汉来,只见他朴刀便砍翻了一个孤竹手下,但是,却未及缩回已被后面的另一个孤竹弟兄透胸刺穿!
  前面的杂树丛里,亦有一黄一青两条汉子重叠着,黄衣人的匕首插进青衣人的小腹,青衣人的马刀则切进了对手的颈项一半,于是,那黄衣仁兄的脑袋便以古怪的角度斜吊在一边,而青衣人尚“咕嘻嘻”“咕嘻嘻”的将一口血在喉咙里打着转。
  有人在起伏突陷的地面上扑打着,用手折、脚踢、用牙齿咬,甚至以石块及泥土互掷,除了兵刃之外,任何可用以伤人的方式全用上了,悲号厉降搀操在粗浊的喘息声里,人体在滚动、翻腾,这是原始的攻击及自卫手段,但是,又何尝不代表了彼此心底的深仇大恨?
  猛然——
  “吭”的一下震击声里跟着夹有骨骼的断碎声,与二头陀蓝扬善拚斗的秃头大汉已被活生生砸断了脊椎骨碚倒在地,蓝扬善双足一旋,嵌合着八根弯曲铜柱的金刚杖杖头又斜扫上去,将这位秃头大汉生生打从地上翻起了三四尺高,才又沉重的摔跌下来!
  紫千豪适时而到,他一转手中的四眩剑,哑声笑道:“干得好,蓝兄!”
  二头陀晒然一笑,道:“小意思,小意思!”
  正在这时,黑暗中忽地传来了一声尖亮的呶哨,只是一响即沉,随着这声惯哨,游斗埋伏中的银坝子所属们立即似脱兔般纷纷往后退去,二头陀蓝扬善怒骂一声随后猛追,紫千豪却在闪扑斩截中突然折回,他一洒剑上的血迹,低喝道:“老六,生擒你的对手!”
  与祁老六激斗的瘦长汉子在这时显然也有点慌乱了,看得出他已经毫无斗意,只想快些抽腿——
  阴毒的笑着,祁老六攻势猛烈而野蛮,全是一派拚命三郎的打法,狠砍狠杀,勇冲猛扑,真似一条翻浪掀涛的毒鲨!
  眼看着周遭的手下们正在追袭逃杀,紫千豪一手握剑,一手执剑鞘,他唇角下勾出了一副残忍的线条,冷冷的,他道:“记住我要活的,老六。”
  祁老六猛攻着,一边道:“放心,我照看办!”
  那人的一条鱼鳞鞭上全布满了三角形的锋利钢片,抖闪之间寒光闪闪,真和鱼身上的鳞片相似,不过,这都全是些可以要命的钢片,而且,全是竖立着的。
  有些不耐了,紫千豪道:“快些,老六!”
  祁老六右手的马刀奋力砍去,隔着半尺,他手腕倏绞,幻出一团炫目的寒光,在敌人的鱼鳞鞭暴起横扫之下,他左手的“分水刺“已突然飞射而出!
  瘦长汉子料不到对方连兵对也抛了过来,他惊叫一声,闪电般回旋,同时鱼鳞鞭活蛇似的卷回,“当”的一下子便将分水刺砸在地下。
  乘着这一线之机,祁老六捷豹一样鲜然蹿近,那人的鱼鳞鞭猛地下沉,已稍迟了一点!
  “叭”的一声,祁老六的大臂有一块血淋淋的,手掌大小的肉块随鞭飞起,而他的马刀,已经一下子砍掉对方的一只右脚!
  瘦长汉子痛极惨叫,一个跟头栽倒于地,祁老六的马刀一闪,他握鞭的手掌也接着与身体分了家;
  冷促的,紫千豪叫道:“够了!”
  一抹汗,祁老六收刀后跃,尴尬的道:“对不起,老大,我是一时火气上来了……”
  紫千豪没有表情的道:“没有关系,至少他还留着一口气。”
  旁边,一名孤竹弟兄拾起老六的分水刺追上来,又撕开衣襟为他包扎伤处,祁老六喘息着,没有敢再出声。
  紫千豪看着地下正在痛苦抽搐的瘦长汉子,他冷森的道:“朋友,看你的身手,想必是银坝子的大爷之流了。”
  瘦长汉子面色枯干惨白,他呻吟着,巨大的痛楚已使他连开口说话都乏力了。
  俯着身,紫千豪道:“告诉我,你们今夜进犯傲节山,一共来了多少人,领头的都是谁?”
  那汉子只管一个劲的呻吟,双眼紧闭,没有吐露一个字,祁老六不禁怒火上冲,他抬上去狠狠踢了那人一脚,骂道:“少装他妈的狗熊,你再诈死看老子怎么整治你个龟孙!”
  一挥手,紫千豪冷峻的道:“朋友,虽然你很难受,但我相信你自然神智清醒,自然听得到我的话,江湖上的汉子,需要承担常人所负荷不了的痛苦,如今你只是残废,隔着死亡还有一步,至于要不要迈这一步,就全看你了,记着,好死都不如赖活!”
  地下的人错曲着,断了脚手处血如泉涌,他身体亦在不停的抽搐,眼看着就要活不成啦。
  祁老六狠狠吐了唾沫,凶恶的道:“你说不说?狗操的,你道是这么便宜就叫你死了,再不吭声,老子会要你一点一点尝尽孤竹帮的法宝!”
  轻轻吁了一口气,紫千豪淡淡的道:“你还不讲么,朋友?”
  瘦长汉子仍然一个字也不吐,呻吟声反而越发大了,显然他是有心要硬撑下去。
  于是,祁老六目光看着紫千豪,当然,紫千豪明白他的眼神中包含着什么意义,略一沉吟,他点点头,走开了一步。
  狞笑着,祁老六粗暴的道:“来吧,混帐东西,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罚酒已经来了,老子倒要看看你怎生个吃法!”
  说着话,他伸手入跨边的镖囊,掏了一把白盐出来,抓起地下这个朋友的断腿,那只腿上的脚板早被削掉,伤口平滑而整齐,虽是夜色中,仍可隐隐看见模糊的血肉,白森森的腿骨,以及尚在皮肉里微微蠕动的筋络血管,祁老六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手里的一把白盐已用力按到对方的伤口上去,还使劲地揉了几下!
  这种痛苦简直是无法忍受,白盐的煞厉融合在嫩柔的伤口中,那滋味有如一只通红的烙铁朝心肺上烫,比千刀穿、万刀刺还更要来得令人不能忍受,全身都似在一刹间痛得僵木了!
  瘦长汉子喜然拚命翻滚,同时杀猪似的号叫了起来,叫声尖厉而恐怖,在夜色中传了出去,真有一股子令人毛发惊然的感觉……
  祁老六不管他如何挣扎滚动,右手宛似一道铁箍般紧紧抓着他的那条断腿不放,一边面容不变的道:“狗操的,你叫?叫的时候还在后头呢,等你这一阵子过了,老子尚要在你那条断手伤处同样的来上一下,然后,便可以开始找一只尖头‘蝼蛄’钻进你的耳朵孔里,叫它慢慢品尝你小子脑髓的滋味了……”
  这冷的天气,瘦长汉子的身上都汗透重衣,他抖索着,喘息着,面孔五官扭曲得全变了形,双目怒突,连瞳仁的光芒都聚不拢了……
  猛一下摔掉握着的腿,祁老六又掏出一把白盐,粗野的抓起那人的断手,毫不留情的就待依法泡制,再来一次。
  心胆俱裂地鬼号了一声,这人喘惧得几乎断了气般哀嗥:“饶……烧了我……我说……
  我说……我什么都说……”
  祁老六绝不通融,冷酷的道:“真的?”
  瘦长汉子呛咳着涎水流滴,却拚命点头:“真……真……的……”
  放下他的手臂,祁老六的小眼暴睁,阴毒的道:“你放明白一点,狗娘养的贱种,若是想使什么花招,老子会叫你比现在还要难受十成!”
  如今,那瘦长汉子除了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一阵一阵的哆嗦之外,简直就没有别的力气了。
  过了片刻。
  紫千豪走了近来,沉缓的道:“朋友,你是银坝子中大爷一流的人物么?”
  瘦长汉子连连点头,紫千豪又冷冷的道:“此外进犯我傲节山,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这位朋友尚未及回答,祁老六已在一旁狠狠的道:“你要有一个字虚言,你就等着享福吧!”
  痉挛了一下,这人干涩而虚弱的道:“两千来人……”
  心头一震,紫千豪慎重的道:“两千来人?有这么多?”
  像叹息一样呻吟了一声,瘦长汉子低哑的道:“就……就是……这么多……”
  哼了一哼,紫千豪又道:“由谁带头?”
  那人惨白泛紫的嘴唇翁动了几次,微弱的道:“关心玉……”
  紧接着,紫千豪跟着问:“还有什么人?”
  又抽搐了几次,这人痛苦的道:“玄云三……子……‘黑流队’……‘黄衫一奇’徐祥……‘血狼星’单……光……以及……我们……们银坝子……的六位……大爷……十五名…
  …二爷……”
  紫千豪面色沉凝,迅速的再道:“其他?”
  猛烈的痉挛着,瘦长汉子全身后仰,语若游丝:“就……是……这些……”
  看情形,这瘦长汉子只怕不成了,紫千豪厉烈的急问:“我的手下损伤如何?你们已攻到了哪里?”
  那人“哇”的吐了一口鲜血,嘴巴里还带着血沫子,他双眼可怕的暴突着,断断续续的道:“后……仙……没有……有打……破……”
  祁老六焦急的插口道:“快说,你们占了傲节山多少地方?我们这边有哪些人吃了亏?
  你们卧底的两个小子得手了没有?快说,快说你妈的话呀!”
  蓦然,瘦长汉子四肢突地一挺,猛然弹了一弹,就以那种古怪的姿势仰卧着,再也没有动静了,一只眼球,和刚才一样,几乎有一半凸在眼眶之外,形象恐怖极了,骇人极了。
  缓缓的,紫千豪道:“他已死去……”
  抹了把汗,祁老六悻悻的道:“这狗娘养的,本来我们还可以多问一些话来……”
  冷冰冰的,紫千豪道:“是谁使他死得这么快?”
  愣了愣,祁老六不由心里发毛,他呐呐的退过一边,连大气也不敢端上一口,此刻,方才去追击敌人的孤竹人马都已陆续返回,他们静穆的围立四周,没有一个人出声。
  侧身过去,紫千豪低叫道:“公孙寿。”
  这位有毛和尚之称的仁兄赶忙踏前一步,躬身道:“在。”
  紫千豪道:“追杀他们之后我们可伤了人?”
  公孙寿忙道:“又死了五个弟兄,但击毙了对方二十多人!”
  点点头,紫千豪又道:“方才得到消息,银坝子方面的入侵者并没有能打进后山,换句话说,孤竹帮的枢要重地仍然无恙,还在我们自己人掌握之中!”
  一听到这消息,四周的孤竹帮众几乎振奋得要雀跃欢呼起来,紫千豪一摆手,沉缓的道:“现在,我们不扑前山,直接从秘道进后山,返回‘不屈堂’!”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已经死亡的弟兄便摆置此处,容事后再来收殓,受伤者由其他安好的弟兄照顾出发,时间急迫,立即准备行动!”
  祁老六与公孙寿、洪起、苏家兄弟等立刻回去派人护救死伤,片刻之后,已一切就绪,在紫千豪的率领之下,一行人牵马步行,迅速朝于涧里淌了下去。
  他们的行动极为敏捷隐秘,在这条干涧中急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突然全朝旁边一处凹陷的山隙中走进,这处凹陷的山隙曲折而深远,他们转了几转,已来到尽头,尽头处原来是死路,一块耸立的巨岩纹丝不动得有如一块硕大的生铁般挡在面前,这块巨岩,一看即知根连着山脚,毫无可能移动之处。
  他们停了下来,紫千豪冷冷的道:“老六,开了。”
  祁老六连忙抢步上来,在那块雄深宏大的岩石前后旋绕转掠,忽然间,这块巨石发出一阵低沉的“咋降”响声,缓缓自泥土以上尺许之处向右移开了七尺,然后,自移开的石心中间,有一个五尺大小的黑洞现露了出来!
  紫千豪点点头,轻快的跃身而进,洞里有一条石阶沿砌下来,但却黑暗得紧,隐隐的,更有一股潮湿与霉腐的味道,呼吸之间,连心胸都感到沉闷繁重……
  半晌——
  所有的人马全进入石洞之内,祁老六又在石阶之旁转动一个连接在石阶中的铁制转轮,转轮的铁轴旋动着,有链条扯移声与齿轮回转声低沉地传来,于是,洞口上面的巨石又已缓缓移回,将入口处封闭得严密如瓶。
  沉缓的,紫千豪道:“走吧。”
  一行人在洞里慢慢地行走着,这种秘洞是弯曲而狭窄的,只容得两马齐驰,但却又深又远,冷气袭人,隐约还可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流水声音,潺泣泣的,轻灵灵的,左右的石壁也突陷不平,触手一片水湿,很显然,若非必要,孤竹帮的人们也很少来到此处……
  这时,二头陀蓝扬善正和苏家兄弟中的苏恬走在一起,苏恬禀性内向,不大喜欢说话,是而一路皆沉默着,但蓝扬善可就憋不住了,他低声打了个哈哈,这声哈哈却杂在步履与马蹄里给洞壁的回音荡了过来,苏恰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蓝扬善咧嘴一笑,悄悄的道:“这地洞可真叫长是吧?”
  苏恬静静地点了点头,蓝扬善换了一只手拿着他的钢杖,又笑着道:“老弟,还没请教高姓大名?”
  简洁的,苏恬道:“苏恬。”
  蓝扬善一脚高一脚低的走着,又道:“这条地道可以通到哪里?看情形,挖掘了很久吧?”
  点点头,苏括道:“是的。已挖掘了二十多年了,自我孩提之时即已存在。”
  不由肃然起敬,蓝扬善道:“啊,想不到老弟还是孤分帮的老底子哩……”
  轻嗯一声,苏恰缓缓的道:“也不过凑合着混罢了,并没有替帮里争过什么光彩……"蓝扬善忙道:“你是客气啦,光是这段日子,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哇,看不出,老弟倒也谦虚得紧呢!”
  苦笑了一下,苏恬轻轻的道:“蓝壮士还没有与我们大哥久处,他老人家才够得上‘虚怀若谷’四个字,那种风范与气度,除了他,我还没见过第二个人有……”
  由衷的点着头,蓝扬善道:“咱信,咱信,要不,人家怎能负得起西陲的这块天?”
  笑了笑,苏恬没有再说什么,他们时快时慢的走着,很少有人讲话,除了偶尔的咳嗽声,就只有马匹的喷气与低噪声了,地道很长,而且曲折多弯,一路走下去,就好像没有尽头,直通十八层地狱一样。
  走着走着,地面忽然陡斜起来,一直往上面升高,回头望望后面,后面的地洞已完全吞入黑暗之中,任什么也看不清,就好像他们每向前走近一步,后面的道路便消失了一步似的……
  终于,前行的紫千豪停了下来,在他的前面,已经没有了通路,被一块潮湿而突伏不平的石壁挡着了,跟在紫千豪身侧的祁老六抢前一步,到石壁之下半蹲下来,伸手慢慢地摸索着,不一会儿,他已握着一根细小的铁链,徐缓有致的连连抖扯了好多下。
  站在几步外的蓝扬善看见了,不觉有些纳闷的道:“怎么?忘记了启壁的方法?”
  微微一笑,苏恬道:“不是,这出地道的石壁乃是由外面开启,在洞里是无法可施的,老六此时扯动那条铁链发出信号,守门的弟兄认明无讹之后才能将它打开,换句话说,就算有敌人潜入这条地道,不识得启门的暗号,仍然不能得逞,难以出洞作歹……"蓝杨善连连颔首道:“这都是好方法,嗯,严密得紧……”
  苏恬又低沉的道:“至于入洞的机关,一般弟兄也不晓得,仅有大哥及我们十个大头领知道,当初掘此秘洞,设计布置,宣大叔可真算花费了不少心血。”
  脸上的肥肉一动,蓝扬善正想再说什么,一阵“轧”“轧”的轮齿转动声已然响起,片刻间,挡在前面宛如天然生成的这堵巨厚石壁,竟已沉重而缓慢的逐渐朝上升,一片明亮的灯光亦已透了起来。
  一锹唇,蓝扬善惊叹的道:“好机关,无懈可击……”
  在他说话中,一行人已鱼贯地走出这秘道的出口之处,竟是一间庞大的地窖,四周及顶壁全是一块块大许宽窄的大青石所砌就,石墙上插着一只只的铁架子火把,青红闪亮的火舌将这间地窖映得一片通红,宽敞的斜石级自底地面一直到一边的石墙之前,看情形,那片石墙便是地窖的出路了,只要移开石墙,可以并容十马冲出这里!
  在秘道的巨壁又缓慢降回中,把守地窖里的数十名孤竹弟兄全几乎喜疯了!
  他们个个躬身向紫千豪行礼,有掩饰不住的欢喜振奋神态流露在那一张张原本忧郁的面容上,几十个人在刹那间变得精神抖擞,生气蓬勃。看到他们,紫千豪也如释负重的长长吁了一口气,招招手,道:“罢了……”
  于是守在地窖里的孤竹帮众人与甫随紫千豪回来的一干兄弟亲热的打起招呼,他们笑着,拉着手,甚至互相拥抱,在危难的关头,看到自己的手足,每个人特别有一股安然及兴奋的感觉。
  一名头领垂着双手站在紫干豪面前,紫千豪正在低沉的问他话:“古源,这一天来的情形如何?我希望不会太糟。”
  叫古源的头领恭谨而庆幸的道:“天叫银坝子铩羽,大哥幸亏这时赶回来了,就在祁老六他们几个率领了一百五十余名弟兄出山协助大哥之后,‘黄衫一奇’徐样参老小子又唆使二当家再派人到银坝子去打探大哥被困的消息,但苟二爷几经沉吟,却不敢再派人出去,因为大哥行前曾一再交待,只准自保,不可出击……”
  紫千豪沉缓的道:“说下去。”
  古源舐了舐嘴唇,又续道:“就在祁头儿他们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山下暗卡已传来警讯,说有‘黑流队’的千余骑正快速接近前山,他们来得十分突然,接到讯息后,苟二爷当即下令我们的巡骑前往阻止询问,我们那一队巡骑共有十个人,由陈福带着,但是,他们刚拦上去还没有说上几句话,便被‘黑流队’的人马围了上来,全部乱刀砍死!”
  说到这里,古源的语声已变得异常悲痛,紫千豪却微闭着双眼,以剑拄地,淡漠的道:
  “后来呢?”
  平静了一下,古源又愤怒的道:“在陈福他们前往阻询之时,二爷早已紧急传警全山所有本帮人马戒备,但陈福那边刚刚出事,前山靠近于洞左近忽而又冒出无数银坝子的手下,他们似是早有准备,甫一出现,便猛攻我们前山、桩卡及驻守哨岗,大约他们已经潜伏很久了,我方的防卫情形弄得十分熟悉,才一接刃,我们这边在泞不及防之下死伤惨重,弟兄们横尸累累,加以他们又有关心玉几个好手带头,在一阵激战之后,前山的弟兄们终于不敌,二爷见状不妙,立即下令退回后山,并由‘拉线’扯掉吊桥的中间接轴,使桥身中断,隔绝对方的攻扑之势……”
  顿了一顿,他又沉痛的道:“前山一战,我方损伤弟兄约三百多名,大头领罕明、贝羽、金奴雄三人全受了伤,其中贝大头领伤得最重,是吃那关心玉一剑捅进了右胸,如今还在急救中……”
  紫千豪沉默着没有作声,吸了口气,古源又道:“就在前山发生巨变之时,后山‘小金轩’里的徐样及另一个瘦长汉子也突然现了原形,想不到他们竟是来卧底的,这两个千刀刮的贼种一把火将‘小金轩’烧了个片瓦不存,还想故意引起后山的混乱,东窜西掠,见房子引火,见人就杀,他们两个的身手却十分了得,尤其那瘦长汉子更是厉害无比,右手一柄‘千推锤’左手一把‘无耳短戟’,非但身形如电,出手之间更是又狠又快,只是眨眼功夫,我们围堵上去的弟兄已吃这一对混帐放倒了二十多,后来苟二爷亲自率人赶来,他截住了那瘦长汉子,贺长孙贺大头领迎住‘黄衫一奇’徐祥,在兄弟们的重重包围下便激斗了起来,打了半个时辰却仍未分出高下,后来任大头领憋不住了,招呼一声,和带了伤的罕大头扑了下去,再加上四周的弟兄们轮番闪击围攻,那两个好细才怒骂着匆匆逃走,‘黄衫一奇’徐祥在逃走的时候,右肩上还吃贺大头领赏了一只‘落月桥’……”
  冷冷的,紫千豪道:“左丹呢?”
  古源忙道:“左大护卫与铁旗堂的仇堂主一直坚守在后山的绝崖附近,以便阻止敌人逼来。”
  一侧,毒鲨祁老六阴森森的道:“古源,那瘦长汉子,可认出了他就是‘血狼星’单光?”
  点着头,古源道:“不错,正是他,到后来他才亮出了万儿,却想不到这个大仇家也会在这时凑上了热闹……”
  哼了一声,祁老六朝紫千豪道:“大哥,我们马上就反扑前山,杀这些龟孙子一个鸡犬不留!”
  紫千豪缓缓的道:“我们一百五十多名弟兄,折了多少?”
  祁老六低声的道:“方才大略一算,除了前后死去五十多以外,伤的也有三十来个…
  …”
  转过头,紫千豪又问古源道:“可曾派人经秘道前来找寻我们传言?”
  古源颔首道:“派出了两拨人前去追寻大哥及祁大头领他们,约在血战开始后的一个时辰之后,大哥没有遇上?”
  紫千豪嗯了一声道:“大约是错过了,我们没有从大路来,是绕着圈子自狭路摸入的…
  …”
  忽然,祁老六又道:“古源,黑流队怎么会插上一腿的,这些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叹了口气,古源道:“说得是哪,我们一向待‘黑流队’不薄,甚至有一次他们和‘铁狮子帮’火并败阵之后,我们还允许他们躲藏到山里来替这些混帐庇护了半个多月,说什么也料不到他们会和银坝子连成一气,串通了来坑害我们……在他们做了陈福几个人之后,竟潮水似的冲上山来,与银坝子的人汇合成一股,也在前山扎了营,和我们对峙,看情形,‘黑流队’已是撕破了睑要和我们硬干啦!”
  祁老六顿时暴跳如雷的吼道:“好,就硬干吧,看他妈谁含糊谁?”
  冷冷看着祁老六,紫千豪平静的道:“二爷呢?”
  古源忙道:“正在不屈堂坐镇。”
  沉吟了一下,紫千豪道:“例才回来的弟兄,就便在这里休息,他们的头领赵子坚已挂了彩,眼前由你暂时调排,受伤的弟兄,也马上请大夫前来诊视,以外的人,跟我到不屈堂去。”
  古源恭声答应后,立即过去照拂,毛和尚公孙寿、白辫子洪超、苏家两兄弟、祁老六,以及二头陀蓝扬善等人便跟着紫千豪向斜起的地面上边行去。
  来到地窖的石墙之前,祁老六又过来按下了一枚嵌在石墙里的突起圆钮,于是,石墙上一扇人高的小巧石门悄然转开,他们鱼贯行出外面,正是夜色如水,冰寒刺骨,傲节山上的瑰丽建筑,正一排排的展现在他们眼前。
  踏进一步,蓝扬善低声问紫千豪:“感觉如何,还吃得消么?”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当然,肩负重任,欲倒,亦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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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与剑---梁羽生

第十七章 群英会 血债血偿
 

  在紫千豪率领之下,一行人急步行往“不屈堂”,暗影中,不时有穸窣之声响动,偶而也可听见一两声惊喜的低呼声,埋伏在周遭的暗桩隐卡,都发现了他们龙头大哥的返回,在此时此景,紫千豪等人的回转,何啻从天上掉下来一块宝哪。
  穿过重重阶廊楼阁,他们隔着“不屈堂”还有一段路,而“不屈堂”的巨大石阶之下,“青疤毒锥”苟图昌、“银髯煞眸”贺长孙两人已在十多名孤竹勇士的簇拥下匆匆迎来,一见到紫千豪,苟图昌等人急忙见礼后,他已一步抢上前来,如释重负的吁了口气,强压住心中的激动,低促的道:
  “大哥,你可回来了,这两天来,我简直急疯啦!”
  轻轻拍着苟图昌的肩头,紫千豪道:
  “里面说话。”
  于是,众人拾级而上,进入了‘不屈堂’豪华而宽敞的大厅,紫千豪在他的老座位——
  一张豹皮大圈椅上坐下,其他的人便各自环坐在漆花皮凳下,五名孤竹弟兄流水般穿进穿出,在各人面前的一张红桧木雕花方桌上献置了香茗细点后,又躬身退去。
  这时大厅里是一片沉寂,只闻得人们粗重的呼吸声在不安的咻咻起落,祁老六将桌上的一碟“千层糕”推到蓝扬善面前,抬手敬客,我们这位二头陀早就饿荒了,咧嘴一笑,也不客气探上五爪金龙拿起碟里的糕点便据案大嚼起来,除了他,别的人那还有心请吃东西,一肚子烦,早已将五脏塞饱了。
  忧虑而关注的,苟图昌启口道:
  “大哥,你受伤了?”
  闭目养神的紫千豪缓缓睁开两眼,额首道;
  “不错。”
  犹豫了一下,苟图昌又遭:
  “重么?”
  笑了笑,紫千豪道:
  “没有什么,还挺得住。”
  正在大啖糕点的蓝扬善耳闻之下,急忙抬起头来,张开他那满是食屑的嘴巴,就待插语,紫千豪就怕他一说出来影响军心,在一晒之下,他平静的道:
  “老苟,长孙,你们与蓝扬善蓝兄见过。”
  三人立即站起,互相抱拳为礼道了素仰之后各自归坐,淡淡的,紫千豪又道:
  “我冲出银坝子之后已挂了彩,幸亏遇上蓝兄为我悉心医治,如今才算没事,蓝兄更激于义愤,自愿来助我一臂之力,这是一位可托的朋友,值得交往,你们要与他多多亲近。”
  紫千豪的一番话,顿时使苟图昌与贺长孙提高了对蓝扬善的看法,由二人的目光里,可以感觉出来其中深远的敬仰与谢意。
  蓝扬善慌忙咽下了口里的食物,有些手足无措的急道:
  “呃,这不算一会事哪……这有什么不得了的?咱,呃,咱早就在心眼里佩服你紫当家了,遇上这个机会,咱哪能不效点力?不用客气喽,在平常,恐怕咱想跟个班还跟不上呢!”
  苟图昌深深的凝视着这位二头陀,诚挚的道:
  “蓝兄,兄弟我代表所有孤竹帮上下弟兄向你致最大的谢意,你不仅协助了本帮的龙头大哥,更等于保住了我们全帮的命脉!”
  贺长孙也笑吟吟的道:
  “说得是,蓝老弟,呵呵,我便托个大称你一声老弟吧,等这件事过了之后我得与你多热火热火!”
  有些受宠若惊的搓着手,蓝扬善显得扭扭捏捏的道:
  “呕,咱真是承当不起……这一点小事算得上什么?二位将咱抬举得太高啰,太高啰……”
  于是,这一来,厅中诸人俱不由芜尔互视,方才的沉闷空气,也略略溶化了些,紫千豪又吸了口茶,道:
  “大家都不用再客气了,老苟,眼前的情势如何?”
  说到这里,他又补充了几句;
  “我与祁老六是在半途上遇到,然后经由秘道转来的,我离开之后发生的事,已由古源在地窖里详细说过了。”
  点着头,苟图昌道:
  “如今对方正与我们隔着前后山中间的这道悬壁互相对峙,人数上他们较具优势,但这不足虑,可虑的是他们好手太多,夜来已发生两次警讯,在我们赶到围扑之时却皆吃他们逸去,看清形,是对方的高手来探听消息……”
  一侧“银髯煞眸”贺长孙接着道:
  “‘小金轩’已被焚,想不到‘血狼星’单光竟在隐伏了这么一段长时光之后仍来寻仇报复,更想不到徐祥这老小子还和他们是一路的!这老王八蛋翻脸无情,一点旧谊也不念,简直可恶透顶!”
  没有表情的一笑,紫千豪道:
  “各位,还记得我们卷袭‘玉马堡’时,那个躲在青纱帐里算计我们的怪客么!”
  厅中各人齐齐点头,紫千豪吁了口气,缓缓的道:
  “他也使的是‘千锥锤’与‘无耳短朝’……”
  苟图昌咬着牙道:
  “是单光!”
  祁老六重重一哼,怒骂道:
  “这龟孙子!”
  挥挥手,紫千豪又平静的道:
  “‘血狼星’单光一身功夫十分狠辣精湛,这一点,我相信老苟与长孙都有感觉,在几年之前,他虽然被我削落一耳落荒逃走,但我肩头上也吃他挂了一朝,那时,他还没有用过‘千锥锤’,仅只单使一柄‘无耳短朝’
  苟图昌颔首道:
  “不错,单光这厮把式狂硬,又奇又绝,十分难以对付……”
  沉吟了一下,紫千豪又道:
  “这两人被你们围住后又逃逸了么?”
  贺长孙接口道:
  “是的,当时他们冲劲太猛,以至未能圈住……”
  未予置评,紫千豪又移转话题道:
  “徐祥与我们虽无深交,但也是多少有点交情的朋友,大家不妨琢磨一下,他为什么会倒行逆施,帮着外人对付我们呢?”
  沉默了一阵,祁老六先开口道:
  “会不会姓单的或是银坝子许了他什么好处?财,或者是势?”
  闭闭眼,紫千豪摇头道:
  “难讲,而‘黑流队’也如此恩怨不分,助纣为虐,却更是令我费解……”
  苟图昌生硬的道:
  “黑流队的瓢把子‘金钩眉’屠松,我就早看出他是个反复无常,见利忘义的小人,可还料不到他竟可恶到这种地步!”
  淡淡一笑,紫千豪道:
  “罢了,我们现在已经没有闲暇再去追究这些问题,如今首先要解决的,还是如何将这干敌人歼灭或驱逐?”
  苟图昌胸有成竹的道:
  “大哥,我早已想好了一个法子,你看看能不能用?”
  紫千豪道:
  “说。”
  目光朝四周一扫,苟图昌坚定而有力地道:
  “由一拨人经秘道下后山,出其不意直扑前山敌人,另外,我们再使用我们的特别技巧‘翻山爪’由崖边悠荡过对山,一口气杀将进去,在行动展开之前,先预定好我方哪一个高手去截击敌人哪一个硬把子!”
  深沉的,紫千豪道:
  “还有么?”
  摇摇头,苟图昌道:
  “就是如此了。”
  闭上眼思忖了片刻,紫千豪低沉的道:
  “为什么不再派一批人马前去猝袭银坝子,来一手釜底抽薪,打他们个首尾难顾.左支右拙呢?”
  一拍大腿,贺长孙喝彩道:
  “对,就是这样!”
  紫千豪又道:
  “其他的人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么?”
  大厅里静默着,没有人再出声,于是,紫千豪颔首道:
  “那么,就是如此了,便按照方才我与老苟的计划进行,大家分头负责,立即举事,但却不一定非要预定好我们哪一个对付他们哪一个,到时候临机应变,相互照拂,也免得受了牵制……”
  将四眩剑倚到椅边,紫千豪果断的道:
  “老苟率伍侗、罕明、洪超、公孙寿四人,带领八百名弟兄在我们开始反攻前山之时乘乱冲出,直扑银坝子,祁老六为首,与苏恬、苏言两兄弟、金奴雄三人领五百人马循秘道暗袭前山……哦,对了,听说罕明与金奴雄都受了伤?还能行动么?”
  苟图昌忙道:
  “全不重,包扎后仍可以活动,就是贝羽伤得较重,现在还没有脱离险境……”
  低沉的,紫千豪道:
  “在‘精武阁’?”
  苟图昌点头无语,紫千豪想了想又道:
  “可用了我的曲还液’为他服用?”
  苦笑了一下,苟图昌轻声道:
  “大哥没有详准,我不敢擅动……”
  “什么?这种急事还非要经过我指示不可?假若人死了就是我详准又有何用?真是糊涂!”紫千豪微怒着接道:
  “老六。”
  祁老六连忙躬身站起,紫千豪道:
  “马上拿我的‘九环液’前去交给大夫,不要可惜,叫他适量给贝羽服食,以后大头领以上的弟兄谁伤上都可以取用,不需经过我的详准。”
  忽然,二头陀蓝扬善道:
  “但是,紫当家,你自己也得留着点啊……”
  望着邓老六匆匆离去的背影,紫千豪淡淡的道:
  “我还不太要紧。”
  一侧,贺长孙低徐的道;
  “老大,在苟二爷与老六他们展开行动之前,我和左丹是否立即跟着你用‘翻山爪’飞荡过前山从上面攻扑?”
  紫千豪道:
  “不错,铁旗堂仇堂主和他的八名执法便留在此地,负责防守之责。”
  一摸自己的秃头,蓝扬善急道;
  “咱也得随着当家的屁股后面!”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
  “谢过了,蓝兄。”
  蓝扬善呵呵笑道;
  “谢什么?咱总不能白跑一趟啊……”
  似是迟疑了一下,贺长孙忐忑的问道:
  “老大……胡孝九不是预先去接应你的吗?他还带着他手下两个得力头领耿春与韩冲,这头叫天驴怎的却未见回来?”
  紫千豪沉默了片刻,木然道;
  “长孙,胡孝九一直称呼你为‘秃肥’,你也笑戏他是‘叫天驴’,并把他胡孝九的孝子改喊为老子,是么?你们一个称对方为胡老九,一个喊对方为秃肥?这些,透着兄弟间的情感与坦直,我一向喜欢你们这样戏謔,为孤竹帮增加生气与活力……”
  想不到自己的龙头大哥为什么一下子会说到这上面去,贺长孙满头雾水的怔怔瞧着紫千豪发呆。
  长长叹了口气,紫千豪沉缓的道:
  “奇怪我为什么会提这些是不?长孙,因为自今以后,你只能在心里与胡孝九戏謔笑闹了……”
  全身一哆嗦,贺长孙悲恐的叫道:
  “大哥,你你你……你是说?”
  点点头,紫千豪徐徐的道:
  “不错,孝九已经死去,耿春与韩冲也完了……”
  大厅中所有的孤竹豪士们骤闻噩耗,全不由悲愤的愕在那里,好半晌,才有几声忍不住的便咽传了出来,晤,那是苏恬与苏言两兄弟,他们的另两个兄弟,也才刚刚逝去不久啊……
  沉缓而严肃的,紫千豪道:
  “不要难过,孝九他们三人死得有骨气,有节操,他们死得像个英雄,没有替孤竹帮失颜,一个男人,就需要这种死法,不屈不挠,在钢刀与棱刃上争荣耀,在生与死间。择仁义,我孤竹帮兄弟若能个个如他们,人人如他们,我,也就满足……了!”
  于是,厅中所有的人全垂下头去,每一张面容都是沉痛的、哀伤的,但是,在沉痛与哀伤中,却包含了无可抑止的仇恨、愤怒,以及昂烈的韵息……
  靠向了椅背,紫千豪倦乏的道:
  “大家休歇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我们便开始行动!”
  把皮凳拉近了一点,苟图昌压着嗓子道:
  “大哥……只有你与左丹、贺长孙及蓝兄几个好手,力量似乎单薄了些,我看不如把跟我去的毛和尚留下来……”
  合着眼,紫千豪摇头道:
  “不用,你到银坝子,更需要人手。”
  轻轻的,苟图昌又道:
  “在银坝子,大哥,你受的伤不轻吧?”
  睁开眼看着苟图昌,紫千豪低沉的道:
  “是的……但你不可说出去。”
  目光中隐含优戚,苟图昌道:
  “大哥,你可不能糟塌自己的身子,整个孤竹帮的盛衰存亡,全负在你肩上,千万不能稍出差错……”
  微微苦笑,紫千豪道:
  “我明白,但现在又有什么法子?”
  无声的叹了口气,苟图昌默然了,现在少不得他们的龙头帮主,除了硬抗,又有什么法子呢?
  缄默了半晌,他又悄细的道:
  “在银坝子,对方有些什么人与大哥抗衡?”
  低沉的,紫千豪道:
  “白眼婆莫玉、仙鹤莫奇、‘红袍七尊’中的黄笃、彭上古、屠若愚、曹少成,另加上银坝子的十个大爷,无数名二三爷之流及一些小角色……”
  暗吃一惊,苟图昌骇然道:
  “‘大尊派’的红袍七尊?他们搬弄了这么多人对付你一个?”
  点点头,紫千豪道:
  “不错,就是这么多人。”
  苟图昌愤恨的道:
  “车轮战还是群殴?”
  紫千豪简洁的道:
  “先是车轮战,后是群殴。”
  看着自己这位年轻的大阿哥,苟图昌含有深意的道:
  “我想,‘魔刃鬼剑’不会轻易受挫,只怕他们的代价也不小吧?”
  舐舐唇,紫千豪道:
  “红袍七尊两死一伤,伤的那一个,就算救得回来,也济不了什么事了,仙鹤也挂了重彩,那九个大爷躺下了八个,还有一个废在银坝子之外,其他一些二三流的角色我也记不清了……”
  惊异的,苟图昌道:
  “银坝子外哪一个大爷是怎么摆乎他的?恰巧碰上了?”
  十分扼要而简单的将那位“马大爷”与少女方樱设计陷害的经过述说了一遍,紫千豪又谈闲的道:
  “他们用的手法相当高明,若非我察觉得快,并且及时运功相抵,恐怕已着了他们的道儿……”
  苟图昌观目闪射着火焰般的煞光,他切着齿道:
  “大哥,银坝子可真叫心狠手辣,步步馅饼,重重迫害又加上丧尽天良,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我们如何还能容许他们生存?如何尚能和他们共同生活在一块土地上?”
  冷静的,紫千豪道:
  “这只是其中的一二件事罢了,你们还没有看见对方以什么样的残酷手段来杀害孝九他们三个人,在这里,我不愿详细形容,自那时的刹那间开始,我已经告诉了自己,银坝子不能再存在,要用鲜血洗净他们的罪恶,以棱刃来斩掘他们生下的根,寸草皆不容留……”
  苟图昌用力点头,目光巡视大厅中的各人,大伙儿也全忘了休息,都在倾听他们的谈话,这时,每个人也跟着点头,一道道的目光喷着仇恨的怒火,露着狠酷的光芒,他们知道,就快到了,索债的时辰!
  紫千豪又闭上眼睛默默养神,好一阵子,他才睁开眼来,嗯,厅中的孤竹壮士们却是个个精神振奋,形色勇健,没有丝毫疲倦之态,祁老六也已经转了回来,正倚在大门边作着深呼吸……
  笑了笑,紫千豪道:
  “怎么?你们都不困倦么?”
  白辫子洪超沙哑的道:
  “想起那些深仇大恨,如天血债,就是困倦,也不觉得……”
  缓缓站起,紫千豪静静的道:
  “说得好,现在,我们就开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讲到这里,他低沉的道:
  “老苟、老六,你们过来。”
  苟图昌与祁老六快步靠近,紫千豪迅速的道:
  “在我们发动反扑之后,最迟不得超过三柱香的时间,老苟的人马便得出山,而老六,你带着你的人现在即刻出发进入秘道,先行伏布在前山及干涧左近,我们这边一接刃,你的手下便马上往里冲,将他们夹在中间,给我狠砍狠杀,记着交待你的所属,用游斗门击,切忌硬战!”
  祁老六忙道:
  “我省得。”
  停顿了一下,紫千豪道:
  “你们还有什么事么?”
  苟图昌与祁老六齐齐摇头,于是,紫千豪一挥手,深沉的道:
  “那么,你们可以去了,请自行珍重。”
  这两位铁挣挣的汉子躬身道:
  “大哥也是。”
  于是,异常迅速的,大厅上的人影晃动着,白辫子洪超、毛和尚公孙寿二人紧跟着苟图昌行了出去,刚走到门口,晤,一条巨大的人影已迎了上来,那巨人,原来即是前两天在不屈堂二楼议事的那位形容狰狞而威武的仁兄,他的左膀子还染着血迹,一见到匆匆行出的苟图昌,尚未及开口,苟图昌已急促的道:
  “奴雄,罕膘子和伍桐在前面么?”
  这位巨汉金奴雄有些迷茫的道:
  “都在巡守着,二爷,你们去哪里呀?”
  苟图昌一挥手朝石阶下走去,边道:
  “等下你就会明白,现在少问……”
  这时,祁老六与苏家兄弟也出了厅门,他拉着金奴雄便走,一面低沉的道:
  “小子,你跟我搭档,咱们又有好久没在一起耍子啦!
  这位虎背熊腰的巨人急道:
  “听说大哥回来了,老六,我还没进去谒见哪……”
  厅里,紫千豪的声音已传了出来:
  “奴雄,你和祁老六去,不用进来了,这一次,我可得看看你这号称‘六甲神’的大汉子有些什么门道了!”
  金奴雄虽然生得人高马大,脑筋却转动得够快,闻言之下,他已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依照邓竹帮与紫千豪的传统惯例,嗯,看情形又要有一场热闹好凑了,于是他哈哈大笑道:
  “放心,我姓金的包管不会给大哥丢人!”
  祁老六扯着他快步奔下了不屈堂的石阶,夜色中,尚隐隐传来这位毒鲨铁汉的笑德声;“行了……大狗熊,老子就看你怎么圆上在大哥面前卖下的狂言……”
  不屈堂的大厅里,一下子便沉寂多了,他们几个人一走,仿佛显得这间瑰丽的厅室特别空虚与冷清了似的,空气中有一股落寞而凄凉的味道,静得甚至连低咳一声也会传出嗡嗡的回响了。
  紫千豪目光定定的投注在厅顶的金蓝色精致雕花上,半晌,他唇角浮起一抹深蓄的微笑,道:
  “长孙,你去点集人马,记得每个人都要带着‘翻山爪’。”
  “银髯煞眸”贺长孙下颔的肥肉一抖动,笑吟吟的道:
  “要仇堂主负责留守后山之事也顺便告诉他吧?”
  紫千豪道:
  “当然。”
  贺长孙方想走出,紫千豪又叫住他道:
  “点六百名堂兄足够了,我要在顿饭时光之后开始反扑!”
  贺长孙答应着,快步离厅而去,直到他肥胖的身影消失了,二头陀蓝扬善才吁了口气,咋舌道:
  “大当家的,看样子,作为一帮之主也颇为不易哪,光是发号施令,东调西遣这些麻烦事也够头痛的,没有两下子的人还真承担不起呢……”
  独自坐下,紫千豪一笑道:
  “也没有什么,习惯之后便不觉繁重了。”
  一伸大拇指,蓝扬善赞道:
  “有威风,当家的方才那一道道发出的连串谕令,直和掌军符,坐虎帐中的元帅相差无几,就少一副金盔银甲了,呵呵,咱看,便是交给你千万大军,你也能照样治理有方,调遣不紊吧……”
  拿起玉杯来吸了口茶,紫千豪淡淡的道:
  “过誉了,凑合着肩扛这副担子而已。”
  略一犹豫,蓝扬善低声道:
  “紫当家,今夜之战,当家的你可有胜算把握?”
  抬起头来奇异的注视着蓝扬善,好一阵子,紫千豪道:
  “当然,否则我为什么要战?”
  征了征,这位二头陀怪笑道:
  “呢,咱只是有点担心罢了,当家的定然早就成竹在胸,认明强弱啦……”
  轻喟一声,紫千豪道:
  “蓝兄,俗语有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管老天答不答应我操胜券,在我本身来说,却一定要倾力以赴,拚死相抗,换句话说,上苍毁我与否是它的事,我只要有一口气在,便会峙立到底,撑到尸灭灰尽!”
  呆了半晌,蓝扬善畏服的道:
  “紫当家,你说得对,难怪孤竹帮会有今天的威势名声……"紫千豪缓缓的道:
  “我一生不知‘屈服’两字的意思,我之所以活到现在,孤竹帮之所以能生存下来,大约便只是这一点小小的原因了……”
  顿了顿,紫千豪哑然失笑道:
  “血战即兴,苦斗在前,却谈起这些理论上的问题来不是显得有些愚蠢么?倒叫蓝兄见笑了。”
  蓝扬善连忙正色道:
  “非也,咱在平时到哪里去聆听这些金科玉律去?紫当家,你说得对,咱是打心眼里服气……”
  紫千豪抿了抿嘴唇,他正想再说什么,大厅之外人影一闪,晤,“再生阎君”左丹已飞掠而入。
  “左丹!“紫千豪轻轻叫了一声,站了起来。
  这位忠心赤胆的大护卫躬身行礼,喜悦的道:
  “大哥,你果然平安返回,可急煞我了。”
  笑了笑,紫千豪简单的将蓝二头陀为左丹引见之后又道:
  “今夜的行动贺长孙已告诉你与仇堂主了么?”
  左丹清星而酷厉的面庞上闪耀着兴奋与光彩,他忙道:
  “告诉我们了,外面的弟兄正在加紧准备,马上就好,仇堂主却不大高兴,他原以为会跟着打前锋的……”
  紫千豪低沉的道:
  “后山的防守亦极重要,据我判断,现在对方可能仍奸细隐伏于此,说不定我们方才的行动他们已有部分看眼里,所以,我们便需抢在这些好细的前头开始反扑,免泄漏消息。”
  点着头,左丹道:
  “那么,大哥,我们可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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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与剑---梁羽生

