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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蝴蝶梦

第一章
    昨晚,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曼陀丽庄园。恍惚中,我站在那扇通往车道的大铁
门前,好一会儿被挡在门外进不去。铁门上挂着把大锁,还系了根铁链。我在梦里
大声叫唤看门人,却没人答应。于是我就凑近身子,隔着门上生锈的铁条朝里张望,
这才明白曼陀丽已是座阒寂无人的空宅。
    烟囱不再飘起袅袅青烟。一扇扇小花格窗凄凉地洞开着。这时,我突然像所有
的梦中人一样,不知从哪儿获得了超自然的神力,幽灵般飘过面前的障碍物。车道
在我眼前伸展开去,婉蜒曲折,依稀如旧。但是待我向前走去,就觉察到车道已起
了变化:它显得又狭窄又荒僻,不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模样。我一时感到迷惑不解,
但当我低下头去避开一根低垂摇曳的树枝时,才发现了变化的来由。原来自然界已
恢复了本来的面目,渐渐把她细长的手指顽强而偷偷摸摸地伸到车道上来了。即使
在过去,树林对车道来说,也始终是个威胁,如今则终于赢得胜利,黑压压势不可
挡地向着车道两侧边沿逼近。榉树伸开赤裸的白色肢体,互相紧紧偎依,枝条交叉
错杂,形成奇特的拥抱,在我头顶构成一个形似教堂拱道的穹隆。这里还长有许多
别的树木,有些我叫不出名字,还有些低矮的橡树和翘曲的榆树,都同榉树盘根错
节地纠结在一起。橡树、榆树,还有巨怪似的灌木丛以及其他一些草木,就这么纷
列在这块静谧的土地上,全然不是我记忆中的景象。
    车道已变成一条细带,与过去比,简直成了一根线!路面的沙砾层已不知去向,
只见密密的一片杂草和青苔。树枝倒垂下来,阻挡着我的去路,节瘤毕露的根部活
像骷髅的魔爪。在这片荒凉芜秽的林莽中间,时而也还能认出一些灌木丛,那是当
年我们居住时的标志,是人工栽培和雅趣的产物。如紫阳,它的花穗曾经颇负盛名,
但如今因为无人修剪照拂,也成了野生植物,枝干高得出奇,却开不出一朵花来,
又黑又丑,与左近那些无名的草木没有什么两样。
    忽而东,忽而西,这条可怜的细线歪歪扭扭地向前伸展。(而它一度就是我们
的车道啊!)有时我以为它到头了,不料它又从一棵倒在地上的死树底下钻出,或
是在一道由冬日绵雨积成的泥泞小沟的那头挣扎着露出头来。我从未觉得道儿竟这
么长,那距离想必是不断成倍延伸,就像树木成倍往高处长去一样。车道似乎根本
不通向宅子,而是引入一片迷津,通向一片混饨杂乱的荒野。突然间,我一眼看到
了那宅子,宅前的通道被一大簇乱生乱长的异样灌木覆盖了。我仁立着,心儿在胸
中怦怦剧跳;眼眶里泪花滚动,带来一阵异样的痛楚。
    这就是曼陀丽!我们的曼陀而故居!还是和过去一样的隐僻、静谧。灰色的砖
石在梦境的月光里显得白惨惨的,嵌有竖框的窗子映着绿草坪和屋前平台。时光的
流逝,丝毫无损于围墙的完美对称,也无损于宅基本身,整个宅子宛如手掌心里的
一颗明珠。
    平台斜连草地,草地一直伸向大海。一转身,我看见那一泓银色的海水,犹如
风平浪静时明镜般的湖面,静静地任月光爱抚。没有波浪会使这梦之水粼粼荡漾,
也不见云块被西风吹来,遮掩这清朗惨白的夜空。
    我又转身面向屋子。尽管它屹然挺立,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态,仿佛我们昨
天刚刚离开,谁也没敢来碰它一下,但我发现庭园也和林子一样,服从了丛林法则。
石南竟高达一百五十码,它们与羊齿绞曲缠绕在一起,还和一大簇无名的灌木胡乱
交配。这些杂种灌木,紧紧地依傍着石甫的根部,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出身的卑贱。
一棵紫丁香与铜榉长到一块儿去了,而那永远与优雅为敌的常青藤,还恶毒地伸出
弯曲的蔓须,把这对伙伴更紧地卷绕起来,使它们沦为俘虏。在这无人照管的弃园
里,常青藤占着最突出的地位,一股股、一绞纹的长藤爬过草地,眼看就要侵入屋
子。此外还有一种原来生长在林中的杂交植物,它的种子很久前散落在树底下,接
着也就被人遗忘了,如今它却和常青藤齐头并进,像大黄草似的,把自己丑陋的身
子挺向曾经盛开过水仙花的柔软的草地。
    到处可以看到荨麻,它们可以算是入侵大军的先头部队。它们盖满平台,乱七
八槽地拥塞着走道,还把它粗俗细长的身子斜靠在屋子的窗棂上。它们是些很差劲
的步哨,因为在好些地方,它们的队伍被大黄草突破,就耷拉脑袋,没精打采地伸
着躯于,成了野兔出没的处所。我离开车道,走向平台。荨麻拦不住我,任何东西
都拦不住我,因为梦中人走路是有法术的。
    月光能给人造成奇异的幻觉,即使对梦中人也不例外。我肃然站在宅子前,竟
断定它不是一个空洞的躯壳,而像过去那样是有生命的、在呼吸着的活物。
    窗户里透出灯光,窗帷在夜风中微微拂动。藏书室里,门半开着,那是我们出
去时忘了随手带上。我的手绢还留在桌子上,在一瓶秋玫瑰的旁边。
    藏书室里处处留着我们尚未离去的印记:一小堆标有“待归还”记号的图书馆
藏书;随手丢在一边的《泰晤士报》;烟灰缸里的一段烟蒂;歪歪斜斜倒在椅子上
的枕垫,上边还印着我俩并头倚靠的痕迹;壁炉里炭火的余烬还在晨曦中吐着缕缕
青烟;而杰斯珀,爱犬杰斯珀,就躺在地板上,眼睛充满着灵性,肥大的颈部下垂
着,尾巴拍搭拍搭摇个不停,那是因为它听见了主人的脚步声。
    我一直没注意到,一朵乌云已经遮没了月亮。乌云有好一阵子徘徊不去,就像
一只黑手遮住了脸庞。顿时,幻觉消失了,窗户的灯光也一齐熄灭。我面前的屋子
终于又成了荒凉的空壳,没有灵魂,也无人进出。在那虎视眈眈的大墙边,再也听
不到往事的细声碎语。
    曼陀丽是座坟墓,我们的恐惧和苦难都深埋在它的废墟之中。这一切再也不能
死而复苏。我醒着的时候想到曼陀丽庄园,从不觉得难过。要是我曾在那儿无忧无
虑地生活,说不定我还会就事论事地回想起那儿美好的一切:夏日的玫瑰园,拂晓
时分的鸟语,栗子树下的午茶,还有草地那边传来的阵阵涛声。
    我还会想到盛开的紫丁香,惦念起“幸福谷”。这一切都是永恒的,不可能像
烟云般消散。这些回忆按理是不会惹人伤感的。月亮仍被乌云遮盖着。我虽在梦境
之中,却清醒地想到了上面这一切,因为像所有梦中人一样,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事实上,我是躺在数百英里外的异国土地上,过不了几秒钟就要醒过来,发现自己
睡在旅馆空荡荡的小房间里,没有任何特别的气氛,但也正因为如此,才令人感到
舒坦释然。我会叹一口气,伸个懒腰,转过身子,睁开眼睛,迷惘地看看那耀眼的
阳光和冷漠洁净的天空,这与梦中幽柔的月光是多么不同!白昼横在我俩前头,无
疑既漫长又单调,同时却充满某种珍贵的平静感。这是我俩以前不曾体会过的。不,
我们不会谈起曼陀丽,我可不愿讲述我的梦境,因为曼陀丽不再为我们所有,曼陀
丽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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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们永远也日下去了,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过去的岁月仍近在咫尺。我们力
图忘却并永远置诸脑后的种种往事,说不定又会重新唤起我们的回忆。还有那种恐
惧,那种诡秘的不宁之感——感谢上帝慈悲,现在总算平息了——过去曾一度演变
成不可理喻的盲目惊惶,说不定也还会以某种无法预见的形式卷土重来,就像过去
那样和我们形影相随,朝夕共处。
    他的忍耐功夫着实惊人。他从不怨天尤人,即使在回忆起往事的时候也决不愤
愤然……而我相信他常常想起过去,尽管他不愿让我知道。
    他怎能瞒过我的眼睛?有时,他显出茫然若有所失的样子,可爱的脸容上,所
有的表情消失得一千二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一下子全抹掉了似的,取而代之的
是一副面具,一件雕塑品,冷冰冰,一本正经,纵然不失英俊,却毫无生气;有时,
他会猛抽香烟,一支接一支,甚至连烟蒂也顾不上弄熄,结果,那闪着火星的烟头
就像花瓣似地在他周围散了一地;有时,他胡乱找个什么话题,口若悬河,讲得眉
飞色舞,其实什么内容也没有,无非是想借此排解心头的忧伤。我听到过一种说法:
不论哪一对夫妻,只要经历苦难磨练,就会变得更高尚、更坚强,因此在今世或来
世做人,理当忍受火刑的考验。这话听上去有点似是而非,不过我俩倒是充分领略
了其中的滋味。我俩经历过恐惧、孤独和极大的不幸。我觉得,每个人在自己的一
生中迟早会面临考验,我们大家都有各自特定的恶魔灾星,备受压迫和折磨,到头
来总得奋起与之博斗。我俩总算战胜了这个恶魔,或者说我们相信自己战胜了。
    现在,那灾星再也不来欺压我们。难关总算闯过了,自然我们也不免受了些创
伤。他对灾难的预感打一开始就很灵验,而我呢,不妨效法一出蹩脚戏里的女戏子,
装腔作势地嚷嚷,宣布我们为自由付了代价。说实在的,戏剧性的曲折离奇,这辈
子我领教够了,要是能让我俩一直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过日子,我宁愿拿自己所有
的感官作代价。幸福并不是一件值得珍藏的占有物,而是一种思想状态,一种心境。
当然,我们有时也会消沉沮丧,但在其他时刻,时间不再由钟摆来计量,而是连绵
地伸向永恒;我只要一看到他的微笑,就意识到我俩在一起携手并进,再没有思想
或意见上的分歧在我俩之间设下屏障。
    如今,我俩之间再没有任何要瞒着对方的隐私,真个是同甘共苦,息息相通了。
尽管这小客栈沉闷乏味,伙食也糟糕,日复一日,重复着单调的老一套,。我们却
不愿生活变成另一种样子。要是住到大旅馆去,势必遇到很多他的熟人。我俩都深
感简朴的可贵,倘若有时觉得无聊,那又何妨?无聊对恐惧来说,岂非一帖对症的
解药!我们按照固定不变的格局安排日常生活,而我就从中逐渐培养起朗读的才能。
据我知道,只有当邮差误了班头的时候,他才露出焦躁的神情,因为这意味着我们
得多挨一天才能收到英国来的邮件。我们试着听过收音机,但是杂音恼人,所以我
们宁愿把怀乡的激情蓄积在心头。好几天前进行的一场板球赛的战果,在我们生活
中竟有那么重要的意义。
    啊!各种球类决赛和拳击比赛,甚至还有弹子房的击弹落袋得分记录,都能把
我们从百无聊赖中解救出来。小学生运动会的决赛,跑狗以及偏僻诸郡那些稀奇古
怪的小型竞赛——所有这些消息,都是空磨子里的谷物,都能解我俩饥渴之苦,有
时我弄到几份过期的《田野报》,读来不禁神驰,仿佛又从这异乡小岛回到了春意
盎然的英国现实生活之中。我读到描写白色小溪、飞蝼姑、生长在绿色草地上的雄
鹿的文字,还有那些盘旋在林子上空的白嘴鸦,过去,这景象在曼陀丽庄园是屡见
不鲜的。我在这些已被翻阅得残破不全的纸页中,竟闻到了润土的芳香,嗅到了沼
泽地带泥煤的酸味,甚至还触到那温漉漉的青苔地,上面缀有点点白斑,那是苍鹭
的遗矢。有一口我念到一篇关于野鸽的文章,念着念着,恍若又回到曼陀丽的园林
深处,野鸽在我头顶鼓翅,我听到它们柔和、自得的咕呜,这声音在夏日炎热的午
后给人以舒适凉爽之感。只要杰斯珀不跑来,它们的安宁是不会受到打扰的。但是
杰斯珀找我来了,它奔跳着穿过树丛,一边用湿漉漉的鼻子唤着地面,经狗一吓,
野鸽顿时大可不必地一阵骚动,从藏身处乱飞出去,就像一群老太婆在洗澡时遭人
撞见了一样。野鸽劈劈啪啪鼓动翅膀,迅捷地从树顶上掠过,渐渐远去,终于飞得
无影无踪。这时,周围复归静穆,而我却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注意到阳光不再在
飒飒作声的树叶上编织出图案,树枝变得黝黑森然,阴影伸长了,而在那边宅子里
已摆出新鲜的莓果,准备用茶点了。于是,我就从羊齿丛中站起身子,抖一抖陈年
残叶留在裙子上的尘埃,打个唿哨招呼杰斯珀,随即动身回屋子去。我一边走,一
边鄙夷地自问:脚步为何如此匆匆,而且还要飞快地向身后瞥上一眼?
    说也奇怪,一篇讲野鸽的文章,竟唤起了这么一番对往事的回忆,而且使我朗
读时变得结结巴巴。是他那阴沉的脸色,使我戛然停止了朗读,并往后翻了好几页,
直到找着一段关于板球赛的短讯为止。那段文字就事论事,单调乏味,讲到奥佛尔
球场上,中塞克斯队以平庸的打法击球进攻,连连得手,比分沉闷地一个劲儿往上
加。真得感谢那些果头呆脑的穿运动衣的角色,因为不大一会儿,他的面容恢复了
原先的平静,重新有了血色,他带着正常的恼怒嘲笑起塞雷队的投球术来。
    这样总算避免了一场回忆,我也得了教训:英国新闻是可以念的,英国的体育
运动、政治情况,英国人的傲慢自大等等,都可以;但是往后,凡是容易惹起伤感
的东西,只能让我独个儿去悄悄咀嚼回味。色彩、香味、声音、雨水、浪涛的拍击,
甚至秋天的浓雾和潮水的咸味,都是曼陀丽留下的记忆,怎么也磨灭不掉。有些人
有阅读铁路指南的嗜好,他们设想出无数纵横交错的旅程,把一些无法联系的地区
沟通起来,以此消遣。我的癖好与阅读铁路指南一样怪诞,但比较有意思,这便是
积累英国农村的资料。英国每一片沼泽地的地主是谁,还有他们的雇农,我都—一
叫得出名字。我知道一共宰了多少只松鸡,多少只鹧鸪,多少头鹿;我知道哪儿鳟
鱼正在翔浮水面,哪儿鲑鱼正在活蹦乱跳。我注意着每一次的狩猎和捕鱼活动,甚
至那些训练小猎犬奔跑的猎人的名字,我也熟悉农作物的生长情况,肉类的价格,
猪群染上的怪病,所有这些我都感到津津有味。也许,这是一种打发时光的低级消
遣,而且不需要用脑子,但这样,我就能一边读着报刊,一边呼吸着英国的空气;
这样,我也才能鼓起更大的勇气,面对异国耀眼的天空。
    乱七八糟的葡萄园的破碎的石块,也就因此变得无关紧要,因为只要我愿意,
我完全可以驾驭自己左右驰骋的想象,从潮湿的条纹状篱笆上,摘下几朵指顶花和
灰白的剪秋罗。
    这类采花于篱下的一时之兴,虽说微不足道,倒也有其亲切可取之处,非但与
辛酸、悔恨势不两立,而且还能使我们眼下这种自作自受的背井离乡的生活变得稍
许甜蜜一点。
    多亏这些一时之兴,我还能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神情气爽地满脸堆笑而归,
享用简便的午茶。午茶的内容一成不变,总是每人两片涂黄油的面包,还有一杯中
国茶。在外人眼里,我们这对夫妇一定刻板得很,死抱着在英国养成的积习不放。
小阳台很干净,经过几个世纪阳光的洗晒,变得洁白却又毫无特色。站在这儿,我
又想起曼陀丽午后四时半的情景;先把藏书室壁炉前的桌子拉出,房门准时打开,
接着就是千篇一律的放置茶具的那套程序:银质的托盘、茶壶,雪白的桌布。杰斯
珀耷拉着大耳朵,对端进来的糕点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架势。每天总有许多食物放
在我俩面前,但我们吃得极少。
    现在我看见那种滴着奶油的煎饼,小块松脆的尖角吐司,刚出炉的薄片面包;
那种不知什么东西做成的三明治,散发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香味,闻得叫人觉得愉快;
那种非常特别的姜饼;那种放在嘴里即刻融化的蛋糕;还有与之成双配对的成分较
浓的水果蛋糕,上面缀满果皮和葡萄干。这些食物,够挨饿的一家人受用一个星期。
我从不知道这一桌子东酉是怎么处理的。暴珍天物有时使我于心不安。
    但我就是不敢启口问问丹弗斯太太,她怎么处置这一桌食物。要是我问了,她
一定会带着不屑的神情望着我,嘴角挂着那种带优越感的、使人浑身发冷的隐笑。
我想她一定还会说:“德温特夫人在世时,可从来不抱怨什么的。”这位丹弗斯太
太如今在干什么呢?还有那个费弗尔。我记得,正是丹弗斯太太脸上的那种表情,
使我第一次感到局促不安。直觉告诉我:“她在拿我与吕蓓卡相比呢。”接着一个
魔影就像利剑似地插到我俩中间来了……
    啊,现在这一切总算过去,总算与之一刀两断了!我不再受到折磨,我俩终于
自由了。就连忠心耿耿的杰斯珀也进了愉快的天国,而且曼陀丽也已不复存在!它
是深埋在密林杂乱之中的一个空壳,就像我在梦中见到的那样,一片荒芜,成了野
鸟栖息的处所。有时也许会走来一个流浪汉,在突如其来的一阵暴雨中想找个躲避
的地方。倘若来人是个胆大的汉子,那就不妨泰然在那儿走一走;但如果是个胆小
鬼,是个鬼鬼祟祟偷人地界的不速之客,那么曼陀丽的林子可不是他逗留的地方。
他也许会碰上海角处的那座小屋,在那倾坛的屋顶下,听着淅沥的细雨声,他决不
会觉得自在。那里也许还残留着某种阴森逼人的气氛……车道的那个转角——树木
在那儿侵入沙砾路面——也不宜驻足流连,特别是在太阳落山以后。树叶飒飒作响,
很像一个穿晚礼眼的女人在踯躅走动;当树叶突然一阵颤抖,纷纷飘落在地的时候,
那啪哒啪哒的声响,说不定正是她匆忙的脚步声,而沙砾路上的凹陷说不定就是她
缎面高跟鞋留下的痕迹。
    每逢我忆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我总要站在阳台上去看看景色,松一口气。这儿
的阳光耀眼夺目,没有一丝阴影偷偷潜来将它遮掩。石砌的葡萄园在阳光下闪闪发
光,紫茉莉花染着尘埃,泛出白色。也许有一天我会深情地看待这一切,而目前倘
使它还未使我产生爱慕之情,至少给了我足够的自信。自信是我十分珍视的品格,
当然在这一生中,我的自信心来得未免太晚一点。我想,最终使我一扫怯懦的因素,
是他毕竟依靠着我了。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摆脱了我的自卑、胆寒和怯生的羞态,
与初次乘车去曼陀丽时相比,已经判若两人:那时候,我充满着急切的希望,处处
为极度的笨拙所掣肘,还拼命想取悦于人。我所以会给丹弗斯太太之流留下那么恶
劣的印象,自然是因为我举止失当。在吕蓓卡之后,我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是什么
样的呢?记忆像座桥梁,把岁月沟通,我可以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形象:一头平直的
短发,稚嫩而不敷脂粉的脸蛋,衣裙均不合身,还穿着我自己裁制的短褂,像个羞
怯失措的小妞儿,跟在范·霍珀夫人的后面。她总是领着我去吃午饭,她那五短身
材在摇晃的高跟鞋上很难保持住平衡;那件过分俗艳的折边短外套,衬托出她肥大
的胸部和扭摆的臂部;还有那顶新帽子,上面插一支其大无比的羽毛,歪斜地覆在
脑袋上,露出一大片前额,光秃秃犹如小学生裤子的膝盖部。她一手拎个大提包,
就是人们放护照、约会录和桥牌得分册的那类手提包;另一只手总是玩弄着那副永
不离身的长柄眼镜——他人私生活的大敌。她总是走向餐厅角落临窗处的一张桌子,
那桌子通常总由她占坐。她把夹鼻眼镜举到自己猪似的小眼睛前,左右巡视一番,
然后就让眼镜听其自然地落下,悬在黑缎带上,再发一通表示厌烦的感叹:“知名
人物一个也没有!我要对经理说去,他们必须削减我的旅馆费。他们不想一想我到
这儿来干什么的,难道是专来看那些茶房的不成?”接着她就把侍者召到身边,说
话的声音尖利而继续,像把锯子撕裂着空气。
    今天我们进膳的小饭馆,同蒙特卡洛“蔚蓝海岸”旅馆富丽豪华的大餐厅相比,
真是大相径庭;拿我眼下的伴侣与范·霍珀夫人相比,更有天壤之别:他这会儿正
用那双稳健的、长相很美的手,沉静而有条不紊地剥着一只柑桔,时而还抬起头来
朝我莞尔一笑;而那位范·霍珀夫人则是用戴着珠宝戒指的圆滚滚手指,不住地在
自己堆满五香碎肉卷的盘子里东翻西扒,还不时疑神疑鬼地朝我的盘子膜上一眼,
怕我的口福比她好。其实她根本用不着操这份心,因为侍者凭着干这一行的不可思
议的敏感,早就觉察到我是她的下人,地位微贱,于是给我端来一盘火腿拼猪舌,
这盘茶大概是哪位顾客嫌切割得不成样子,半小时前退还到冷食柜去的。侍仆们的
那种嫌弃态度,还有那种明显的不耐烦,也真有点怪。我记得有一回同范·霍珀夫
人住在乡下,那客店的女佣对我胆怯的铃声从不理会,我的鞋子也不给拿来,而冰
冷的早茶总是像垃圾似的堆在我的卧室门外。在“蔚蓝海岸”情形也一样,只是没
有这么过分罢了。但有时故意的冷淡竟变成了恼人的无礼嘻笑,以致从旅馆接待员
那儿买张邮票简直是活受罪,巴不得能躲开才好。那时,我一定显得年幼无知,而
自己当时也深深感觉到这一点。一个人要是太敏感,太不识世故,听着一些其实很
平常的言词,就会从中辨出许多影射和挖苦的意思来。
    那盘火腿拼猪舌,至今仍历历在目,它们被切成楔形块儿,于巴巴的没有卤汁,
一点也引不起食欲。但我没有勇气拒绝这个拼盘。我们一声不吭地吃着,因为范·
霍珀夫人喜欢把全副心思放在饭菜上。辣酱油打她下巴上流下,从这一点,我看得
出那盘五香碎肉卷很合她的口味。
    看她吃得那么欢,可一点没能使我对自己点的那盆冷菜引起兴趣,因此我就把
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这时,我看见挨着我们的那张桌子,三天以来一直空着,如今
又有人来占坐了。餐厅侍者领班正用他那种专对特殊主顾施行的躬身礼,把新客人
引到座位上来。
    范·霍珀夫人放下餐叉,去摸夹鼻眼镜。她直勾勾盯着邻座,我真为她害臊。
可新来的客人并未注意到她对自己的兴趣,径自对菜单扫了一眼。接着,范·霍珀
夫人啪地一声折起长柄眼镜,从桌子那头探身向我,小眼睛激动得闪闪发光,说话
的嗓门稍许大了些。
    “这是迈克斯·德温特,”她说。“曼陀丽庄园的主人。这庄园你当然听说过
罗。他脸带病容,对吗?听人说,他妻子死了,给他的打击太大,一时还没恢复过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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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如果范·霍珀夫人不是个势利鬼,我真不知道今天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想想也真有趣,我一生走什么道路竟完全有赖于这位太太的势利。她那种病态
的好奇差不多成了怪癖。起初,我十分震惊,并常常为此窘得手足无措。人们在她
背后窃笑,见她走进屋子就忙不迭溜走,甚至匆匆躲进楼上走廊里的侍者专用门,
避之唯恐不及。每逢这种时候,我就好比一个代人受过的小厮,非得承担主人的全
部痛苦不可。多年以来,她一直是“蔚蓝海岸”旅馆的常客,除了爱玩桥牌,还有
一种目前在蒙特卡洛已臭名远扬的打发时光的消遣,那就是把有地位的旅客强攀为
自己的朋友,尽管这些人她只在邮局里远远见过一面。她总能想出什么办法来作一
番自我介绍,而在猎物还没有觉察到危险之前,她这儿已经提出正式邀请,要对方
到她房间来作客了。进攻的时候,她采用的方法倒也别致:直截了当,而且乘人不
备;所以,对方很少有机会逃脱。在旅馆休息室里,在接待室和通向餐厅走道的中
途,她老是占着一张非她莫属的沙发。午饭和晚饭后。她总在那儿喝咖啡,这样,
所有进出的客人都得经过她面前。有时她还把我用作勾引猎物的诱饵,派我捎个口
信到休息室那头去,要不就打发我去借书报,或是打听某家铺子或其他什么别的地
址;这样,突然间就会发现一个双方都认识的朋友。我是极厌恶这类差使的。有名
望的人似乎都得供她饱餐一顿,就像卧床的病人要别人一匙一匙地喂果子冻一样。
她最喜欢找有头衔的名人,不过其他人,只要相片见过报,她也爱结交。还有那些
名字曾在报纸闲话栏里出现过的人物,作家、艺术家、演员之类的三教九流,甚至
他们之中十分不堪的角色,只要她曾在书报上读到过他们的事,她都想招讪。
    时至今日,我仍可以忆起她在那个难忘的下午——且别管是多少年之前——的
样子,仿佛这只是昨天的事。她坐在休息室那张特别中意的沙发上,盘算着进攻的
手法;从她仓促张皇的神态,甚至还用夹鼻眼镜轻叩牙齿,我看得出来她正在煞费
苦心。她匆匆吃完餐后水果,没来得及用那道甜食,从这一点,我就知道她想在这
位客人之前吃完午饭,以便安坐在他必经之路上守候。突然间,她转身向我,小眼
睛闪着光,说道:
    “快上楼去把我外甥那封信找出来。记住,就是他度蜜月时写的那封,内附照
片的。马上拿来给我!”
    我知道她的计划已拟订就绪,准备用外甥来作媒介了。我讨厌自己非得在她的
诡计中扮演这样的角色。这也不是第一回了。我就像一个耍戏法的副手,专在一旁
把小道具递上去,此后就一声不吭,全神贯注地等待主人给我暗示。这位新来的客
人不喜欢别人打扰,这点我敢肯定。十个月以前,她从几份日报上搜罗了有关此人
的零星的流言蜚语,一直把它贮藏在记忆中,以为将来之用。吃午饭时她曾对我说
了一鳞半爪。尽管我还年轻,不识世故,但从这些片言只语中我想象得出,他一定
讨厌别人突如其来地闯来打扰。他为什么选中蒙特卡洛的“蔚蓝海岸”,到这儿来,
这与我们毫不相干。他有自己的心事,这些心事别人不可能理解;当然,只有范·
霍珀夫人是例外。这位夫人从来不懂得怎样处世才得体,也不讲究谨慎行事,飞短
流长倒是她生活里须臾不可缺的。因此,这位陌生人必须经她细加剖析。我在她书
桌的鸽笼式文件分类架上找着了那封信,在下楼回到休息室前犹豫了一会儿。不知
为什么,我感到,这样仿佛就给了他更多一点幽然独处的时间。
    我多希望自己有勇气从侍者专用楼梯下去,绕个圈子,跑到餐厅去告诉他有人
埋伏着等候他。但是,社会礼俗对我束缚至深;再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说才
好。所以我只有坐到范·霍珀夫人旁边那只通常由我占坐的座位上去,任她像一只
得意的大蜘蛛似地编织那令人讨厌的大网,去纠缠那陌生人。
    我走开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长些。等我口到休息室,他已离开餐厅,而她则担
心对象溜走,来不及等我取了信来,已经厚着脸皮另外设法作了自我介绍,此刻他
竟已坐在她身边的沙发上了。我穿过大厅向他们走去,一言不发地把信递给她。他
立刻站起身来。范·霍珀夫人因为自己计谋得逞兴奋得满面红光,她朝我这个方向
胡乱地挥挥手,含糊不清地介绍了我的名字。
    “德温特先生与我们一起用咖啡。去对侍者说再端一杯来。”她说话的语气非
常之简慢,以让他知道我的地位。她的意思是说,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妞儿,谈话
时大可不必顾及。每当她炫耀自己时,总是用这种语气说话;而她把我介绍于人的
方法也是一种自我护卫,因为有一次我竟被人误认为她的女儿,两人同时感到莫大
的窘迫。她这种无礼的样子告诉人们:可以把我撇在一边而毫无关系。于是太太们
向我略一点头,既算是打招呼,同时又是遣我走开的意思;男客则大大松一口气,
知道他们可以重新舒舒服服地就座,而不必有失礼的顾虑。
    因此,看到这位新来的客人一直站着不坐下,并自己招呼侍者取咖啡来,我是
觉得很奇怪的。
    “恐怕我非得同您抵触一下不可,”他对她说。“是你们二位同我一道用咖啡。”
还没等我发现是怎么回事,他已坐在通常总由我占坐的硬椅上,而我却已坐在范·
霍珀夫人身边的沙发里。
    好一会儿,她看上去有点不高兴,因为这不符合她原先的设想,但过后马上又
眉飞色舞了,把她肥大的身子横插在茶几与我的中间,俯身向着他的椅子,大声唠
叨,手里则挥舞着那封信:
    “你知道,你一进餐厅我就认出你了,我想:‘咦,这不是德温特先生,不是
比尔的朋友吗?我一定要把比尔和他新娘度蜜月时拍的照片拿给他瞧瞧。’(口努),
就是这些照片。这是朵拉,真是个尤物,对吗?瞧她那杨柳细腰,那一对大杏眼。
这是他们在棕榈海湾晒日光浴。你可以想象得到,比尔爱她简直爱得发疯了。当然,
比尔在奇拉里奇大饭店请客那当儿,还没认识她呢!就在那次宴会上我第一次见到
你。不过,我敢说,你决不会记得我这样一个老太婆的。”一边说,一边挑逗地飞
眼,还把闪闪发光的牙齿露出来。
    “恰恰相反,我清楚地记得您,”他说,接着,还没等她来得及布下圈套来扯
着她没完没了地回忆第一次会面的情景,他已把烟盒递过去,擦火点烟使她一时无
法开口。“我并不喜欢棕榈海滩,”他一边说,一边吹熄火柴。我扫了他一眼,觉
得他如果出现在佛罗里达州的背景之前,一定得非常不协调。他应当属于十五世纪
颓垣围着的那些城市,城里有狭窄的、鹅卵石铺成的街道和细长的尖塔,居民都穿
着尖头鞋和长统的绒线袜。他的面容非常吸引人,很敏感,神奇而不可思议地带着
中世纪的味道。我看着他就想起在一个什么地方画展里曾见到过的一幅画像,某位
无名绅士的画像。只要有人剥去他那身英国式的花呢服装,给他穿上黑衣服,领口
和袖口都镶上花边,他就会从一个遥远的古代,凝视着我们这些生活在现代世界的
人。在那遥远的古代,绅士们披着大氅在黑夜里行走,站在古老门庭的阴影里;狭
窄的梯级,阴暗的地牢,漆黑之中的低语声,剑的闪光,还有那种无言的优雅礼仪。
    我真希望能够记起作这幅画像的大师。画像挂在画廊的一个角落里,画中人的
双眼透过布满尘埃的镜框一直盯住你……
    可是,这会儿他们俩却正谈得起劲,两人刚才谈些什么,我都没听见,此刻只
听得他说:“不,即使在二十年前也不是这样。那类事情我从不觉得有趣。”
    接着我就听见范·霍珀夫人放纵而自得的笑声。“倘若比尔这小子有一个像曼
陀丽那样的家,他可就不愿去棕榈海滩乱逛啦,”她说。“人们都说曼陀丽是仙乡,
没有其他词汇可以形容。”
    她打住了,期待他报以微笑,可他仍然自顾自地抽烟。尽管表情淡漠得难以觉
察,我却注意到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当然啦,我见到过曼陀丽的照片,”她何住他不放。“太迷人了,我记得比
尔跟我说过,曼陀丽的美胜过所有其他的大庄园,我真不懂你怎么竟舍得离开它。”
    这会儿,他的沉默已使人十分难堪,换了别人,都早已一眼看得出了。可她却
照样喋喋不休,像一匹笨拙的公羊,撞进别人悉心保护的地界,左右奔突,任意践
踏。我只觉得血往脸上涌,因为她正拖着我一道去受羞辱。
    “自然罗,你们英国男人对家的态度全是一样的,”她的嗓门越来越大。“你
们贬低自己的家,以显示你们并不傲慢。在曼陀丽不是有一个中世纪吟游诗人的画
廊吗?还有许多价值连城的藏画,是吗?”她转过脸来对我说话,自是解释给我听:
“德温特先生可谦虚了,所以他不愿说老实话。但我敢说他那可爱的老家早从征服
时代[注]起,就属于他那个家族了。听人们说那吟游诗人画廊的藏画珍贵得不得了。
德温特先生,我想你家祖先经常在曼陀丽招待王族吧?”
    出生至今,我还从未忍受过这样的难堪,即使在她手里也没有过。不料对方竟
猝不及防地讽刺开了;“是啊,早在埃塞尔德大王[注]时起就属于我家了,”他说。
“就是被人称为‘尚未准备好’的那个英王。事实上,他是住在我家时得到这个绰
号的,因为开饭时他总是迟到。”
    当然,这是她应得的报应!我等着她变脸。可是说来叫人难以相信,他的这一
席话居然对她毫无作用,我就只好代她坐针毡,像被打了个耳刮子的小孩似的。
    “真的吗?”她一错再错。“我一点儿不知道。我的历史知识很靠不住,那么
许多英王总是把我弄得稀里糊涂。但这一切又是多么有趣啊。我一定得写信告诉我
女儿去,她可是位大学者。”
    谈不下去了。我只觉得自己双颊排红。我太年轻了,所以束手无策。要是我年
长几岁,那我就会捕捉他的眼光,向他微笑;范·霍珀夫人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表
现使我与他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但当时的事实是,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又一次忍
受着青年时代屡见不鲜的痛苦的煎熬。
    他大概看出了我为难的处境,于是就从椅子上欠身向我,用温柔的声音对我说
话,问我是否再加一点咖啡。当我摇头谢绝时,我觉得他那困惑而沉思的目光依然
盯着我。他大概在考虑我与范·霍珀夫人究竟是什么关系,是否应把我们俩都算作
一样的庸人。
    “您觉得蒙特卡洛如何?可有什么观感?”他问道。把我扯到他们的谈话中去,
真弄得我狼狈至极,顿时表现出蓬头散发的昔日女学生稚嫩的样子来。我说了几句
显而易见而又愚不可及的话,说这个地方人工雕琢的痕迹过多,但还没等我结结巴
巴地说完,范·霍珀夫人打断我:
    “她被宠坏了,德温特先生,这就是她的毛病。多少女孩子情愿把自己的眼睛
作代价,换得看一着蒙特卡洛的机会。”
    “这样一来不是达不到目的了吗?”他脸上挂着隐约的笑容说。
    她耸耸肩,喷出一大团烟雾。我看她一下子还没领会他的意思。“我可是蒙特
卡洛的忠实常客,”她告诉他。“英国的冬天可真叫人吃不消,我受不了那种气候,
你倒是为什么也上这儿来?你不是这儿的常客。你想玩‘雪米’[注]吗?有没有把
高尔夫球棒带来?”
    “我还没想好呢,我离家时很匆忙,”他答道。
    他自己的这几句话一定震动了某种回忆,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并微微皱起眉
头。她却依然无动于衷地絮叨不休。“自然你会怀恋曼陀丽的浓雾,这完全是另外
一种景象。西部农村在春天一定是令人心旷神信的。”他把手伸向烟灰碟,捻熄了
香烟。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有一种微妙的变化,有一种无法确切描写的东西在那儿游
移了片刻;我似乎看到了他的某种隐私,可这又与我何千?”
    “是的,我离开时正是曼陀丽最美的时候,”他简短地说。
    接着大家都沉默了,继沉默之后是难堪。我偷偷看他一眼,不禁更清晰地联想
到我那位无名绅士:披着大氅,行踪诡秘,黑夜中在回廊里踯躅。是范·霍珀夫人
的声音,电铃似地撕裂了我的幻想。
    “我想你在这儿一定认识不少人,不过今年冬天蒙特卡洛比较乏味,碰不到几
位名人。米德尔塞克斯公爵在这儿,住在自己的游艇上。我还没来得及上游艇去看
望他呢!(据我所知,她从来没有上过那游艇。)你自然认识芮尔·米德尔塞克斯
罗。真是个迷人的尤物!人家总说第二个孩子不是公爵生的,我可不相信。一个女
人长得好,别人就爱说些闲话,对吗?而她恰恰是如此付人喜欢。卡克斯顿与希斯
洛普婚后关系不好,是真的吗?”她不住地唠叨,都是些东拉西扯、乱七八糟的流
言蜚语,始终没有意识到这些名字对他是完全陌生、毫无意义的。她也没注意到,
自己越是不顾对方的反应,一味信口雌黄,对方就越是冷淡,话也说得更少了。但
他从不打断她,也不看手表,似乎从他当着我的面出了她的洋相,犯了个最初的错
误后,他已经为自己规定了一种行为的准则,要不折不扣地按准则行事,而不愿再
冒犯别人了。最后,一个传呼旅客的侍者跑来说有一名裁缝在房间里等候范·霍珀
夫人,才算替他解了围。
    他立即站起身来,挪开椅子,说道:“别让我耽搁您。现在衣服的流行式样变
得太快了,等不得您上楼,衣服式样可能又变啦。”
    他的嘲弄并没有刺痛她,她反而把这句话当作了恭维。“能够这样遇上你真太
高兴了,德温传先生,”她一边说,一边同我向着电梯走去。“既然我已唐突地开
了个头,希望能不时见到你。你一定得到我房间里来坐坐,喝上一杯。明天晚上可
能一两位客人来看我,你也来吧。”我赶快转过脸去,生怕看到他设法推辞的窘态。
    “抱歉得很,”他说。“明天我可能驾车到索期派尔去,什么时候回来也还不
知道呢。”
    她只好无可奈何地作罢,但我们还在电梯门旁徘徊着。
    “我想他们一定给你弄了个好房间。旅馆里一半都空着,所以要是你觉得不舒
适,务必跟他们闹一场去。你的行李,仆人总给料理好了吧?”这种熟稔态度实在
太过分了,即使在她身上也罕见。我瞥见了他的脸色。
    “我没有仆人,”他不动声色地回答说。“也许您愿意为我去打开行李吧!”
    这回一箭射中了靶子,她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只好尴尬地笑笑。
    “啊,我可不是说……”接着,真是叫人无法相信。她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
“假如需要,也许你能帮帮德温特先生的忙,你在许多方面都是个能干的孩子。”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我大惊失色,呆呆地站着,等他回话。他俯视着我们,
带着挖苦的表情,略带傲慢,唇边挂着隐约的浅笑。
    “妙极了,”他说。“但是我信奉我家的老话:单身旅客行路最快。也许您从
来没有听说过这句话吧!”
    接着,没等到范·霍珀夫人回答,他转过身,走开了。
    “多滑稽啊!”我们乘电梯上楼时范·霍珀夫人说。“你觉得他唐突地离开是
不是一种幽默?男人是经常做出这种怪事的。我记得曾经有一位出名的作家,每见
我走来就从侍者专用楼梯飞奔而下,我看他大概对我着了迷,可又缺乏自信。不过
那时我还年轻。”
    电梯摇晃一下,停了。我们到了自己住的那一层楼,开电梯的侍者拉开了门。
“顺便说一下,亲爱的,”在走廊上她对我说,“别怪我又数落你。不过今天下午
你有点放肆,你竟想独揽大家的谈话,这使我很难堪。而且,我敢说他也有同感,
男人是不喜欢这种样子的。”
    我没吭声,看来说什么对她也都白搭。“啊,好了,别不高兴,”她笑着耸耸
肩。“毕竟我要对你在这儿的行为负责。你自然不妨听我的忠告,论年纪我可以做
你妈妈了。Eh bien,Blaize,BlaiZe,ie viens[注]……”哼着小调,她走进卧室。
裁缝正等着她。
    我跪在临窗的椅子上,观看午后的街景。阳光灿烂,一阵大风欢快地吹着。半
小时之内,我们又要坐下打桥牌了。窗户紧闭,热水河开得足足的。我想到了总要
我去收拾烟灰碟,乱七八糟地堆满染着唇膏的捻扁的烟蒂和丢弃的奶油巧克力糖。
我的智力是在学习快照摄影,学习如何组织美满家庭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这样的
头脑很难适应桥牌这玩意儿;再说,她的朋友们也不耐烦同我一道打牌。
    我觉得有我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在场,他们就不能随心所欲地谈话,正像在饭后
水果端来以前,当着客厅女仆的面不能畅所欲言一样。因为有我在场,他们很难一
下子打开话匣子,说些既有诽谤中伤又有影射暗示的闲话。于是,男客就会装出一
种很不自然的热忱,问我一些滑稽可笑的有关历史或绘画的问题。他们以为我离开
学校不久,与我攀谈,只好说说这些。
    我叹了口气,从窗口回转身来。阳光充满着希望;大海在劲吹的风中掀起白浪。
我想起一两天前曾路经的摩纳哥,那儿的某个街角有一座歪斜的房屋,弯身倾向鹅
卵石铺成的广场。在高高的倾圮的屋顶处,有一个狭缝似的窗口,这窗子背后也许
曾住过中世纪的古人吧。从书桌上拿起铅笔和纸,我心不在焉地画了起来,全凭想
象画出一幅苍白的、带鹰钩鼻的侧面头像,阴郁的眼睛,一道高鼻梁,挂着嘲笑的
上唇。接着我又给画中人加了一撮尖尖的胡须,领口处镶上花边,就像那位大师在
许久以前一个逝去了年代中所画的一样。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开电梯的侍者,手里拿着一封便柬。“夫人在卧室里,”
我告诉他。可是他却摇摇头说这封信是给我的。我拆开信封,发现里面只有一张笔
记簿纸,一个阳生的笔迹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原谅我,今天下午我太无礼了。”
    就是这么几个字,既无签名,也没有抬头。但信封上明明写着我的名字,而且
居然拼对了,这是很难得的。
    “有回信吗?”侍者问我。
    我从那几个草字上抬起头来,答道:“不,不。没有回信。”侍者走后,我把
便束塞进衣袋,又去看我那张铅笔画。但是不知为什么,我不再喜欢它了。那面容
死板而没有生气,镶花边的领口和胡须竟成了煞费猜想的字谜中的点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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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桥牌会的次日,范·霍珀夫人醒来时咽喉干涩发痛,体温一百零二度。我给她
的大夫挂了电话,大夫立刻赶来,诊断说是普通的流行性感冒。“在我同意你起床
前,你得躺着休息,”大夫叮嘱说。“听上去你的心跳有点异样。如不绝对卧床静
养,是很难好转的。我的意见是——”他转身对着我说,“替范·霍珀夫人找一名
特别护士来。你连扶她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护理两星期左右就可以了。”
    我觉得另请护士未免荒唐,就表示异议。可是,出乎我的意料,范·霍珀夫人
同意大夫的建议。我想,她是巴不得小题大作。这样,人们就会来探望,或是写信
表示慰问,还会有人送鲜花。她对蒙特卡洛已开始腻烦,身染微恙不失为一种调剂。
    护士将给她打针,并施以轻微的按摩;她还得按规定食谱进食。护士来后,我
就走开了。当时她的体温已开始下降,背靠着叠起的枕头坐在床上,披着她最华贵
的睡衣,缀有缎带的闺房小帽覆着脑门,显出心满意足的样子。我松了一口气,可
是又因此觉得内疚,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我去给她的朋友打电话,取消原已安排
在当夜举行的小型聚会,接着就比平时提前整整一小时到楼下餐厅去吃午饭。我原
以为餐厅定然空无一人,因为客人一般都不在一点钟前吃午饭。果然,餐厅里空荡
荡的,只是我们的邻桌已有人占了。真是意外!对此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他不是
去索斯派尔了吗?毫无疑问,他怕一点钟再碰到我们,这才提前吃午饭。这时我已
穿过半个餐厅,没法再扭头往回走了。前一天在电梯口分手之后,我没有再见到过
他。因为他很乖觉,未在餐厅吃晚饭。此刻提早吃午饭想来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这种场面该如何应付,我没有经验。我要是年长几岁,受过另一种教育,该多
好!我国不斜视地朝我们那张餐桌走去。展开餐巾时,我竟碰翻了一瓶僵直的银莲
花,真是报应!谁叫我笨手笨脚的!水渗过桌布,滴滴答答流到我裙子上。侍者远
在餐厅另一头,再说他也没看见这儿有人闯了祸。可是邻座容却突然出现在我身边,
手拿一方干的餐巾。
    “你可不能坐在湿漉漉的桌布旁吃饭,”他不客气地说。“会让你倒胃口的。
快走开。”
    他动手去擦桌布。这时,侍者看见了,赶快走来帮忙。
    “我不在乎,”我说。“一点儿没关系。反正就我一个人。”
    他没吭声,侍者走来,动作利索地把花瓶和撒了一桌子的花拾掇了。
    “让它去吧,”他突然吩咐侍者。“去我桌上添一副刀叉。小姐同我共进午餐。”
    我气急败坏地抬起头来说:“喔!不,这可绝对不行!”
    “为什么?”他问。
    我搜索枯肠,想找个借口。我知道他并不愿意同我共进午餐,只不过虚礼敷衍
而已。我会毁了他这顿饭的。我打定主意有话直说。
    “不,”我央求道。“请不必客气。承蒙你邀请,不过只要侍者把桌布擦一擦,
我就在这儿吃也蛮好。”
    “可我不是同你客气,”他并不让步。“我很希望你能同我一起吃午饭。即使
你没有冒冒失失地撞翻花瓶,我也会邀请你的。”他大概从我脸上看出狐疑的神情,
所以就微笑着往下说:“你不相信我,那也没关系。过来坐下。要是不愿意,咱们
不一定要说话。”
    我们坐下了。他把菜单递过来,让我点菜,自己却若无其事地只顾继续吃那道
餐前的开胃小吃。
    孤高是此人独特的个性。我相信,我们两人可以就这样埋头吃完一顿饭,一句
话也不说。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不会因此感到任何不自然。他才不会来考问我的历
史知识呢!