第十八章 渡绝崖 千刃索仇
 

  在前山与后山中间隔着的这道深涧绝壁的边缘——由这里望过去,较为低矮的山崖壁那面是一片漆黑,寂静如死,没有一丁点声息,绝崖两边做为通路的那座巨大吊桥已然垂落分断,一边掉下去一截,看上去就和两条庞大而失去生命的死蛇一样,软绵绵的,晃悠悠的。
  后山的崖壁边,静静似卧着一排排的孤竹弟兄,他们全是一式的青色劲装,配有短刀、手斧、弓箭,握着的锋利马刀全压在身下,以免刀身上的光芒被对面的敌人察觉,每个人都屏息如寂,默不做声,一只只眸子在黑暗中闪耀出激奋的光彩,在这些悍野的汉子面前,整齐的拢着一捆捆已经解开了的黄褐色软牛皮索,每一捆皮索的顶端都系着一只船锚似的铁爪,铁爪有三瓣,分向三个方向弯弯的伸展出去,铁爪尖锐无比,一看即知为嵌攀附贴的工具,不错,这便是孤竹帮经常运用的“翻山爪”了。
  在一块斜伸横展的白色巨石之后,紫千豪镇定而深沉的凝视着前山那边的动静,在他身旁,“再生阎君”左丹、“银髯煞眸”贺长孙、“二头阳”蓝扬善,及另一个脸膛黝黑,细目薄唇,蓄有两撇八字胡的中年人物默默地倚立着,这中年人,即是孤竹帮的大掌法,“铁旗堂”堂主“判官令”仇三绝!
  摩要着新围在肩间的两排宽刃短刀及斜插着的三把沉重手斧,紫千豪冷峻的道:“三绝,我们要去了,后山的一切防卫之责全在你的身上,切切大意不得,要知道,我们的根基如今全掌握在你的手中了。”
  仇三绝恭敬的道:“大哥放心,本座自当舍命相护。”
  点点头,紫千豪道:“好,现在,贺长孙率第一拨弟兄越涧攻扑!”
  “银髯煞眸”答应一声,匆匆潜出,他右臂一招,伏卧着的前两排孤竹大汉立即站起,刹时“呼”“呼”风响,一条条的“翻山爪”已怪蛇似的舒展飞出,只听得对崖那边连串的“吭”“吭”利器嵌物之声传来,三百多条“翻山爪”竟没有一条失手,全都稳稳的扎嵌进对崖的树木及石隙之内!
  “银髯煞眸”贺长孙一扶背后斜背着的一根黑油布长卷,抖手将自己执着的“翻山爪”
  投了出去,只听得隐隐传来“吭”的一声,他肥胖的身躯已有如一头大鸟般“砰”的抓着皮索飞荡而过!
  在他身形甫掠的同时,前两排三百多名孤竹汉子亦已展开行动,他们紧握着手中的牛皮索,一个个矫健而利薄的飞耸出去,刹时便全隐入蒙蒙的黑雾氯氟之内了。
  就在这第一拨人马飞荡过去的瞬间,对面山崖那边已募然传出声声暴厉的喝叱声,随着这几声喝叱,一片弓弦的“嘣”“嘣”震动声已起落不息的响起!
  于是,凄怖的惨号碎然悠长的撕破了寂静,毛发竦然的回荡在两边的壑壁间……
  于是,惊骇的呼喊与人体沉重的坠落声便揉成了一团,分不清是哪一种声息,分不清是哪一边的不幸者了……
  在混乱中,紫千豪冷然的道:“左丹,蓝兄,你们是第二拨!”
  左丹和蓝扬善应声跃出,左丹猛一挥手,自己的“翻山爪”首先暴抖而出,几乎在抖爪的同时,他已电射对崖!
  后两排的三百多名孤竹弟兄毫不迟疑,纷纷投出“翻山爪”悠荡过去,蓝扬善连投三次方才嵌稳,他吸了口气,左手提着金钢杖,右手紧握爪上的细牛皮索,猛力耸身飞掠——
  在漆黑如墨的夜色笼罩下,前山那边已响起了震天的杀喊声,兵刀的撞碰声,以及凄厉的号嗥声……
  紫千豪异常平静的交待一侧的仇三绝:“三绝,发‘屠灵箭’!”
  用力点头,仇三绝早已准备妥善,躬立身后的一名手下示意,于是,雕花植弓笔直对向夜空,“嘣”的弹响声中,一只火箭已带着烈焰般的赤红光尾腾飞空中,划过一道炫目而优美的半圆,冉冉落向前山。
  这边,担任防卫的二百来名孤竹壮士一见“屠灵箭”升空,齐齐以短斧击盾,在一片清脆响亮的怪骼声中,同时暴喊:“杀!”
  “杀!”
  “杀!”
  于是,乘着裂帛般的杀喊,紫千豪振臂而起,有如一头巨鸟般在空中连连翻腾,候上倏下,忽左忽右,宛似一朵朵飘浮在苍空的黑云,就那么奇异而凌猛的蹑空扑上了对崖!
  前山的崖边,现在,早已成了血海屠场,人影飞腾扑击,扩闪奔掠,刀光刃芒凄寒如冰,暴叱与怒吼起落飞扬,时有惨烈的号叫发于生命濒绝前的壮士嘴中,时有狂悍的怪笑来自短促胜利者的丹田,而人们血眼相向,狠杀狂斩,在他们的心里,脑中,如今只有一个字:杀!
  紫千豪身形甫落,三名黑衣大汉已猛扑过来,三把雪亮的大砍刀兜头便劈,紫千豪连眼皮子全不抬,四眩剑霍然暴闪,这三位黑流队的仁兄已倒仰了出去,个个咽喉间都开了个血口!
  十几名孤竹勇士自紫千豪身侧冲过,与刚好窜出来的同数黄衫敌人拚战在一处,马刀挥舞着,有尖锐的风呼啸,银坝子的人们也异常凶猛,他们冲过来力搏,当然,人人知道,这是关系着双方生死存亡的一战。
  夜暗中,黑衫、黄裳、青衣的身影混杂的追逐着,切齿的拚战与缠斗,因为光度太黯,看起来也只能分辨那一团团的躯体罢了。
  在人数上,银坝子与黑流队方面是颇占优势的,银坝子为了这关连江山统一的一战,已拨出所属一半以上的人马来参与,而黑流队更是倾巢而出,他们以两千多的人马和孤竹帮六百余人对阵,在纯人数的观点上来说,乃是具有压倒的优势的,不过,孤竹帮这边对地形的利用却远比他们熟悉得多,再加上孤竹帮的属下弟兄,个个拚命,人人争先,斗志高昂而猛烈,每个人都抱定势不两立,有敌无我的决心直冲横闯,毫不稍退,如此一来,场面就越形凄厉,更见狠残了,血溅着,肉飞着,一片悲壮!
  一颗孤竹属下的脑袋滴溜溜的冲上了半空,另一个黄衫角色也被大马刀戳了个透心凉,旁边,还有两名孤竹大汉在狠搏着七名黑流队的爪牙,马刀与大砍刀硬击着,火花四射,惺骼震耳,拚战的双方,全已满身染血了。
  瘦削的身形飞旋掠闪,紫千豪的四眩剑就在这眨眼之间已痛饮了近三十人的鲜血,他豹皮头巾上斑斓发光的微芒在做着急快的跳动,右手执剑,左手握鞘,翻砍猛打,所向披靡,瞬息里,又有十多二十个敌人吃他斩砸向绝崖之下,就像一块块殒石般沉重的跌落,有的尚能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有的,甚至连哼也哼不出了……
  二头阳蓝扬善已被银坝子方面一个膀粗腰阔,面如重枣般的凶恶汉子截住,那汉子使的是一柄长把子沉重关刀,这一下正好,蓝扬善的金钢杖也是长家伙,双方一对上,便拼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叮叮当当的干得好不火辣热闹,周围十步以内,简直就站不住他人了。
  在一丛竹林子里,“再生间君”左丹飞蛇似的穿走掠扑,他手中的兵器是一只闪泛着朱红光华的“霸王掌”,这柄“霸王掌”长约四尺,在鸭蛋般粗细的杯子上嵌接着一只五指并伸,指尖锐利如刺的手掌,两边掌沿都打磨得锋快无比,有如刃口,施展起来,不论刺戮劈斩全够得上用场,左丹这把玩意儿可足珍罕得紧,是用世上甚为稀少的“赤钢”融合着“铁精”所打造,非但坚硬无比,能粉碎寻常铁石,更有一宗好处,掌上永不残留血迹!
  在竹林中,左丹急索索的穿来,又扑籁籁的掠过,精健得宛如一头狸猫,而在他的蹿射里,多少银坝子与黑流队的人物便断魂落命了!
  在山下的障石板小道及道边斜荒地里,“银髯然眸”贺长孙右手是他的大马刀,左手便是他背后油布包里卷着的家伙——“五步枪”,原来他这杆枪不似一般武家使用的那么长,特制成五尺左右,纯钢的身上闪亮着尖锐的枪尖,血红缨穗子抖起来有海碗大,他之所以取名为“五步枪”,乃是取意为出枪之下,五步伤敌之意,现在,沿着小道及野地,贺长孙正带着将近两百名孤竹好汉往下攻杀,有两个瘦瘦长长的中年人物,正板着一双青虚虚的脸孔在抵挡着他,但是,这两人身边的一干手下却是拦架不住了,都在纷纷渍逃呐喊连天……
  就在这时——
  四条人影惊鸿般自下面的青石道上飞掠而来,那四个人奔腾的速度是极为骇人的,几乎就在刚刚发觉他们影子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眼前,快得就像一抹流光!
  四个人隔着这边尚有三丈,已倏忽分成四个不同的角度散开,猛然包抄上来,其中一个头大如斗,巨鼻海口,满面虬髯的五旬人物暴吼出声道:“不准退,通通给我挺上去!”
  正在往后溃散的银坝子及黑流队的角色,甫一看见这四个人,又听到了那虬髯大汉的叱喝,顿时勇气骤增振奋的大喊起来:“裘二当家到了,关老前辈也来了……”
  与贺长孙硬干得正有些吃不住的那两位仁兄即时喜形于色,精神抖擞,两个人的两把“紫金三环刀”也马上加了三分劲,变得勇敢多了。
  那围上来的四个人辞然自斜刺里飞来,一字排在青石道中间,先前发声叱喝的那虬髯大汉碟碟一阵怪笑,吼道:“二位大爷,给我姓裘的先退下来!”
  贺长孙这两个对手答应一声,倏然拍刀让开,这时,嘿,两位大爷的青脸上全已带了汗。
  呵呵一笑,贺长孙的烦肉颤动着,他笑妹妹.的道:“打了这么久,你们这几个做头儿的都溜到哪里风凉去啦?却光叫这些下三滥的废物来顶死?真是作孽啊……”
  站在面前的四个人,最靠右边一位.生得细高条儿,脸上白净净的,五官原本十分端整,坏就坏在那双眼睛上,那双眼呈三角形,而且斜吊吊的,带着说不出的阴狠味道,穿着一袭黄闪闪的长衫,这件长衫却宽大得似是挂在他的身上,第二个便是那姓裘的人物了,第三个是位五短身材的老人,顶着一张红通通的孩儿脸,蓄着一撮黄胡子,看上去十分奇异可笑,第四个,嗯,是一位气质高雅、容貌清奇的老书生,他的发须黑亮如漆,皮肤细致而白皙,脸上连一丝皱纹都没有,若非他那般高舍芒鞋的打扮与沉着老练的举止,还真看不出他确实的年龄来。
  姓裘的虬髯朋友冷淡的注视着贺长孙,大刺刺的道:“看你这模样似是孤竹帮的十四个大头领之一银髯煞眸贺长孙了?”
  小鼻子一皱,贺长孙抖动着他的齐胸的白髯笑道:“正是,不用多问,我老头子也晓得你就是黑流队如今的二当家裘超凡,你不是有个匪号叫‘三手金叉’么?”
  袭超凡怒道:“是又如何?”
  贺长孙讽嘲的道:“在五年之前的那个隆冬,铁狮子帮赶得你们像一群丧家之犬一样奔逃进傲节山受我们庇护的时候,袭朋友,你该没有现在这般神气吧?”
  裘超凡当然是晓得曾有这么一回事的,但他却一瞪眼,傲凌的道:“那时我姓裘的还没有加入黑流队,不领你这个情,而且,十年河东转河西,一些过去老掉牙的事,贺长孙,你也犯不着提了,就是提,也仍然救不了你的老命!”
  呵呵笑着,贺长孙道:“本帮从来也未盼着你们领情,黑流队全是些乌合之众,地痞无赖,便是再转上一百年,你们也仍然跳不出这个糟窝!”
  那瘦消的,穿着黄色长衫的人不等裘超凡回话,已冷森的道:“老小子,你是活腻味了。”
  贺长孙重重一哼,神色倏寒,他缓缓的道:“徐样,你竟还有睑来跟我说话?不仁不义不忠不信这几条你全占齐了,咱们走着瞧,孤竹帮必定要在你身上索回这笔血债!”
  那黄衫人——徐样阴沉的道:“用不着等,现在正是时候!”
  贺长孙仰天大笑,正待突然发难,右侧的竹林丛中,一条黑影已鬼扭般倏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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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凝血眸 以命搏命
 