    “你那位朋友怎么啦?”他问。我说她得了流行性感冒。他说:“真糟糕。”
过了片刻,他又接着说:“我想那便柬你收到了。我很惭愧,我的举止太不成体统。
对此我只能找到一个借口:单身生活使我变成了粗鲁的乡巴佬。所以,你今天跟我
共进午餐,我很领情。”
    “谈不上粗鲁,”我说。“至少她并没感觉到。她那种好奇心——她倒不是有
意冒犯;她对谁都这样,我是说,对有地位的人。”
    “这么说来,我倒应该感到不胜荣幸才是,”他说。“她为什么把我看作有地
位的人?”我迟疑片刻后才回答:
    “我想是因为曼陀丽吧。”
    他没作声。我又一次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像是闯了谁的禁区。我不明白,一
提到他的家,那个一传十,十传百,人所共知的家,连我这样的小人物也听说过,
怎么老是使他讳莫如深,顿时就在他和别人之间筑起某种可以称之为屏障的东西。
    一时,两人都不说话,只顾埋头吃饭。我记得童年时代有一次到西部乡村去度
假,曾在某个村落的小铺子里买了一张彩图明信片。图上画着一幢大宅。当然,画
很拙劣,色彩也俗气。可是即使有这些缺点,画中的大宅仍不失其匀称美:平台前
宽阔的石级;绿茵茵的草坪朝着海滨延伸。买这张明信片,我花了两个便士——一
星期零用钱的一半。后来,我问开铺子的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图片上画的是什
么。对于我的孤陋寡闻,老太婆着实吃了一惊
    “那是曼陀丽啊!”她说。我还记得自己如何灰溜溜走出铺子,她的指点并没
使我开窍。
    这张明信片后来不知往哪本书里一夹,早就寻不见了。但也许恰恰因为还记得
那张明信片,我才对他那种守口如瓶、提防别人的态度抱有同情。他讨厌范·霍珀
夫人之流问长问短,打扰个没完。兴许,曼陀丽这地方有什么神圣之处,因而才不
同一般,不容别人议论吧。我可以想象范·霍珀夫人如何踏着咚咚的大步,浏览曼
陀丽的房间,以她那种尖利断续的笑声撕裂周围的宁静;她可能是付六个便士买了
票,才得以入内参观的。我和他一定想到一块儿去了,因为他开始谈到范·霍珀夫
人:
    “你的那位朋友比你年长多了。是亲戚?认识很久了吗?”看来,我和夫人的
关系对他仍是一个谜。
    “确切地说,不是朋友,”我告诉他。“是雇主。她正训练我成为人们称之为
‘伴侣’的角色。她每年付我九十英镑。”
    “我倒不知道伴侣还能花钱买呢,”他说。“听来真野蛮,很像东方奴隶市场
上的买卖。”
    “我曾在字典里查‘伴侣’这个词,”我对他说实话。“释义说:‘伴侣就是
心腹朋友。’”
    “你跟她可没有多少共同点,”他说。
    他笑了。笑时,他显得年轻一些,不那么超然,像是变了另外一个人。“为什
么干这一行呢?”他问。
    “对我,九十英镑可是一大笔钱,”我说。
    “难道没有亲人吗?”
    “没有——都死了。”
    “你的名字很可爱,很别致。”
    “我爸爸生前就是一个既可爱又不同凡响的人。”
    “跟我讲讲你爸爸,”他说。
    我手棒一杯香橼[注]水,眼光从杯子上方越过,打量着他。说我爸爸的事可不
容易,通常我也从不跟人谈起他老人家。爸爸是我珍藏心底的宝贝,只为我一人所
有,正如曼院而仅为我的邻座容一人所有一样。我可不想在蒙特卡洛一家饭店的餐
桌上,随随便便把爸爸介绍给陌生人。
    围绕着那顿午餐始终有某种奇异的梦幻气氛,今天回想起来,仍然充满着不可
思议的魅力。那夭,我还是那副女学生模样;就在前一天,我还曾坐在范·霍珀夫
人身旁,古板拘谨,哑口无言,畏葸端坐。可是二十四小时之后,我的家史已不复
为我一人所有,我竟对素昧平生的一个男子把家史和盘托出。不知怎么的,我觉得
非说不可,因为他,就像那位无名绅士一样,眼睛一直盯着我。
    我的羞怯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那不愿说话的舌头也解放了。于是,往
事一股脑儿奔渲而出:儿时琐碎无聊的隐私,各种甜酸苦辣。我感到,从我十分拙
劣的叙述中,他似乎多少了解到我父亲往昔朝气蓬勃的性格以及我母亲对他的爱。
母亲把爱情化作一种生命的活力,使爱情带上神性的光辉,以至于在那个令人心碎
的冬天,父亲患肺炎死去之后,她只在人间多呆了短短五个星期,便也绝据长逝了。
我记得说到这儿曾上气不接下气的停顿过一会儿,觉得一阵头晕眼花。这时,餐厅
里已经高朋满座,伴随着管弦乐队的琴鼓喇叭,人声笑语不绝于耳,还有盘碟清脆
的碰撞声。一看门口上方的钟,我发现已经两点了。我们在餐厅里呆了一个半小时,
其间都是我一个人在说话。
    我猛地回到现实中来,手掌心滚烫,突然不自然了。我涨红脸,期期文文地表
示歉意。他可不听这一套。
    “开始吃午饭时,我对你说过你的名字可爱又别致,”他说。“如果你不见怪,
我还补充一句:这名字对你父亲固然合适,你也受之无愧。同你一起度过的这一个
小时使我十分愉快,好长一段时间以来没领略过这种滋味了。你使我跳出自己的小
圈圈,摆脱了绝望和内心反省,这两者一年来害得我好苦!”
    我看着他,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先前那种桎梏不再那样禁锢着他,这样他才更
像个现代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从四下萦绕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你知道,”他说,“有某种共同的东西把我们,把你我两人,连结在一起。
我们俩在世上都是孤独的。对了,我还有个姐姐,只是不常见面;还有一位老奶奶,
出于当孙子的义务,我每年拜访她三次。但是两位亲人都不是伴侣。我得向范·霍
珀夫人祝贺,你只要九十英镑一年,够便宜了。”
    “你忘了,”我说,“你有个家。我却无家可归。”
    一说这话,我就后悔不迭。他的眼神重又变得深邃莫测,我则又一次觉得如坐
针毡般的难堪,一个人要是不慎失言,总会有这种老大不自在的感觉。他低下头去
点香烟,没有马上回答。
    “就寂寞而论,一幢空房子,可能并不比一座熙攘喧闹的旅馆强,”他终于说
话了。“问题在于那幢房子还不免带点儿个性。”他深吟半晌,我以为这下他终于
要谈到曼陀丽了,可是有什么东酉束缚着他,某种病态的恐惧心理挣扎着浮上他的
脑海,占了上风。于是,他吹熄火柴,与此同时,方才一闪而过的那点儿自信也烟
消云散了。
    “这么说,‘心腹朋友’可以放一天假罗?”他又以平淡的语调对我说话,这
种语调使我俩中间产生一种不必拘束的亲切感。“咱们的这位朋友打算怎么打发假
日呢?”
    我立刻想到摩纳哥那鹅卵石广场,那座带狭窗的房屋。我可以带着素描画本和
铅笔在三点前赶到那里。我居然把这些都对他说了,说时也许稍带羞涩,那些虽无
才华却喜好某种微不足道的玩意儿的人都这么说话。
    “我开车送你去,”他由不得我表示异议。
    我记起前一天晚上范·霍珀夫人关于不得放肆的警告。他会不会以为我故意谈
到摩纳哥,巧立名目,以便搭车?想到这儿,我窘极了。这种丢脸的事情,范·霍
珀夫人是干得出的。我可不愿他把我们两人看作一路货。跟他吃过一顿午饭,我的
身价已经大增。所以,当我们起身离开餐桌时,那矮个儿餐厅侍者领班竟三步并作
两步赶将过来,替我拖开椅子,他朝我深深一鞠躬,脸带微笑,跟平时那种不屑一
顾的淡漠神态相比,简直判若两人。领班替我拾起掉在地上的手绢,还说他希望
“小姐午餐吃得满意”。连仁立在转门旁的青年侍者也向我投来恭敬的目光。对于
这一切,我那同伴自然习以为常;他又不知道昨天那盘切得不成样子的火腿。看到
侍者态度大变,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也看不起自己。我又回想起父亲,他老人家对
以外表度人的势利丑态是极为蔑视的。
    “你在想什么?”我们沿着走廊向休息室走去。一抬头,我发觉他正好奇地盯
着我瞧。
    “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他问。
    餐厅侍者领班的殷勤引出一连串的回忆。喝咖啡时,我对他说起那个名叫布莱
兹的女裁缝。那一回,范·霍珀夫人定做了三件上衣,女裁缝可乐啦。后来,在送
裁缝上电梯去的路上,我曾想象她将如何在那狭小闷塞的工场背后的小客厅里,赶
制这几件衣服;生肺病的儿子也许就躺在她身旁的沙发上,日益瞧悴下去。我甚至
想象出女裁缝如何眯缝着干涩的眼睛,穿针引线;屋子里衣料的碎片撕了一地。
    “是吗?”他微笑着说。“你脑子里的图画与事实相符吗?”
    “不知道,”我说。“我一直没能亲眼看到。”接着,我又向他描述我如何按
铃招呼电梯。而正当我按铃时,女裁缝在提包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张一百法郎的
钞票,塞了过来。“(口努),”她用亲呢得讨厌的语调在我耳边说。“我请你收
下这笔小小的佣金,请你带你的主人多多光顾本店。”我涨红了脸,窘态毕露,说
什么也不肯收钱。女裁缝只好没趣地耸耸肩。“随你的便,”她说。“不过,我向
你保证,这种事平常得很。也许你宁愿要件上衣吧。那就找个时间,避开夫人,独
个儿到小店来一趟。我一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不要你花一个子儿。”不知为什
么,我突然领略到早年儿童时代偷看一部禁书时那种让人恶心的不健康的感觉。生
肺病的儿子的形象消失了,代之而出现的是另一幅景象:如果我是另外一种类型的
人,我就会报以心照不宜的一笑,把那张油污的钞票塞进口袋,要不就利用这个闲
着没事的下午,偷偷到布莱兹的成衣铺去,出来时带着一件对方白送的上衣。
    我等着他笑话我,这一切都无聊透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他沉
思地看着我,一边搅动咖啡。
    “依我看,你犯了个大错。”过了一会儿,他才说。
    “没收下那一百法郎?”我不胜厌恶地问。
    “不!天哪,你把我看作什么人了?我是说你到这儿来,跟范·霍珀夫人混在
一起是个大错。你不是于这一行的材料。首先,你太年轻,太软弱。布莱兹和她的
佣金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是个开头,往后这类事还多呢。你要末屈服,要末自己也
变成布莱兹式的人物;不然,就照目前的样于生活下去,会弄得走投无路。头一个
出主意让你干这一行的是谁?”由他提出这个问题好像颇为自然,我一点儿不介意。
我俩像是早就相识的朋友,阔别数年之后在这儿重逢。
    “你考虑过今后怎么办吗?”他问我。“还有,如果照目前这样下去,会落得
个什么样的结果?有朝一日,范·霍珀夫人对‘心腹朋友’腻了,以后会怎么样?”
    我脸上挂着浅笑告诉他,我顾不了那么多。还会有其他范·霍珀夫人之类的间
太太,而我还年轻,我有信心,而且身强力壮。不过就在他问我那当儿,我又不禁
想起常常刊登在上流社会杂志上的那些求助广告,说是某慈善团体不能坐视青年女
子每况愈下而不救,所以要求善男信女援手扶助;我又想到那些应广告呼吁、供人
暂时栖身的寄宿舍;接着,我仿佛看到自己正站在脸色严厉的招工代理人跟前,结
结巴巴地回答各种问题,手里捧着一个没有一点用处的素描画本,此外就再也提不
出其他资历了。也许,我本应收下布莱兹那百分之十的佣金。
    “你多大了?”他问。听我报过年龄,他笑了,一边站起身来。“我了解你这
种年龄的人,人在这种年龄都特别固执。一千个妖魔鬼怪也不能让你畏惧未来。可
惜我俩不能换一换。上楼去戴上帽子,我去把车开过来。”
    他目送我跨进电梯。这时我又想到前一天的情景,想到范·霍珀夫人的饶舌和
他那种冷冰冰的礼仪。我没看准他的为人:他既不冷酷,也不傲慢;他已是我多年
的挚友,我的兄长,尽管我从来不曾有兄弟。那天下午,我完全沉浸在幸福里,当
时的心境至今记忆犹新。我仿佛还能看见那天下午挂着缕缕绒毛云的天空和卷起白
浪的大海;我仿佛重又感到轻风拂面,听到我自己的以及他应和的笑声。蒙特卡洛
不再是我熟识的赌城,也许是因为这地方终于给我带来了一些愉快,散发出某种迄
今未有的诱惑力。在这以前,我一定是以呆滞的目光去看这座城市的。在港口,船
上的彩色纸条迎风荡漾飞舞,气象万千;码头上,快活的水手满脸堆笑,就像海风
一样活泼调皮。我们驾车驶过那条游艇,因为游艇归公爵所有,范·霍珀夫人才青
眼相看。我们朝游艇上那块闪亮的青铜名牌嘲弄地捻响手指,接着对视一眼,又大
笑一阵。我还记得那套东歪西扭不合身的法兰绒衣裙,仿佛今天还披在身上让我出
丑。那条裙子因为穿得更久,比上衣轻薄得多;还有那顶寒酸的女帽,帽滑过于宽
阔,脚下那双低眼皮鞋,只有一条皮带作为襻扣;另外,我那双下人的手还紧抓着
一副齐臂的长手套。当时的我,模样从未这般幼稚可笑,而内心却又感到前所未有
的成熟。范·霍珀夫人和她的流行性感冒对我来说不复存在;什么桥牌,什么鸡尾
酒会,也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与此同时,我也忘了自己微贱的下人身分。
    我成了有地位的小姐,总算长大成人了。那个小妞儿——站在起居室门外,扭
绞着手帕,听着里边你一言我一语的嗡嗡人声,畏缩着不敢进门打扰的张皇失措的
小妞——竟也被那天下午的风吹得无影无踪。这小妞儿真可怜,要是思想里居然出
现这个小妞的形象,我可瞧不起她。
    因为风大,素描画不成。风儿阵阵劲吹,欢快地拂过鹅卵石广场的一角。我俩
走回汽车,又不知往哪儿疾驶而去。漫长的公路蜿蜒而上,我们沿着它登山,在群
岭之上左盘右旋,就像鸟儿在高空翱翔。他的车同范·霍珀夫人在旅游期间租来的
那辆四方形老式戴姆勒牌汽车多么不一样!多少个无风的下午,这辆戴姆勒汽车曾
把我们载往曼通尼城。我总是背靠司机,坐在一个手脚动弹不得的座位上,要看车
外景色,就非得伸长脖子不可。在我看来,他的车好像长着墨丘利[注]的双翅,不
住地往上飞驶,速度之快令人惊心动魄。惊险给我带来快感。因为我从来没领略过
这种滋味。再说,我还年轻。
    我记得自己放声大笑,笑声顿时被山风从身边带走。可是待我把眼光移过来,
我发现他已收敛了笑容。他又像昨天那样缩进神秘的自我外壳,默默地出神。
    我还注意到汽车没法再往上开了,原来我们已抵达山顶。来时走过的公路横在
我们脚下,十分险峻,深陷在山谷之中。我们停了车。这时,我看到公路的边沿往
外就是一个险坡,陡峭的山坡倾斜着伸向大约二千英尺的深渊。我们走出汽车。往
下望去,这下我才算完全看清楚。原来在我们和深渊之间只有半个车身的距离。大
海犹如一张起皱的大图纸,铺向地平线,浪花拍击着凹凸分明的海岸钱。房屋像是
圆形洞穴里的白色贝壳,硕大的太阳在多处投下斑驳的橙色。我们所在的山头也照
着一束阳光,一片死寂之中,阳光显得冷酷而森然。下午出游的气氛变了,不再像
刚才那样轻松活泼。风停了。天气突然阴冷下来。
    我说话的声音显得过于随便,那是一种人们在极度不安时故作镇静的反常声调:
“你认得这地方?”我问。“以前来过吗?”他俯视着我,但认不出我是谁。我急
了,觉得一阵隐隐的刺痛,看来他一定把我忘了个精光,也许这样出神已有好大一
会儿。他完全陷在自己纷乱可怕的思绪迷津之中,所以我对他已不存在了。
    他的脸活像梦游人的脸。他一紧张,甚至想到也许他确实不是个正常人,神经
不太健全吧。有些人时而会出神发狂,这我当然听说过;这种人按我们无法理解的
反常规律行事,服从下意识的紊乱指令。也许他就是这样一种人。而我们此刻离死
神只有六英尺的距离。
    “天晚了。回家好吗?”我说。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和硬装出来的笑容连小孩
也骗不过。
    当然,我到底还是把他看错了。他毕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一听到我第二
次开口说话,他猛地从梦幻中挣脱出来,开始道歉。大概我的脸色煞白,他看出来
了。
    “我真该死,”他说着挽起我的手臂,推我走回汽车。上车以后,他砰地关上
车门。“别害怕。这里的转弯看上去挺惊险,其实一点也不费劲儿,”他说。我头
昏眼花,直想恶心,双手紧抓着座椅。他却已把车掉过头来,重新面对着下山的公
路,动作是那么熟练轻盈,使我一点也没觉得。
    “这么说,你从前到过这儿?”我问他。这时,紧张感渐趋消失,车正沿着碗
蜒而狭窄的公路缓慢地驶下山来。
    “是的,”他说。顿一顿之后,他接着告诉我:“不过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想看看这地方变样没有。”
    “变没变呢?”我问
    “没变,”他说。“没有,没变样。”
    我猜不透是什么力量驱使他重游故地,回想往事,还带着我这样一个莫名其妙
的陌生人来目睹他的喜怒哀乐。他上一次游山至今已有多少个漫长的年头逝去?在
此期间,他的内心和他的作为都有哪些不同?气质秉性又有什么变化?我不想了解
此中底蕴;我后悔上这儿来。
    我们沿着公路迂回下山,一路无话,也没有遇阻停车。一大堆峥嵘的乌云笼罩
着落日,空气变得无比清冷。突然他提起了曼陀丽。他不说自己在庄园的生活;关
于他本人,他一字不提。他只向我描绘曼陀丽春天黄昏的落日。夕阳在海岬留下火
红的余辉,大海顿时变成一片墨绿,因为漫长的冬季刚过,海水仍然冰凉刺骨。置
身于屋前的平台,你可以听到小海湾涨潮的涛声。这正是水仙怒放的季节,纤细的
花茎托着金色的穗头,在晚风中微微摇曳。比肩密集的水仙犹如一支大军,不论你
采摘多少,一点不会显出稀疏的缺口。草坪尽头的海岸上,种植着一大片藏红花,
色彩有桔黄、淡红和紫红之别。不过,这时已不是藏红花的全盛季节,所以一朵朵
都耷拉着脑袋,色衰花谢,犹如惨白的雪片。报春花比较粗俗低贱一些,就像野草
一样,哪儿有缝隙就往哪儿生长,纵然姿色平平,倒也令人赏心悦目。风信子还没
到开花时辰,花穗还掩面躲在去年的残叶丛中。但是一等到风信子怒放,不那么娇
贵的紫罗兰顿时就相形见细,树林里的羊齿则被吞没得干干净净。风信子的娇艳完
全可以同天空媲美。
    他说,他从来不许在室内陈设风信于。一插进花瓶,风信子就显得阴湿潦倒。
要观赏妩媚绝伦的风信子,你得在正午十二点钟左右太阳当头时到林子里去信步漫
游。这种花的香气刺鼻,并带点儿烟味,仿佛花荭里畅流着某种辛辣而饱满的野生
液汁。那些在林子里采摘风信子的人简直就是破坏文物的野蛮人,为此,他曾在曼
陀丽下过禁令。有时候,他开车穿过田野,看见一些家伙骑自行车经过,车把上捆
着大束大束的风信子,因为穗头凋败,花朵已经褪色,被折的荭秆散乱地耷拉着赤
裸的身子,成了一团糟。
    对于本身的待遇,羊齿可并不十分在乎。这是一种野生植物,可偏偏喜欢与人
类文明的雅趣沾点边。它们从农舍窗户后面的果酱罐里探出身来,搔头弄姿,丝毫
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只要罐子里有水,足足可能活一个星期。在曼陀丽,野花不得
进屋。他在由围墙圈起的花园里栽培几种仅供室内摆设用的鲜花。他告诉我,难得
有几种花摘下之后反而更好看,玫瑰顿就是其中之一。客厅里放一盆玫瑰,色彩鲜
艳,浓香扑鼻,而自然界的玫瑰就没有这两大优点。怒放的玫瑰给人某种蓬头垢面
的感觉,就像披头散发的女人,显得轻浮而粗俗。可一旦放进屋子,玫瑰时变得神
秘深沉。一年之中有八个月,他让人在曼陀丽室内陈设玫瑰。我喜欢丁香吗?他问。
草坪的尽头有一棵丁香树,站在他卧室的窗口就可闻到丁香的芬芳。他的姐姐是个
冷漠而讲求实际的人,因此常常抱怨曼陀丽到处一片花香,使她沉醉。也许她是对
的。那他也不管。唯有花香合他的胃口,使他陶醉。回忆早年,他总想起插在白色
花瓶里的大束紫丁香以及弥漫在屋子四处发人遐思的扑鼻异香。
    从山谷通向海湾的那条幽径,也是花团锦族,小径的左边种着大丛大丛的各色
杜鹃。五月哪一天的黄昏,你如果沿着小径散步,就会发现灌木丛仿佛在风中淌汗。
你弯身拾起一片落地的花瓣,用手指把它捻碎,顿时,从你的手掌心散发出干种奇
香,沁人心脾。而这一切只不过是由一片被揉捏破碎的花瓣发出的。你悠然神往地
走出山谷,来到海滩,脚下是坚硬的白色圆卵石和平静的海水。多么奇妙的对照!
也许过于突兀……
    他说话的当儿,我们的汽车已回到闹市的交通中心。不知不觉之间,暮色已经
降临,我们正置身于蒙特卡洛一片华灯和喧闹之中。大街上的喧嚣声刺激我的神经;
黄灿灿的灯光亮得耀眼。时间飞快地溜走,愉快的出游就这样乏味地收场,我真不
甘心。
    我们马上就要回到旅馆。我在车厢的抽屉里摸索着找我的手套。找到手套的同
时,我的手指碰上一本书,精致纤巧的封面说明这是一部诗集。车子在旅馆门前放
慢速度的当儿,我正眯缝着眼睛想看清书名。“要是你愿意,拿去读吧,”他说。
驾车出游已告结束,我们回到了旅馆,曼陀丽已被抛在几百英里之外,他的语调于
是又变得随随便便,漫不经心。
    我暗自庆幸,抓着手套的手同时紧紧地抓住这本书。一天就要这样过完,我正
想得到一件属他所有的东西。
    “下车吧,”他说。“我得把车开过去放好。今晚我上外面吃饭,不会在餐厅
里再见到你了。不过我要谢谢你今天陪我。”
    我独自走上旅馆的台阶,可怜巴巴的样子活像一个玩乐收场而兴犹未尽的小孩。
下午的出游对我是一种娇纵,使我不知如何打发这天余下的几个小时才好。我想到
在就寝之前还有好长一段时光,而独个儿去吃晚饭又何其无聊。不知为什么。我觉
得无法正面回答楼上那护士狡黠的查询,更无法面对范·霍珀夫人扯着沙哑的嗓子
可能对我进行的盘问。所以我干脆在休息室一隅坐下,躲在一根柱子背后,要侍者
送茶点来。
    侍者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看到我独个儿用茶,他自然不必使出浑身解数来。
再说,这时刚过五点半,是一天中最无精打采的时刻。一般人都已用过茶点,点菜
饮酒却还早着呢。
    我的感觉已不仅仅是若有所失,我只觉得凄凉孤独。我仰身靠在椅背上,拿起
那部诗集。这本书已久经手指抚弄,显得相当陈旧,所以一下子就自动翻开在某一
页上,这一页一定是有人经常翻阅的。
      “日日夜夜,我奔逃;
      年复一年,我奔逃;
      奔逃,奔逃,
      穿越内心迷津,透过泪眼腺肥,
      我躲开天狗奔逃。
      飞也似地奔逃,奔逃;
      背后传来连串狂笑,
      眼前是斜坡山地。
      我纵身投进张着大嘴的深渊,
      任恐惧把我心啃咬。
      奔逃,奔逃,
      别让身后雄健的脚步把我踩倒。”[注]
    我当时的感觉就好似有人从上锁的门外,透过钥匙孔往里窥视,于是我把书偷
偷丢在一旁。今天下午是哪条“天狗”把他赶上高山去的?我想到他的汽车,就停
靠在离二千英尺深渊仅半个车身的地方;我还想到他脸上那种茫然的表情。在他内
心深处回响着什么样的脚步声?什么样的轻声细语?哪些往事唤起了他的回忆?还
有,所有的诗集中,他为什么唯独把这一部带在车上?我但愿他不是那么孤高;至
于我自己,最好也别是一个衣裙寒怆,戴一顶阔边女学生帽的小妞儿。
    侍者铁板着脸端来茶点。我嚼着那像锯屑般干巴巴的黄油面包,一边又想到下
午他向我描述过的那条穿山谷而过的幽径,还有杜鹃的花香和海湾处白色的圆卵石,
要是他深深爱着这一切,干吗到蒙特卡洛来寻求这华而不实的一时快乐?他曾对范
·霍珀夫人说,他并没有事先拟订计划,离家时相当匆忙。我眼前出现了他在山谷
幽径狂奔的景象,折磨他的“天狗”在后边紧追不舍。
    我又拿起诗集。这一回,书掀在扉页上,我看到上面写着留念题字:“给迈克
斯——吕蓓卡赠,五月十七日”。字是用一手相当不凡的斜体写成的。有一小滴墨
水沾在对面的空白页上,似乎写字的人因为性急,曾见了甩笔,想使墨水流得更顺
畅一些。而当墨水冒着小泡从笔尖淌出时,稍稍有些过量,所以吕蓓卡那浓墨的名
字显得很突出,笔力遭劲;那个往一边倾斜的字母R特别高大,对照之下,其他字母
显得矮小。
    我啪的一声合上诗集,把书塞到手套底下,伸手从近处的一张椅子里拿起一本
过期的《插图》杂志,信手翻着。杂志里有几幅挺不错的洛埃河上古城堡的照片,
并附有说明文字。我专心阅读这篇文章,不时参看照片。但是待我把这篇文章读完,
却意识到自己一个字也没读进去.从印刷物中赫然盯着我的不是布卢瓦地方细长的
城堡角楼和锥形尖塔,而是前一天范·霍珀夫人在餐厅里的那副尊容:猪一样的小
眼睛向着邻桌扫去,五香碎肉卷串满了餐叉,停在半空不往哈里送。
    “骇人的大悲剧,”她说。“当然,报纸上全是关于这出悲剧的报道。大家都
说他从不谈论这件事,从不提她的名字。你知道,她是在曼陀丽附近的一个海湾里
淹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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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幸好初恋的狂热不会发生第二次。那确实是种狂热;另外,不管诗人怎么描写,
初恋同时又是一种负担。人们在二十一岁上缺乏勇气,因为琐碎小事而怕这怕那,
无端担心。在那种年纪,一个人的自尊心很容易受到伤害,动辄生气,听谁说一句
略微带刺的话就受不了。今天,我行将跨入中年。中年使人处于满足自得境界的保
护之中。中年人也碰到日常的微不足道的烦恼,但他们几乎不感到什么刺痛,而且
很快就会把烦恼置之脑后。但那时候情形就大不一样:别人无意之中说的一句话会
久久忘不了,成为灼人的耻辱;一个眼色,回眸的一瞥,都可能打上永恒的标记;
讨个没趣,那就意味着三夜失眠到鸡啼;言不由衷则像犹大的一吻[注]。成年人说
说可以做到脸不改色心不慌,而在那种年纪,即使在区区小事上说句假话,舌头也
会痛上老半天,使你受着炮烙般的苦刑。
    “今儿上午你干什么来着?”我还能记起范·霍珀夫人当时的声音。她背靠枕
头坐在床上,因为实在没有病,在床上又躺得太久,非常容易为点芝麻绿豆小事发
脾气。我伸手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纸牌,由于心里有鬼,觉得脖子都涨红了。
    “我在跟职业教练学打网球,”我一边说,一边因为自己信口胡诌而慌了神。
要是那职业教练下午突然亲自跑来告状,说我好几天没去上课,那怎么办?
    “事情糟就糟在我这么一躺倒,你没事干了,”她说着把香烟捻熄在一只盛洗
涤香膏的瓶子里,然后,就以牌迷那种叫人看着讨厌的熟练手法,把牌分成三叠抽
上抽下,啪啪出声地弹着纸牌的背面。
    “谁知道你成天在干些什么!”她接着说。“你连一张素描也没有交来让我过
目。要是真打发你上街,你难会忘了买我的塔克索尔牌香烟日来。我只希望你网球
球艺进步,这对你今后有用。球艺糟糕的家伙最叫人受不了。你现在还发下手球吗?”
她一抬手把黑桃皇后轻轻掷下,皇后奸恶地瞪眼望着我,那神气活像耶洗别[注]。
    “是的,”我答道。她的问题刺痛了我。我想她用的词既公道又贴切,活龙活
现地勾划出我的形象。是的,我做事确实偷偷摸摸[注]:我压根儿没去跟职业教练
学打网球,从她卧床时起一次也没打过。到现在已两个多星期了。我真奇怪自己为
什么一直把真相隐瞒着,干吗不告诉她每天早上我和德温特一起驾车出游,而且每
天在餐厅里同桌吃午饭。
    “你必须朝近同处跑动,不然就甭想打好球,”她接着说。我接受她的意见,
一面提心吊胆地说假话,一面把尖下巴的红桃“J”盖在她的皇后纸牌上面。
    关于蒙特卡洛的好多事情我都忘了。我俩如何每天早上驾车去兜风,玩了哪些
地方,甚至我俩谈论过什么,全都忘了。但是我没忘记自己如何以颤抖的手指胡乱
把帽子往脑门上一覆,又如何在走廊里急跑,并且因为没有耐心等候慢腾腾的电梯
而飞奔下楼,不待门役搀扶,擦着转门往外冲去。
    他总是坐在驾驶座上,一边等我,一边看报。见到我来,他莞尔一笑,把报纸
撂到后座,替我打开车门,问道:“嗨”,‘心腹朋友’今天早上感觉怎么样?爱
上哪儿玩去?”可是对我说来,即便他开着车老在一个地方来回绕圈子也没关系,
因为这时我正处于出游开始时最得意的心情中。登上汽车,坐在他身边的位置上,
抱着双膝,曲身向着前面的挡风玻璃——这一切简直都是难以消受的幸福。我就像
一个对六年级的级长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小不点儿,而他呢,他比这样一个级长固然
要和善一些,但却难以接近得多。
    “今早上风大天冷,你最好穿我的上衣。”
    这句话我还记得,因为那时我实在幼稚,穿着他的衣服竟觉得那么甜蜜,仿佛
又成了那种替级长抱运动衣的小学生,能够把自己偶像的衣服围在脖子上,得意得
要命。借他的上衣,把它技在我的肩头,那怕只有短短几分钟,这本身就是一种胜
利,使我的早晨变得光明灿烂!
    我在书上读到过,人们在谈情说爱时如何装出懒洋洋的娇态,弄得对方无从捉
摸,我可不是这种人。什么欲擒故纵,唇枪舌剑,飞眼媚笑,这一套挑逗人的本事
我全不会。我就坐在车里,膝上捧着他的地图,任由风吹乱我那一头平直难看的长
发。我既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乐趣,又渴望听他说话。但是他说话与否对我情绪其实
无关紧要;我唯一的敌人是仪表板上的时钟,它的针臂将无情地指向中午一点。时
而向东,时而向西,我们在无数小村中穿行。这些村子就像附在岩石上的贝壳,遍
缀地中海沿岸。今天我已记不起它们中间的任何一个。
    我还能记起的仅仅是坐在汽车皮椅上的感觉,膝上地图纵横交错的图案,它的
皱边和松散的装订线。我也记得,有一次我曾望着时钟思忖:“此时此刻,十一点
二十分,一定要使它成为永久的记忆。”接着我就闭上眼睛,以使当时一刹那的经
历更深地印进脑子。等我睁开眼,汽车正在公路上拐弯。一个披黑色围巾的农家姑
娘向我们招手。现在我还记得她的模样:蒙着尘土的裙子,脸上带着开朗而友好的
微笑。一秒钟之间,我们拐过弯去,再也看不见她了。农家姑娘已成过去,只留下
一个记忆。
    我当时多想返回去,重新捕捉那已逝去的一刻。但我马上又想到,即便真的回
去,一切都已不是原样,甚至天空的太阳经过位置的移动也会不同于前一刻;那农
家姑娘或许正拖着疲乏的脚步沿公路走去,经过我们面前,这一回不再招手,也许
根本没看见我们。这种想法多少使人寒心,感到悲凉。再看看时钟,又过了五分钟。
不一会儿,时间就要过尽,我们又得回旅馆去了。
    “要是发明一种办法,能把记忆像香水一样装在瓶子里多好!”我脱口说道。
“这样,记忆就永不褪色,常年新鲜。什么时候需要,只要随时打开瓶子,你就仿
佛又回过头去重新体验那一刻。”我抬头望着他,看他会说些什么。他并不转过脸
来,而是照样聚精会神看着前面的大路。
    “在你短短的生活历程里,有哪些特别的时刻,你想重新体验?”他问。从他
的话音里,我听不出是否含有嘲弄的意味。
    “这个,我说不上来。”接着,我又不假思索地补充一句,犯了个愚不可及的
大错:“我正想把此时此刻保存起来,永志不忘呢。”
    “你是说今天这个日子难忘,还是算对我开车的一种恭维?”他笑着说,那神
情活像一个挖苦人的兄长。我撅着嘴沉默着,突然痛苦地意识到横在两人中间的沟
壑,他对我的仁慈恰恰扩大了这道鸿沟。
    这时我才认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不会向范·霍珀夫人提起这些日子上午的出游,
因为她那种笑,同他方才的讪笑一样,会使我非常伤心。她听到这事不会大发雷霆,
也不会傻了眼,倒是可能微微扬起眉毛,表示压根儿不信我的话。然后,她可能宽
容地一耸肩说:“好孩子,他真是好心肠,带你坐车去玩。可是你敢说他不觉得无
聊得要命吗?”接着,她会拍拍我的肩膀,打发我去买塔克索尔牌香烟。我不禁顾
影自怜:一个年轻丫头毕竟低人一等。想着想着,我开始使劲咬手指甲。
    “但愿我是个三十六岁上下的贵妇人,披一身黑缎子,戴一串珍珠项链,”因
为对他方才的笑仍然耿耿于怀,我没好气地说。什么审时度势,全被我抛到九宵云
外。
    “如果你是这样一个人物,此刻你就不会和我一起在这辆车上!”他答道。
“别咬指甲!你那指甲已经够难看了。”
    “你也许会觉得我鲁莽无礼,可我还是要问,你为什么每天开车带我出来玩?
很显然,你是可怜我,但干吗一定要选中我来接受你的恩赐呢?”
    我挺直身子,坐在位子上,尽量表示出年轻姑娘那一丁点儿可怜的尊严。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我邀请你是因为你不穿黑缎子衣服,没戴珍珠项琏;另
外,你也不是三十六岁。”因为对方不动声色,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心里窃笑。
    “这真妙,”我说。“我情况你已经全知道了。我承认,我很年轻,生活里除
了死去亲人,没有多少经历。而你呢?关于你的事,我今天知道的决不比我们第一
次见面时更多。”
    “那么,当时你都知道些什么呢?”他问。
    “还不是说你住在曼陀丽。再有,嗯,再有就是,你失去了妻子。”啊,我总
算把喉间骨鲠吐出来了。“你的妻子”这几个字好些天一直在我的舌尖上打转,这
下子终于说出来了,而且说得那么自然,毫不费劲,仿佛提到她乃是世间最平常的
事。你的妻子,一经说出口,这几个字在空中回荡,在我的眼前跳跃,而由于他默
默听完我的话,始终不置一词,这几个字竟膨胀成了既丑恶又可怕的巨怪。这几个
字本来绝不该说,自然更不该从我的嘴里说出。但这是既成事实,说出的话再也无
法追回。诗集扉页上的题词和那个不同于众的斜体“R”这会儿又出现在我眼前,使
我感到心里很不自在,浑身发毛。他决不会原谅我的,我们的友谊就此完了。
    我还记得自己如何出神凝视着前面的挡风玻璃,对飞一般掠过的路景视而不见,
那几个字犹在耳边回响。沉默之中,几分钟过去了,几分钟就意味着汽车又驶过好
几英里的路程,我想,这一回什么都完了,再也不会一起坐车出游了。也许明天他
就离开这里,而范·霍珀夫人则将病愈起床。一切还同从前一样,她带着我在平台
上散步,而那边,旅馆仆役正把他的箱笼搬下楼来,经过行李专用电梯时,正好让
我瞥见,箱笼上全是新贴上去的行李标签。接着便是忙乱的起程和无可换回的永别,
初时还能听到他的汽车在拐弯时换档的声音,接着,连这一点儿声音也汇入车水马
龙的喧闹之中,被融化了去,永远消失了。
    我专心想象这一幕情景,甚至看到仆役收下他的小费,返身走进旅馆转门时对
门房说了些什么。我只管胡思乱想,因此连车子正在逐渐减速也不曾觉得。直到车
子在公路边停下,我才再次回到现实中来。他端坐不动,因为没戴帽子,脖子上又
围了条白围巾,看上去特别像画框里的中世纪人物。在这明快的自然景色中,他显
得格格不入。他应该出现在一座阴森可怕的大教堂的石阶上,大氅拖地;脚边,乞
丐正拼命抢捡他撒下的金币。
    在他身上已看不到仁慈而随和的挚友形象;嘲笑我咬指甲的那位兄长也不见了。
他成了一个陌生人。我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傍着他坐在汽车里。
    他转过脸来对我说:“刚才你谈到一种发明,一种可以擒获记忆的办法。你还
说,你希望在某一特定时刻回过头去体验往事。恐怕我的想法与你恰好相反。回忆
全是辛酸的,我宁愿永远不去理会过去的一切。一年前发生的事整个儿改变了我的
生活,我要把一生中到那时为止的一切统统忘记干净。那段生活已经告终,从我的
记忆里抹去了。我的生活得从头开始。第一天见面时,你的那位范·霍珀夫人问我,
为什么到蒙特卡洛来。那是因为我想借此把你希望能重新唤起的种种回忆统统隔断。
当然,这样做不见得总能奏效,有时候,香水的气味太浓,瓶子关不住,熏得我受
不了。再说,附在人身上的魔鬼就像探头探脑偷看别人隐私的家伙,老是想把瓶塞
打开。我们俩第一次坐车出游时,爬上高山,俯瞰深谷,那就是因为魔鬼打开了瓶
塞。几年前,我曾带我妻子到过那地方。你间我景色是否依旧,那地方有什么变化。
一切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只是——我感恩不尽地发现——那座山丝毫不带任何个性
特征,决不会使人想到上一回,她和我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也许是因为那天你陪
着我。你知道,你替我抹去往昔的影子,你的力量比灯红酒绿的蒙特卡洛要大得多。
要不是你,我早就离开这儿,继续自己的行程,先到意大利,再去希腊,也许还得
到更远的地方去。是你使我省去漫无目的东奔西走的麻烦。哼,让你刚才那种情教
徒式一本正经的说教见鬼去吧!还有,你居然认为我是在做慈善好事!我邀请你是
因为我需要你,需要你陪着我。如果你不相信,那么你此刻就可以下车,自己寻路
回去。好吧,打开车门,下去!”
    我呆呆地坐着,双手放在膝上,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要赶我下车。
    “说吧,你准备怎么样?”他问。
    要是早一两年遇上这种局面,我肯定会哭鼻子。小孩一发急,泪水总是一下子
涌上眼眶。当时,我只感觉到泪水在眼睛里打滚,血直往脸上冲。在挡风玻璃上方
的小镜子里,我突然看见自己那副尊容:两眼困惑慌乱,双颊绯红,长发散乱地披
在宽边帽下。一副鬼样子!
    “我想回家,”我差点哭出来。他默默地把车子发动起来,松开制动闸,掉过
头往回驶去。
    车在飞驰。我觉得它跑得太快,太不费力了、四下里寂寥的乡野无动于衷地注
视着我们驶过。我们回到公路上的拐弯处,就是刚才我想把记忆封存起来的那个拐
角。农家女已不知去向;周围的色彩也是一片惨淡。原来,它同任何一条公路上的
任何一个拐角完全一样,每天有无数旅客驾车打这儿经过。它那迷人之处已随着我
的好心情一起化为乌有。想到这里,我木然的脸突然因为激动而抽搐起来,成年人
的自尊再也无法抵御低贱的泪水。泪水则因为最后得胜,欢快地涌上眼眶,又顺着
双颊淌下。
    我无法止住泪水,这是不由自主的事情。如果我到衣袋里会掏手绢,定会遭他
发现。所以我只得听任泪水横流,让那咸味儿灼我的双唇,体验着极度的羞辱。我
一直用泪眼盯着前面的路,因此不知道他是不是转过脸来看我。不过,突然间,他
把手伸过来,抓住我的手,吻了一下,可仍然不说话。接着,他把自己的手帕扔在
我怀里。我怕丢脸,不敢拿。
    我想起小说里的那些女主角,她们在啜泣的时候,照样讨人喜欢。而我呢?浮
肿的垢面,加上一对哭红的眼目,与她们相比起来,定是天上地下!整个上午就要
这样郁郁地过去,而这一天剩下的时间还长着呢!护士即将离去,所以我又得同范
·霍珀夫人一道在房间里吃中饭。饭后,她可能叫我一道玩贝西克[注],而由于流
感初愈,肯定兴致特别高,劲头特别足。我知道,关在那个房间里我迟早会闷死。
乱作一团的床单,四散拖地的毯子,横七竖八的枕头,污秽的床边柜上沾着灰尘的
香粉,泼翻的香水和溶化的口红——一想到这些,简直叫人恶心。她的床上一定又
乱七八糟摊着各种报纸,看过随手胡乱一折就扔在那儿了;纸页卷着边、封面已残
破不全的法国小说和美国杂志作了伴。在香膏瓶里,在葡萄果盘里,在床底下的地
板上,到处是被捻熄的烟蒂。客人慷慨地送来许多鲜花,花瓶比肩接踵,杂乱无章。
含羞草被暖房培养的奇花异卉挤得水泄不透,而在这一堆花草之上是一只缀着缎带
的大花盒,排着一层又一层的蜜饯水果。再过一会儿,她的朋友们又会来串门,我
就得为他们调制饮料。我痛恨这个差使。我还得躲在角落里听他们鹦鹉一样地饶舌,
臊红着脸,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搁才好。客人一多,她就兴奋,所以准会在床上坐起,
高声叫嚷,爆发出连串的笑声,伸手去打开手提式唱机放唱片,随着音乐的节拍晃
动她肥大的肩胛。这时,我就又成了一个代主人受过的小厮,替她难为情。我宁愿
她生气,宁愿看她用扣针扎起头发,责骂我忘记买回塔克索尔牌香烟时的样子。
    这一切都在旅馆房间里等待着我,而他呢?在把我扔在旅馆之后就可以独自出
游。也许到海边去,让微风吹拂脸颊,追赶着太阳。也许他又会陷入那些我既无所
知也无法共享的回忆之中,在逝去的岁月里漫步游荡。
    我们之间的鸿沟张着大嘴,从来没像此刻这么不可逾越。他仿佛背向我站在辽
远的彼岸。我深感自己幼稚而渺小,子然一身,于是再也顾不上面子,拿起他的手
帕就擤鼻子。反正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的样子再难看也无所谓了。
    “见鬼去吧!”他突然说,好像是发火,又好像终于不耐烦了。他把我拉到身
边,用手臂搂着我的肩头,一面仍然笔直地望着前方,用右手操纵方向盘。我还记
得当时他甚至把车开得更快。“你还年轻,差不多可以做我的女儿,我实在不知道
怎么对付你才好,”他说。这时,路面变狭,前面出现一个弯角。他不得不绕个圈
避开一条狗。我以为他要放开我了,但他仍然把我搂在身边,转弯以后,公路又笔
直地向前伸展,他还是没放开我。
    “把今天早上我说的一切全忘了吧,”他说。“这些全是过去的事,统统都已
了却。今后咱们再不许想这些往事。家里人都叫我迈克西姆,我要你也这样称呼我。
你对我一本正经得够了。”他摸索着我的帽沿,接着把帽子抓在手里,摞到后座,
他弯身吻我的前额。“答应我,你一辈子不穿黑缎子衣服,”他说。我破涕为笑。
他也笑了,龃龉顿时冰释,早晨又变得光明灿烂!范·霍珀夫人和下午一切不愉快
的事情都算不了什么,下午会很快过去,接着是夜晚,夜晚之后就是明天!我洋洋
自得,欣喜若狂,在那一刻简直有勇气要求别人平等待我。我仿佛看到自己误了玩
贝酉克的时间,很晚才懒洋洋走进范·霍珀夫人的卧室,一面漫不经心地打着阿欠
回答她的问话:“我玩过头了,刚和迈克西姆一道吃了中饭。”
    我实在还是个孩子,竟把一个教名看作非常值得炫耀的东西。事实上,从一开
始,他就一直用教名称呼我。尽管出现过阴霾,这天的早晨把我推到友谊的一个新
高度。原来我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糟糕。他还吻了我,自然而又安静的一吻,使
人很舒服,压根儿没有书本里描写的那种戏剧性,也不使人发窘。这一吻似乎使得
我俩的关系变得自然而无拘无束,一切都简单多了。两人当中横着的沟壑终于填平;
今后我要叫他迈克西姆了。那天下午陪范·霍珀夫人玩贝西克似乎也不像平时那么
单调无味。不过我的勇气还不足,没敢跟她谈起早上的事情。牌局终了,她收起纸
牌,伸手去取牌盒,这时她无心地问起他:“迈克斯·德温特还没离开吧?”我像
潜水员离岸时那样稍稍迟疑一下,终于失却了勇气和苦练多时的自制力,回答道:
“嗯,我想是吧。他——我看见他到餐厅吃饭来着。”
    一定有谁看到我俩在一起,去对她说了。也许网球职业教练来告过状;也许旅
馆经理写过条子给她。我等着她发起进攻。可她仍自顾自把纸牌收进盒子,打着呵
欠,由我在一旁收拾皱乱的床铺。我把香粉罐、胭脂盒和口红一样一样递过去。她
收好纸牌,从身边桌上拿起一面小镜子,又说起他:“挺诱人的家伙。我看就是脾
气有点儿古怪,难以理解。那天在休息室里,我原以为他会作一点表示,邀请别人
到曼陀丽去,没想到他的嘴咬得这么紧。”
    我没答话,看着她拿着口红,在自己硬撅撅的嘴上勾出血红的弓形线条。她把
镜子拿得远些,看着化妆效果如何,一面接着说:“我从来没见过她,但我相信她
一定长得非常可爱、穿着考究,举止出众。在曼陀丽过去常常举行盛大的宴会。她
的死实在是意外的悲剧。看来他一定深深爱她。我得敷上颜色深一点的脂粉才能与
这儿的鲜红相配。亲爱的,给我拿点深色的粉来好吗?把这盒放回抽屉里去。”
    接着,我就帮她涂脂抹粉,洒香水,搽口红,忙得不可开交,直到铃响客来。
我迟钝地端上饮料,说不出几句应酬话;我在唱机上换唱片;我去拾掇烟蒂。
    “小姑娘,最近画过什么素描吗?”一个老银行家装着热情的样子问我,单片
眼镜悬在线上摆荡着。我言不由衷地装出一个明快的笑容回答他:“没有,最近没
有。再来支烟吧?”
    说这话的不是我,我的心根本不在那儿。我的思想在追逐一个幻影,她那影影
绰绰的轮廊终于逐渐显露。不过,她的面貌依然隐晦,肤色尚不清晰;她那眼睛的
长相和头发的色泽都还不甚分明,有待于显现。
    她的秀美是永恒的;她那甜密的笑使人终生不忘。她的声音还在某处余音缭绕;
她说过的话还留在人们记忆中。她曾涉足的地方景色依旧;到处都还有她亲手抚摸
过的东西。也许柜子里还收藏着她穿过的衣服,上边仍然遗留着香水的气味。在我
的卧室里,压在枕头底下的那本书,她就曾经捧在手里。我仿佛看见她打开空白的
第一页,脸上挂着微笑,一挥弯曲的笔尖,在纸上写下:“给迈克斯——吕蓓卡赠”。
那天一定是他生日,她把这本诗集连同其他礼物一起放在早餐桌上。当他撕开包装
纸,解开丝线的时候,他们俩一起开怀大笑;当他翻阅诗集的时候,也许她曾伏在
他的肩头。迈克斯!她叫他迈克斯!这称呼多亲昵,多帅,叫起来自在极了。家里
人可以叫他迈克西姆,也就是说祖母、外婆、姨妈、婶婶都这么叫他,再有就是像
我这样沉默寡言、平庸无趣、毫不相干的年轻人。而迈克斯是她选定的称呼,这个
名字只属于她一人。诗集的扉页上,她就是带着这种自负写上这个名字的。那种粗
大的斜体字,在白纸上飞扬跋扈,这本身就象征着她:如此旁若无人!如此自信!