  在黯淡的光线下,那条人影便静静的站到贺长孙身侧,他的两道目光冷森而莹澈,有如两柄无形的利剑,凌厉得像要穿透人心般缓缓扫过这四个人的面庞,然后,固定在那须发漆黑,神韵典雅的老书生身上。
  贺长孙目光一斜,同时也大大的放下心来,他恭敬的道:“大哥——”
  嗯,来人正是“魔刃鬼剑”紫千豪!
  紫千豪微微颔首,目注那老书生,面无表情的道:“‘南剑’关心玉?”
  老书生淡然一晒,道:“不错!”
  他也上下打量了紫千豪一阵,语声里透着无比的冷漠:“你是紫千豪了?”
  紫千豪明亮的双眸一寒,道:“正是。”
  “南剑”关心玉雍容一拂长须,淡淡的道:“我们刚好找对了主儿,紫千豪,老夫此来,便是专为对付你的。”
  唇角微微,紫千豪道:“我会使你满意。”
  说着,他转脸朝着“黄衫一奇”徐祥,森酷的道:“徐祥,我们的帐,留待下一步再算。”
  徐祥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他硬着唱道:“只要你有机会,姓徐的当然奉陪……”
  移出一步,紫千豪对徐样的憎恶与痛恨由他那僵木的神情里强烈的露了出来,点点头,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你记着了,好朋友!”
  紫千豪将那个“好”字说得特别沉重,以至徐祥听在耳中连心都有些寒了,他到底还是心虚,再怎么说,出卖朋友的帽子,总是扣上了啊……
  “南剑”关心玉冷漠的道:“紫千豪,你还有什么可等待的么?”
  关心玉的语声虽然并不凌厉,但却含着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逼迫与压窒感,好像他一直就是高高在上,一直就可以随心所欲的驱使别人一样,倡做极了,横霸极了。
  将豹皮头巾扯紧了一点,紫千豪平静的道:“我想,我是没有什么可以等待的了……”
  忽然,在这时——
  那个生了张孩儿睑,留着一撮黄须子的矮老头踏近了些,他个头小,声音却有如宏钟大吕:“关兄,这小子就亦给兄弟我收拾了吧!”
  眉宇微转,关心玉缓缓的道:“吴兄,你可有了分寸?”
  哈哈一笑,矮老几大刺刺的道:“我‘婴叟’吴宇比你关老哥虽是差上一把火,但照应姓紫的这种律老二呆子,大约自信还不致太泄气……”
  那边,贺长孙嘲弄的道:“我老头子还道是从哪座荒山野岭里钻出来的土行孙呢,原来却是中原南淮河一带的独行怪杰‘婴叟’吴宇,只可借你姓吴的狂是狂,如今恐怕却狂错了地方,找的风水不巧哪!”
  “婴臾”吴宇啼啼一笑,手指头点着贺长孙道:“老狗,等一下,只要等一下,你的小爹挺了尸之后,下一个就会轮到你,用不着恁地猴急!”
  “南剑”关心玉冷冷的道:“吴兄,你真要来挡这一阵么?”
  “婴叟”吴宇笑嘻嘻的道:“假如你运道好,关兄,这一阵之后就万事解决,你也无需烦心了。”
  “银髯煞眸”贺长孙向紫千豪低促的道:“大哥,让我来收拾这老小子!”
  摇摇头,紫千豪平淡得就像是局外之人在说话一样:“不用!长孙,一个人要倒媚的时候,注定是跑不掉的,这吴宇就正像这样,你看着吧——”
  贺长孙忙道:“还有个关心玉——”
  紫千豪轻轻的道:“无所谓,长孙,你掠阵!”
  于是,贺长孙立刻让到一边,大马刀与五步枪交叉平置胸前,而对面,“三手金叉”裘超凡与“黄衫一奇”徐样也分立两旁采取了戒备之势,独有“南剑”关心玉仅只略微退了两步,神情中,看不出有丝毫紧张或是忐忑,他稳如山岳般峙立着,深造之极,含蓄之极。
  四眩剑已经插入鞘内,紫千豪用左手握着,微微离开腹前约有两寸,他的眼,一动不动的盯视在“婴叟”吴宇的眼睛上!
  一锨短衫,吴宇自腰际拔出一柄晶莹锋利的尺长匕首来,这柄匕首前端叉开有如蛇信,光芒隐隐闪烁,他露齿微笑,道:“姓紫的,你先出手吧!”
  他们双方是站在这条陡斜的青石板小道上,道路的两侧,如今正在进行着惨烈的厮杀,但是,现在却宛如隔着他们十分遥远了,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四道目光互相凝视着,气氛沉重而郁闷,这种情势异常可怖,因为,大凡是高手作生死之斗时,只要在斗前彼此僵立,那就是只表示一个意义,双方都要在首次出招之下分出胜负,斗前的对峙,只是在寻找适当的机会与部位!
  此刻——
  “婴臾”吴宇的面容,开始沉重了,他的笑容已经消失,紧握的怪异匕首轻轻的上下移动起来……
  大凡是一场搏命之争,都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和韵意侵袭着拚斗的双方,这是无形的、奇妙的一种心灵反应,它看不见,摸不到,而别人更体会不出来,只有僵持的双方才能觉得,往往,在尚未接刃之前,此种感受便能使决战的人预先测知了胜败……
  吴宇用力在唇角挤出一丝笑容,他这抹笑容刚刚出现,粗短的身子已有如脱弦的怒矢般激射敌人!
  匕首的寒光带起了一路流星曳尾般的芒亮,以无比的快速飞戮向紫千豪的胸膛,但是,却就在这股寒光甫映的时候,紫千豪的四眩剑已更快一步的碎然掠出,锋利的刃口割裂空气,颤抖出团团光雨银狐,而在这些突起的眩目晶线弧芒幻闪中,紫千豪的剑像幕然变成了千百支,却全都指向一个焦点——吴宇的身体刺来!
  在不及人们眨眼的干分之一时间里,甚至当有些人的意念尚未及转过来,“叮叮当当……”清脆的金属撞响便连成了一片,“叭”的一弹之下四眩剑又重新回了剑鞘,而“婴臾”吴宇却已跄跄踉踉的往后退,再也挺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吴宇的身上一共有五处伤口鲜血狂涌,他手中的匕首也早已创痕斑斑,犬牙交错的使人看起来不像是一把匕首,却似一柄短锯……
  坐在地上的吴宇,身体正急速抽搐着,一边的“三手交叉”裘超凡慌忙跃到他的身侧,伸手就待掏取金创药——
  “南剑”关心玉目光在吴宇身上转了一会,淡淡的道:“裘二当家,不用白费事了……”
  裘超凡正感到一怔,吴宇那婴儿似的红润面孔已变成了铁青,嘴唇也浮了紫,他喉咙里咕啃着,唇角,带着气泡的血沫子已缓缓溢流出来……
  在生死界上,关心玉经得太多也看得太多了,只要几眼,他便明白吴宇的创伤已经严重到了无可救治的地步,他身上中创的部位非但伤口整齐,连大小宽窄也全一样,这证明了出击者,是一个高强得可怕的使剑能手,一个不折不扣的剑中之魔!
  双目瞳孔的光芒在迅速扩散,反映着死鱼船的黯淡灰芒,吴宇嘴巴翁动着,喃喃的道:
  “关……兄……替……我……报……仇……”
  还不待关心玉回答,这位也曾纵横一时,叱咤一方的“婴叟”吴宇四肢突硬,沉重的倾卧在地!
  徐缓的,关心玉道:“吴兄,抱歉答允你跟我来此,你原可以不要来的……
  放心,你先走一步吧,就会有人陪你上道。”
  面对着毫无表情的紫千豪,关心玉道:“阁下不愧有‘魔刃鬼剑’之名,紫千豪,在使剑上,老夫也是行家,你这一式堪称剑术之上乘了!”
  紫千豪没有回答,心中却在冷笑着,是的,方才他出手之下便是那护命搏命的精绝之式“大魔刃”剑法里的第二招“重重星月”!
  凄冷的一笑,关心玉安恰自若道:“但是,事情并未就此了结,是么?在吴宇之后,紫千豪,就该老夫来领教你的魔刃鬼剑了!”
  十分平静的,紫千豪道:“我已等着,关心玉,希望你比刚才那位幸运一点。”
  深沉的面容上浮起一抹带着无比寒酷意味的笑意,关心玉微掀他那浅蓝色长袍,嗯,他那带着黄稳子的长剑便连着黑亮的剑鞘插在左腰的腰际,伸出右手的拇指与食指轻揉着白玉的剑鞘,关心玉目光凝聚,“挣”的一声哑簧脆响,在秋水似的偷偷冷电晃映下,一柄锋利无匹,光芒闪射的长剑已握在他的手中!
  紫千豪静静的看着关心玉手上的剑,这柄剑极其有名,它不知道已沾染了多少能人异士的鲜血,更不知道夺取了多少英雄豪杰的生命,而如今,它被关心玉握在手中,看上去是那么熟练而又灵巧,就好像是关心玉身体上的某一部分似的,只看他拿剑时的形态,只看他神情是那么恰淡安适,便能明白这是一个精湛渊博的剑手,更可晓得他在剑术上的造诣是如何超绝。
  有些紧张起来,贺长孙低促的道:“大哥,你小心——”
  微微点头,紫千豪道:“当然……”
  于是——
  关心玉的剑微微仰指向天,他的视线朝着创尖,缓缓的道:“‘怒天剑’,‘怒天剑’你饮血吧……”
  长笑一声,紫千豪叱道:“来了!”
  一溜寒光有如极西的蛇虎,摔闪暴飞,关心玉毫不移动,手中剑倏然翻掠,在一片深莹的精芒中竟那么准确而狠辣的将紫千豪攻来的招式全部击开,而只这一出手,紫千豪已攻杀了十几剑!
  略一偏身,关心玉就移动了这么一丁点微不足道的角度,他的“怒天剑”已凶似天瀑侧泻,黄河决堤般浩浩滔滔的挥洒而出,银亮的剑芒似匹练绕回,如此雄深与凌厉的猛卷横扫!
  紫千豪的身形开始流水行云般旋走飘移,四眩剑做着人们的目光所无法追摄的挥击挑刺,向匪夷所思的各个位置弹飞纵横!
  他们两人的攻扑是奇异而精深的,在人们的视力感觉上往往只见一剑挥展,实则这一剑中已包含了十次一剑的运动也不止,表面上双方好似毫且迟疑的施一招,而真正的内涵却是在这一招相遇前已不知变换多少招了,他们闪掠之快,出手之急,全非两边的观斗者所能—
  一看清,其中的奥妙和变化,就更不是局外的人可以领悟的了……
  很快的,就在一般高手只能施展三十招的时间里,他们已彼此攻拒了九十几招还多!
  “南剑”关心玉的艺业之强简直是令人不敢相信的,尤其是他在这支剑上的功夫,可说已经到达出神入化,如臂使指的奇妙境界了,他在出手之间,除了诡异狠辣之外,更深的一个“稳”字的决要,沉毅得宛如一座不可摇动的山岳,凶猛得又似波涛万丈的海洋,更且是深远的,广博的,浩瀚的,在他的怒天剑飞闪之下,像是已能在任何时间内幻出任何招式,在任何角度得以攻取任何部位,隼利极了,也凌厉极了!
  紫千豪全心全意的聚集精神应付着这一场生死之斗,他尽量把握一个“快”字,步步抢先,着着赶前,以晃掠如电的身形配合连续不断的主动攻击,一点也不稍事松懈的施展着拉砍狠杀的捍野招数,他的四眩剑旋斩之快,并不比他强大的敌人略有逊色,但是,他的内力却没有对方来得悠长,主要的原因,乃在于他眼前尚有一个负着累累创伤之人!是的,急得双目发赤的贺长孙知道这是一场不公平的搏斗,很快的,五十招又过去了……虽然这五十余招在紫千豪与关心玉的较试速度上看来只是一霎,但在紫千豪的感觉中竟是如此漫长,现在,他的全身俱为汗水所湿透,而汗水浸入他原先的伤口,伤口又已崩裂,那种割心裂崩的痛楚简直就非常人能忍受的了!
  相同的,“南剑”关心玉的心里开始了焦急,他已经尽他所能施展着他成名护命的绝技“子午十三剑”法,但是,任他如何回还互用,单攻双出,却仍不能将对方摆手在剑下,尤其是对手行动之急速,应变之悍猛更是令他暗暗吃惊,如今,关心玉已明白了紫千豪何以堪称“魔刃鬼剑”,就好像紫千豪也了解了他为何能在剑上称霸一样!
  黝瞻的夜色里,剑光的尾芒有如群星的流泄般交舞旋门,秋然聚散,修左倏右,忽上忽下,而光闪的移动却是不可思议的,每每在难以置信的短促时际出现,每每又在通然相反的角度互映,剑身幻出的灿亮异彩时如云花缤纷,时如流瀑垂溅,时如狂涛涌出,时如风啸云滚,奇玄得几乎令人怀疑这是不是仅由两个“人”在做着力的展示了……
  于是,又是百招过去。
  强烈的痛苦,已使紫千豪的俊俏面容完全绷紧了,他甚至不敢稍微松懈身上的任何一块肌肉,任何一路筋络,恐怕万一疏忽,便会失去力的均衡,而在目前,一丁点的失算即将导致终生的遗憾……
  空气是寒冷的,窒闷的,像是凝冻在四周,凝冻在每个人的心头,随着紫千豪与关心玉厮杀的时间拖长,随着他们两柄利刃的幻动,汗水已自双方观战者的毛孔中溢出,甚至连他们心腔的狂跳也彼此可闻了,不错,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罕见较斗,这场较斗,非但吸引住了旁观者的目光,更震慑住了他们的神智!
  暮然——
  长啸如泣,“南剑”关心玉修长的身躯凌空而起,就像不可思议的魔术一样,他悬空的身躯碎然闪动,老天,怒天剑闪耀的银光突发暴涨,将关心玉的躯体刹时卷裹于内,看不见关心玉的形象了,只见一条滚桶般的晶莹光柱绕回旋舞,带着“哆哆”剑气,“咧”一声长射紫千豪!
  是的,这是剑术中最深奥的绝顶功夫之———“取剑成气”!
  掠阵的贺长孙神色大变,全身汗湿却又冷瑟如冰,他知道关心玉的剑上功夫高明无比,但是他不知关心玉竟已练就了剑道中这等登峰造极的本事,“驭剑成气”!
  双方的动作之快速是无可言喻的,更没有丝毫空间供你去思索考虑,就在关心玉驭剑飞刺的一刹,紫千豪已骤然挺立如桩,他双目怒睁,钢牙紧挫,全身血脉愤张,四眩剑在他手中一颤之下摔然随着他身形的突门幻出了千百道煞光,同一时间,紫千豪的影子也仿佛由几百铜镜映着一样变成了无数条,而每一条影像都隐晃在一道剑芒之后,交相层叠,玄异之极,剑光是冷厉而幻沉的,影子却模糊而迷蒙,似是猛然间出来了千百个紫千豪,出来了千百柄四眩剑,但是,溜溜剑芒光灿明亮,幻沉的人影却虚渺空荡,宛如是一些有形无质的鬼魂,宛如是原本隐藏在四眩剑里又突然出现的精灵!
  于是,当人们的瞳孔尚未及将映像摄入——
  凝聚成形的灿亮剑气已猛地射到,但这股剑气却仿佛倏然迷失了一样连连冲撞转突,在极快的摔而波颤之后似是失了准头般泄向一旁,进溅的星光芒点立敛,关心玉已一个转身抢出三步,眼看着他要跌倒,就在歪斜着快沾地的时候吃他一把抓住了身旁的一株矮松!
  关心玉怒天剑一抖之下用力往地,在他抖剑的时候,一串滴溜溜的血珠子已弹飞于空!
  于是,凄厉得令人毛发惊然的一笑,关心玉霍然转过头来,老天爷,他那张原本清奇古雅的面孔上,自左眼至唇右角,整整翻牙了一条可怖的血口子,鲜红的嫩肉尚在微微颤动,鼻梁骨也清晰地暴露了出来,白色的骨骼上,尚带着粘附的缕缕血丝,最令人感到心惊胆裂的,乃是关心玉的那只左眼,那只左眼现在正斜吊在眼眶之外,有如一枚大胡桃般血糊糊的一团,由一根肉筋扯着,正在脸上晃去,而浓稠的血液,也就滴滴的淌落下来……
  那边——
  紫千豪仍然挺挺的站着,他的右胸及左腹,正有大量的鲜血泉涌而出,但是,他却像毫无知觉般僵立不动,脸上是一种反常的惨白,随着他急促的喘息,体内的热血便一阵阵流淌得更快了……
  又是一声不似人类发出的恐怖嚎叫,关心玉一把拉掉了挂在目眶外的左眼球,在满眼的血水里,他摧心裂肠般惨吼:“紫千豪,紫千豪,你记住了,假若我关心玉今夜能以不死,有生之日,俱是寻你索债之时!”
  咽下一口涌到喉头的逆血,紫千豪呛咳着道:“关心玉……我等着你……来!”
  令人不能卒闻的惨怖长啸着,关心玉踉跄地猛冲而出,他连接不断的撞到树枝,连续不断的跌滚摔爬,又疯狂地挥舞着他的怒天剑乱劈横斩,于是,在扑籁籁的枝叶暴落声中,在野兽般的鸣叫呻吟里,在沉重的连连翻滚下,他去了,不像是人们所知道的关心玉那般去了,在这双方全处于混僵的局面中,神鬼不觉的,那两个隐立暗处的银坝子大爷,竟也悄然往山下溜走。
  此刻,有如噩梦初觉,贺长孙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采,他大步抢到紫千豪身前,气急败坏的叫:“大哥……大哥,你怎么样了?”
  没有理睬贺长孙,紫千豪冷冷的盯视着在对面发呆的“黄衫一奇”徐祥,他的嗓子带着浓厚的低哑:“徐祥,我曾说过下一个轮到你……现在,已经到了。”
  徐样墓地一震,他不由自主的退后两步,一只三角眼里透着无可掩饰的惊惧,他那白净净的面孔,几乎也一下子变青了!
  四眩剑早已归鞘,现在紫干豪又已缓慢的举起,他摇摇头,惨白的声音中泛着极度的疲乏:“不要怕……徐样……当你准备出卖孤竹帮之际,你就该料到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你……出手吧……”
  剧烈的咆咳了一阵,紫千豪的脸庞上又浮起了一片病态的红云,他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形态极端可怖的道:“来……徐祥……很快就可以解决……便是痛苦……
  也只在眨眼间……的功夫中就过去了……”
  又退后了一步,徐祥的两边太阳穴在不住地“卜”“卜”跳动,他觉得嘴巴发干,肚子里在燃着一团火,连全身都感到火辣辣,毛烁烁的了……
  紫千豪没有移动,他艰辛而沉重的道:“你怕我吗?……徐祥?怕一个受了重伤的人吗……
  来,来呀……拿出点勇气来……就是死也应该死得像个……
  男子汉!”
  徐样仍自不动,他瞪着一双眼,脸上的肌肉像是僵了一样绷在那里,喉结一上一下的抖移着……
  一声怪叫,“三手金叉”裘超丹猛然冲了上去,他那轱牛似的身体带起了一阵狂风,似能推到一座山般扑向紫千豪!
  贺长孙怒骂一声,斜刺里暴起横截,但是,比他更快——
  紫千豪口中“叱”的断喝,上身碎然斜偏,他的四眩剑已“叭”的一声飞拧过裘超凡的肚皮,花花绿绿的肠脏,也同时哗啦啦倾泻了一地!
  裘超凡似乎尚不相信他已经失败了,他的眼球突凸出了双眶,茫然的瞪视着三步之外的紫千豪,就这一刹,这位黑流队二当家已全不似个人样了,五官在他面孔上非但已歪曲得变了位置。他在扑击时拔出的两只短柄金叉还分握在手上,但是,却离着紫千豪身躯有半寸左右的微小距离,他已永远不会再移上位置,而高手相搏,所要求的也就是在毫发之中争生死呀!
  虽然如此,裘超凡仍不愧有“三手金叉”之名,他败是败了,但他已将另一把金叉插到了紫千豪的肩上,如今,
  那柄沉重的叉身还在颤巍巍的抖动着……
  双方的动作都是在一刹间开始又在眨眼间结束,毫无拖延,毫无迟疑,大家全是要决定胜负,而现在早就分明!
  几乎在裘超凡还没弄清楚他是如何失败之前,勾魂的使者已不肯再等候他,庞大的身体轰然仆倒,刚刚压在他自己流出来的肠脏之上,而双目尚是暴睁着的!
  侧旁——
  紫千豪仍然维持着他方才伤敌时的姿态,四眩刻往右方微微扬起,但很显然的,目前不是模拟动作的适当时候啊……
  心腔儿猛地倒下一沉,贺长孙全身都发了凉,他慌忙上前搀扶紫千豪,连语声也起了哆喷:“大哥……大哥……我的天!”
  贺长孙的手触到了紫干豪的衣衫,这才发觉染了一手的血,紫千豪浑身上下,业已像才浸过水一般都让鲜血给湿透了!
  只是让贺长孙那么轻轻一触,紫千豪已痛苦地哼了一声,抑止不住地籁籁抖索,声如蚊纳:“不要动我……让我转一口气………”
  贺长孙白髯拂动,老眼含泪,哑声道:“大哥……你伤得重——”
  就在他那个“重”字还在舌尖上打滚之际,两股其快至极的锐风已然袭来,一取他自己背心,一攻紫千豪后脑,好毒的招术!
  现在,紫千豪受伤太重,根本还不能移动,而贺长孙芳委躲避是可以躲过去的,但是,他自己让过了攻击,紫千豪则是一定要被击中,反过来说,贺长孙如先替紫千豪拦截,则他自己只怕不保!
  敌人的暗袭是决不可言的,可以说没有一丁点的迟疑,一道灵光电也似的闪掠过贺长孙的脑际,他猛地往侧旋,雪亮的马刀飞翻横劈,五步枪也在斗大的红缨暴篷之下连手返刺九枪!
  “当哪”一阵清脆的金属震响的,猛刺紫千豪的一只“鹰嘴笔”已被贺长孙的马刀奋力震开,但是,另一只“鹰嘴笔”却“噗”声刺进了他的左肋,几乎不分先后,贺长孙的五步枪也一边刺中了那暗袭者三次,他暴睁着双眼奋力跃出两尺,回头看去,哼,那偷袭者不是别个,竟就是“黄衫一奇”徐祥!
  徐祥在五步之外,他瘦长的身体在不住地摇晃着,三角眼更斜斜高扯,成了一副可笑的怪像,而他嘴巴痛苦的扭曲着,忍不住的低噪出声,徐祥的身上,正有三个血洞在淌着血,左肩,小腹,以及大腿!
  “银髯煞眸”贺长孙暗哑的怪叫道:“徐祥……你这个千刀杀万刀剐的奴才……你这死不要睑的下三滥……我恨那一‘落月梭’没有钉死你,除了打烂仗,偷后门……外,你还会做什么?”
  唇角一歪,徐样强压着剜心般的疼痛,丑恶的碟碟笑道:“贺……老狗……你……你也知道……我徐大爷……
  不是好欺的了……在白天,你暗算了大爷肩头一梭,如今……你看看……谁要谁的命!”
  贺长孙双目中煞气毕露,闪耀着青穷碧的,鬼火也似的异彩,他憋住一口气,不管有如火炙着般的肋下伤口,一步一步逼向徐样,在逼近中,他狰狞的道:“好……徐样……让我们就看看……谁能取……谁的命!”
  被贺长孙这种狞悍的形态慑住了,徐祥骤然住口,有些畏瑟的往后倒退,他咬着牙,色厉内在的道:“站住……贺长孙……你不要自己找死……”
  暗哑嘶厉的狂笑着,贺长孙用五步枪指着徐祥:“我老头子就……算是找死……我已活到六十余岁……
  死不足惜……可是……徐祥啊……你死了……却叫短命!”
  尖吼一声,徐祥的黄彩暴扬,他拚了命般猛然冲来,一对“鹰嘴笔”闪泛着蓝汪汪的寒光,急如骤雨般攻向贺长孙!
  骇人的大笑着,贺长孙的大马刀与五步枪交互探展,斗大的枪花与寒森的刀光飞舞纵横,锐啸破空!
  两个人都受了伤,但是,两个人全不让步,仅是狠砍猛刺,招招要命,丝毫也不为对方稍留余地,甫一上手,便是死拚!
  在一个飞施中,贺长孙白髯摹而倒竖,他根本不管徐祥对着胸口插来的“鹰嘴笔”,大马刀倏杨碎斜,“涮”的狠劈而下,同一时间,他的五步枪连削带打,枪杆架敌人的刺肠之笔,枪尖倏戮对方咽喉,一招三式,毒辣无匹!
  只听得“叭”的一声问响,徐样的脑袋已有半边被砍了下来,“啪”的跌在青石板小道上,但是,他有右手的“鹰嘴笔”虽然被贺长孙的五步枪挡歪,左手的“鹰嘴笔”却猛然刺入了贺长孙的小腹中,而徐样的脑袋刚被削掉半边,尸身尚未倒地,贺长孙的五步枪又“噗”的一声穿过他的咽喉,直透颈后!
  贺长孙的齐胸白髯抖索着,他在连声呛咳中瞪着徐样不成人形的尸身大笑:“徐祥,徐祥啊……是谁要了谁的命啦?呵呵,你这条不仁不义不忠不信的狗,畜生,下流胚……”
  贺长孙的五步枪还插穿在徐祥咽喉上,他不让徐样的尸体倒下,又嘶哑药大叫:“龌龊的东西,我老头子今天要……分你的尸,碎你的骨……你……你这混帐……”
  正在贺长孙又笑又叫的时候,右边的林丛深处暮然有一条人影飞鸟似的欢然掠至,这赶来的人在半空中一旋,已惊喜的喊道:“原来你在这里!”
  猛然,这赶来的人——“再生阎君”左丹看清场中情形之后便全给震傻了,他目光定定的看着眼前的这副惨像:
  地下横竖的尸体,斜身不动的紫千豪,对着一具死尸又喊又叫的贺长孙,以及,贺长孙小腹中还深深插着的那柄纯钢“鹰嘴笔”!
  倒吸了一口气,左丹面颊上的肌肉不由自主的抽搐着,他抢前一步,失措的悲呼:“秃肥……秃肥……你怎么了?”
  但是,贺长孙却宛如未觉,他的大马刀“呼”一声翻劈,顿时血肉横飞,在一连串的“咋吹”“噗嗤”声里,这位孤竹帮高手竟像在切砧上的猪肉一样,左手五步枪支着徐样的尸体,右手大马刀已将他一片片的零削碎斩!
  恐怖的惊叫着,左丹的手掌一弹倏翻“当嘟”一声已将贺长孙探砍的大马刀震落!
  征了征,贺长孙如梦初醒般激灵灵的打了个哆佩,于是,他再也支持不住的一屁股坐到地下!
  左丹将他的“霸王掌”往腰带上一插,过去扶着贺长孙,心如刀绞般愕然道:“肥秃……肥秃……”
  这时,贺长孙的面容已是一片谈白,他的两腮须肉也那么快的立即松弛重擦下来,迷惆的看着左丹,他哑声道:“老……左……我……不要紧……你……你去看……大哥……”
  左丹慌忙别过头去,那边,紫千豪正在慢慢地收回他的姿势,慢慢的,就像有千钧之重一般!
  嗓子像被什么堵塞住了一般,左丹硬着声道:“你放心,秃肥,大哥安好……”
  缓缓地,贺长孙目光低垂,定定的投注在深插入自己小肚内的“鹰嘴笔”上,他泛起一抹灰色的苦笑,呐呐的道:“好……好……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不免……
  阵上亡……闯了一辈子……江湖……如今也总算……有了归宿!”
  左丹强忍住泪,哀痛的道:“不要胡思乱想……秃肥,你的伤并不太重,一定可以治好的……前山上头的敌人全被赶下去了,祁老六正帮着孩儿们从下面往上杀,这场仗,我们赢定了……”
  咳了几声,贺长孙气如游丝般道:“只怕……我……老头子……等不及了……”
  再也压制不住的抽噎了一声,左丹悲切的道:“别这样说……你不会死的……肥秃……
  要撑下去!”
  猛一痉挛,贺长孙突然凄厉的哑声大笑:“还……还撑个卵蛋……我老头子……两眼发黑……
  全身绵软……又累……又倦……就像要腾云……驾雾一样……“左丹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呜咽着道:“你不会死……肥秃,你不会死……”
  大叫一声,贺长孙双目怒瞪,摧肝沥血般厉吼:“紫大哥……我先走了……跟随你十余年……死也无憾……紫大哥……阴冥界里……我照样护着你——”
  吼声惨怖,有如狼啤鬼号,而余音尚在袅绕,这位孤竹帮的老人已募地四肢一挺,再也不动……
  长嚎着,左丹猛然抚户大哭,一扬见绝……唤雄并非不洒泪,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些铁打的汉子啊……
  轻轻地,柔和地,一只银灿灿的剑鞘搭到左丹肩头——
  左丹倏而抬头看去,嗯,是紫千豪,全身血透,伤痕累累的孤竹帮双龙头1流着泪,左丹站起,他满腔的悲痛又加上无比的焦惶,以至连说话都不能连贯了:“大哥……贺长孙……他……大哥……还有你……伤的重啊…”
  紫千豪威然注视着双眼半睁的贺长孙,泪光盈目,他苍凉的道:“长孙是为了护我才会这样的……我正逆了气,拗了劲……不能移动……徐样暗算我……长孙便挺身挡了……”
  抹着泪,左丹低哑的道:“大哥,你千万悲痛不得……你的伤可真吓人……贺长孙为大哥死,也可死而无憾……孤竹弟兄,人人都想有这种荣耀……”
  摇摇头,紫千豪孱弱的道:“我对不起长孙……”
  左丹急切的道:“大哥,别这样说,凡是孤竹上下,只怕换了任何一人也全会如此做……”
  闭着眼,紫千豪抑止住了即将溢出的泪水,他沉重的道:“战况如何?”
  吸了口气,左丹这才略见振奋的道:“对方在山上的好手有银坝子三个大爷,还有‘黄衫一奇’徐祥、‘婴臾’吴宇,另外有黑流队二当家‘三手金叉’裘超凡,这些人,全由‘南剑’关心玉统一调度,率千余人守着,山下有立云三子,黑流队的大当家‘金约眉’屠松,以及银坝子的另两个大爷,亦率一千人驻留,银坝子在山下原来也有三名大爷,其中一个姓贾的已在狭谷那边被大哥你们干掉了……”
  紫千豪低哑的道:“你怎知道得如此清楚?”
  左丹忙道:“我们生搞了银坝子一名大爷,就是与蓝扬善蓝兄交手的那个使大关刀的,他被蓝兄砸断了一条腿,我们抓住他以后用刑一逼才遣了出来……”
  忽而惊然一惊,紫千豪目光四扫,喃喃的道:“我记得这里也有两个使‘紫金三环刀’的银坝子大爷,此时怎的却不见了?难道逃去了么?”
  左丹也环视了四周一阵,摇头道:“我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没有对方的人了……”
  虚脱的叹了口气,紫千豪又道:“蓝兄呢?”
  左丹低声道:“他已带着弟兄们杀下山去了,顿饭时光以前祁老六也夹攻了上来,如今怕巴会合在一起,我因为不见了大哥与贺长孙,心里放不下才急急找来,哪知方才找到,这里已是这般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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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与剑---梁羽生

第二十章 空城计 死里求生
 

  身体微微的晃悠着,紫千豪闭上了眼,竭力使自己支撑下去,好半晌,他才艰涩道:
  “山下……战情进展……如何?”
  左丹低沉的道:“还不清楚,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喘了口气,紫千豪沙哑的道:“单光……看到单光了么?”
  微微一怔,左丹摇头道:“没有看见,连‘南剑’关心玉也未曾发现……”
  提着气,紫千豪道:“关心玉……已败于我手……左丹……那单光是个大祸害……你马上到山下去协助祁老六他们……”
  左丹惊喜的道:“什么?大哥,姓关的已被你收拾了?好啊,南剑之名也不过如此而已!”
  说着,他又犹豫的道:“但是……大哥,如今你重创在身,我怎能任你独处于此径自离开?我……”
  摇摇头,紫千豪道:“马上去……老六他们只恐未能全都支撑……”
  左丹搓搓手,苦着脸道:“大哥,我……”
  紫千豪神色一沉,提高了他暗哑的声音:“不要再说了……”
  于是,不情愿的躬了躬身,左丹往下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忧戚的道:“大哥,你的伤……要保重了……”
  勉强笑了笑,紫千豪道:“我知道……”
  左丹不再迟疑,双臂倏挥,人已有如一条流虹般笔直往山下长射而去,眨眼里就失去了踪影!
  长长吐出一口气,紫千豪用四眩剑及剑鞘分左右拄在地上,沉缓的朝着小道旁移动,他希望能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暂时休歇一下……
  全身都像火炙般有一股热辣辣的痛苦,而且,每一处伤口也宛似仍被利刃剜刹一样抽着心弦,稍微一动,寸寸肌肤俱似撕裂一般。骨骼亦像碎断了似的略略着力使病彻心脾,紫千豪觉得天地都已混淆成一团,双目迷蒙而模糊,腑脏翻腾,口干舌焦,连呼吸之间全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了。
  他艰辛的移动着,有如稚童学步,更像一位新残者在试用他的拐杖,几乎是一步一停,一动一个颇跪了……
  事情发生得很快,快得全然出了紫千豪的意料,一个冷森的语声宛如由阴冥中传来,凉冰冰的响在紫千豪的耳道:“姓紫的,别来无恙?”
  紫千豪停住了动作、他强睁着眼,慢慢的转过脸来,自哇眈的视线里,他发觉一个瘦削的人影有如鬼魂般独立在五步之外,那人也正炯然的凝注着他,就只这么五步,紫千豪已看不清那人的面貌了,但是,他却用不着看清,只需听到声音,嗅到气息,他已明白了这位来得正是时候的朋友是谁;那种来自内心的刺骨血怨,就只在对方吐出了短短的七个字当中,已是表露得太详尽,太淋漓了;紫千豪的目力混饨不明,可是,他甚至能体会出来人脸孔上神色的狠毒与狰狞,那人,除了“血狼星”单光,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举起手背来操揉眼,紫千豪喘急着道:“单光?”
  来人又移近了两步,等于已站在紫千豪身前了,现在,紫千豪努力向他看去,嗯,黄焦焦的枯干面容,稀疏可数的倒搭眉毛,眼睛细长,眼皮就像未睡醒似的往下垂吊着,唇薄如刃,以及鼻子下方那颗触目的黑病!他,不是“血狼星”单光还会是谁呢?
  紫千豪闭了闭充血的眼睛,他哑声道:“不错,单光,正是你……”
  “血狼星”单光仔细的看着紫千豪,好一阵,才阴沉沉的道:“好像,你还是伤得不轻闲?”
  呛咳了两声,紫千豪道:“这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提么?”
  拂弄一下包头的灰巾,单光细长的双目中杀气顿现,他狠辣的道:“姓紫的,关心玉栽于你手了?”
  挺立不动,紫千豪干涩的道:“你或者已经看见……”
  唇角抽搐了几下,单光木然道:“老实说,我早就知道关心玉不一定能敌过你,但他们不相信……因为他们全不了解你,他们以为光凭一个关心玉便能摆平你紫千豪,不,他们都错了,他们应该学我一样,紫千豪,用计来取你,你不是一个堪以力敌的家伙,同时,你的智慧也极高!不过……紫千豪,你有着太多的仁义道德,这就是你的弱点!”
  紫千豪平静的一笑,孱弱的道:“还有吗?”
  冷酷的明了视着紫千豪,单光缓缓的道:“九年多以前,在‘雪水’之滨,你创掉了我一半左耳;紫千豪,从那半截耳朵掉在地上的一刹开始,我与你的仇便永远结下了,但是,我虽然痛恨你,却并不低估你,你是那种深沉、镇定、反应隼利而功夫奇高的厉色角色,就算加上这九年多来的苦练,我仍然不是你的对手,紫千豪,相信在玉马堡外的青纱帐里你我心里都有了数!”
  微微点头,紫千豪低哑的道:“当然……”
  目光仰注天空,单光续道:“我认识关心玉,是徐样拉的线,在我知道关心玉要和银坝子联手对付你的时候,我便找上了徐祥……这九年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报仇的桥会,处心积虑的要索回那缺耳之债,他们要对付你,是我的栩会来了,你不用问我是如何知道关心玉与银坝子计划的、只要我有心,我自有方法获悉……而徐祥,他和关心玉有过数面之推,我给了徐祥六颗‘宝黄’明球,已足够徐祥编上一套道理向关心玉毛遂自荐并顺便引见了我,我向姓关的坦述了与你所结之仇,而你,又和徐祥略有交往,利用这个关系,在你前往银坝子赴约之时,我们便先来卧底,准备和关心玉、银坝子、黑流队来个里应外合,一举先毁掉你的老巢!”
  紫千豪毫无表情的道:“后来呢?”
  阴凄凄的一笑,单光道:“我不得不佩服你有一批能干的好手下,他们行动快,警觉高,我和徐样刚刚烧掉了那座‘小金轩’,还没有来得及到四处大干,他们已围了上来,因此我们只好突围而去……“
  顿了顿,他又道:“同时,关心玉与银坝子、黑流队的人没有来得及攻入后山,紫千豪,我们的计划便受到了阻碍;当时,我就知道,美等你报仇只怕非要靠我自己的力量水可。他们都是一群毫无远见的马会之众,关心玉虽然有点脑筋,却全叫他自己的高傲给蒙蔽住……然后,我们得到你已回转傲节山的消息,当时我即已判断你将马上反扑,但,他们却不相信,他们完全忽略了你那一贯的强烈主动攻击个性,这些可悲可笑的白痴们……”
  身体痉挛了一下,紫千豪微弱的道:“你很了解我,单光……”
  眉毛一扬,单光狠毒的道:“当然,这是我费尽心血,用九年的时光探询你日常每一样行为的结果,我甚至连你一丁一点的生活细节也波有放过;紫千豪,说真的,要找寻你的破绽确不容易,你所做所行十分正派,虽然你过的是黑道生涯,你日常起居中规中短,而且谨慎仔细,譬如说。你每一餐饮食俱皆由银针试过,你连人睡之后都剑不离身,在任何繁杂的场合都有你的得力争下随侍左右,便是以你的本身功夫来说已难受暗算,再加上这些措施就更难了……你行动隐秘,神出鬼没,你的手下对你忠诚,一般知道你的老民对你敬仰,这种种合起来,就成了一道严密的网,你包在网中,以至我花了多少心思,全没有沾得上你……”
  粗浊的呼吸着,紫千豪努力微笑道:“真可惜……是么?”
  挫着牙,单光痛恨的道:“玉马堡外的青纱帐内我失手以后,便一心一意期望着今天……,今天终于来了,却又险些功亏一整,吃这群混帐坏了事,你们一开始反扑我表面上似在帮着他们抵挡,暗里却全在寻你,紫千豪,当关心玉,袭超凡、吴宇和徐样四个人碰到你的时候,已有人带了消息下来,我故意拖延时间,我祈祷着希望你们能两败俱伤……”
  紫千豪凄生生的道:“你的祈祷已应验了……单光,我和他们……确已两败俱伤……
  这,该正合你的心意……”
  阴侧恻的笑了起来,单光微微得意的道:“不错,我的祈祷应验了,非但如此,我预测的时间更恰到好处,当我来到时,那姓贺的老狗正好断气,你的护随左丹也开始了呼天抢地,我耐心的等着,听到你们每一句谈话,也听到你特别关注我的盛情,我知道你会派左丹下去的,因为那是你的习性——攻杀,是么了你不会浪费任何一股力量,更不会为了你自己的安危而削弱你们的攻击力,紫千豪,你原是如此的重仁尚义啊……我猜对了,左丹果然奉你之命匆匆离开,他的本事不差,在这种时间,我不愿到了我报仇的最后一步之前再生波折,紫千豪,左丹走了,是你叫他走的,于是,现在我便到了你的身前……”
  夜袅般好险的笑着,单光又道:“好不容易啊,紫千豪,你这条命实在难取,但皇天总是不负苦心人的,紫千豪,我来了,我已将寻你报仇的原则本本的详细相告,如今,大约你不会再有什么不明白的事了吧!”
  他的薄唇一弯,残酷的道:“我有一种好习惯:从来不叫要杀的人死得糊涂,谈必会清楚的向他说明他被杀的原因与因果;紫千豪,也正是这样了……”
  摇摇头,紫千豪在眼前这种危难关头竟仍然能浪心静气,他显得十分深沉的道:“杀了我,单光,你还会继续会对付我的手下们么?”
  冷冷一笑,单光道:“那就要着银坝子和黑流队的人是否占上风了,固然他们有青城的玄云三子帮忙,但我却并不迷糊,紫千豪、你的那批手下也不是些省油之灯,他们个个全抓得起一把,要摆乎他们,亦并非易事!”
  紫千豪安详的道:“谢谢捧场,不过,你就如此自私自利,专为你自已打算,根本不管你同路人的生死么?”
  狞笑一声,单光道:“屁的同路人,我此来傲节山,只有一个目的,紫千豪,便是干掉你!不论在什么情形之下也要干掉你,其他人的生生死死,与我毫无关系,全由各人的命了。”
  鼻管中已隐隐的嗅到了血腥味,紫千豪衰弱的道:“那么……你便不怕日后遗患无穷?
  我的人会找到你,而且,银坝子与黑流队恐亦不会对你谅解……”
  双目暴静,单光低声咆哮道:“好个可恶的紫千豪,你不要故意在这里拖延时间,找些废话与我闲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那些。全和你没有牵连了!”
  闭上眼,紫千豪表面上镇定逾恒:“单光,你是领教过我紫千豪手上把式的……我想,你必定不会愚蠢到认为我如今已是你口中肉,囊中物那般任你宰割吧?”
  微微一怔,单光阴笑道:“姓紫的,你少来这一套法门,或许你唬得过别人,在我单光面前摆弄,可是太幼稚了……你以为我会被你这两句话唬住了么?呸!”
  紫千豪仍然闭着眼,沉沉的道:“单光,我要以‘大魔刃’中的第四招?茫茫幻影’取你狗命……你如果会猜,也应该猜出关心玉便是栽在我这一招之下!”
  于是,单光可真有些迟疑了,他故意继续阴笑着,一颗心却在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宁,是的,正如他适才所说,关于紫千豪的一切,他是探听得太详尽了,而紫千豪武功上的造诣深度及独到之处,自然更是他刺探的主要重点,紫千豪剑术中的“大魔刃”手法单光是极其明白的,唯其明白,便越发知道其中的厉害,他晓得,紫千豪在剑道上的修为,可以说已到这超凡入圣的至高境界,他不仅能以施展“驭剑成气”的精深刻术。更具备了“以幻指剑”的罕异修为,而在使剑的武家来说,“以幻指剑”的修为已堪称达于“剑”门中的止境了!这种功夫,比“驭剑成气”还更高一着,不仅是实质上的绝顶表现,更是气、意。心的回合贯注,这“以幻指剑””的技艺是玄妙的、奇罕的,不可思议的,其威力之可怕,出手之歹毒,结果之残酷,套一句最寻常的武学术著,几乎已至“百发百中”,“无坚不摧”的地步!
  单光是一个极工心计的人.也是一个阴狡好险之徒,今天,他是来复仇雪恨的,换句话说,他亦是来索取别人性命的,假如为了索取别人的性命,为了报复湮远的仇恨,而叫他自己先冒着丧生的危险,他却要大大的沉吟考虑了,他不想现在就死,他还没有活够,固然,他急着要出这一口心头怨气,但是却不在他本身的安危受到威胁之下!
  苍哑的,紫千豪阴阴的笑道:“我行动不便……甚至连眼睛也看不清晰……不过,单光,你切莫忘了一点,我的神智却极其明白,而且,我的反应捷如闪电!”
  不待对方回答,他又低沉的道:“或许,我力量不足,中气亏损,但是,这却无关紧要,我施展我那一招‘大魔刃’中的‘茫茫幻影’只需要刹那的时间,短促得连你那张灵巧的口都来不及吐出一个字的空隙便已够了……我的剑是极其锋利的……而你,单光,你的肉却并不太过坚实,是么?”
  单光隔着紫千豪只有三步的距离,这三步的距离。在寻常人来说是异常接近的,接近得只要一伸手便可达到目的,但是,在武林高手的生死相搏中,这三步的空间却宛如有天地那么辽阔,江河那样流长了,单光知道,他如今的机会是一半对一半,在这场惊心动魄的豪赌上赌注是押“生”“死”两门,赢了。则大吉大样,输了,便万事全休。那“大吉大样”
  中,包含了对方的性命。这“万身全休”里,便容纳了自己的终生……
  冷汗自单光鬓脚、鼻尖沁出,又自他全身的毛孔中消淌,只一会,他心中竟已被浸透了,心狂跳着,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如果他发难之下,紫千豪功力已失,当然他就占胜,不过……设若紫千家果真似他所说尚能施展那招“大魔刃”里的“茫茫幻影”,则自己绝无悻理,那招“茫茫幻影”自己虽然并未领教过,但“未吃羊肉也曾见羊满山跑”,连关心玉也逃不出这一招的厄运,自己只怕就更难说了,紫千豪也讲过,那把“‘茫茫幻影”使出来的确够快,的确连一个字出唇的时间也不要,而自己……
  唉,自己的肉又真是不够坚实,至少,与那四眩剑的利刃相碰是得吃亏的……
  沙哑着嗓子,紫千豪慢慢的道:“单光……你不赌上一赌?如果我是骗你,我就完了……当然,假使我没有骗你,你就完了……”
  单光只觉得唇焦舌燥,心中像燃烧着一把火,偏是这样,全身的冷汗又淌个不停,他的细目大睁,目光狞厉而又惶恐,额际两边的太阳穴急速跳动,一张黄脸也泛了青,“千锥锤”与“无耳短我”便交互背在身后,用一条打了个活结的黄缎带绑着,只要地双臂一翻,便可以拔在手中,以快速如流光的速度击杀紫千豪.但是……但是……假设紫千豪真的尚能施展那把“茫茫幻影“则自己就算再快也没有用;他能不能施展呢?他是真是假呢?这次大好良机若然放过,今生就不知道是否再有了,如若不放过使得冒险一试,而这一试的代价却太大了,这代价非金非银,乃是老命一条,单光清楚的知道。他这老命并非很多,他仅一条而已矣……
  令人毛发惊然的惨厉笑着,紫千豪道:“多少年来,江湖中的‘血狼星’单光却是以阴狠诡诈,残酷毒辣闻名的,更是以深沉谨慎,步步为营而蜚声两道……但是,现在你怎么了?单光……你没看见我血浸重衣,伤痕累累?你没看见我行动迟缓,双目模糊?而你自然不敢相犯秋毫,不敢稍越雷池一步……单光啊单光、你也太胆小如鼠,太不成大器了……难道说,你还怕我这伤残之人?畏我这半废之身么?单光啊……你还不来,更要等到几时?”
  细眼中煞气毕露,脸上的肌肉也同时僵硬,但,这只是一刹,一刹之后,单光非但不气不怒,更朝后退了几步,他目光深深的盯视着紫千豪,忽然得意洋洋的阴笑道:“好个紫千豪,你打错了主意了。你以为我是三尺童子,眼巴巴的钻进你的圈套上当么?姓紫的,激将法已经是一个十分古老而陈旧的计谋了,用在我单光身上,你完全找错了对象。”
  继而他神色一变,又咬牙切齿的道:“姓紫的,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不管你是真是假,我只怨自己不够果断,只恨自己太过犹豫……这一次算是你狠,如若你所说是真,则我单光自庆有先见之明,日后时光正长,有的是机缘再结此帐,如若你所言是假……便是你鸿运当头,逃过此劫!”
  紫千豪右手中的四眩剑到刃“嗡”然一颤,朝外倏转,在单光骇然急退中,他暗哑的大笑道:“你若不服,单光,我等你一试!”
  如此一来,单光更越发庆幸所料不差了,他再退三步,恨恨的跺着脚,挫着牙道:“你狠,算你狠,紫千豪,我们都活着,日子全够长,我姓单的会别寻时机再来拜望你,到了那一天,紫千豪,你可以看看我单光是不是还领你这个门!”
  紫千豪冷森森的道:“我不能追你,单光,你有种就现在来!”
  怪叫一声,单光掠飞而起,语声摇曳,越去越远:“你等着吧,紫千豪,我会来的……”
  良久……复良久……
  紫千豪凝神聆听着,当他确定单光果真离开之后,不禁长长吁了一口气,而就随着这一口气的呼出,顿时全身冷汗如浆。头脑晕眩,各处的伤口也撕裂般痉挛起来,这瞬息前后,他的四肢百骸已刺痛酸软得仿佛俱被生折了一样,连站都站不住了……
  是的,适才那短促的时间里,紫千豪不啻已在鬼门关上徘徊了多少遍,何异在生死线里回荡了几个转?在他眼前的情形之下,他如何尚能施展那一招甚耗真力的“茫茫幻影”?如何尚能使出这一式旷古绝今,须以充气为神的奇着?他非但无法施展,甚至连举剑的力量也没有了,先时他将右手中的四眩剑剑面转动了一下,单光更加深信了紫千豪仍具威力的想法,其实,他不知道紫千豪在如今,全部的力量也就是仅能转动那一下剑面而已……兵不厌诈,是千古兵家至理,工于心计的单光,却仍悟不透这“诈”之妙用,其实,非”诈”之妙,乃是单光太过珍视他自己的性命;做任何事都不能有所顾忌,顾忌而后生迟疑,迟疑再三,则一事无成了……
  现在,紫千豪有如跋涉了万里长途,有如释去了千斤重担,有如摆掉了缠身病疾,轻松,又无比的劳累,他沉重的向一旁移去,此刻,他越发觉得再也不能支持了……
  于是,山下的杀伐呐喊之声变得飘飘荡荡,隐隐约约,似乎像自另一个世界中传来、像隔着层云雾,又像逐渐去远……
  于是,一切都模模糊糊了,都幻成奇形怪状了,有一层蒙蒙的氛红浮起,在这层蒙蒙的氛氛中,任什么全在变异,任什么全在跳动,天与地,也宛如开始在旋动,在颠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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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与剑---梁羽生

第二十一章 魂返窍 江山堪保
 

  仰远楼中。
  像自一个迷蒙而绵长的梦中醒来,而这个梦是血红的,凄厉的,邪恶而又恐怖的,紫千豪沉重的撑开了眼皮,但他甫始睁开,却又被窗外泄入的满室夕阳光所刺炫,宛如有千百道金针扎向他衰弱的瞳仁,使他不得不立即又将眼皮合拢。在这间精雅的卧室中,夕阳的余晖实际上却柔和而哀凉,它洒在每一个角落里,带着一股安宁的冷清韵味,它并不强烈,但是,紫千豪如今的身体来说、却已经太过耀亮了……
  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痛楚,这痛楚又是深刻而持久的,仿佛在柔嫩的伤口上被一把一把地搓着盐,连心脉全在痉挛,连骨骼都在颤抖,它痛得尖锐,痛得厉烈,像是这个躯体早经撕成片片又复合起来一样,被那阵阵刺伤的刺扯弄得甚至连痛都痛得有些麻木了……
  静止了片刻,紫千豪又缓缓的,一点一点的将眼睛睁开,嗯,他已能逐渐适应房中的光度了。
  脑袋虽是晕沉而鲢重的,但紫千豪神智却异常清醒,他几乎立刻便回到了现实,立刻便明白了自己为何躺在这里原断响时,在这一刹间,心头亦充满了喜悦与安慰,他看出自己正睡在仰远楼村汾室内。这代表了一个意义,那场血战,自己这边显然没有失败,不然只怕也不会如此安详的躺在这里。
  他想转动一下头颈,可是,就在稍稍移扭了一点之时,一阵巨大的痛苦却袭击着他,就好像猛的将他的颈骨扭折了一般,紫千豪忍不住一咬牙,而牙齿方合,两颊连着太阳穴又突突的抽搐跳动起来,筋络也仿佛猝然缠成了一团,痛得他在不觉中低低呻吟了一声……
  在锦榻旁边,紫千豪没有看到还摆着一张藤圈椅,圈椅上坐着的左丹早就睡熟了,现在,紫千豪的一声呻吟,正好将他惊醒过来!
  像是跳跃似的弹起身子,左丹惊喜欲狂的一下子扑到榻前,他那张因为疲倦而显得灰白的面容上涌起了一层激动又振奋的红晕,地双目中泪波莹莹的看着紫千豪,控制不住的颤声大叫:“大哥……大哥……你醒过来了?”
  那一声叫,就有如一连串的闷雷轰震在紫千豪的耳边,他的脑子里也顿时像被什么猛力扯动着似的痛不可言,微微张口喘息,好半晌,紫千豪忍受了过来,叹息似的低吟了一声。
  左丹马上发觉因为自己的激奋而惊扰了紫千豪,他立即沉静下来,半跪在榻前,苍哑的道:“老天保佑……大哥……你可苏醒了……”
  慢慢的,紫千豪努力将出一丝微笑、他一连张了好几次口,才发出有如蚊呐似的细弱声音:“左丹……我们……赢了?”
  急急点头,左丹越发清癯的脸庞上闪耀出湛然的光辉,他咽了一口唾液,强抑住自己的兴奋道:“赢了,大哥,我们一直将他们追杀出三十里外,银坝子与黑流队双方的遗尸便在七百具以上,受伤及被擒的更有五六百人,银坝子的五名大爷死了三个生俘一双……大哥,你放心,孤竹帮不是好吃的……”
  微微颔首,紫千豪欣慰的道:“好……你们干得好……”
  忽然,他又想起一个问题,低弱的道:“我……我是怎么躺在这里的?”
  搓搓手,左丹笑着道:“大哥真是鸿福齐天啊,在击溃对方的人马之后,我一看大哥没有跟下来,深恐大哥伤重有碍,因此便与金奴雄以及蓝扬善兄匆匆往回赶来,我带着他们两个一口气赶来了大哥与我分手之处……”
  说到这里,这位赤胆忠肝的“再生阎君”也不由神色惊俱起来,他吸了口气,犹有余悸的道:“到了那里,老天,情景之惨烈几乎把我们三个全吓傻了,除了地上原先躺着的几具尸体之外,大哥你便直挺挺的站在一丛竹林之中,你浑身全被血浸得透透的,双足所立之处也早流满了一大摊血,那血都粘乎乎的半干了,你右手握剑左手握鞘,划也好,路也好。一条条的血迹就像小蚯蚓一样沿着剑与鞘往下直淌,大哥,你脸色之可怕,犹是我第一次见到,铁青而深灰,脸上的肉就像僵了一样全紧紧绷着,你双目紧闭,气若游丝,早已失去了知觉但奇怪的是竟未倒下,仍然笔直的站着,当我们看见你的一刹,大哥,我们三人都拉不动腿了,不怕你笑,连蓝兄在内,全一起哆嗦个不停,后来,我们提着胆去验视,才知道大哥你并没有死去!那一阵子,我可体会了太多,尝试了太多,像在眨眼间一切俱失,眨眼间一切复又重得……大哥,你的生死,对我们来说,竟是如此重要,我可深深明白了多年前苟二爷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二爷说,大哥是整个孤竹帮的魂魄,大哥,这句话可当真一点儿也不错,我们以为你已死去的那瞬息里,可不就像全失了魂?”
  勾动了一下嘴角,紫千豪低沉的道:“我……睡了多久?”
  左丹忙道:“整整两夜三天。”
  吃了一惊,紫千豪怔忡的道:“什么?有这么久?……我一直没……醒过?”
  摇摇头,左丹道:“可不是,大哥从被我们抬回来到现在,就一直晕迷不醒,发高烧,还有吃语,全身更在一阵一阵的抖,那情形才真叫怕人……我们给大哥换了血衣,大哥身上的伤口实在太可怖了,一条一条的纵横交错,深浅不均,旧的创伤全裂了口,新的伤痕又开在身上。简直……简直就找不出一块平整的地方来……原先蓝兄给大哥缠绕在身上的白绸和湿粘的血肉粘在一起,我们小心翼翼的往下撕,大哥你虽是晕迷了却仍在抽搐个不停,咬着牙,握着拳。我们都知道这有了痛,幸亏大哥已晕了过去,要不,可不知要受了多少罪呢……”
  顺了口气,他又接着道:“先给大哥浑身换药扎伤,就整整由黎明搞到当天的中午,蓝死是主治.我和金奴雄帮忙,三个人全累得身子都发软了,才算告了个段落,蓝兄又在后来给大哥灌下半瓶‘九环液’。当时大伙全以为没有问题了,但是,哪知过了一天之后大哥却仍然昏迷未醒……”
  孱弱的笑笑,十紫千豪道:“因此,你们就以为我……再也醒不过来了?”
  苦涩的咧咧嘴,左丹道:“我们都慌成一团,大家也全手足无措地吓糊涂了,后来,蓝兄又给大哥灌下了半瓶‘九环液’,再重新将所有伤处的药全给你换过,当时,他沉着脸说,如若大哥在三天内苏醒便可有数,过了三天若仍旧晕迷,只怕我们就得为大哥准备后事了……”
  紫千豪低沉的道:“真危险……是么?”
  左丹舐舐嘴唇,有些寒心的道:“可不是?大家闻言之下,当场全见了泪,甚至连刚刚赶回,征农未脱的苟二爷也红了眼睛,我还是第一遭见他那等悲痛模样,蓝兄的医本可确是好,大哥,你竟醒过来了,弟兄们日夜轮班守候,一哪一个也都祷破了嘴,望穿了眼啊……”
  感动的闭上了眼紫千豪的鼻翘儿在不停窈动,两颊的肌肉也在微微抽搐,他有满腔的温暖,一心的恬适,全意的亲切……这些血淋淋的兄弟情,赤裸裸的手足义,又是如何薄云顶天,令人刻骨接心!
  良久……
  他带着轻微的唏嘘道:“苟图昌……他们回来了?”
  左丹颔首道:“是的,就在大哥晕他的第二天中午便带着人赶了回来,二爷回来一听说大哥受伤躺下了,连一口气也不歇便匆匆赶来探视……”
  轻轻的,紫千豪道:“他们……战果如何,”
  左丹的神色立即又振奋起来他愉快的道:“银坝子做梦也想不到在他们大举进犯本帮之下,我们尚能派出这一支奇兵去突击他们,苟二爷及一千兄弟抵达的时候已是拂晓辰光了,银坝子的人们还在梦乡唱戏呢,当下他们一号声令,火箭加着手斧,飞刀掺着翻山爪一起投了上去,步卒与铁骑一起猛冲,杀得银坝子那边鸡飞狗跳,一片狼狈少他们在睡眠惺松里仓猝应战,哪里还抢得了便宜?甫一接刃,便被苟二爷他们干得人仰马翻,溃不成军,二爷他们也真狠,一面快斩快杀一边放火拆屋,不到两个时辰,银坝子已然变成一片焦土瓦砾,寸草不留!”
  高兴的笑着,左丹续道:“太阳升起来后,二爷他们清点银坝子遗尸,竟在六百五十多具以上,伤的也有七十来个,四处还冒着青烟,苟二爷把那七十来个带伤的混帐全废了……
  据二爷回来说,一夜的激战,对方似乎没有什么好手出来抵挡,除了莫玉这老巫婆之外,只有一个姓车的大爷,其他,算得上的也仅是几个二爷三爷四爷之流的角色而已,我们去的弟兄只伤亡了三百来人,大头领中,毛和尚公孙寿伤了腿,二爷自己在胸前被挂了一块肉,别的全没事,可惜的却是让莫玉那老巫婆逃掉了,只抓着她的兄长‘仙鹤’莫奇、姓车的那个大爷亦被伍桐和罕明两个人摆乎,听说连脑袋都带了回来……”
  紫千豪暗哑的道:“莫奇被……擒回了么?”
  左丹笑道:“早关在山上大牢里了。”
  喘了口气,紫千豪沉沉的道:“他的伤……大约还未曾痊愈吧?”
  摇摇头,左丹道:“还没有,大哥上次与他较斗时给他的那几下子实在够火候,老家伙不要说伤尚未好,就连爬也爬不来,苟二爷他们冲进老家伙的房里逮他的时候。他桌上摆着的一碗汤药正在冒热气呢……”
  悠悠地,紫千豪道:“莫玉……她难道不理会她兄长的死活……独自一个人逃命去了?”
  左丹露出一股鄙夷之色道:“是的,苟二爷和白辫子洪超合力干她,二爷胸前的伤就是莫玉赏的,但莫玉也吃苟二爷在左肩上来了一锥,莫玉眼见大势已去,虚晃几招之后便提着她那个破圈子逃之夭夭了……苟二爷说,这老怪物跑起来实在太快,连追都追不上,一下子便没影子了……”
  紫千豪闻言之下,忍不住莞尔道:“白眼婆这一次可失算了……左丹,二爷他们没有碰上‘红袍七尊’中的人物吧?……他们还有一个曹少成留在那里……”
  左丹笑道:“没有碰上,这也真是幸运,一定是那个姓曹的为了他几个拜把兄弟之死赶回窝里报仇去了,假如他那晚还留在银坝子里,只怕场面便不会这么容易解决,有得热闹的了……”
  沉默了一会,紫千豪的目光凝注在左丹的面孔上,他努力微笑着,用一种低沉有力的声音道:“左丹,你们……击败了青城派的玄云三子,黑流队……及银坝子的人……难道就全没有损失么?”
  愣了愣,左丹形色微微凄黯的道:“大哥……呃,我们没有什么损失……”
  怆然一笑,紫千豪道:“你的声态已经告诉了我很多……没有关系……左丹,你说吧,我还受得了……”
  迟疑了片刻,左丹苍白着脸道:“真的,大哥,真的我们这边损伤很小……”
  凝注着他,紫千豪语声细小却如冷冰:“左丹……我想,不用我说……你,你也该知道欺蒙龙头帮主该当何罪吧!”
  吞了口唾液,左丹万分无奈的哑着声道:“大哥,我说,你可千万急不得,愁不得啊……一般弟兄伤亡有五六百人,苏家兄弟里的苏言挂了重彩。此外,祁老六……他瞎了一只右眼!”
  “什么?祁老六他——”紫千豪剧烈的痉挛了一阵,牙齿顿时深深陷入下唇之内!
  左丹神情大变,他又惊又慌的急川道:“大哥,大哥,你你你……你怎么了?”
  闭上眼,好一阵以后紫千豪才勉强平静下来,他喘息着,悲痛的道:“那只眼……还治得好不?”
  左丹黯然道:“治不好了,是被青城山玄云三子之首’大真子’波虚老道的剑尖挑出来的,波虚老道自己也被祁老六戳了一‘分水刺’,便那一刺是扎在腿上,并不很重,他们眼见黑流队的人马仓惶败退。‘金钩眉’屠松不再力撑之下乃匆匆逸走,我与蓝扬善兄、金奴雄三人拚命追赶亦未追上……”
  双目中显露的光芒是煞厉而又残忍的,紫千豪切着齿,一个字一个字迸自唇缝:“玄云三子……好,你们干得好……我不会忘记祁老六……这只眼的……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找回来!”
  左丹也痛恨的道:“大哥,我们也忘不了……”
  长叹一声,紫千豪又颓然道:“苏言……可有生命之危?”
  左丹低沉的道:“已救回来了,但是,只怕需要养息一段长日子……”
  轻微的摇摇头,紫千豪伤感的道:“苏家四兄弟……可算为孤竹帮鞠躬尽瘁了……在玉马堡,他们已折了两人……如今又是一个重伤……”
  徐徐地,他又道:“尽一切力量治他,……左丹……尽一切力量……”
  左丹忙道:“大哥放心,会照大哥吩咐去做的……”
  沉寂了好一会紫千豪正想开口再说什么,房间的门儿已被悄然推开,嗯,“青疤毒锥”
  苟图昌、“二头陀”蓝扬善两个蹑着足进来。
  蓝扬善胖脸上是一片忧戚,他轻声问榻前的左丹:“左老弟,紫当家的还没醒过来?”
  于是,不待左丹回答,紫千豪已微弱的应道:“蓝兄,有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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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与剑---梁羽生

第二十二章 养身心 黑翼凌山
 

  一听到紫千豪的语声,蓝扬善的反应最初是征愕的,紧跟着便由发自内心的激奋与欢欣淹没了他,一个箭步跃到榻前,这位二头陀的满脸肥肉全因过度的喜悦而在不可抑止的颤动着,他奇形的大瞪着眼盯在紫千豪的面容上,那表情既像哭又像笑:“咱的乖乖,咱的心头肉,你可醒过来了……当家的,你真叫急死咱了……如若你这一下子有了什么长短,便是贵帮的弟兄不埋怨咱,咱也没有脸再见人啦……皇天保佑啊,当家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紫千豪轻轻的道:“蓝兄,全亏了你……”
  双手急摇,蓝扬善又回沫横飞的道:“可千万别这样说,可千万别这样,有道是‘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当家的显然命不该绝,咱只不过是凑合着照述施法,算不上什么,算不上什么,老天爷,只要当家的留住了命,咱就放下心头这块大石了,你这条命也实在是险,差一点就成了阎老二的啦……”
  紫千豪谈涩的笑了,目光移注到默立一侧的苟图昌身上,这位率众袭卷银坝子的好汉虽然已经回来了一两天了,但神色之中依旧有其掩饰不住的疲乏和忧郁,而如今虽然消散了,但疲乏却仍留存在眉宇之间,看到紫千豪在望他,苟图昌踏前了两步,微微躬身,嗓子却变得哑苍苍的:“老大……这两天来,可把我们都急煞了……”
  双眸深处有一股热泪在汹涌,而这股热泪又那么快的传到了苟图昌心底,紫千豪低徐的道:“我很好……图昌,却辛苦你了……”
  咧唇一笑,苟图昌诚挚的道:“我与弟兄们只是尽到了自己的本份,但老大你,却已超越了本身的负荷太多太多,老大,比起你来,孤竹帮上上下下都差得太远……”
  叹了口气,紫千豪摇头道:“争战的结果,总是令人痛苦的……无论这痛苦的实质置放在哪一边,哪一个人身上……”
  苟图昌的唇角痉挛了一下,他的脸色也有些晦黯,半晌,他忧戚的道:“老大,此次血战的损伤,你大约已经知道了?”
  微微颔首,紫千豪道:“左丹……告诉我了……”
  说着,他目注苟图昌,又道:“你也负了伤?”
  强颜一笑,苟图昌道:“还好,过一段日子就会痊愈,不碍什么事……”
  紫千豪苍白而憔悴的俊俏面庞上掠过一抹无可言喻的凄凉,在夕阳的余晖映照之下,那抹凄凉看上去是如此的深刻而悠寂,它像是已经成了实在的东西,附在脸上,嵌于心底……
  轻叹一声,旁边的蓝扬善忙道:“紫当家,呃,祁老六兄的那只眼,瞎虽然是瞎了,却不至于有生命之险;只要好生养息,只待伤口收了,便没有问题啦……”
  悠然低吁,紫千豪沉沉的道:“但……那只眼却永远也找不回来了……蓝兄,老六他,他在精神上支持得住这个打击么?”
  用力点头,蓝扬善肯定的道:“能!当家的,天下真正的硬汉并不多,却好似全聚集在孤竹帮似的,当家的,祁老六伤了眼后,仍然指挥若定,调度不紊,且他本身更亲自参与追杀敌人,干戈结束,他甚至连药全不敷,就急着要来探视当家的伤情,咱与资帮一干兄弟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按了下来,这两天,他还一再吵着要起床,天天闹着非到当家的这里请安不可,形态上没有一点颓丧泄气的样子,咱真叫服了,当家的,祁老六确是一条好汉,扮龙是龙,扮虎像虎……”
  苟图昌也插口道:“老六的个性便是如此,自来便不把既成的事实摆在心上,他重视的是:如何在受到了伤害后索回代价!”
  眯眯眼,蓝扬善又道:“说的是,咱们这位老兄昨天晚上竟吵着要喝酒,咱说破了嘴皮子才好不容易劝住了他,换了别人受到这半残之伤,只怕早就窝囊得不愿见人了,他却有说有笑,蒙着眼罩打哈哈,咱为了顺他的心,净挑好听的话劝着他,他却一瞪剩下的那只眼,气吼吼的顶咱:‘蓝胖子,他妈的怎么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你当老子真把这只驴眼捧在心里么?妈的,你别看错了人,老子岂是那种患得患失的角色?放心,老子比谁都明白,老子知道便是哭闹叫喊得翻了天这只招子也变不回来了,再怎么悲痛也依然是个独眼龙,所以,老子根本开磊得很,老子想的,只是怎生把玄云三子的六只狗眼给剜出来,蓝胖子,仅是如此而已!”当家的,你听听,这是多么豪气的论调?他想得开,看得透,体说别个,咱与他相较之下,可就差得太远了……”
  紫千豪低徐的道:“老六是行……这笔债,我们会讨回的……”
  苟图昌紧接着道:“老大,每一笔!”
  疲乏的一笑,紫千豪道:“是的,每一笔……”
  搓搓手,蓝扬善道:“当家的伤后虚弱,不宜多言,咱看,还是先让当家的休息一会;咱们明天再来吧,如何?”
  苟图昌道:“也好,稍停金奴雄便来与左丹换班……”
  笑笑,左丹道:“没有关系,我连不觉得累!”
  他们正要向紫千豪辞出,紫千豪已忽然问到:“图昌……长孙……他?……”
  呆了一呆,苟图昌的目光哀凉、喉核上下移动着,沉痛的道:“已经葬于山后……老大,长孙会瞑目于九泉的……”
  微微闭上了眼,紫千豪悠悠的道:“天下……真是没有不散的筵席?……”
  恐怕再引起紫千豪更多的伤感与悲楚,苟图昌连忙强装笑颜,迅速的道:“其他几位大头领级的弟兄伤势却十分乐观,老大,他们都会很快痊愈的,用不了多久,你将又可以看见一条条像枯牛似的强健身体件……孤竹帮的汉子全是铁铸的,千锤百炼……
  蓝扬善知道苟图昌心中的意思,他也笑呵呵的道:“说得是,你看那大狗熊似的金奴雄吧,身上零零碎碎也挂了不少彩,但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浑身包缠着白布到处死跑,公孙寿老兄也能哼小调了,摸着胸口的伤势还能来两段簧腔,贝羽贝老弟也敢请喝得下稀粥啦,不但气色润朗得多,讲起话来,也不似前些日那般阴阳怪气的了,还有罕明罕老弟,他每顿饭竟能吞下十七个大馒头,我的老天爷,咱就算没有像他那样带着伤怕也吃不了那么多,苟老兄说得对,这确是些铁铸的汉子……”
  低沉的,紫千豪道:“这场仗打下来……我们的元气真伤得太大了……”
  苟图昌忙道:“但是,老大,银坝子和黑流队方面却输得更惨,他们几乎连根也叫我们给刨了……”
  干涩的笑笑,紫千豪道:“兵战凶危,这句话说的实在是不错……”
  他的目光中含蕴着一股特异的落寞与空茫的意味,好一阵子,才又长长的吁了口气,微弱的道:“图景,记得要尽力照拂受伤的弟兄们……我不希望再听到他们当中有哪一个不治死亡……图昌,弟兄们本是连心连命……”
  用力点着头,苟图昌沉缓的道:“老大,你放心,我会依你的吩咐去做的……”
  紫千豪又对蓝扬善道:“蓝兄……麻烦你也多费点神了……”
  “应该的,这算得上什么麻烦?”
  于是,苟图昌轻轻扯了扯蓝扬善的衣角,二人与紫千豪又笑谈了几句后便一起转身出去了,左丹走上来为他的龙头帮主掖紧了被褥,再小心翼翼的垫高了靠枕,然后,他低笑着道:“好些了么,大哥?”
  闭上眼,紫千豪平静的道:“肉体上的痛楚我可以忍受,左丹,难过的是心里……”
  左丹明白紫千豪指的是那些再也不能复生的弟兄们,他摇摇头,戚然道:“大哥,我晓得,但大哥你的身子却更要紧……”
  没有再说什么,空中笼罩着一片沉寂,而这片沉寂融合在已经暗淡下去的夕阳光辉里,轻轻的,凄蓝色的烟露自窗外的群山慢郁中飘人,迷迷蒙蒙的,虚虚幻幻的,这些迷蒙,这些虚幻,不仅浮沉在屋间里,也浮沉在他们两人的冥思内了……
  隔着那场血战已经有十四天。
  如今,紫千豪可以搀扶着慢慢的去庭院中散步,偶尔也到傲节山的幽径小林中走走,但是,却不能走得太远,走得太紧,他的身体离着完全恢复还有一大段时间,现在他能移动已颇使蓝扬善及其他的一干大夫们觉得惊异了,换了别个,只怕尚仍需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呢……
  深秋的气息实在太过萧瑟,做节山上更是一片苍淡,树枝子大多枯萎了;叶儿也干黄着轻轻飘落,在清晨与傍晚,都会有一层薄蒙蒙的烟露浮动,迷漾在遥远的峰岭,左近的坡脊,以及天与地的空间,时时有金风吹拂,十分爽利,但都嫌冷了些儿,一早一春,更似钻袭人们的骨缝子里,而山上山下的长青林便哗啦哗啦的摇摆着,宛如在低语,在埋怨。
  这是朝食后的时间里。
  今天有阳光,不太强,甚且弱了些,但总比阴霾天好一点,阳光的颜色是金灿灿的,看在人眼里,洒在人身上,有着一种软绵绵、痒酥酥的感觉,暂时会令处在阳光温暖中的人们忘掉了当阳光消失后的灰黯与寒酷。
  紫千豪舒适的坐在一张宽大厚垫的黄藤圈椅上,他双腿伸展,下身盖着一条洁白而四周镶着金丝边的毛毡,椅边摆着一只矮脚雕花黑漆小几,见面上置有彻好香茗的羊脂玉杯,两碟芝麻桂花糕,一只白瓷蓝花的碗,碗中盛满着冰糖莲子粥,紫千豪正微闭着一双眼,任由阳光轻柔的映照在他的身上,他的神色,安详平静得就像已然睡熟了一样……
  那位庞然大物,雄伟的似是一座小山般的“六甲神”金奴雄也坐在旁边的一只小石鼓上打吨,一颗巨大的脑袋上下有致的点仰着,他那只卷起袖管,黑毛茸茸的粗臂环抱胸前,看上去,他用臂捂心,而心里,正在做一个甜甜的梦呢……
  一切都是和熙的,宁静的,宛如大地也在这柔柔的气氛下懒散的休息着了,而这时,一阵脚步声却沙沙的,微微有些地急促的响了过来。
  别看金奴雄模样儿生得粗鲁,反应却相当迅速,脚步声甫始传至,他已惊然惊醒,“霍”的站起身来,瞪大两只牛眼望向来路,嗯,在他们坐着的地方,那条延伸向一片竹林的白石小道上,苟图昌正匆匆行进,苟图昌的后面,还跟着一名帮里的头领。
  要是别人,金奴雄早就上去拦驾了,但是苟图昌是孤竹帮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金奴雄虽然担心自己的帮主的安宁受到打扰,他也不敢贸然相阻,何况,他知道苟图昌匆促而来,没有要事他也不会这般莽撞。
  于是金奴雄蹑足走上前去,压着嗓门道:“二爷,有事么!”
  点点头,苟图昌也低声道:“老大睡着了?”
  金奴推回头朝圈椅上闭着眼的紫千豪看了看,道:“大概刚刚睡着——”
  他的话尚未讲完,后面的紫千豪己微微撑开眼皮,淡淡一笑道:“图昌到这边来。”
  答应一声,苟图昌快步来到紫千豪身边,他笑了笑,道:“抱歉搅扰了老大的清静,因为有一件事情我实在不能作主,所以特来请示老大的意思……”
  紫千豪低沉的道:“你说。”
  微微俯下身子,苟图昌轻声道:“方才,‘黑翼门’掌门人房铁孤忽然来到山下,而且还是由本帮驻守‘武田埠’和昌米栈那边的弟兄带引前来的,他说他与老大你约好在‘武田埠’我们开设的那家米栈相见,但老大你却失约了,后来他才听到本帮与银坝子和黑流队火拼的消息,是而他放心不下,匆匆赶来探视老大你……”
  双目中有一抹含着笑意的光彩,紫千豪道:“他人呢?”
  朝后一指,苟图昌道:“我们已请他过了大吊桥,现在正于‘不屈堂’相款。”
  紫千豪道:“那么,请他来这里,并告诉他我不能远接的原因。”
  迟疑了一下,苟图昌道:“老大,你身体尚未康复,可以见客么?”
  笑了笑,紫千豪道:“当然可以,房铁孤是一位有血性,有肝胆的朋友,虽然我与他只有一面之雅,但是,我们神交已经很久了,图昌,我十分欣赏这个人。”
  苟图昌颔首道:“那么,我这就去请他前来。”
  说罢,苟图昌对他身后那名跟来的“太阿镇”弟兄摇摇手,那个孤竹帮派驻在“太阿镇”的头领急着向紫千豪单膝点地行了个礼,然后,随在苟图昌身后匆匆去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于竹林之内,金奴雄舐了舐他那两片肥厚而植红的嘴唇,转头向紫千豪道:“大哥,你,呢,是什么时候认识房铁孤的?怎的我在以前就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紫千豪平静的道:“就在上次我单身匹马赴银坝子约斗的半路上,奴雄,他和你一样,是条豪迈而又磊落的汉子!”
  轻轻两句,把个金奴雄捧上了半边天,他喜得咧开了大嘴,晕陶陶的搓着手,笑呵呵的道:“真的?大哥,我开始有些喜欢他了……”
  紫千豪将盖在下身的薄毯往上扯了扯,又道:“奴雄,做一个人,外表并不关系着一切,主要还在于内蕴的美,这种美,在女子来说是节操,在男子来说,便是德行了,德行也分许多项,我们在江湖上混,讲究只有两个字,‘仁’和‘义’,奴雄,我知道你脑子里装满了这两个字的意义,所以,你也是我最疼爱的弟兄之一……”
  连连点头,金奴雄高兴得全身的汗毛都慰贴透了,他鲁直的道:“我烧得大哥对我好,大哥,我这条命早就是你的了,水里火里,只要大哥交待一句,我抱着头就往上冲,连眉毛也不会皱一下,我太笨,不明白很深的道理,但是,我想,我只要知道一点也就够了,这一点很简单,跟大哥走,听大哥的话,包管错不了,包管差不了……”
  温和的一笑,紫千豪道:“奴雄,你是个好弟兄……”
  金奴雄有些忸怩的涨红了脸,怪不好意思的道:“是大哥待我好……”
  微倒过身,紫千豪拿起小几上的玉杯轻轻蹑了一口香茗,他吁了口气,目光又投在金奴雄脸上,半晌,笑着道:“奴雄,听洪超说,上次他们给你买了一房妾待你没有要,晚上从卧室跑出来在厅分的地板上睡了一宿,是么?”
  一张猩猩似的黑脸,顿时更染成了朱红,金奴雄窘迫十分,连说话也有些结结巴巴的了:“大哥……这……这……这都是白辫子洪超和毛和尚公孙寿两个……来作弄我……我推托不要,他们硬朝我房里送……贝羽这小子更在后面兴风作浪出歪点子……人家叫他‘玉郎狠心’真是没有叫错……”
  有趣的笑笑,紫千豪低低的道:“他们是为了替你解除寂寞,奴雄,你这年纪,是该有个女人侍候的时候了,三十多了吧?”
  大大地摇着他那颗巨头,金奴雄道:“大哥,我虽然已经有三十三岁了,但我却不知道女人到底有什么好,我一直没有女人侍候,还不是照样过来了,也没有少块肉缺条筋,身子还比他们来得壮实,和那女的在一起倒使我坐立不安,像背上帖了把火烙铁,怎么做怎么不带劲,连手脚全不知朝哪里放了……”
  靠上了圈椅,紫千豪忍住笑道:“再过一段时间,奴雄,或者你会感到需要的,老实说,我并不反对弟兄们有女人,只要他们得到女人的方法用得正当,不以邪恶手段去逼迫要挟人家,或以金银相聘,或以情感相求,都可以,男人总不能完全离开女人而独自生活的,无论在肉体上与精神上全一样……”
  咧咧嘴,金奴雄呐呐的道:“但是……大哥你呢?你怎么也不找几个女的来侍候侍候你?按说,大哥的年纪也到了啊……”
  紫千豪略一沉吟,无奈的道:“大约,我和你都不知道女人的可爱处在哪里吧?倘若知道了,我们必不会打单打到现在的,是么?”
  露齿笑着,金奴雄憨鲁的道:“大哥,我嘛,也许可以说还有很多事搞不明白,但大哥你,却什么都懂得深,看得广,你一定早就晓得女人的妙处在哪里了,只是你不愿随随便便找个女人罢了,你眼界高啊……”
  “嗤”了一声,紫千豪笑骂道:“胡说……”
  这时,一阵步履声响传了过来,紫千豪与金奴雄侧首望去,竹林前的白石小道上,苟图昌已和那位大名鼎鼎的“黑翼门”魁首“双钹擒魂”房铁孤并肩行进了。
  吃力的,紫千豪强行自圈椅中站起,金奴雄急忙上前扶住了他,同时,房铁孤也一个箭步抢了上来,硬按着紫千豪坐回椅上,边大笑道:“紫少兄,你这一客气可就见外了。快坐下,坐下,你我之间还讲究那一套繁文褥节做什?没有来得及赶上贵山为少兄略效锦力,已觉大大有亏,又如何能厚颜承当少兄如此重礼?”
  坐回椅上,紫千豪有些细微的喘息,他握着房铁孤的一双大手,笑道:“创伤在身,虚脱至甚,而未能迎出山下,更疏忽了与房兄之约,累及房兄久候,实在心中不安……”
  房铁孤忙道:“什么话!体说是少兄你发生了如此重大变故,便是没有此事,我姓房的也不会为了这一点芝麻绿豆的小差他记怀于心,少兄,你我交以道义,结以坦诚,还有什么不能包含,不能置之的呢?”
  紫千豪低沉的道:“本来早就想派人前往‘武田埠’迎接房兄莅临寒山一游,但我重伤未愈,连下榻移动都感困难,再者本帮新遭大变,满目疮度,急需整顿善后,可以说到处都是一片离乱破碎,因而便将此事耽搁下来,房兄一定等待得心焦如焚了?”
  哈哈一笑,房铁孤道:“急当然是急,但却也不至于到了‘心焦如焚’的地步,少兄,你也用不着耿耿于怀就是了,我还忘了恭贺少兄你及贵帮一干哥们打了场辉煌的大胜仗呢,不简单,真不简单!”
  吁了口气,紫千豪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侥幸而已……”
  房铁孤一拍手,道:“侥幸?少兄啊,你也太客谦了,你们以一帮之力,搏杀敌人双倍之众,以十数好手应对敌人数十好手,尤其在银坝子与黑流队的阴诡计谋下,少兄,先是你,一个人就击杀了‘仙鹤’莫奇,‘白眼婆’莫玉,另加九名大爷,接着又斩除了黑流队的二当家‘三手金叉’襄超凡,帮凶‘婴臾’吴宇,更连那不可一世的‘南剑’关心玉也废了一半,这份气魄,这份功力,天下几个人有,少兄,你还说是侥幸?那你不侥幸的话,只怕整个黑白武林道都要被你们搞得天翻地覆了!”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房兄怎的知道得如此清楚?”
  房铁抓得意的道:“江湖传言,捷如风汛,瞬时便能扬遍天下,或绘形绘影,或渲染夸大,但却八九离不了十,况且,贵帮驻守在‘武田埠’的兄弟们亦已得到有关此战的快马通告,由他们那里,我自然就知道得更为详细了,老实说,少兄,这些天来,你身先士卒,率领你的一千手下浴血苦战所获致的丰硕成果与光荣声威,真是令我又敬又钦,自感老耄落伍了呢……”
  紫千豪诚挚的道:“房兄谬誉过甚,却使我好生汗颜,而房兄正当壮年有为之际,又怎能称老耄是呢?房兄!谁也知道‘黑翼门’的雄风盛多,谁也晓得你‘双钹擒魂’的英武豪迈,客谦的不是在下我,倒是房兄你了……”
  豁然大笑着,房铁孤道:“紫少兄与你相交,直令我真个恨晚,若非你重伤未愈,此刻便要硬拦着你连干百杯!”
  紫千豪道:“只待伤愈,房兄,包管奉陪便是了。”
  “好!”房铁孤喝了一声,面色却又倏然沉了下来,他目光炯亮如炬的凝视着紫千豪半晌,他道:“紫少兄,这一场热闹我未及赶上,可说是打心眼里遗憾,下一次,也就是你准备索债的时候,我‘黑翼门’自房某人以下定然倾力以赴,尽革效劳,说什么也为你捞个够本!”
  房铁孤的神态里,眼眸中,口气内,紫千豪知道他说这话时心里的恳切与诚意,这不是口头上的客套,更不是场面上的虚言,他是真心要这么做,一丁点也不虚假!
  双手抱拳,紫千豪郑重的道:“这里,我先谢过房兄了。”
  一探手,房铁孤道:“古人有两句话,道是‘土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我们在江湖上闯,武林里混的,对那前一句更是来得讲究,紫少兄,人与人相交,主要全在一个‘缘’字,有些人彼此认识了几十年,却连一句心腹话都未曾说过,根本交不出个名堂来,有些人,却在一眼之下便誓死结心一生,当然,这其中的演进仍须用时日去磨确与推敲,但大目标却是错不了的——这一眼之下便能看透可以结交一辈子朋友的大目标,是么?就宛如在看一只水晶瓶一样,清楚而又透明?”
  点着头,紫千豪含笑道:“我完全同意……”
  房铁孤看着紫千豪又道:“紫少兄,你身上的伤,全是一笔笔的债,你用血放出长本,自当用血收回抵债,不只你及你的弟兄们会去追索,我,也同样要找那些人算帐,我对你的许诺,就当做我们这第二次见面的见面礼吧。”
  紫千豪笑道:“好重的礼啊……”
  说着,他忽然“啊”了一声,忙道:“奴雄,你就让我们的贵宾这么站着?”
  金奴雄闻言之下,急忙端着原先他自己所坐的那张石鼓到房铁孤身边,一面歉疚的道:
  “对不起,房掌门,只顾听尊驾与大哥谈话,连个坐处也忘了摆,还请尊驾包涵则个……”
  房铁孤连道不敢,他又回首让座道:“苟二爷,还是请你落坐,我一向站惯了。”
  哈哈一笑,苟图昌一再谦让,推拉了片刻,仍是由房铁孤坐下了,这时,紫千豪才笑道:“房兄远来是客,哪有要远客罚站的道理?房兄,我们自己人无庸客套,让他们站着好了。”
  搓搓手,房铁孤嘴角动了动,又笑了几声,他用手背无意识的袜过面颊,放低了声音道:“紫少兄,我……我月前所托少兄的那件事,尚请少兄斟酌一下看看,指明一条路给我,从哪方面进行比较妥当……”
  紫千豪平静的道:“房兄所指,可是要我效力协助寻找令媛的那件事?”
  有些尴尬的咧咧嘴,房铁孤道:“不错,正是此事……”
  吁了口气,紫千豪道:“房兄可以释怀了,令媛,我已经替你寻到。”
  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房铁孤愣愣的看着紫千豪,好一阵子,他才疑惑的道:
  “你是说,少兄,你已找着那贱人了?”
  紫千豪低沉的道:“是的,已经找到她了。”
  用力甩了甩头,房铁孤又惊异的道:“但……但少兄你一直没有空下来过呀,一场接着一场的干戈全占住了你的时间,甚至更占住了你所有手下人的时间,少兄,你是怎么找着她的?我费了好久的功夫,却连这贱人的影子也没探着……”
  含蓄的一笑,紫千豪道:“说起来,这全是一次巧合,令人难以相信的巧合,而天下之事,便往往就有这么奇妙的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就是如此了,在当时,我确没有余暇分出来去专程寻找令媛,那时我已受了伤,但也就因为受了伤,才未曾白耗费什么力气便完成了房兄所嘱之事……”
  说着,紫千豪便简单明了的将他在受伤之后退着“二头陀”蓝扬善的经过与蓝扬善负他回去治伤的情形讲了一遍,他又说出如何在那山洞中见着了房铁孤的女儿房燕,以及知悉了房燕底蕴的一切,然后,他深沉的一笑,继续接下去说道:“据我的观察,令媛是一个天真而纯洁的好孩子,虽然略嫌鲁莽与大胆了一点,但却也不至于罪不可赦,那姓季的年轻人看上去也相当忠厚老成,并没有一般像他那种年纪的人所惯有的浮华轻薄之感,最难得的是他们发乎情,止乎礼的清白节操,到今天,他们虽然在一起相处颇久,却依旧保持着未婚男女的规矩,这一点,更属难能可贵,令媛活泼秀丽,端庄拥雅,姓李的那一位诚恳笃实,刻苦耐劳,确是十分匹配的一对,怪就怪在当初他们走错了一步,撩起了房兄的肝火……”
  双眼怒瞪,两拳紧握,房铁孤挫着牙道:“好贱人,好季杯南,你们这两个下流无耻的东西,看我将用什么手段来惩罚你们……还有那姓蓝的棒老二,我同样也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紫千豪一看对方的反应大大不佳,带着冒烟的怒火与切齿的痛恨,看情形相当不好囵转,由房铁孤目前的形态看来,也前明白他对这件事是如何的耿耿于心,如何的愤怒气恼了……
  平静的一笑,紫千豪低声道:“房兄且清息怒,此事可以慢慢商量,从长计议……”
  在这片刻前后,房铁孤脸上的笑容已经全然消失,他的面色铁青硬板,有如罩上一层严霜,冷冷的,他道:“紫少兄,这对狗男女及那蓝扬善如今所在之处尚乞即时详加赐告,我马上起程前往,无论是我的面子,是黑翼门的声誉,老祖宗的家规,天下的礼教,人间的伦常,都将要切切实实的整一整了!”
  紫千豪沉默了一下,道:“房兄,我方才已然相告,令媛及那位姓季的朋友都知情识礼,未逾大规,蓝扬善更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友……”
  摇摇头,而房铁孤摇头的动作却是坚决而又有力的,他两额的太阳穴“卜”“卜”跳动着,狠狠的道:“我是房燕这贱人的亲爹,我生她养她教她育她二十余年,父女亲情加上骨肉血缘,她以什么来报答我?她以偕人私奔停礼教来报答我,季杯南是我手下一名小小管事,平素我待他如子如弟,时时维护,事事提携,他也用什么来报答我?用诱我独女,坏我门规来报答我!而那蓝扬善更是可恶,他竟知情不报,包庇这对混帐与我为难,此罪可恕孰不可想?
  三个人一样的龌龊,一样的下作,也一样的该杀!”
  用手操揉面颊,紫千豪淡然的道:“房兄准备如何对付他们三位?”
  重重一哼,房铁孤道:“我早替房燕与秀怀南这两个混帐定下了罪惩,房燕以白绫缢死,季怀南斩首,尸体曝晒十日,现在,又加上蓝扬善这老小子,这老小子,也得砍他的头!”
  柔和的,紫千豪道:“这些惩罪,你都决定了么?”
  点点头,房铁孤冷森的道:“决定了。”
  抿抿嘴,紫千豪又道:“不嫌重了一点?”
  看了看紫千豪,房铁孤没有表情的道:“老实说,紫少兄,我还觉得太轻了些,没有将他们一个个凌迟处死,已是过分便宜了他们!”
  深沉的一笑,紫千豪道:“但是,我的看法却并非如此。”
  尽量压制住心头的不悦,房铁孤生硬的道:“紫少兄,你的意思是?”
  紫千豪仰头望望天空,徐缓的道:“承蒙房兄抬爱,又受房兄推重,我与房兄可说是一见如故,缘份早走,房兄的心意,我不但不应阻挠,更需倾力顾助才是,不过,唯其如此,我视房兄为知友,便该对房兄坦诚无欺,心头有话,也得照说才对,不能眼看房兄行事错误而隐瞒不谏……”
  征了征,房铁孤面色略见缓和,他低沉的道:“少兄高见,尚清明示,也让房某斟酌斟酌……”
  紫千豪微微一笑,拂了拂衣袖,双目中的光芒澄激而柔润,看着他的眼睛,令人心头有气也会削减三分,于是,他和熙的道:“不敢,我这拙见,说出来之后,房兄如若觉得尚有道理,便请再做考虑,否则,亦万祈勿动心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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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与剑---梁羽生