    多少次她就这样挥笔给他写信,报告自己的喜怒哀乐。其中有信手写在半张纸
上的便条,也有当他出门时寄去的整页整页别人不能看的家信,上面写着只有他们
俩才知道的事情。她的嗓音在屋子里回响,传到花园,无忧无虑,亲切流畅,就像
她在书上留下的字迹一样。
    可是,我只能叫他迈克西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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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打点行装!起程真烦死人:忙着寻找失落的钥匙,领取空白的行李标签,包装
薄纸狼藉一地,我讨厌这一切。即使在今天,我已习惯于动身出门,或者像俗话说
的那样以旅馆为家,打点行装依然叫我心烦。今天,砰砰关上抽屉,打开旅馆或临
时租赁别墅内那些毫无个性的衣橱和衣架,整理行装,已经成为生活里有条不紊的
常规,但我仍感到悲凉,若有所失。这里毕竟是我俩住过的地方,在这里我们一起
度过愉快的时光。不管逗留的时间何其短暂,即使只有区区两个夜晚,这地方曾经
属于我们,这里留下了我们的痕迹。这并不是指留在梳妆台上的一枚发针,阿斯匹
林药片的空瓶或枕头底下的手绢。不,不是指这些物质的有形痕迹;我们留下的是
一生中的一个时刻,是思想和心境,是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
    这所房子曾接纳我们,我们在这儿互诉衷情,相亲相爱。但那已是昨天的事。
今天,我们继续赶路,从此再也看不见这所房子。我俩身上都发生了些微的变化,
再也不与昨天的自己完全一样了。有时我们在路边小客店歇响吃饭,我走进一间黑
糊糊的陌生屋子去解手。我是第一次捏到这个门把,第一次看到这剥落成条的糊壁
纸和洗手盆上方那面映像滑稽的小破镜。此刻,这一切都属于我,我和这些物件彼
此相识。这一切都属于此时此刻,不是以往,也不是未来。此时此刻我在这儿洗手,
破镜子映出我的脸,超越了时间的流逝。镜子里出现的是我,这一刻仿佛凝滞了。
    接着,我打开门,走进饭厅。他正坐在桌旁等我。我顿时意识到倏忽之间自己
又年长了一些,在人生的道路上向着未知的命运又跨出一步。
    我俩相视而笑,一起点菜用饭,一面天南地北地闲聊。可是我暗暗对自己说,
同五分钟前离开他时的自我相比,我已稍有改变;那个女人犹在往昔流连,我已变
成另外一个人,一个更年长,更成熟的人……
    前几天,我在报上看到蒙特卡洛的“蔚蓝海岸”旅馆换了经理,改了名,房间
都重新布置,里面整个儿变样了。二层楼上当年范·霍珀夫人租用的那一套房间可
能已经不复存在;我的那间小卧室大概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那天,我跪在地上,
笨手笨脚地替她的皮箱上锁,当时就有一去不返的预感。
    皮箱啪地一声上了锁,我也就结束这一段遐想。望望窗外,我觉得自己仿佛在
影集里翻开了另外一页。远近的屋顶和大海不再归我所有,而是属于昨日,属于往
昔。随身衣物收拾停当之后,房间显得空荡荡,似乎巴不得我们快走,准备明天接
待新客。大件行李已捆扎就绪,上了锁就放在外面的走廊里;小件衣物还得收拾。
废纸篓塞满乱七八糟的东西,快撑不住了。这里有她的药瓶(里面还装着半瓶药)、
丢弃的雪花膏罐、撕碎的账单和信件。抽屉洞开着,镶镜衣柜已空空如也。
    前一天晨餐时,我正替她斟咖啡,她丢过来一封信,并告诉我:“海伦星期六
坐船去纽约。小南希可能生了阑尾炎,所以他们打电报催海伦快口去。这一来我的
主意打定了,我们也马上动身。欧洲委实无聊得要命,不妨等到初秋再来,怎么样,
带你观光纽约这个主意不错吧?”
    这主意比坐牢更可怕。我一定愁形于色,所以她始而惊讶地望着我,接着就生
气了:
    “你这孩子简直荒唐,不识好歹!我真不懂你是怎么想的。你难道不知道,只
有在美国,像你这种没钱没势的年轻姑娘才能过得舒心。男朋友成群,那才有劲呢!
都是些和你门当户对的小伙子。你可以自己找几个朋友,也不必像现在这样成天听
我使唤。我原以为你并不怎么喜欢蒙特卡洛。”
    “我只不过是在这儿住惯了,”我可怜巴巴地想出这个站不住脚的借口,心里
可直嘀咕。
    “那么,你就必须使自己也习惯于纽约的生活。行啦,就这么定了。我们得赶
上海伦的那班船,所以立刻就得联系车票。你马上到楼下接待室跑一趟,让那小伙
子办事麻利些。这一整天可够你忙的。哼,这样也好,省得你有时间为离开蒙特卡
洛发愁。”她阴险地一笑,把香烟捻熄在黄油里,接着就去打电话通知朋友们。
    我没有勇气马上到接待室去办这件事,于是,就走进浴室,锁上门,双手抱头
坐在软木垫毯上、事情终于发生,得准备动身了。一切都完啦!明天晚上我将坐上
火车,像个女佣人一样,抱着她的首饰盒子和她在车上用的护膝毛毯。卧车车厢里,
她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上,头戴其大无比的崭新女帽,上插一支孤零零的鸟羽,身子
缩在毛皮上衣里。我们将在那阿塞的小房间里漱洗。因为车行震动,房门呕嘟呕嘟
作声,脸盆里溅出水来。毛巾湿漉漉的;肥皂上沾着一根头发;餐桌上的饮料瓶装
着半瓶水;壁上则是千篇一律的通告:“Sons le lavabo setrouve une vase[注]”。
列车吼叫着前进,每一次哐啷,每一下震动和摇晃都在宣告,我正离他越来越远。
而他呢?他也许正坐在餐厅里我熟悉的那张桌旁看书,既不想念,也不留恋。
    动身前,也许会在休息室里跟他道声再会,但因为夫人在场,仅仅只能偷偷做
个仓促的表示。道别之后,也许会有短暂的沉默,接着相互一笑,说几句客套话,
诸如:“当然啦,一定得来信啊!”“喔,你真客气,我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务必把照片寄来啊!”“请问你的地址?”“我一定奉告,”等等,等等。接着,
他若无其事地掏出烟来,招呼从身边走过的侍者送个火,而我却在一旁黯然神伤:
“再过四分半钟,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因为我即将离开,因为我俩之间的友谊就此告终,一下子倒反而不知说什么好。
我们就像素昧平生的路人,在此邂逅,既是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但是我的
心在剧痛中嚎叫:“我多么爱你,又多么不幸!这一切对我说来是生平头一遭,今
后也决不会有了。”可是脸上还要装出平常的一本正经的假笑,嘴上还得哺哺胡说
些什么:“看,那老头儿多滑稽!他是谁,大概是旅馆的新客。”就这样,我们在
一起嘲笑一个陌生人,浪费了这最后的时刻。我们所以会这样做是因为此时我们自
己也已经成了陌生人。
    “但愿那些照片印出来还不错,”绝望之中,我只好老调重弹。他回答说:
“是啊。广场上照的那张大概相当不错,那天光线恰到好处。”两人就这么漫无边
际地胡扯,大家都心照不宣,按着一样的口径说话。其实,照片印出来是不是模糊,
或者是否印得出,我根本不在乎,因为这已是最后话别的时刻。
    我脸上挂着凄戚的苦笑,再一次向他道谢:“嗯,真得再好好谢谢你,玩得实
在很‘来劲’[注]……”说话时用上几个平素不用的字眼。“来劲”,这个词儿什
么意思?天知道。我可不管,用了再说。那原是女学生观看曲棍球时使用的词,拿
来形容过去几周悲喜交集的感受极不恰当。
    接着,电梯门大开,范·霍珀夫人出现在眼前,我穿过休息室向她走去,;他
则信步走回自己的一隅,随手捡起一张报纸。
    坐在浴室的地上,我就这样做着一连串可笑的想象,还想到了旅途和到达纽约
时的情景。我想到海伦尖利的嗓音,那女人简直是她母亲惟妙惟肖的翻版;还有南
希,海伦的女儿,一个成天哭闹的小淘气。我想到范·霍珀夫人将介绍我认识的那
些大学男生以及和我地位相当的银行小职员,都是些长着塌鼻子的油滑少年,轻佻
地对我说:“星期三晚上出去逛逛好吗?”“喜欢爵士音乐吗?”而我还不得不装
作礼数周到的样子。到那时,我一定也会像此刻一样,只想关在浴室里独自出神遐

    她来了,砰砰地撞门:“你在干什么?”
    “啊,好了,好了。对不起,我这就来。”我故意打开水龙头,在里边忙乎一
阵,把一块毛巾搭上横木。
    我打开门,她疑惑地打量着我说:“你怎么在里头呆了老半天?今儿早上可没
时间让你胡思乱想,要干的事情多着呢?”
    几周之内他自然要回曼陀丽去,这点我敢肯定。大厅里,一大堆来信等着他,
我在船上匆匆写出一封信也混在其中。这是一封言不由衷的信,闲话同船旅伴,仅
仅想博他一笑。读完以后,他把信往吸墨纸台里随手一插,直到几个星期以后,某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午饭之前,他在付账时偶然发现了,这才匆匆目覆。以后,音
讯告绝,一直到圣诞节才寄张贺年卡,让受件人再次痛感你只不过是无足轻重之辈。
圣诞贺年片,上印的可能就是满地白霜的曼陀丽庄园。贺辞是烫金的印刷文字:
“祝圣诞愉快,新年如意。迈克西米利安·德温特。”不过,为了表示友好,他可
能破例用笔把贺年片上印着的名字划去,在底下亲笔写上:“迈克西姆赠”,而倘
若贺年片上还有空余的地方,至多再加上一句:“希望你在纽约过的愉快。”接着,
用舌尖舔湿信封的胶水,贴上邮票,把它往一大堆待发的信件中一扔完事。
    “明天就走?太遗憾了。”旅馆接待室的职员一手拿着电话筒一面对我说。
“下星期上演芭蕾舞,范·霍珀夫人知道吗?”基地,我从曼陀丽的圣诞节回到火
车卧车的现实中来。
    那天,范·霍珀夫人在餐厅吃中饭,这是她患流行性感冒以来第一次进餐厅。
跟她走进大厅,我直觉得胸口阵阵灼痛。关于他的行止,我只知道他白天到戛纳去
了,这是上一天他自己告诉我的。可我还是提心吊胆,生怕侍者唐突地跑来问我:
“小姐今天是不是同往常一样与先生一道进餐?”所以,每当侍者走近餐桌,我就
捏把汗,幸好他什么也没说。
    一整天都在收拾行李。晚上,人们跑来告别。晚饭是在起居室里吃的,饭后她
立刻上床。到这时为止,我还没见到他。九点半钟的时候,我借口索取行李标签,
下楼到休息室去,可他不在那里,接待室那个令人厌恶的职员冲着我笑笑说:“如
果你是找德温特先生,那是白费心了,戛纳方面来电话说,他在半夜以前不会回来。”
    “我要一纸袋行李标签,”我回答说。但从他的眼色我看出他根本不相信我的
话。
    这么说来,连最后一个夜晚也被剥夺了。整个白天,我一直期待着这个宝贵的
时刻,这样一来,也只得由我独自关在房间里苦挨苦度,呆呆地望着我那破旧的皮
箱和塞得满满的帆布袋出神。不过,这样也好,因为倘若那晚和他在一起,我一定
是个很糟的伴儿,他可能从我脸上看出我的心思。
    我记得那一夜把头深埋在枕头里大哭了一场,年轻姑娘辛酸的眼泪滚滚不住。
那时我才二十一岁,换了今天,就不可能哭得这么伤心。那天晚上真是哭得昏天黑
地,两眼红肿,咽喉干涩。早上起来,我急得要命,用海绵浸着冷水洗脸,搽花露
水,偷偷地敷粉,想把夜里大哭的痕迹掩盖过去。我平时不搽粉,这么一来其实反
而招眼。同时,我还怕情不自禁地再哭,嘴角抽搐几下就可能引起灾祸,引出涌泉
似的泪水。我记得自己曾推开窗户,探出身子,希望早晨清新的空气能拂散脂粉底
下眼圈上的红肿,别让人一看就知道我哭过。太阳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明亮;
白昼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和煦晴朗。蒙特卡洛突然变得友善而妩媚,成了世间唯
一诚挚待人的地方。我爱蒙特卡洛,我的心头充满着柔情。我多么希望一辈子都住
在这里。可是,今天就得离开!我站在这面镜子前最后一次梳理头发;我在这脸盆
里最后一次漱洗;我再也不会睡在这张床上过夜;我再也不会去扭这个开关熄灯。
我穿着晨衣在这普普通通的旅馆房间里踱步,沉浸在离别的怅惘之中,不能自拔。
    “你没受凉吧?”吃早饭的时候她问我。
    “不,大概没有。”这倒是根救命稻草。如果我的眼圈过分红肿,待会儿可以
用这个去搪塞一阵。
    “我不喜欢在打好行李之后还拖沓着不走,”她咕哝着说。“我们本应打定主
意坐早一班车走。要是想想办法,大概能弄到票的。这样,我们在巴黎就可以多呆
些时候。打个电报给海伦,叫她不要凑我们时间了,另外想法子碰头。不知道——”
她看看表,接着说:“我看让他们调车票还来得及,不管怎么样,可以试一试,你
下楼去问问看。”
    “好吧。”我是个十足的傀儡,由她随心所欲地差遣。我走进卧室,脱了晨衣,
穿上那件从不离身的法兰绒裙子,套上自己缝的短褂。对于她,这会儿,我已不但
是抱着冷淡态度,我开始恨她。这样一来,一切全完了,连早上这点时间也从我手
里夺去,甚至无法在庭院里花半个小时——即使短短的十分钟也好——说一声再见!
而唯一的原因就是没有料到早饭那么快就吃完,她厌烦了。好吧,既然这样,我也
顾不得什么清规戒律,什么分寸和脸面。我砰地关上起居室的门,沿走廊奔去,等
不及电梯来,就一步三级跑上扶梯,直登四楼。我知道他住在148号房间,我满脸通
红,上气不接下气地擂起门来。
    “进来!”他叫道。我一边推门,一边已经有点后悔,勇气渐渐消失。因为昨
夜睡得晚,他此刻也许刚刚醒来,头发蓬乱地躺在床上,火气特别大。
    他正站在打开的窗户旁刮脸,睡衣外面套着一件驼毛茄克。与他一比,穿着法
兰绒衣裙和大皮鞋的我显得十分臃肿,原先我还以为自己这样寻上门来颇有点戏剧
性,殊不知不过是出洋相。
    “怎么啦?”他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是来告别的,”我说。“今天早上我们就要走了。”
    他直愣愣地看着我,接着把剃刀放在洗睑架上,要我把门关上。
    我带上门。局促不安地垂手站着。“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他问我。
    “真的,我们今天就走。本来决定晚一班车走,可是现在她又想赶乘早班车。
我怕再也见不到你,我感到走以前必须再见你一面,说声谢谢。”
    在我的想象中,这是两个毫无意义的字,但它们还是笨拙地滚了出来。我浑身
僵直麻木,觉得说不出的别扭。一刹那之间,我甚至想用“来劲”这个词儿形容他
的为人。
    “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她昨天才匆匆决定。她女儿星期六坐船去纽约,我们要同她一路走,所以要
到巴黎去会合,然后再到瑟堡会。”
    “她要把你带到纽约去吗?”
    “是的。可我不想去。我恨纽约之行。我会很苦恼的。”
    “那干吗还要跟她去?”
    “我不得不跟她去,这你是知道的。我在挣钱,和她分手,对我说来损失太大。”
    他又捡起剃刀,把脸上的肥皂弄掉。“坐下,”他对我说。“只要一会儿,我
到浴室里去穿衣服,五分钟就好。”
    他从椅子里拿起衣服,扔在浴室地上,接着走进浴室,砰地把门关上。我在床
边坐下,开始咬指甲。整个儿事情像在做梦;我觉得自己像个木偶。不知道他这会
儿作何感想,准备怎么办。我环顾四周,这是普普通通的一个男子的卧室,凌乱而
缺乏个性。鞋子很多,多得根本穿不了;还有成串的领带;镜台上空荡荡的,只有
一大瓶洗发液和一对象牙梳子。没有照片,没有小影,这类东西一点也没有。我凭
着直觉寻找这类东西,以为房间里至少会有一帧照片,也许放在床头,也许在壁炉
架搁板的当中,一帧镶着皮边镜框的大照片,但是没有。我只看到一些书,还有一
箱香烟。
    果然,五分钟之内他穿好了衣服。“走,下楼到平台去,陪我吃早饭。”
    我看看表说:“没时间了。我这会儿本来早该在服务台换车票了。”
    “别管这些,我一定得跟你谈一谈,”他说。
    我们沿走廊走去,他按铃招呼电梯。我暗暗想,他自然不知道再过一个半小时
左右,早班车就要开车。一会儿,范·霍珀夫人一定会打电话到服务台去问,我是
不是在那儿。
    我们乘电梯下楼,一路没说话,又沉默着走上平台,早餐桌子都已布置停当。
    “你吃点什么?”
    “我吃过早饭了,”我告诉他。“无论如何我在这里只能再果四分钟。”
    “咖啡、煮鸡蛋、吐司、果酱。再来一客蜜桔。”他吩咐侍者拿早饭来,接着
就从衣袋里取出一块刚石片,开始修挫指甲。
    “这么说来,范·霍珀夫人对蒙特卡洛厌倦了,她想回家。我跟她一样,也想
回家。她回纽约,我回曼陀丽,你爱上哪儿?自己选择吧。”
    “别开玩笑,这时候还说笑话真不该,”我说,“看来,我得去弄票了,就在
这儿告别吧。”
    “如果你以为我是那种在吃早饭时故作滑稽的人,你就错了,”他说。“清早
总是我脾气最坏的时候。我再说一遍:要末跟范·霍珀夫人去美国,要末跟我回曼
陀丽老家,两条路由你选择。”
    “你是说,你想雇一个秘书之类的人?”
    “不,我是要你嫁给我,你这个小傻瓜!”
    侍者送来早饭,我两手放在膝上,看他把咖啡壶和牛奶壶一一摆上桌子。
    “你不懂,”侍者走开后,我说。“男人可不找我这样的人结婚。”
    他放下小匙,瞪眼望着我,问道:“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一只苍蝇落在果酱上,他不耐烦地一挥手把它赶走。
    “我说不上来,”我一字一顿地说。“说不清,至少有一点:我不是你那个圈
子里的人。”
    “什么圈子?”
    “曼陀丽啊,你知道我的意思。”
    他拿起舀匙,吃了一点果酱。
    “你简直和范·霍珀夫人一样无知,愚蠢。关于曼陀丽你知道些什么呢?你是
不是属于那个圈子,只有我才能下判断。你以为我是一时冲动才向你求婚的吗?因
为你说了不愿去纽约?你以为我要你嫁给我,就像我开车带你出去一样;对了,还
有第一次请你吃饭,都仅仅为了表示我的仁慈?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我正是这样想的,”我想。
    他一面把果酱厚厚地涂在吐司上,一面说:“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慈善决不是
我的优良品质。眼下,我看你什么也不明白。你还没给我一个答复。你打算嫁给我
吗?”
    即使在神魂颠倒、忘乎所以的时刻,我也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性。有一次,同他
一起乘车出去,走了好几里路两人一言不发,我就开始胡思乱想,想象他病了,病
得厉害,甚至昏迷着说胡话。他派人叫我去护理。我一直幻想着,刚想象到我把花
露水敷在他头上,汽车回到旅馆了,故事也就此收场。还有一次,我想象自己住在
曼陀丽地界上的一座小屋里,他有时也跑来看我,两人坐在炉火前。可突然谈到婚
姻,弄得我六神无主,甚至大为震惊,就好比求婚的是英王。这事听上去不像是真
实的;可他在一边自顾自吃着果酱,好像这一切都挺自然。在书上,男人跪在地上
向女人求婚,还得有月光陪衬。根本不像这样,在吃早饭的时候谈婚姻大事。
    “看来我的建议并不太对你的胃口,”他说。“遗憾!我还以为你爱我呢。这
对我的自负倒是一个很好的教训。”
    “我确实是爱你的,”我说。“非常非常爱。你弄得我好苦。整个晚上我都在
哭,因为我想大概从此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我记得,他笑了,并从餐桌那头向我伸过手来。“为此,愿
上帝保佑你,”他说。“你对我说过,做个三十五岁的神气女人是你的抱负,到了
那一天,我还要跟你提起此时此地的情景。当然,你一定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我要
说,要是你不会变老多好!”
    这时,我已开始感到羞怯,并因为他笑我而着恼。这么说来,女人不该向男人
作这样的表白,这类事情,我还得好好学一学。
    “好,就这么定了,行不行?”他一边说,一边继续吃涂果酱的吐司。“你不
再是范·霍珀夫人的伴侣,而是开始和我作伴。你的职责几乎同以前完全一样,我
也爱读图书馆新到的书报,也要人在客厅里摆上鲜花;饭后我也爱玩玩贝西克,也
需要有人替我斟茶。唯一的区别在于我不抽塔克索尔牌香烟,而喜欢伊诺公司的出
品。另外,你得及时替我准备好我用惯的那种牙膏。”
    我用手指弹着桌面,弄不清自己和他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在嘲弄我?也许这
一切全是开个玩笑?他抬起头来,看到我脸上焦虑的表情。“对你说来,我大概是
个狠心的家伙,对吗?”他说,“这种求婚方式大概不合你的理想。在你看来,我
们应该在音乐院里谈这种事;你手执玫瑰,穿一件雪白的衣裳,远远传来小提琴奏
出的华尔兹舞曲。而我呢?我应该在一棵芭蕉树后狂热地向你求爱。这样一来,也
许你才觉得自己有了身价。可怜的小宝贝,不害臊吗?不要紧,我带你到威尼斯去
度蜜月,手挽手去乘冈陀拉[注]游玩。不过我们不能呆太久,因为我要带你看看曼
陀丽。”
    他要带我看看曼陀丽……突然间,我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行将发生的真事!我将
做他的妻子,我俩将在花园里并肩散步,信步穿过幽谷小径,向海滨沙滩走去。我
想象着自已如何在早餐之后站在石级上,眺望天色,把面包残属向鸟群撤去;接着,
我又如何戴上遮阳帽,手持大剪刀,走出屋子去剪专为室内陈设使用的鲜花。我现
在才明白童年时候为什么买下那张彩图明信片。原来,这是一种预兆,是茫茫然之
中向未来跨出的一步。
    他要带我看看曼陀丽……我的思想自由自在地驰骋开了,眼前出现各种各样的
人物,一幕又一幕的情景。与此同时,他却始终只管吃着蜜桔,时而给我递上一片,
看着我吃。我俩将被客人团团围在中间,他把我介绍给大家:“各位大概还没见到
过我妻子吧。”德温特夫人。我将成为德温特夫人。我反复掂量着这个名字。在支
票上、商人的账单和邀客赴宴的请来上,都将签上这个名字。我仿佛还听到自己在
打电话:“这个周末请到曼陀丽来好吗?”客人,总是大群大群的客人。“啊,她
实在迷人,你一定得结识她——”人群外圈有谁低声这么说。我马上转过身去,假
装不曾听见。我又想象自己挎着装满葡萄和梨子的果篮,走到门房看望一位生病的
老妇人,她向我伸出双手:“夫人,您真太好了,愿主保佑您。”我回答说:“你
要什么,就叫人到宅子来说一声。”德温特夫人,我将成为德温特夫人。我仿佛看
到餐厅里擦得亮堂堂的餐桌和长蜡烛。迈克西姆坐在餐桌的一端,一桌共二十四人
的宴会。我头发上插着一朵鲜花。大家都看着我,举起酒杯:“一定得为新娘的健
康干一杯!”接着,我又听到迈克西姆对我说:“我从来没看见你像今天这么可爱。”
一间间摆满鲜花的凉爽的大房间。我的卧室,冬天生着火。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
位笑容可掬的女人。这是迈克西姆的姐姐。我听得她说:“你能使他那么幸福,这
真不简单!大家都高兴极了。你真行!”德温特夫人,我将成为德温特夫人。
    “剩下的这点桔子太酸,不吃了,”他说。我睁大眼睛望着他,这才慢慢听懂
他的意思。接着,我低下头去看看自己的盘子,那四分之一个桔子果然僵缩得变了
颜色,的确酸得走味儿。我满嘴的苦涩,这会儿才感觉到。
    “谁去跟范·霍珀夫人谈这件事儿?你去还是我去?”他间。
    他折起餐巾,推开盘子。我不明白,他怎么能这样漫不经心地说话,好像这事
一点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是对计划作些微调整而已。可是对我,这是颗碎片横飞
的重磅炸弹。
    “你去跟她说,”我回答。“她一定会气个半死!”
    我们从桌边站起身来。我双颊绯红。因为想到未来而激动得浑身颤抖。我不知
道他会不会挽起我的手臂,微笑着告诉侍者:“祝贺我们吧。小姐和我决定结婚了。”
然后,全体侍者都会听说这消息,微笑着向我们鞠躬。我俩相偕走进休息室,只听
得背后有人兴奋地议论,另一些人则交头接耳,都想一睹我俩的丰采。
    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一言不发离开平台。我跟着他往电梯走去。经过接待室服
务台时,人们连看都不朝我们看。那职员忙着对付一扎票据文件,正转过头去对他
的助手说话。我暗想,他还不知道我就要成为德温特夫人,我将居住在曼陀丽,曼
陀丽将归我所有。
    我们乘电梯来到二楼,沿着走廊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执着我的手摇晃。“你
觉得四十二岁是不是太老了?”他问。
    “啊,不,”我忙不迭回答,那神态也许显得过分急切。“我不喜欢毛头小伙
子。”
    “你可从没跟毛头小伙子打过交道,”他说。
    我们来到范·霍珀夫人的套房门口。他说:“我看最好还是让我独自来处理。
告诉我,你是不是很在乎我俩什么时候结婚?你不会要妆奁吧?你不喜欢这一套吧?
这事儿要不了几天,很容易就能办妥,找个办事机构,弄到一张证书,然后就乘车
出发到威尼斯或者随便哪个你喜欢的地方去。”
    “不在教堂里行礼吗?”我问。“不穿白色礼服,不请女傧相,没有钟声,没
有唱诗班的童子?你的亲戚朋友也不请吗?”
    “你忘啦,”他说。“那样的婚礼我以前曾行过。”
    我们仍旧站在房门前。我注意到报纸还在信箱里塞着,那是因为吃早饭的时候
太忙,没空看报。
    “怎么样?”他说,“就这样办行吗?”
    “当然行啦!”我回答。“刚才我还以为咱们得回到家再结婚。什么教堂,客
人,我可不向往这些,我不喜欢那一套。”
    我向他微笑,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这不是挺有趣吗?”我说。
    可是他已经转过身去,推开了房门。我们走进套间狭小的门廊。
    范·霍珀夫人在起居室里大叫起来:“是你吗?老天爷,你究竟捣什么鬼?我
给服务台挂了三次电话,他们都说没见你人影。”
    一时间,我既想笑,又想哭,想同时又笑又哭,另外我还觉得胸口发闷。一阵
心慌意乱之中,我甚至希望这一切都未发生,要是此刻独自在一个什么地方吹着口
哨散步多好。
    “大概都怪我不好,”他说着走进起居室,随手带上门。我听见她惊诧地大叫
一声。
    我走进自己的卧室,在打开的窗户边坐下,这滋味就像在医生手术室的前厅坐
等。我应该随手找本杂志来翻阅,浏览那些毫不相干的照片和那些根本读不进去的
文章,等待护士走出来报信。护士来了,脸色开朗,模样很干练,但是因为长年与
消毒剂打交道,人情味已被冲洗得荡然无存。“一切都好,手术很顺利,不用担心,
我要回家去睡一会了。”
    房间的墙相当厚实,隔壁的谈话声一点儿也听不见,他跟她说些什么呢?怎么
措词?也许,他说:“您知道,第一次见面,我就爱上了她。这些日子,我们每天
见面。”她的回答是:“嗬,德温特先生,这实在是我听说过的恋爱事件中最最罗
曼蒂克的!”罗曼蒂克,这就是我乘电梯上楼时一路苦思而又始终没想起来的词儿。
是啊,当然啦,够罗曼蒂克的!人们都会这么说。事情很突然,非常罗曼蒂克。两
人一下子决定结婚,而且说到立刻做到。不啻是奇遇!在临窗的座位上,我抱着双
膝,甜滋滋地对着自己笑,这一切多么美好,我将何等幸福!我要同自己心爱的男
子结婚,我将成为德温特夫人!在这么幸福的时刻,居然还感到胸口发问,委实荒
唐。当然,这是神经在作怪。正像在手术室前厅坐等结果。看来,如果两人手牵手
一道走进起居室跟她说清楚,就更有意思,也更自然一些,两人相视一笑,一面由
他站出来向她宣布:“我们决定结婚,我俩深深相爱着。”
    相爱。到现在为止,他还未说过这话,也许是没来得及。方才吃早饭那阵子多
匆忙,一边还得往嘴里送果酱、咖啡和蜜桔。那有闲暇?那蜜桔的味道可真糟糕。
是的,他还没说到相爱之类的话,他只说到结婚,口气就事论事,毋庸置疑,倒也
别致。正因为方式别致,他的求婚才更合我的意,显得更真诚。他可不同于一般的
芸芸众生,不像那些毛头小伙子,那种人也许满嘴胡言乱语,心里却远不是那样想;
那种人连篇的山盟海誓,热烈得让人受不了,但却前言不搭后语。这一次的求婚也
不像他头一次对吕蓓卡……我决不能想到这上头去,快把这念头遣开。是魔鬼在诱
使我去闯这思想的禁区。滚到后边去,撒旦!这些事绝对不能想,永远想不得,永
远,永远!他爱我,他要带我看看曼陀丽。那边两人的谈话还有个完没有?他们究
竟是不是还打算把我叫过去?
    那部诗集就搁在床边。他已忘了借书给我这回事,可见这些诗对他是无关紧要
的。“去!”魔鬼在耳边轻声怂恿。“翻开扉页。你心里难道不正想这么做吗?去
翻开扉页。”胡扯!我说。我只是想把书放进行李堆去。我打个呵欠,漫不经心地
往床头柜走去,信手捡起诗集。我被床灯的电线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倒,诗集从我
手中掉到地板上,恰好散开在扉页。“给迈克斯——吕蓓卡赠。”她死了,人们不
该去想起死者。死者已经长眠,青草掩埋了他们的坟墓。不过,她的字迹多么活泼,
多么道劲!那一手不凡的斜体字,还有那墨水渍,仿佛是昨天刚刚写上的。我从化
妆盒里取出指甲剪子,把这页纸剪下来;一边剪,一边做贼心虚地往后张望。
    这一页被我剪得一干二净,连毛边也没留下。剪掉这一页后,诗集显得洁白,
变成一部没人翻阅过的新书。我把剪下的扉页撕成碎片,丢入废纸篓。接着,我又
在临窗的座位坐下,可是心里还尽想着纸篓里的碎片。过了一会儿,我不得不站起
身来,再去看看纸篓,即使在撕碎以后,墨水还是又浓又黑地出现在眼前,字迹并
没有毁掉。我拿了一盒火柴,把碎纸片点着。火舌吐出美丽的火焰,仿佛在给纸片
涂色,卷得纸边起皱,使上面的斜体字无从辨认。纸片抖散,变得褐色的灰烬。最
后消失的是字母R,它向外扭曲着,显得比原先更雄伟,接着也在火焰中成了齑粉。
留下的不是灰烬,而是一种轻盈的细尘……
    我走向脸盆,洗了手,顿时觉得好过一些。好过多了,就好像新年之初墙上挂
的日历掀在元月一日,我有一种一切从头开始的洁净感,觉得一切都春意盎然,充
满欢快的信念。门开了,他走进房间来。
    “一切顺利,”他说。“开始她惊诧得说不出话来,不过这会儿已开始恢复,
我现在下楼到服务台去给她弄车票,保证让她赶上第一班车。她曾犹豫了一下。我
想她是想当我们的证婚人。我可是坚决不同意。去吧,跟她谈谈去。”
    什么高兴、幸福,这类话他都没说,他也没有挽起我的手臂,陪我去起居室。
他只是朝我一笑,挥挥手,就独自沿着走廊走开了。
    我惴喘不安又难以为情地去见范·霍珀夫人,那模样活像一个通过别人之手递
上辞呈的女佣。
    她临窗站着抽烟。我从此再也见不到这个肥胖的矮怪物了;肥大的胸部那儿上
衣绷得紧紧的,那顶可笑的女帽歪斜地覆在脑门上。
    “啊,”她的声音干巴巴,冷冰冰,一定与对他说话时的腔调完全不一样。
“看来我得付你双倍工资。你这人城府实在深。这事怎么给你办成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讨厌她那种奸笑。
    “算你走运,幸亏我患了流行性感冒,”她说。“现在我才知道这些日子你是
怎么打发的,还有,你为什么这样健忘。天哪,还说在练网球。你知道,你满可以
对我说实话。”
    “对不起,”我说。
    她好奇地打量着我,上下左右,眼光扫过我的身子。“他对我说,过不了几天
你们就要结婚。你没有亲人,不会东问西问,这对你说来又是一件幸事。好吧,从
现在起这事与我无关,我一点也不管了。我倒是想,他的朋友们会作何感想。不过,
得由他自己拿主意。你知道他比你大多了。”
    “他才四十二岁,”我说。“而我看上去并不止我这点年纪。”
    她笑了,把烟灰往地板上乱撒着说;“这倒不假。”她仍然用从来没有过的异
样眼光端详着我。她是在判断我全身的价值,像家畜市场上的行家那样,她的眼光
寻根究底,使人觉得难堪。
    “你说,”她装出亲呢的样子,像是朋友间说私房话,“你有没有做什么不该
做的事情?”
    她简直就像提议付我百分之十佣金的女裁缝布莱兹。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说。
    她又笑了,还耸耸肩。“啊,好吧……没有关系。不过,我常说英国姑娘都是
黑马[注],别看她们表面上只关心曲棍球,其实很难捉摸。这么说来,我得独自去
巴黎,让你留下,等你那位情郎弄到结婚证书。我注意到他并没有邀请我参加婚礼。”
    “他大概谁也不请。再说,到时候你反正已经动身了,”我说。
    “(口母),(口母)!”她取出化妆盒,动手往鼻子上扑粉。“想来,你作
这个决定总是经过考虑的,”她接着说。“不过,事情毕竟很仓促,对吗?只有几
星期的工夫。我看他这人并不怎么随和,你得改变自己的生活去适应他的习惯。你
得明白,到目前为止,你一直过着非常闭塞的日子,我也没带你跑过多少地方。你
今后要担负曼陀丽女主人的职责,说句老实话,亲爱的,我看你根本对付不了。”
    这就像一小时前我对自己说的那一切的回声。
    “你没有经验,”她又接着说。“你不了解那种环境。在我的桥牌茶会上,你
连两个连贯的句子都说不上来。那么,你能对他的朋友们说些什么呢?她在世的时
候,曼陀丽的宴会远近闻名。当然,这一切大概他都跟你说起过?”
    我沉吟着没有接话。感谢老天,她不等我回答又接着往下说了:
    “我自然希望你幸福;另外,实话对你说吧,他的确很诱人。不过,嗯,请原
谅,我个人以为,你犯了个大错,日后会追悔莫及。”
    她放下粉盒,回头看我的脸色,也许,她终于说出真心话了,可我决不爱听这
样的真心话。我抿着嘴不说话,也许表情有点阴沉,所以她只好一耸肩,往镜子跟
前走去,把那顶蘑菇状的的小帽拉直。她终于要走了,我可以从此不再见到她,我
打心眼里庆幸。想起与她一起度过的、受雇于她的几个月时光,我不免怨气难平:
替她捧着钱袋,跟在她后面东奔西跑,像个呆板、无声的影子。确实,我没有阅历,
羞怯幼稚,一个十足的傻瓜。这一切我全明白,用不着她唠叨。我看她刚才说这番
话完全是有意的,因为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女性立场,她恨这桩婚事,她对于人们
各种价值的估计,由此遭到了当头一棒。
    我才不管这些,我要忘掉这个女人和她的讥讽。从撕下扉页,烧掉残片时起,
我开始产生一种新的自信。往昔对我俩已不复存在,他与我两人正在重新开始生活。
过去,就像废纸篓里的灰烬一样,已经烟消云散。我将成为德温特夫人,我将以曼
陀丽为家。
    她马上就要离去,独个儿坐着卧车哐啷啷赶路。他与我将在旅馆餐厅里共进午
餐。仍旧坐在那张餐桌旁,规划着未来。这是意义重大的新生活的起点。也许,她
走后,他终于会告诉我他是爱我的,他觉得幸福。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时间;另外,
这类话毕竟不很容易说出口,一定要等到时机成熟。我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她在镜
子里的映像。她盯着我瞧。嘴角挂着隐约的容忍的浅笑。这下子,我以为她终于要
做一点友好的姿态了,伸出手来,祝我走运,给我打气,对我说一切将非常顺利。
但她还是只管微笑,绞着一绺散开的头发,塞回帽子底下去。
    “当然啦,”她说。“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娶你。你不会自欺欺人地以为他爱着
你吧?实际情况是一幢空房子弄得他神经受不了,简直要把他逼疯。你进房间之前,
他差不多承认了这一点。要他一个人在那儿生活下去,他硬是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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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们于五月初回到曼陀丽,按迈克西姆的说法,是与第一批燕子和风信子花一
起到达。这是盛夏之前最美妙的时节:山谷里杜鹃花浓香泌人心脾,血红的石南花
也正怒放。我记得那是一个大雨倾盆的早晨,我们离开伦敦,驱车回家,下午五时
左右,已快到达曼陀丽,正可以赶上喝午茶。直到此刻,我还记得当时自己那模样,
尽管结婚才七个星期,穿着却同往常一样,不像个新娘:灰黄色的紧宽衫,石貂鼠
皮的小圈脖,还披着一件不成样子的胶布雨衣,雨衣大得很不合身,一直拖到脚踝。
我当时想,穿上这样的雨衣才能表示出伦敦天气不佳;而且因为雨衣很长,可以使
自己的身材显得高大一些。我手里捏着一副齐臂长手套,另外还有一只大皮包。
    “这是伦敦的雨,”动身时迈克西姆说。“你等着瞧,待会儿等我们驶近曼陀
丽,一定是阳光满地的好天气。”他说得不错,到了埃克塞特,乌云被抛到后面,
越飘越远,头顶是一片蔚蓝的天空,前面是白色的大道。
    看到太阳我真高兴。因为迷信,我总把雨看作凶兆,伦敦铅灰色的天曾使我郁
郁寡欢。
    “觉得好过些吗?”迈克西姆问我。我朝他笑笑,执住他的手,心想对他说来,
回自己的家该是何其轻松自如:信步走进大厅,随手捡起积压的信件,按铃吩咐送
上茶点。可是对于我的局促不安,他能猜出几分?他刚才问我,感到好过些吗?这
是不是说他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没关系,很快就到了。我看你需要用些茶点。”
他放开我的手,因为前面是一个弯道,得放慢车速。
    我这才知道,他是以为我觉得疲乏,所以不说话,根本没想到此刻我害怕到达
曼陀丽的程度决不亚于我在理论上对她的向往。一旦这个时刻临近,我倒又希望它
往后挪。最好我们在路边随便找家客店,一起呆在咖啡室里,傍着不带个性特点的
炉火。我宁愿自己是个过往旅店,一个热爱丈夫的新娘,而不是初来曼陀丽的迈克
西姆·德温特的妻子。我们驶过许多景色明快的村落,农舍的窗户都显出厚道好客
的样子。一个农妇,怀抱婴孩,站在门口向我微笑;一个男子,手提吊桶,当啷当
啷穿过小路,朝井边走去。
    我多么希望我俩也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或者做他们的邻人也行。晚上,迈克
西姆斜靠在农舍门上,抽着烟斗,为自己亲手种植的葵薯长得茁壮高大而自豪。我
呢?我在打扫得于干净净的厨房里忙乎,铺好桌子,准备吃晚饭。梳妆柜上,一架
闹钟滴答滴答走得安详。还有一排擦得亮堂堂的菜盘。饭后,迈克西姆读他的报纸,
靴子搁在火炉的挡架上。我则从柜子抽屉里取出一大堆缝补活计。无可怀疑,那样
的生活是安详而有规律的,还轻松自如,不必按刻板的准则行事。
    “只有两英里了,”迈克西姆告诉我。“你看见那边一长排大树吗?从那儿的
山顶倾斜着伸向山谷,过去一点就是大海。那就是曼陀丽,那些树木就是曼陀丽的
林子。”
    我强作笑容,没有答话。我只感到一阵惊惶,一种无由控制的眩晕。那种狂喜
的激动和幸福的自豪感都一股脑儿作了烟云散。我像一个被人牵着第一天上学去的
幼童,也像一个初次离家外出求职的稚嫩的年轻使女。结婚以来短短七个星期中好
不容易学到的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制力,这会儿简直成了在风中发抖的一块碎布片。
我连最起码的行为准则似乎也忘了个精光,待会儿可能左右手不分,应该站着还是
坐下,吃饭时应该使用何种汤匙和餐叉,都会乱了套。
    “依我说,把胶布雨衣脱了吧,”他从头到脚打量着我说。“这儿根本没下雨。
还有,把你这条可笑的皮围脖拉拉正。可怜的小乖乖,我就这样急急忙忙拖着你回
家来了。看来,你本应该在伦敦添置些衣服才是。”
    “只要你不介意,我可不在乎,”我说。
    “大多数女人成天只考虑穿着,”他心不在焉地说。转弯以后,我们来到一个
十字路口。这儿是一堵高墙的起点。
    “到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迄今未有的激动,我则用双手紧抓着汽车的皮椅。
    汽车转入弯道,左前方出现两扇大铁门,旁边是看门人的屋子。铁门大开着,
进了门便是长长的车道。车进门时,我看到门房黑洞洞的窗子后面有几张窥探的脸。
一个小孩从屋后绕出来,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我慌忙往椅子里一缩,心怦怦直跳。
我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探头探脑,小孩子为什么瞪眼张望。他们是想看看我的模样,
这会儿也许已起劲地在小厨房里哄笑着议论开啦:“只看到她那帽顶,”他们会说。
“她不肯把脸露出来。不打紧,赶明儿就可以知道这人的长相,宅子里准会有消息
传出来。”
    也许,对我的怯生的窘态,他终于有几分觉察,所以就抓起我的手,吻了一下,
一边笑着说:“这儿的人有些好奇,你可别介意。大家都想看看你是什么样子,也
许几个星期以来,他们非此莫谈。你只要态度真诚自然,他们肯定都会喜欢你,至
于家务,你一点不用过问,一切全由丹弗斯太太料理,就让她去操持好了。我看,
一开始她会对你摆出生硬的态度。这人的性格很怪。可你不必在乎,她的作风就是
这样。看到那些灌木吗?紫阳花开的时候,这一带的灌木丛就像一堵深蓝色的围墙。”
    我没有吭声。我又想到多年前在那家乡村小铺里买彩图明信片的情景:手指搓
着明信片,我走出铺子,来到明亮的阳光下,心里暗暗得意:把这画片收进影集倒
挺合适,“曼陀丽”,多美的名字啊!可现在曼陀丽竟成了我的家!我将给朋友们
写信:“整个夏天我们将呆在曼陀丽,请你们一定来玩。”这车道现在对我说来既
新奇又陌生,但以后我会非常熟悉它,在这儿散步时知道什么地方有一个转弯,什
么地方有一个拐角;园丁在哪儿修剪过灌木,在哪儿截去一枝,我能马上看得出来。
我顺着车道走进铁门旁的门房,嘘寒问暖:“今天腿觉得怎么样?”那时,那位老
太太将不再对我表示好奇,她会欢迎我去厨房作客。我真羡慕迈克西姆,无忧无虑,
泰然自若,嘴角挂着微笑,这表明回家来他很高兴。
    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他那样泰然自若,嘴角也能挂上这样的微笑?看来这是太遥
远了。我多么希望马上就能达到这一步。可当时我觉得自己慌得傻了眼。只要能摆
脱这样的窘态,我甚至宁愿变成一个头发花白,步履蹒跚,久居曼陀丽的老妇人。
    铁门砰地一声在我们后面关上,再也看不见尘土飞扬的公路。我发现车道与自
己想象中的样子很不相同。我原以为曼陀丽的车道一定是条宽阔的大路,上面铺着
沙砾,两边是齐整的草坪;路面经常用耙子和扫帚整理,弄得很平滑。可它不是这
样,倒是像条蛇似地扭曲向前,在有些地方并不比一条小径宽阔多少。道旁两排大
树,枝条摇曳,交错纠缠,形成教堂穹隆般的浓荫,我们就好比在拱道上穿行。绿
叶混成一片,浓密异常,即使正午的太阳也无法透过,只能间或在车道上投下一些
斑斑驳驳、时隐时现的温暖金光。四周非常静,鸦雀无声。在公路上曾吹着一阵西
风,它欢快地拂着我的脸,使路边的青草一齐弯腰低舞,可是在车道上却一丝儿风
也没有。甚至汽车的发动机也变了调子,它低声哼哧,不再像刚才那样放肆轰鸣。
    车道倾斜着伸向山谷,大群树木迎面压来,其中有魁梧巨大的榉树,白色的躯
干光滑可爱,擎托着一根又一根数不清的枝权。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它
们迎面压来,我只要一伸手就可触到它们。
    我们继续前行,驶过一座小桥,桥下是一条狭溪。这条根本不像汽车道的小路
还在向前蜿蜒伸展,就像被使了什么魔法的一根缎带,穿过黑压压的沉寂的树丛,
无疑正深入林子的中心。左右看不到豁然开朗的空地,看不到房屋。
    车道漫漫,老是不见尽头,我的神经开始受不住了。我想,转过这个弯,或者
再往前一点,绕个圈,一定就能看到尽头。但是每当我从椅上挺起身子,总是又一
次失望:看不见房屋和田野,看不见令人宽慰的开阔的花园,周围仍是一片死寂的
密林。两扇大铁门已经成为逝去的记忆,门外的公路则更遥远,似乎已属另一个世
界。
    突然,我看见在幽暗的车道前面有一小片开朗的天空,顿时,黑糊糊的林子开
始变得稀疏,那种无名的灌木丛也不见了。道旁是远远高出人头的一堵血红色的墙,
原来我们已来到石南花丛中。石南出现得那么突然,不但把人弄得不知置身何处,
甚至叫你大吃一惊。刚才汽车行在进林子里,我一点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奇景。石
南花红得像鲜血,着实吓了我一跳。成团成簇的石南,茂盛得难以置信,看不见叶
子,也看不见枝干,只有一片象征着杀戮的血红色,因为过分的浓艳,显得非常怪
异,完全不像我以前见过的石南花。
    我朝迈克西姆膘了一眼,他微笑着问我:“喜欢吗?”
    我喘着气答道:“喜欢。”是不是真心话,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一向把石南看
作一种普普通通的家花,或呈紫色,或呈浅红,整齐地排列在圆形花圃中。可是这
儿的石南花根本不像植物,而是一群高耸的密集巨怪,美得反常,大得出奇。
    这时我们离宅子已经不远。果然不出我所料,车道由窄变宽,向一片开阔地伸
去。在两边血红的石南花的簇拥之下,我们拐了最后一个弯,终于到达曼陀丽!啊,
曼陀丽,果然是我想象中的模样,多年前那彩图明信片上的雄伟大宅,优雅,精美,
一无瑕疵,比我梦中见到的形象更加完美!宅子由平坦的草地和绒毯似的草坪环绕,
座落其间;庭院平台倾斜着伸向花园,花园又通往大海。我们向宽大的石阶驶去,
最后在敞开的正门前停车。这时透过一扇带竖框的窗子,我看见大厅里全是人。我
听到迈克西姆低声骂了一句:“这鬼女人,她明明知道我不喜欢这一套。”接着便
猛地把车刹住了。
    “怎么回事?”我问道。“那些人都是谁啊?”