第二十三章 解旧怨 惺惺相惜
 

  紫千豪说得这般温惋与客气,倒反使房铁孤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干笑两声,忙道:“言重了,紫少兄.你也太言重了。”
  笑了笑,紫千豪道:“按说,令媛与那位季朋友所发生之事,乃是房兄的家务事,家务事便得关起门来理论,外人根本就不能插嘴也插不上嘴,在这里,我不惴冒昧,大胆直陈.
  也全看在房兄待我甚厚的面子上,要不,我也不敢这么放肆和荒唐了……”
  房铁孤的老脸不禁暗暗一热,他打了个哈哈,连声道:“紫少兄休要见外,我甚愿恭聆少兄对此事的高见,只要少兄说出来,行得通的,我房某人定然相从……”
  舒适的靠在圈椅的椅背上.紫千豪以一种平缓而悠沉的语声开始了他的谈话:“房兄,在我讲到要点之前。首先,我要向房兄述说一个道理,一个观念。也是一个对人间伦常的另方面看法,房兄,自古以来,男女相悦这件事便是脉络相传,永恒不变的,在我们生活的人世上必得有男有女,有阴有阳,互辅互合才能绵延相接,生息不断,换句话说,男女之间发生情爱,进而结为夫妇,也就是顺天成理的事了……”
  点点头,房铁孤道:“这个当然……”
  紫千豪又接下去道:“但是,男女相悦的这件事,却并非必须要循着一定的刻板方式或祖宗传统去求取,也就是说,男女间的情爱与结合不一定非得依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譬如一个例子,就说我吧,今年我已二十六七岁了.如今我双亲俱故,族人渺茫,假使我再遇上一位同样飘泊天涯的孤身女子,我们彼此有情有意,难道说.我们就不能结合了么?如若我们必得去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又向哪里去依,哪里去寻!”
  顿了顿,他又道:“天下之大,似我同样的男女定然很多,因此,对婚姻嫁娶的看法也就有了几种相异的角度,但是,不论这角度的位置如何,却总是一个共同的目的,这目的,即使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房铁孤紧闭着嘴没有说话,双眸中原先那种固执而愤怒的火焰却已多少消敛了一些,虽然他仍旧不表示可否,但看情形.却已略略有了点儿转机,不多,慢慢的来……
  紫千豪又安详的道:“往往,父母的意见,并不能使儿女满意,父母的心思,也不一定会和儿女的心思相同,上一辈与下一辈之间到底相差了若干年代,而年老的人与年轻的人在各方面的爱好及兴趣也不大一样……儿女们有儿女们的想法,有他们私心的憧憬、希冀,也有他们向往的广阔天地,他或她既然已经投缘了,互相深爱了,那就表示他们情意融合,两心相许,也表示他们之间的真诚和挚热,这其实并没有什么罪过,为什么不成全他们呢?不撮合他们呢?父母智儿女选择的对象不敢说全是完美的,而儿女自己寻求的伴侣也必未就全是不对,儿孙自有儿孙福,房兄,又何苦替他们担上太多的心事呢?”
  静默了一会,房铁孤沉沉的道:“可是,这畜生与李怀南相偕私逃之事,却使我损足了面皮,受尽了窝囊,莫不成就这么罢了?”
  紫千豪笑着道:“这一点,当然要由家法处置,不过,只是由家法处置,而非是你黑翼门的门规,房知,错误并不是单方面造成的,你也坚持得太厉害了,对独生的女儿,除了关爱之外,还应该加上了解,可是你似乎忽略了这一点,所以,此次的事故,你不能全将责任放在他们的身上……”
  摇摇头,房铁孤不以为然的道:“紫少兄,我是那两个畜生的尊长,他们即使相悦,也不能丝毫不顾我的颜面自行作了决定,更想一逃了事,如果我就这样轻描淡写的一笔勾销,日后我尚有什么威信统驭我的手下?”
  安详的.紫千豪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房兄,我方才已经讲过,这只是上一辈与下一辈观念之间的问题,算不上什么十恶不赦之罪,既然算不上大罪,就不该得到重罚,在你来说,他们是悻违亲命,大逆不道,但在他们来说,则是争取幸福,互志连心,唯一的错误,只是操之过急,你若要罚他们,也只能罚个操之过急而已,这一条罪,总不能太过残酷吧?”
  气冲冲的,房铁孤道:“他们是私奔!”
  淡淡的,紫千豪道:“不,他们是在你逼迫之下为了终生厮守而不得已才出的下策。”
  一瞪眼,房铁孤怒道:“我是这贱人的亲父,她瞒着我与那混帐跑了,只这一点,已够她用生命赎罪!”
  低柔的,紫千豪道:“那是你逼她过甚,要拆散他们的相印之心,打碎他们的连理之梦,她不能忍受和一个怆俗的浪荡于共渡一生,更不能忍受失去了心上人的痛苦与空虚,房兄,设若你与令媛异地而处,告诉我,你会怎么做?”
  一下子将房铁孤问窘了,他像是在和谁挣扎似的弄得面红脖子粗,汗水隐隐,喘息着低吼:“我是为了这畜生的将来着想……我为她看中的那门亲事,乃是一户富有的粮绅,姓赵,赵家那孩子不是武林中人,或者稍嫌散漫了一点,但他却有万贯家财,足够这畜生享用不尽,而且只要她能好好尽心,也不难将赵家孩子的毛病改易过来……一切我全是为她打算,难道我还错了么?我这把老骨头莫不成还期望靠着女婿沾光么?哼!”
  低沉的,紫千豪道:“但你却忘了一件,房兄,令媛与那赵家粮绅之子毫无感情,毫无认识,甚至极度憎恶,你若硬把他们两个拉在一起,房兄,你自己想想,以令媛那种外柔内刚的个性,会闹出什么样的结果?你不是在凑合一场喜事,房兄,只怕你是在策演一场丧事了!”
  不待房铁孤回答,紫千豪又紧接着道:“再说,男女之间的情爱既已萌生,便难以消止,而这其中却是奇异又纯真的,他们只要永相厮守,只需彼此深爱,一切虚华富贵全已不存心上,不在眼中了,换而言之,真正的爱,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改变,可以代替,可以隐瞒的,金银、财帛、官爵、地位,全不行,因为在她们灵魂的境界里,这一切俱已包含了……”
  目注着房铁孤惶惑的双睛,紫千豪又深沉有力的道:“房兄,请听我忠告,莫将你自己独生爱女的一辈子幸福放在一个不学无术、浮滑风流的纨绔公子手上,更莫为了一时的愤怒,虚无的颜面问题而断送一对原本可以比翼双飞的好儿女,他们仍是敬你爱你的,房兄,退一步想,自然海阔天空了……”
  微微低下头去沉思,房铁孤好久没有作声,而周遭的空气虽然清新,在此刻,却宛似凝冻了,隐隐中,有一股压在人们心头上的窒闷……
  忽然——
  房铁孤抬起头来,悻悻的道:“还有那包庇这对畜生的蓝扬善!至少,我也要找他出出这口怨气!”
  和蔼的一笑,紫千豪道:“房兄,蓝扬善此人豪气干云,古道热肠,且不论他仗义收留了这一对小情侣免于冻饿之苦,便说他两度为我治伤活命,更拚死力助我帮对抗强敌的份上,我想,房兄也应看我薄面一笔带过吧?”
  大大的一愣,房铁孤呐呐的道:“他……他还帮你对付过银坝子及黑流队?”
  用力颔首,紫千豪严肃的道:“不错,而且几乎是舍命相搏!”
  呆了良久,房铁孤猛然一拍自己的脑袋,苦恼的咆哮:“我怎么好呢?怎么办好呢?”
  微微将上身前倾,紫千豪真挚的道:“房兄,你素有英雄之称,而英雄便该做成人之美之事,更需有宽阔的胸襟与仁厚的气度,而且英雄更敬重有血性,有肝胆的汉子,你恕有了令媛及季朋友,便是成全了他们,显示了你这超越常人的度量,你消解了对蓝扬善的仇恨,则表明了你惺惺相借的豪土胸怀,房兄,为什么不采取这圆满而皆大欢喜的方法来结束此事,却非要弄到两手血腥,一片凄惨不可?房兄,你就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吧!”
  黝黑而刚毅的面容上涌现着懊恨及烦闷,这位“黑翼门”的掌权人真是火透了,但是,这火气却又发不出来,完全拘束在紫千豪那层层重重的道理中,完全受制于紫千豪的颜面下,房铁孤唇嘴的肌肉在不停地抽动着,好半晌,他低吼一声,怪叫道:“罢了,罢了,紫千豪,就算我栽在你手里!”
  清朗的一笑,紫千豪再次双手抱拳,愉快的道:“房兄言重了,这里,我紫千豪敬谢赏脸,令媛大喜之日,尚请莫忘通知一声,我这大媒可也做得艰苦!”
  攀然大笑起来,房铁孤手捻短髯,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道:“到了今天,到了眼前,我才真正体会出‘魔刃鬼剑’的厉害之处,紫少兄,你可真能用话圈死人啊……”
  紫千豪平静的道:“房兄太夸誉了,我只不过是照事论事,坦陈拙见而已,猥承房兄不弃,赏赐几分薄面罢了,如若房兄坚持不允,我紫千豪任是舌上生莲。怕也济不了事……”
  眼珠一转,房铁孤呵呵笑道:“这样说来,少兄,我姓房的还差强可算得是个通情知理的人了吧?尚不能说太过混帐固执……”
  连忙欠欠身,紫千豪道:“不敢,唯此一端,房兄这朋友已可交心交命!”
  一拍手,房铁孤大声道:“好一个交心交命,紫少兄,我们就这么说了!”
  紫千豪的双瞳中闪耀着奇异的光彩,他点头道:“当然!”
  一旁,苟图昌笑道:“恭喜房掌门了,方才,真叫人暗里捏着一把冷汗……”
  房铁孤耸耸肩,道:“苟兄,其实你这把冷汗根本用不着捏,你们当家的那几把刷子你心里头比我来得更为有数,你早就晓得我终究逃不出你们当家的掌心的,无论是讲道理,说是非,论声威,较功力,我全不是对手,这好有一譬,我是孙悟空,紫少兄乃是如来佛了……”
  哈哈笑着,他又接着道:“所以,我是吃鳖吃定了,尤其在你们这一亩三分地里,有如虎山行,龙困滩,我是束手无策啊……”
  苟图昌深沉的一晒,道:“房掌门言重了……”
  忽然——
  紫千豪目光朝旁边的林绿一转,提高了声音道:“蓝老兄,你还躲在那里做什么?已经没有事了……”
  听着紫千豪招呼,房铁孤赶忙将视线投了过去,嗯,可不是么?在右边的林丛内,一位体形肥胖,细眼蒜鼻的仁兄正尴尬的走了出来,他一身黑袍,腰上系了一条红色宽边丝带,丝带上吊着一枚玉如意,那枚王如意还在晃呀晃的,看上去,令人有一种忍俊不禁的感觉。
  不错,来人正是“二头陀”蓝扬善!
  一摸自己油亮的光头,蓝扬善打着哈哈,窘迫的道:“咱说当家的,你可真会给人出彩,顺,这一下子,咱是要躲也躲不过,虽则是丑媳妇难免要见公婆面,这公婆,咱的乖乖,却也是颇不好见啊,想起来咱的头皮就不觉发麻……”
  他斜眼睨了睨正在瞪着自己的房铁孤,长长吸了口气,堆上满脸的笑容,作着揖,道:
  “不才蓝扬善,呃,红黄蓝那个蓝.发扬光大的扬,善良的善,有个匪号,人称‘二头陀’,嘿嘿在这厢向‘黑翼门’的大掌门房老兄见礼了,尚祈房老兄抬抬手……”
  他一双淡黄的眉毛微动,又忙着道:“咱是久聆房老兄的大名,久慑于房老兄的神威,若是有什么对不住你老的地方,也请房老兄看在咱一片好心,一番诚意的份上莫予罪责,唉,咱是好管闲事惯了,就有了那么个一丁二点的小纰漏,也还请多多包涵,是的,多多包涵……”
  房铁孤深深的盯着蓝扬善看着,好久,他猛然一抱拳道:“一谢阁下于陌路中照排小女,二敬你古道热肠替紫少兄治伤,三佩你舍身忘死助孤竹帮力拒外侵,前隙旧怨,我房铁孤一笔勾销,蓝兄,你是个好人!”
  受宠若惊里加上了大喜过望,蓝扬善有些飘飘欲油,晕晕沉沉起来,他急急回礼,有些手忙脚乱的道:“不敢,不敢……呃,全是些小事,全是些小事……房老兄,你恁般客气,却越发令咱心中愧疚,承担不住了。”
  豁然大笑,房铁孤道:“蓝兄不用谦怀,我房铁孤最敬的便是临危相助的好汉,威武不屈的男儿,这两条蓝兄却全占齐了,小女房燕与秀怀南之事我并不怪你,蓝兄,非但不怪你,还得感谢你撮合了他们的姻缘!”
  胖脸红得有如猪肝,蓝扬善双手乱摇,一叠声地道:“哪里,哪里,咱只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还多亏紫当家的一肩相承,房老兄你的宽宏大量,要不,咱即使有三头六臂也搞不出什么名堂来,房兄如此看得起咱,却叫咱大大的不好意思了……”
  紫千豪笑道:“二位也不用再推让了,房兄是豪迈磊落,一诸千金的英雄,蓝兄是雪中送炭,赤心热肠的好汉,可说各有胜长,平分秋色,自此一见,更如故旧,在下我已总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
  用力揉着胸口,蓝扬善也如释重负的道:“咱亦像噩梦初醒啊……”
  笑着,房铁孤又感喟的道:“老实说,若非蓝兄这般委屈求全,紫少兄如此开导劝解,我还真不答应就这么善罢甘休……现在既已决定如此,到了小女与怀南行礼之日,你二位这份重礼却少他不得……”
  紫千豪颔首道:“当然,这是一定的……”
  舐舐嘴巴,蓝扬善也笑嘻嘻的道:“虽咱只是个独脚盗,至少也得凑合一点,假如实在拿不出来,到时候只要再去做上一票买卖也就成啦……”
  众人闻言之下,俱不由哄然大笑起来,蓝扬善也陪着打了几声哈哈,他眨眨眼,无可奈何的道:“老实说,小本经营,维生不易,加上咱又不善理财,弄得几个辛苦钱,也就难得存下多少了……”
  紫千豪打趣的道:“如果有一个不知内情的人站在这里听你讲话,蓝兄,他一定以为你是在做什么正经生意呢,说得那么有板有眼,兢兢业业的……”
  颊上的肥肉一动,蓝扬善道:“谁说咱不是在做生意?只是一个有本,一个无本罢了,人家是‘君子无本,难求利’,咱却虽然无本,照样开张,君子是说不上了,好歹也混入三餐温饱,靠着这条老命赚口饭吃……”
  这位“二头陀”的言谈之中,固则诙谐调笑,半真半假,但是,却也隐隐含蕴着一股难以道出的苍凉意韵,不错,在江湖上闯,已经够得上冷酷与孤寂了,如若再于黑道中翻着刀头血为生,这等味道也就更加酸涩了,表面上,或者大杯喝酒,大口吃肉,但骨子里,却又有着多少不能尽说的苦楚与悲痛?拿着性命换饭吃,这口饭,又是如何难咽啊……
  紫千豪沉思着,他体会得出蓝扬善语中的无奈意味与辛酸情怀,在当年,他,以及他孤竹帮的弟兄们,不是也曾从这个环境里熬过来的么?如今虽算奠定了基础,积存下财富,但往昔那一段坎坷的日子紫千豪却永远不能忘怀,那个时候,孤竹帮是一片残破颓唐,一片支离零落,没有什么强大的力量,没有固定的码头,没有维护的地盘,更没有既定的生财之路,光靠着一批老弟兄们在溅血,在舍命,在残身,借以换来大家的温饱,那一粒粒的米,一碗碗的饭,全是渗着血,滴着血,吞一口,便似是吞下满肚子凄苦,咽一口,也皆像咽下无尽的愁郁,而一张张的嘴巴不能没有食物咀嚼,一个个的肚皮不能没有五谷填塞,内部积弱不振,人心涣散,外面悍敌环伺,弱肉强食,那些个日子,果真是过得悲凉……他来了,开始重振孤竹帮,开始励精图治,他用他的智慧、果毅、坚定、仁恕及铁腕手段,加上他自己的血肉和苦练成功的武技,使孤竹帮自濒亡中振兴,从溃颓里坚强,终于站了起来,挺了起来,更一步步的壮大雄厚,一天天的发扬光大,以至到了目前这种威势——独霸一方的威势,但,虽然如此紫千豪却仍然不忘旧日那些惨淡的时光,那些无告而寒伧的岁月……
  低沉的,苟图昌道:“老大,你在想什么?”
  看着苟图昌,紫千豪含蓄的一笑道:“我有一个念头,图昌,你猜猜看,你能猜出来么?”
  颖悟的点点头,苟图昌平静的道:“我想,老大,我该可以猜出……”
  以手扶额,紫千豪徐缓的道:“说说看。”
  于是,转首瞧了瞧一侧的蓝扬善,苟图昌微笑着道:“老大的意思,是否希望邀请蓝兄加盟本帮?”
  安慰的一笑,紫千豪道:“图昌,你夫知我,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
  他看着正在怔仲的蓝扬善,轻轻的道:“只是,不知蓝兄意下如何?”
  猛力甩了甩头,又使劲捏捏腮,蓝扬善呐呐的道:“当家的……你的意思,呃,你的意思是说……是说,要咱加入孤竹帮?要咱……呃,与你一道?”
  点点头,紫千豪慎重的道:“正是,蓝兄愿意么?”
  呆呆的站着,蓝扬善的两眼也发直了,好半晌,他才幕然像被谁在屁股上扎了一刀似的一跳老高,激奋异常的大叫:“愿意,愿意,当然愿意,完全愿意……”
  胖脸涨得紫红,额上的青筋也浮突起来,蓝扬善欣喜得几乎有些手舞足蹈了,他咧开大嘴呵呵直笑,好一阵才喘吁吁的道:“咱的乖乖,咱的乖乖,这一下子咱也总算找到个家了,找到个窝啦,不再像孤魂野鬼一样在外头瞎颠瞎游了……呵呵,小本经营拆啦,加进大宗买卖里了……咱成啦,咱——”
  忽然,他又安静下来,大睁着一双小眼睛愣愣的看着紫千豪,搓搓手,呐呐的道:“不过……紫当家……咱……咱这几下子三脚猫的把式有限……咱……呢,咱够得上材料么?”
  安详的一笑,紫千豪道:“蓝兄,本帮甚少邀人入盟、而加盟的条件十分简单,赤心第一,本领其次,只要加盟者能誓死效忠孤竹一帮,永志不渝,就是合格的了,关于此点,我想,我们都已看到,蓝兄,你是够得上了。”
  荣幸之极的呵呵笑着,蓝扬善喜悦异常的道:“当家的你放心,咱进入帮里,便是把这条老命搁上了,生为孤竹之人,死为孤竹之鬼,当家的,咱做得到!”
  “好!”
  紫千豪喝一声彩,又向苟图昌道:“图昌,传谕下去,今天晚上开香堂行加盟大典,任蓝扬善兄为大头领之职!”
  微微躬身,苟图昌道:“是。”
  紫千豪转朝蓝扬善道:“蓝兄委屈你了。”
  双手乱摇,蓝扬善忙道:“不委屈,不委屈,呵呵,老实说,咱对你紫当家早就敬仰得五体投地了,私心里也做过加盟于孤竹帮的美梦,但自己想想,又老觉得算不上块料,因此也就只是想想罢罢了,如今承蒙当家的看得起收纳于咱,咱这股高兴劲就甭提了,粘都怕粘不上,哪里还未委屈之有?当家的,咱只是担心承不了这大头领的重责,将来为你砸锅哪……”
  柔和的,紫千豪道:“你一定可以胜任的,蓝兄。”
  直搓着两只肥手,蓝扬善兴奋的道:“咱包管尽力就是了,当家的,咱会报答当家的这知遇之恩……”
  紫千豪淡淡的道:“言重了,蓝兄。”
  旁边,苟图昌低沉的道:“蓝兄,本帮是以兄弟行称论高低,除了大哥以外,其余的十四名大头领在职称上一律平行:全帮帮务统由大哥主理,大哥之下,则由兄弟辅助一臂,另有大护卫一,铁旗堂一,大护卫与铁旗堂堂生职位与大头领相同,十四名大头领下面则分辖一百四十名兄弟,本帮共有上下两千三百人,当然,目前不论是大头顿与一般兄弟已不足此数了……”
  听着苟图昌简明扼要的解说,蓝扬善一边记下一面连连点头,他用舌尖舐了舐缺了门牙的齿洞,庄重的道:“咱明白了,行过加盟大典之后,咱即将改称紫当家的为大哥……”
  微微一笑,苟图昌道:“在正式加盟之前的这段时间,蓝兄,随便你称呼了。”
  蓝扬善正想回答,例旁,房铁孤已站了起来,踏前一步,双手握住蓝扬善的手,热烈而真挚的道:“恭喜你,蓝兄。”
  蓝扬善用力摇动着房铁孤的两手,激奋的说:“谢谢你,房掌门,谢谢你,咱这可叫夙愿得偿了……”
  豪迈的大笑一声,房铁孤道:“今晚蓝兄正式加入孤竹帮后,我房某人定与你痛谋一醉以为庆贺之忱!”
  二头陀蓝扬善笑嘻嘻的道:“一定,呵呵,一定。”
  收回了手,房铁孤又眨眨眼,道:“那么,如今也应该将我那宝贝女儿接过来了……”
  蓝扬善醒悟的道:“当然,咱们尽快去接他们,这小两口只怕也等急了。”
  缓缓地,紫千豪站了起来,他愉快的道:“各位,我们回‘不屈堂’去,那里有舒适的坐椅,上好的香茗,在此处待久了,实也不成敬客之道……”
  房铁孤笑道:“好极,我的口早就干了,少兄不提,我还不好意思讨杯茶喝呢……”
  众人俱皆完尔笑了,于是,由金奴雄扶着紫千豪,一行人缓步朝内走去,走着,蓝扬善向身旁的苟图昌唠叨:“咱一体听说房掌门上了山,便不由得提心吊胆的跟了过来躲在林中窥探动静,哪里知道这一来却来对了,呵呵,喜出望外,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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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与剑---梁羽生

第二十四章 澜方平 楚歌又起
 

  晚筵初罢,已到了深夜时分。
  紫千豪回到了他惯常居住的仰远楼中,今天,他的心境十分愉快舒畅,虽然在旧创未愈的亏虚情形下是累了些儿,但也不觉得如何辛苦,往往,精神的振奋是能战胜肉体上的疲劳的。
  现在,换了左丹在亲自侍候他了。
  轻轻吁了口气,紫千豪在绵垫太师椅坐下,左丹服待着他宽了外衫,又半跪下膝为他脱去了豹皮系靴,换上一只轻便的缎面软鞋,然后,恭敬的择了一杯热腾腾的香茗到紫千豪身边。
  接过玉杯,紫千豪浅浅呷了口热茶,俊美如玉的面孔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红晕,而这抹红晕,也就衬托得他越发挺秀俏逸,越发儒雅廉洒了,好一个少见的美男子!
  怔怔的看着紫千豪,左丹的神态里显示着一股由衷的钦慕之色,他好像自跟着紫千豪以来,便老是觉得他的主人有一种与常人不同的气质,似一片浩瀚无涯的海洋,永远使人摸不透其中含蕴着的奇妙与力量……
  又唤了口茶,紫千豪淡淡的道:“左丹,为什么老看着我?”
  咳了两声,左丹惊然醒悟,他微微有些尴尬的道:“大哥,你,你生得真俊……”
  觉得有趣的笑了,紫千豪道:“你该不是指我像个‘绣花枕头’吧?”
  连忙摇头,左丹急道:“不,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大哥,你可别吓唬我,杀了我我也不会有这样的混帐念头……”
  一晒之后,紫千豪道:“任蓝扬善为大头领之职,左丹,你的看法如何?”
  左丹毫不考虑的道:“正是适得其选,大哥,蓝扬善为人粗豪耿直,红心赤胆,他进入本帮之后必将是一个最得力的好兄弟!”
  点点头,紫千豪道:“我也有此感觉,虽然有时候这位仁兄稍嫌粗鲁了一点,但这正是江湖中人的本色,也就在这一点粗鲁上,看出一个人的豪迈性格,关于这样的人,我有经验,他们有侠义心,刚强孤傲,不易结交,可是,只要你们一旦投了缘,交上了,则永生永世也难得分开,他可以为你承担一切,换句话说,这是一种可以托命托心的人,‘黑翼门’的房铁孤和蓝扬善是同一类型……”
  左丹颇有同感的道:“是的,大哥的看法十分正确,我自己也在默默中注意他们两位,也就是大哥所说的这个样子……”
  微唱一声,紫千豪又道:“在不屈堂里,我们那只‘盟血鼎’都被滴落的鲜血浸染成紫褐色了,表面上看去宛似锈迹斑斑,拙笨丑陋,但我却喜爱它,左丹,那里面的血渍全是我们弟兄的誓言,是我们弟兄的心迹,更是我们弟兄的团结保证,表面上看,‘盟血鼎’是拙笨的,可是,它却是最神圣而崇高价……”
  左丹深深点头道:“大哥说得是……”
  双目半瞌着,紫千豪又徐缓的道:“‘盟血鼎’内有些弟兄们的血迹殷然,他们的人却已逝去……但他们的英灵必定不温,正如蓝扬善今天所说:生为孤竹人,死为孤竹鬼,常常,我独自立在‘盟血鼎’之旁,在空寂寂的大厅里,好像仍能看见那些已然死去的弟兄们一张张亲切的面容,他们在冥寂中也凝视着我,我看得出,他们的脸上都含着笑意,一种安详而宁静的笑意。尽管有些弟兄们去了,但‘盟血鼎’里会再有新的血迹滴下,它生生不息,循环不断……日子虽然过的有些酸辛,我们的手却握在一起,心却连在一起,不论是幽明两边的哪一条路上……是么?”
  感动的,左丹道:“是的,大哥……”
  紫千豪睁开眼,轻轻的道:“有人在敲门,左丹。”
  左丹倾耳聆听,果然,卧室的紫檀木雕花门正被人在外面轻悄的叩击着,那叩门声很谨慎,很小心,以至声音十分微小,隔着门,似也看得见那站在门外的人形态的恭敬与严肃;左丹一直凝神听着紫千豪说话,以至连这连续的敲门声也忽略了。
  歉然一笑,左丹迅速走上前去将门启开,甫一启门,他已微带惊讶的道:“啊,原来是二爷……”
  于是,苟图昌快步走了进来,他向紫千豪躬躬身,面色明明十分沉重却强颜笑道:“老大,还未安歇?”
  凝视着他,紫千豪道:“夜已深沉,但你也同样未曾安歇,图昌,有事么?”
  微微颔首,苟图昌道:“是的,方才就在我回房之前,我们派驻外埠的弟兄有四匹快马同时自四个地方返山传信,四件消息俱皆十分严重……“坐直了一点,紫千豪严肃的道:“你说吧,图昌。”
  搓搓手,苟图昌低沉的道:“银坝子方面在覆灭之后,‘白眼婆’莫玉已经离开西陲,只身逃窜到‘宁’境的‘三道桥’左近,‘三道桥’十七里地之外,有一座‘白蛇山’,‘白蛇山’山阴留着一所残破的小道观叫个‘问心宫’,‘问心宫’里住着一个人,老大,这人我提起你一定知道……”
  润润唇,紫千豪平静的道:“说下去。”
  沉默了一下,苟图昌道:“‘瞎道土’攀鹰。”
  紫千豪双目骤睁,惊异的道:“攀鹰道主?”
  微微颔首,苟图昌道:“是的,这牛鼻子素有‘攀鹰驭风去,乘电游寰宇’的狂称,尤其也的心狠手辣之处,简直挺起来令人毛发悚然……”
  镇定的,紫千豪道:“不错,我曾听说过他杀人如麻,是凡被他杀死的人,他喜欢挖取尸体的一只左眼作为标记,告诉人家是他所杀,而且,他生子有一怪腐,嗜食人肝炒大蒜,寻常一年四季,不分春秋,全穿着一袭又脏又破的发布道袍,人很邋遢,他那双眼并非真个不见物体,只是眼生得细小,老是半闭着,再加上瞳眸上生了些儿白翳而已,这野道士自来都是独来独往,不管凡俗一律不打交道,个性异常阴沉古怪……图昌,可是这样?”
  苟图昌道:“大哥全说对了,换句话说,攀鹰瞎道土乃是一个恶魔般的人物,难缠难斗极端不好招惹……”
  低低的,紫千豪道:“这样说,我们可招惹上他了?”
  轻唱一声,苟图昌道:“‘白眼婆’莫玉已到了‘白蛇山’的‘问心宫’里请到了他,攀鹰瞎道生平不近色,不受财,只有一桩嗜好……“紫千豪微带迷恾的问道:“哪一桩?”
  轻轻的,苟图昌道:“方才大哥已经说过,他喜食认肝炒大蒜’,但是,大哥却不知道,他最爱吃的人肝乃是童男童女的肝,莫玉去请他出来报仇,即带着童男童女的心肝各十副用水晶盒子装着送去做为重礼……”
  怔了怔,紫千豪喃喃的道:“这……这是我们所办不到的……不要说活人的心肝,就是死人的心肝我们也不能剜出来而亵读了死者……”
  叹了口气。苟图昌道:“我们并不希望与这个魔星为敌,大哥的心意我也晓得,假如瞎道士爱财好色我们都有办法笼络他,但是,他喜爱这种东西却是我们所无能为力的,大哥,看样子,我们需要跟他周旋一下子了……”
  面色十分凝重,紫千豪道:“我想,人的心肝和其他动物的心肝他不一定分辨得出来?”
  知道紫千豪在想什么,苟图昌苦笑道:“没有用,大哥,这家伙不仅能分辨出人与鲁的心肝,甚至连童男童女的心肝也品试得出,大哥,不要忘了他是嗜肝老手,他分辨的方法是我们所思议不出的……”
  闭闭眼,紫千豪悠悠的道:“消息来源如此清楚,可靠么?”
  苟图昌肯定的道:“绝对可靠,莫玉在请到了瞎道土以后,曾在‘三道桥’的一家客栈密室里会晤了他银坝子的一个遗孽,这家伙大约是条漏网之鱼,身分是银坝子的二爷,他好像担任莫玉手下帐房一类的角色,在那家客栈里,他是偷偷为莫玉送钱去的,大约有黄金千两之谱……”
  顿了顿,苟图昌又道:“那家客栈的老板恰好便是我们派在三道桥那边的一个头领的把兄,他客栈中的每间房子都设有复壁以及巧妙掩饰的窥管,白眼婆的模样十分特殊,又与一般女子不同,是以白眼婆甫一投店他已严加注意,于是白眼婆的一切言行举动这客栈的老板便全探听到了,由他即时转告我们那位三道桥的头领,然后,消息就星夜派快马报来……在这之前,我还真料不到女婆这白眼妖会找上那个半瞎的魔道土……”
  沉吟着,紫千嚎道:“第二件消息呢?”
  苟图昌低沉的道:“‘南剑’关心玉在大哥手下受创之后便锦羽返回中土,他的伤势极重,加上这老小子怨恨攻心,又引发了他的悸喘毛病,甫始回去即卧榻不起,这一来,他的一些武林朋友们就群情债激,纷纷哗然,现在,听说他们正在散发‘侠义帖’,正在酝酿着一场声讨本帮的联合行动,只是,如今还不知道中原武林道上有哪些人响应,有哪些帮派肯协助他们,据我看,不管在他们散发的‘侠义帖’之下能产生多大力量,这力量却是不可小视的,大哥,我们要早做防范……”
  吁了口气,紫千豪有些疲乏的道:“第三件消息是什么?”
  咽了口唾沫,苟图昌缓慢的道:“黑流队准备再与莫玉会合对付我们,大哥,黑流队如今仍有实力握在手中,他们至少尚有五百人之众!”
  紫千豪仰首望着房顶,他思忖着,沉吟着,好一阵子,一丝苦涩的笑意浮上了他的唇角,轻微的,他道:“第四件又是什么事?”
  苟图昌再咽了口唾沫,沉声道:“第四件消息,青城派的‘玄云三子’有一位带了伤回去,他们的掌门勃然大怒,已声言不与我们干休,除非我们……”
  “除非我们如何?”紫千豪冷冷的问。
  苟图昌艰辛的道:“青城派扬言,除非我们交出凶手!”
  狂笑一声,紫千豪愤怒的切齿道:“他们是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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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与剑---梁羽生