    “看来,这下子你得硬硬头皮挺一挺,”他没好气地对我说。“丹弗斯太太把
全家和庄园里的仆役都集合起来欢迎我们。不要紧的,你用不着开口,一切由我来
对付。”
    我摸索着找车门的把手,有些发慌,另外,因为长途坐车,身上阵阵寒颤。正
当我乱摸汽车门锁时,仆役总管带着一个跟班走下台阶,他替我打开了车门。
    总管是个老头,脸相很和善。我抬头向他微笑,并伸出手去。他大概没有看见,
径自拿起毛毯和我的小化妆盒,扶我下车,同时把脸转向迈克西姆。
    迈克西姆一边脱手套,一边对总管说:“喂,弗里思,我们回来啦。离开伦敦
时下着雨,看来这儿不像下过雨。大家都好吗?”
    “都好,老爷,谢谢您关心。是啊,这儿没下雨,一个月来多数是好天。看到
您回来真高兴,但愿您身体康健。但愿太太也康健。”
    “我俩身体都好,谢谢您,弗里思。只是坐车赶长路有点累,想喝茶了。我可
没料到这一套,”迈克西姆说着往大厅那边撇了撇头。
    “老爷,这是丹弗斯太太的吩咐。”总管说话时脸上毫无表情。
    “我猜到的,”迈克西姆生硬地说,接着便转过脸招呼我进屋,“来,反正不
花多少时间,完了就喝茶。”
    我俩一起登上石阶,弗里思和跟班抱着毛毯和我的胶布雨衣跟在后面。我又觉
得胸口隐隐作痛,同时因为紧张,喉咙于涩难过。
    直到此刻,当我闭起眼睛,回忆初到曼陀丽那天,我还能想象自己当时的样子:
穿着紧身衣,汗湿的手里抓着一副齐臂长手套,瘦小孱弱,窘态毕露,站在门槛上。
闭起眼睛,我又看到了石筑大厅。几扇气派不凡的门打开着通往隔壁的藏书室。大
厅墙上挂着彼得·莱利[注]和
范戴克[注]的作品。精致豪华的楼梯通向吟游诗人画
廊。大厅里,前一排后一排站立着大群的人,一直排到那边的石筑市道和餐厅。这
些人张大着嘴,露出好奇的神情,盯着我看,就像围着断头台看好戏的观众,而我
则像双手反绑等待处决的犯人。
    有一个人从队伍里走了出来。此人又瘦又高,穿着深黑色的衣服,那突出的颧
骨,配上两只深陷的大眼睛,使人看上去与惨白的骷髅脸没什么两样。
    她朝我走来。我向她伸出手去,一边羡慕她那高贵而安详的态度。她握住我的
手,我执着的是一只无力而沉重下垂的手,死一样冰冷,没有一点儿生气。
    迈克西姆向我介绍:“这就是丹弗斯太太。”她并不抽回自己那只死一样的手,
一边开始说话,两只深陷的眼睛始终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我受不住她的逼视,
终于移开了目光。直到这时,她的手才蠕动起来,重新有了生气,我觉得浑身都不
自在,同时又自渐形秽。
    此刻我已记不起她的原话,但我记得她曾以自己个人的名义,并代表全体雇员
仆役,欢迎我来到曼陀丽。那是一篇事先练习过的礼节性的欢迎辞,一种干巴巴的
官样文章。她的声音和她的手一样,冷冰冰,毫无生气。说完之后,她等着,像是
期待我致答辞,我记得自己如何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表示感谢,慌乱
之中,竟把两只手套掉落在地上。她弯下身替我捡起手套。当她把手套交给我时,
我看到她嘴角隐约绽出轻蔑的微笑。我立刻猜到,她一定在笑话我缺乏教养,她的
表情很有点异样,使我怎么也没法定下神,即使当她退回仆役队伍之后,这个黑色
的人物仍然显得很突出,与众不同,游离在外、尽管她不作声,我知道她还在死命
盯着我。
    迈克西姆挽起我的手臂,说了几句表示领情的话。他说得非常自然,毫无窘态,
似乎致答辞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说完这番话,他拥着我走进藏书室去喝茶,随手带
上门,我俩总算又单独在一起了。
    两条西班牙种的长耳狗从炉边跑来迎接我们,用前爪搔着迈克西姆,毛色柔和
的长耳朵向后撇着表示亲热,还唤着他的手。过后,狗儿弃了迈克西姆,跑到我身
边,唤我的脚跟,露出疑惑而戒备的神态。那条瞎了一只眼的母狗一会儿就对我厌
倦了,咕噜一声,走回到炉边去。但是小狗杰斯珀却把鼻子搁在我的手掌里,下巴
偎在我膝上,和我亲热起来,当我抚摸着它那柔软的耳朵时,它的眼睛露出深沉的
灵性,还僻啪僻啪地甩尾巴。
    我脱掉帽子,解下那寒怆的小围脖,连同手套、提包,一起扔到临窗的座位上。
这时我才觉得好过一些。房间很深,十分舒适,靠墙排着书架,藏书极多,一直堆
到天花板;一个独身男子是一辈子不愿离开这样的藏书室的。大壁炉旁边,摆着厚
实的靠背椅,还有一对篓子,那是专为两条狗准备的。但是看来它们从来不进篓子,
因为椅子上留着好些凹陷的痕迹。说明它们常在这儿歇息。长窗对着草坪,草坪往
外,还能望见大海在远处闪光。
    房间里有一种安谧的陈年气味。尽管初夏季节这儿总陈列着紫丁香和玫瑰,花
香不断,但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始终没有什么改变。从花园或大海吹来的空气,一进
屋子,马上就失去原先的清新,成了这一成不变的藏书室的一部分,与那些发霉的、
从来没人去读的藏书混成一体,与漩涡花饰的天花板,与浅黑色的护壁镶板,与厚
重的帷幕,混成一体了。
    这是一种类似苔藓的陈年气味,在那种难得举行礼拜的教堂里,石生青苔,窗
绕长藤,你常能闻到这种气味。藏书室就是这么一个静谧的处所,一个供人恍惚冥
想的地方。
    一会儿,茶点端来了。弗里思和那年轻的跟班神色庄重地把一切布置好,我在
一旁不用插手,一直等他们离去。迈克西姆翻阅着一大堆信件,我手里捏弄着往下
滴奶油的松煎饼和碎蛋糕,喝下滚烫的热茶。
    他不时抬头看我,向我微笑,接着又埋头读信。这些信大概是过去几个月中积
压下来的。想到这儿,我才感到对他在曼陀丽的生活,日复一日的常规,对于他的
男女朋友,对于他的花销和他治家的那一套,我知道得实在太少。过去的几个星期
飞一般逝去,我偎依着他坐车驶过法国和意大利,仅想着我是多么爱他。我用他的
眼光去浏览威尼斯,应和他的每一句话,对往昔和未来不提任何问题,满足于眼下
的现实,满足于这点小小的荣耀。
    他比我原先想象的要活跃得多,也亲切得多。他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显示他的青
春和热情,完全不像我们初次相识时的那种样子,完全不是在餐厅里独占一桌,目
光呆滞,神秘莫测的陌生人。他是我的迈克西姆,他笑着,唱着,往水里扔石子,
拉着我的手,舒展开眉头,卸下肩上的重负。我把他当作情人、朋友。那几个星期,
我忘了他以前那种有条不紊的刻板生活,忘了这种生活还得重新开始,一如既往,
而这几个星期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假日,倏忽就被抛在脑后。
    我看他读信。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有时则表情木然地把信扔在一边。
我想,要不是仁慈的上帝,我从纽约写来的信此刻也一定在这一大堆来雁往鱼之中,
他会用同样冷漠的态度对待,也许一开始为写信人陌生的签名所困惑,然后打着阿
欠,把信扔进纸篓,伸手去取茶杯。一想到这些,我不寒而栗,好险哪,差一点儿,
此刻他就会独自在这里喝茶,照样过他的日子,也许不怎么想到我,至少不觉得遗
憾;而我呢?我在纽约陪着范·霍珀夫人打桥牌,日复一日,翘首期待那永不到来
的回信。
    我仰靠在椅子里,环顾四周,想给自己多少灌注点儿自信。使自己意识到此刻
确实在曼陀丽,在那彩图明信片上的大宅里,在这名扬远近的曼陀丽庄园。我得设
法让自己相信,这里所有的一切确实属我所有,既是他的,也都是我的。此刻我坐
着的宽敞舒适的椅子,这么许多顶着天花板的藏书,墙上的绘画,花园,林子以及
我曾在书报上读到过的曼陀丽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因为我是迈克西姆的妻子。
    岁月荏苒。就在这儿,我俩将白首偕老。到那时,我俩还将这样坐在藏书室里
喝茶,迈克西姆和我两人。狗儿和我俩作伴,那将是眼下这两条狗的后裔。藏书室
里仍将弥漫着此刻这种陈年霉味。有朝一日,屋子将弄得乱七八糟,狼藉不堪,那
是在孩子们——我们的儿子——还未长大的时候。我仿佛看到小家伙们穿着沾泥的
皮靴,伸着四肢趴在沙发里,把一大堆棍棒、板球拍子、大折刀、弓箭等带进屋子。
那边的桌子,此刻擦试得何其亮堂光滑。到那时,桌上将出现一只丑陋的大盒子,
里面盛放着蝴蝶和飞蛾;还有一只用来盛鸟蛋,外面包着粗棉花。那时,我将对孩
子们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能放在这儿。宝贝儿,拿走,放到你们自己的书
房里去。”听我这么一说,孩子们呼啸着奔出屋去,剩下最小的弟弟在后面螨跚学
步,比哥哥们安静得多。
    开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幻想,弗里思和跟班进屋来收拾茶具。等到收抬完毕,
弗里思对我说:“太太,丹弗斯太太问您是不是想看看您的房间。”
    迈克西姆从一大堆信件里抬起头来问:“东厢那些房间装修得怎么样?”
    “老爷,在我看来,装修得真不错哩。当然,工程进行的时候,那边弄得一塌
糊涂。丹弗斯太太曾担心在您回来之前不能如期完工。可是,工匠们在星期一总算
把活干完了。依我看,老爷您住在那一侧定会觉得很舒适。那边光线更好些。”
    “你们在这儿大兴土木改建房屋吗?”我问。
    迈克西姆简短地回答:“没什么,只是把东厢那一套房间重新装修粉刷一下,
供我俩使用。弗里思说得对,住在那边要爽快得多,从房间能看到玫瑰园,景色很
美。我母亲在世时,那侧的房间专门接待宾客。好啦,等我读完这些信,就上楼去
找你。去吧,这是个好机会,想法子跟丹弗斯太太交个朋友。”
    我慢慢站起身,刚才那种神经质的惶恐再次袭来。我走进大厅,心里多希望能
等一等迈克西姆,待他读完信,挽着他的手臂,一起去看房间,我不愿独自跟着丹
弗斯太太四处浏览。
    这会儿,大厅里人已走光,显得特别空廓。我的脚步落在石板上,回声直冲屋
顶。这种声音弄得我很心虚,就像人们在教堂里走路,非常不自在,非常拘束。啪
嗒啪嗒,啪嗒啪嗒。这声音多么讨厌。穿着毡靴的弗里思一定觉得我活像个傻瓜。
    “这厅堂真大,是不?”我不自然地装出快活的声调,仍是一副女学生模样。
不料他却十分庄重地回答说:“是的,太太,曼陀丽是座大宅,当然不及有些公馆
那么宏伟,可也够气派了。古时候,这儿是宴会厅。现在逢到大场面,譬如说举行
宴会或跳舞会,仍然使用这大厅。另外,太太大概知道,曼陀丽每周开放一次,接
纳公众参观。”
    “是的,我知道,”我一边回答,一边仍为自己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感到难堪。
我觉得他领着我向前走去,犹如为一个公众宾客导游,而我自己的举止也确乎像个
陌生人:彬彬有礼地左顾右盼,浏览墙上挂着的各种兵器和绘画,抚摸精雕细刻的
楼梯扶手。
    楼梯口,一个黑衣人站着等我,那惨白的骷髅脸上,两只深陷的眼睛盯着我看。
我回过身,想求助于不动感情的弗里思,可他已经穿过大厅,走进那边的甬道不见
了。
    现在只剩下丹弗斯太太和我两人。我迎着她走上富丽的大楼梯,她还是一动不
动地等着,双手交叉握在胸前,眼光始终不肯从我脸上移开。我强作笑容,可她并
不报以微笑,这实在也不能怪她,因为这时候的一笑毫无缘由,只是愚蠢地假装心
情愉快的一种掩饰。
    “让你久等了吧?”
    她回答说:“太太,您爱怎么打发时间,全由您自己作主。我只不过是按您的
意旨办事。”说完话,她转身穿过画廊的拱门,走进那边的过道。我们沿着一条宽
阔的铺着地毯的通道走去,接着向左转弯,走进一扇橡木制的房门。进门后是两级
对称的扶梯,先向下,接着又往上,十分狭窄,最后来到一扇房门跟前。她猛地推
开门,侧过身子让我进屋。这是一间小巧玲珑的前室,或是专供女人休息、化妆用
的闺房,陈设着一张沙发,几把椅子,还有一张写字桌。这屋子通向隔壁宽敞的双
人卧室。卧室窗户宽大,连着一间浴室。一进屋,我就向窗口走去,望望外边的景
色,下面是玫瑰园和平台的东半部。花园再过去是一片平坦的草地,通往近处的林
子。
    “原来,从这儿望出去根本看不见大海,”我转身对丹弗斯太太说。
    “是的,看不见。从屋子的这一头不但看不见大海,甚至连涛声也听不到。在
这一侧,你根本想不到大海就在近处。”
    她说话的样子十分特别,像是话里有话。她特别着重在“屋子的这一侧”几个
字,仿佛在向我暗示,我们此刻置身其中的这套房间比较低劣。
    “太遗憾了。我爱大海,”我说。
    她不回答,仍然盯着我看,双手还是交叉着握在胸前。
    “不过,房间还是挺美的,”我说。“住在这儿肯定会非常舒服。我听说一切
都是赶在我们回来之前弄舒齐的。”
    “是的,”她说。
    “过去这套房间是个什么样子?”我问。
    “这里糊着紫红色的壁纸,还有各种各样的帷幕、帘子等等。德温特先生觉得
房间不够明亮,所以除了偶尔接待宾客,这套房间不大使用。这一次,德温特先生
在信里特地吩咐说,你们二位将住在这里。”
    “这么说,这不是他原来的卧室,”我说。
    “不是的,太太。过去他从来没用过东厢的房间。”
    “噢。可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起。”
    我信步走向梳妆台,动手梳理头发。我的行李已打开安放就绪,发刷和梳于都
已摆在托盘里,迈克西姆送了我一套头发刷子,此刻正陈列在梳妆台上,让丹弗斯
太太一饱眼福。这些都是全新的刷子,价格昂贵,值得我骄傲。
    “行李是艾丽斯替您打开的。在您的贴身使女到来之前,由艾丽斯服侍您,”
丹弗斯太太说。
    我又一次朝她微笑,把刷子放口梳妆台,局促地说:“我没有贴身使女。艾丽
斯是这儿的内房女佣吧?就让她来服侍我好啦。”
    她脸上又露出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我笨拙地掉了手套时的那种表情。
    “我看长远这样下去不行,”她说。“您知道,像您这样地位的太太总得有贴
身使女。”
    我摹地涨红脸,又伸出手去拿刷子。她的话里有刺,这我一清二楚。我避开她
的目光,回答道:“如果非这样不可,那就请你费心替我办这件事吧,随便给找个
想出门找事做的女孩子就行。”
    “如果您觉得这样好,”她说,“请尽管吩咐。”
    一时,两人都不说话。我希望她走开。我弄不明白这女人为什么老这样站着,
双手交叉摆在黑衣服前,目不转睛盯着我看。
    “你来曼陀丽好些年了吧?”我说。“大概比谁呆的时间都长,是不?”
    “不!弗里思比我来得早,”她的声音一无生气,多么冷酷,同她那双曾在我
掌心之中的手一模一样。“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弗里思就来了,那时德温特先生还
是个孩子。”
    “噢,是这样,”我说。“你是在那以后才来的。”
    “不错,”她说。“在那以后。”
    我又一次抬头看她,又一次遇到她惨白脸上一对阴沉的眼睛。就是这对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使我觉得异样的不安,预感到有什么祸事临头。我想装出一副笑脸,
可又实在笑不出。那双眼睛把我整个儿给握住了,那双暗淡无光,没有一丝儿同情
表示的眼睛!
    “我来时正好是头一位德温特夫人嫁过来的时候。”
    我在上面说过,她的声音一直是单调平板的,可是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突然
变得尖厉激烈,既有生气,又有寓意,连那嶙峋惨白的颧骨也抹上了一点血色。
    这一变化来得突然,我蓦地一惊,甚至觉得几分恐惧。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
么,说些什么。她似乎把不得明言的几个字说出了口。这几个字长期以来深埋在她
心底,这会儿再也憋不住了。她的眼睛仍然盯着我的脸,眼光里透出某种既有怜悯
又有鄙夷的奇怪神色。在她这样的逼视之下,我觉得自己比原先想象的更为稚嫩,
对生活里各种人情世故实在知之太少。
    我看得出,她瞧不起我,像她这种地位的人都很势利,一眼就看出我根本不是
什么贵妇人,只是一个地位微贱、怯懦的弱女子。可是她那眼神里除了蔑视,总还
有点别的什么,是确定无疑的仇恨,还是十足的恶意。
    我总得找几句话说说,可不能老是这么坐着玩弄发刷,让她看出我既怕她又提
防着她。
    “丹弗斯太太,”我边听边说,“我希望咱们俩能相互了解,处好关系。你对
我得有点耐心,因为这样的生活对我说来完全是新的,与过去大不相同。我一定要
努力适应这儿的新生活;当然,首要的还是要让德温特先生过得幸福。我知道一切
家务安排全可交给你管,这一点,德温特先生对我说过,你尽可按老规矩管下去,
我不会提出任何异议。”
    我打住了,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没有所握,不知这番话是不是得体。等我再
次抬起头来,她已经走开,这会儿正用手捏着门把,站在门旁。
    “好的,”她说。“但愿一切都能遂您的心意。我管家已经一年多,德温特先
生从来没表示过不满意。当然,已故的德温特夫人在世时,情形大不相同。那时候,
经常招待客人,开宴会,虽然我替她管事,这样的大场面她总爱亲自过问。”
    我又一次意识到她在谨慎地选择用词,好像在探索一条通往我内心的道路。她
盯着我的脸,看刚才一席话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作用。
    “我可宁愿让你管事,我宁愿这样,”我重复着说。
    她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我先前曾注意到的表情,就是头一口在大厅里握手时的
那种表情:十足的嘲弄,确定无疑的鄙视。她深知我决不敢跟她较量;她看出来,
我怕她。
    “还有什么吩咐吗?”她问道。我装模作样地四下瞧一瞧,然后说:“没有什
么了。样样都有。我住在这儿一定会觉得很舒服。你把屋子打扮得这么漂亮。”后
面一句完全是奉承;为取得她的好感,我作了最后一次尝试。可她依旧扳着脸,耸
耸肩说:“我只不过是按德温特先生的吩咐办事罢了。”
    她手按门把,在门旁流连不去,像是还有什么要对我说,可又拿不。定主意如
何措词,所以就等着我再说些什么,好让她见缝插针。
    我但愿她快点走开。她像个影子,站在那儿一直盯着我看,骷髅脸上深陷的双
眼端详着我。
    “您要是发现什么不称心的地方,务请立刻吩咐,好吗?”她问。
    “好的,好的。丹弗斯太太,”我嘴上这么说,可心里明白这并不是她想说的
话。如此一间一答之后,又是冷场。
    “如果德温特先生问起他那口大衣橱,”她突然转了话题,“请转告说衣橱太
大,无法搬动。我们试了一下,因为门太窄,衣橱搬不进来。这里的房间比西厢的
房间小。倘若他对这套房间的布置不满意,请他告诉我。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布置
这些房间才好。”
    “别担心,丹弗斯太太,”我说,“我想他一定会非常满意。只是让你们辛苦
了。我根本不知道他要你们重新装修布置这套房间。其实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要
是让我住西厢,我一样会感到很满意,很舒服。”
    她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我,开始扭动房门的把手。“德温特先生说您想住在这
一侧。西厢的房间历史悠久,大套间的卧室比这间屋子大一倍,天花板上雕着漩涡
花饰,非常华贵。用花毯披挂的椅子全是珍品;壁炉也是雕花的。那个房间是全宅
最漂亮的,窗外是草坪,草坪再往外就是大海。”
    听了这些话,我觉得很不是滋味,甚至有些羞愧。她为什么带着忿忿然的口吻
说话,一边还暗示安顿我的这个房间比较低劣,够不上曼陀丽的标准,只不过是为
一个二流角色准备的二流房间而已。
    “德温特先生大概是想把最漂亮的房间留着让公众参观吧?”我说。她仍在扭
动房门的把手,听到我说话,便又抬头看我,盯着我的双眼,在回话前沉吟了半晌。
当她回话时,她的声音竟比先前更沉静,语调也更平板:“卧室是从来不让公众参
观的;只向外开放大厅、画廊和楼下的房间。”说到这儿,她顿了一顿,暗暗察看
我的反应。“德温特夫人在世时,他们夫妇俩住在西厢,我刚才对您说起的面向大
海的那个大房间就是德温特夫人的卧室。”
    这时,我看到她脸上掠过一个阴影。她退到墙角,尽量不使自己显眼。原来,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迈克西姆进屋来了。
    他问我:“怎么样?行吗?称心吗?”
    他环顾房间,高兴得像个小学生,接着说道:“我一直认为这是最美的房间,
这些年来一直当客房使用,真可惜了。不过我总觉得有朝一日会用上这个房间的。
丹弗斯太太,你干得着实出色,我给你打满分。”
    “谢谢,老爷,”她面无表情地答道,然后转过身,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迈克西姆走到窗口,探身看外面的景色。“我爱这玫瑰园,”他说。“我对童
年的回忆之一就是跟着母亲在玫瑰园里玩,那时候腿骨还不硬,摇摇晃晃地学走路,
妈妈在一旁摘去凋谢的玫瑰花穗。这房间有一种和平、幸福的气氛,而且宁静。在
这儿,你根本想不到只消走五分钟便可到达海边。”
    “丹弗斯太太也这么说,”我告诉她。
    他从窗边走开,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摸摸家具,看看墙上的画片,一会儿又走
去把衣橱打开,摸摸已经放好的我的衣服。
    他突然问道;“跟丹弗斯太太这老婆子相处得怎么样?”
    我转过脸去,又一次对镜梳头发:“她的态度好像有点生硬。”半晌,我又接
着说,“也许她以为我要干预这儿的家务。”
    “这个我看她才不在乎呢,”他说。我抬起头来,恰好看见他盯着镜子里的我
瞧。接着,他又转身走向窗边,一边低声吹着口哨,把身体重量压在脚跟上,一前
一后摇晃。
    “别管她,”他说。“从很多方面看,这人是有点古怪。别的女人想要跟她处
好关系,看来挺不容易。对于这一点,你切不要注意。如果此人实在惹你讨厌,把
她赶走得了。不过,你知道,她办事干练,可以代你管家,免得你操心。我看她对
其他仆人一定相当霸道,只是还没敢霸到我头上来。她要是敢对我放肆,我早就让
她滚蛋了。”
    “我看,等她了解我以后,也许能够处好关系,”我赶快接着说。“刚开始时,
她有点儿讨厌我毕竟还是很自然的。”
    “讨厌你,为什么讨厌你?你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从窗口转过身来,愠怒地皱着眉头,脸色异常。对这句话他竟这样在乎,我
不理解,可同时我又希望自己没说刚才那句话。
    “我是说,对一个管家,照顾单身男子毕竟比较容易,”我说。“我看她已习
惯于这一套,可能怕我干预得太过分。”
    “太过分?上帝啊……要是你以为……”他的话只开了一个头就打住了。他从
房间那头走过来,吻着我的前额。
    “把丹弗斯太太给忘了吧,”他说。“我对她可不感兴趣。来,让我带你看看
曼陀丽去。”
    那天晚上,我再也没见到丹弗斯太太,我俩也没再谈论这个人。思想上已把她
驱开,我觉得轻松多了,那种把自己看作外来侵犯者的感觉也才淡漠一些。而当迈
克西姆搂着我的肩,带我在楼下的房间里四处浏览的时候,我才开始觉得自己终于
有点儿像理想中的角色,开始把曼陀丽当作自己的家了。
    我的脚步落在大厅的石板上不再发出异样难堪的响声。这会儿迈克西姆打着钉
子的皮鞋发出的声音比我的脚步响得多。还有那两条狗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听着既
使人安适,又很悦耳。
    使我高兴的另一个原因是,这是我俩在曼陀丽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我们刚回家
就忙着浏览墙上的绘画,花去不少时间,所以迈克西姆看看钟说,时间来不及了,
晚饭前不必更衣。这么一来,省得我受窘。要不然,那个名叫艾丽斯的使女肯定要
问我换哪一套衣服,还要帮我穿着。而我就只得穿上范·霍珀夫人赐的那套衣服
(这套衣服她女儿穿着不合身),裸着双肩,忍着寒冷,走下长长的一段楼梯,到
大厅去吃饭。我方才就一直担心,生怕一本正经坐在这庄严肃穆的餐厅里用膳。可
现在,因为不用更衣,一切又变得轻松而自然,同两人在外面上餐馆没什么两样。
穿着原来的紧身衣,我觉得舒服。我笑着谈论在意大利和法国的见闻,我们还把旅
途拍的照片放在桌上。弗里思和跟班就像餐馆里没有个性的侍者一样,他们不会像
丹弗斯太太那样瞪眼看我。
    饭后,我俩坐在藏书室里。一会儿,窗帷放下了,壁炉里添了柴火。虽然已是
五月,夜晚仍寒气逼人,幸好炉火熊熊,给我温暖。
    饭后两人这样坐在一起还是头一回。在意大利,我们或步行或驾车出去兜风,
进小咖啡馆去打发时间,或者并肩斜靠在桥上。
    迈克西姆本能地朝壁炉左方他的位子上走去,伸手拿起报纸。他把一个宽大的
杭垫塞在脑袋后边,点燃一支香烟。我暗暗想:“这是他的老习惯,多少年来他每
天都这样。”
    他不朝我这边看,径自读报,露出心满意足、非常舒服的样子。回家来恢复了
原先的生活方式,他又是一家之主了。
    我坐在一边,双手托着腮帮子沉思。我爱怜地抚摸着长耳狗柔软的耳朵。这时
我突然想到,我并不是第一个懒洋洋靠在这张椅子上的人。在我之前,已有人坐过
这椅子,椅垫上肯定留下过她身子的印痕;她的手曾搁在这儿的扶手上;她曾从同
一具银质咖啡壶中往外斟咖啡,把杯子送到唇边;同我此刻的姿势一样,她也曾俯
身去爱抚长耳狗……
    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似乎有人在我背后打开了门,引进了股冷风。我是坐
在吕蓓卡的椅子上,斜靠着吕蓓卡的椅垫。长耳狗跑来把头搁在我膝上,因为这是
它的老习惯,它还记得过去就在这个地方,她曾给它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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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当然,我从没想到,在曼陀丽的生活竟是如此有条不紊,这样刻板!今天回忆
起来,我还记得第一天早晨的情景:迈克西姆很早起身,早饭之前就穿着停当,开
始写信。九点过后好大一会儿,我才应着镗镗的小锣声,慌忙下楼。这时他已快吃
完早餐,在削着水果了。
    他抬起头来朝我笑笑说:“你别介意,这一套你总得设法适应才好。每天这个
时候我是没有空闲的。你知道,管理曼陀丽这么一所大宅,非得把全部时间花上去
不可。咖啡和热菜都在餐具柜上。早餐的时候我们不用仆人服侍。”我告诉他,我
的钟慢了,另外洗澡多花了点时间,可他根本没听,他低着头读一封信,不知为什
么皱着眉头。
    我还清楚地记得,早餐的丰盛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使我有点惶然不知所
措。在一只银质大壶里盛着热茶,还有咖啡;炒蛋和腊肠在炉子上咝咝冒着热气,
另一道热菜是鱼;在另一只特制的炉子上搁着几枚一窝生的煮鸡蛋;在一只银碗里
盛着麦片粥;在另一个餐具柜上放着火腿和一方冻腊肠;而在餐桌上刚摆开了面包、
吐司,各种各样的果酱和蜂蜜罐。两端是堆得高高的水果盘。我觉得很奇怪,在意
大利和法国的时候迈克西姆早饭只吃一客夹心面包卷和水果,只喝一杯咖啡,回家
来却摆开这么丰盛的早餐,够一打人吃的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许他对此习
以为常,根本不觉得是什么浪费。
    我注意到他吃了一小块鱼,我吃了个煮鸡蛋。这么多余下的食物怎么处理呢?
这些炒蛋、脆嫩的腊肠、麦片粥、剩下的鱼。也许厨房后门口有些我不认识、一辈
子也不会见面的穷人在等着施舍吧,要不,这些东西都一概扔进垃圾桶完事?当然
这些我都无从得知。我根本不敢启口过问。
    “感谢上帝,幸好我的亲戚不多,不会来多麻烦你,”迈克西姆说。“我只有
一个难得见面的姐姐,一个差不多瞎了眼的老奶奶。顺便说一声,我姐姐比阿特丽
斯不遂自来,说要来吃顿中饭。我料到她会来的。她大概想见见你。”
    “今天就来吗?”我的情绪一下子降到冰点。
    “是的。早晨接到她的信,说是今天就来。可她不会在这儿果很久。我想你一
定会喜欢她的。这人很直率,想什么就说什么,决不是那种虚伪的角色。她如果对
你没有什么好感,就会当着你的面说出来。”
    这些话并没有使我得到多少安慰,我倒反觉得一个伪善的人至少不会当面出我
的丑,这样是不是更好些。
    迈克西姆站起身来,点了一支烟。“今天早上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你自个
儿去玩,行不行?”他说。“本来想带你到花园里走走,可我必须跟总管事克劳利
碰一次头,我已经好久没过问这儿的事务。哦,对了,克劳利也在这儿吃中饭,你
不会反对吧?能对付吗?”
    “当然不反对,”我说。“我会挺高兴的。”
    他捡起信件,走出房去。我记得当时自己很失望,因为在我原先的想象中,第
一天的早晨我们应该手挽手到海边去散步,一直玩到人乏兴尽才回来。因为回来得
迟,午饭已冷了,我们就在一起单独进餐。吃过午饭。我俩坐在藏书室窗外那棵栗
子树下憩息。
    这第一顿早饭我吃了好久,故意挨时间,直到弗里思进来,在侍者帷幕后边朝
我张望,我才意识到这时已经十点多钟。我顿时跳了起来,觉得很内疚,并为自己
在餐桌旁坐得太久说了几句表示歉意的话。弗里思一躬到地,一言不发,他总是这
样有礼貌,言行的分寸恰到好处。可是,在他眼睛里我却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惊奇
的神色。难道我方才这些话又说错了?也许我根本不该道歉。这样一来反而降低了
我在他眼中的地位。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掌握分寸,知道当时当地应该说什么,做
什么。看来弗里思也像丹弗斯太太一样,在怀疑我的身分;他也看出,态度自如、
举止优雅而有自信,这些决不是我的素质。而是我要花好长时间,也许得经过痛苦
的磨炼才得以学到的东西,而要学会这一套,我得屡受煎熬,付出代价。
    事实也的确如此。当我埋着头走出房间时,我在门边的阶梯上绊了一下,弗里
思跑来搀我,替我拾起掉在地上的手绢,而那名叫罗伯特的年轻跟班,站在帷幕背
后,忙不迭扭过脸去,以免让我看到他在窃笑。
    当我穿过大厅时,我还听到两人在小声说话,其中一个,大概又是罗伯特,笑
了一声。两人大概正在笑话我。我回到楼上,想独个儿关在卧室里安静一会。可是
一推开门,我发现使女们正在打扫房间,一个扫地,另一个抹梳妆台。两人惊愕地
望着我。我赶快返了出来。原来我又错了,早晨这个时候不该到卧室去,谁都没想
到我会冒冒失失间去,我刚才的举动违反了曼陀丽的日常惯例。
    我只得轻手轻脚再次下楼,幸好穿着拖鞋,走在石板上倒没有什么声响。我走
进藏书室,里面窗户大开,壁炉里柴火已经堆好,但没有点着,因此寒气逼人。
    我关上窗子,四下环顾着想找一盒火柴,可是找来找去没找着,一时不知道该
怎么办。我不愿按铃叫人。可是昨晚上炉火熊熊、舒适而温暖的藏书室,此刻简直
像座冰窖。楼上卧室里肯定有火柴,但我不愿再去打扰使女们干活,她们的圆脸蛋
一个劲儿盯着我瞧,使我受不了。我决定等弗里思和罗伯特两人离开餐厅后,到餐
具柜上去取火柴,于是就蹑手蹑脚走进大厅,听那边的动静。他们还在收拾,我听
到他们在说话;还有托盘相碰的声音。不大一会儿,一切都安静下来,两人一定是
从侍者专用门走进,往厨房方向去了。我穿过大厅,再次走进餐厅。果然,餐具柜
上有一盒火柴,我疾步穿过房间,一把抓起火柴。可正在这时,弗里思又回来了。
我偷偷摸摸把火柴盒往袋子里塞,但为时已晚,我看到他惊诧地朝我的手掌膘了一
眼。
    “太太,您要什么?”他问。
    “啊,弗里思,”我简直无地自容。“我找火柴。”
    他立刻摸出一盒火柴,送到我手里,同时递上香烟。这又着实使我受窘,因为
我不吸烟。
    “啊,不,”我说。“是这么一回事,藏书室里冷极了。也许是因为刚从国外
回来,我觉得这儿的天气很冷,所以我想生个火。”
    “太太,藏书室里通常是下午才生火。德温特夫人总是使用晨室的,所以此刻
展室里已生了火。当然,要是您吩咐在藏书室里也生火,我马上叫人照办。”
    “喔,不必,”我说。“我没有这个意思。好吧,弗里思,谢谢你,我此刻就
到晨室去。”
    “您如果需要信纸、笔和墨水,那儿都有,太太,”他说。“过去,德温特夫
人在早餐后总在那儿写信,打电话,如果您对丹弗斯太太有什么吩咐,家里的内线
电话也在那里。”
    “谢谢你,弗里思,”我说。
    我转身走进大厅,嘴里哼着一支小调,以此来给自己壮胆。我自然不能对他说,
我还没到过晨室,前一夜迈克西姆没领我去看过那房问。我知道他正站在餐厅的入
口处,看我穿过大厅,所以我一定得装出一种熟谙门路的样子。在大楼梯的左首有
一扇门,我鲁莽地朝它走去,一边暗暗祈祷,但愿自己没有走错。可是一推开门,
我发现这是一间园艺贮藏室,里面堆着杂七杂八的零碎东西:一张桌子是专供修剪
鲜花用的;好些柳条椅堆在墙边;钉子上挂着两三件胶布雨衣。我装出一种目中无
人的样子退了回来,朝大厅那头瞥一眼,看见弗里思还站在那里。这么说,我的一
举一动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太太,您应该走右手这扇门,楼梯这边的门,穿过客厅,到晨室去。您应该
笔直穿过小客厅,然后朝左手转弯。”
    “谢谢你,弗里思,”我低声下气地说,不再装模作样了。
    我按着他的指点,穿过大客厅。这是间很美的屋子,比例对称,外边是草坪,
草坪倾斜着通向海滩。我想这儿大概是接纳公众参观的,要是由弗里思来导游讲解,
他一定熟知墙上每一幅绘画的历史,熟知房内每一件家具的制作年代。的确,房间
很美,这点我也看得出来,这些桌椅可能都是无价之宝,尽管如此,我可不愿在这
儿逗留,我怎么也不能设想自己会坐在这样的椅子里,或是站在这精雕细刻的炉边,
把手里的书撂在旁边的桌上。房间肃穆得犹如博物馆的陈列室。在那种陈列室里,
壁龛前拉着绳子,门口椅子上还坐着身穿大氅、头戴宽边帽的看守人,活像法国城
堡的卫兵。
    我赶快穿过客厅,向左转弯,终于来到这间我还没有见过的晨室。
    看到两条狗已蹲在炉火前,我心里才好过些。小狗杰斯珀立刻摇着尾巴朝我奔
来,把鼻子伸到我手里,那条老母狗听到我走过来,只是抬了抬鼻子,用瞎眼朝着
我进门的方向。它用鼻子嗅了一阵,发觉我不是它等待的那个人,于是就咕噜了一
声,把头转开,又盯着炉火出神去了。接着,杰斯珀也撇下我,跑到老狗旁边安顿
下来,舔着自己的身子,它们像弗里思一样,都知道藏书室在下午以前不生火,因
此,很久以来就养成了跑到晨室来度过早上这段时间的习惯。
    不知什么缘故,我还没走到窗口就猜到,房间外面一定是石南花丛。果然,在
打开的窗子底下聚集着大簇大簇鲜血一般红得过分的石南,就是昨天傍晚我见到过
的那些花。它们已经蔓延着侵入车道。花丛中间有一小片草地,那是平整得像地毯
一样的苦鲜。草地中央立着一座小小的雕像,那是一个吹着风笛的森林之神。塑像
以猩红色的石南花为背景,而小草地则如同戏台,任他在这儿起舞表演。
    这个房间不同于藏书室,没有那种霉味儿。这里没有那些年长月久被坐得陈旧
了的椅子,没有摊满书报的桌子。藏书室里摊着许多书报,其实并没有人读这些东
西,只是老习惯罢了,迈克西姆的父亲,或许甚至是他的老祖父,喜欢这样摆摆样
子。
    晨室则显示出十足的女性,既优雅又妩媚。看得出来,房间的女主人曾精心挑
选每一件家具,因此这儿的椅子、花瓶,乃至每一件小摆设,彼此都很协调,与女
主人自己的性格亦相和谐。我仿佛看见她在曼陀丽收藏的宝物中凭着自己高明的直
觉,一件一件挑出自己最中意的珍品,把那第二流的、平凡的东西统统撇在一边;
她挑得如此有把握,我似乎听见她在发号施令:“我要这件,还有这件,这件。”
房间以浑然一体的格调布置,家具都是同一代的制品。因此,房间美得出奇,无懈
可击,完全不像向公众开放的客厅那样死板而冷漠。展室栩栩如生,鲜明而光彩夺
目,有点像窗下大簇大簇的石南花。我还注意到,石南花并不单单充斥在窗外的草
地上,而且已经侵占到房间内部,那娇艳的脸孔正从壁炉架上俯视着我;沙发边的
茶几上也有一大瓶;写字桌上,金烛台的旁边,也是它们亭亭玉立的倩影。房间里
到处是石南花,连墙壁也染上了血红色,在早上的阳光中浓艳得耀眼。石南是房间
里唯一的鲜花,我怀疑这是不是一种有意的安排,这屋子陈设布置成这个样子,也
许本来就是仅仅为了摆石南花的吧?不然的话为什么其他房间里都不摆石南花?餐
厅的藏书室里也放鲜花,但都修剪得整整齐齐,搁在适当的地位作为陪衬,不像这
儿的石南花那么多。
    我走过去,在写字桌边坐下。使我惊奇的是这个彩色缤纷的精美的房间同时竟
也专作办事的地方使用。我本以为,用这样高雅的趣味打扮起来的房间,尽管鲜花
多得过分,只不过是一个用来显示装饰美,供人在倦慵时私下休息的去处。可是这
张写字桌,纵然纤巧精致,却决不是女人的小玩意儿,由你坐在旁边,咬着笔杆,
信手写就短柬便条,然后把吸墨纸台歪歪斜斜地一丢,接着漫不经心地走开。写字
桌上设有鸽笼式的文件架,上边贴着“待复信件”、“须保存信件””、“家务”、
“田庄”、“菜单”、“杂项”、“通讯地址”等标签。标签是用一手我已熟悉的
尖细的草体字写成的。一下子认出这笔迹,简直把我吓了一跳,因为自从把诗集的
扉页销毁之后,我还没再见过这笔迹。另外,我也没有想到还会见到它。
    我胡乱地拉开一只抽屉,一眼又看见她的笔迹。这回是出现在一本打开的皮封
面记事册上,册子的标题是《曼陀丽宾客录》,内容按星期和月份编排,上面记录
着来往宾客姓名,他们住过的房间以及他们的伙食。我一页一页翻着,发现册子上
记载了整整一年中曼陀丽来往宾客的情况。这样,女主人只需打开册子一看,就知
道到今天,甚至到此刻为止,哪一天有哪位客人在她家过夜。来客宿在哪一个房间,
女主人为他准备什么样的饭菜。抽屉里还有些雪白的硬信纸,是专供落笔很重的人
草书用的,此外还有印着纹章和地址的家用信笺,以及盛在小盒子里的雪白的名片。
    我从盒子里取出一张,拆开外面包装的薄纸。名片上印着“M·德温特夫人”的
字样,名片的一角还有“曼陀丽”三个字。我把名片放回小盒子,并关上抽屉。突
然之间,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袭来;仿佛我是在别人家里作客,女主人对我说:
“当然可以,去吧,到我书桌上去写信好了。”可我却在鬼鬼祟祟偷看她的私信,
这实在是难以宽恕的行为。现在她随时可能走进房间来,发现我坐在写字桌前,放
肆地打开了她的抽屉。
    突然间,面前写字桌上的电话铃声大作,把我吓得一下子跳了起来,以为这F被
人逮住了。我双手颤抖着拿起话筒,问道:“哪一位?您找谁?”线路那头传来一
阵陌生的嘤嘤声,接着就响起一个低沉粗鲁的嗓音:“是德温特夫人吗?”我听不
出说话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恐怕您弄错了吧,”我说。“德温特夫人过世已经一年多了。”我坐在位子
上,默默地望着话筒,等候对方回话。直到对方用大惑不解的语气,稍微提高嗓门,
再问一遍名字,我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犯了个不可挽回的错误,于是蓦地涨红
了脸。
    对方在电话里说:“太太,我是丹弗斯太太,我是在内线电话上跟您说话。”
我方才失常的表现实在无法掩饰,愚蠢得太不像话,要是不对此有所表示那只会使
自己进一步出丑,尽管方才的洋相已出得相当可以了。所以我就结巴费力地表示歉
意:一对不起,丹弗斯太太。电话铃把我吓了一跳,我自己也不明白胡说了些什么。
我没想到你是找我说话,我不知道这是内线电话。”
    她回答说:“太太,请原谅我打扰了您。”我想,她一定猜到我在这儿乱翻写
字桌上的东西。接着她又说:“我只是想问一声,您是不是要找我,今天的菜单是
不是合意?”
    “啊,”我说。“啊,我想肯定可以的。我是说我对菜单完全满意。你看着办
好了。丹弗斯太太,不用征求我的意见。”
    “我看您最好还是过过目,”对方接着说。“它就搁在您手边的吸墨纸台上。”
    我手忙脚乱地在左近处翻了一阵,终于找到了这张我先前未注意到的纸片,我
匆匆扫了一眼:咖喱龙虾、烤牛肉、龙须菜、巧克力奶油冻,等等。这是午饭还是
正餐,我不知道。大概是午饭。
    “很好,丹弗斯太太,”我说。“挺合适的,确实好极了。”
    “您要是想换菜,请吩咐,我马上就叫他们照办。请您看一下,在调味两字的
边上我留出了空白,您爱哪一种,就请填在上面。我还不知道您吃烤牛肉时习惯用
哪一种调味汁。过去德温特夫人非常讲究调味汁,我总得问过她本人才敢决定。”
    “呃,”我说。“呃,这个……让我想一想。丹弗斯太太,我说不上来。我看
你们还是按通常的老规矩办吧。德温特夫人喜欢什么,你们就看着办好了。”
    “您自己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吗,太太?”
    “不,没有。我真的说不上来,丹弗斯太太。”
    “要是德温特夫人在世,我看她肯定点葡萄酒调味汁。”
    “那么就用这种调味计好了。”
    “太太,请原谅我在您写信的时候打扰了您。”
    “不、不,别这么说,你根本没有打扰我。”
    “我们这儿都是中午发信,您要付邮的信罗伯特会去拿的,贴邮票的事也归他
管。您只要打个电话跟他说一声就行了。倘若您有什么急件要付邮,他会叫人立刻
到邮局去寄发的。”
    “谢谢你,丹弗斯太太。”说完之后,我手持听筒等着,可她没再说什么。听
到对方滴铃一声挂断电话,我才放下听筒。
    我的眼光又转向写字桌,望着那些随时备用的信纸和吸墨纸台。我面前的鸽笼
式文件架好像在盯着我看,那些上边写着“待复信件”、“田庄”、“杂项”等字
样的标签都在责备我为什么闲坐着无所事事。以前曾坐在我这个位子上的女人可不
像我这样浪费时间,她伸手抓起内线电话的听筒,干脆利落、斩钉截铁地发号施令,
菜单上要是有哪一项不合她的意,她就提笔勾掉。她可不像我这样只会说:“行啊,
丹弗斯太太”,“当然啦,丹弗斯太太”。等打完电话,她开始写信,五封,六封,
七封,写个没完,用的就是那手我已熟悉的不同寻常的斜体字。她一张一张撕下光
滑的白信纸。在每封私人信件底下,她签上自己的名字:吕蓓卡。那个倾斜的R字母
特别高大,相形之下,其他字母都显得十分矮小。
    我用手指敲击着写字桌面。文件架都已空空如也,没有待复的信件,我也不知
道有什么待付的账单。方才丹弗斯太太说,要是有什么急件要付邮,可以打电话给
罗伯特,由他叫人送邮局。过去吕蓓卡一定有许多急件要付邮,那些信不知道都写
给谁的。也许是给裁缝写的吧:“那件白缎子衣服星期四一定得做好。”也许是写
给理发师:“下星期五我要来做头发,下午三点叫安东尼先生等着我,我要洗发、
按摩、电烫成形、修指甲。”不,不会。这类信犯不着花费时间,她只要弗里思接
通伦敦,打个电话就行了。弗里思会在电话里告诉对方:“德温特夫人要我通知您……”
    我用手指敲击着写字桌面。我实在想不出需要给谁写封信。只有范·霍珀夫人。
此刻,在我自己的家里,坐在自己的写字桌前,我竟闲得发慌,只能给范·霍珀夫
人这样一个我极其厌恶而又永远不会再见面的女人写封信!想到这些,我觉得不免
有些荒唐,真是莫大的讽刺!
    我取了一张信纸,拿起一支笔杆细巧、笔尖锃亮的钢笔开始写信:“亲爱的范
·霍珀夫人”。我写写停停,非常费力,在信上祝愿她旅途愉快,但愿她女儿身体
比以前更好,但愿纽约天气晴朗和暖。我一面写,一面生平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字
迹竟如此歪歪扭扭,不成样子,既没有个性,也谈不上风格,甚至不像出自受过教
育的人之手。这笔迹只有一个二流学校的劣等生才写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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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车道上有汽车的声音响起,我猛地惊跳起来,一定是比阿特丽斯夫妇到了。我
看看时钟,刚才十二点,没想到他们这么早就来。迈克西姆还没回家。我不知道能
不能跳出窗子,躲到花园里去。这样,如果弗里思把他们领到晨室,看见我不在,
就会说:“太太大概出去了。”这是很自然的事,客人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反常。
    我向窗子奔去,两条狗带着询问的目光望着我,杰斯珀还摇着尾巴跟着跑过来。
窗子外面是平台,再过去一点是小草地。正当我准备擦过石南花跳出窗子时,我听
见人声渐近,于是又赶快退回房间。肯定,弗里思告诉他们这会儿我正在展室,他
们便从花园这条路进屋来了。
    我快步走进大客厅,直奔左首近处的一扇门而去。门外是一条长长的石筑甬道。
我沿着甬道狂奔,完全意识到自己又在犯愚蠢的错误。这种突发性的神经质使我鄙
视自己,但是我知道这会儿无论如何没法见客人。
    甬道大概通往宅子的后部。转过一个弯,我来到另一段楼梯跟前。在这儿我碰
上一个从没见过的女佣,她提着拖把和木桶,大概是打杂的女工。她惊异地望着我,
仿佛见了鬼,显然是没料到会在这儿遇到我。我心慌意乱地说一声“早安”,就向
楼梯奔去。她回了一句:“早安,太太”,一面大张着嘴,眼睛瞪得滚圆,好奇地
望着我登上楼梯。
    我想走上楼梯一定便是卧室,我能在东厢找到自己的那套房间,然后往里边一
躲,直到午饭时分世俗礼仪逼得我非下楼不可时再说。
    我大概把方向弄错了。因为穿过楼梯口的一扇门,我发现自己来到一条长长的
走廊上。这条走廊我没见到过,多少同东厢的走廊相似,只是更宽大,另外,因为
墙上嵌镶着护壁板,比东厢的也更黝暗。
    我迟疑一下,接着往左拐弯,来到另一个宽敞的楼梯口平台。这儿一片死寂,
光线暗淡,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要是早上曾有使女在这儿打扫,那么这会儿已经完
工下楼,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有那种清扫地毯之后散发出来的灰尘味儿。我独自
站在那儿,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四下静得出奇,简直就像人去楼空的大宅,置身
其中使人觉得相当压抑。
    我随手打开一扇门,来到一间黑屋子。百叶窗全关着,一点光线也透不进来,
但我影影绰绰地看到房间中央裹在白罩单里的家具轮廊。房间里很闷,有股霉味儿,
就像那种实在难得使用的房间,不住人时,把各种摆设往床铺当中一堆,罩上一条
被单。也许从去年夏天以来,窗帷一直不曾拉开过,现在你要是走去拉开它,打开
那吱咯作声的百叶窗,也许会有一只在里边关了好几个月的死飞蛾掉在地毯上,与
一枚早已被人遗忘的扣针并排着作了伴,还有一片枯叶,那是上一次关窗之前被风
吹进房间的。
    我轻轻关上门,无所适从地沿走廊向前。两边都是关着的房间。最后我来到一
个从外边墙头凹陷进来的小壁角前。这儿有一扇大窗,总算给我带来了亮光。从这
儿望出去,下面是平整的草地,草地往外延伸,便是大海。海上吹着一阵西风,在
明亮的绿色水面上激起粼粼白浪,飞快地从岸边荡漾开去。
    大海近在咫尺,比我原先想象的要近得多。大海就在草地下边一个小树丛脚下
奔腾,打这儿去只要五分钟便可以走到。如果我把耳朵贴近窗户,我还能听到浪花
拍击近处什么地方一个小海湾的声响。
    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兜了一个大圈,此刻正站在西厢的走廊里。丹弗斯太太说得
不错,是的,在这儿确能听到大海的涛声。人们甚至可以想象,在冬天,大海会爬
上陆地,淹没草坪,危及房屋本身。即使在此刻,因为风大,窗玻璃上也已经蒙上
一层水汽,像是有人在上头呵了一口气,这是从海上吹来的带盐味的轻雾。
    一片乌云在天空这没了太阳。大海顿时变得黝暗,阵阵白浪也狂暴地奔腾起来,
不再像我刚才看见的那种欢快闪光的样子。
    不知道什么缘故,我因为自己住在东厢而庆幸,我还是宁愿观赏玫瑰园,我可
不爱听大海的咆哮!
    我走回到楼梯口的那一方平台,一手扶着栏杆准备下楼。这时我听见背后的房
门打开,丹弗斯太太出现了。我们两人谁也不说话,瞪着眼睛对视了一会。她一见
到我,立刻戴上一副假面具,使我无法判断她的眼睛射出的是怒火还是好奇的目光。
虽然她什么也没说,我却又心虚起来,羞愧得犹如擅自闯入别人屋子而被逮了个正
着。我的脸涨得通红,无异是告诉她我心中鬼。
    “我走错路了,”我说。“我本想到自己的房里去。”
    “您走到屋子的另一头来了,”她说。“这儿是西厢。”
    “是的,我知道”,我说。
    “您有没有走进哪个房间看看?”她问。
    “不,”我赶快回答。“没有。我只是打开过一扇房门看了看,没有进屋,那
里暗极了,东西都蒙着罩单。我很抱歉,我并没有想弄乱东西的意思。你大概希望
把这儿的一切都锁在屋子里收藏好。”
    “要是您想打开看看,我立刻照办,”她说。“您只要吩咐一声就行了。这些
房间都是布置好的,随时可以使用。”
    “喔,不,”我说。“我没有这个意思,请别这么想。”
    “也许您希望我带您看看西厢所有的房间吧?”
    我忙摇头说:“不,我可没有这个想法,喔,我得下楼去了。”我沿着楼梯走
下,她跟在我身边,就像押解犯人的卫兵。
    “随便什么时候,只要您有空,跟我说一声,我就带您看看西厢的这些房间。”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带我看房间,这使我隐约觉得不安。其中原因,我也不明白。
她紧钉着不放的口吻使我回想到童年时代有一次到朋友家玩,那家有一个年龄比我
大的女儿,她拉着我的手臂,在我耳畔低语:“我知道在妈妈卧室的橱里藏着一本
书,怎么样?去看看吗?”我记得她在说话时脸激动得煞白,闪亮的眼睛睁得滚圆,
一面还不住捏我的膀子。
    “我可以把罩单取走,这样您就能见到这些房间的本来面貌,”丹弗斯太太说。
“本来今天早晨我就可以带您参观,但是我以为您在晨室里写信。您什么时候有事
吩咐,请打个电话到我房间来。把这些房间打扫一下,布置停当,不花多少时间。”
    这时,我们已走下那一小段楼梯。她推开一扇门,侧身让我走过去。她那阴沉
的眼睛察看着我的脸。
    “丹弗斯太太,你太好了,”我说。“以后再麻烦你吧。”
    我们一起走到门外的楼梯口,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是站在大楼梯的顶端,就在吟
游诗人画廊的背后。
    “您怎么会走错路的?”她问我。“通往西厢的门与这扇门很不相像哩。”
    “我不是从这个方向走的,”我说。
    “那您一定是从后面,从石筑甬道到西侧去的罗?”她说。
    “是的。”我不敢与她的眼光相遇。“我是从石筑道的方向走的。”
    她仍然一个劲儿盯着我,仿佛要我解释一下为什么突然张皇失措地离开晨室,
跑到宅子的后部去。我蓦地意识到,她一定在暗里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也许从我一
闯进西厢时起,她就在门缝里窥视着我。
    “莱西夫人和莱西少校已到了好一会儿,”她告诉我。“十二点钟刚敲过,我
听到他们汽车驶近的声音。”
    “哎哟,”我说。“我可不知道!”
    “弗里思一定把他们领到晨室去了,这会儿怕快十二点半了吧。现在您知道该
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知道了,丹弗斯太太,”我说着下了大楼梯,走进大厅。我知道她一定还站
在上面,盯着我看。
    这一下非得回到展室去见迈克西姆的姐姐和姐夫不可了,再也不能跑到卧室去
躲起来。走进客厅时,我扭头朝后望去。果然,丹弗斯太太还站在楼梯口,像个黑
衣哨兵似的监视着我。
    手按在门上,我在晨室外稍稍伫立一会,谛听屋里说话的声音。房里好像有很
多人。这么说来,我在楼上那工夫,迈克西姆已经回来,也许还带着他的总管事。
我顿时觉得一阵紧张,心像是悬在半空,童年时代被人召去向客人行礼常有这种感
觉。
    我扭动门把,冒失地闯了进去。大家都不说话了,一张张脸孔全朝我这边转过
来。
    “啊,她总算来了,”迈克西姆说,“你躲到哪儿去了?我们正准备派人分头
去找你。这是比阿特丽斯,这是贾尔斯,这是弗兰克·克劳利。嗨,当心,你差一
点踩在狗身上。”
    比阿特丽斯个子很高,肩膀宽宽的,长得很好看,眼睛和颌部同迈克西姆很相
像。不过她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么漂亮,比阿特丽斯粗犷得像个男子,完全是那种
养狗成癖、擅长骑射的人物。她没有吻我,只是紧紧捏着我的手一握,一面还笔直
地看着我的眼睛。她转过脸去对迈克西姆说:“跟我想象的大不相同。完全不像你
描述的那样子。”
    众人都笑了。我也只好附和着咧咧嘴,心里则在狐疑,大家是不是在笑话我;
还有,她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子?迈克西姆又怎样向她描绘我的长相?
    迈克西姆碰碰我的膀子,介绍我和贾尔斯见面。贾尔斯伸出一只肥大的巴掌,
紧紧与我握手,把我的手指都捏得麻木了。他那温和的双眼在角质边框眼镜的背后
向我微笑。
    “这是弗兰克·克劳利,”迈克西姆把总管事介绍给我。此人脸无血色,瘦骨
嶙峋,喉结突出。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在他的眼光里发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是为什么?可还没等我细想,弗里思进来了,给我端上雪利酒。比阿特丽斯也来
找我说话:“迈克西姆说你们昨天晚上刚到。我可不知道,要不然,我们自然不会
今天就跑来打扰你们。嗯,你觉得曼陀丽边地方怎么样?”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我回答道。“当然,这地方挺美。”
    不出我所料,她从头到脚不住打量着我,不过态度直率而坦然,不像丹弗斯太
太那样充满着恶意和敌视。她是有权对我作出鉴定的,因为她毕竟是迈克西姆的姐
姐。
    迈克西姆走过来,挽着我的手臂,给我打气。
    比阿特丽斯侧着头,端详着迈克西姆,对他说:“老弟,你的气色好多了,感
谢上帝,过去那种莫名其妙出神的样子总算不见了。”接着,她朝我点点头说:
“我想,为此我们还得谢谢你呢。”
    迈克西姆不耐烦地回答说:“我一直很健康,从来不生病。在你看来,谁要是
不像贾尔斯那么胖,谁就准是病了。”
    “胡址,”比阿特丽斯说。“你自己也很清楚,半年之前你差不多完全垮啦。
上一次我来看你,真把我吓得不轻,我想你准要病倒,从此一蹶不振。贾尔斯,你
来说说,上一次来的时候,迈克西姆的样子是不是够吓人的?还有,我是不是说过
这一回他肯定会病倒?”
    贾尔斯说:“嗯,老弟,我得说一句,你看上去简直换了一个人。幸亏出去跑
一趟。克劳利,他看上去挺健康,是吗?”
    迈克西姆的肌肉在的我的手臂下担紧,我知道他是在强压着怒气。不知什么缘
故,谈论他的健康使他不快,甚至引他发火。而那个比阿特丽斯真不会察颜观色,
偏偏老是这样说个没完,非证明自己对不可。
    “迈克西姆晒黑了,”我羞答答地插话说。“所以看上去样样都好。你们还没
看见他在威尼斯时候的样子呢,在凉台上吃早饭,故意想把自己晒黑,他以为这样
一来更漂亮些。”
    大家都笑了。克劳利先生接着说:“德温特夫人,威尼斯在这个季节一定美极
了,对吗?”我答道:“是的,天气很好,好像只碰上一个下雨天,对吗,迈克西
姆?”
    就这样,巧妙地转了话题,从他的健康扯到意大利和好天气,而谈论这些题目
是万无一失的。这时,气氛又变得自然流畅,不用费劲。迈克西姆和比阿特丽斯夫
妇在谈论我家汽车的行驶保养情况;克劳利先生则在一边问我关于运河里现在只行
汽船,不再有同陀拉的传说是否属实。我心里明白,即使今天威尼斯大运河里停泊
着大轮船,与他也一点不相干。他这么问只是为了助我一臂之力,使我把谈话从迈
克西姆的健康状况引开。管事先生其貌不扬,却是个好帮手,我很感激他。
    比阿特丽斯用脚踢着狗说:“杰斯珀得锻炼锻炼才行。它还不满两岁,就长得
这么肥。迈克西姆,你拿什么喂它?”
    迈克西姆说:“亲爱的比阿特丽斯,它还不是跟你家的狗一样?算啦,别在这
儿卖弄了,就好像是对于动物你比我懂得更多似的。”
    “我的好老弟,你出门好几个月,怎么会知道他们拿什么喂杰斯珀?我压根儿
不相信弗里思每天两次带它跑到大门口。从它的毛色看,这条狗好几个星期没有遛
腿了。”
    “我宁愿看它长得肥壮,总比你家那条吃不饱的笨狗强,”迈克西姆说。
    “我家的‘雄师’二月份在克拉夫跑狗赛中得了两个第一名,你竟说这种糊涂
话!”
    气氛又紧张起来,这点我从迈克西姆嘴角绷紧的肌肉就看得出来。我真奇怪,
难道姐弟碰在一起非得这样拌嘴不可,弄得旁边的人也陪着受罪。我多希望弗里思
这时跑来通报开饭。也许,这儿是用锣声召人进餐厅用膳的?曼陀丽的一套规矩我
还不了解。
    我在比阿特丽斯身边坐下问她;“你们住得远吗?到这儿来是不是一早就得出
发?”
    “我们离这儿五十英里,亲爱的,我们住在特鲁切斯特过去一点的邻郡。我们
那儿打猎的条件比这儿好得多,什么时候迈克西姆肯放你出来,到我们那儿住几天,
让贾尔斯教你骑马。”
    “我不会打猎,”我不得不说实话。“儿童时代,我学过骑马,但很不行,现
在更是忘得差不多了。”
    “那就再学嘛!住在乡下不会骑马怎么行?那样就会成天无所事事。迈克西姆
说你会画画儿,那自然不坏,只是对身体没什么好处。那玩意儿只能在下雨天没其
他事情做的时候给你解解闷气。”
    迈克西姆说:“我的好比阿特丽斯,我们可不像你,没有新鲜空气就活不了。”
    “没跟你说话,老弟!谁都知道你就喜欢在曼陀丽的花园里散步想心事,连脚
步快一点都不愿意。”
    我赶快接上去说:“我也爱散步,看来在曼陀丽散步,我一辈子不会觉得厌烦。
等天气暖和些,,还可以洗海水浴。”
    比阿特丽斯说:“亲爱的,你把事情看得太轻巧罗!我记得好像从来没在这一
带洗过海水浴。水太凉,而且海滩上全是圆卵石。”
    “那有什么关系?”我说。“我爱洗海水浴,只要潮水不太猛就行。这儿的海
湾浴场安全吗?”
    谁都没回答我的问题。突然,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的心怦怦剧跳,
脸红得像火烧。张皇失措之中,我只好俯身去抚摸杰斯珀的长耳朵。
    比阿特丽斯打破了沉默:“杰斯珀该去游水,减少一点脂肪。不过在海湾里游
水,这畜生可能吃不住。对吗?亲爱的杰斯珀,我的好家伙?”我们俩一起爱抚着
长耳狗,谁也不看对方一眼。
    迈克西姆嚷了起来:“我可实在饿坏了。怎么搞的,午饭开不出来啦?”
    克劳利先生说;“你看炉架上的钟,还不到一点。”
    “那钟总是快的,”比阿特丽斯说。
    “好几个月以来这钟都走得挺准,”迈克西姆说。
    就在这时,门户开处,弗里思进来通报午饭已经准备就绪。
    贾尔斯瞧瞧自己的手说:“看来我得洗洗手。”
    大家站起身来,我如释重负地信步穿过客厅往大厅走去。比阿特丽斯挽着我的
手臂,稍稍超前,走在头里。
    “亲爱的弗里思老头,”她说。“他看上去总是老样子。一看见他,我又回到
了姑娘时代。你知道——不过对我的话可别介意——你比我原先想象的还要年轻。
迈克西姆对我提起过你的年龄,可你实实在在还是个小孩子!告诉我,你很爱他吗?”
    我没想到她会提这样的问题。她一定看到了我脸上惊讶的表情,于是就轻声一
笑,捏了捏我的膀子说:“不用口答我的怪问题。我理解你。我这个人老爱管闲事,
真够讨厌的,是吗?别生我的气。你知道,尽管我俩见了面总爱顶嘴,我是深爱迈
克西姆的。再说一遍,他的气色变好了,为此真该向你道喜。去年这个时候大家都
替他捏把汗。那件事情的经过你当然都知道罗。”
    说到这儿,我们已来到餐厅,她就停住了,因为周围有仆人,走在后面的人也
都进了屋。可是,当我坐下展开餐巾的时候,我心里还在想,要是比阿特丽斯知道,
对于去年在这儿海湾里发生的悲剧我一无所知,迈克西姆根本不同我说起这些,我
也从不问他,她会怎么说呢?
    那顿午饭吃得比我想象的要顺利,没有再发生什么口角,也许比阿特丽斯终于
变得圆通了些。姐弟俩谈论着曼陀丽的家务,谈论着她的马群,谈论着花园和两人
都认识的朋友,而坐在我左手的弗兰克·克劳利则很自然而随和地同我聊天,根本
不用我费劲,这使我很感激他。贾尔斯忙着吃喝,不大说话,只是时而记起有女主
人在场,这才信口对我说上一句。
    “还是原来的厨子吗,迈克西姆?”贾尔斯问道,一面让罗伯特给自己端上第
二客冰蛋白牛奶酥。“我常对比[注]说,曼陀丽是全英国的仅存硕果,在这儿总算
还能吃到像样的食物。这类蛋白牛奶酥我很久以前吃过,至今记忆犹新。”
    “厨子大概是过一段时间总要换人的,”迈克西姆说。“不过烹调水平保持不
变。食谱都由丹弗斯太太保存,她指点厨子们工作。”
    “那位丹弗斯太太是个不简单的女人,”贾尔斯说着转过脸来问我,“你说呢?”
    “啊,是的,”我说。“看来丹弗斯太大确实了不起。”
    “不过那副尊容可实在上不了油画,是吗?”贾尔斯说着,呵呵大笑。弗兰克
·克劳利没说话。我抬起头来,正好看到比阿特丽斯盯着我瞧。立刻,她又转过脸
去和迈克西姆扯话了。
    克劳利问我:“德温特夫人,您打高尔夫球吗?”
    “不,我不玩这个,”我回答说,同时松了口气,因为话题一转,丹弗斯太太
就被置诸脑后。尽管我从不打高尔夫球,对此一无所知,我还是准备听他侈谈球术,
他爱讲多久,我就奉陪着听多久,高尔夫球是个实际、沉闷的题目,不会让人受窘
为难。
    我们吃了干酪,喝了咖啡。我不知道这时是不是应该站起身离开餐桌了。我老
是朝迈克西姆望,可他没有表示,而贾尔斯在一旁却又打开了话匣子,在讲述一个
从雪堆里扒出一辆汽车的故事。我不明白他的思路怎么突然转到这上头,故事很难
懂,可我还得彬彬有礼地听他唠叨,不住地点头微笑,一面却感觉到迈克西姆坐在
自己的位置上有点不耐烦了。
    贾尔斯终于收住了话头。我看到迈克西姆的眼色,他微微皱着眉,朝着门的方
向偏了偏头。
    我立即站起身来,拖开椅子。可是因为身体撞了餐桌,把贾尔斯的一杯红葡萄
酒打翻了。“哎呀,天哪!”我叫了一声,站在一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伸手去
拿餐巾又抓了个空,迈克西姆说,“算啦,让弗里思收抬吧,你只会越帮越忙。比
阿特丽斯,带她到花园里去走走,她还没来得及四处看看。”
    他看上去一脸倦容,很不耐烦。我想要是客人们不来多好。他们把这一天给糟
蹋了。招待他们得费很大气力,就像我们昨天回家时一样。我也觉得疲乏、烦躁。
而方才迈克西姆提议到花园去走走的时候,简直有点火冒三丈的样子。我真笨,竟
会撞翻酒杯!我们步出屋子,来到平台,接着又走上平整的绿草坪。
    比阿特丽斯说:“依我看,你们这么匆忙回到曼陀丽来有点失策。要是在意大
利逛上三四个月,待到仲夏节再回来,要好得多。这样,不但从你的角度看,适应
起来要容易些,对迈克西姆也大有好处。我不能不认为一开始你会觉得样样事情都
会有些棘手。”
    我说:“不,我倒不这么想。我觉得我会爱上曼陀丽的。”
    她不作声了。我们在草坪上来口溜达。
    过了一会,她才又开口说话:“给我讲点你的情况吧。当时你在法国南部干什
么?迈克西姆说你跟一个讨厌的美国女人呆在一起。”
    我讲了范·霍珀夫人和以后发生的事。她好像显示出同情的样子,但态度暖昧,
有些心不在焉。
    待我讲完,她才说:“是啊,正像你所说,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不过,亲爱
的,我们大家都为此感到高兴,真希望你俩过得幸福。”
    “谢谢你,比阿特丽斯,”我说。“非常感谢,”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纳
闷,为什么她说“希望”我俩过得幸福,而不说“肯定”。这个人心肠好,很直率,
我喜欢他。但是她的话音里微微带一点疑虑,这又使我不安。
    她挽起我的手臂继续说:“当迈克西姆写信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说实话,
我很奇怪。他说他在法国南部遇到你,还说你很年轻,长得不错。当然,大家都以
为你一定是个交际花之类的时髦人物,脸上涂得红红绿绿。在那种地方碰上这样的
人是不稀奇的。午饭前你进晨室的时候,简直弄得我目瞪口呆。”
    她笑了,我也随着笑起来。可是她没说,看到我的长相,究竟使她失望还是让
她宽心。
    “可怜的迈克西姆,”她说。“他曾经度过上段可怕的日子,但愿你已让他忘
掉一切。当然,他深深爱着曼陀丽。”
    我有点儿希望她就这样自然而平易地往下说,多告诉我一点过去的事情;可是,
在心底,我又暗暗觉得,我不想知道这一切,我不愿再听说下去。
    “你知道,迈克西姆跟我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她说。“我们的性格截然相反。
我这人喜怒哀乐全表现在脸上,对别人的好恶一点儿也藏不住,迈克西姆则完全不
同,他很沉默,感情从不外露。你根本猜不透他那古怪的脑袋里装着些什么样的想
法。谁稍微惹我一下,我就按捺不住,大发雷霆,但过后马上就忘个精光。迈克西
姆一年里难得发一两次脾气,可是一发作起来,那真是不得了。我看对你他大概不
会这样,你是个沉静的小乖乖。”
    她微笑着捏捏我的膀子。我想“沉静”这两个字听上去多么安详而舒适。膝盖
上摊着针线活,脸色平和,不慌不忙,不急不躁,无忧无虑。我可根本不是这种人;
时而贪求,时而恐惧,撕拉着咬得不成样子的指甲,不知何去何从!
    她接着说:“有句话要对你说,请你不要见怪好吗?我觉得你的头发得好好弄
一弄。为什么不去烫一下?你不觉得你的长发太平直吗?散在帽子底下一定够难看
的。为什么不拢到耳朵背后去?”
    我顺从地用手掠掠头发。等着她表示赞许,她侧着头挑剔地看了一会说:“不
行,不行,这样更糟。这种发式过于老成。对你不合适。看来你是得去烫一烫,把
头发扎起来就行了。我可从来不喜欢那种圣女贞德[注]式或是换个别的什么名字的
时髦发式。迈克西姆怎么说?也许他觉得这样好?”
    “我不知道,”我说。“他从来没提起过。”
    “啊,这么说,他可能喜欢你留这样的头发,那就别听我的。你在伦敦和巴黎
有没有添置衣服?”
    “没有,”我说。“时间来不及。迈克西姆急着要回家。再说,要做新衣等回
来以后随便什么时候写信去定制也不迟。”
    “从你的穿着看,你对服饰打扮压根儿不在乎。”
    我带着歉意看看身上的法兰绒裙子说:“谁说的?我非常喜欢漂亮衣服。只不
过到目前为止,还一直没钱买就是了。”
    她说:“我真不明白,迈克西姆为什么不在伦敦呆上个把星期,给你买些像样
的衣服。我说他在这点上表现得很自私,不像他平时的为人。通常他对穿着总是很
挑剔。”
    “是吗?”我说。“他对我可从不挑剔,我看他甚至根本不注意我的穿戴。我
觉得他对这些一点也不在乎。”
    “啊,那么说来,他的性格大概变了。”
    她把眼光从我脸上移开,双手插在袋子里,朝着杰斯珀吹口哨,接着,她抬起
头来望着房屋的上部。
    她问我:“这么说,西厢那些房间你们现在不用啦。”
    我回答道:“不用了。我们的房间在东厢,还都是临时装修的。”
    “是吗?”她说。“这我倒不知道。为什么?”
    我说:“是迈克西姆的主意。他大概喜欢这样。”
    她没说什么,仍然望着窗子,一面吹口哨。
    突然,她问我:“你和丹弗斯太太相处得怎么样?”
    我俯下身,拍着杰斯珀的头,抚摸它的耳朵,回答道:“我不大见到这个人。
我有点儿怕她,过去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人。”
    “我看你这话不假,”比阿特丽斯说。
    杰斯珀抬头望着我,一对大眼睛充满谦卑而羞涩的表情。我吻着它毛色柔和的
头顶,把手搁在它的黑鼻子上。
    比阿特丽斯说:“你没必要怕她。另外,不管怎么样,别让她看出这一点。当
然,我从来不跟这人多罗唆,今后也不想。不过她对我总是彬彬有礼的。”
    我还是照样抚摸着杰斯珀的头。
    比阿特丽斯又问:“她态度还友好吗?”
    “不,”我说。“不大友好。”
    比阿特丽斯又吹起了口哨。她用脚擦着杰斯珀的脑袋说道:“要是我的话,除
非不得已,就不跟她打交道。”
    “不,根本不需要我去干预,她在管家方面挺能干。”
    比阿特丽斯说:“啊,那个我看她根本不在乎。”就在前夜,迈克西姆说过同
样的话。真奇怪,两人的看法怎么会不谋而合?我本以为惹得丹弗斯太太不高兴的
除去旁人的干预不可能还有别的因素。
    比阿特丽斯告诉我:“我敢说,过一段时间她会变得好些,不过在一开头的时
候她会让你不得安生。这个人妒忌心重得要命。这一点我是料到的。”
    我抬头看着她问道:“为什么?她有什么好妒忌的呢?迈克西姆好像并不特别
宠她。”
    “我的好孩子,她的意中人并不是迈克西姆,”比阿特丽斯说。“对于他,丹
弗斯太太只有尊敬或类似尊敬的感情,不会再有别的什么了。”
    她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微微皱着眉头,没有把握地看着我。接着,她又说道:
“不。你知道,是这么回事,她讨厌你到这儿来,事情的麻烦就在于此。”
    “为什么?”我问。“她为什么讨厌我?”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比阿特丽斯说。“我想迈克西姆肯定跟你说起过。她
对吕蓓卡崇拜得五体投地。”“噢,我明白了。”
    我俩还是不住地抚摸着杰斯珀。小狗难得受到这般宠爱,一个翻身,肚子朝天,
大喜过望。
    “男人们过来了,”比阿特丽斯说。“搬几张椅子出来,到栗子树下去坐一坐。
贾尔斯怎么胖成这个样子?站在迈克西姆旁边一比,简直叫人作呕。我看弗兰克这
就得回办事处去。这人无聊得很,从来说不出一句有意思的话。嗨,你们大家在谈
些什么?又在谈论世道不良,人心险恶吧?”她边说边笑,男人们朝我们走来,最
后大家都站定了。贾尔斯扔出一段细树枝让杰斯珀去衔回来,大家都看着狗的动作。
    克劳利先生看看手表说:“我得走了。德温特夫人,非常感谢您招待我午餐。”
    我与他握握手说:“今后得常来啊!”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准备走了。他们是仅仅来吃顿中饭,还是来玩一整天
的。我希望他们也快点告辞,好让我跟迈克西姆单独呆在一起,就像在意大利时一
样。
    大家到栗子树下坐定,椅子和毛毯是罗伯特送来的。贾尔斯仰天躺着,帽子歪
在头上遮住眼睛,不大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
    “闭上嘴,贾尔斯!”比阿特丽斯叫了一声。贾尔斯睁开眼睛,咕哝着说“我
又没睡着”,完了马上又闹起眼睛。我觉得他毫无吸引人的地方。比阿特丽斯为什
么要嫁给他?总不至于爱上这样的人吧。兴许,此刻比阿特丽斯也正对我作同样的
感想。我不时看到她那困惑而沉思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正在问自己:“迈克西
姆究竟看中她哪一点呢?”可同时她的目光又带着同情,没有一点不友善的意味。
这会儿,姐弟俩正谈论老祖母。
    “我们得去看看她老人家。”这是迈克西姆在说话。比阿特丽斯接着说:“可
怜的老奶奶,她老糊涂了,吃东西的时候漏了一下巴。”
    我偎着迈克西姆的手臂,。把下颌搁在他袖子上,听他们说话。他心不在焉地
抚摸着我的手,一边照样跟比阿特丽斯谈天。
    我暗暗想:“我对杰斯珀不也是这样?这会儿我傍着他简直就是他的杰斯珀。
当他记起我在一边时,他就拍拍我,我也就高兴了,往他身边更挨紧些。他喜欢我
与我喜欢杰斯珀真是一模一样。”
    风停了,午后的宁静使人昏昏欲睡。草地刚经修剪,发出浓郁的新草香味,仿
佛夏天已经来临。一只蜜蜂在贾尔斯头上嗡嗡打转,他挥着帽子驱赶它。杰斯珀跑
下草坡,来到我们脚边,因为太热,伸着舌头。它扑通一声在我身边躺下,舔着自
己的肚子,那对大眼睛露出抱愧的神情。太阳照耀着带竖框的窗子,把绿色的草坪
和庭院都映进我的眼里。近处的烟囱,有淡淡的青烟袅袅飘起,我想他们大概已按
惯例把藏书室的炉火点着了。
    一只画眉在草地上飞过,落在餐厅窗外的木兰树上。我坐在草坪上能闻到淡淡
的木兰花清香。一切都是那么安详,那么静谧。远远地,从下面的海湾外传来阵阵
涛声。这会儿大概是退潮。
    蜜蜂又飞来了,在我们头上嗡嗡打转,还不时停下品尝栗子花蜜。我想:“这
就是我想象中并一直向往的曼陀丽的生活。”
    我希望一直坐在这儿,不说话,也不必听人说话,把这一刻变成永恒的宝贵的
记忆。此刻,大家都悠闲自得,像头顶嗡嗡作声的蜜蜂一样倦慵怠情。可是片刻之
后,一切都不再是原样。接着就是明天的到来,后来的到来,如此日复一日,积累
成整整一个年头。我们这些人也会随着光阴的流逝发生变化,不可能再同此刻完全
一样,坐在这儿休息。我们中可能有人离此他去,有人可能命途多舛,有人可能与
世长逝。未来,那未知的、不能预见的未来,就在我们面前,也许与我们所希望所
规划的完全不同。不过,这一刻的幸福是稳当无虞的,不会受到损害。迈克西姆和
我二人此刻手执着手坐在这儿,无论过去或未来与我们毫不相干。这一刻是可靠的。
可就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一小段时间,日后他再也不会回忆起,甚至连想也不去想。
他丝毫不会觉得这一刻有什么神圣之处。你看他不是正在大谈要把车道上的树丛砍
掉一些吗。比阿特丽斯表示赞同,还提出自己的想法。她打断他的话头,并把草块
向贾尔斯扔去。对他们说来,这一刻与其他日子的任何时刻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
一个普通的午后,三点一刻。他们同我不一样,并不想把这一刻的记忆牢牢保存在
心间,这是因为他们不受恐惧的折磨。
    “看来我们得走啦,”比阿特丽斯掸去裙上的草说。“我们请了卡特赖特夫妇
来吃饭,迟回去可不好。”
    “老维拉好吗?”迈克西姆问。
    “还是老样子,总是说身体不好。她丈夫也老多了。两人肯定都会问起你们二
位。”
    “那就代我问个好,”迈克西姆说。
    大家站起身来,贾尔斯抖掉帽子上的尘土。迈克西姆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
太阳钻进了云层。我抬头望望天空,这才发现天色已经变得十分灰暗,空中鱼鳞状
的云块,一层一层飞也似地集拢来。
    迈克西姆说:“又起风了。”
    贾尔斯接着说:“但愿别碰上雨才好。”
    比阿特丽斯也说:“看来天要变坏。”
    我们漫步朝着车道和停在那里的汽车走去。
    迈克西姆说:“你们还没看看经过装修的东厢房间。”我接着提议:“上楼看
看吧,反正不花多少时间。”
    我们一道走进厅堂,登上大楼梯,男人跟在我们后面。
    比阿特丽斯曾在这儿住过多年,姑娘时代曾沿着这些楼梯跑上跑下,想到这些,
很有意思。她出生在这里,又在这儿长大成人,她了解这儿的一切,比起我来,不
论什么时候,她总是更有资格做这儿的主人。在她的心底一定珍藏着许多对往事的
回忆。我不知道她是否曾想起逝去的岁月,想起自己幼时的形象:一个扎着长辫子
的女孩,与今天的她——一位四十五岁、精力充沛、性格定型的太太——完全不一
样。
    我们来到东厢的那些房间,贾尔斯在低矮的进门处不得不弯下腰来。他说:
“啊,真有趣!这样一改装好多了。是吗,比?”比阿特丽斯对迈克西姆说:“依
我说,老弟,你倒真会花钱。新窗帷、新床,样样都是新的!贾尔斯,记得吗?上
一回你腿坏了,起不来,我们就住在这个房间里。那时候这房间简直一塌糊涂。不
错,妈根本不懂怎样享福。另外,迈克西姆,过去从不在这儿安顿客人的,对吗?
除非客人太多,房间不够用,才把一些单身汉安顿到这儿来。啊,房间布置得挺美。
窗外是玫瑰园,这始终是这个房间的一大优点。让我搽点粉好吗?”
    男人们下楼去了。比阿特丽斯望着镜子对我说:“这一切都是丹弗斯那老婆子
替你们料理的?”
    “是的,”我说。“我觉得她干得很出色。”
    “受过她那种训练的人,这点事情肯定能办好,”比阿特丽斯说。“就不知道
得花多少钱。我看总得花上一大笔。你问过吗?”
    “没有。我不问的,”我说。
    “钱花得再多,丹弗斯太太也决不心痛,让我用用你的梳子好吗?多漂亮的发
刷!结婚礼物吗?”
    “迈克西姆给我买的。”
    “嗯,我挺喜欢。对啦,我们总得送你点什么。你喜欢什么东西?”
    “啊,我说不上来,请不必费心,”我说。
    “亲爱的,别说傻话。尽管你们没邀请我们参加婚礼,我也决不会吝啬到不肯
送礼的程度!”
    “你可千万别见怪,在国外结婚是迈克西姆的主意。”
    “我当然不见怪。你俩这样做很有见识。毕竟这不像……”她说到一半,突然
打住,把手提包掉在地上。“见鬼,没把搭扣跌碎吧?啊,还好,没碎。我刚才说
什么来着?我记不起来了。噢,对了,在说结婚礼物。得想出个好主意。你不太喜
欢珠宝首饰吧?”我没有回答。
    她接着说:“这同一般的年轻夫妻多不一样!前几天一个朋友的女儿结婚,还
不是那老一套,送衬衣、咖啡用具、餐厅座椅之类的东西。我送了盏很漂亮的烛台
式电灯,是在哈罗德百货公司买的,花了五英镑。你要是到伦敦去添置衣服,务必
去找我的女裁缝卡罗克斯太太。此人很有审美力,而且不会乱敲竹杠。”
    她从梳妆台旁站起身,拉拉裙子问我:“你看会有很多客人来吗?”
    “不知道。迈克西姆还没有谈起过。”
    “真是个怪人,谁也猜不透他。一度,曼陀丽老是挤得水泄不通,甭想找张空
床位。我怎么也不能想象你……”她突兀地打住,拍拍我的手臂,接着又说:“啊,
以后再看吧。真遗憾,你既不骑马,又不打猎,这样就会损失好多玩乐的机会。你
总不会爱驾艇出海吧?”
    “不,”我说。
    “感谢上帝。”
    她朝门口走去,我跟着她穿过走廊。
    她说:“什么时候愿意,就来看看我们。我总是希望别人不邀自来,生命是短
促的,哪有那么多时间成天向人发请帖。”
    “谢谢你的好意,”我说。
    我们来到俯瞰着大厅的楼梯口。迈克西姆他们正站在门外的台阶上。贾尔斯喊
道:“快来,比,我身上已滴着一点雨水,我们把车子的遮雨蓬打开了。迈克西姆
说,晴雨表标志着有雨。”
    比阿特丽斯执着我的手,弯下身,匆匆在我脸上吻一下。她说:“再见,要是
我向你提了一些无礼的问题,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那末请原谅吧。我这个人实在
不懂什么叫圆滑,这一点迈克西姆会告诉你的。再说一遍,你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
模样。”她直视着我,嘟起嘴吹了一声口哨,接着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支香烟,点着
了打火机。
    “你知道。”她啪地一声关上打火机,边走下楼梯边说,“你跟吕蓓卡多么不
一样!”
    我们一起走到台阶上,这时太阳已经钻进云层,开始下起蒙蒙细雨。罗伯特正
匆匆走过草坪,去把椅子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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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们目送着比阿特丽斯他们的汽车驶去,直到它在车道弯角处消失。迈克西姆
抓起我的手臂说;“感谢上帝,总算结束了。快去穿件衣服,再出来,这场该死的
雨,我倒正想散步呢!老半天这么坐着实在受不了。”他脸色苍白,显得十分疲乏。
我真不明白,接待自己的姐姐和姐夫竟要他花费这么许多气力。
    “你等着,我上楼去穿件衣眼,”我回答道。
    他不耐烦地说:“花房里有一大堆胶布雨衣,随便穿上一件得了。女人一进卧
室,不拖上半个钟头就不肯出来。罗伯特,到花房去给德温特夫人拿件雨衣来。好
吗?人们前前后后丢在那里的雨衣起码总有六七件。”说着,他已站在车道上,一
边招呼杰斯珀:“过来,你这小懒鬼,走,去遛遛腿,跑掉点脂肪。”杰斯珀绕着
他的脚跟打转,因为就要出发去溜达而激动得汪汪直叫。迈克西姆说:“住嘴,傻
瓜!这个罗伯特,怎么磨蹭个没完?”
    罗伯特抱着一件雨衣从屋子里奔出来。我匆匆把它套上,胡乱拉了拉领子。雨
衣显然太大又太长,可是没时间再去换一件了。就这样,我们穿过草坪向林子走去,
杰斯珀在前开路。
    迈克西姆说:“我发现我们家虽然人不多,但在性格方面却是五花八门。比阿
特丽斯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她总是把事情弄糟。”
    我不知道比阿特丽斯做错了什么事,再一想,最好还是别问。也许午饭前那场
关于他健康状况的谈话直到此刻还使他耿耿于怀。
    迈克西姆问我:“你对她印象如何?”
    “我喜欢她,”我说。“她待我很好。”
    “吃过中饭,她在外边跟你谈什么来着?”
    “喔,这我可说不上来。好像主要都是我一个人在说话。我跟她谈起范·霍珀
夫人,你我见面的经过,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她说我同她原先想象的大不一样。”
    “她想象中的你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想,她以为我一定既漂亮又老练,用她的话来说,是个交际花。”
    迈克西姆好一会儿没作声。他弯身扔出一段树枝,让杰斯珀去衔回。“比阿特
丽斯有时候真是笨到极点,”他说。
    我们登上草坪边上的草坡,钻进林子。树木长得很密,林子里十分幽暗。我们
踏过断技残叶,不时还踩上刚刚露头的羊齿嫩绿的梗茎和行将开花的野风信子的新
枝。此刻,杰斯珀已变得很老实,不住地用鼻子嗅着地面。我挽起迈克西姆的手臂。
    “你喜欢我头发的样子吗?”我问。
    他惊讶地低头凝视着我说:“你的头发?怎么会想到这上头去的?我当然喜欢。
头发怎么啦?”
    “没什么,”我说,“我只不过随口问一问。”
    “你这人真怪!”他说。
    我们来到林中的一片空地。这儿有两条方向恰好相反的小径。杰斯珀毫不犹豫
地走上右手那条。
    迈克西姆叫道:“别走那儿,回来,你这家伙。”
    狗回过头来看看我们,不住地摇尾巴,可是照样站在原地,不肯跑回来。我问
迈克西姆:“它干吗要走这条路?”
    迈克西姆简短地说:“我想它大概是走惯了吧。打这儿过去是一个小海湾,以
前我们一直有条船泊在那里。嗨,回来,杰斯珀!”
    我俩不再说话,折入左手的小径。回过头去,我看见杰斯珀也跟着跑来了。
    迈克西姆说:“这条路通向我曾跟你说起过的那个山谷,你马上就会闻到杜鹃
花香。雨没什么关系,反而会使香味更浓一些。”
    看来,这会儿他又恢复发了常态,神情轻松愉快。这才是我所了解并深爱着的
迈克西姆。
    他开始谈到总管事弗兰克·克劳利,说这个人怎么怎么好,多么周到,何其可
靠,对曼陀丽确是赤胆忠心。
    我想:“两人这样在一起多好,这才像在意大利度蜜月的那些日子。”我抬头
朝他微笑,把他的手臂挽得更紧些。看到他脸上刚才那种反常的疲惫神态渐渐散去,
我松了一口气。我一边应着“是的”,“真的吗”,“真想不到,亲爱的”等等,
一边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比阿特丽斯。姐姐来访为什么使他不高兴呢?她做错了什
么事?我还想到她关于迈克西姆的脾气的那些话,说什么他在一年里头总要发作一
两次,等等。
    当然,她是了解他的,毕竟是姐姐嘛!可她说的这些与我理想中的迈克西姆不
是一回事。我能够想象他郁郁寡欢,跟人闹别扭的样子,也许有时脾气也很急躁;
可我无法想象她话里所暗示的迈克西姆:金刚怒目,大发雷霆。也许她在夸张,人
们对于自己亲人的看法往往是不正确的。
    迈克西姆突然叫起来:“喂,看那边!”
    我们正站在一座草木青葱的小山坡上,脚下小径蜿蜒,通向一个山谷,山谷边
是一条潺潺的溪流。这儿没有黑压压的大树,也没有纷乱交错的矮树丛。小径两边
是杜鹃和石南。这儿的石南花与车道上血红色的巨怪也不同,有的呈检红,有的呈
白色和金黄,在蒙蒙夏雨之中低垂着婀娜娇柔的花穗,既秀美又优雅。
    空气里洋溢着花香,其甜美熏人欲醉。我觉得鲜花的芬芳仿佛和潺潺的溪水融
合在一起,同落地的雨滴以及我们脚下湿漉漉的茂盛的苦薛融成了一体。这儿除了
小溪流水声和恬静的雨声,再没有别的声响。迈克西姆说话的时候,把声音压得很
低,很轻,仿佛不想去打扰四下的宁静。
    他告诉我:“我们把它叫做‘幸福谷’。”
    我们默不作声地站着,观赏距我们最近的那些洁白的花朵。迈克西姆弯身捡起
一片落地花瓣,塞在我手里。花瓣已经压碎,皱卷的边沿处开始变色,可是当我搓
着手里的花瓣时,仍然闻到浓香,简直同长在树上那活生生的鲜花没什么两样。
    接着,鸟儿开始啾鸣。起初是一只画眉,它的歌声清越而爽朗,在泪泪流水之
上飘过。过了一会儿,藏在我们背后林子里的鸟儿应和着唱起来,四下的沉寂顿时
化作一片嘈杂的鸟语。鸟儿的歌声尾随我们步入山谷;白色花瓣的清香一路伴着我
们。这儿简直像个魔境,我不禁一怔。我没想到一切竟是如此之美。。
    天空乌云密布,十分阴沉,与午饭后的晴朗相经,大不一样。雨不住地下着,
却丝毫不去惊扰山谷的静谧。雨声和溪水声交融在一起,而画眉那婉转的曲调在湿
润的空气里回荡,与前面两者非常协调。我一路走去,身子擦过杜鹃往下渐沥滴水
的花朵。杜鹃花沿着小径的边沿生长,成簇成团。小水滴从浸湿透了的花瓣里落在
我手上。我的脚边也有不少花瓣,因浸泡多时已开始变色,可芳泽犹存,甚至变得
更浓郁,同时却又不免带点陈腐。此外,还有多年苔藓的清香,泥土的苦涩味,羊
齿梗和扭曲入地的树根的气息。我紧紧抓着迈克西姆的手,不敢出声。幸福谷的魔
力把我整个儿摄住了。这儿才是曼陀丽的精随,我将熟识这个地方,并逐渐爱上它。
站在这儿,我忘记了给我留下第一个印象的车道,忘记了黑糊糊的密林,和那色彩
过于俗艳、姿态过于矜持、冲着你瞪眼的石南花。此外,我也忘了曼陀丽大宅,忘
了那回响着脚步声的肃穆的大厅和蒙着罩单的哑寂的西侧厢房。在屋子里,我是个
冒昧闯入的外人,在那些陌生的房间里来回浏览;我坐在那写字桌旁的椅子上,但
桌椅都不归我所有。在这儿,情形完全两样,就幸福谷而论,无所谓冒昧闯入不闯
入的问题。
    我们走到小径的尽头,鲜花在我们头顶构成拱形,我们不得不弓着腰从下边钻
过去。当我再次站直身子,抹去头发上的雨珠时,我发现幸福谷已同杜鹃花和树林
一起被抛在后头。好几个星期前的一个下午,迈克西姆在蒙特卡洛曾对我描绘过这
儿的景色。一点不错,我们此刻正站在一个狭小的海湾上,脚下是坚硬的白色圆卵
石。再过去一点,流潮冲刷着海岸。
    迈克西姆低头看着我脸上痴狂的表情,微微一笑。他说:“太美了,对吗?谁
都没想到在这儿会突然见到大海。景色的骤变出人意料,甚至有点惊心动魄哩。”
她拾起一块石子,丢到海滩那一头,让杰斯珀去追逐。小狗飞奔而去,它那黑色的
长耳朵在风中啪啪扇动着。
    于是,我俩不再痴狂出神,就好像魔法突然被解除了,我俩又变成在海滨嬉戏
的普通凡人。我俩走到水边又扔出不少石片,看它们在水面上漂削而过;我们伸手
到水里去捞取随波逐流的木片。涨潮了!波浪冲进海湾。小礁岩顿时被海水淹没,
流潮带着水草,冲上岩石。我们捞起一块漂浮的木板,把它拖上岸,搁在满潮水标
上方。迈克西姆大笑着向我转过身来,把技在眼睛处的头发掠上去。我卷起被海水
打湿的胶布雨衣袖子。接着,我们回头四望,这才发现杰斯珀不见了。我们吆喝着,
打着唿哨,可小狗还是没有出现。我焦急地朝海湾口子望去,只见潮水冲刷着礁岩。
    迈克西姆说:“不会的,要是被海水卷走,我们肯定会看见的;它不会掉进大
海。杰斯珀,你这个笨蛋,你在哪里?杰斯珀!杰斯珀!”
    我说:“会不会它跑回幸福谷去了?”
    刚才它还在那块礁岩旁边,嗅着一只死海鸥。”迈克西姆一路呼唤:“杰斯珀!
杰斯珀!”
    远远地,从海滩右边的礁石堆背后传来一声短促而凶恶的狗吠声。我对迈克西
姆说:“听见吗?它从它儿翻越到那边去了。”说着,我便爬上那些滑溜溜的礁岩,
朝狗吠方向赶去。
    迈克西姆厉声喝住我:“回来!别朝那边走,这条笨狗,让它去吧!”
    我站在礁岩上,往下张望,迟疑着说:“也许它摔下去了。可怜的小家伙,让
我去把它带过来。”这时候,杰斯珀的吠声再次传来,不过,这回像是离得更远。
我接着说:“啊,你听。我得把它叫回来,该不会有危险吧?潮水不会把它隔绝在
那一边吧?”