第二十五章 胆如铁 大义齐天
 

  神色一凛,苟图昌也为紫千豪的激昂与愤怒所慑,他在微征之下,急忙也道:“当然,大哥,青城派是在妄想!”
  紫千豪冷森的道:“很好,看这情形,青城派是打算与我们掀开底子硬干了,这一来正合我意,老实说,便是他们不找来,我还要寻到他们的山门上!”
  双目中寒光暴射,紫千家又接着道:“青城派自以为他们算是什么东西?他们还要骑到我孤竹帮的头上来么?祁老六的一只眼,我原本就没有白白放弃的意思,现在他们自己送了上来,新仇旧怨,刚好一起结算!”
  苟图昌深沉的道:“老大,我们全跟着你!”
  残酷的一笑,紫千豪道:“可已探明青城派何时能与我们遭遇么?”
  摇摇头,苟图昌道:“消息未曾探明,但我想,只怕出不了一月之期!”
  唇角鄙夷的一撇,紫千豪道:“来吧,这一次,好运道不会再跟随他们,大家以血溅血,以命偿命,谁也不要想有侥幸!”
  犹豫了一下,苟图昌小心的道:“老大,关于这四件不利于本帮的消息,我有一个综合的推断,在这里,我要向你陈说一番……”
  缓缓的,紫千豪道:“你说!”
  苟图昌稍微顿了顿,似是在整理他的思绪,他道:“大哥,若是对头们凑在一个共同的时间里前来本山与我们为难,在我们元气未复的今天,只怕不易抵挡,他们联合起来的力量甚为雄厚,消长之间,我们难免就要吃大亏……”
  紫千豪冷冷的道:“你的意思是?……”
  苟图昌有力的道:“我的意思,我们不应该守在山上等着他们来宰杀,我们要抢制行先机,早一步先去对付他们,大哥,攻击再攻击才是兵家赢取胜利之道。”
  点点头,紫千豪道:“说得对,但是,我们需要各个击破,若是让他们会合在一处,事情就不好办了,眼前,在时间上,似乎还来得及!”
  吃了一惊,苟图昌忙道:“无论如何大哥,你千万不能操劳胚是静心养息要紧,这些事,就请大哥交给我去处理吧……”
  沉默了片刻,紫千豪静静的道:“图昌,我不是不相信你的魄力,只是事情太过于棘手,你一个人独挑大梁,恐怕力有不逮!”
  面容刹时涨得紫红,苟图昌毅然的道:“老大,大不了我把这条命豁上!”
  叱了一声,紫千豪道:“错了,图昌,死有重于泰山,有轻干鸿毛,在江湖道上,生命固是不值,却也不能凭白牺牲,你的生命,不只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乃是属于整个孤竹帮的,若是大家都像你一样随意舍命。图昌,孤竹帮还靠谁去支撑?还赖谁去延续?”
  低下头,苟图昌深重的道:“老大……只是这一口气,和太难咽……”
  凄然一笑,紫千豪徐徐的道:“我明白……但是,我们也不能太冲动,眼前强敌环伺,四面楚歌,我们如今所需要的,不仅只是勇悍与毅力,更要靠智慧,图昌,让我们倾力去干,成不成,也只有看我们自己的造化了……”
  紧蹩着眉,苟图昌道:“老大.你的身子仍未复原,精神也还透着委顿,老大,你不能光顾着大家,自己的健康也得注意……”
  低沉的,他又接着道:“自你接掌本帮之后,便从来没有安适的过上一天,也从来没有稳当的睡过一觉,大大小小的事全赖着你,全倚着你……老大,帮里上上下下的弟兄们都知道,是我们拖累了你,要不,凭你的艺业、功力、智慧、才干,到哪里也是个顶尖的人物,也不会受一丁点乌气……老大,我们惭愧,我们歉疚,尤其是我,表面上在直接辅助你,其实却毫无贡献,只抱着个空名,一些艰苦困窘还是落在你的肩上,你用你不可负担的精力去承担,用你难以肩荷的意志去贯彻,大哥啊,你太苦了,太累了……”
  叹了口气,紫千豪伤感的道:“不要再说下去,图昌,我并不见得像你所说的那样辛劳,即使真是如此,我认为也是应该的……”
  苟图昌激动的道:“老大,通想挡道,妖丑横行,而你伤未愈,身未复,如何再能贸然相拒?孤竹帮不能一日缺你,一时缺你,老大,有你在的一天,便是孤竹帮峙立的一天,没有你,也就没有我们了……”
  他的眸子里射出火热的光芒,看着紫千豪,苟图昌又微颤的道:“老大,这一次由我带着人去分路拒敌,胜则我幸,败则我命,你坐镇于山,至少,也能保住我孤竹一脉的根……”
  缓缓的,紫千豪道:“图昌,若是你们败了,就凭我独自一人,这孤竹的根,也能保得住吗?”
  垂下头,良久,苟图昌喃喃的道:“好恨人啊……”
  吃力的站了起来,紫千豪负着手在室中艰辛的踱着步,左丹想上前扶他,他摇头拒绝了,半晌,他站住道:“图昌,我想,再过几天我要下山一趟。”
  苟图昌惊愕的道:“下山一趟?老大,你的伤……”
  摆摆手,紫千豪严肃的道:“不错,我的伤未痊愈,但是,我自认还可暂时支撑,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全帮弟兄们活下去的问题,而非仅只我个人的安危,如今我也能勉强行动,再过几天,大约更会方便一点,我们就事论事,眼前的一批强大敌人之中,最难对付的就是那个‘攀鹰’瞎道与青城派,黑流队及中原武林道的那些人一时还弄不出什么名堂,我仍可以摆在下一步去处理,而‘攀鹰’瞎道和青城派,又以‘攀鹰’瞎道最为阴诡难缠,所以,我们首先要对付的便是此人,图昌,我下山后,第一个便去找他!”
  简直有些窒息了,苟图昌惊悸的道:“老大,你去找‘攀鹰’瞎道?在你重伤未愈的现在?”
  用力点头,紫千豪断然道:“不错!”
  冒出一身冷歼,苟图昌急切的道:“这这这……老大,这如何使得?你不是在拿着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么?”
  紫千豪深沉的一笑,道:“我并不鲁莽,也不冲动,我当然不会一个人去,我要挑几个得力的弟兄一道,若能用柔和的方法劝阻“攀鹰’瞎道当然最好,否则,我只有采取流血搏命的一途了,图昌,这就叫做‘猝袭’!”
  搓搓手,苟图昌忧虑的道:“但是,老大,你的身体……”
  傲然一笑,紫千豪道:“放心,我自己明白,便是此刻,仍可做隼利之一击,这一击,老实说,仍有很多人不能躲过!”
  顿了顿,他又道:“‘攀鹰’瞎道虽然功力超绝,心性阴狠,不过,他也未必见得就一定能占了我的上风!”
  苟图昌是异常了解他这位龙头大哥的心性的,他知道,紫千豪言出必行,只要他说了;他便一定去做,任谁也拦阻不住,任谁也无法扳转,他像钢,像铁,折毋弯!
  于是,暗里叹了口气,苟图昌道:“那么,老大,我随你去!”
  含蓄的一笑,紫千豪摇头道:“你与我全走了,山上交给谁?如果中原武林道的人或黑流队那边忽然摸了过来,我们不就顾此失彼了么?图昌,你守在山上,记着这是我们的根本,我们的基业,失了它,我们就难以成长了……”
  苟图昌嘴唇一动,又想说什么。紫千家摇摇头道:“不用多说了,图昌,你留在山上负责全部保土之责!”
  坐回太师椅上,紫千豪微仰着头,闭着眼。好一阵子,他才幽幽的道:“在山上,我再过六日,七日之后,左丹与金奴雄随我离开,其他各人,一律严守岗位,不准擅离!”
  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图昌,苏家兄弟里的苏恰伤势恢复了多少?”
  苟图昌低沉的道:“已痊愈五成了,现在可以下床走动……”
  点点头,紫千豪道:“他们兄弟为了本帮可说已尽了全忠,图昌,不论在任何情形之下,都要记着维护他们的安全……兄弟四人,替孤竹帮斗的结果已是二死一伤、好了,足够了,不到万一,不要派他们去冒大险……”
  苟图昌道:“我省得,老大……”
  想了想,紫千豪接着道:“除了大头领级的弟兄之外,下面的儿郎们不要让他们知道这些事,以免引起猜测与忧虑,传信来的弟兄叫他们速回,继续探听消息随时禀报,注意一个‘鬼’字,不可失了方寸……”
  苟图昌坚毅的道:“老大放心,我会遵照你的交待去办的。”
  这时,紫千豪微伸了伸腰,道:“在大策略上,我们就如此决定了,至于还有一些小的细节,可以在日后几天里详尽研讨……”
  他含笑注视着苟图昌,又道:“敌众我寡,陷讲处处,图昌,我们万万不可稍有意气用事的念头,一着走错往往能导致满盘皆输,我要求全帮上下所有的兄弟们保持冷静,绝对的冷静!”
  苦笑一声,苟图昌低低的道:“我们会尽力做到这一步,老大,我们会的……”
  说到这里,他缓缓的再接着道:“夜已深了,老大,假如再没有什么特别的赐示,我想这就告辞,回去后,有些事尚需先行筹划……”
  紫千豪点头道:“好,你下去吧,不要太过劳累,记得早点安歇……”
  于是,苟图昌躬身行礼,像来时一样轻巧的退下去,左丹跟着将门儿掩好,转过身来,感叹的道:“大哥,江湖上的日子可真不好混,一波接着一波,翻搅腾喧,似乎永远也没有平和的时候……”
  用手操着额头,紫千豪轻唱道:“谁教我们生活在这种环境,谁教我们厕身于这条险道上?左丹,在如今,我们只好认了,人,并不是生来便喜爱杀戮,喜爱血腥的,但是,到了非用这样的方式才能存在下去的时候,我们别无选择,便是刀头血,也只好那它一份了!”
  清短的面容上浮现着一种湛然的光芒,左丹道:“说真的,大哥,对这种惊涛骇浪般的动荡生活我并不畏怯,只是有时我觉得有些腻味罢了,但不管我如何借恶它,厌弃它,我自己有一个永久不变的原则,那原则是:追随在大哥左右,我肯做天下任何我所不愿做的事,大哥,只要跟着你!”
  看着左丹,良久,紫千豪深沉的道:“谢谢你,左丹,我知道你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俱皆来自肺腑,左丹,你是我的好弟兄!”
  略微有些激动,左丹道:“大哥,我一直有个预感,当你与苟二爷提到要带两个人随你一道下山的时候,我便猜测其中到可能有我了,果然不错,大哥,你挑了我,这一次,我要好好管大哥分担点忧……"
  笑了笑,紫千豪道:“你是我的大护卫,左丹,为什么我会不挑你呢?”
  润润嘴唇,左丹也笑着道:“玉马堡之战和银坝子的单刀赴会,大哥,你全都没要我跟着,这些天来,我一直憋着满肚子窝囊,连信心也提不起了,老是怕大哥你抛开我这顶着名的大护卫又一个人去冒险犯难……”
  淡淡一笑,紫千豪道:“那两次之所以没有要你跟着,全是有原因的,左丹,你要明白一点,在孤竹帮中,你的职位虽然是大护卫,但并非只替我个人效力,而是要对全帮尽忠,卷袭玉马堡我要你留在山上,是充实我们大举出动后空虚的战力,那一次,大头领级的弟兄不是也有五六个人没有去么?银坝子的约斗,说好了是由我单独赴会的,又怎可另带帮手前往?主要的,我也是不愿我的弟兄发生意外的伤亡,你想想,左丹,除了上面的两次事情之外,又有哪一遭没有带着你在身边?”
  左丹讪讪的一笑,道:“大哥,老实说,每一次你出去我都提心吊胆,明知不会有事也安定不下来……这滋味可真不好受,我宁愿陪着你一道,是好是歹也免得连做梦也惊颤颤的……”
  吁了口气,紫千豪道:“你的定力尚需磨练,左丹。”
  摇摇头,左丹道:“大哥,在你面前,我也用不着客气,我已届中年,饱经沧桑忧患,大风大浪,刀山剑林,进出得多了,也上下得多了,却从没有吓住我,唬住我的事情,我见过血肉横飞,历过飞叠三丈,试过掌断百节,更沾着满身仇债,大哥,我未曾迷惆过,亦未曾恍馆过,只有大哥你,似是在你身上的一丁一点小小忧难也足以扯动我的心弦,震荡我的感触,我想不出是什么原因,但我至少明白其中一端,大哥,我对你的敬服与爱戴已经入了骨了……”
  唇角抽动了一下,紫千豪缓缓的道:“我知道……左丹……我早就知道……”
  一昂头,左丹又笑道:“大哥,你不会觉得我的话太多吗?”
  紫千豪柔和的道:“不,左丹,这都是你心里的话,如若孤竹帮人人都似你这般赤胆忠心,则天下虽大,无难成之事了!”
  低沉的,左丹道:“大哥,七日之后我们下山去寻找那‘瞎道”攀鹰,假使找着了他,你打算用智取抑是力敌?”
  紫千豪安详的笑着道:“如我方才对图景所言,能够劝服于他自是用亲善手段较佳,否则,也只有冒险硬干了。”
  左丹不服的道:“冒险?大哥,依我看,就是我们真个以武相对,也不怕他不就范,这攀鹰瞎道功力虽是高强,但也不见得就高上了天,难道说,大哥之外再加上我与金奴雄三人联手之力,还谈得上‘冒险’二字么?”
  面色凝重起来,紫千豪严肃的道:“左丹,你有个毛病,就是太过轻敌,那攀鹰瞎道的真正本事如何,虽然我没有和他较量过,但闻说异常狠辣超绝,他出手如电、毫不留情,在我听到的一些有关他的传言中,他与人周旋的次数并不太多,可是,却次次告胜,而且,那些与他过手的人无一幸存!”
  沉默了片刻,左丹道:“传言往往失实,大哥,那些和攀鹰瞎道为敌的人们当中可能根本就没有几个像样的!”
  “嗯”了一声,紫千豪道:“你错了,左丹,其中也有很多成名颇久的武林高手!”
  征了征,左丹仍然倔强的道:“但……大哥,我们也不是省油之灯!”
  哑然笑了,紫千豪点头道:“当然,左丹,在敌对双方俱非弱者的情形之下,逼得势必以武搏命之时,这算不算是‘冒险’呢?假如有分别,也只是所冒之险份量上的轻与重罢了,是不?”
  舐舐唇,左丹哑生生的道:“这个……大哥,就要看彼此的真才实学到底如何了……”
  十分平静的,紫千豪道:“是的,可是我认为,不到无法挽回的最后关头,还是以不贸然决裂才对,在丹,你不要忘记,除了‘攀鹰’瞎道以外,等着我们去对付的敌人还有很多,他们早就在处心积虑的策划,准备陷害我们,打击我们了!”
  左丹激烈的道:“我们也会用事实去答复他们!”
  用力颔首,紫千豪道:“一点不错,左丹,孤竹帮并不是一群赖吃善欺的乌合之众,更非一批无纪无纲的市井痞赖!”
  顿时,左丹豪气飞扬的道:“大哥,我们用鲜血去洗净他们迷泡的脑袋,用棱锋来刮除他们身上的污翳,这些人全部让邪恶与忌恨蒙失了明智……”
  紫千豪一笑道:“说得好,左丹,这些艰巨而沉重的工作,七天以后我们便要开始正式进行,现在——”
  他往椅背上一靠,低沉的道:“去召蓝扬善到这里来!”
  微微吃了一惊,左丹颇感意外的道:“现在,大哥,已快三更天了,你劳累了一整日,连双睫也没交过,你的身子吃得消么?大哥,我看……”
  不待左丹讲完话,紫千豪已瞌上眼道:“左丹,什么时候,你忽然学得有很多道理讲了?在我交待你一件事的当儿?”
  猛然一凛,左丹躬身道:“是,我这就前去。”
  说着,左丹快步离开了房内,紫千豪委实有些疲累的将整个身子埋在椅里,一他闭着眼,静静的沉思着,有很多事端,很多难题,需要用他的脑子去解决,去处置,这些麻烦的思维便像续缠成一团的乱丝,要一条条顺着解开,铺展……
  没有多久之后……
  一阵步履声响,满面红光的蓝扬善已笑吟吟的走了进来,他那喜气洋洋,满怀开心的模样,不知道底蕴的人,还一定以为他刚才讨进了一房标致的小老婆呢……
  左丹紧跟在蓝扬善后面,进房之后他一面立即将门掩上,同时已抢先来到紫千豪身前:
  “大哥,蓝兄来了。”
  蓝扬善连忙抱拳道:“当家的——呃,大哥,找咱有事么?“紫千豪笑笑道:“加盟大典之后,你喝得不少,扬善,心里一定很高兴吧?”
  呵呵笑着,这位“二头陀”道:“当然高兴,大哥,高兴极了……”
  沉吟了一下,紫千豪道:“希望没有打扰你的睡眠,扬善……”
  这一次,蓝扬善才察觉紫千豪的称呼已经改了,从“蓝兄”变成了直呼名字,嗯,孤竹帮的规矩可真是严啊,只是才一加入,马上,哈哈,身分立场也就不同啦。
  于是,蓝扬善揉了揉他油腻腻的双颊,道:“没有,大哥,咱还没睡下去,晚上酒喝多了一点,口里渴,正在大杯大杯的灌着凉茶呢……”
  紫千豪冷静的道:“是么?……扬善,我有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要问问你!”
  一听紫千豪的语气是如此肃穆凝重,蓝扬善在微凛之下已将方欲打出来的一个酒呃咽了回去,他用力摇摇头,五分酒意摇去了三分,干咳一声,他端端正正的道:“有什么话,大哥,你问吧!”
  点点头,紫千豪道:“昨天早晨,扬善,你亲自为我身上的各处创伤换药包扎,我那些伤势的情形你最了解。扬善,依你看,还需要多久才能痊愈?我是说,才能恢复和以前一样?”
  略一沉吟。蓝扬善道:“大哥,你如今的体力进步得相当快,无论是气色或真元也恢复得十分令人满意,假设照目前的情形一直康痊下去……约莫休养三个月左右始可健如往昔了……”
  叹了口气,紫千豪失望的道:“还要三个月?”
  瞪大了眼,蓝扬善迷惆的道:“这已经够快了,大哥,要是换了别人,只怕再养歇上半年也未必全好得了,大哥,你还嫌太慢?那些累累创伤能复原这般顺利,老实说,咱还颇感意外呢……”
  轻轻的,紫千豪道:“以你的医术来说,扬善,有没有办法使我在七天之内就可以痊愈如常?至少,暂时要痊愈如常?”
  蓝扬善在一愣之下忍不住怪叫道:“你疯了,大哥,你这是拿着自己的老命在做耍子,你竟想在七天之内随意行功?大哥,你的脑子没有毛病吧?”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我很正常,比你更正常,我只是问你有没有一种法子,令我可以在七天以后暂时活动?不管这是一种什么法子,也不管用了这种法子之后的结果如何,打个比方说,用一种药物使我精神亢奋,或意志坚强得超脱现实?或是,令我感觉不出身上的痛苦与累赘?”
  货郎鼓似的急急摇头,蓝扬善大大的反对道:“不可以,不可以……咱没有这种法子,没有……”
  摆摆手,紫千豪迅速而简明的把先前苟图昌所带来的四件不利消息—一讲了出来,跟着,他又将自己原则上的决定不厌其烦的详述了一遍,然后,他的语声里含有无比冷酷意味的道:“现在,扬善,你还有比我更好的意见么?”
  怔愕了好一阵,蓝扬善还是摇头道:“对不住,大哥,咱没有你所想的这种方法,……
  大哥,这是一种嫌命长的方法,老天爷……”
  哧哧一笑,紫千豪神色倏沉,他冷冷的道:“那么,扬善,我抱歉要使你接受人帮后的第一道龙头令了,此刻,我正式谕令你想法使我在七天之后可以正常行动!”
  猛的大睁开眼,蓝扬善的额际冒汗,他有些失措的道:“咱的大阿哥,你这不是在逼人上吊么?咱哪有……“
  他话还没有讲完,紫千豪已淡淡的道:“左丹,告诉我们的蓝大头领,违抗孤竹帮双龙头帮主谕令者将受何惩!”
  平静的,左丹道:“斩首。”
  猛的张大了嘴巴,蓝扬善下意识的换了摸他光溜溜的后脑勺,呆了好一阵,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大阿哥,你是在和你过不去……”
  紫千豪沉沉的道:“扬善,我本不愿如此逼你,但你执意不从,我也只好出此下策了,不要管我是否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在眼前的情势之下,我已无法再考虑本身的安危,整个孤竹帮的存亡才是最为重要的!”
  他停了停,又接着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有法子的,或者这种方法是怪异的,不平常的,对我身体有害的,但如今说不得只好试上一试了,不用替我挂心,每一个兄弟对我的关心我都全明白……”
  抽抽鼻子,蓝扬善语声沙哑的道:“大哥,……既是你以帮规通咱,咱不照着你说的做也不成了,但咱却先要说明,使大哥暂时复原的方法是有,待到那一阵子过后,跟着来的苦难却难以尽言,挺得住,算是罕异,挺不住,重则丧命,轻则半残,大哥,你可得好生斟酌一番……"
  淡淡的,紫千豪不以为异的道:“我想,我是会挺得住的,否则,我也认了,扬善,不论做什么事,只要尽了全力,成与不成,或者其结果是凶是吉,皆不在考虑之例了,你放心动手吧,将来的事,且由老天去安排!”
  这时,左丹却有些焦急了,他低促的道:“大哥……你可不能轻率,需要再多想想……”
  挥挥手,紫千豪道:“不用再犹豫了,我也希望能有个圆满的,两全其美的法子,但并没有,是么?”
  太阳穴跳动着,左丹困难的道:“假如……假如似蓝兄所说,万一在使用了那种怪异的方法后,大哥的身体承担不住,孤竹一帮……不就完了?”
  冷酷而沉重的,紫干豪道:“我若在事后支撑不下,将来就全靠你们去绵延孤竹帮声威,左丹,记得弟兄们所流的血汗,记得创帮立业时的艰辛,孤竹帮是指着白骨与生命一步步爬起来的,死去的弟兄们正在冥冥中注视我们,看我们怎么保住我们的江山基业,左丹,孤竹一帮的成败大资可以完全由我担负,但我若担负不住了,就需要你们的共同努力和奋斗……”
  忍不住冷汗涔涔,左丹赤颜道:“大哥教训得是……”
  眉梢子一扬,紫千豪道:“扬善,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将使用一种什么样的方法能够在六天以后令我复原?”
  咽了口唾液,蓝扬善沙哑的道:“大哥……咱是用一种叫‘夜猫眼’的奇药、按这种药的本性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东西……”
  沉静的一笑,紫千豪道:“说下去!”
  又叹了口气,蓝扬善续道:“这种‘夜猫眼’是金黄色的粉状药,有一股子强烈得像是女人胭脂般的异香,它的功能可予人极端的激昂的振奋力量,此外,它能够止痛,提神,麻痹感触上的不适,在短暂的时间里,可使服药的人产生一种强悍与凛厉的反应……不过,这却只是暂时性的,药性过了之后,服药的人将会更加感到虚疲及衰弱,而且,对服药的人元气伐伤甚巨,这玩意说起来神奇,但和毒药没有两样,吃多了会上瘾,而只要一上瘾,这条命也就玩蛋操啦,大哥,你可千万鲁莽不得……”
  紫千豪冷漠的问:“你一共有几包这种药?”
  润润双唇,蓝扬善道:“只有一大包,可是,却可分成三次服用,一次的时间可以支持一天另两个时辰……”
  沉思了片刻,紫千豪又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法子么?”
  苦笑一声,蓝扬善道:“咱的老天爷,就只这一个法子已是作了孽了,哪里还有其他的法子?大哥,再也没有啦……”
  点点头,紫千豪平淡的道:“那么,就是如此吧,到时候我再将全身尚未收口的伤势用白绸扎紧,在这七天里,你再多给我调治几次,做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希望能减轻我的不便于最小……”
  头顶上冒着汗,蓝杨善忧虑的道:“大哥,这个法子相当不高明,咱看……你还是等伤养好了再做打算方为上策,你要晓得,一切违反正常的事物其结果都是不敢乐观的,咱想多活几年,实在不愿为了替大哥用这种掩耳盗铃的方法而搞到最后以我谢罪,大哥,你如出了长短,咱……也再难混下法了……”
  双眼倏瞪,紫千豪怒道:“胡说,你乃受命如此,怎能担负重任?所有一切后果全由我自己承当;与你毫无关系!”
  唇角一跳,蓝扬善呐呐的道:“但……但是咱良心不安……"重重一哼,紫千豪道:“我自愿这样做,你有什么良心不安?再说,我还不一定会得到最恶劣的结果,你该晓得,我除了身体素健之外,还一直有着不差的运气!”
  搓着手,蓝扬善十分难受的道:“唉……大哥,讲性子强,咱还是有生以来首次遭上你……”
  微微一晒,紫千豪道:“日子久了,你便会逐渐习惯的……”
  蓝扬善与左丹全低下了头。黯然无语,神色中,透着无比的凄惶与酸涩,挥挥手,紫千豪道:“太晚了……你们,都退下去歇息吧,我想静一会……”
  张张口,左丹欲言又止,他扯了蓝杨善的衣角,二人行过礼后,悄然走到门口,尚未出门,紫千豪又叫住他们道:“这件事,不准张扬出去,知道么?”
  蓝扬善吁了口气,哭丧着脸道:“是……但大哥,你该明白你的身体是肉做的,不是铁铸的,便是咱们不张扬,早晚一般弟兄们也会知道……”
  闭了闭眼,紫千豪平静的道:“到了他们晓得的时候再说,那时,说不定事情已经完全解决,再没有什么值得慌乱的了……”
  没有再说什么,蓝扬善与左丹静静地相偕离去,他们反手将门儿掩了,像是把满怀的愁绪也同时掩到了心底。
  靠在椅上,紫千豪盯视着屋顶出神,他的思潮十分紊乱,十分汹涌,他在想着什么,又宛似什么都不想,他像在回忆什么,但是,如今他又哪里有情绪再去回忆啊?即临的未来,已将全部精神占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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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与剑---梁羽生