    迈克西姆暴躁地说:“它才不会出事呢!要你操什么心?它认得路,自己会跑
回家去。”
    我装作没听见,径自爬过礁岩,朝杰斯珀那边跑去。嶙峋的巨石遮住了视线。
我在潮湿的礁岩上时而滑一下,时而绊一下,可还是尽快赶过去。我想,迈克西姆
真忍心,竟扔下杰斯珀不管。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况且,这会儿正在涨潮。
    我爬到那块遮住视线的巨石边,举目四望。我惊奇地发现脚下又是一个小海湾,
与方才那个海湾很相似,只是略宽阔一些,环形的海岸线也比较整齐。海湾里横贯
着一道防波石堤,防波堤里边,海湾便形成一个天然的小埠头。那里有一只浮筒,
但没有船泊。这儿的海滩,同我背后的海滩一样,也全是白色的圆卵石,但这儿的
滩头更陡峭些,突兀地探头伸入大海。树林一直蔓延过来,与满潮水标处的水草交
错缠绕,几乎要长到礁岩上去了。树林边有一座狭长低矮的屋子,既像海滨小别墅,
又像是一座船库。屋子是用造防波堤的那类石块砌成的。
    海滩上有一个人,可能是渔夫,穿着长统靴和油布雨衣。杰斯珀正冲着此人吠
叫,绕着他打转,还不时扑向他的靴子。可这人根本不予理会,自管自弯腰在砂石
中摸索。我向长耳狗大声吆喝:杰斯珀!杰斯珀!过来。”
    长耳狗摇着尾巴,抬头看看,但并不服从命令,仍然一个劲儿朝着海滩上这孤
独的陌生人吠叫。
    我回头望望,仍不见迈克西姆的影子。我只好翻过礁岩,朝下面的海滩走去,
圆卵石上响着我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听到这声音一,那陌生人抬起头来。这时,我
才发现此人长着一双白痴那样眯缝着的眼睛和一张流口水的发红的嘴巴。他朝我笑
笑,张开的嘴巴里没有牙齿,只有光秃秃的牙床。
    “白天好,”他说,“真是邋遢天气,对吗?”
    “下午好,”我回答道,“是的,天气是不太好。”
    他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我,一边憨笑不止。他向我说明:“我是在挖贝壳。吃中
饭前就在挖了。可是这儿没有贝壳。”
    “啊,”我说。“那可太遗憾了。”
    “真的,这儿没有贝壳。”
    我呼唤着长耳狗:“来,杰斯珀,天不早了。快来,亲爱的。”
    可是,也许因为海上起了风浪,惹得它过分激动,杰斯珀这会儿火气正旺。它
缩着身子从我身边循开,莫名其妙地吠个不停,一边又开始在海滩上漫无目标地乱
窜乱跑。看来手边没有牵狗绳,它是不会乖乖跟我走的。
    我转身对那陌生汉子说道(这时他弯着身子开始了一无收获的挖掘):“你有
绳子吗?”
    “啊?”
    我只好重复一遍:“你有绳子吗?”
    “这儿没有贝壳,”他摇摇头说。“吃中饭前就在挖了。”接着,他朝我点点
头,还擦了擦他那水汪汪的淡蓝色眼睛。
    “我想找根绳子拴着狗,”我说。“它不肯跟我走。”
    “啊?”他又露出了那种白痴般的憨笑。
    “没有的话就算了,没有关系的。”
    他茫然看着我,接着弯身向前,用手戳戳我的胸口说:“我认识这条狗,它是
宅子里养的。”
    “不错,”我说。“现在我要它跟我回去。”
    “它又不是你的狗。”
    我轻声说:“它是德温特先生的狗,我要把它带回宅子去。”
    “啊?”
    我又一次呼唤杰斯珀,可它正在追逐一支随风飘荡的羽毛。我想在船库里大概
总找得着一根绳子,于是就沿着海滩朝那小屋走去。这儿原先肯定是一座花园,可
现在杂草丛生,同乱蓬蓬的芝麻连成了一片。窗子已经用木板钉死,由此看来门也
一定上着锁。我把弹簧锁往上一拨,心里可没存多大希望。可是出乎意料,虽然开
始时有点不灵活,门还是打开了。
    门楣很低,我弓着腰走进去。我本以为这儿一定是个寻常的船库,因为经久不
用,肯定脏得到处都是灰尘,绳子、木块和船桨会难得一地。不错,屋子里确实蒙
着灰尘,也有不少污渍,但根本没有绳子、木块之类的杂物。整座小屋是一个家具
齐全的房间。屋角放着一张书桌,另外还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靠墙放着一张坐
卧两用的长沙发。镜台上放着杯碟;书架上堆满了书,架子顶上还有几具游艇模型。
我第一个念头是这房间一定住人——也许海滩上那个可怜虫就以此为家。但是再四
下一看,这才发现这屋子已好久没人来过。炉格生锈,证明炉子里已多时没生过火;
蒙着厚厚灰尘的地板上没有脚印;镜台上的瓷器因为潮湿的缘故,也带上了不少蓝
色的零斑。屋子里有一股怪异的霉味儿。蜘蛛在游艇模型上结网,给它们披挂狰狞
可怕的帆桅索具。
    房间里肯定不住人!这是一所人迹不至的弃屋。刚才推门时,铰链曾吱咯作响;
而雨点啪嗒啪嗒地敲打着屋顶和钉着木板的窗户,声音又显得那么空洞!两用长沙
发的套子已被耗子咬破,露着锯齿状的裂口和皱叠的破边。屋子里很潮湿,阴冷不
堪,显得幽暗而压抑。我害怕,不想再呆在这儿。我讨厌雨点拍打屋顶发出的那种
空洞的声音,这声音似乎在屋子里处处引起回响,我还听到生锈炉格里边漏水的滴
答声。
    我环顾四周想找根绳子,可是房间里根本没有可以用来拴狗的东西。房间的另
一头还有一扇门。我走过去把门推开,这时我已经有点战战兢兢,感到一种莫名其
妙的恐惧,生怕不知不觉中会碰上某种我不愿看见的怪物,某种会加害于我的极其
可怕的怪物。
    这一切当然都绝顶荒谬。一打开那扇门,我发现我只不过是进了一座十足的船
库,这儿有我想象中的绳子和木块,还有两三张船帆、一些护舷用的材料、一艘小
小的平底船、几口漆锅和那些驾船出海时省不了的缆索杂物。架子上放着一团双股
麻线,边上还有一把生了锈的折叠式小刀。有这些东西,足够对付杰斯珀了。于是,
我就把刀打开,割下一段麻线,然后又回到刚才那房间里。雨还是滴滴答答地敲打
着屋顶,漏进炉架。
    我不敢朝那张破沙发、那些发霉的瓷器和游艇模型上的蜘蛛网再看一眼,头也
不回地穿过吱咯作响的门,快步冲出小屋,来到白色的海滩上。
    陌生人这会儿已停止了挖掘,他瞠目望着我,杰斯珀在一旁守着他。
    “来,杰斯珀,”我向长耳狗吆喝。“过来,宝贝儿。”我弯下身,这一口它
倒由我抓着颈子上的项圈听任摆弄了。
    “在小屋里我找到了一段绳子,”我对陌生人说。可他仍然一言不发。
    我把绳子松松地挂在项圈上,拉着杰斯珀,一面对陌生人说了声“再见”。他
点点头,同时仍用那白痴似的小眼睛盯着我,说道:“我看见你跑进那儿去了。”
    “是的,”我说。“没关系,德温特先生不会责怪的。”
    “她现在不再上那儿去了,”陌生人说。
    “是啊,现在不去了。”
    “她出海了,对吗?她不会再回来了,是吗?”
    “是的,不会再回来了。”
    “我可什么也没说,对吗?”
    “当然,当然,别担心。”
    他又弯下身子去挖掘,一边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我穿过布满回卵石的海滩,
这才看到迈克西姆双手插在衣袋里,站在礁岩旁等我。
    我说:“对不起,杰斯珀不肯回来,我只好去找绳子。”
    他蓦地转过身,朝林子走去。
    我问他;“不从礁石堆翻过去吗?”
    “干吗要翻礁石?这不到了吗?”他简短地说。
    我们经过海滨小屋,走上一条林间小径。“对不起,我走开了这么久。都是杰
斯珀不好,”我说。“它冲着那陌生人吠叫,那人是谁?”
    “噢,那人叫贝恩,”迈克西姆说。“一个与世无争的可怜虫。他老父亲过去
是曼陀丽的看守人,家子就住在庄园附近。这根绳子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从那海滨小屋,”我说。
    “小屋的门开着吗?”他问。
    “是的,我一推,门就开了,绳子是在里屋贮藏室找到的,那儿有一艘小船,
还堆着些帆篷。”
    “噢,明白啦,”他应了一句,不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他才又接着说:
“那小屋应该是上锁的,怎么会开着门呢?”
    我没有回答,这不关我的事。
    “是贝恩告诉你小屋的门开着吗?”
    “不,看上去,这个人对我的问话一点也不明白。”
    “他是装傻,让别人以为他什么也不懂,”迈克西姆说。“其实,他可以把话
说得既清楚又明白。也许他一直在那小屋里进进出出,只是不想让人知道罢了。”
    “不会吧,”我回答说。“那屋子看上去不像有人进出,到处积着灰尘,上面
没有脚印。屋子里非常潮湿,恐怕会把那些书都给毁了,还有那些椅子和沙发。老
鼠很多,已经咬破不少椅面。”
    迈克西姆没有回答我的话。尽管从海滩上坡的路很陡,他还是迈着大步走。这
儿的景色与幸福谷大相径庭。黑糊糊的树木长得很密,道旁也没有杜鹃花。雨水从
粗大的树枝上成串滴下,打在我的衣领上,一点一点顺着我的脖子淌下。我打着寒
颤,这种滋味实在不好受,就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指按着你的颈脖。方才在礁岩上攀
爬了一阵,过去又不习惯于这样的运动,我的双腿酸痛得厉害。杰斯珀因为刚才发
疯似的蹦跳,这会儿也累了,吐着舌头,落在我俩后面。
    迈克西姆喝道:“杰斯珀,看上帝面上,跑快点!”接着他又对我说:“设法
让它跟上,你不能把绳子收紧些吗?或者想个别的办法?比阿特丽斯的话不错,这
条狗确实太肥了。”
    我口答说:“这是你不好,你走得那么快,我和杰斯珀都跟不上。”
    “要是刚才你听了我的话,而不是那样疯疯癫癫地翻越礁岩赶去,这会儿我们
早到家了。杰斯珀熟悉这儿的路,自己能跑回去。我简直不懂你为什么非去找它不
可。”
    “我怕它摔着了,而且正好又是涨潮的时候,”我说。
    “要是有一点儿淹水的危险,我会丢下狗不管吗?我叫你别去爬那些岩石,你
不听,这会儿却又累得叫苦连天。”
    “我没有叫苦,即使长了一双铁腿,按这样的步子走路,也会累坏的。我去找
杰斯珀的时候,总以为你会陪着我,谁知你就是不肯过来。”
    “我才不跟着这条该死的畜生去乱跑呢!不累死人吗?”
    “跟着杰斯珀爬岩石,并不见得比在海滩上奔跑着追逐水里漂流的浮水梗累一
些,”我回答说。“你这么说是因为你找不到其他借口。”
    “我的好乖乖,我要找借口干什么?”
    我厌倦地答道:“这个,我不知道。算了,不谈这些了。”
    “干吗不谈?是你先挑起来的。你说我是想找借口,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我要
找借口干什么?”
    “我觉得你要找个借口,说明你不跟我一起翻越礁岩是有理的。”
    “那么,你认为我不愿到这边的海滩上来是为什么?”
    “喔,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别人思想活动的人。我只知
道你不愿到这边来,这点我从你脸上看出来了。”
    “你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
    “我不是告诉你了?我看得出你不愿过来。喔,算了,到此为止吧。对于这个
话题,我实在腻啦。”
    “女人在说不过别人而理亏时,都用这个法宝。好吧,就算我不愿跑到这边的
海滩上来,这下你称心了吧?我决不走近这鬼地方,还有那该死的海滩小屋!要是
你头脑里同样保存着我对往事的种种记忆,你也会不愿走近,不愿谈论这鬼地方,
甚至想也不愿想。行啦,这些话你自己去理解消化吧。但愿这一下你满意了。”
    他脸色发白,眼睛里又露出我头一回见到他时的那种深这莫测的表情,惶恐而
凄苦。我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他的手,说道:“喔,迈克西姆,迈克西姆!”
    “什么事?”他粗暴地说。
    “我不要你这样,看着叫人心都碎了。求求你,迈克西姆,把刚才这一切全忘
了吧,一场无谓的、愚蠢的争论。亲爱的,我难过,我真难过。算了,讲和吧。”
    “我们应该留在意大利,”他说。“我们原不该再回曼陀丽来。啊,上帝,我
多蠢,干吗要回来?”
    他性急火燎地穿过树林走去,步子更快了。我噙着眼泪,不得不气喘吁吁地急
奔着赶上他,一边还狠命拉着身后可怜的杰斯珀。
    我们终于走到这条上坡小径的顶端,这时我才看到一条同样的小路向左拐去,
通向幸福谷。原来,我们这会儿攀上来的这小径,就是下午散步开始时杰斯珀想走
的那条路。现在我懂得长耳狗为什么一下子就往这条路上跑,因为这条路通向它最
熟悉的海滩和小屋,这是它走惯了的老路。
    我们走出林子来到草坪上,然后又默不作声地穿过草坪回到屋里。迈克西姆绷
着脸,不带任何表情。他径直穿过大厅,走进藏书室,压根儿不看我一眼。弗里思
正在大厅里迎候。
    “马上把茶送来,”迈克西姆吩咐完,随即关上藏书室的门。
    我使劲忍着眼泪。可不能让弗里思瞧见啊!不然的话,他会以为我俩吵架了,
那样他就会跑到仆役中间去闹个满城风雨:“太太这会儿正在大厅里哭鼻子,看来
事情不妙啊!”我转过身去,不让弗里思看到我的脸。可是他竟朝我走来,帮我脱
下胶布雨衣。
    “太太,我来把雨衣放到花房去,”他说。
    “谢谢你,弗里思,”我回答说,仍把脸偏在一边。
    “太太,这样的天气散步恐怕不太理想吧。”
    “是的,是的,不太理想。”
    “太太,这是您的手绢?”他从地上拾起了什么东西,我顺手把它塞进衣袋,
说了一声谢谢。
    我一时拿不定主意,究竟是上楼呢,还是跟着迈克西姆进藏书室。弗里思拿着
雨衣到花房去了。我站在那儿咬指甲,进退维谷。弗里思又回来了,他看到我还在
原地,露出很诧异的神色。
    “太太,藏书室里这会儿已生了火。”
    “谢谢你,弗里思。”我慢慢穿过大厅向藏书室走去。我推开门,进了房间,
只见迈克西姆坐在老位子上,杰斯珀躺在他的脚边,那条老狗则趴在自己的篓子里。
他不在读报,虽然报纸就搁在他身边椅子的扶手上。我走过去,挨着他跪下,把自
己的脸凑近他。
    我轻轻说:“别再生我气啦!”
    他双手捧着我的脸,用疲乏而惶恐的目光望着我,说道:“我没有生你的气。”
    “不。是我惹你不高兴的,这就等于惹你生气。你的内心受了伤,看着你这种
样子我实在不忍心。我多么爱你!”
    “真的?真的爱我吗?”他紧紧搂着我,以深邃阴郁而游移不定的目光询问似
地望着我,那是一个孩子在担惊受怕时的痛苦的眼神。
    “怎么啦?亲爱的,”我问他。“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
    没等他回答,我听见门开了,于是就赶快把身子缩回来,仿佛刚才是在伸手取
木柴,准备投进壁炉。弗里思和罗伯特一前一后走进来,午后用茶的那一套仪式又
开始了。
    还是跟上一天一样,拉开桌子,铺上雪白的台布,端上蛋糕、松饼和放在小火
炉上的银质水壶。杰斯珀摇尾贴耳,望着我的脸,期望能一饱口福。两个仆人大概
过了足足五分钟才离开,这时我再看看迈克西姆,才发现他脸上重新有了血色,那
疲乏而茫然的表情消失了,他正伸手去取一块三明治。
    他说:“事情就坏在请了那么些人来吃午饭。可怜的比阿特丽斯,她老是惹我,
小时候,我俩就像两条狗似地斗嘴吵架,闹个没完。尽管如此,我还是深深爱她,
祈求上帝保佑她。不过,幸好这对夫妇住得离我们不算太近。说到这儿,我倒想起
来了,我们还得找个时间去看看老奶奶。宝贝儿,给我倒茶,刚才我对你太粗暴,
原谅我吧。”
    事情总算过去了,这一段插曲就此收场,决不能再提起。他把茶杯举在嘴边,
向我微笑,接着就伸手去拿搁在椅子扶手上的报纸。这一笑就算是对我的酬报,正
像在杰斯珀头上轻轻拍一下,意思是说:可爱的小狗,快躺下,别再来打扰我。这
样,我又变成了杰斯珀似的角色,恢复了原来的地位。我取了一块松饼,分给两条
狗吃。我自己则是一点也不饿,什么也吃不下。我只觉得十分厌倦,没精打采,心
力交瘁。
    我又朝迈克西姆望望,他正在读报,而且已经翻到另一页上。我的手指沾满松
饼上的黄油,于是就伸手到衣袋去摸手绢。我从袋里抽出一方绣花边的小手帕,我
皱着眉头,盯着它看,因为手帕不是我的。这时,我才记起刚才弗里思从大厅的石
板地上拾起的就是这块手帕,那大概是从胶布雨衣的袋子里掉出来的。我把它拿在
拿里翻来复去地端详。手帕很脏,上面沾着一小团一小团雨衣口袋里的绒毛,看来,
它在雨衣袋里一定已放了好久。手帕角上绣着字;一个高大的斜体字母“R”横穿着
与“德温”等字母构成交织图案。与“R”相比,其他的字母显得非常矮小;“R”
的那一捺拖得特别长,从绣花边一直伸到细麻纱手帕的中央。手帕只是小小的一方,
被捏作一团,就被遗忘在雨衣袋里了。
    自从有人用那方手帕以来,我一定是第一个穿上这件胶布雨衣的人。这么说来,
上一回穿这件雨衣的女人身材颀长,亭亭玉立,肩膀比我丰满。我穿着雨衣不是觉
得既大又长吗?袖子把手腕都这没了。雨衣上缺几颗纽扣。那女人压根儿没想到把
它们缝上去,她大概把雨衣当作一件斗篷,随手往肩上一披,或是把手插在口袋里,
听其自然地让雨衣敞开着……
    手帕上有一块粉红色的标记,这是口红的痕迹。她曾用手帕擦过嘴唇,接着就
把它捏作一团,塞进衣袋。用手帕擦着手指的当儿,我注意到手帕上还留着一点隐
约的香味。
    我辨出这是一种我熟悉的香味。我闭上眼睛,费力地回忆着。这是一种飘忽不
定、难以名状的清淡的幽香。我曾在什么地方闻到过这种香味,肯定就在这天下午
的哪个时候。
    我明白了,手帕上那遗留的气息正是幸福谷中被碾碎的白色杜鹃花瓣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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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足足一个星期,天气阴冷,霪雨连绵。初夏季节,这种天气在西部农村是常有
的。我们没有再到海滩去过。但是从平台和草坪往外眺望,我仍能看见大海。翻腾
的巨浪扫过海岬处的灯塔,汹涌冲进海湾;大海一片昏黑,使人望而生畏。我想象
着浪潮如何撞上海湾里的礁石,发出轰然巨响,接着又急骤浩荡地涌往倾斜的海滩。
站在平台上,我能听到下边大海的吼声,低沉又忧郁,单调地持续着,一刻不停。
因为天气的缘故,海鸥也都飞进陆地来了,它们衷唳着在屋子上空盘旋,拍打着展
开的翅膀。直到这时我才开始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受不了大海的喧哗,这声音听上
去有时候确实悲枪,时而隆隆,进而嘶嘶,不住地住你耳鼓里送,使你的神经受不
住。我庆幸我俩住在东厢,从窗子一探头就可以看到玫瑰园。有时候晚上睡不着,
我就从床上起来,蹑手蹑脚走过去倚着窗框,享受夜的安宁与寂静。在这儿听不到
骚动不已的大海的吵闹,因此我的心境才得以安静,才能不去想那条穿林而过通往
褐色小海湾的陡峭幽径,还有那座海滩弃屋。我实在不愿想起那座小屋,可是在白
天这办不到。站在平台上一望见大海,我就老是想起它:瓷器上蓝色的霉斑;船艇
模型桅杆上的蜘蛛网;坐卧两用沙发上鼠咬的破洞;雨点拍打屋顶的声音。我还想
起那个名叫贝恩的陌生人,想起他那水汪汪的蓝色小眼睛和那种白痴般的诡秘怪笑。
所有这些扰得我无法平静,不得安生。我想设法忘却这一切;与此同时,我又想弄
个明白,是什么原因使得我如此惴惴不安,烦恼重重。尽管我拒不承认,但是在我
的心底某处确实已有一种暗自好奇的心理,一种疑惧的种子,在缓慢而又是一刻不
停地滋长。一个小孩在被告知“这些事谈论不得,不能让你知道”之后所产生的疑
问,以及想打听个究竟的急切心情,我全体验到了。
    我忘不了那天走在林中小径上迈克西姆惶恐和茫然若有所失的眼神,还有他那
句话:“啊,上帝,我多蠢,干吗要回来?”都是我不好,偏要朝海湾跑,这就又
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虽然迈克西姆后来又恢复了常态,虽然我们共桌进餐,同
床安寝,携手散步,比肩伏案写信,一起驾车到村子去,每时每刻形影不离,可我
总感觉到因为那天的事,我俩之间已有了隔阂。
    他像是独自走在大路的另一侧,我可不得越雷池一步地向他靠拢。我老是神经
紧张,生怕自己一时大意说漏了嘴,或是在随便的交谈中不当心话锋一转,又会使
他露出那种眼神。我怕提到大海,因为说到大海就会使人联想到船只,联想到海难
事故,联想到淹死人……有一天,弗兰克·克劳利来吃中饭。他谈起离此三英里地
的克里斯港举行划船比赛,甚至这样的谈话也把我吓得像是害了热病,心里如刀扎
似地难受,赶快低下头盯着面前的菜盘。可是迈克西姆好像并不在乎,照样谈笑风
生。只有我在一旁提心吊胆,浑身直冒汗,不知道这番谈话又会引起什么不愉快的
事情。
    我记得当时大家正在吃干酪。弗里思刚走开,所以我就站起身,到墙边的餐具
柜再去取来一些干酪。这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干酪吃光了,而是因为我不想
坐在桌旁听他们说话。我一边走,一边哼着小调,这样就可以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内
容。当然,我的担心毫无道理,甚至有点愚蠢。这种反常的过敏是精神病患者行为
的特征,同我平时开朗的性格毫无共同之处。可这完全是情不自禁的,不这样又叫
我怎么办?
    另外,每当有客来访,我就更加受罪,表现得益发手足无措,呆头呆脑。在返
回曼陀丽的头几周里,我记得,本郡左近的邻人络绎来访。接待这些宾客,握手寒
暄,无话找话打发这礼尚往来的半点钟——这一切竟比我原先想象的更折磨人,因
为现在又增添了一层新的疑虑,生怕这些人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来。一听见车道
上有车轮滑行的声音,接着是撕裂耳鼓的门铃,我就心慌意乱地忙着往自己房间里
躲。这一切真叫人受罪!躲进房间以后,我手忙脚乱地往鼻子上搽些脂粉,匆匆梳
几下头发,接着总是一阵叩门声,仆人送上放在银托盘里的来客名片。
    “好,我这就下来。”于是,楼梯上和大厅里响起我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拉开
藏书室的门(有时候情况更糟糕,客人被领到那阴冷而无生气的大客厅),里面是
一位陌生女宾,也许是两位,或是一对夫妇。
    “您好!真对不住,迈克西姆在花园里,弗里思已找他去了。”
    “我们觉得应该来拜访二位,向新娘表示敬意。”
    应景的一笑,慌乱的几句应酬话,然后宾主就再也找不到话说,只好自我解困
地环顾一下屋子。
    “曼陀丽还是这般迷人,您爱这地方吗?”
    “喔,当然,我挺……”由于腼腆怯生,同时又想讨好这些客人,我不禁又用
上平素不用的女学生的语言,什么“啊,挺帅的”,“喔,妙极”,“没说的”,
“真来劲儿”等等,都会脱口而出。我记得有一次,竟对着一位手持长柄眼镜的王
公未亡人喊出了“呱呱叫”!迈克西姆进屋以后,虽说可以让我松一口气,但同时
又使我胆颤心惊,生伯客人无忌讳地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因此,我马上就变成个
哑巴,手揣在怀里,唇边挂着尴尬僵化的微笑。客人们一见这阵势,总是转身去跟
迈克西姆聊天,谈论那些我一无所知的人物和地方,还不时向我投来大惑不解的疑
问的目光。
    我想象得出客人坐车离开曼陀丽时的对话:“亲爱的,多么平庸乏味的一个女
人!她差不多没有开口说话。”接着便是我头一回从比阿特丽斯嘴里听到的那句话:
“她跟自蓓卡多么不一样!”打那次以后,这句话老是缠着我,在每位来客的眼光
和言谈中,我仿佛都看到这几个字:“她跟吕蓓卡多么不一样!”
    有时候,在这类谈话中我能够搜集到一些零星的材料,以充实内心的秘密仓库。
所谓零星的材料,无非是交谈过程中随口漏出的一个词,一个问题,一个短语。要
是迈克西姆不在场,听到这类片言只语,我会因为在暗地里窃得一些情况而偷偷觉
着一种带痛楚的乐趣。
    有时,也许还得对客人进行回拜。在这类事情上,迈克西姆刻板拘泥,不肯放
过我。要是他不跟我同行,我就得豁出去,独自去应付这种正式场面。我得搜索枯
肠,无话找话,因此宾主之间常出现冷场。每逢这种时候,主人就问:“德温特夫
人,你们有没有在曼陀丽经常接待宾客的打算?”我则回答:“我不知道。到目前
为止,迈克西姆还没说起过。”“那当然,季节还没到。我记得早先曼陀丽经常是
宾客盈门的。”稍稍一顿之后,此人又接着说:“您知道,都是从伦敦下来的客人。
那时候经常举行规模很大的宴会。”我只好回答:“是的,我听说过。”又是稍稍
一顿,接着说话人压低了嗓门(人们在谈到死者或是在教堂里说话时都这样):
“您知道,她非常之得人心,多出众的人物!”“是的,一点不错。”过了一会,
我看看被手套遮没的表,说道:“四点多了吧?恐怕我得告辞了。”
    “不喝了茶去吗?我家总在四点一刻进午茶”
    “不啦,不啦。非常感谢。我出来时跟迈克西姆说好的……”这句话拖长着声
音不说完,意思则大家心照不宣。就这样,宾主同时站起身,双方都很清楚对方的
告别托辞或挽留表示全是客套虚礼。有时候我也想,要是我把礼仪俗套统统抛到九
霄云外,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在坐进汽车并向站在门口台阶上的女主人挥过手之
后,突然打开车门说:“我实在并不急着回去。走,再到您家客厅里去坐坐,要是
您觉得可以,我吃了晚饭再走,或者干脆就在这儿过夜。”
    我常想礼俗以及外乡人讲究的举止风度,能否使主人忍受我上述举动给他们带
来的震惊,他们冷冰冰的脸上会不会堆起表示欢迎的假笑:“干吗不呢?你主动提
出留下,我真不胜荣幸。”我常想,要是自己有勇气这么试验一次,那才有趣哩。
但是实际上,进了汽车,总是砰地一声关上门,接着,汽车慢慢驶过平滑的砂砾面
车道,我方才拜会的女主人则懒洋洋走回房去,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又恢复了
她原来的样子。
    邻县设有教堂,那里的主教夫人曾对我说:“您丈夫是否有意重新举办曼陀丽
的化装舞会?每次舞会都搞得有声有色,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只得装出深知此类舞会中奥妙的样子,微微一笑,回答说:“我们还没拿定
主意,要做的事情,要商量的问题实在太多。”
    “是啊,您一定够忙的。不过我希望你们别取消化装舞会的惯例。您跟他说说
嘛。去年当然没举行,可我记得两年前的那一次,我同主教一起去参加,那场面委
实动人。在曼陀丽这地方开这样的舞会,真是再合适没有。大厅装饰得五彩缤纷,
舞会就在那儿举行。乐队在往廊里演奏。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得体。举办这么一次舞
会肯定得花很大力气去筹备,可是客人都皆大欢喜而归。”
    “是的,”我说。“好吧,我一定问问迈克西姆。”
    这时,我想起展室那张写字桌上贴着标签的鸽笼式文件架;我想象着她坐在写
字桌旁,面前是大叠大叠的请柬,一长串的客人名单和住址。她打算邀请什么人,
就在这人的名字旁打一个钩形符号。然后,她伸手取过请柬,把笔伸进墨水瓶一蘸,
用那修长的斜体字飞快地、毫不犹豫地在请束上书写着……
    主教夫人又说:“有一年夏天,我们还去参加过一次游园会,跟往常一样,场
面壮观,美不胜收。我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花儿盛开,客人就在玫瑰园
里围坐在一张一张小桌旁进茶点。这主意真绝,换了别人才想不出呢。当然,她聪
明过人……”
    主教夫人突然打住,微微涨红了脸,担心自己说话不够审慎。为避免双方受窘,
我马上接着她的话头表示同意,鼓起勇气,厚着脸皮说:“吕蓓卡—准是个了不起
的人物。”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终于如吐骨鲠般说出了她的名字。我等着,不知道会出现何
种后果。我把这个名字,把“吕蓓卡”三个字终于说出口了,这使我大大松了口气。
我仿佛经历了一场洗礼,解除了一种无法忍受的痛苦。“吕蓓卡”,我把她的名字
说出口了!
    不知道主教夫人有没有看到我脸上的红晕,不管怎么说,反正她还是照样谈笑
自如。我在一旁贪婪地洗耳恭听,就像藏在一扇关闭的窗户底下偷听一样。
    主教夫人问我:“这么说来,您从未见过她?”我摇摇头。
    她沉吟片刻,显得有点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我们同她并不熟悉。您
知道。我丈夫四年前才在这儿就职。不过尽管这样,当我们去参加舞会和游园会时,
她当然还是以礼相待。有一年冬天,我们还去吃过一顿饭。是啊,她真是个尤物,
充满奕奕活力。”
    我一边翻弄着手套上的流苏,一边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若无其事地说:“看来她
样样事情都在行,这样聪明漂亮同时又爱娱乐的人可不多见。”
    “是啊,是不多见,”主教夫人说。“她的确有才华。此刻我还能回想起舞会
那天晚上她的模样:一头乌黑的长发衬着雪白的肌肤,站在楼梯跟前同每一位来客
握手。她的化装舞服非常合身。是的,她确实是个出众的美人。”
    “她还亲自管家呢,”我微笑着说,仿佛向对方表示:“我一点没有什么不自
在,我常跟人谈起她。”接着我又说:“为此,她肯定要花去不少时间和心血,我
可是把这些统统交给管家去料理。”
    “喔,当然啦,一个人不可能样样都行。您还很年轻,是吗?毫无疑问,过一
段时间,等您在这儿住惯了,您也能管起来的。另外,您不是有自己的爱好吗?听
人说,您爱写生素描。”
    “啊,那个吗?”我说,“简直算不了什么。”
    “这可是挺不错的一点本事哩。不是每个人都会画画的。您可别把它丢了,曼
陀丽定有不少供您写生的美景。”
    “是的,您说得不错,”我说。听了主教夫人的话,我顿时变得灰溜溜的,眼
前突然出现了一幅图景:我带着一张帆布折凳,慢腾腾走过草坪,一边的腋下挟一
盒铅笔,另一边挟着主教夫人所说的表示“一点本事”的画本儿。“一点本事”,
这听上去多不值钱!简直是种不健康的癖好。
    “您爱玩哪种游戏?爱骑马,还是射击?”主教夫人又问。
    “不,这些我都不行。”接着,我竟又可怜巴巴地补上一句:“不过,我很喜
欢散步。”与骑马、射击等相比,这是何其微不足道!
    可是主教夫人立即很自然地接上去说:“这是世上最好的运动。主教和我也常
散步。”听她这么一说,我就想象主教是不是戴着教会高增的那种铲子形怪帽,系
着绑腿套,臂上吊着这位太太,沿着他的大教堂来回转圈子。接着,她又说起他们
夫妇俩好些年以前曾在彭奈恩山区徒步旅行,度过假期,还说当时他们俩一天平均
要走二十英里。我不住点头,脸上挂着彬彬有礼的微笑,一边则在猜想这彭奈恩到
底是什么地方,大概跟南美洲的安第斯山脉差不多吧。后来我才想起学生时代的地
图册上有这个名词,好像是在涂着浅红色的英格兰的中部,画着一条毛茸茸的地带,
表示这是一支山脉,这就是彭东思。而这位主教大人一定还是戴着他的铲形帽,系
着绑腿套。
    谈话至此,便又是无可避免的冷场。客厅的钟当当敲了四下,我便完全多余地
看看手表,站起来告辞:“我真高兴您在家;希望二位有空来玩。”
    “太好啦,不过,主教他老是那么忙。请向您丈夫问好,别忘了一定请他再把
曼陀丽的舞会办起来呵。”
    “好,我一定跟他说。”我假装自己对这种舞会全盘了解的样子,再次说了假
话。
    回家的路上,我蜷缩在汽车的角落里,一边啃啮大拇指的指甲,一边恩象舞会
的景象:曼陀丽的大厅里挤满穿化装舞眼的来宾,到处是熙攘的客人,一屋子人声
笑语;乐队在柱廊里演奏;晚上也许在客厅里排宴,沿墙排着供宾客自取饭菜的长
条餐桌;迈克西姆站在楼梯跟前,笑着同众人握手,不时转身向着并肩的伴侣,此
人修长苗条,一头黑发——主教夫人说过,一头黑发衬着白的脸蛋——此人眼观四
方,所有客人的需求她都能照顾到;她回过头去,对仆役发号施令;此人的举止优
雅大方,从不尴尬失措;而当她翩然起舞时,空气中就滞留着一股白杜鹃似的浓香……
    “德温特夫人,你们有没有在曼陀丽经常招待宾客的打算?”我的耳畔又响起
那位我曾拜访过的住在克里斯那头的夫人的声音,话音充满挑动性,大有打破砂锅
问到底的味道。我还想起这位夫人暖昧的眼神,从头到脚打量着我的服饰,同时又
用那种人们看新娘时惯用的目光,飞快朝我腹部一瞥,看我是不是怀孕了。
    我不愿再见到这个女人,我真不想再见到所有这些宝货。他们到曼陀丽来仅仅
是出干好奇,并因为他们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私;他们想对我的相貌、举止、身材作
一番评论,还想看看迈克西姆与我关系如何,两人是否相爱。这样,待他们回到家,
就有闲话的谈资了:“唉,真叫今非昔比。”他们所以来访,是因为想把我与吕蓓
卡作一番比较……
    我打定主意,从今以后不再对任何人作回拜。我要向迈克西姆讲明这一点。这
些人是否会因此说我粗鲁失礼,我一概不在乎。当然,这么一来,供他们评头品足,
飞短流长的资料就更多了,他们会说我没有教养:“哼,我早料到,她毕竟是个无
名之辈!”接着便是一声冷笑,还轻蔑地一耸肩膀接着又说:“亲爱的,你不知道
吗?他是在蒙特卡洛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偶然把她弄上手的。当时她身无分文,给一
个老太婆当女跟班。”又是冷笑,人们竖眉瞪眼表示惊讶。“胡说八道,真的吗?
唉,男人都这么怪,特别像迈克西姆这样的人,平时多么挑剔哪,继吕蓓卡之后,
他怎么会娶这样一个女人?”
    我可一点儿不在乎,他们爱怎么说就由他们怎么说去。
    汽车驶进大门时,我在座椅上坐直身子,向住在门房的那个女人微笑示意。她
正门前园子里弯身摘花,听到车子的声音,忙直起身来。可是她没看见我在向她微
笑。我朝她挥挥手,她却一无表情地瞪眼望着我,大概并不认识我。我只得又缩回
到车厢的角落里。
    汽车驶上车道,在一个狭转弯处,我看见有一个男子在我们前面不远步行,这
是总管事弗兰克·克劳利。听到汽车的声音,他马上站定,司机也把车速放慢了。
弗兰克·克劳利见到坐在车里的是我,就除下帽子,微微一笑,看来见到我他是很
高兴的。我同样报以微笑。他真好,见到我居然露出愉快的神情。我喜欢这个人,
我可不像比阿特丽斯那样,觉得他平庸无趣,这是因为我自己也是一个平庸的角色,
我们两人无独有偶,都不善词令,这就叫做;物以类聚。
    我敲敲车窗,叫司机停车;“让我下去,我跟克劳利先生一起步行回去。”
    克劳利替我打开车门,问道:“作客去了吗,德温特夫人?”
    “是的,弗兰克。”我学着迈克西姆的样,叫他弗兰克,可他总是称呼我德温
特夫人。他就是那种类型的人,即使我们两人被扔在一座孤岛上,在那儿朝夕相处
度过自己的余生,我总还是德温特夫人。
    “我去拜访主教,他出去了,只有夫人在家。这一对夫妇喜欢散步,有时候,
夫妇俩每天步行二十英里,那是在彭奈思山区。”
    弗兰克·克劳利说:“我不熟悉那一带地方,听说山区周围的农村很美,我有
个叔叔曾住在那里。”真是标准的弗兰克·克劳利式的谈话:平淡无奇,刻板规矩,
万无一失!
    “主教夫人想知道,我们什么再在曼陀丽举行化装舞会,”我一边说一边从眼
角膘着他。“她说,她参加了上一次的舞会,愉快极了。弗兰克,我可不知道这么
一回事哩。”
    他显得有些为难,迟疑半晌才回答:“嗯,不错。”又过了片刻他才说:“曼
陀丽的舞会通常是一年一度,郡里的名人都来参加,还有好些从伦敦来的客人,是
个大场面。。
    “那一定得花好大力气筹备吧,”我说。
    “是的。”
    我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大部分筹备工作大概都是吕蓓卡做的吧?”
    我笔直望着前面的车道,可我感到他转过脸来看着我,像是想从我的表情中看
出一些什么端倪。
    他平静地回答道:“我们大家都花不少力气的。”
    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古怪的保留态度,他那种怯生生的样子使我想到自己的
窘态,同时我又不知道这个人是否曾受上过吕蓓卡。要是的确发生过这种事,那么
换了我,也一定会用他此刻这种语调说话。这个念头引出许多新的猜测。羞怯而又
平庸的弗兰克,他要是爱上吕蓓卡,那是决不会向任何人,特别是吕蓓卡本人吐露
衷情的。
    “要是开跳舞会,我这个人恐怕一点都帮不上忙,”我说。“我根本没有安排
社交场面的能力。”
    “不用您费心,您只消保持平时的本色,就相当漂亮了。”
    “弗兰克,承蒙你好心这么说。可是我恐怕连这一点也做不到。”
    “我看,您一定能做得很好。”
    亲爱的弗兰克·克劳利,多么机智,多么体贴!我差不多要相信他的话了,可
马上又想到他是在恭维我。
    我问他:“你问问迈克西姆好吗?是否有意开一次舞会?”
    “为什么您不亲自问他呢?”他答道。
    “不,我不愿问。”
    一时,两人都不说话,沿着车道默默朝前走去。我已经打破不愿说出吕蓓卡名
字的顾虑,起初是当着主教夫人的面,现在又当着弗兰克·克劳利的面。这么一来,
心底竟有一种不停地老想说这三个字的冲动,念叨着吕蓓卡的名字,给我一种异样
的满足,这三个字对我犹如一帖兴奋剂。我觉得过不了几分钟,我就得一说她的名
字。
    “前几天我到海滩去,”我说。“就是靠近防波堤那儿的海滩。杰斯珀真叫人
讨厌,它冲着一个可怜虫不停地吠叫,那个人长着一对白痴般的眼睛。”
    “您说的一定是贝恩,”这时弗兰克的声音已变得很自然。“他老是在海边游
荡。不过这是个好人,您不必怕他,他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的。”
    “啊,我可一点不害怕。”我顿了一顿,哼哼小调来增添一点自信心。“我怕
海边那座小屋要烂坏了。”我装得轻描淡写。“那天我进屋去是想找根绳子或是别
的什么东西去缚住杰斯珀。屋里的瓷器都发了霉,那些书也已残破不堪,为什么不
去处理一下呢?我看怪可惜的。”
    我猜想他不会立刻口答,果然,他俯身去结鞋带。
    我也佯装着端详灌木丛上的一片叶子。弗兰克一边拾掇自己的鞋子,一边说:
“要是迈克西姆有意处理那屋子,我想他会对我说的。”
    我问道:“那些都是吕蓓卡的东西吗?”
    “是的,”他说。
    我扔掉那片叶子,又随手捡起一片,放在手掌中翻来复去玩弄。
    “她用那小屋做什么?”我问,“屋子里家具齐全。开始时,从外形看,我还
以为是船库呢!”
    “起初那小屋确是座船库,”他说,声音又变得很不自然,说话费劲儿的那种
样子说明这个话题弄得他很不自在。“后来,呃,后来嘛,她把屋子改装成现在这
个样子,摆了家具,还有瓷器。”
    我觉得他老是把吕蓓卡称作“她”很有点反常,我原以为他会直呼“吕蓓卡”
其名,或是把她称作“德温特夫人”。
    “她常用那小屋吗?”我又问。
    “是的,她经常用那小屋。什么月下野餐啦,还有,呃,总是那一类的活动呗。”
    这时,我们又并肩走着,我还是哼着小调。“多有趣啊,”我装出愉快的样子
说。“月下野餐,你也去参加吗?”
    “我参加过一两回,”他回答道。他的神态变得十分沉静;他显然极不愿意谈
论这些事情。对这一切,我存心视而不见。
    “在那小海湾里干吗设着一只浮筒呢?”
    “过去拴船用的。”
    “什么船?”
    “她的船。”
    我突然觉得一阵莫名其妙的冲动。我非得这样继续盘问不可。我知道,他不想
谈这些。尽管我为他感到难受。同时觉得自己这样做实在不像话,可就是不能自制,
我实在无法住嘴。
    “她的船后来怎么啦?”我说。“是不是就是后来出事的船?”
    “是的,”他不动声色地说。“船翻了,接着就沉没,她被海水冲出船舱。”
    “这艘船多大?”
    “载重量约莫三吨,船上有一个小舱房。”
    “那怎么会翻呢?”
    “海湾里有时也会起风浪。”
    我想象着黛绿色的大海,吐着泡沫,形成一道道水流,冲过海岬。是突然起的
风吗?也许风从山顶的灯塔处像穿过漏斗般地猛吹下来?那小艇是顶着风颤抖着倾
侧的吗?白色的船帆也许正对着起风暴的海洋
    “难道没有人能去抢救吗?”我说。
    “谁也没看见船出事,没人知道她出海去了。”
    我小心翼翼,故意不朝他看,而他倒可能看到我脸上惊奇的神色,因为我一直
以为事故发生在一次驾艇比赛中,周围有许多船只,都是从克里斯来参加比赛的,
还有不少站在山崖上观看比赛的人。我根本不知道她当时独自在海湾里。
    “那么宅子里的人肯定知道罗?”我问。
    “不,她常常这样独个儿出海,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夜里宿在
海滩小屋。”
    “她倒一点不害怕?”
    “害怕?”他说。“不,她什么都不怕。”
    “那么,呃,迈克西姆也不管吗?让她这样独自出去?”
    他顿了片刻,然后就简短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我有一种感觉,他似乎忠
心地守着什么人的秘密,是为迈克西姆?还是为吕蓓卡?要不,甚至可能是他本人
的秘密?这个人很古怪,我实在弄不大懂是怎么一回事情。
    “这么说来,她一定是在船沉之后,想往岸边游近时淹死的?”我说。
    “是的。”
    我能想象那小艇如何颤抖着沉入大海,海水如何涌进驾驶室。海上突然起了可
怕的大风,帆把船压得沉了下去。海湾里肯定是一片漆黑,对于一个在水里拼命划
游的人来说,海岸一定是非常遥远的。
    “那么,过了多久才发现她的尸体呢?”
    “大概有两个月之久。”
    两个月!我原以为淹死的人过两天就会被人发现,一俟涨潮,他们的尸体就会
被冲到近岸处。
    “她的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我问。
    “埃奇库姆比附近,离此地约四十英里的海峡里,”他说。
    我七岁那年,曾在埃奇库姆比度假。那是座大城市,有一个码头,到处是驴子,
我还记得自己在沙滩上骑驴的情景。
    “人们怎么知道死者就是她?过了两个月还能辨认?”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每次回答我的问题,总要字斟句酌地沉吟一会儿。难道他对
这个女人有特殊的感情,难道这事情对他创痛至深?
    “是迈克西姆到埃奇库姆比去认尸的,”他说。
    突然,我什么也不想问了,只觉得自己无聊可鄙。我活像个看热闹的闲人,站
在人群外围,听说有人被击倒在地,就好奇心大发。我觉得自己又像住在廉价公寓
里的穷房客,公寓里死了人就跑去问能不能让我看看尸体。我恨自己。我提的这些
问题真是有失身分,寡廉鲜耻。弗兰克·克劳利一定觉得我这人低贱极了。
    于是,我赶快说:“对你们大家说来,那段日子确实不好过。我知道你不愿重
提往事;我只不过问问能不能处理一下那海滩小屋,就是这么回事。看着家具潮湿
霉烂,挺可惜。”
    他什么也没说。我只觉得浑身闷热得难受。他肯定已经意识到我之所以提这么
一大堆问题决不是因为关心那座弃屋,而他此刻的沉默则说明他对我的举止感到震
惊。两人之间本来已建立了某种令人舒心的牢固的友谊,我曾感到此人是个好帮手,
也许,这一切都已被我亲手摧毁,他对我的印象不会再同以前一样了。
    “这车道真长,”我说。“老是使我联想起格林童话里王子迷路的密林小径。
你总以为就要走到头,其实不然。两旁又长着这样密集的黑压压的树木。”
    “不错,车道确实不大平常,”他说。
    从他的神态可以看出他仍在留心提防,准备对付我进一步的盘问。谁都能一眼
看透,两人的关系变得非常僵。得想个办法挽回一下才好,为此丢尽面子,我也在
所不惜。
    “弗兰克,”我豁出去了。“我知道这会儿你在想什么。你自然不可能理解我
刚才为什么提那么一大堆问题。你以为我秉性反常,刨根问底,一点不顾及别人的
感情。实话对你说,不是那么一回事。其中的道理,嗯,说到其中道理,那只不过
是因为我有时总不免觉得自己处境不利。曼陀丽的生活对我既新奇又陌生,我过去
所受的教养对此不能适应。每当我像今天下午这样去回拜陌生人时,我总意识到别
人上下打量不止的目光,同时他们又满腹狐疑,不知道我对于自己的新生活能适应
到何种程度。我可以想象这些人在背地里说,‘迈克西姆到底看中她哪一点?’而
接下去,弗兰克,我自己也糊涂了,开始怀疑。有一种可怕的念头老缠着我,使我
觉得我压根儿不该嫁给迈克西姆,我和他两人是不会幸福的。你知道,每次见生人,
我无时无刻不意识到他们全在心里转着同样的念头——她跟吕蓓卡多么不一样!”
    我突兀地收住话头,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同时却为自己这一阵子发作而感到羞
愧。我觉得,把事情和盘托出之后,现在再也没有退路了。
    他转过脸来,神情十分关切,同时又好像心事重重。
    “德温特夫人,请不要这么想,”他说。“就我而论,您同迈克西姆结婚,我
说不上来心里有多高兴。他的生活因此而整个变了样。我敢肯定,您完全能适应新
的生活。从我的角度说,这——这既新鲜又可喜,遇上像您这样的人,您这样并不
完全——嗯,”他红了脸,想找个适当的字眼,“我们不妨说,对于曼陀丽的这一
套并不完全an fait[注]的人。倘若这儿附近的人给您印象不佳,似乎都在对您评头
品足,那是——嗯——那是他们这些人放肆地冒犯了您,仅此而已。我可没听到过
一句微词,如果我听见有谁说坏话,我一定亲自于预,决不让这人再信口雌黄。”
    “你真好,弗兰克,”我说。“你这一席话真给我鼓了劲。我明白自己是个没
用的笨人,待人接物都不懂,因为以前从来不必在这方面下工夫。我老是猜想曼陀
丽在过去大概是什么样子的。那时的女主人无论出身和教养都同这座庄园相配,做
什么事情都是驾轻就熟;我每时每刻总意识到自己的缺陷正是她的长处——自信、
仪态、美貌、才识、机智——啊,反正对女人说来最重要的素质全有了!想到这些,
叫人丧气,弗兰克,真叫人灰心丧气。”
    他没作声,仍然愁眉苦脸,心事重重。他掏出手帕擤鼻子,过后才说:“你不
能这么讲。”
    “为什么不能?都是事实,”我说。
    “您所拥有的素质同样重要,甚至比那些重要得多。我这么说也许有点冒失无
礼,我毕竟不太了解您。我是个单身汉,对于女人知之不多。您也知道,我在这儿
过着多少有点闭塞的生活,可我还是要说:心地善良,待人诚挚,还有,如果你不
见怪,谦逊端庄,这些对于男子,对于一个做丈夫的来说,比之世上所有的机智和
美貌,价值大得多。”
    他看上去内心甚不平静,又擤了一次鼻子。我发现,我挑起了这场谈话纵然使
自己难过,但在很大程度上他比我更加不安。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倒反而安静下
来,享受到了某种优越感。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小题大做,毕竟,我又没多罗
唆什么,只不过说了像我这样继吕蓓卡之后来到曼陀丽的人有种不安全感。另外,
他刚才说到我身上的一些所谓长处,这些素质她一定也有;她肯定是个善良而诚挚
的人,不然哪来那么多的朋友?哪会有口皆碑?至于谦逊端庄,我拿不准他指的是
什么。这个词儿的确义我始终没能弄明白,我总以为,这个词或多或少就是指走在
通往浴室的过道里生怕碰到人……可怜的弗兰克,而比阿特丽斯还曾把他称为无聊
人物,说他一辈子说不出一句带个性的话。
    “呃,”我尴尬地说,“呃,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大懂。我并不觉得自己心地善
良,待人也不怎么特别真诚;至于谦逊端庄,从小到大我一直处在这样的地位,不
得不如此。不过,在蒙特卡洛先是单身借住旅馆,接着匆匆结婚,自然不能算太端
庄吧。也许你不计较这些?”
    “亲爱的德温特夫人,难道您不明白,我从来不以为你们俩在南方邂逅有任何
不能端上桌面的地方?”他低声说。
    “哦,我当然不会这么想,”我严肃地说。可爱的弗兰克,看来我真把他吓坏
了。“端上桌面,”之么典型的弗兰克式语言。一听到这个词,你马上就会想到桌
子底下暗中发生的事。
    “我敢肯定,”他开了个头又踌躇起来,仍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我敢肯
定,倘若迈克西姆了解您的心情,他会犯愁的,还会非常痛苦。大概什么都没觉察
到。”
    “你不会告诉他吧?”我忙不迭地说。
    “不会,当然不会。您把我当什么人了?不过,您得明白,德温特夫人,我很
了解迈克西姆这个人,亲眼看他经历了许多……不同的心境。如果他觉得您在为—
—嗯——为往事伤神,那将是他活在世上最大的痛苦。我说这话有十分的把握。眼
下,他气色正好,看上去十分健康。不过莱西夫人那天的话不假,去年,他差一点
就要神经失常,当然莱西夫人当着他的面这么说有些失策。所以,对他说来您是何
其重要。您年轻,生气勃勃,呃,又明白事理,您与往昔的生活没有一丝瓜葛。忘
了吧,德温特夫人,把过去忘掉。感谢老天,他可已经把一切忘了,这儿的其他人
也是这样。对我们中的任何人说来,往事都是不堪回首的,对迈克西姆尤其如此。
而您知道,能不能引着大家从往昔的羁缚中挣脱出来,全靠您啦。别再把大家推到
昔日去吧。”
    他是对的,当然,他完全对。可爱的弗兰克好人,我的朋友,我的帮手。我太
自私,神经过敏,一味沉溺在自卑感里不能自拔。“我真应该早就跟你这样谈一次,”
我说。
    “我也这么想,”他说。“那样,我可能会帮您摆脱些烦恼。”
    “这会儿我才觉得好受些,”我说。“好受多了。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总
是我的朋友,对吗,弗兰克克?”
    “当然对的,”他说。
    我们走出黑林子,车道豁然开朗,迎面出现了石南花。石南的季节行将过去,
所以花朵已多少过了全盛期,开始褪色凋败。到了下个月,花瓣将从浓艳的花盘上
纷纷坠地,园丁就会跑来打扫。石南的美是短暂的,决不能永远驻颜。
    “弗兰克,”我说,“但愿我们永远不再谈这个话题,可在谈话结束之前,你
能不能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狐疑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说:“这个要求不太合理。也许您提的问题我无
从回答,或者完全答不上来。”
    “不,”我说,“不是什么怪问题。决不涉及个人的私生活或类似的方面。”
    “那好,我尽力而为,”他说。
    我们已拐弯走上车道的开阔地段,曼陀丽座落在草坪环绕的低地上,静谧而安
详。每次见到这大宅,我总是为其完美的对称和气派,为其朴实无华而惊诧。
    阳光在竖框窗上闪耀。围绕着爬满地衣的石墙,有一种色彩柔和的古色古香的
光华。一缕青烟从藏书室烟囱袅袅飘起。我咬着拇指指甲,用眼相打量着弗兰克。
“告诉我,”我用若无其事的声调说着,什么顾虑也没有了。“告诉我,吕蓓卡非
常美吗?”
    弗兰克沉吟半晌,我没法看见他的睑,因为这时他已转过身去面对着宅子。
“不错,”他慢条斯理地说。“不错,依我说,她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然后,我们走上台阶,来到大厅;我按铃让仆人送上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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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我难得见着丹弗斯太太,她闭门独处,轻易不露面。虽然她每天打内线电话到
展室来,让我审定菜单,不过这纯粹是例行公事,而我们平日间的接触也仅止于此。
她替我找了个贴身使女,名叫克拉丽斯,是庄园内某个下人的闺女。这姑娘文静,
举止得体,很讨人喜欢。幸亏她过去从未当过女佣,因此没有那一套吓人的量人度
物的准则。在整个宅子里,我看,只有她还算对我怀有几分敬畏,也只有在她的心
目中,我才是这儿的女主人,是德温特夫人。仆役中间传播的那些流言蜚语可能对
她没起任何作用。她曾有好一阵子不在庄园。她是在十五英里外的婶母家长大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和我一样是初来曼陀丽的陌生人。我在她面前感到轻松自如。
我可以满不在乎地说:“哦,克拉丽斯,替我补一补袜子行吗?”
    先前的女佣艾丽斯,好不神气。我总是偷偷把衬衣和睡衣从抽屉里拿出来自己
缝补,不敢偏劳她。有一口,我曾看到她把我的一件内衣搭在手臂上,仔细打量那
不怎么值钱的衣料,打量缝在衣服上面寒酸的窄花边。她脸上的那种表情,我这辈
子永远也忘不了。她流露出近乎震惊的神色,仿佛她本人的尊严遭到了什么打击似
的。以前我从来不怎么留心内衣,只要干净、整洁就行,至于衣料的质地如何,有
无花边,在我是无所谓的。在书上曾读到新娘出嫁时,得一下子张罗几十套衣服作
为嫁妆,而我压根儿没操过这份心。艾丽斯脸上的那副神情,不啻是给我上了一课,
我赶紧向伦敦的一家店铺西索内衣目录。等我选定我要的内衣时,艾丽斯已不再服
侍我,克拉丽斯接替了她的位置。为了克拉丽斯的缘故去购置新内衣,似乎太不值
得,所以我把内衣目录往抽屉里一塞,再没写信向那店铺定货。
    我常在怀疑,艾丽斯是不是曾把这件事在仆役中间捅出去,我的内衣会不会已
成了下房里议论的内容。当然,这种事儿不成体统,只能起男仆不在时窃窃私语一
番。艾丽斯颇为自矜,所以不会让这事作为笑料闹个满城风雨,例如,在她与弗里
思之间就从未有过“把这件女用内衣拿去”之类不登大雅之堂的对话。
    不,关于内衣的轶事可不能视同笑料,这事要严重得多,更像是私下打听到一
桩离婚案……不管怎么说,艾丽斯把我扔给克拉丽斯,我是很高兴的。克拉丽斯根
本分辨不出花边的真假。丹弗斯太太雇她来眼侍我,真可谓体贴周到呢。她一定觉
得我和克拉丽斯作伴,乃是天造地设,各得其所。现在我既然已弄清丹弗斯太太厌
恶和恼怒的原因所在,反倒觉得好受些了。我明白她为之咬牙切齿的并非我本人,
而是我所代表的一切。不管谁来占去吕蓓卡的位置,她都会一视同仁。至少在比阿
特丽斯来吃饭那天,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了这层弦外之音。
    “你难道不知道吗?”她这么说。“她对吕蓓卡崇拜得五体投地!”
    我当时听了,着实为之一震。不知怎么地,我没料到她会说出这几句话。然而
反复思量之后,我原对丹弗斯太太的那种恐惧感却开始淡薄了。我反而可怜起她来。
我体会得出她内心的感受。每当别人称呼我“德温特夫人”时,她听了一定很伤心。
她每天早晨拿起内线电话跟我说话,而我照例答以“好的,丹弗斯太太”,这时她
势必在怀念着另一个人的嗓音。她穿堂越室,到处看到我留下的踪迹——撂在临窗
座位上的软帽,搁在椅子上的编结袋——一定会触景生情,联想起以前也曾在屋里
四处留下踪迹的另一个人。就连我也难免产生这种念头,说起来我同吕蓓卡还是素
不相识的呢?丹弗斯太太可不同了,她熟悉吕蓓卡走路的姿势,听惯了她说话的声
调。丹弗斯太太知道她眸子的色泽,她脸上的笑容,还有她发丝的纹路。我对这些
一无所知,也从来不向别人打听,可有时候我觉得吕蓓卡对于我,也像对于丹弗斯
太太一样,是个音容宛在的亡灵。
    弗兰克要我忘掉过去,我自己也想把往事置诸脑后。可是弗兰克不必像我那样,
每天坐在晨室里,触摸那支曾夹在她手指间的钢笔。他不必把手按在吸墨纸台上,
两眼盯着面前的文件架,望着她留在那上面的字迹。他不必每天看着壁炉上的烛台、
时钟、插着鲜花的花瓶,还有墙上的绘画,心里想着这一切原都归她所有,是她生
前选中的,没有一样是我的。在餐厅里,弗兰克也无须坐在她的位子上,握着她生
前握过的刀叉,还得从她用过的杯子里喝着什么。他未曾把她的雨衣披在肩上,也
没有在口袋里摸到过她的手绢。每天我还注意到那条瞎眼老狗的茫然眼神,它蜷缩
在藏书室的篓子里,一听到我的脚步声,一个女人的脚步声,总是抬起头来,用鼻
子嗅嗅空气,随即又耷拉下脑袋,因为我不是它所期待寻找的人——而这些弗兰克
是不会留神顾及的。
    这些琐事本身虽则无聊之极,毫无意义,却明摆在那儿,没法熟视无睹,充耳
不闻,也不能无动于衰。我的老天,我干吗要去想吕蓓卡!我希望自己幸福,也希
望使迈克西姆幸福,我希望我俩能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我心中只存此愿,别无他
求。然而她偏要闯入我的脑际,侵入我的梦境,我有什么法子呢?当我在她生前溜
达过的小径上漫步,在她生前躺过的地方休息时,我身不由已地感到在这曼陀丽庄
园,在我自己的家里,我只是个盘恒小住的外客。我确实像个外人,在静候女主人
的归来,哪怕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一些无关痛痒的微词,都在每时每刻提醒我
别忘了自己的地位。
    “弗里思,”一个夏日的早晨,我抱着一大束紫丁香走进藏书室,一面吩咐说,
“弗里思,能找个长颈花瓶把这些花插上吗?花房里的花瓶都嫌小。”
    “太太,客厅里那只石膏白花瓶,一向是用来插丁香花的。”
    “喔,不会把花瓶弄坏吗?怕会碰碎吧。”
    “太太,那只石膏花瓶德温特夫人一向用的。”
    “喔,喔,那好吧。”
    于是,那只石膏花瓶拿来了,里面已装满水。我把浓香扑鼻的丁香花插进去,
一枝一枝摆弄舒齐。屋子里洋溢着紫红色花朵散发的芬芳;从敞开的窗户处,还不
时飘来刚整修过的草坪的阵阵清香。我暗自寻思;“吕蓓卡也是这么做的。她也像
我这样,拿起紫丁香,一枝一枝插入这只白花瓶。我并不是第一个想到要这么做的
人。花瓶是吕蓓卡的,丁香花也是昌蓓卡的。”她必然像我一样,信步走进花园,
头上戴一顶边沿下垂的园艺帽,就是我曾在花房里看到过压在几个旧靠垫下面的那
一顶。她步履轻盈地穿过草地,朝丁香花丛走去,也许一边哼小调,一边打唿哨招
呼身后的两条狗,要它们跟上来,手里还拿着我此刻握着的这把剪刀。
    “弗里思,把窗口桌子旁的书架挪开一点行吗?我要把丁香花放在那儿。”
    “可是,太太,德温特夫人一向把石膏花瓶放在沙发后面的桌子上。”
    “哦,是这样……”我手捧花瓶迟疑了一会。弗里思脸上一无表情。当然,要
是我说我喜欢把花瓶放在靠窗口的小桌上他是会服从我的,而且会立刻把书架移开。
    可是我却说:“好吧,也许放在这张大一点的桌子上看去更美一些。”于是,
石膏花瓶又像以往那样,放在沙发后面的桌子上了……
    比阿特丽斯没忘记送一件结婚礼物的诺言。一天早晨,邮局送来一只包裹,包
裹之大,几乎连罗伯特也搬不了。我正坐在晨室里,刚刚看完当天的菜单。每收到
邮包我总像个孩子似地兴奋雀跃。我忙不迭地割断绳子,撕去深褐色的包封。里面
包的好像是书。果然不错,是书,是四大部的《绘画史》。第一部里夹着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但愿此礼投你所好。”下面署名是“爱你的比阿特丽斯。”我能想象出
她走进威格莫乐大街那家书店购书的情景。她带着几分男子气,不无唐突地四下一
打量。“我想买套书送给一个热中于艺术的朋友。”她可能带几分疑惑的神情,用
手抚摸着书。“不错,价钱倒是差不多。这是送人的结婚礼品,我希望能拿得出去。
这几部全是关于艺术的?”“对的,是论述艺术的规范作品,”伙计这么回答她。
于是比阿特丽斯便写了那张夹在书里的纸条,付了钱,留下地址:“曼陀丽,德温
特夫人。”
    比阿特丽斯心肠真好。她知道我爱好绘画,特地上伦敦的书店给我买了这些书,
其中情意甚笃,想起来简直催人泪下。看来,她可能想象这样一种情景:某个阴雨
天,我闲坐着,神情严肃地看着那些插图,然后也许信手取来图画纸和颜料盒,临
摹其中一幅。好心的比阿特丽斯。我突然无端地想放声痛哭。我把这几卷大部头的
书收拢来,环顾晨室,想找个放书的地方。这几部书与这个小巧玲珑的房间很不相
称。没关系,反正现在是我的房间了。我把那几部书放在书桌上,竖成一行,一本
斜靠着一本。书摇摇欲倒,好不危险。我往后退一两步,看看效果如何。不知是因
为我退得太猛,引起了震动,还是怎么的,总之,那最前面的一部往下一歪,其余
的也相继滑倒。书桌上原放着两件摆设:一对烛台和一具小巧的爱神瓷塑。这几部
书倒下时,把那尊爱神瓷塑给掀翻了。爱神一头栽过字纸篓里,跌得粉身碎骨。我
像个问了祸的顽童,匆忙朝门口瞥了一眼,接着就跪在地板上,把瓷塑碎片扫进手
掌,再找了个信封装进去。我把信封藏在书桌的抽屉深处。随后就把这些书拿到藏
书室,在书架上找了个空处插了进去。
    当我洋洋得意地此书拿给迈克西姆看的时候,他呵呵乐了。
    “亲爱的老姐姐比阿特丽斯,”他说,“看来你一定博得她的好感啦。要知道,
她非万不得已是不开卷的。”
    “她有没有说起——呃——对我有什么看法?”我问他。
    “她来吃饭的那天吗?没有,我想她没有谈起过。”
    “我还以为她会给你写封信或什么的。”
    “比阿特丽斯和我从来不通信,除非家里出了什么重大的事情。写信实在是浪
费时间,”迈克西姆说。
    看来我是排除在重大事情之外了。我设身处地想想。假如我是比阿特丽斯,有
个弟弟,现在这弟弟结婚了,那我当然会说点什么,表示一下自己的意见,或者在
信里涂上几笔。除非对那位弟媳全无好感,或者觉得她配不上我弟弟,那自然又当
别论。然而比阿特丽斯特地亲自为我上伦敦去买书。要是她果真不喜欢我,那她才
不屑这么做呢。
    我记得就在第二天午饭后,弗里思将咖啡送进藏书室后,没有立即离开,而是
在迈克西姆身后转来转去,过了一会才说:
    “老爷,我可以跟您谈件事吗?”迈克西姆将目光从报纸上移开了,抬头朝他
看了一眼。
    “行啊,费里思,什么事?”他说,感到有点意外。弗里思绷着脸,噘着嘴。
我马上想到,会不会是他老婆死了。
    “老爷,是关于罗伯特的事儿。他和丹弗斯太太之间闹了点别扭。罗伯特心里
很不好受。”
    “哦,老天爷,”迈克西姆朝我做了个鬼睑。我弯下身去抚摸杰斯珀,这是我
发窘时必有的习惯动作。
    “是的,老爷。大概是这么一回事情:丹弗斯太太指责罗伯特私藏了展室里一
件值钱的摆设,因为给晨室送花、插花是罗伯特分内的差使。今天早晨丹弗斯太太
走进晨室时,鲜花已插在花瓶里,她注意到少了件摆设。她说昨天明明还在的。她
指着罗伯特的鼻子说,不是他擅自拿了摆设,就是打碎后把碎片藏了起来。罗伯特
矢口否认于过这样的事。他来找我,急得简直要哭了。老爷,也许您注意到午餐时
他有点不对头吧。”
    “怪不得他给我端上肉片时没给我盘子,”迈克西姆咕哝着。“没想到罗伯特
神经这么脆弱。唔,我看这事可能是别人干的。怕是哪个女仆干的吧。”
    “不,老爷。丹弗斯太太进晨室时,女仆还没进去收拾房间。打昨儿太太离开
以后没有人进去过,而罗伯特又是今天第一个往屋里送花的。老爷,出了这事儿,
罗伯特和我都很难堪!”
    “那当然罗。这样吧,去把丹弗斯太太叫来,咱们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噢,
究竟是哪件小摆设?”
    “那尊爱神瓷塑,老爷,就是放在写字桌上的那尊。”
    “啊哟,老天。那可是我家一件宝贝,是不?一定得把它找出来,立刻把丹弗
斯太太找来。”
    “再好没有了,老爷。”
    弗里思走了,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实在讨厌,”迈克西姆说。“那爱
神瓷塑还真值钱呢。再说,看到仆人们吵架我最头痛。我不明白,他们干吗来找我
解决。这种事该由你管,我亲爱的。”
    我抬起头来,目光从杰斯珀身上移开,脸红得像火烧。“亲爱的,”我说,
“我早想告诉你,可是——可是我却忘了。事实上,那尊瓷塑是我昨天在晨室里打
碎的。”
    “你打碎的?那你刚才在弗里思面前干吗不这么说呢?”
    “我也不知道。我不想这么做,我怕他会拿我当傻瓜看。”
    “这下子他才真会拿你当大傻瓜看呢。现在你可得把事情向他和丹弗斯太太讲
清楚。”
    “哦,不要,别这样,迈克西姆,还是你对他们说吧。让我上楼去吧。”
    “别干这种傻事。谁都会以为你怕他们哪。”
    “我还真有点怕他们。不害怕,那至少也……”
    门开了,弗里思领着丹弗斯太太进来。我神色紧张地望着迈克西姆,他耸耸肩,
既感到事情有趣,又露出几分温色。
    “丹弗斯太太,完全是一场误会。看来是德温特夫人自己把瓷塑打碎了,后来
压根儿把这事给忘啦,”迈克西姆说
    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在我身上,使我再次感到自己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我感
到脸上依然火辣辣的。“真抱歉,”我望着丹弗斯太太说。“没想到结果给罗伯特
惹了麻烦。”
    “太太,那摆设还能修补一下吗?”丹弗斯太太说。阁下大祸的竟是我,对此
她似乎并不感到意外,那张惨白的骷髅脸冲着我,那对黑眼珠紧盯在我身上。我觉
得她可能早知道祸是我闯的,而她所以责怪罗伯特,不过是为了看看我是否有胆量
站出来承认。
    “怕不行了,”我说。“已经摔得粉碎。”
    “那些碎片呢?你怎么处理的?”迈克西姆问我。
    这光景像是逼着罪犯供出作案的罪证来。我的所作所为连自己听起来也觉得太
渺小,太有失体面。“我把碎片装进了一只信封,”我说。
    “那你又怎么处理那只信封的呢?”迈克西姆一面点烟一面说,那口吻既像在
开玩笑,又含几分怒气。
    “我把它放在写字桌的抽屉里边,”我说。
    “瞧德温特夫人那副模样,好像你会把她送进监牢似的,丹弗斯太太,对不?”
迈克西姆说。“你是不是把信封找出来,把碎片送到伦敦去。如果碎得太厉害没法
修补,那也就没法想了。好吧,弗里思,告诉罗伯特,叫他把眼泪擦干,别哭啦。”
    弗里思走了,丹弗斯太太还不想离开。“我当然要向罗伯特赔个不是,”她说。
“可是从迹象来看真像是他干的。我没想到那瓷塑会是德温特夫人自己打碎的。要
是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德温特夫人是不是可以亲口对我讲明,这样我可以把事情
处理得当些?这样可使大家免去许多不必要的误会。”
    “自然罗,”迈克西姆不耐烦地说。“我不懂她昨天为什么不这么做。你进来
的时候,我正想这么对她说呢。”
    “也许德温特夫人还不知道这摆设的价值吧?”丹弗斯太太说着,眼光又落在
我的身上。
    “不,我知道的,”我可怜巴巴地说。“我担心那是非常值钱的玩意儿,所以
我才这么当心,把碎片全扫拢来。”
    “而且还把它们藏在抽屉的里边,藏在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嗯?”迈克西姆呵
呵一笑,还耸了耸肩。“这种事只有小丫头才干得出来,丹弗斯太太,你说呢?”
    “老爷,晨室里那些贵重的陈设,曼陀丽的小丫头是从来不许碰的,”丹弗斯
太太回答说。
    “是啊,你当然不会让她们碰这些东西,”迈克西姆说。
    “这件事太不幸了,”丹弗斯太太接着说。“我想以前晨室里还没有发生过打
碎东西的事儿。那里的东西我们总是格外当心。那里的灰尘一直由我亲自掸拂——
我是说从去年开始。我对谁也不放心。德温特夫人在世时,那儿的贵重摆设总是由
我俩一起收拾的。”
    “可不是?唔——这事也没法挽回了,”迈克西姆说。“就这样吧,丹弗斯太
太。”
    她走了出去。我坐临窗座位上,眼望窗外,迈克西姆重新捡起报纸。我们谁也
没说话。
    “亲爱的,真对不起,”过了一会儿,我说。“我太不当心了。我自己也不知
道怎么搞的。我只是把那些书排在书桌上,看看它们竖稳了没有,谁知爱神瓷塑就
这么倒了下来。”
    “别再想它啦,宝贝儿。这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我应该当心些才是。丹弗斯太太对我一定很恼火。”
    “关她什么事,要她恼火?又不是她的瓷器。”
    “虽说不是她的,可她为这些东酉感到自豪。想到那儿以前还没打碎过什么东
西,格外叫我难受。竟是我开了这个先例。”
    “与其让罗伯特倒霉,还不如是你打碎的好。”
    “我真希望是罗伯特打碎的。这一来,丹弗斯太太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去他XX的丹弗斯太太,”迈克西姆说。“她难道是万能的主?你简直叫人没
法理解。你说怕她,这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是说真的怕她,我不常见到她,不是那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连我
自己也说不清楚。”
    迈克西姆说:“你的做法有多离奇,打碎了东西干吗不把她找来,冲着她说:
‘喂,丹弗斯太太,把这拿去修补一下。’你这么一说,她例会谅解的。可你呢,
反而把碎片一块一块弄进信封,还把它们藏在抽屉里边。我刚才就说过,你的举动
哪像个女主人,倒像家里的丫头呢。”
    “我确实像个丫头,”我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自己在好多方面都像个丫头。
这就是为什么我和克拉丽斯有那么许多共同点的缘故。我俩地位相当,而这也是她
喜欢我的原因。前几天我去看她母亲,你猜她母亲说什么来着?我问她克拉丽斯跟
我们一起是否觉得快活;她说,‘哦,那还用说,德温特夫人。看来克拉丽斯挺快
活哪。她对我说:‘妈,不像跟一位阔太太在一起,倒像是跟咱们自家人在一起呢。’
你觉得她这话算是恭维,还是含有别的意思?”
    “谁知道,”迈克西姆回答说。“不过想到这话出自克拉丽斯母亲之口,我认
为那是当面凌辱。她的小屋经常乱成一团糟,还发出一阵阵煮白菜的怪味。从前那
阵子,她的九个孩子都还不满十一岁,她自己呢,老用袜子裹着头,光着脚丫子,
在院子那头的一块地里啪嗒啪嗒奔忙。我们差点儿没把她辞退。想不到克拉丽斯倒
出落得这般眉清目秀,干干净净。”
    “她一直住在婶母家,”我说,心头直觉得抑郁。“我知道我那条法兰绒裙子
前片的下摆上有个污演,不过我还从来没有头裹袜子、光着脚板走路呢。”我这时
才明白,为什么克拉丽斯不像艾丽斯那样对我的内衣嗤之以鼻。“也许正是这个缘
故,我才宁愿去看望克拉丽斯的母亲,而不想上主教夫人那类上流人家作客吧?”
我接着说。“主教夫人可从未说过我像他们自己人。”
    “要是你穿上那条邋遏裙子到她家作客,我料想她怎么也不会把你当自己人的,”
迈克西姆说。
    “我上回去拜访她,当然没穿着那条旧裙子,而是穿了件外套,”我说。“不
管怎么说,我觉得那种以衣取人的人,自己也没什么可取之处。”
    “我可不认为主教夫人怎么看重衣着,”迈克西姆说。“不过,要是她看到你
只敢挨着椅子外圈的边沿坐,像个找工作的小妞似地只知回答‘是’和‘不是’,
她倒可能不胜诧异。我们两人在一起只作过一次绝无仅有的回拜,当时你就是那副
神态。”
    “我在生人面前没法不感到忸怩。”
    “这我可以理解,亲爱的。可你就是不想努力加以克眼。”
    “你这么说未免太冤枉人了,”我反驳道。“现在每天,每逢外出或是接待来
客,我一直试着克服怯生的羞态,总是尽量显得大方些。你不理解,这对你来说丝
毫不成问题,你对这种事儿已习以为常,而我呢,可没有受过专为日后应付这种场
面的教养。”
    “乱弹琴,”迈克西姆说。“这根本不像你所说的是什么教养问题,而是在于
自己的努力如何。你总不至于以为我喜欢出门作客吧?这种事真叫人腻烦透了。但
是,在眼前这个生活圈子里,即使不愿意也得硬着头皮去应付。”
    “我们谈论的事情和腻烦无关,”我说。“感到厌烦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好害
怕的。如果我只是感到腻烦,事情就不一样了。我讨厌别人拿我当一头得奖的良种
母牛看待,上上下下打量个没完。”
    “谁拿你上下打量来着?”
    “这儿所有的人,没一个例外。”
    “就算这样,那又何妨?这会给他们增添点生活的乐趣。”
    “我干吗非得充当给别人增添乐趣的角色,任人评头论足呢?”
    “因为这儿一带,唯有曼陀丽发生的事儿才能引起人们的兴趣。”
    “那我一定使他们大失所望了。”
    迈克西姆不再回答我,回过头去继续读报。
    “我一定使他们大失所望了,”我重复了一遍,又往下说。“你大概是因为这
个缘故才跟我结婚的吧。你知道我这个人呆板无趣,不爱讲话,又没见过世面,所
以这儿的人就不属对我飞短流长了。”
    迈克西姆把报纸往地上一摔,猛地从椅子上站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
责问道。
    他的脸色阴沉得异样,语气粗暴,绝非他平时说话的口气。
    “我——我自己也不知道,”说着,我身子往后一靠,倚在窗子上。“我这话
没别的意思。你干吗要这副模样?”
    “你在这儿听到了些什么流言蜚语?”他说。
    “什么也没听到,”我说。他望着我的那副神情真叫人害怕。“我这么说是因
为——因为要找点话说说。别这么看着我,迈克西姆,我究竟说了些什么啦?究竟
怎么回事?”
    “这阵子谁尽在你面前饶舌了?”他慢腾腾地说。
    “没有,谁也没有。”
    “那你刚才干吗要这么说?”
    “我对你说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正好想到这些,就脱口说了。我刚才恼火,
发脾气了。我实在讨厌到那些人家里作客,这种情绪是无法控制的。你还要责怪我
怯生怕羞。我又不是存心那样的,真的,迈克西姆,我不是故意的。请相信我吧。”
    “说那些话,可不怎么特别悦耳动听,是吗?”他说。
    “是的,”我说。“是的,既唐突,又叫人讨厌。”
    他郁郁不乐地凝视着我,双手插在口袋里,把身子重量压在脚跟上前后摆动。
“我怀疑自己娶你,是不是干了件极其自私的事,”他慢条斯理地说,若有所思。
    我感到一股寒气直透心窝,心里很不是滋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
    “我对你可不是个好伴侣,是吗?”他说。“我俩年龄悬殊。你应该再等等,
设法嫁个同你年龄相仿的小伙子,而不是嫁给一个像我这样已虚度半世人生的家伙。”
    “真是无稽之谈,”我赶紧接着说。“你知道,在婚姻上,年龄无关紧要。我
俩当然是风雨同舟的终生伴侣罗。”
    “是吗?我可不敢说,”他说。
    我跪在窗座上,伸手搂住他的肩膀。“干吗跟我讲这些呢?”我说。“你知道
我爱你甚于世上的一切。除了你,我什么亲人也没有。你是我的父亲,我的兄长,
我的儿子。你是我的一切。”
    可我的话他并没听进去,径自说:“该怪我,是我催得你太紧,没让你有机会
好好考虑一下。”
    “我用不着考虑,”我说。“没有什么好选择的。迈克西姆,你不理解,要是
一个人爱上了谁……”
    “你在这里可感到快活?”他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凝望窗外,“有时候我不
免怀疑。近来你人消瘦了,脸色也不好。”
    “我很快活,那还用说?”我说。“我爱曼陀丽,我爱这花园,我爱这儿的一
切。要我去拜访别人我也不在乎,我不过是跟你怄气才说了那些话。只要你吩咐,
我可以天天出门去作客。随便做什么我都不在乎。跟你结婚,我可从未后悔过,一
分钟也没有。这点我不说想必你也知道。”
    他带着那种骇人的迷惘神情,轻轻拍了拍我的腮帮子,弯下身,在我头顶上吻
了一下。“可怜的羔羊,你没享受到多大的乐趣吧?我这个人恐怕很难相处。”
    “一点也不难相处,”我急切地说。“你为人挺随和,同你很容易相处,比我
原来想象的要容易得多。我一向以为结了婚,生活就糟糕透啦,丈夫要纵酒,满嘴
粗话,见早餐桌上的吐司没烤到家,就要连声抱怨,总而言之,很难说得上有任何
动人之处,说不定身上还有一股难闻的怪味。而你全然不是这种模样。”
    “我的老天,但愿我不是这样,”迈克西姆说,脸上露出了笑容。
    趁他微笑的当儿,我也微微一笑,拿起他的手吻了一下。“说我俩不是情投意
合的生活伴侣,有多荒唐,”我说。“不信你瞧,咱俩每天晚上都坐在这儿,你看
书读报,而我呢,就在你身边编结毛线,多么相配。我们简直像一对已经白首偕老
的恩爱夫妻。我们当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们当然是快活的。可是听你说起来,
好像我们做了什么错误决定似的。迈克西姆,你没有这个意思,是吗?你知道我们
的婚姻是美满的,真可谓是天赐良缘,是吗?”
    “要是你这么说,那就好啦,”他说。
    “不单是我,你也是这么想的,是吧?亲爱的。这不单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吧?
我们很快活,是吧?非常非常快活。”
    他没有回答我。他的眼睛还是凝望窗外。我握着他的双手,感到嗓门干涩,简
直透不过气来,眼睛也感到火辣辣的。我心想,天哪,我们俩好像是在台上演戏,
过一会儿就要幕落,我俩将朝观众鞠躬,然后走下舞台卸装。这决不可能是迈克西
姆和我真实生活中的一个瞬间!我又在临窗座位上坐下,放开他的双手。我听到自
己用一种冷若冰霜的声调说:“如果你真的觉得我们生活得不愉快,直截了当地说
出来,岂不更好。我并不希望你言不由衷。我宁可走开,不再跟你在一起生活。”
这席话,自然并非出于真心,这是舞台上那个姑娘的台词,而不是我对迈克西姆说
的真心话。我在暗自勾勒那个角色该由什么样的姑娘来扮演,她该是:高高的个儿,
苗条的身材,敢作敢为。
    “嗳,你干吗不回答我呢?”我说。
    他双手捧着我的脸,望着我,记得我们去海滩的那天,弗里思送茶进来时,他
也曾像现在这样。
    “叫我怎么回答你呢?”他说。“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如果你说我们是快活
的,那就别再往下说啦。这事我实在说不上来。我相信你的话。我们真的很快活。
这不就好了?我们意见一致了。”他又吻了我一下,走到房间的那头。我还是直挺
挺地坐在窗旁,双手揣在怀里。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对我失望了,”我又说。“我这个人不善交际,手足无措,
不懂衣着打扮,见了生人又欠落落大方。我在蒙特卡洛就曾提醒过你日后会出现什
么情况。现在你倒嫌我同曼陀丽的气派格格不入了。”
    “别胡扯,”他说。“我可从来没说过你不懂衣着打扮,或是不善交际。这都
是你自己的想象。至于怯生嘛,我已对你说过了,你会摆脱的。”
    “我们争论来争论去,”我说。“还是兜了个圈子回到原处。所以会引起这场
风波,无非是因为我打碎了晨室里那尊爱神瓷塑。要不然,就根本没这回事,说不
定这时我们已喝完咖啡,到花园里散步去了。”
    “噢,那尊该死的瓷塑,见它的鬼去,”迈克西姆不耐烦地说。“那玩意儿是
不是碎成齑粉,你难道真以为我在乎吗?”
    “那不是价值连城的古玩吗?”
    “谁知道呢。我想是吧。我确实记不起了。”
    “晨室里的摆设是不是都很贵重?”
    “大概是吧。”
    “干吗家里的贵重物品全摆在晨室里?”
    “我不知道,也许因为那些玩意儿摆在那儿是适得其所。”
    “那些摆设一直就放在那儿的吗?你母亲在世时就在那儿了?”
    “不,不,我想不是的。原先它们分散在宅子各处。我记得那几把椅子原是放
在杂物房里的。”
    “晨室是什么时候布置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在我结婚的时候。”
    “那么爱神瓷塑是在那时候放在那屋里的罗?”
    “是这样吧。”
    “也是从杂物房里找出来的吗?”
    “不,我想不是的。这个嘛,实际上是件结婚礼品。吕蓓卡对瓷器很在行。”
    我没有朝他看,开始修挫起指甲来。他提到那个名字时竟那么自然,那么镇静,
口气是那么轻松,过了一会,我飞快瞥了他一眼,看见他站在壁炉旁,双手插在口
袋里,眼睛直瞪瞪地盯着前方。我暗自说,他是在想吕蓓卡;他在想,多奇怪的机
缘,我的结婚礼品竟把吕蓓卡的结婚礼品毁了。他在想那尊瓷塑,回想是谁送给吕
蓓卡的。他在脑海中重温收到邮包时的情景。吕蓓卡如何兴高采烈。她对瓷器很精
通。也许她跪在地上,撬开那只装瓷塑的小匣子,这时他走了进来。她一定是抬起
头来,朝他看一眼,接着莞尔一笑。“你瞧,迈克斯,”她一定会这么说。“给我
们寄什么来了,”说着就把手伸进刨花填料中,拿出一具以一条腿站立的、手持弓
箭的爱神塑像。“我们把它放在晨室里吧,”她一定是这么说的,而他呢,也在她
身旁跪下来,于是两人一起赏玩那尊爱神。
    我还是一个劲儿修锉自己的指甲。指甲难看得不成样子,活像小学男生的指甲。
指甲根处的表皮长过了头,不再呈半月形。拇指甲几乎被咬得陷进肉里。我朝迈克
西姆瞥了一眼,他仍站在壁炉前。
    “你在想什么?”我问。
    我的声音沉着而冷静,然而,心儿在胸口怦怦乱跳,脑海中苦恨交加的思潮起
伏不已。他点了一支烟,虽然我们刚用过午饭,可他已在抽那天的第二十五支烟了;
他把火柴往空荡荡的炉堂里一扔,然后捡起报纸。
    “没想什么。怎么啦?”他说。
    “哦,我也不知道,”我说。“你神情那么严肃,那么恍惚。”
    他漫不经心地吹起口哨,夹在他手指缝里的那支烟卷被扭弯了。“事实上我不
过在想,他们是不是选中塞雷板球队,让他们在奥佛尔球场上和中塞克思队交锋,”
他说。
    他重新在椅子上坐定,把报纸折起。我转脸朝窗外望去。不多一会,杰斯珀来
到我跟前,爬上我的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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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六月底迈克西姆要去伦敦赴社交宴会。那是涉及本郡公务的一次宴会,只有男
宾出席。他离家两天,让我独个儿留在庄园里。我很担心他这次出门会遇到什么不
测事件。在我望着他的坐车在车道拐弯处消失的时候,我似乎真的感到此别将成永
诀,以后再也见不着他啦。我指的自然是一场车祸,仿佛下午当我散步回来时,就
会见到吓得面如土色的弗里思正在那儿等着向我禀报噩耗,说某个乡村医院的医生
已经来过电话。“你一定要鼓起极大的勇气来,”他会这么说。“恐怕你得准备好
承受巨大的打击。”
    接着又仿佛是弗兰克来了,我们就一起到医院去,迈克西姆已认不出我来。我
就这么坐在午餐桌前,胡思乱想这一幕又一幕的情景。我想象有一大群本地人士来
参加葬礼,围聚在教堂墓地的四周,我自己则倚傍着弗兰克的手臂。这一切在我看
来是如此真切,以至我连餐桌上的饭菜一点也没碰.而且一直竖起耳朵,生怕错漏
了电话铃声。
    下午,我坐在花园的栗子树下,膝上搁着本书,可是一个字也没读进去。我一
看到罗伯特穿过草坪走来,心想一定有电话来啦,顿时感到一阵晕眩。“太太,俱
乐部来电话,说是德温特先生十分钟前已到了那儿。”
    我合上书本。“谢谢你,罗伯特。他这么快就到啦。”
    “是啊,太太。一路挺顺利。”
    “他没有要我接电话。或者留下什么特别口信?”
    “没有,太太。只是说他已平安到达。电话是那儿的门房打来的。”
    “知道了,罗伯特。多谢你了。”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再没有晕眩欲吐的感觉。心里的疑惧豁然开释,好似横渡
过海峡安然抵达彼岸一般。我顿时感到饥肠辘辘,所以一等到罗伯特回进屋子,就
立刻爬过长自,溜进餐厅,从食品柜里偷了些饼干。一共六块,是巴斯一奥利弗牌
的。接着我又随手拿了个苹果。真没想到会饿得这么慌。我走到林子里才开始大嚼
起来,生怕在草坪上吃会被窗口的仆人瞧见,那样一来,他们会到厨师面前搬口舌,
说什么刚才看见德温特夫人用饼干和水果填肚子来着,想必是不喜欢厨房里做的饭
菜。厨师当然就不高兴啦,说不定还会到丹弗斯太太面前抱怨几句呢。
    想到迈克西姆已平安抵达伦敦,再加上把那几块饼于吞进了肚子,我心情极为
舒畅,甚至莫名其妙地感到快活。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感在心头油然而生,大有无
牵无挂一身轻的味道,好比是孩提时代度周末,既不用上课,也不要预习,爱干什
么就干什么;可以套条旧裙子,穿双帆布鞋,跟邻屋小朋友在附近公共草地上一起
玩“猎犬追野兔”的游戏。
    我当时的感觉正是这样。来曼陀丽后我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想必是迈克西
姆到伦敦而不在身边的缘故吧。
    我竟产生这种大不敬的念头,为此我颇为吃惊。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不
希望他离开身边。而现在却如此轻松愉快,步履轻盈,情不自禁地要像孩子那样,
连蹦带跳地穿过草地,连滚带爬翻身下坡。我抹去嘴上的饼干屑,大声呼唤杰斯珀。
哦,我所以有这种感觉,也许因为这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吧……
    我们穿过幸福谷,朝小海湾走去。杜鹃花已经凋谢,皱曲的褐色的残花零落散
在青苔地上。风信子花尚未凋零,在山谷尽头处的林子里铺下一层厚实的绒毯,花
丛间还不时冒出一些卷曲嫩绿的羊齿草。答藓溢出阵阵深沉的浓香;风信子花飘散
着带点苦涩的泥土味。我躺在风信子花旁的茂密草丛中,头搁在手掌上,杰斯珀守
在我身边。它气喘吁吁地望着我,样子傻乎乎的,唾液沿着舌头和肥厚的下颚往下
滴。林中某处枝头息着几只鸽于。四周一片恬静宁谧。我感到奇怪,为什么当你孓
身独处时,同样的环境竟会显得那么可爱。这时候要是有个朋友,旧日的同窗,坐
在我身旁絮叨:“喂,顺便告诉你,前几天我遇到老同学希尔达啦。你还记得她吗?
就是那个打得一手好网球的同学。她已经结婚,有了两个孩子。”这该多杀风景,
多无聊乏味。你就顾不上欣赏身旁的风信子花,也没法侧耳谛听头上鸽子的咕鸣。
此刻我不希望有谁呆在身边,甚至迈克西姆也不例外。要是迈克西姆在这儿,我就
不会像现在这么躺着,闭目养神,嘴里还嚼着一根青草。我一定是在一旁察颜观色,
留神他的眼神和表情,心中暗自揣摩,这合他的心意呢还是让他感到烦腻,还得不
时忖度他在想些什么。而此刻我可以舒舒坦坦地躺着,全然不必为此操心。迈克西
姆这会儿在伦敦。以后要是还有机会子身独处,那该有多美!喔,不,我是说着玩
的。这种邪念岂非是对爱情的背弃?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迈克西姆是我的生命,
我的一切。我从风信子花丛中站起身来,朝杰斯珀厉声吆喝。我们一块儿出了林子,
沿山谷走向海滩。这时正值退潮,大海宁静而遥远。那边的海湾宛若平静如镜的浩
瀚湖面。望着此刻的大海,怎能想象出它汹涌咆哮的情景,正如置身于炎夏之中岂
能想象寒冬的萧瑟?周围没有一丝儿风,灿烂的阳光泻在轻轻拍岸的海水上;海水
漫人礁石之中,形成一泓泓漩水洼。杰斯珀一溜烟爬上礁岩,扭头瞥了我一眼,一
只耳朵往后耷拉在脑袋上。一副调皮的怪模样。
    “杰斯珀,别往那边去,”我说。
    它当然不听我的话,放开步子便往那边跑。“这个捣蛋鬼,”我说出声来,接
着也纵身翻上礁岩,去追赶杰斯珀,似乎并不是我自己有意要闯到另一侧海滩去的。
“唔,可不是?”我暗自嘀咕。“实在没法子。管他呢,反正迈克西姆不在身边。
这总不能怪我啊!”我踩着礁石间的水洼,哼着小调向前走,退了潮的小海湾,看
起来与涨潮时不一样,不再那么令人望而生畏,狭小的港湾里海水大约只有三英尺
深。我想。在这平静的浅水中驾起轻舟,随波荡漾,确是够逍遥的。浮简还在老地
方。上面漆着的是绿白两种颜色,这我上回可没有注意到。也许是由于那几天霪雨
不止,色彩不甚清晰。海滩上阒无人影。我脚踩圆卵石,来到海湾的另一侧,爬上
防波堤的石砌堤壁。杰斯珀俨然像是识途老马。跑在头里。堤壁上安着一只环,一
架铁梯自上而下伸入水中。也许那皮筏就曾拴在这儿,而游人也是借这架铁梯上筏
子的。浮简就在对面三十英尺的地方,上面还写着什么。我侧过身伸长脖子看上面
的字:“Je Reviens”。怪有趣的名字。这不像是一般的船名。不过那艘船原先也
许是艘法国造的捕鱼船吧,渔船有时倒是起那种名字的,什么“平安归来”啦,
“我还安在”啦,等等。“Je Reviens”——“我归来”。不错,这是个挺吉祥的
船名,可惜用在那条船上并不恰当,因为它一去不复返啦。
    如果越过海岬处的灯塔,在那边的海湾航行,一定是够冷的。这儿海水平静如
镜,可是那边海岬处,即使在今天这样风和日丽的日子,潮水也在奔腾不息,水面
卷起一层白色的碎浪。小船一旦绕过海角,驶出陆地环抱的海湾,就得听凭风浪摆
布,东倒西歪。海水也许会哗哗扑上船来,在甲板上漫溢横流。手扶舵桐的驾船者
也许会拭去溅在她眼睛和头发上的水花,抬头向那绷得紧紧的风帆扫一眼。不知道
那艘小船漆的是什么颜色,说不定也是绿白双色,和那个浮筒一样。船身不很大,
有个小船舱,弗兰克曾这么对我说过。
    杰斯珀用鼻子唤着那架铁梯子。“走吧,”我说,“我可不想跟着你转了。”
我沿着港湾的堤壁走回海滩。林子边上的那座小屋显得不像上一次那么遥远,那么
森然可怕。这种变化是由太阳引起的。今天,没有淅沥的雨点打在屋顶上,我顺着
海滩朝小屋缓缓走去。说到底,那不过是座普通的小屋,里边又没住人,一点没什
么好害怕的。不论什么地方,只要有一段时间不住人,总会显得潮湿、阴森,连新
盖的平房和别墅也不例外。况且,他们还在这儿举行过月夜聚餐之类的娱乐活动。
周末来客也许常上这儿来游泳遣兴,随后乘船在海面上兜风巡游。我站定身子。朝
屋前那座无人照看的爬满尊麻的庭园打量了一番。得派人来清理一下。差个园丁来,
不该把它丢在一边,荒芜成这般模样。我推开庭园的小门,走到屋子门前。屋门虚
掩着。我清楚地记得,上回我是把门关严的。杰斯珀吠叫起来,把鼻子凑在门沿下
一个劲儿嗅着。
    “别这样,杰斯珀,”我说。它还是死劲在唤个不停,把鼻子探进门框里。我
推开门,朝里边张望。屋里还是像上次那样黑洞洞的。一切依然如旧。蜘蛛网依然
挂在船模的索具上。不过,屋子尽头那扇通向船库贮藏室的门却开着。杰斯珀又汪
汪大叫起来,贮藏室里扑通一声,是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杰斯珀狂吠着从我跨下
窜入屋内,随即朝洞开着的贮藏室门猛扑过去。我跟在它后面朝里走了几步,然后
犹豫不决地站在屋子中央,心儿怦怦直跳。“杰斯珀,回来,别像个傻瓜,”我说。
它站在门口,仍狂怒地吠叫不停,声音近乎歇斯底里,贮藏室里一定有什么东西。
不像是耗子。如果是耗子,狗一定早扑上去了。“杰斯珀,杰斯珀,过来,”我说。
可是它不肯过来,我提起脚步慢慢朝贮藏室门口走去。
    “里面有人吗?”我问。
    没有回答。我弯下身,把手按在杰斯珀的颈圈上,从门边探头向里张望。有个
人坐屋角里,身子靠着墙。瞧他那缩成一团的模样,似乎比我更胆颤心惊。原来是
贝恩。他想把身子藏到一张船帆的后面去。“怎么回事?你想干什么?”我对他说。
他傻乎乎地朝我眨巴着眼睛,嘴巴微微张开。
    “我没干什么,”他说。
    “安静下来,杰斯珀,”我一面呵责,一面用手捂住它的口勒;我解开自己的
皮带,穿进颈圈将狗牵住。
    “贝恩,你想要什么?”我又问了一声,这回胆子壮了些。
    他没作声,只是用他那双白痴般的眼睛盯着我看。
    “我看你还是出去的好,”我说。“德温特先生不喜欢有人到这屋子里走动。”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子,鬼头鬼脑地咧嘴傻笑,还用手背擦了擦鼻子。他的另一
只手始终藏在背后。“贝恩,你手里拿着什么?”我说。他像孩子似地乖乖把另一
只手伸给我看。他手里拿着根钓丝。“我没干什么,”他又咕哝了一遍。
    “这根钓丝是这儿的吗?”我说。
    “嗯?”他说。
    “听着,贝恩,”我说,“你想要这根钓丝,拿去得了。不过以后可别再拿了。
拿人家的东西,不是诚实人干的。”
    他没吭声,光是朝我眨巴着眼睛,不安地扭动身子。
    “过来,”我口气坚决地说。他跟着我走回大房间。杰斯珀已不再吠叫,只顾
嗅着贝恩的脚后跟。我不想在这屋里再呆下去,快步走出屋子,来到阳光下,贝恩
拖着脚步,跟在我后面。我随手把门带上。
    “你还是回家去吧。”我对贝恩说。
    他把钓丝当宝贝似地攥在胸口。“你不会把我送到疯人院去吧?”他问。
    这时我才看到他害怕得浑身直打哆嗦。他双手颤抖,像哑巴似地用哀求的眼光
死死盯着我。
    “当然不会,”我温和地说。
    “我没干什么呀,”他又说了一遍。“对谁也没有说过。我不想被人送进疯人
院。”一滴眼泪顺着肮脏的腮帮子滚下。
    “好的,贝恩,”我说。“谁也不会撵你走的。不过,你以后可别再上那屋子
去了。”
    我转身走开,他又追了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
    “来,来,”他说。“我有样东西给你。”
    他傻笑着。他伸出手指朝我一招,随后转身向海滩走去。我跟着他走过去,看
他弯下身子把礁石边的一块扁石头搬开。石块下有一小堆贝壳。他挑了一颗递给我。
“这是给你的,”他说。
    “谢谢,真漂亮,”我说。
    他又咧嘴笑了,还不住地抓耳挠腮,刚才的恐惧全没了。“你长着天使一般的
眼睛,”他说。
    我心里一惊,又低下头望着那颗贝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你可不像另外一位,”他说。
    “你说的是谁?”我问。“什么另外一位?”