第二十六章 气凌云 定却敌计
 

  七天以来,紫千豪没有参加孤竹帮任何典仪,没有参加帮里任何集会,甚至人多的地方他都不去,在蓝扬善的指示下,他做着定时的活动与起居,敷用着最贵重的药物,吃着最滋补的三餐,显然,他身体的康复情形是极有进展的,只是,隔着完全复原,仍旧还着上一段距离,而这段距离是令蓝杨善为难的,看样子,紫千豪恐怕非得使用那“夜猫眼”不可了,或者,在蓝杨善看来在这是一种“饮鸠止渴’的蠢举,但是,在紫千豪来说,却是一种“舍身成仁”的壮行,蓝扬善不愿紫千豪为了目前的危机而壮害自己,紫千豪却不能眼看即将来临的危机而只顾自己,就是如此了,观点上的不同造成了几颗沉重的心,可是,紫千豪的意志坚决,又有谁能摇动得了呢?
  七天以来,各地的消息仍然纷纷不断的日夜传抵傲节山,由这些消息推到,几方面的强敌仍然还没有采取具体的行动,可能他们正在加速进行,或者他们依旧在小心筹划,但是,紫千豪却不再等待了,他从来相信致胜之道只有两个字:攻击,攻击再攻击!
  是的,攻击,坐着等待是一种最为愚笨的交刃方式,以杀止杀,才是至高的防卫要则!
  现在,是第七天的午后,今天是阴天,有萧萧的秋风。
  不屈高楼上的小厅里。
  紫千豪已经不用人搀扶了,他背着手,正在悠闲的注视着空上悬挂的那幅巨型‘霸王别姬图’,小厅里,屏息如寂的坐着孤竹帮所有能够行动的首要人物“青疤毒锥”苟图昌、“断流刀”伍桐。“熊臂”罕明、“白辫子”洪超、“毛和尚”公孙寿、”六甲神”金奴雄、“一心四刀”中的老四苏言、“二头陀”蓝扬善,以及铁旗堂堂主“判官令”仇三绝、“再生阎君”左丹则垂着手,恭敬的肃立于坐榻之旁。
  整个小厅里是一片沉寂,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移动,空气是紧张而毅间的,隐隐中,有一般不可言喻的肃穆意味,庄严得令人心跳全加快了,呼吸全粗蚀了……“良久……
  紫千豪回过身去,闲散而优雅的一笑,他低沉的道:“这些天来,各地传回的密报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位弟兄全都知道了,你们俱是本帮的首要人物,在此际,我有些关于如何拒敌的意念要提出来与大家共同商讨!”
  目光如每一张沉寂的脸孔上一瞥,他又微笑着道:“依照目前各方面敌人的动静来看,他们还没有立即进犯本帮的有力迹象。但是。这都并非是说对方不会进犯本帮,更不是我们可以借之苟安的理由,这一点。我相传各位全明白!”
  在众人一片沉默中。紫千豪负着手来往踱了几步、他的面色随着脚步的移动而变得极为冷厉,缓缓的,他接着道:“如今,除了祁老六的眼伤忽然肿胀恶化之外,贝羽的身子仍未痊愈,苏恰也卧在榻上还不能随意行动,换句话说。本帮能够当事的高手已经全在这里了,今天我们就要有一个决定的应敌计谋,我想我的腹案在座诸位或者有的已经晓得,有的尚不十分明了……”
  紫千豪坐回榻上,沉吟了一下,道:“按照现今的情势来说,敌方尚未展开蠢动,可能是他们的准备尚未周全,不过,也可能是一种外弛内张的阴谋!”
  双目中寒光暴射,紫千豪续道:“因此,我们不再等候,不再坐待挨打,我们要抢先展开攻击,早一步挥动柜敌之刃!”
  室中诸人仍未开言,一双双的眸子全注视着紫千豪,每个人的神情中都现出焦急与紧张之色……
  顿了顿,紫千豪坚毅而冷沉的道:“我已决定了应付这次巨变的方式,说起来也十分简单,黑流队正准备与狼狈逃窜在三道桥附近的‘白眼婆’莫玉会合,但如今他们尚未能联结到一起,一管不足虑,‘南剑’关心玉本人已失去行动之力,现由他的一干猪朋狗友奔走求告酝酿一场讨伐本帮之战,他们努力之下效果如何颇难预料,所以,这一批人亦可暂放不去对付!”
  露齿一笑,紫千豪迅速的接着道:“现在,就只剩下‘青城派’与‘攀鹰瞎道’为当前急需周旋之强敌大患,而‘青城派’与‘攀鹰瞎道’两相比较,又以‘攀鹰瞎道’更为危险,是以第一个要防止的就是此人!”
  轻咳一声,“判官令”仇三绝淡淡的说道:“大哥,此人交由本座率属下执事前往处置便了!”
  摇摇头,紫千豪道:“三绝,你的功夫如何,我非常清楚,老实说,你是武林中的不可多得的强悍人才,但是你却并非那‘攀鹰瞎道’之敌!”
  如刃的薄唇微舐,仇三绝两眼暴张,他缓缓的捻着八字胡道:“大哥,可已确定?”
  用力颔首,紫千豪道:“当然!”
  征忡了一下,仇三绝闭嘴不再多说,他知道大哥所说的话是必定有证据的,在眼前的情势下,他决不会长他人志气,减己方的威风,更何况紫千豪的判断向来又甚少失误……
  一摔脑后的白辫子,洪超谨慎的道:“那么,大哥之意是?”
  紫千豪冷静的道:“我自己去!”
  一言出口,满座俱惊,除了蓝杨善、左丹,与苟图昌三个人早已知道紫千豪的决定,尚能沉着脸没有什么之外,其他的人可就全变了颜色,惊慌中加上重重的忧虑!
  “毛和尚”公孙寿第一个惊叫道:“大哥,你还是一个病伤之人,才不过五六天没叫人扶,这等艰困之事怎可由你前去承担?”
  金奴雄也急得语无论次的道:“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买卖,老天爷,大哥你连站着也还勉强得很啊。”
  仇三绝也大出意外的愕然道:“大哥,此非意气之争,大哥万需慎……”
  摆摆手,紫千豪道:“各位租安毋躁,我的伤势虽说未曾完好,但经过这二十多天的养歇,也大致差不多了,此点,蓝大头领可以证明一——
  抽了口冷气,对着近十双逼迫而谴责的目光,蓝扬善无可奈何的苦着脸道:“呃……大哥……大哥说得对……是,……是差不多全好了……”
  “一心四刀”中的苏言年轻沉不住气,他暴躁的道:“蓝老哥,你说此话,可得担负责任。这可不是随意说得的!”
  “判官令”仇三绝也冷冷的道:“蓝兄,可是真的么?”
  猛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蓝扬善有些进退维谷,他握着一双肥手,面色带着一抹铁青,连鼻尖的汗珠也给硬逼了出来,目光求援似的绝向紫千豪,蓝扬善一边嗫呶的道:“咱……
  呃……咱当然……”
  重重一哼,紫千豪冷森的打断了他的话:“怎么?我说的话他们还有不相信的?”
  叹了口气,仇三绝道:“并不是不信,我们只是怕你又不顾自己的安危硬着头皮前去冒险,大哥,我们知道你身体的底子好,但是,却也不见得会恢复得如此之快……”
  苏言也涨红着脸道:“大哥……你得替我们想想,假如你的剧伤仍未痊愈,为了大家再出去卖命,万一出了长短,叫我们怎生适从?叫全帮上下又到哪里立足7”
  一直未曾开口的“熊臂”罕明也呐呐的道:“这不是做耍子啊……大哥,你可要三思……而行……”
  古怪的一笑,紫千豪道:“我还没有完全治好。这一点我自己晓得,你们都用不着胡思乱想,更犯不着相人忧天替我担心,我意已决……”
  顿了顿,他目光炯然的扫视各人:“我想,我们相处的日子十分长久,大家也应该知道,紫千豪一经决定之事,永不更改!”
  粗重的长吁出自每一张半开的嘴巴里,厅中,任谁的脸庞也僵木又冷麻了。无比的忧虑和沉重缀满在那一张张慓悍与粗矿的面容上,愁郁及惆怅。便挂在他们无言的眉梢上了……
  在这一片凉寒的空气中,还是苟图昌勉强笑一声,打破了寂寥:“各位也不必太过紧张,老大这次前去对付‘瞎道土’攀鹰固然是以他自己为主,但他仍要带着两个人去……”
  大家的精神暮地一振,断流刀”伍桐急切的问:“二爷,是谁?”
  仇三绝也抬首道:“当然要武技精湛,反应快捷加上头脑细密的人,本座就是最恰当的人选!”
  白辫子一翻眼珠,大刺刺的道:“若论那桩,在座诸位只怕都差不了太远,除了那些本事之外,其中更得加上几则能赖能硬,会演会喝的条件,本大头领当可毛遂自荐!”
  冷哼一声,“毛和尚”公孙寿也迅速的道:“嘿嘿,我公孙大头领这几把刷子,自认也不会输给别人,我看,还是以我跟随大哥最为适当……“不待其他的人再开口争执,苟图昌已冷凛的道:“大家不用争了,跟随大哥前往“三道桥’的人选早经大哥议定,乃左丹与金奴雄两个!”
  一呆之下,金奴雄“唷喝”叫了起来,他欢喜得笑开了那血盆大口。
  “对,对,二爷说得对,我去最好,哈哈,大哥选得一点也不错,这,这叫什么‘慧眼识英雄‘……”
  在其他人的失望中。白辫子洪超忍不住骂道:“英雄?你他妈纯粹是个狗熊……”
  “一心四刀”的小老么苏言悻悻的道:“大哥,这不公平,同样是为帮里出力,为什么单单只挑他们两人?我们就不能跟去?”
  平静的一笑,紫千豪道:“苏言,可知道这不是去逛庙会,而是去拚命么?”
  一张白脸又涨得通红泛紫,苏言激动的道:“就是因为要去拼命,我们才要跟随大哥前去,帮里养我育我教我护我。到了帮里需要我们拚命的时候,我们又怎能耗在家里眼睁睁地看着大哥及少数几个兄弟去冒险?”
  紫千豪深沉的道:“假如大家都走空了,山上交给谁来负责?万一有其他强敌乘虚而来,我们不是就要顾此失彼,一败涂地了么?”
  神色一寒,他又厉然的道:“前车有辙,不可覆蹈,第一次的过错是疏忽,第二次再犯同过,就是愚蠢!各位不可忘记,这一遭银坝子黑流队,他们乃是乘我们高手出去的机会而展开猝袭的!”
  紫千豪眉梢间挂着严酷,他接着冷然的道:“各位不必再争,我说是谁就是谁,在帮里的人也并不就是闲着吃饭睡觉,你们要给我戒备小心,不能再让别的对头摸空偷了进来,关心玉的那些朋友与黑流队一批人的情态。我们只是自已判测他们可能不会太快蠢动,注意,这只是我们自己判测而已,人家是否会突然攻来亦未可知,你们全要记得,天下永远没有绝对的事!”
  在紫千豪刚强而坚毅的话声里,小厅中的其他孤竹帮群霸们不再敢发声开腔,他们每个人除了“蓝二头陀”之外,都已跟随紫千豪太长久了。因此,他们也异常了解紫千豪的心性,他说的不错,当他决定了的事,便永不更改,眼前,他的表情与神态都已告诉了各人,关于这次应敌的策略,他是早经决定,不能更改的了……
  沉默了一阵,铁旗堂堂主仇三绝只得沉重的道:“大哥,孤竹一帮,创立至今,自来便是苦难艰辛,坎坷崎岖,多少个日子全在血与泪中渡过,多少的打击也全在弟兄们咬紧牙关的咽声里挺下来,从大哥担起一帮之责以后,大家才觉得眼睛里有了光亮,心中也才产生希望,大哥,孤竹帮正朝振兴的路上走,向坦荡的道上攀,而你,就是一根牵引我们行往佳境的巨索,我……我没有什么话再唠叨,只请大哥记住一点,你若有了长短,则全帮即等于亡颓散!”
  双目一闪,紫千豪威凛的道:“我们有如一张巨大的帐篷,而帐篷的撑立除了需要一根轴之外,三绝,支柱与拉绳也不可缺少,这样才能平均,才能稳固,帮里不可无我,同样也不可能没有你们,当然,你的意思我明白,唯其明白,你们也要了解我对大家每一人的期望!”
  用力点头,仇三绝道:“大哥,你放心去吧,我可以保证孤竹帮上上下下每一位兄第都会以生命及鲜血来答偿大哥你的期望!”
  赞许的颔首。一丝微笑又浮上了紫千豪的嘴唇,他轻轻地用右手食指敲击着榻沿,沉缓的道:“我想,明天一早,我和左丹、金奴雄便要离此前往了,需要准备的一些事情,左丹先行打点!”
  一侧,左丹忙道:“大哥放心,我会去办的!”
  “嗯”了一声,紫千豪又道:“留在帮里的所有人马、全由苟图昌统一调遣,希望大家俱皆遵命而行;就如同我亲自施令一样!”
  厅中请人齐齐应答,紫千豪满意的道:“现在,各位还有问题提出么?”
  过了好久,再没有人开腔了,紫千豪才一笑道:“既是已经没有问题,我们便依照方才的决定行事,天佑我帮,孤竹一脉必将延绵不死!”
  苟图昌宏声大笑道:“对、大哥,孤竹永昌!”
  忽然——
  紫千豪又似想起了什么事,他侧首问道:“扬善,房掌门已有两天未见,他的千金与那位季兄可已接来山上了?”
  打了个哈哈,蓝扬善一耸肩道:“本来,咱早就想派人去了,但房老儿的招子也够亮,他一见咱们如今正为切身大事在忙着,便自行要求咱暂且将此事援下,他说等咱们的事办完之后,随便派个人引他前往咱那‘洞天福地’也就是了,这两天来。他一个人在山上遛踏逛游,看样子倒是蛮惬意的……”
  淡淡一晒,紫千豪道:“可也真怠慢了贵宾……”
  旁边,金奴雄插口道:“其实,我们就是再有大敌当前,抽出个把两个小弟兄来也是毫无问题的,何不如即时派出两个人,请蓝兄留一张他那‘洞天福地’的草图.再详细说明路径。叫这两个弟兄带引房掌门前往会他的千金也就罢了……现在,我们自己正里外忙着,那样一来,也胜似让房掌门干熬于此,我们更且自觉怠慢了人家,事实上,大家委实也真找不出多少空闲来去奉陪这位上宾哪……”
  搓搓手,蓝扬善道:“大块头,你以为你想到的咱就没有想到么?咱早就这样对房兄说过啦,却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仙药,闻言之下,仅是笑笑而已,既不认可,也不反对,他这么一来,呃,咱便不好再讲什么话,免得让他疑心咱们在下逐客令呢……”
  徐徐地,仇三绝道:“我看,房掌门只怕另有深意吧!”
  紫千豪沉静的道:“不错,他是要在本帮此次应敌的行动里相助一臂!”
  厅中诸人,一有部分同时一怔,除了苟图昌、左丹、蓝扬善,与金奴雄之外,其他的孤竹首要都还真想不到这位“黑翼门”的魁首竟欲插上一腿!
  仇三绝欣悦中含有疑惑的道:“真的。大哥?”
  紫千豪笑道:“当然,他亲口说过,而且,他若无意相助,在目前我们忙于应敌的紧张情势中。他亦会尽早告辞的,他未离去,即是表示要挥刀扬钹了!”
  一拍手,罕明喝彩道:“好一个朋友!”
  蓝杨善接着道:“咱前些日子也听他说过,但又不好意思真个施人下水,尤其大阿哥没有明白交待,咱就只好闷着头不敢吭声了……”
  哧哧笑了起来,仇三绝道:“蓝老兄,不知道人家葫芦里卖什么药的是你,晓得人家肚里主意的也是你,这不是;嗯,有些儿矛盾么?”
  呆了一呆,蓝扬善尴尬的道:“矛盾?呃,咱倒没有想到……”
  这时,紫千豪缓缓站了起来。在房里踱了几步,他沉和的道:“假使各位再没有什么事,现在,我希望独自安静一会。”
  于是,厅中的一干孤竹帮首要们立刻纷纷站起,在一一行过礼后肃然无声的退了出去,苟图昌走在最后,显出门前,他站住了,回过头深深的注视着他这位年轻而又俊俏的大哥,诚恳的道:“老大,这一次,和你上次单刀赴会的情景颇有些相似,你不觉得么?”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是有一点像,但却也有明显的不同,上一次,是人家等着在暗算我,这一遭,我们要先发制人去对付敌人,上一次我单将匹马,这一遭有两个得力弟兄相助,我不再孤独……”
  苟图昌低沉的道:“只希望老大你平安回来……”
  紫千豪连忙补充道:“还有左丹与金奴雄。”
  点点头,苟图昌沉重的道:“当然,……老大,有些时,我真对这种日子感到腻味,一场接着一场的杀戮,一遍连着一遍的攻扑,整日价鼻子里全让血腥味充满了,就连打个闷呕都觉得有些火辣辣的……”
  苦涩的笑笑,紫千豪感慨的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图昌,但我们需要活下去,要活下去便必得如此,是么?”
  叹了口气,苟图昌道:“说得对……大哥,你现息吧,我先下去了……”
  紫千豪没有说话,目注苟图昌的身影消失于视线之外,他背着手,刚想赢下来想些什么,房门口,一条巨大的躯体形象已映入眼角。
  侧首望去,嗯,不知什么时候,房铁孤竟已神鬼不觉的来到这里,现在,他正露着一口森察白牙向紫千豪微笑。
  连忙迎上前去,紫千豪笑道:“房兄,这几天可真是怠慢于你了,什么时候上来的?怎么不叫人传告一声让我去见你?”
  哈哈大笑,房铁孤走了进来,他反手掩门,边宏声道:“对不住,我没经通报便径自闯上你的机密重地,但除了你们苟二爷方才和你说的那几句心窝话之外,别的可是一点也没有偷听到,我一直便等在楼上左廊边。你们会散了我才过来。”
  延清房铁孤落座,紫千豪道:“没关系,我正好有些事要与房兄商议,房兄来此可说恰好,平常,只怕请还请不到哩……”
  一摇手,房铁孤道:“不要给我扣高帽子,我之所以如此鬼鬼祟祟的摸了上来,目的只有一个,少兄,在你们对付当前强敌环饲的行动中,你给我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换言之,请吩咐我该做的事!”
  紫千豪忆道:“房兄言重了,我怎敢妄言‘吩咐’二字?如果……”
  打断了紫千豪的活,房林孤急迫的道:“少兄,我们彼此间用不着客气,有什么需要我房某效力之处,你尽管讲吧,我早就告诉过你要助你一臂了,要尽说些空话岂不太见外了?
  老实说,我为了助你,自己女儿的事都抛在一边了,你就让我空耗一番心血么?”
  豁然一笑,紫千豪道:“也罢,紫千豪恭敬不如从命,房兄,我已经决定率手下两名得力弟兄远赴三道桥白蛇山与‘瞎道’攀鹰照个面,搞得好,稳住他少一层麻烦,弄不对,便只有与他见个真章了……”
  迅速的,他又接着道:“我离开之后,山上的力量当然便多少显得空虚了些,而这些空虚,便相烦房兄你代为充上一充了,最近我们得到一些消息,‘南剑’关心玉的一干猪朋狗友在大撒‘侠义帖’准备纠合一批中原武林道上的人物找我孤竹帮的晦气,而且黑流队也打算再与莫玉会合蠢动,以外,青城派亦放出话来声言不与我们甘休,这些力量合起来诚属不可轻视,我已经决定了应敌之策,原则上能够平息争论便尽量设法平息,假若实在非以武力解决不可,那也只有洒血搏命了!”
  右拳猛力击掌,房铁孤愤怒的道:“这些混帐东西如此大张旗鼓想吓唬谁?简直可恶透顶,他们大约不会知道以众凌寡之下,失败的却不一定是那孤寡的一方!”
  双目中光芒如火,房铁孤又粗悍的咆哮着:“行,紫少兄,我们并肩子上,死活全在一道,看看人家能吃了我们,还是我们能把这些王八蛋摆平!”
  深沉而徐缓的,紫千豪道:“谢谢你,房兄。”
  一拂短髭,房铁孤磊落又光棍的道:“谢什么?少兄,老朋友便是交在这等节骨眼上,一个‘义’字也全搁在赤裸的两心之间,‘疾风知草劲’,患难也才显疏亲,雪中送把炭总比搞上猛添花实强上多多!”
  吁了口气,他又道:“说真的,少兄,这些日子来你们可的确够苦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席不暇缓,枕不能安,苟二爷说得对,连打个闷呃都觉得腥窒窒的,这种困难,也亏得你们俱皆承担下来,连眉头都不皱……”
  紫千豪有些黯然道:“我们已生根在这条道上了……”
  微微颔首,房铁孤道:“我明白,但我们必须忍受下去!”
  润润有些焦燥的嘴唇,紫千豪低沉的道:“这种生活,我已习惯了很多年,在我这短暂的人生进旅上,差不多有大半光阴便和杀代与血腥混操在一起……”
  房铁孤注视紫千豪轻轻的道:“少兄,你还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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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得臂助 连骑赴难
 

  带着些儿凄凉韵味的一笑,紫千豪道:“但是,心,却十分老迈了……”
  感慨的低喟着,房铁孤道:“你的苦楚我明白,少兄,你的肩负也是相当沉重的,换句话说,你生活着并不只是单纯的为了你一个人,更是为了孤竹帮上上下下的许多人,再加上一些几乎不能缀断的,连绵无绝的忧患日子,也就过得更加沉重了,这种感受我非常了解,有一个时期,少兄,我也正是如此……”
  搓搓手,这位“黑翼门”的魁首又道:“我们身为一帮或一门之主,表面上看起来像是高高在上,其实却一天到晚他仿佛背负着一座山,脑袋上顶着半片天,静下来的时候想想,就连崩架子也酥了,脖子也酸软了……”
  笑笑,紫千豪道:“正是这味道……”
  房铁孤扳着双手手指,骨节在一阵阵的“咯嘣”脆响着,他沉吟了片刻,关注而谨慎的道:“少兄,那‘瞎道土’攀鹰,他的经历,你可知道?”
  点点头、?紫千豪道:“差不多都知道。”
  站了起来,房铁孤低沉的道:“那我也用不着再提醒你了,少兄,这人是一个怪物,一个恶魔,一个刽子手。玄门中的头一号败类!”
  紫千豪严肃的道:“我明白!”
  踱了两步,房铁孤愤然道:“道家所讲求的全是慈悲仁恕之道,但是,这老家伙却恰好背道而驰,嗜好的竟都是些杀人放火的玩意,其实,道门里早就不容于他了,可恨这混帐却仍匿身方外专做些尘俗恶事,”
  紫千豪淡淡的道:“我想,说不定还可以稳住他……”
  摇摇头,房铁孤道:“少兄,最好不要打这种算盘,我听说这老牛鼻子心性阴毒,气量狭窄,满脑子与人不同的稀奇古怪想法,你这次去,我看个有八九要和他干起来……”
  紫千豪徐徐的道:“我希望不要增加他这个强敌、但是,如果实在避免不了,我也决不退缩姑息!”
  一拍手,房铁孤道:“对,这老小子虽然出手如电,但你‘魔刃鬼剑’也不是温吞之水,他不见得便能骑到你的头上!”
  话未说完,房铁孤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愣了愣,他仔细的向紫千豪身上打量着,压低了嗓门道:“说到这里,少兄,我记起一件事来,你前些日子所受的创伤,可已痊愈了么?”
  最怕的就是这一问,紫千家急忙笑道:“早好了,全好了,房兄,你看我还像个病人模样么?”
  凝望着紫千豪的眼睛,良久,房铁孤低吁道:“不要瞒我,少兄,你面色仍然苍白,两眼光韵青涩,加上唇肉带灰,十指指尖略紫,你的伤,并没有完全恢复……”
  紫千豪微微一笑道:“大伤初愈,自然免不了有些虚脱的现象……”
  摆摆手,房铁孤道:“少兄,我并不拦阻你,我只是更钦服你,我知道一帮之主在什么时候该做些什么事情,少兄,这就是了……”
  颖悟而感激的抱抱拳,紫千豪道:“与君一席言,房兄,相见更恨晚了……”
  房铁孤坚强而刚毅的面容上涌现着一片湛然光辉,他肃穆的一笑,沉声道:“紫少兄,你放心去吧,千祁保重自已,要以孤竹全帮存亡为念,这里,房某人会誓死效力的!”
  紫千豪真挚的道:“再谢谢你了,房兄!”
  转身朝门外行去,房铁孤一面回首道:“大约你有些事要想一想,少兄,我也不多作打扰,就此告辞,在你启行之前,也将要充分休息……”
  踱上一步,紫千豪道:“明晨离山,房兄。我就不与你相别了。”
  微微颔首,房铁孤没有多说什么,他大步朝接下走去,魁梧的背影自梯口迅速消失,留下的,是一股令紫千豪激荡在心怀间的铭感与怅然,那么深沉,又那么浓烈……
  淡金色的秋晨阳光,爽朗而温暖,天空是那么澄蓝,有几株如带的白云,飘游在高高的,广阔无际的天幕上,宝蓝中染着数条淡白,很美,很雅,令人的,已肠也为之旷怡了……
  没有惊动山上的人,紫千豪、左丹、金奴雄三个相偕并骑离开了傲节山,恐怕孤分帮大多数的儿郎自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龙头大哥已经不在山上了呢.此刻,十二只铁蹄所扬起的烟尘,已将傲市山抛后了三十多里。马驰得相当快,蹄音一阵一阵的传扬出去,急骤而强烈,像敲着人皮鼓,又似雨点连串洒落,隐隐中,似有一片无可掩饰的杀伐意味!
  回头朝群山峰峦中的老家看了看,金奴雄拂拂他的青布头巾,咧开大嘴笑道:“大哥,只是眨眨眼,我们已出来老远了,像这样奔法,不是三五天就可到达三道桥附近啦?……”
  沉沉一笑,紫千豪道:“只怕不会这样快!”
  左丹也抹了把汗,大声道:“三五天?那要日夜不睡觉才行,老金,大约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山下二十里方回吧?连东西南北也搞不清。”
  一瞪眼,金奴雄抖了抖马缰,一低吼道:“什么?没有离开山下二十里方圆?笑话,大半个天下我都走遍了。又有哪个地方我会不晓得?三道桥不是在天边,三五日我走不到,莫不成还需要三五年?”
  哈哈笑了。左丹道:“你可真叫憨。你是把吃饭,打架,睡觉的时间全算过去了,难道说你就可以几天几夜屁股不离鞍上,连大小便也给硬缩回去?老实告诉你,三道桥那地方我去过四次,怎么走法。我比你清楚得多。还用得着你在这里充内行?”
  重重一哼,金奴雄在马背上转了一转。道:“我,我也去过……“左丹紧迫的道:“你也去过?好,你告诉我,三道桥那是是个什么样子?有什么出名古迹或值得一游之处?”
  怔了怔,金奴雄犹豫的道:“我……呃,我记不大清楚了……”
  忍住笑,左丹道:“既然你去过,怎么会记不清楚这些事?哼,我早就知道你小子是在唬人!”
  金奴雄不服的申辩道:“我没有唬你,我是说真话,我的确去过……”
  眉梢一扬,左丹道:“你什么时候去过?”
  期期艾艾了好一阵,金奴雄才涨红着他的粗脸道:“在……在我小的时候……七八岁的时候我爹带着我去过,……他老人家是做行脚买卖的,卖绸布花粉……”
  豁然大笑,左丹道:“好小子,在你爹老人家带你去的那个时候,恐怕你非但不懂个鸟事,令尊还得看顾着你拉屎拉尿呢……”
  金奴雄十分窘迫的辩着道:“不,我在五岁大小时已经知道自己拉屎拉尿了……”
  几句话又引得左丹笑着捧着肚子,前俯后仰几乎从马上跌下来,领先几步的紫千豪回头笑道:“不要闹,尽说些废话干什么,两个人加起来看七八十岁了,却还和小孩子一样……”
  左丹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他捂着胸口,憋着气,道:“大哥,老金是块宝……活宝……”
  金奴雄不理他,管自向紫千豪道:“大哥,我们到了三道桥,是怎么个行动法你是不是早就想定了?听说那瞎鼻子很厉害……”
  十分平静的,紫千豪道:“我的设想是这样,到了三道桥之后,我们不进城,直接驰赴白蛇山的问心宫,你与左丹埋伏在外,由我单独与攀鹰瞎道谈判,如果谈得成,自是皆大欢喜,否则……”
  金奴雄忙道:“就干掉他?”
  紫千豪冷森的点头道:“正是!”
  揉揉面颊,左丹插口道:“据我看,动武的成份比较大,大哥,如果你先进去,一个弄不巧弄上了手,你们出招都快如闪电,我和老金藏在外面,就是闻警之下立即冲进去帮你,恐怕也来不及……”
  低沉的,紫千豪道:“依你之意?”
  左丹应道:“不如一起出手……”
  古怪的一笑,紫千豪道:“这么说,我独自去对付那瞎道就一定会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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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问心宫 瞎道如虎
 

  急迫的摇着手,左丹赶忙道:“不,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大哥的身子,你并没有复原,而攀鹰瞎道又是个难惹难缠出了名的怪物,纵使大哥的功夫强过他,也不能不防范一点,我们要一击就中,出不得差池……”
  紫千豪沉着的道:“我所以要单独先进去与攀鹰谈判,并不是可笑到仅为了表示我的胆识过人,我也非常明白其中的危险,但我一个人进去,攀鹰睛道在直觉上会感到我的来意恳切,也自然而然的减少了三分敌视,再者,留你们在暗处,亦可做为后援,万一我遭了意外,也有个可以呼应的人。否则的话我们一窝蜂冲了进去,极可能连话都来不及说便动上了手,需知攀鹰瞎道是个不近人情的家伙,有很多事不能用常情来衡量他……”
  抚着坐下“甲犀”的鬃毛,紫千豪又道:“此外。如若他们设有埋伏,我也不愿一下子三个人全着了道,至少也很有个回去报讯传警的……”
  金奴雄在一旁连连点头道:“对,大哥说得对,如果照左丹的方法,只怕早将锅也砸了,妈的,他尽出些骚主意……”
  一瞪眼,左丹怒道:“老金。现在是谈正事,你小子不要公报私仇,在那里放狗屁!”
  哇哇怪叫,金奴雄吼道:“你骂我,我要活拆了你!”
  微耸耸肩,左丹造:“休要说那大话,老金,别看你块头大,力能举鼎拔山,我却灵活得很,像是空中飞鸟准能逗得你小子浑身是汗,喊爹叫娘!”
  咧开厚厚的大嘴,金奴雄恨得牙痒痒的道:“你等着,左丹,我一定要找个时间好好整治你一顿!”
  眨着眼,左丹道:“到了那时,老金,你就会知道被整的是谁了……”
  他们两个在你一句,我一句的拌嘴始杠,紫千豪却宛如未见未闻,他沉思着,入鬓的双眉微统,嘴唇紧报成一道往下弯曲的优美弧线,看上去,左冷漠中,别有一股子坚毅强悍之气……
  三匹马儿的奔速已自急驰逐渐降至了缓行,十二只铁蹄有节律的敲击在地面上,悠悠扬起,又淡淡飘逝,时间,在他们的行驰里无声无息的侃去,目的地,也就一寸一尺的接近了……
  这一天,徐徐的过去……
  两天,三天,四天,也悄然自人们的意识中消失了……
  路上,他们简单的饮食,草草的休憩。谈不出舒适,更谈不上享受,他们讨论的只是即将来临的凶险,思付的也是如何渡过这一道难关,他们将精力集中在一个焦点上。别的,不去想,也不愿去想了。
  于是。第五天已经成为回忆,今天,是第六天的黄昏,现在,他们的铁骑已来在“三道桥”郊野的“白蛇山”下。
  白蛇山果如其名,是一条狭窄而软蜒的白色石质山脊并不太高,却异常险峻,山上除了几棵杂树之外,岩壁及石质表层上还附坐着一片片灰白色的鲜苔类植物,白蛇山拔起于地平线上,没有接连着任何其他峰峦,而蛇头部分向着三道桥方向,蛇尾则朝东延伸。
  这时,大地的光度微弱而幽黯,连最后一抹凄生生的紫红也消失了,暮霭蓝蒙蒙的浮沉在空中,在原野,在山脊,还有,人们的心田里,更有着一股子冷瑟而苍凉的味儿,连讲话声也有些落寞了……
  仰望着白蛇山,紫千豪低沉的道:“真像一条白色的巨蛇,是么?”
  左丹轻轻吸了口气,道:“我觉得这地方有点邪,大哥,你呢?”
  笑笑,紫千豪道:“这只是此处的灰黯景色影响了你的意识,另外,我们此来的原因也多少有些关系,我们都知道,今天我们到这里来,并不是赴喜筵或相亲,我们准备流血,流人家的或是流我们自己的……”
  金奴雄低笑道:“当然是流那老牛鼻子的血……”
  紫千豪翻身下马,他对金奴雄道:“奴雄,把坐骑牵到那边的一块山岩后面去,记着这里的地形,回来的时候,我们便从这里离开,我是说,不管我们三个人一道回来,抑是只有一个与两个回来,所以,大家全要记牢了……”
  没有再多说,左丹与金奴雄也下了马。他们和紫千豪一样,仔细又仔细的把周遭的地形、道路、景物都默志心中,反复演述,然后,金奴雄迅速将三匹马儿牵到右侧二十步外的一块长方形巨石之后。
  不再迟疑,紫千豪一拍手道:“上山!”
  于是,三个人像三只出弦的怒矢,起落如飞的笔直转向山顶,他们虽然走的是直线,却巧妙地借着山石或杂树的掩护隐藏着身形,快得令人惊异,就在那么一丁点的时间里,三个人已全上了山顶!
  在一块斜斜伸展的山石后面隐蔽起来,紫千豪的脸色因为这一阵剧烈的奔波而变得略显苍白,左丹转了口气,担心的道:“大哥,你的气色有点……”
  面庞一沉,紫千豪微微喘息道:“不要顾着我,先找那‘问心宫’再说!”
  左丹碰了个钉子,正待伸头出来搜寻,旁边,金奴雄已突然用手往山顶的右侧方一块略微低洼处指去:“看!大哥,那可能组是‘问心宫’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嗯,果然不错,在那片略略低落的石洼中,可不是正有一座孤伶伶的残破道观?虽然天色入暮,虽然道观四周被一些疏落的杂树环绕着,但只要一看见那颓折的檐角,剥落的瓦面,以及两扇灰败的木栅门——立刻就使紫千豪明白了那就是他们此来的目的地——“问心宫”!
  那座道观看去十分残旧而狭小,占地最多只有三丈多一点方圆,令人不禁会怀疑到,当初建它的时候除了供奉三清祖师之外,是否还能容得下侍候神祗的道士们?
  观察了良久,紫千豪正沉吟着,金奴雄已在一旁低声嘀咕道:“妈的,这么小小的一座破道士观,还配称做‘宫’?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引据来的典故……”
  左丹冷冷的道:“不算小了,你试试看,从山下把那些造房子的材料一点一点往上搬,该多累人?就拿你这位力大如牛的哥们来说,只怕也不简单吧?”
  哼了哼,金奴雄斜了左丹一眼:“难道说,我们傲节山上金壁灿煌的亭台楼阁就是平空建起的了?你该不会不晓得那也是靠着人力一点一点把东西搬上山,又一点一点筑成的吧?
  哼,只怪你眼界不够大,想不透,看不宽!”
  不料一向言语迟钝而木讷的金奴雄会来上这么一下反掌,左丹不由猛然窒住了,他还没有来得及想出如何招架,紫千豪已转过头来,低促而简洁的道:“我立时进“问心宫”去,你们两人在我进去后也要展开行动,左丹在宫前,金奴雄伏宫后,听我长啸之声,啸声一起,你们即刻由前后扑进宫内与我会合,但是,如果我未发啸声,则不准擅动,必须在原地静候,半个时辰内我如未曾出来,又没有啸声,你们再冲过去助我!”
  左丹与金奴雄二人齐齐点头,紫千豪目光爱惜的注视着他们,半晌,又低沉的道:“保重了。”
  左丹也哑着声音道:“大哥,你也是一样……”
  抽了抽鼻子。金奴雄跟着道:“记着情形一不对就要先出手。大哥,可不能叫那老牛鼻子占了便宜,宁愿叫对方臭骂也不可叫他们沾光……”
  笑笑,紫千豪道:“我心中有数……”
  说着话,他已自山石后现身而出,毫不犹豫的大步朝前面那座被几株杂树环绕着的道现行去。
  从紫千豪隐身之处到那座道观的距离,约有十五六丈远近,这段空间,在紫千豪来说,是何其漫长,却又恁般短促,他希望快些走到,又祈求慢一点走到,他愿意立即将结果揭晓,又期盼留一些时间再供他思虑,但是,不论如何,紫千豪俱明白这一次的任务将是沉重而艰辛的,任凭它的结果如何,其中的经过却必然够人消受的了……
  不知怎的,额头上竟涌出了湿淋淋的冷汗,紫千豪苦涩的笑笑,他知道,这并非畏怯,只是。他的体质可真有些孱弱了,这一场又一场的血雨腥风,便是铁打的人儿,怕也得磨去一层皮了……
  如今,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夜幕降临得实在太快,也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像一只布袋般将整个大地都套进去了。
  那座道观,嗯,就在眼前了,风摇着杂树叶子,发出一阵阵低哑与尖锐交错的呼啸,宛如无数的鬼魂在号啕,在哭泣,而枝叶摇晃着,颇有些张牙舞爪的味道,就似是成千上百的幢幢魅影……
  用细木栅造成的观门,如今早已颓废得残落不堪,木栅有一根没一根的连在上面,看不出原先是漆的什么颜色,此时早已完全变成了灰黑,一种紧无光彩的灰黑,毫无生气的灰黑,要死不活的灰黑,而现墙也倒塌得不像是墙了,有的还留着一裁在那里,有的崩了一半,有的便全坍了,看上去,这片由风火砖围成的观墙,现在就像一些参差不齐的大齿一样,木栅门竟没有关,被风吹得吱呀吱呀的里外摇摆,还时而发出低沉的碰撞声,宛如在嘲笑每一个来到此地的不速之客,从这里望将进去,可以看到观里正面的神坛,以及屋梁下那盏昏黄晦涩的“长生灯”,神坛上尘垢深积,蛛网密结,连那两边低垂的布幔也是那般陈旧而残破,黑勤勤的,像挂在那里已经有几百年了……整个道观内外,不但死寂阴森。一片颓败,更连一丁点庙观中应有的肃穆之气也没有,所有的,只是那种令人毛骨惊然的寒冽感觉,那种鬼眼隐眨的森寒颤栗,使人觉得不像是走进一座道观,而是,步入阎罗殿了……
  空气中飘浮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怪气味,像是什么东西放久了发霉酵,又似便坑里的积粪散出来的恶臭,还像,嗯,还像是一种死猪肉腐烂后的味道,那座沉重、闷窒、浓烈,几乎要把人隔夜的食物全从肛肠里掏将出来,好作呕!
  猛的——
  紫千豪心头一挑,是的,这种气味对他来说并不陌生,非但不陌生,而且太熟悉了,只是在此时此景,他却不会想到又能闻着,是的,不会错,那是一种最原始的味道——尸臭!
  有些呕心的紧屏住呼吸,紫千豪目光淡淡扫过了木栅门上一方斜垂下来的木匾,木匾上三个模糊而残旧的小字:“问心宫”。
  摇摇头,紫千豪缓步走进。他注视着神坛顶梁上用下来的那盏“长生灯”,这盏灯好像白天黑夜老是燃亮着一样,虽然它的光芒总是昏昏暗暗的,恍优溜溜的宛似鬼火一般,但却多少也算有了光,另外,起码还证明了一点,这里,仍有人在住着,而且这人必是个活的!
  黑夜、破观、颓坛、昏灯。以及空气中飘散着的尸臭,整个合起来,给予紫千豪一种窒息的、压迫的、翳闷的感觉,他经过的风浪多了,染过的血腥也多了。出生入死的次数更多了,但是,对眼前的情景与气氛,却仍有着极端憎厌及不耐的反应,而周遭一片寂静。死一样的寂静,这种令人恐惧不安的寂静却像有形的物体般包围着他,挤涌向他,使他有一种想大喊狂叫的欲求,使他生起一种要毁拆这座破现的心理,于是,他尽量抑制着自己。冷冷的——他连自己也奇怪语声竟是如此冰寒而阴森的道:“攀鹰道长,我想,你已知道我进来了.如果你愿意.我想与你谈一谈我们之间的事!”
  反应之快,大大出乎紫千豪意料之外,几乎是立即的,一个懒散、干涩、低哑,而又带着些儿疲乏的古怪语声响了起来:“山人我早就看见你了,你是谁?找我干什么?你如何跑到这里来的?”
  吃惊之下,紫千豪迅速随着语声传来的方向看去,这下看,却使他险些脱口大叫,老天,原来说话之人就盘膝坐在布幔后的神坛上,那里,本来是奉着三清祖师像的啊,如今,神像全没有了,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的,却是一个肥胖而矮如冬瓜般的怪人,他穿着一件灰不灰、黑不黑的道袍,袍上全是油污、秽渍与泥垢,头上斜戴着一顶道士帽,两只眼又小又细,面庞肿涨有如猪泡,时时翻着眼白,粗看上去,简直和瞎子没有两样,鼻子朝天,鼻孔特大,黑黝黝的鼻毛往外茸生,再配着他一张血盆大嘴,满口焦黄的牙齿,一脸横生的肌肉,老天爷,这副尊容,这副打扮,哪里还像个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和个黑无常可说毫无二致了……
  舐舐嘴唇,紫千豪走近神坛,一面细细打量着这位名震江湖的诡怪道士,一边沉住气道:“我是紫千豪。”
  攀鹰瞎道的一双小眼猛然翻了翻,不见表情的道:“你不找个地方先好好藏起来,却跑到山人这里充能,紫千豪,你嫌命长了么?”
  唇角噙着一抹冷笑,紫千豪淡漠的道:“攀鹰道长,我紫千豪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必为了区区几副人肝便欲与我结下梁子,挑起漫天血雨?”
  摇摇头,攀鹰瞎道道:“这在山人来说,并没有多大分别,只不过多享点福罢了,人生下来,脱不了生死病苦,便是活上千百年也照样要死的,一死就任什么全完了,何不留下点东西给活着的人受用,因此,山人我便早些送他们上道,再取他们一副肝下来作为山人替他们出力后的报偿,老实说,我答允莫玉去杀你,反过来讲也等于是成全你,活着,没有多大意味,还不如死了的好,越早死,越能解除苦难,山人如此煞费心机,也算是慈悲无量了,紫千豪,山人不是害你,是在帮着你……”
  一片谎言谬论,说得紫千豪大大的啼笑皆非,他吸了口气,缓缓的道:“道长,佛道两门,俱以仁慈为怀,以拯救天下众生为己任,渡恶强凶,化戾气变为群和,似道长那般做法,不是悻违了道家旨意了么?况且.方外之人,不染尘俗,道长竟与江湖黑道女枭为伍,便不怕拍污了道长你的清雅澄宁之气?”
  怪叫一声,攀鹰瞎道沙哑的道:“好个利口小子,需知方寸之间,自有佛在,灵台之上,自有道存,外在的一切,影响不了内心的虔诚,我念慈悲,祖师当能明察,若是慈悲的手段,那就全看各个门人超渡永生的方法如何了……”
  心往下一沉,紫千豪注视着对方那只小眼,又平静的道:“道长不可曲解了道家宗义、道门之中,首重好生之德,再重悲悯之旨,又重空明之心,此不仅说说而已,要做到表理一致才行,道长杀人如草芥,即已不重好生之德,嗜食人心人肝,更是罪大滔天无可赎衍,此又不重悲悯之旨,而道长竟又允黑道女袅之请与其为伍合污,沦入尘凡争夺纷扰之流,又哪里谈得上空明之心呢?”
  顿了顿,他一面注视着攀鹰老道的表情,一边接着道:“但空门有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又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道长若能今日即改,为时犹未算晚,道长何不现在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真正为道家一门做些有益于天下苍生之事,干些使人间清宁祥和之举?
  如此,非但道长幸甚,他口若能修成正果,连一般老民百姓们也有福了……”
  攀鹰瞎道冷冷一笑,道:“今夜你来,紫千豪,是来教训山人的么?”
  紫千豪忙道:“教训不敢,仅是欲求道长化干戈为玉帛而已。”
  怪笑一声,攀鹰瞎道道:“若说空门道家至理,小子,山人我比你清楚得多,山人普渡众生,也渡了几十年了,上天祖师并没有认为山人的方法用得不对,否则,山人早遭天谴,至少也该蒙受报应了,但这些全没有,山入我仍旧好生生的过了下来。而且养得又肥又胖,这一点,证明山人我为一般俗土儿子解脱的手段用得十分合适,山人替他们脱离苦海,送他们永登极乐,难道还有错么?这即是慈悲了,小子,人生无趣,若非山人尚有这般大任未了,山人我也早就同登仙境……”
  吞了口唾液,紫千豪艰辛的道:“但道长可也明眼,人间仍有欢乐?仍有善良?仍有和谐,与仍有美好?并不是全像道长所说的那般痛苦凄惨!”
  两只猪泡限又翻了翻,攀鹰瞎道冷森森的道:“如此说来,小子,你是指山人我不对了?”
  沉着脸,紫千豪道:“对不对用不着我来指明,道长,你自己心里比我更要清楚,照你的想法来说,这世上的人全该早就死绝,不应再有活下来的,但是,绝大多数的人们却活得很好,而且,他们也都希望继续活下去,天理是昭彰的,传统是绵延的,没有人会认为你讲得对,道长,纵然你自已以为没有错,那也只是你自己沉迷于一个疯狂的幻境中罢了,天下之大,道长,你不是王,更不是主宰,换句话说,你需顺应人间利伦,不能随意定下属于你自己的规则,否则,道长。你会遭到报应,十分残酷的报应!”
  凄怖的狂笑一声,攀鹰瞎道道:“山人我就是律法,就是礼制,就是天道!报应?什么报应?几十年了,山人我行我素,以自己的慈悲手法解人间危痛,嘿嘿。也没有遭到一点挫折,没有遇上一点阻挠,哪里来的报应啊!小子,你是糊涂了……”
  唇角跳动了一下,紫千豪缓缓的道:“道长,你武功超凡,聪慧绝顶,只是你却用错了地方,练得一身的本领,应该去做有益于天下之事,有一个好头脑,更需懂得为苍生谋福,似你这般混淆黑白,乱道覆礼,不顾人间大伦与上天仁慈之德,还算得了什么高手雅士?还称得上什么‘三界外’之出家人?”
  一张生满横肉的丑脸勿紧倏松,攀鹰瞎道平板的道:“骂得好,小子,你就过来试试看,说不定山人也会在你手中尝到那报应的滋味也不一定呢……”
  微拂豹皮头巾,紫千豪冷静的道:“善恶有报,只争迟早,道长,若你不放下屠刀,就是报应不由我身上带给你,以后也会在另一个时机里从另一件事物上应验的!”
  揉揉他的朝天鼻,攀鹰瞎道古怪的道:“如此说来,紫千豪,你落草为寇,做着无本生意,杀人越货,强取豪夺,就算是对了?就算是顺天应理,讲仁重恕了?”
  悠然一笑,紫千豪道:“道长,需知盗亦有道!”
  攀鹰怒道:“你说说看,你是个什么‘道’?”
  目光自灰资的房顶掠过,紫千豪低沉的道:“我落草为寇,只因我已跳入这个圈子,用这种生存的方式活下去,当然,我也明白这不是一种正规的求生道路,因此,我尽量在这条路上寻求减轻我良心负累的途径,其一,我以自力更生的手段来减少我出草的次数,间接也等于消弥了目标人物的牺牲,其二。若非土豪劣绅、贪官污吏、或巨枭恶徒、奸商财奴等对象,我一概不骚不扰,其三,我竭力使流血与杀伐抑低至最小程度,不令人命优伤过巨,其四,我赈粮散金,救助贫民客户,使一些三餐不济的穷困人家得以生活下去,其五,我不冤杀无辜,不滥害好人,得以饶恕之处便予饶恕,使每一个得庆再生的凶恶敌人都会变成踏踏实实的善良朋友,道长,人与人并不完全相同,行与行也并非毫无分野,有的人骨头软,有的人骨头便,干同行的亦有尊卑之别,这尊卑之别不在表面上,那就是所谓有‘道’与无‘道’了……”
  阴恻恻的笑了起来,攀鹰瞎道语声冰冷:“好一张利口,山人阅尽天下牛鬼蛇神,有你小子这张嘴的,还真是少见,但是,紫千豪,你以为山人我会被你这一番胡言乱语说动么?”
  紫千豪暗中叹了口气,徐徐的道:“我姓紫的言以肺腑,抱以至诚,道长,你不可太过偏激,不要以为我紫千豪还有不当之意!”
  伸手轻捻着他那露出鼻孔之外的黑丛丛鼻毛,攀鹰瞎道阴阳怪气的笑了两声,道:“紫小子,你说了这么多,费了偌大心机,目的是什么?就是希望山人我不要找你麻烦,不要到你傲节山上去开杀戒?”
  舐舐干燥的嘴唇,紫千豪颔首道:“不错,正是如此。”
  倒吊的八字眉一扬,警鹰暗道冷凄凄的道:“那么,你怕山人我么?”
  淡淡一晒,紫千豪道:“不怕。”
  虽是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自紫千豪口中吐出,却是那般的强硬与刚毅,斩钉截铁,毫无回转!
  神色微微一变,攀鹰瞎道怒道:“真的不怕?”
  紫千豪平静的道:“我想,你会晓得我是真是假?”
  忽然又令人毛发惊然的笑了起来,攀鹰瞎道阴沉的道:“既是不怕,为何还来求山人我息鼓怄旗,推掉莫玉的请托?”
  看着对方,紫千豪轻轻的道:“原因有二,第一,我不愿无缘无故的结下你这种强敌,我的敌人已经多得够我头痛的了,第二;我不喜欢我的手下们遭到意外杀戮,更不盼着我的基业被人破坏——不管是轻也好,重也好的破坏!”
  点点头,攀鹰瞎道深井不波似的道:“好,你倒十分干脆,不过,你可知道,莫玉来求山人相助之际,是带了一份重礼来的?”
  紫千豪双目一寒,道:“童男童女的心肝各十副,新鲜的,血淋淋的!”
  用那又尖又红的舌头舐舐嘴巴,再“咂”了两声,攀鹰瞎道像是在憧憬着一味美食般馋猴猴的吞了口唾沫,他一翻白眼,道:“对,对,你的消息还真够灵通,莫玉带了这份重礼来促请山人去对付你与孤竹帮,紫千豪,你又带来什么来借以使山人打消此意呢?”
  沉重而肃穆的,紫千豪道:“我带来的是一腔热血,满腹赤诚!”
  愣了愣,攀鹰瞎道墓然暴怒道:“混小子,你在戏弄山人!”
  冷笑一声,紫千豪凛列的道:“我说的字字是真,何来戏弄之有,道长,我紫千豪单人匹马进来会你.掏脏腑之言相谏,剖五内之恳敬献,求的只是化一场干戈为玉帛,盼前只是平一场戾气为释和,遭袭,我似为这比莫玉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方法高明大多,也尊重太多,她不过想泄一口怨气,想报一己之私仇,便如此毫无惮忌的安杀无辜,取久心肝,这等禽兽不如的疯狂暴行,也仅有像莫玉此等妖孽才做得出来!”
  一仰头,紫千豪又义正辞严的道:“今天,她莫玉为了达到自己报私怨的目的,可以滥杀那些可怜的无事之人,异日,道长,若你侵犯了她,她还会顾虑到你,追念到你么?你要看情她,她只是一个心狠手辣,阴毒寡绝的妖妇而且!”
  猛一挫牙,攀鹰瞎道咆哮道:“凭这臭婆娘要对付山人?哼,她还差上一大把火候呢,她不错是心狠手辣,阴毒寡绝,但山人我也不是孩子手上的货郎鼓——任她玩的!”
  说到这里,攀鹰瞎道不觉呆了一呆下他暗自责备着自己,怎么搞的,这成了帮谁说话啦?弄来弄去,怎生倒反而骂起莫玉来了?”
  紫千豪注视着他,紧迫的道:“道长说得不错,担却仍要防她一着,此人虽系女流之辈,其心思之险谕,行事之残暴至为罕见,便是昂藏男儿,怕也此不上她这么阴残歹毒!”
  低叱一声,攀鹰瞎道狠狠的道:“住口!小子,你休要歧言祸众,胡说八道,山人不管你们谁好谁坏,更不论你们孰是孰非,山人收了人家的重礼,便得替人家办事,这叫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你讲了那么多,山人全当没听见,空口白话,也想山人信服么?少做梦,除非……”
  紫千豪冷冷的道:“如何?”
  攀鹰瞎道面无表情的道:“除非你也来上一份重礼!”
  紫千豪爽脆的道:“黄金千两,聊博道长一笑?”
  “呸”了一声,攀鹰瞎道不屑的啐着:“山人身于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视富贵如浮云,视钱财如粪土,这区区千两黄金,又岂会看在眼里?”
  略一沉吟,紫千豪又道:“敬奉黄金二千两,如何?”
  重重一哼,攀鹰瞎道道:“便是你将天下所有的金银珍宝都放在山人面前,小子,你试试山人我看不看上一眼?”
  吁了口气,紫千豪为难的道:“有钱可使鬼推磨,钱又为万事之母,道长如若手中广积金银财宝,则可起庙观,气象万千,粉佛身,金光灿然,置酒食,补体养心,换过装,像貌岸然,胜似道长如今居此破窗,着此破袍眼,度此穷日千百倍!”
  狂笑一声,攀鹰瞎道轻蔑的道:“小子,老实告诉你,如若山人我重视钱财,今日即便不算天下首富,也早已僵缠万贯,成为方外三家之最丰裕看了,山人生平不爱财、不近色、不贫穷、不盼名,只善欢吃,而这吃,小子,你也知还,并非奇禽异兽,亦非山珍海味,仅仅酷嗜活人的心肝而且,尤其是,童男女的心肝——”
  说着,这位残暴怪诞的老道,不由咽了口唾液,眯着眼道:“可惜山人素性疏懒,童男女之心肝又甚为难求,故而虽嗜此道,品尝的机会却少,小子,我们就一语说穿,用不着再兜圈子,只要你能找得童男女之心肝各二十副送来,山人我便两手一拍,再也不管你们中间这笔烂帐!”
  有一股凉气直向紫千豪心底升起,他抿着唇没有出声,现在,取舍之间就在一念了,换句话说,生死之事也系于此瞬,是的,叫紫千豪去活剖四十个童男女的心肝,以他的力量来说,并非做不到,而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也不忍去做,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将本身或本帮的安宁建筑在那些无辜老民百姓们的沥血痛苦上,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用若干生命残断,若干家园破灭,若干父母哀号的惨重代价堆砌在自己或孤竹帮的欢笑里,那是永远不可能的,他宁愿自己承担眼前一切的后果,也不肯在那冷酷的瞎道血淋淋的咀嚼中蒙受良心的责备,宁愿自己用生命去顶替那些原本无辜的孩子们,也不肯让这魔鬼为了那恐怖的口腹之欲而犯下令人发指的罪行,不能,永不能……
  隐隐的,攀鹰瞎道的声音继续飘来:“……你看成不成,小子,如果你愿意,就快一点,记住越新鲜越好,至迟不能超过一天,便不吃起来就老了,味道也差得多……山人这里还有莫玉送来的二十副心肝未曾吃完。你快去快回,山人还够吃上个七八天,假设等吃完了还没见你来,山人就要找上门去了……原本,山人便想吃完了这些心肝就登门去寻找你,今天你来得正巧,还算你有造化呢……”
  毅然甩了甩头,紫千豪的手背滑过了他隐藏在左腰间的四眩剑剑柄,剑柄是光润的,冷硬的,却也是亲切的,在这一刹,他似是得到了深沉的慰藉,无言的鼓舞,以及不屈的豪气!
  这时。
  攀鹰瞎道已停止了说话,惊然惊悟的瞪视着他,暗中戒备着,这位旷古少见的凶残怪道冷森的道:“山人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吗?小子,你还在动什么歪脑筋?”
  冰冷的,紫千豪道:“你所说的重礼,道长,我办不到!”
  勃然大怒,攀鹰瞎道恶狠狠地道:“为什么?”
  紫千豪淡漠的道:“因为我是人,而人。就必须有天良!”
  怒极反笑,攀鹰瞎道阴沉的道:“这样说来,你小子是要与山人一较长短了?”
  沉缓的,紫千豪道:“我本不愿如此,但是,道长你要求过分,逼我太甚,我即便是再不愿与你树敌,也只怕没有别的法子了……”
  又伸手捻着他的鼻毛,攀鹰瞎遭歹毒的道:“你,自以为对付得了山人我么?”
  紫千豪毫无表情的道:“我没有把握,不过,义之所至,难以返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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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与剑---梁羽生

第二十九章 施巧计 力伏魑魅
 

  长长的“哈”了一声,攀鹰瞎道没有再吭气,他眯着一双猪泡眼,自狭小的瞳缝中细细端详着紫千豪,厉肉横生的丑脸木讷而生硬,看不出丝毫他心中所怀的意图来,就像他如今的躯壳内还另外包含着一个他,形态是冷凛的,阴沉的,令人有一种毛发惊然的感觉……
  空气像是凝冻了,僵闷得激不起一丁点波涛,而显然的,两个人的思想却在这凝冻的气氛中急速地转着。
  好一阵子……
  攀鹰瞎道启口道:“紫千豪,如果说,山人答应你不去破坏你的基业,不去杀戮你的手下,甚至,不再挖取活人的心肝为美食,你要怎么答谢山人?”
  征了征,紫千豪估不到对面这个怪物会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大转变,他略微沉吟着,谨慎而戒备的道:“我当然感激不尽,可是,你大约不会就这么便宜地罢手吧?道长,在这些话语的后面,你还隐藏着什么?”
  撤谋一笑,攀鹰瞎道伸出他那只又短又肥又粗又黑的手掌来点着紫千豪,冷板板的道:
  “很聪明,自然山人是有条件的。”
  注视着攀鹰瞎道手掌上粗糙如绣铁似的圆钝形五指指尖,紫千豪小心翼翼的道:“那么,你说出来。”
  点点头,攀鹰瞎道皮笑肉不笑的道:“你小子满口仁义道德,舌上能翻巧莲,现在。山人我既要你证实一下你自己的话,看看你是否与世上那些挂羊头卖狗肉者同侪,紫千豪,你说过,你今日来此,是掏肺腑之言相谏,剖五内之诚相献。外小子,你可真是具此诚意?有此恳切么?”
  紫千豪冷冷的道:“一点不错。”
  笑了笑,攀鹰瞎道道:“好,很好,非常好……”
  略徽一顿之后,他又道:“你自认‘盗亦有道’,自认肯舍己为人,自认悲怜苍生自从成全天下,自认侠胆傲骨,自认亡小维大。小子,你更自认豪气干云,视死如归。这些,对不对?”
  严肃而有力的。紫千豪道:“大致不差,道长。”
  诡异的一眨他那双小眼,攀鹰瞎道慢吞吞的道:“既是如此,紫千豪,你肯不肯牺牲你自己而成全你的手下,你的基业,以及一般在你口中所云的那些无辜百姓老民们呢?”
  不待紫千豪回答,攀鹰瞎道又阴毒的道:“山人想,眼前的情势十分明白,紫千豪,看你神色,大概你有伤在身,尚未痊愈吧?在你如今这种情形之下,纵使你武功不弱,山人亦绝不稍逊,而且,山人早已养精蓄锐,盼待一搏了,于你消我长的趋势中。小子,你赢得了山人我么?”
  得意而又狠辣的咧嘴一笑,攀鹰瞎道续道:“因此,如容你我马上以力搏杀,嘿嘿,只怕山人得胜的机会较多,设使山人在将你干掉之后;又立即上你的傲节山大开杀戒,残戮人命,你的一批手下损伤可就惨重了,这还不说,你如一死,则天下苍生又靠谁去拯救?呵呵,小子,你既将这些重任大责一肩担起,为何不借你我间的誓约来拘束住山人?以你一段生命换取山人我的菩萨心肠,易言之,只要你肯舍弃自己,山人事情立时远离此处遁入大漠烟荒之中,永不出世,这样一来,你固然是登临极乐了,但却可免除许多人的一场浩劫!”
  斜着眼,注意着紫千豪的反应,攀鹰瞎道淡漠的道:“如何?自以为重又尚仁的孤竹帮大当家?”
  俊逸的面庞平静而沉寂,一双清澈的眸子深如海,紫千豪暂时没有回答,他咬着下唇,脑海中却迅速而又慎重的飞快转着念头……
  半晌——
  攀鹰瞎道有些不耐烦的催促道:“怎么样?时间并不太多。”
  略一仰头,紫千豪寒瑟的道:“假如我答应你,道长,我又如何知道你在事后一定履行诺言?一定不会背信?”
  勃然一怒。攀鹰瞎道有些厉烈的道:“山人自来不理什么诺言不诺言,但是,这一定山人定然做到,紫千豪,天下之大,守信重义的人却并非只有你一个!”
  淡淡一笑,紫千豪道:“我相信,不过,在此等情态下,抱歉我却需要一点保证,道长,这并非一次寻常的买卖,这方是以我的生命做为交易,我认为,你不会反对较为慎重些行事吧?”
  挫着那一口焦黄黝黑的尖牙,攀鹰瞎道暴戾的道:“好,你说,你要什么保证?”
  胸有成竹的扬扬眉梢子,紫千豪道:“很简单,由我在道长的身上略微做一点手脚。”
  愣了一下,攀鹰瞎道随即狂历的道:“在山人身上做点手脚?作么手脚?”
  搓搓手,紫千豪道:“任凭道长选择,或者断你双臂主筋,或是。破你丹田真气,哪一样都可以。”
  几乎整个人跳了起来,攀鹰瞎道双目暴翻,白果眼中深裹着两枚细小的灰瞳精光隐射,他愤怒的叫:“你你你……小子,小三八羔子,小蘖畜,小混帐,你是在说要毁掉山人的一身功夫?”
  用力颔首,紫千豪道:“正是!”
  强行压制住满腔怒火,攀鹰瞎道冷森的道:“紫千豪,你不觉得你是在做梦么?春秋大梦与白日大梦?哼哼,人道山人的心肠狠,如今看来,还比不上你一半!”
  耸耸肩,紫千豪平静的道:“原谅我是出于无奈,道长,你应该明白,唯有如此,才是道长你履行诺言的最佳保证!”
  舐了舐干燥的双唇,紫千豪又道:“你说过,只要我某人认命,你立时远离此处,远走大漠,更永不出世,既然道长要远走大漠,永不出世,便等于自此隐姓埋名,真正跳出尘俗之外,那么,道长那身惊人武功,大约也就用不着了,这般做,一则保证普诺,二来表示道长的决心与诚意,又有什么使不得的呢?”
  气淋淋的,攀鹰瞎道忿然道:“你说得倒真是轻巧,你可知道这与取去山人的半条命一样严重?世上哪有这等简易之事?”
  点点头,紫千豪道:“但是,道长却也要斟酌,你的管诺代价是半条命,在下我却是以整条命相偿,而道长一定晓得,人从生到死,就只有这么一条命!”
  窒了一窒,较鹰暗道好半晌说不上话来,他鼻孔中重重一哼,有些恼羞成怒的道:
  “你……嘴利!”
  轻蔑的一笑,紫千豪道:“不,仅是对这桩买卖比较小心而已。”
  沉闷了一下,攀鹰瞎道恨恨的道:“紫千豪,你打的好如意算盘,山人岂会轻易上当?
  哼,你破去山人武功之后,山人等于成了活死人一个,到了那时,还不是你的掌中鸟,口里肉?任宰任割?又有何法令你践诺?到哪里去喊冤?小子,你太可恶,将山人视为三尺童子了……”
  摇摇头,紫千豪道:“关于此点,道长尽可大放宽心,我紫千豪绝非那等反复无常,食言自肥的小人之流!”
  嘿嘿冷笑,攀鹰瞎道道:“你说得中听,山人却是不信,正如你所言,这并非一桩寻常买卖,而是要命的玩意,一个人在这一生中,却只有一条命呢……”
  带有一种特殊椰输意味地看着攀鹰瞎道,紫千豪舐唇微笑,轻巧而淡泊的,他道:“道长,我想不到你竟这般珍视你的性命,你不是说,人生除了苦恼与悲痛就不会有别的了么?
  你不是说,你也很想早日脱离这纷扰杂乱的凡尘么?你不是说,活着并无什么意义,还不如登临极乐来很爽心自在么?言犹在耳,道长,原来你却也是不愿去死的哪……”
  任是攀鹰瞎道皮厚肉横,也不禁自觉阵阵赧然,他鼻孔中粗浊的吁着气,两只猪泡眼急速转动,缓缓的,他挽起了袍袖,道:“小子,这可不是你该讽辱山人的适当时候。”
  紫千豪心头微跳。他镇定的道:“道长,现在,你要不负莫玉的托付了?”
  露出满口黄黑的利齿一笑,攀鹰瞎道生硬的道:“你还有最后一个机会,紫千豪,假如你愿意牺牲你自己的话,山人的舌头只要尝到你心肝的鲜味,一切即已过去了……”
  紫千豪静静的道:“但是你仍要提出保证!”
  一双白果似的眼仁倏掀,攀鹰瞎道冷然道:“山人的允诺即是保证。”
  望着对方那口污而尖利的牙齿,再将目光顺着他的咽喉、胸膛,落到了肚腹上,紫千豪无法想象似这样一个同类的“人”咀嚼着自己血淋淋的心肝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形态,他不由有些作呕的感觉,就好像在吃下一碗肉汤之后赫然发现碗底露出一只红嫩嫩的小老鼠一样……
  紧迫着,攀鹰瞎道道:“如何?山人必定言而守信……”
  垂下头,紫千豪默然无语,半晌之后,他猛的抬起脸来,眉宇唇角,洋溢着一股子毅然而坚强之气,沉重的,他道:“我可以再斟酌一会么?”
  攀鹰睛道心中暗喜,表面却冷板板的道:“这个当然。”
  “我可以再斟酌一会么?”
  “不行,山人没有那么多功夫陪你干熬,想想看,小子你算是挺有种的,多少人会为你这件壮举而蒙益?好了好了,快一点吧,山人包管成全你就是,决不毁信!”
  叹了口气,紫千豪道:“但是,我还有一个最后的要求……”
  朝天鼻一皱,攀鹰瞎道不耐烦的咆哮:“你到底是有完没有完?还有什么要求,你说,快说……”
  凄然一笑,紫千豪道:“为了相信你的允诺,我以生命做为报偿了,纵然你想生食我的心肝,也用不着这么急的,难道说,一个人在临死之前也不能多讲几句话,多留恋一点时光么?”
  “嗤”了一声,攀鹰瞎道火道:“迟早也得完蛋,就是再拖一时片刻又有何用?”
  说到这里,他又催促道:“你有什么要求,就快点说出来吧,山人只要做得到,定然会答允于你……”
  语声中包含着苍凉,紫千豪又伤感的道:“生来虽苦,活着却值得依恋,道长,我这么一死,会有很多人想念我么?我是为了他们而死的啊……”
  满脸的横肉一扯,倒吊眉也猛的刷了下来,攀鹰瞎道咬着牙,几乎要压跳起来:“小子,你这是在干什么,到了这等节骨眼上还罗哩八嗦净讲此废话作甚?你这不是存心富路时间么?你就快点吧,会有很多人思念你,哀悼你的,他们都会明白你是为了成全他们才甘愿牺牲的,这样总行了吧,如若你没有别的什么,山人就要动手了……”
  面容上浮着凄楚,渗着怅惶,紫千豪悠然长叹:“道长,自古艰难唯一死啊……”
  七窍都几乎气出烟来了,攀鹰瞎道狞厉而又粗暴的低叱:“紫千豪,你是真为命还是假的?这样拖拖拉拉缠三粘四,算是什么花巧?”
  “真的,我当然是真的……但道长,老实说,临到此际,竟百感交集,万念俱灰,心中慌乱无言……”
  忽然一挥手,攀鹰瞎道叱道:“这是一定的道理,又不是叫你去要老婆,加上你根本未看破世情,这生离死别的滋味自是太大的不好受,但你不妨多想想你的所行所为是如何壮烈,如何崇高,又如何豪义,心里一定安慰,也就能多少坦然一些了,山人会用十分柔和的法子令你死去,不会感到什么痛苦!”
  忽然,紫千豪有些慌忙的道:“是了,道长……我,我那一个最后的要求尚未提出,你慢一点动手,慢一点……”
  冷冷的注视着紫千豪,攀鹰瞎道心里也泛起了感触,一人,总归是人哪,任他紫千豪武功再高,智冠群他。却对死亡怀有如此深刻的畏惧,这畏惧的程度,似乎比一般常人也高明不到哪里去,自从他接受了这个互约之诺而自甘舍命之后,嗯,就大大的开始悲煌与惊悸了,看,他是那么紧张,那么悲切,又那么犹豫失态,哼哼,盛名赫赫的“魔刃鬼剑”也不过如此而已,没有什么超凡入圣之处,闻名不如见面,一见竟然泛泛,太不值一笑了,如今,他像连说话都说不清楚了呢……付想着,攀鹰瞎道不可察觉的摇摇头,眼里漾起一抹别人所看不到的阴诡笑意,淡漠的道:“好,你说出来吧。山人急着想尝你这西陲第一高手的心肝已经很久了,那必是与众不同的……”
  面色苍白着,紫千豪低哑的道:“道长……我想,由我自己了断我的生命,不劳你动手了……"
  有点意外的征了征,攀鹰瞎道疑惑的想:“这小子不要出什么歪点子吧?”
  心里猜疑,他口中却冷森故道:“紫千豪,你是如何个了断法?”
  声音竟是恁般沙哑,紫千豪道:“我用一种毒药……”
  大喝一声,攀鹰瞎道怒吼:“你是想算计山人?你知道山人要食你心肝……”
  摇摇头,紫千豪悠然道:“如若我想算计你,我还说出来作甚?”
  一想也对,攀鹰瞎道火气略平的道:“你说下去,”
  双目望着自己足尖,紫千豪道:“那是一种窒息性的毒药,只要一吃下去,气管立即肿涨梗塞,服药之人,不出柱香时刻,便将因无法呼吸而断气……身上不会有伤,而且,其他官能亦不染毒素……道长,并不妨害你想在我身上打算的美食……”
  神情转为十分悲怆,紫千豪接着道:“我之所以要如此做,毫无别的意图,只是……我英雄半生,到末了,不愿将自己的生命交由外人断送,日后有人谈论起来,也算我紫千豪自己结束自己的……道长,你也是武林中人,这一点小小要求,想你也会体谅的吧?”
  沉沉一笑,攀鹰瞎道颔首道:“也罢,山人依你便是。”
  紫千豪愁苦的道:“多谢了,道长!”
  说着,他伸手入怀,探索良久,摸出一卷小小白绸来,展开白绸,里面是三小包银铂纸包着的药粉,他打开铂纸,晤,三包药粉都是一样的颜色。而且,一样的香味道,眼睛发着直,紫千豪定定的看着手中这三包药粉,良久没有动作,更甚者,他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唇角也一下一下的抽搐着,冷汗浑然面孔惨白,连拿着药价的手掌也几乎把持不住了。
  一看这情形,攀鹰瞎道生怕紫千豪手上的药粉泼散了,像有些急切的吼着道:“快点吃下去,长痛不仅短痛,小子。你并不算栽于山人之手,你是自绝了的,你仍然算得是一条好汉,算是个英雄,快,快点吃,一次将那三包毒药全服下去,这样药性较强,很快你就不会再有痛苦了……”
  于是——
  紫千豪惨然一笑,猛仰头,三包银铂纸的药粉全仰入口中,他用力咽下肚去,因为吞咽的势子太快,原本苍白的脸孔竟一下子给涨红了!
  攀鹰瞎道睛地里连连叫好,表面上却摆出一副悲天怜人的面孔,沉缓的道:“你放心去吧,紫千豪,山人会遵照所约去做的,好好走,你即将到达一个永远宁静而幽雅的地方了……”
  在这时,攀鹰瞎道是愉快的,是得意的,但是,假若他看过,或者听过有一种名叫“夜猫眼”的奇药的话,只怕他就再也愉快不起来,得意不起来了,是的,紫千豪服下的那三包银铂纸中的药粉,全是蓝扬善特地替他配制成的奇药,促使人暂时亢奋、勇悍、强厉、激昂的奇药。
  方才的一切,紫千豪全是故意装扮出来的,他知道,以目前自己重创未愈的情形,实在没有把握能在与对方力搏之下掠取胜利,而于他的一再劝谏游说以后,他已明白无论如何都无法令那魔头软化言和,换句话说,攀鹰瞎道早就残酷成性,恶根深固,不可能再予说服或超度了,因此,紫千豪在一面虚与委蛇,一面在苦思中想出了这条异常冒险的计策,到现在,他还不能肯定能否成功,但是,至少他初步表演的逼真却已令攀鹰瞎道迷离了……
  呻吟着,紫千豪尽量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装成窒息前的呼吸艰难模样,然后,他憋着嗓子,断续的道:“我……我……道长……我好……难受……”
  未见攀鹰瞎道有任何动作,他那矮胖有如冬瓜般的躯体已自神坛布松后面飘然而下,轻拍着紫千豪肩膀,这位怪道犹仍假惺惺的道:“快了,快了,小子,马上就不会太难受了……”
  好像已有些狂乱,紫千豪粗暴而失常的撕开自己的紧身衣襟,露出了里面层层交错包扎的白绸来,他用力呼吸着,咻咻作响,一边大张着口,嘶嘶的气流穿过他的喉咙,带出来干涩的语声:“道长……我……我自己撕开……衣裳……不劳……你麻……烦……只要用刀……一剜……那副……血淋淋血淋淋的……心肝……便出来了……”
  此情此景,连素来心狠手辣的攀鹰瞎道也不禁有些动容了,他快速的眨动着那双猪泡眼,低促的道:“好,好,小子,果然是条好汉!”
  这位凶如虎狼,心似蛇蝎的残酷怪道真的被紫千豪的表演所迷惑了,甚至没有再多少去寻思一下,其实,他应该想想,为什么紫千豪原先一直坚持他所提保证、条件而到后来又忽然完全软化下来?不折不扣的照他的心意去行事?难道说,紫千豪就是如此好吃的角色么?
  还有。紫千豪成名多年,威慑西陲,为武林中有数的少年英才,其淡识、功力、智谋,都是第一流的,岂会如此甘心受戮,自残己身,依他的习性与身分来说,便是不一定能胜得了攀鹰瞎道,他也决不会束手自栽,而不想倾命一搏的,再说,他与攀鹰瞎道在立场上处于极端敌对,攀鹰瞎道又是出了名的阴狠诡毒,只凭攀鹰睛道空口白说了几句“诺言”,他合会相信如此之真?信得竟而把自己的性命垫上?这全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紫千豪装得太像,太真了,而攀鹰瞎道更沉迷于本身武功高绝的自信里,他认为紫千豪旧伤未痊,势必不敢与他正面冲突,他认为紫千豪是一个食古不化,只知讲求意气而不明运用智慧的愣头青,还有,他更认为紫千豪慑伏于他的恶名之下,受制于强敌环伺的绝境里,沉溺在无可自拔的恐慌中,为了保存基业,维护局下,在没法可施的情形内,只好……有了这许多“认为”,攀鹰瞎道相信了紫千豪真的会接受自己所做的“约定”采取了如此下策,而这种下策,当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猛然一个踉跄,紫千豪颓然坐倒于地,他面孔涨得赤红,头巾歪斜,双目如火般的暴睁着,在胸口的急剧喘息下,连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扭曲了——这是“夜猫眼”的药效发作后所迅速引起的亢奋反应,可是,在此刻看来,却真如“窒息”之前的痛苦十分相似……
  抖索着,紫千豪连忙抽出了他的四眩剑,“砰”的一声掷到旁边,他这一动作,更加深了这鹰瞎道的自信与宽怀,嗯,这不是等于说,对方连一丁点挣扎的意图也没有了?已在贴贴实实的准备断气了?
  全身抽搐着,紫千豪一面瞑目切齿的指着地下闪泛着森冷光芒的四眩剑,一面痛苦的呻吟着:“道长……把……把我的剑……交还……给……给孤竹……帮的……苟图……并……
  告诉他……这一切……”
  假慈悲的点着头,攀鹰瞎道道:“行……你放心去吧,紫千豪,山人会不负所托的……”
  猛然——
  紫千豪双手捂着咽喉,他面容涨得赤红,大汗淋漓,四肢在一阵急似一阵的颤抖,大口的呼吸着,像一条离水的鱼,吃力的,他以绝望的目光瞪着攀鹰瞎道,拚命而沙哑的呼叫:
  “请……扶我……站起……道……长……我……我要……站着死……不能……似……这般……这般……窝囊。”
  心里不由低骂,攀鹰瞎道皮笑肉不笑的漫应了一声,他悠哉悠哉的走上一步;一把将紫千豪抱了起来,一边不关痛痒的道:“你也真是麻烦,怎么死法全是一个滋味,站着也并不十分好受,等你咽了气,还不是照样要躺回去……“他的两手斜插在紫千豪腋下,身体却略微朝左边倾俯,两人相隔的距离近得无以复加,但是,由他搀扶紫千豪的姿势上,可以看出这恶道仍然保持着一份可有可无的防备——虽然他或者根本没有加以注意,虽然极可能只是他一种习惯上的自然反应、但却由这里断出他仍是个极其小心谨慎的人物!
  于是——
  就在攀鹰瞎道那“躺回来”三个字还在舌尖上绕着转子时,紫千豪已顺着他搀扶的势子朝对方怀中倒去,攀鹰瞎道的吊丧眉一皱,厌烦的叱道:“你看看你,连骨头也软了不成,还要叫山人搂着你么?”
  行动之快,是无可言喻的,紫千豪在甫始往前面一倾之际。他腰上皮带内的宽刃已猝然猛送而出,双方的距离是如此接近——不足一寸,而他的上半身又恰好遮住了攀鹰瞎道的视线,在这种情形之下,甚至连金刃破空之声也不会听得出来,在他短刀推出的同一时间,攀鹰瞎道已蓦然鬼哭狼号似的尖噪一声,双掌有若暴雷般猛砸向紫千豪的太阳穴!
  短刀推出,紫千豪便早做了准备,他几乎不分先后,手上一用劲,自己也立即往下急沉,两团重逾千斤的巨力“呼”的扫过他的头顶,虽然稍差一发未曾击实,但余力却足够将他带得翻了两个滚,豹皮头巾也狂舞飘落,这眨眼间,像是两把大斧头削过了紫千豪的头皮!”
  “顾不得著发散乱披拂,紫千豪双手贴地,猛而翻坐,就在这时,攀鹰瞎道已狂号着形同厉鬼般扑了过来,一柄锋利的宽刃短刀,正有大半插在他的小腹之内,刀柄还在微微晃动着……
  即使在眼前这种受到致命打击的情形下,攀鹰哈道却依旧悍野无匹,身法之快,更是令人惊奇,武功高如紫千豪,也不禁暗自忐忑不已,攀鹰瞎道似乎只是一闪之中,已到了紫千豪身前,他掌势翻飞有如千鸿错射,群星并落,拔着尖锐的风啸之声狂涌齐罩,紫千豪一时来不及跃起招架,瘦削的躯体便宛似滚地球般的在地面团团溜闪起来,而紫千豪的行动却是出奇的快,在他的溜闪里,根本已看不清他的形体,只见到一团青色的影子在倏东倏西的贴着地滚动,就在这捷如电掣的相互攻击中,攀鹰瞎道已倾出毕生之力挥出了一百一十三掌,但是,除了将地面震击得坑陷派飞,将神坛劈扯得支离破碎之外,却是掌堂落空,根本就没有伤及紫千豪的一丁点表皮,现在,攀鹰瞎道已是油枯灯尽,欲振乏力了——
  蓦地——
  紫千豪在又一次的避过攀鹰瞎道十掌连击后,他猛往后翻,背脊贴着地面,双腿碎而蹬弹,在他足踝的振抖中,脚上那双豹皮靴跟部所附有的银色轮刺已脱飞而出,又准又狠的射进了攀鹰瞎道的颈项两旁——那里,是人身上琵琶骨的部位!
  骨骼的断碎声虽是如此细微,却已够得上清晰了,攀鹰瞎道眼看那只尖利闪亮的银色轮刺飞来却无法躲开,他突然闷吭一声,连连打了几个旋转“哗啦啦”撞扑在神坛上面,一张丑恶的面孔歪曲着,口中有诞液滴下,那两只又小又圆的白果眼痴茫的大睁着,定定地瞪视着那碰落在地下的一些烛台香鼎与签简,像是一头病狗似的粗重地喘息着,在小腹上,殷红的鲜血,正顺着露在外面的刀柄,一滴一滴的坠下……
  上身一挺,紫千豪正矫健的站立起来,就在他站起的同时,他的足尖已将躺在一套的四眩剑勾起,四眩剑在空中一翻,刚好便落在他的手中!
  现在,紫千豪的脸庞仍然是赤红的,像喝多了酒,又像是过度的兴奋,他吁了口气,神采奕奕的注视着趴在神坛上的攀鹰瞎道,这时,此位曾令天下人胆寒的魔头已经奄奄一息,接近死亡边缘了。
  冷漠的,紫千豪道:“用不着要你半条命,妖道,我要的是你一整条命!”
  睁着一双迷茫的小眼,攀鹰瞎道抖索着呻吟:“骗……得好……小子……你把山人……
  骗得好……”
  微微一顿,紫千豪道:“妖道,你已茶毒了多少无事生灵!杀害了多少天下善良!你两手血腥,满脑邪恶,一肚污秽,你根本已不能算是个人,人,还有吃人的么?妖道,你的狠毒、明素、暴戾、残忍,今天已得到了报应,这报应早就该来的,可惜却太晚了点,在你的身上,已找不到丝毫人味来,你不是人,妖道,你是野兽,一头最下钱最无耻最疯狂的野兽!”
  喉头咕噜着,攀鹰瞎道的鼻孔大张,嘴巴翕动,口诞含着鲜血自唇嘴往下流,他怨毒的瞪着紫千豪,断续的道:“山人……极侮……应该……应该……早杀了你……”
  紫千豪冷冷的道:“正和我早想杀你的心愿相同……”
  他的话尚未说完,问心宫前,“碰啦啦”一声栅门碎裂横飞,左丹手舞着晶红的“霸王掌”极利的冲入,后面,一道颓墙也呼哩哗啦的倒塌下来,“六甲神”金奴雄那巨无霸似的身影亦已手持“金纹斧”猛扑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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