    他摇了摇头,目光又显得躲躲闪闪。他伸出手指,搁在鼻子上。“她个儿挺高,
皮肤黑黑的,”他说。“她真让人觉得是条蛇哪。我在这儿亲眼看到过她。到了晚
上她就来了。我看到她的。”停了停,目不转睛地瞅着我。我沉默不语。“有一回,
我朝屋里张望,瞧见了她,”他继续说。“她冲着我发火了。她说:‘你不认识我,
对吗?你从没在这儿看到过我,以后也不会再看到我。要是我以后再发现你在窗口
偷看,我就差人把你送到病人院去。’她又说:‘你是不想去的,是吗?疯人院那
儿待人可凶呢。’我说:‘我什么也不说,太太。’我还这样碰了碰我的帽子呢。”
他拉了拉头上那顶防雨布做的水手帽。“现在她去了,是吗?”他焦急地问。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谁,”我慢腾腾地说。“没人会送你进疯人院的。再见吧,
贝恩。”
    我转过身子,牵着杰斯珀沿海滩走上小路。可怜的家伙,谁都看得出他有些痴
呆,语无伦次。谁会拿疯人院来吓唬他这样的人呢,似乎不大可能。迈克西姆说过
他是个文痴,不会惹事的。弗兰克也这么说过。也许是他曾听到家里人议论过他的
情况。从此这些话就一直留在他脑子里了,就像一幅丑陋的图画会始终京绕在孩子
的记忆里那样。在个人好恶的问题上,他的智力也同孩子一样,他会无缘无故的喜
欢某个人,今天和你好得什么似的,可明天又会拉长脸生你的气。他对我友好,无
非是因为我说他可以把那根钓丝留着。到了明天再碰见他,说不定他就忘掉我是谁
了。拿白痴的话当真,岂不荒唐可笑。我扭头又朝海湾瞥了一眼。那儿已开始涨潮,
海水慢慢地在港口防坡堤周围激起漩涡。贝恩已翻过礁石走了。海滩上又空无人影。
我从黑黝黝的树丛缺口处刚好看到小屋顶上的石砌烟囱。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拔
腿逃跑。我牵着扣在杰斯珀颈圈上的皮带,气喘吁吁地沿着陡峭的小径,穿过林于,
头也不回地往前奔跑。哪怕是把世界上所有的珍宝都给我,我也不愿再回那小屋或
海滩去。好像有谁守候在那荨麻丛生的小庭园内,那人一直在注视着我,听着我讲
话。
    我和杰斯珀一起狂奔。它汪汪叫个不停,以为是在玩一种新鲜的游戏,所以老
是试着去咬那根牵扯它的皮带,想把它一口咬断。我以前还没有注意到这儿的树竟
长得这么密,一株紧挨着一株,暴突的树根,像卷须似地伸过路面,存心想把人绊
倒在地。我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着,一面想,他们怎么也不把这个地方清理一
下,迈克西姆该叫人来搞一下呀。这种低矮蓬乱的灌木林丛,毫无存在的必要,根
本不能给人以美的感受。该把那些盘根错节的灌木丛统统砍掉,让阳光照射到小径
上来。这儿黑糊糊的,实在太昏暗。那株光秃秃的按树,已被荆棘缠得气息奄奄,
看上去活像一具漂白过的骷髅肢体,树身底下有一条混浊发黑的小溪流过,溪流差
不多快被成年累月雨水冲积的泥浆堵死,这会儿正无声无息地往下面的海滩缓缓淌
去。鸟儿在这儿也不像在山谷里那样婉转啼鸣。四周是一片异样的沉寂。我这么喘
着气在小道上奔跑,耳边听得湖水涌入海湾时的阵阵涛声。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迈克
西姆不喜欢这条小径,不喜欢这个海湾。我也不喜欢。我真是个傻瓜,竟会上这儿
来。我应该呆在那边的海滩上,在那片白色的圆卵石上散步,随后从幸福回家。
    我总算走出树林到了草坪,望见屹立在开阔地上的那幢坚实牢固的大宅,心头
一阵喜悦。树林子已撇在身后。我要叫罗伯特把茶点送到栗子树下来。我看了看表,
四点还不到,比我想象的要早呢。我还得稍等一会。按曼陀丽的规矩,不到四点半
是不用茶点的。幸亏弗里思今天休息出去了,让罗伯特把茶点摆到外面花园里来,
他倒不至于考究什么仪式。正当我信步穿过草坪走近平台时,车道拐弯处的石南绿
叶丛中忽然射出一道强光,在我眼前一晃,那是太阳照在金属物体上的反光,我用
手遮着眼睛看看究竟是什么。好像是汽车上散热器。我心想是不是来客了。不过,
就算有客人来,他们也总是把车子直接开到屋子跟前,不会像现在这样,让车子停
在远离屋子的车道转弯角上,还要藏在灌木丛里。我走近几步。一点也不错,是辆
汽车。现在我可以看到汽车上的挡泥板,还有车篷。多怪的事啊。一般的客人从来
不这么干。商人们也总是绕过旧马厩和车库打后面进来的。这不是弗兰克的莫里斯
轿车,他那辆车我已很熟悉。而现在这辆,车身又长又低,是辆轻型汽车。我不知
道该怎么办才好。要是果真有谁来访,罗伯特一定已将客人领进藏书室或客厅。而
如果是领进了客厅,那我穿过草地时就会被他们看到。我可不想让客人瞧见我这身
打扮。我还得留客人用茶点。我在草坪边上蜘蹰徘徊,拿不定主意。不知是什么缘
故,可能是由于阳光在玻璃窗上忽地一闪吧,我偶尔抬头朝屋子看了一下。奇怪,
就在我抬头张望的那一刹那,我注意到西厢房间有一扇百叶窗打开了。有人站在窗
前,那是个男子。他一定也看到了我,因为他慌忙将身子缩了回去,而他背后的人
立即伸出条胳膊,把窗关上。
    是丹弗斯太太的胳膊。我认得那黑衣袖。我暗自寻思,也许今天是接纳公众参
观的日子吧,而丹弗斯太太这时正领客人参观房间呢。不过这不可能。因为陪客人
参观一向是弗里思分内的差使,而弗里思此刻又不在家。再说,西厢那些房间是不
向外人开放的。连我自己到现在也没进去看过。不,今天不是参观日,星期二从不
接待公众。也许是某个房间里有什么东西要修理吧。可是刚才那人朝外张望的那副
模样也真有点蹊跷。他一看见我就急忙地抽身回避,而且百叶窗随即关上。还有那
辆汽车,停放在石南花丛后面,这样就不会被屋子里的人看到了。话得说回来,反
正这是丹弗斯太太的事,同我毫不相于。如果有朋友来看她,领他们到西厢去看看,
我确实也管不着。不过据我所知,以前还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奇怪的是,这事偏偏
发生在迈克西姆不在家的时候。
    我穿过草坪朝屋子走去,浑身不自在,觉得他们也许仍躲在百叶窗后面,从隙
缝里窥视我的一举一动。
    我提步跨上台阶,从正门走进大厅,不见有什么陌生的帽子或手杖,托盘里也
没有名片,显然这人并不是正式来访的宾客。算了,这不关我的事。我走进花房,
在盆里洗了手,这样就省得上楼去。在楼梯上或别的地方和他们劈头想遇,撞个正
着,岂不尴尬。我记得午饭前编结活儿丢在晨室里了,于是就穿过客厅去取,忠实
的杰斯珀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晨室的门开着。我发现编结袋已被人移动过。原先
我是把它搁在长沙发上的,可现在不知被谁拿起,塞到了坐垫后面。沙发上原来放
编结活计的地方,留有被人坐过的痕迹。刚才有谁在那上面坐过,而我的编结活儿
放着碍事,就随手把它拿开了。书桌旁的那把椅子也已挪动过。看来是丹弗斯太太
趁迈克西姆和我都不在的当儿,在晨室里接待了她的客人。我感到很不舒服。我宁
愿不知道有这么回事。杰斯珀在长沙发周围唤来唤去,不住摆动尾巴。不管怎么说,
它没对陌生来客起什么疑心。我拿起编结袋,往门外走去。这时,通后屋而道的大
客厅边门开了,我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我立即退回展室,躲闪得还算及时,没让
人看见。我躲在门背后,朝杰斯珀竖眉瞪眼,因为长耳狗正站在门口望着我,摇着
尾巴,拖着舌头,这小坏蛋会坏事的。我屏息仁立,一动也不敢动。
    就在这时,我听到丹弗斯太太的说话声。“我想她上藏书室去了。”她说。
“今天她不知怎么提早回来了。要是她真的去藏书室,那你从门厅出去就不会被她
瞧见。等在这儿,我先去看看。”
    我知道他们是在讲我,益发感到犹如芒刺在背。整个儿事情是那么鬼鬼祟祟,
见不得人。我并不想抓丹弗斯太太的把柄。可是杰斯珀突然掉头朝向客厅,摇着尾
巴跑了出去。
    “喂,你这小杂种,”我听见那人说。杰斯珀兴奋地汪汪大叫。我急得走投无
路,拼命想找个藏身的地方,当然没地方好躲。而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
那人走进晨室来了。我躲在门后,一开始他并没看见我,可是杰斯珀一纵身,向我
窜来,一边仍快活地汪汪叫个不停。
    那人猛地转过身子,终于瞧见了我。我还从未见过有谁露出那样的满脸惊讶之
色,仿佛我是破门而入的毛贼。而他倒是这宅子的主人。
    “请您原谅,”他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着我。
    这人身材高大,体格魁梧,脸膛黑里透红,漂亮之中颇带几分俗气。他生着一
对布满血红的蓝眼睛,那种眼睛往往使人联想到酗酒暴饮,耽于淫乐。他的头发也
和他的肤色一样,黑里透红。要不了几年工夫,此人就会发胖,脖子后的衣领上会
堆起厚厚的赘肉。那张嘴巴暴露了这个酒色之徒的本色,粉红的嘴唇显得软沓沓的。
从我站着的地方,就能闻到他嘴里喷出的那股威士忌酒味。他脸上挂起微笑,那种
会丢给任何女子的微笑。
    “但愿我没吓着您,”他说。
    我从门背后走了出来。心想,自己的模样不像个大傻瓜才怪呢。“哪儿的话,
当然没有,”我说。“刚才我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拿不准是谁。我没有料到今天
下午会有客人光临。”
    “太不像话了,”他老练地说,“我这么擅自问来惊动您,太冒失了,希望您
能原谅。其实,我是顺便进来看看老丹尼的,她可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哪。”
    “喔,当然罗,这没什么关系,”我说。
    “亲爱的老丹尼,”他说。“老天爷保佑她。她顾虑重重,生怕惊动了谁。她
不想打扰您。”
    “喔,其实这一点也没关系,”我这么说,眼睛望着杰斯珀,它在那人身边快
活地蹦呀跳呀,不时还用瓜子去搔他。
    “这个小要饭的,还没有把我忘掉,是不?”他说。“长得像个样子啦。我上
次看见它时还是个小崽子呢。不过身上的膘嫌多了些,得多让它活动活动。”
    “我刚才还带着它着实跑了一阵,”我说。
    “是吗?你还真喜欢运动呢,”他说。他不住地拍着杰斯珀,毫不拘束地朝我
笑笑,接着掏出烟盒。“来一支?”他问。
    “我不抽烟,”我告诉他。
    “真的不会?”他自己拿了一支点上。
    这类事情我向来不在乎,不过。在别人家里这么随便,我总觉得有点别扭。这
当然是举止失当,至少是对我礼数不周。
    “迈克斯老兄好吗?”他说。
    他讲话的腔调不禁使我暗暗吃惊,听上去好像他和迈克西姆很熟悉。听见有人
把迈克西姆叫做迈克斯,我好生奇怪。还没有人这么叫过他。
    “他很好,谢谢你,”我说。“他上伦敦了。”
    “什么?把新娘子一个人撇在这儿?啊哟,这太糟糕了,他难道不怕会有人来
把你抢走?”
    他张嘴大笑起来。那种笑声真叫我讨厌。很有点唐突无礼的味道。他这个人也
叫我厌恶。就在这时,丹弗斯太太走了进来。她的目光一落在我身上,我就感到有
股寒气逼来。哦,天哪,我心想,她一定巴不得把我一口吞了才解恨。
    “喂,丹尼,你来啦,”那男人说。“你百般提防,结果还是枉费心机。屋子
的女主人就躲在门背后哪。”他又大笑起来。丹弗斯太太一言不发,只是直愣愣地
盯着我看。“暖,你怎么不替我介绍一下?”他说。“向新娘子请安问候。总不算
出格的举动吧?”
    “太太,这位是费弗尔先生,”丹弗斯太太不动声色地说,语气相当勉强。我
觉得她并不想把他介绍给我。
    “您好,”我说,接着,为了不显得无礼,便说,“请留在这儿用茶点吧。”
    我的邀请似乎使他觉得满有趣。他转向丹弗斯太太。
    “你看,这样盛情相邀,岂不让人动心?”他说。“请我留下用茶点,我的天。
丹尼,我还真想留下来哪。”
    我看见她朝他丢了个警告的眼色。我感到浑身别扭。这整个场面太反常了,压
根儿不该出现这种事情。
    “嗯,也许你是对的,”他说。“不过留下来一定是乐趣无穷。我看还是离开
为妙,是吗?来吧,跟我去看看我那辆车。”他还是用那种亲呢而又唐突无礼的腔
调说话。我不想去看他的车。我感到进退两难,尴尬之极。“来吧,”他说。“那
可是辆玲珑剔透的小车,跟可怜的迈克斯老兄这辈子用的各种车相比,跑得快多啦!”
    我编造不出什么借口,整个事情那么不自然,近于荒唐,真不知道是搞什么鬼。
丹弗斯太太干吗要站在一旁那么望着我,眼睛里快冒出火来?
    “车在哪儿?”我有气无力地问。
    “在车道拐弯处。我没把车一直开到大门口,生怕惊动你哪。我想你下午可能
要休息一会的吧。”
    我没答话。这谎扯得太不高明。我们一起穿过客厅,走进门廊。只见他扭头朝
丹弗斯太太使了个眼色。她可没有和他挤眉弄眼。我料想她也还不至于此。她正颜
厉色,令人生畏。杰斯珀连蹦带跳地出了屋子,上了车道,似乎这位不速之客的突
然光临,使它喜出望外。看来客人和它交情不浅哩。
    “我大概把帽子忘在车里了吧,”那人说,还装模作样地朝门厅内扫视了一圈。
“其实,我是绕了道悄悄进屋的,直捣丹尼的老窝。你也来看看车子吗?”
    他用询问的目光望了丹弗斯太太一眼。她犹豫不决,从眼梢瞟了我一眼。
    “不,”她回答说。“不啦,这会儿我想出去。再见,杰克先生。”
    他抓住她的手,亲亲热热地握着。“再见,丹尼,多加保重啊。你总知道上哪
儿跟我联系罗。今天又见着你,真使我高兴。”他走出屋子,踏上车道,杰斯珀在
他身后又蹦又跳,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后面,心里仍觉得很不是滋味。
    “亲爱的曼陀丽老屋啊,”他抬头望望那一排窗子说。“这地方差不多还是原
来的模样。我看这多亏丹尼悉心照看吧。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说呢?”
    “是的,她办事很得力,”我回答说。
    “你觉得这儿的生活怎么样?是不是大有埋没隔世之感?”
    “我非常喜欢曼陀丽,”我语气生硬地说。
    “迈克斯遇见你的时候,你正呆在法国南部的某个地方?在蒙特,是吗?蒙特
那地方,我一向很熟悉。”
    “不错,当时是在蒙特卡洛,”我说。
    我们已到了汽车跟前。那是辆绿色的轻型车,跟它的主人倒是一路货。
    “你觉得这车怎么样?”他说。
    “很漂亮,”我彬彬有礼地回答。
    “坐上去兜兜风,乘到庄园门口怎么样?”
    “不,我不想去,”我说。“我有点累了。”
    “你觉得曼陀丽的女主人跟我这号人乘车兜风,让人见了有失体统,是吗?”
他说着,笑了起来,还朝我摇摇头。
    “哦,不,”我说着,脸红得发烫。“真的不是。”
    他用那双放肆而讨厌的蓝眼睛,带点顽皮的神情,不住地上下打量我。我觉得
自己简直像个酒吧间的女招待。
    “噢,好吧,”他说。“我们可不能把新娘子引上歧途,杰斯珀,你说是吗?
那可万万使不得呀。”他伸手去拿他的帽子和一副大得出奇的驾驶手套,随手把烟
头往车道上一扔。
    “再见啦,”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见到你我很幸运。”
    “再见,”我说。
    “哦,顺便说一下,”他漫不经心地说。“要是你不在迈克斯面前提起我来过
的事儿,那就太够朋友啦!他对我恐怕有点看法,我也说不上是什么缘故;再说,
还可能给可怜的老丹尼招来麻烦。”
    “不”,我尴尬地说。“好吧,我不说。”
    “你可真够朋友。怎么,你真的打定主意不去兜风啦?”
    “不啦,要是你不见怪,我想还是免了吧。”
    “那么,再见啦。也许日后我还会来看你的。下去,杰斯珀,你这个鬼东西,
你要把车上的漆抓掉啦。依我说,迈克斯就这么把你孤零零一个人撇在这儿,自己
上了伦敦,实在不像话。”
    “我可不在乎。我喜欢一个人在家。”我说。
    “啊哈,真的?多离奇的事儿。要知道,这完全不合情理,违背人性。你们结
婚多久了?三个月,是吗?”
    “差不多,”我说。
    “我啊,还真希望有个结婚三个月的新娘在家里等着我呢!我是个孤苦伶仃的
光棍。”他又放声大笑,随后把帽子往下一拉,盖到眼睛上边。“告辞啦,”说着,
他把车发动起来,排气管劈劈啪啪喷出团团废气,汽车顺着车道飞驶而去,杰斯珀
站在那儿望着汽车远去,双耳耷拉下来,尾巴夹在两腿中间。
    “哦,来吧,杰斯珀,”我说。“别这么半痴不呆的。”我转身朝屋子慢慢走
去,丹弗斯太太已不见踪影。我站在厅廊里,拉了拉铃。大约五分钟光景一直没人
答应。我又拉铃。一会儿,艾丽斯走了进来,一脸的不高兴,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似
的。“什么事,太太?”她说。
    “哦,艾丽斯,”我说,“罗伯特不在吗?今天我想在屋子外面的栗子树下用
茶点。”
    “罗伯特下午到邮局去还没回来呢,太太,”艾丽斯说。“丹弗斯太太告诉他
说您不会准时回来用茶的。弗里思当然也不在。如果您现在就想用茶点,我可以去
给您拿来。我看现在还没到四点半哪。”
    “哦,没关系,艾丽斯,等罗伯特回来再说吧,”我说。原来,迈克西姆不在
家,家里的事儿全都没了板眼。弗里思和罗伯特同时跑开,这种情况据我知道还未
曾有过。当然,今天该弗里思休息,而丹弗斯太太又偏偏打发罗伯特上邮局去。他
们料定我到很远的地方散步去了,于是那个叫费弗尔的家伙就看准这个时机来探望
丹弗斯太太。时间选得再巧妙不过了。我敢说,其中肯定有鬼,而且他还要我瞒过
迈克西姆。这事儿可真棘手。我不想给丹弗斯太太招麻烦,也不想平地惹起一场风
波。更主要的是,我不想让迈克西姆为此烦恼。
    这个费弗尔究竟是何许人物。他把迈克西姆叫作“迈克斯”。还没有人叫过他
“迈克斯”。有一回,我在一本书的扉页上,倒是见过这个名字来着,是手写的纤
细的斜体字,上端奇特地高耸着,而那个字母M的尾巴轮廓分明,拖得很长。我想,
就只有此人叫过他迈克斯……
    我就这么站在门厅里,拿不定主意什么时候用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突
然,我脑子里闪出这样一个念头:也许丹弗斯太太为人不老实,一直背着迈克西姆
干什么勾当,今天她和那个家伙正合伙算计着什么,不巧被我早回来一步撞上了,
于是那家伙就花言巧语,装出一副同这所屋子和迈克西姆本人很熟悉的样子,拔脚
溜走了。不知道他们在西厢那边于什么来着。为什么他们一瞧见我来到草地上,慌
忙把百叶窗关上呢?我满腹狐疑,隐隐感到不安。弗里思和罗伯特都不在家。下午,
女佣们一般总是在自己的寝室里更衣换装。于是这地方就成了丹弗斯太太一个人的
天下。难道那个男人是个小偷,而丹弗斯太太又是他雇用的内线?西厢那边颇有一
些值钱的东西。我顿时产生一阵说来也颇有点吓人的冲动,想此刻就悄悄摸上楼去,
亲自到西厢那几个房间去看个明白。
    罗伯特还没有回来。上茶之前正好有时间去走一趟。我犹豫地朝画廊瞥了一眼。
整个屋子肃穆无声。仆人都在厨房后面的下房里。杰斯珀在楼梯脚下舔吃盘里的狗
食,那稀里哗啦的声音在石筑大厅里回响着。我挪动脚步,向楼上走去,一阵异样
的兴奋遍布全身,心房怦怦剧跳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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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我发觉自己又来到那条走廊,就是初到曼陀丽那天早晨逗留过的那条过道。打
那以后,我就再没上这儿来过,而且也不想来。阳光从墙壁凹凸处的窗户射进来,
在过道深色的护壁镶板上交织成金色的图案。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同上回一样,我又闻到那种不寻常的霉味儿。
我拿不准该往哪边走;这儿房间的布局我不熟悉。这时,我忽然记起上回丹弗斯太
太是打我身后的一扇门里走出来的,从方位来看,那似乎也正是我想要去的房间,
那里的窗户俯瞰着通往大海的草坪。我扭动房门的把手,走了进去。百叶窗全下着,
屋里当然很昏暗。我伸手去摸墙上的电灯开关,拧亮了灯,这是一间不大的前室,
我估计是间更衣室,沿墙四周尽是些高大的衣柜。屋子尽头有扇门洞开着,里边的
房间较大。我穿过房门走进里间,拧亮了灯,四下一望,不由得一惊,原来房间里
的家具陈设,一应俱全,竟像一直有人住着似的。
    我原以为桌子、椅子,还有靠墙的那张大双人床,全都会被罩单蒙着,不料什
么也没过没。梳妆台上放着发刷、梳子、香水和脂粉。床也铺得平整,还可以看到
雪白的枕套和夹层床罩下面露出的一角毛毯。梳妆台和床头柜上都放有鲜花。雕花
的壁炉架上也摆着鲜花。靠椅上放着一件缎子晨衣,下面搁一双卧室里穿的拖鞋。
有那么一刹那的工夫,我脑子突然一阵迷离,仿佛时光又倒退了回去。而自己是在
她犹未去世时打量这房间的……过了一会儿,吕蓓卡本人就会回屋来,哼着小调,
在梳妆台的镜子面前坐定,伸手去拿梳子,然后梳理头发。要是也坐在那儿,我就
可以看到她在镜子里的映像,而她也会从镜子里看到我这么站在门口。这一切当然
都没出现。我还是呆呆地站在那儿,期待着发生什么事。倒是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把我重新唤回现实生活。钟上的针臂指着四点二十五分,跟我手表指示的时间相符。
时钟的滴答声,听了使人恢复正常的神智,感到宽心。它提醒我别忘了现在,别忘
了茶点马上就会在草坪那儿摆开,等我去享用。我慢慢走到房间中央。不,这房间
现在没人使用,没有人再住在这儿。就是那些鲜花,也驱散不了屋里的霉味。窗帘
拉得严实,百叶窗关得紧紧的。吕蓓卡不会再回这儿来了。即使丹弗斯太太在壁炉
架上摆了鲜花,在床上铺好被单,也没法再把她招回来。她死了,离开人世已一年。
她躺在教堂的墓地里,跟德温特家的其他死者葬在一起。
    涛声清晰可闻。我走到窗前拉起百叶窗。不错,我现在站着的这个窗口,正是
半小时前费弗尔和丹弗斯太太呆过的地方。白昼的一道道光线射进房来。使电灯光
顿时显得昏黄而悠忽。我把百叶窗再拉开些。一束明亮的日光投射在床上,于是,
搁在枕头上的睡衣套袋、梳妆台顶上的玻璃镜面、发刷和香水瓶,全都豁然明亮起
来。
    日光给了屋子以更强烈的现实感。百叶窗关着的时候,屋子在灯光下倒更似舞
台上的布景,像是两场戏之间布置就绪的场景。夜戏已幕落,今晚的演出就此收场,
舞台上换上第二天日戏第一幕的布景。而日光却使整个房间栩栩如生,气象盎然。
我忘了屋子的霉味,忘了另外几扇窗户的帷帘仍未拉起。我又成了个客人,一个不
请自来的客人,闲逛之中误闯了女主人的卧室。梳妆台上是她的发刷,搁在靠椅那
边的是她的晨衣和拖鞋。
    进入这屋子之后,我还是第一次感到双腿发软,不住打颤。我只得在梳妆台前
的凳子上坐下。我的心不再因感到异样的兴奋而剧烈跳动,倒是沉重得像压上了铅
块。我发着呆,出神地在屋子里东张西望。不错,这是个漂亮的房间。在我刚到的
那天晚上,丹弗斯太太的介绍并非言过其实,这个房间确是整幢宅子最漂亮的一间。
瞧那精致的壁炉架,那天花板,那雕花的床架,那窗帷的流苏,还有那墙上的挂钟
和身旁梳妆台上的烛台,所有这一切如果是属于我的,我一定会奉若至宝,爱不释
手。可这些东西不是我的,而是属于另一个人。我伸手摸摸那一对发刷。一把比较
旧些。这道理我是明白的,人们往往尽顾着用一把发刷,忘了另一把,所以把发刷
拿去洗的时候,其中一把还是干干净净,简直没怎么用过。瞧瞧镜子里自己的脸,
多苍白,多消瘦,一头平直难看的长发就这么拖着。难道我一直就是这副鬼样子?
往日里,脸色总比现在红润些吧?镜子里的那个人,满面菜色,姿色平平,直愣愣
地朝我干瞪着眼。
    我站直身,走到靠椅边,摸了摸椅子上的晨衣,又捡起拖鞋拿在手中,一阵恐
惧之感猛地袭上心头,越来越强烈,接着又渐渐演化为绝望。我摸摸床上的被褥,
手指顺着睡衣套袋上字母图案的笔划移动着,图案是由“R·德温特”这几个字样相
互迭合交织而成的。凸花字母绣在金色的缎面上,挺硬挣的。套袋里的那件睡衣呈
杏黄色,薄如蝉翼。我摸着摸着,就把它从套袋里抽出来,贴在自己面颊上。衣服
凉冰冰,原先一定芬芳沁人,散发着白杜鹃的幽香,可是现在却隐隐约约透出一股
霉味。我把睡衣折叠好,重新放回套袋,我一边这么做,一边感到心头隐隐作痛;
我注意到睡衣上有几条折痕,光滑的织纹陡然起了皱,可见从上回穿过以后一直没
人碰过,也没有送去洗熨。
    我猛然一阵冲动,情不自禁地从床边走开,返身回进那间小小的前室,刚才我
看到那儿放着好几口衣柜。我打开其中的一口。不出所料,里面挂满了衣服。这里
放的是礼服。衣服用白布袋包着,我看到布袋的袋口上方闪着银光,原来是件金黄
色的织锦缎礼服。旁边是件颜色淡黄、质地柔软的丝绒外衣,另外还有条白缎子长
裙,裙据一直拖到衣柜的底板,上层的架子上有把鸵毛扇,从一张包装薄纸底下探
出头来。
    衣柜由于密不通风而积有一股怪味。杜鹃花在户外清香宜人,可是这种香气闷
在衣柜里,不但走了味,而且使绫罗、锦缎都失去了光泽。这时,一阵阵变了味的
杜鹃花陈香就从敞开着的衣柜门里向我袭来。我关上衣柜门,重又走进卧室。窗口
射进清澈明亮的日光,仍然在金色的床罩上,那字母图案中高大的斜体R字母,在日
光下显得格外耀眼,轮廓分明。
    就在这时,我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丹弗斯太太。她脸上的那副表
情,我这辈子再也忘不了。得意洋洋、幸灾乐祸的神气之中,夹杂着一种奇怪的病
态激动。我吓得魂不附体。
    “太太,出了什么事?”她说。
    我想朝她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我张了张了嘴,可是说不出话来。
    “您觉得不舒服吧?”她说。口气极其温和。她朝我走过来。我往后退,想避
开她。我相信她要是再朝我逼近一步,我一定会昏厥过去。我感到她的鼻息已经喷
到我的脸上。
    “没什么,丹弗斯太太,”我过了一会才说。“我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看到你。
事情是这样的:我刚才在草坪上偶尔抬头朝窗子看了一眼,注意到有一扇百叶窗没
关严。我上来看看是不是能把它关严实。”
    “我来关吧。”说着,她不声不响穿过房间,把百叶窗闩牢。日光消失了,在
昏黄、悠忽的灯光下,屋子顿时失却了真实感,重又显得虚幻而阴森。
    丹弗斯太太又走过来。在我身边站定,脸上堆着微笑。平日里她总是不苟言笑,
冷若冰霜,此刻却一反常态,不仅热乎得叫人惊恐,而且满脸阿谀之色。
    “您何必对我说百叶窗是开着的呢?”她说。“我离开屋子前就把窗关上了,
是您自己开的窗,对吗,嗯?您想来看看这个房间。您干吗以前一直不叫我领您来
看呢?我每天都准备陪您上这儿来。您只需吩咐一声就得了。”
    我真想抽身逃走,可是却动弹不得,我还是注视着她的眼睛。
    “既然您现在来了,就让我陪您好好看看吧。”她那巴结逢迎的口气,假惺惺
的,却又甜如蜜糖,听了叫人毛骨惊然。“我知道您想看看这儿的一切,您早就想
一饱眼福了,只是怕难为情,不好意思提出来罢了。这是个可爱的房间,是不?您
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可爱的房间吧。”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拉着我朝床边走去。我无法抗拒,好似个任人摆布的木
雕。她的手触着我的手臂,使我不住打寒颤。她这时说起话来,声音压得很低,口
吻亲呢,我最讨厌,也最怕听到这种说话腔调。
    “那是她的床。一张挺华丽的床,是不?我一直让这条金黄色的床罩铺在上面,
这是她生前最喜欢的床罩。这儿套袋里放的是她的睡衣。你已经摸过这睡衣了,是
不是?是她生前最后一次穿的睡衣,你想不想再摸一摸?”她从套袋里取出睡衣,
塞在我面前。“拿着摸摸看,”她说。“质地多轻多软,是吗?上回她穿过以后我
一直没洗。我把睡衣,还有晨衣、拖鞋就这样摆着,全都照那天晚上等她回来时候
的原样摆着。那天晚上她再没回来,淹死了。”她折起睡衣,放回套袋。“您知道,
服侍她的事儿全由我一个人包了。”她说着,又拉住我的胳膊,把我领到晨衣和拖
鞋跟前。“我们试过好多女仆,可是没有一个合她的心意。‘你服侍得比谁都好,
丹尼,’她常常这样说。‘除了你,我谁也不要,’你看,这是她的晨衣。她个子
要比您高得多,您可以从衣服的长短上看出来。放在身上比试比试吧,一直拖到您
的脚踝啦。她身段可美哩。这是她的拖鞋。‘把拖鞋丢给我,丹尼’她总是这么说。
对她那颀长的身材来说,那双脚算是小巧玲珑的了。您不防把手伸进拖鞋里试试。
鞋身既小又窄,是不是?”
    她硬把拖鞋往我手上一套,脸上一直堆着微笑。同时盯着我的眼睛;“您怎么
也没想到她会这么高吧?”她说。“这双拖鞋只配一双娇小的脚穿。她的身材可苗
条呢。除非她站在你身旁,否则你不会意识到她那修长的身材。她简直有我一般高
呢。可是她躺在那儿床上,看上去却像个小娇娇,那头浓密的黑发像圈光环似地烘
托着她的脸蛋。”
    她把拖鞋重新放在地板上,又把晨衣摆回靠椅。“您看过她的发刷了,是吗?”
说着,又把我拉到梳妆台前;“发刷在这儿,就像她生前用的时候一样,没有拿去
洗过,也没有人碰过。每天晚上总是我替她梳头。‘来吧,丹尼,现在该给我梳头
了,’她这么说,而我就站在这儿的凳子旁边一口气替她梳上二十分钟。要知道,
她是在最后几年才留短发的。她刚结婚的时候,头发一直垂在腰肢下面呢。德温特
先生那时经常替她梳头,不知有多少次,我走进这房间就看到他穿着衬衫,手里拿
着这两把发刷。‘重一点,迈克斯,重一点嘛,’她抬头朝他笑着说,而他呢,对
她总是百依百顺。您知道,他们总是在一起梳妆打扮,准备主持宴会,而屋子里已
宾客满座。‘喂,我要赶不及啦,’他就这么一面说着,一面把发刷扔给我,回报
她一笑。那个时候啊,他总是春风满面,喜气洋洋的。”
    丹弗斯太太顿了顿,她的手还是放在我的手臂上。
    “她把头发剪掉的时候,大家都生她气啦,”她接着说。“可她才不在乎呢!
‘这是我自己的事,跟别人有什么相干,’她说。当然罗,蓄短头发,骑马航海要
方便多了。您知道,有人画过一幅画,那是她策马扬、鞭的英姿,是位著名画家的
作品,后来就挂在伦敦皇家艺术学会里,您可曾见过那幅画?”
    我摇摇头说:“不,没见过。”
    “听说那幅画是那一年的最佳作品,”她继续往下说。“可是德温特先生不喜
欢那画,不准在曼陀丽挂出来。我想,大概他认为那画不传神,没有充分显示出她
的风韵吧。您想看看她的衣服,是吗?”她不等我回答就把我领到那间小前室,把
衣柜一口一口打开。
    “我把她的毛皮衣饰都放在这里,”她说。“这些皮毛还没蛀掉,我想以后也
不会蛀掉。我总是很当心的。您摸摸那条黑貂皮围脖。那是德温特先生送给她的圣
诞节礼物。也曾告诉过我这玩意儿值多少钱,可我现在已忘了。这栗鼠皮披肩是她
晚上最常用的。寒风凛冽的夜晚,她常用它裹住肩头。这口柜子里放的都是她的夜
礼服。您打开过了,是吗?您把没插销完全闩牢呢。我相信德温特先生最喜欢她穿
银白色的礼服,当然,她不管穿什么都行,不管穿什么颜色都好看。她穿着这件丝
绒礼服真是仪态万方。把它贴在脸上试试,很柔软,是吗?您不会不感觉到吧!温
馨犹在,对吗?您简直会觉得这是她刚从身上脱下来的呢。凡是她到过的房间,我
总可以一下子辨出来。屋里会留下她的几缕余香。这个抽屉里放的是她的内衣。这
套粉红色的内衣她从来没穿过。她死的时候,当然穿着便裤和衬衫,不过后来被海
水冲掉了。几星期以后找到她尸体的时候,身上什么也没留下。”
    她的手指把我的胳臂攥得更紧了。她弯下身子,那张骷髅似的脸贴近我。黑眼
珠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您知道吗,她已在礁石上拉得支离破碎,”她低声细语。
“她那张秀美的脸蛋已经无法辨认,两条胳膊也不见了。德温特先生认出是她,亲
自上埃奇库姆比去认领尸体,独自一个人去的。当时他病得很厉害,可他坚持要去。
谁也不能阻止他,甚至连克劳利先生也劝不住。”
    她停了片刻,可是目光始终盯着我的脸不移开去。“出了这件意外,我永远不
能原谅自己,”她说。“全怪我那天晚上不在家。下午我到克里斯去了,而且在那
儿耽搁很久;德温特夫人上伦敦去了,不到深夜是不会回来的。所以我也就不急着
回来。等我九点半光景回到庄园,听人说她七点不到就已经回来,吃过晚饭,又出
去了。当然是到海滩去了,我很担心,那时已起了西南风。要是我当时在家,她就
不会出去。她总是听我的话。‘换了我,今儿个晚上才不高兴出去呢,这种天气不
宜出门哪!’我会这么对她说;而她呢,也会回答我说,‘好吧,丹尼,你这个爱
大惊小怪的老太婆。’于是,不用说,我们就会坐在这儿,促膝谈心,她呢,会像
以往那样把她在伦敦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给我听。”
    我的手臂被她的手指指得红一块,紫一块,完全麻木了。我看到她脸上的那层
皮绷得多紧,颧骨明显地鼓突出来,耳朵底下有几块小黄斑。
    “德温特先生当时在克劳利先生那儿吃晚饭,”她继续说。“我不知道他是什
么时候回来的。我敢说是在敲了十一点以后。将近午夜时分,屋外起了大风,越刮
越猛,可她还是没回来。我下了楼,藏书室门框底下不见有灯光透出。我返身上楼。
敲敲更衣室的门。德温特先生立即应道:‘谁啊?什么事?’我对他说,我担心德
温特夫人怎么这时还没回来。等了一会,他开了房门,身上穿着晨衣。‘我想她大
概是留在那边的小屋里过夜了吧,’他说。‘要是我换了你啊,就自管自去睡觉。
照现在这种天气,她是不会回这儿来睡觉的。’他显得倦容满面,我也不忍再打扰
他。她以前毕竟也多次在小屋里过夜,而且不论什么样的天气也都驾船出过海。说
不定她当晚并没有驾船去兜风,只是因为从伦敦回来,想到小屋过夜,调剂一下精
神。我对德温特先生道了声晚安就回自己的屋子去了。可是我没有睡着。我一直暗
自嘀咕,她究竟干什么去了。”
    她又顿了一下。我不想再听下去。我想抽身从她身边走开,逃离这个房间。
    “我和衣坐在床上,一直坐到清晨五点半,”她说。“我再也等不下去了。我
起身套上外衣,穿过林子,直奔海滩。天正破晓,风住了,可是仍下着蒙蒙细雨。
我来到海滩,一眼看到水面上的浮筒和那只皮筏,可是不见小船的踪影……”我仿
佛看见了那沉浸在灰蒙蒙晨曦之中的小海湾,甚至感觉到丝丝细雨正飘落在我的面
颊上;透过那片雾霭,我似乎依稀认出那紧贴水面的浮筒模糊不清的轮廓。
    丹弗斯太太松开我的膀子,把手收了回去,垂落在身旁。此刻她说话时,丧失
了刚才那种绘声绘色的表现力,又恢复了往日里生硬而刻板的腔调。“当天下午有
只救生圈被海水冲到了克里斯,”她说。“第二天,几个捕蟹人在海岬边的礁石中
又发现另一只,索具的零星碎片也随着潮水漂了进来。”她转过身去,关上抽屉,
把墙上的一幅画扶正,又从地毯上捡起一团绒毛。我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瞧着她。
    “为什么德温特先生不再使用这几间屋子,”她说,“这原因您现在明白了吧,
您听这大海的涛声。”
    甚至隔着关得严严实实的玻璃窗和百叶窗,我仍然听见大海的吼声,那是海湾
里波浪冲击岸边圆卵石所发出的一阵阵低沉而悲枪的(王争)琮声。此刻,汹涌的
潮水也许正奔腾而来,扑上沙滩,几乎一直淹到小石屋附近。
    “自从那晚她淹死以来,他再没有用过这几间屋子,”她说。“他叫人把自己
的东西从更衣室搬了出去。我们在走廊尽头为他收拾了一间屋子。其实,我看他连
那儿也不常去睡。他常常坐在那把扶手椅子里过夜,早晨总看到椅子周围撒满了烟
灰。白天,弗里思听到他老在藏书室里踱步。踱来踱去,踱去踱来。”
    我恍惚也见到了椅子边地板的烟灰,听见了他的脚步声,笃、笃、笃、笃,在
藏书室里踱来踱去……丹弗斯太太轻轻带上卧室与前室之间的那扇门,这就把我们
同卧室隔了开来,随后又关掉电灯。我再也看不见那张床,看不见搁在枕头上那只
睡衣套袋,也看不见那张梳妆台以及靠椅下的那双拖鞋。她走到前室门口,把手按
在房门把手上,站在那儿等我。
    “每天我亲自到这儿来掸灰尘,”她说。“如果您日后还想到这儿来看看,只
要告诉我一声就行了。挂个内线电话,我就明白啦。我不许那些使女上这儿来。除
了我以外谁也不上这儿来。”
    她又摆出一副阿谀奉承的神态,热乎劲儿叫人受不了。她满脸堆笑,显然是虚
情假意的做作。“有时候德温特先生不在家,您觉得冷清了,可能会想到这个房间
来看看,上这儿来坐坐。到时候只需吩咐一声得啦。这些真是出色的房间啊。这些
房间收拾得这么舒齐,您看了一定不会觉得她离开我们已经很久了吧?您会以为她
刚刚走开一会儿,到晚上就会回来的。”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不出话来,感到喉头干涩,仿佛被人卡住似的。
    “不只是这个房间,”她说。“在这所屋子的许许多多房间里,在晨室里,在
大厅里,甚至在那间小花房里,到处我都能感觉得到她的存在。您大概也有同感吧?”
    她用古怪的目光瞅着我,嗓门一下子压得低低的,像是跟我耳语。“有时候我
沿这条过道走着走着,简直觉得她就跟在我身后,听得见她那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
这种声音我决不会搞铝的。昔日黄昏时分,我常见到她在门厅上面的画廊里,斜倚
栏杆,望着下雨,呼唤着那两条狗。我现在还不时觉得她呆在那儿呢。我仿佛依稀
听到她下楼用餐时衣裙拖在楼梯上的悉碎声。”她收住话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盯着我的眼睛。“您倒说说,她这会儿是不是看到我俩在这儿面对面交谈?”她一
字一顿地说。“您倒说说,死者的幽灵会不会回来,注视着我们这些生者呢?”
    我费力地咽下一口气,紧攥双手,指甲都嵌入了肉里。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听上去尖利刺耳,很不自然,
根本不是我自己的声音。
    “有时候我真怀疑,”她轻声低语着。“有时候我真怀疑,她是不是悄悄回到
了曼陀丽,注视着您和德温特先生的一举一动哪!”
    我们站在门边,相互瞪着眼珠对视。我没法把目光从她的眼睛移开。那对眼珠
嵌在惨白的骷髅脸上,显得分外阴险、狠毒,充满着仇恨。随后,她把通往过道的
门打开。“罗伯特此刻已回来了,”她说。“一刻钟之前就回来了。已吩咐他把茶
点送到花园的栗子树下去。”
    她往旁边一闪,让我走过去。我跌跌撞撞走出房间,来到过道上,顾不上自己
是在往哪儿走。我没有再对她说什么,茫然走下楼梯,拐了个弯,推开那扇通东厢
的门,口到我自己的房间。我关紧房门,上了锁,把钥匙放进衣袋。
    然后我就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我觉得自己像得了什么重病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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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二天早上迈克西姆来电话,说他大概在傍晚七点左右回庄园。是弗里思传的
口信。迈克西姆没要我去听电话。我在用早餐时曾听得电话铃响,心想弗里思说不
定会进餐厅来说:“太太,德温特先生等您听电话。”于是我解下餐巾,站了起来,
可就在这时弗里思口到餐厅给我捎来那个口信。
    他看见我推开椅子,朝门口走去,便赶忙说:“太太,德温特先生已把电话挂
了。没讲别的,只是说七点钟左右回来。”
    我重新在椅子上坐定,捡起餐巾。弗里思见着我这副迫不及待要冲出餐厅去的
模样,一定觉得我这人傻得可以。
    “知道了,弗里思。谢谢你,”我说。
    我继续吃我的火腿蛋。杰斯珀守在我脚边,那条瞎眼老狗呆在墙角处的篓子里。
这一天的时间真不知该如何打发。昨夜我没睡好,也许是因为独居无伴的缘故。睡
得很不安稳,老是醒来看时钟,那指针像是一直没怎么移动位置。就算睡着了,也
是乱梦颠倒。我梦见我俩,迈克酉姆和我,在树林里穿行;他始终走在我前面,只
有那么几步路,可我就是没法赶上。我也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一直在我前面昂首
阔步。我睡着的时候一定哭过了,因为早晨醒来发现枕头湿漉漉的。我一照镜子,
瞧见自己眼皮浮肿,目光呆滞,样子实在不讨人喜欢,毫无风韵可言。我在腮帮子
上搭了点脂粉,想增加点红润,不料弄巧成拙,反倒像个不伦不类的马戏丑角。也
许我没摸着涂脂抹粉的窍门。我穿过大厅进屋吃早饭时,注意到罗伯特瞪大了眼睛
冲着我发愣。
    十点钟光景,我正将几片面包捏成碎屑,准备去喂平台上的鸟儿,这时电话铃
又响了。这一回是打给我的。弗里思走来通报说。莱西夫人要我听电话。
    “早上好,比阿特丽斯,”我说。
    “哦,亲爱的,身体好吗?”即使在电话里,她说起话来也还是自有一功:干
脆利落,颇有男子气概,容不得半点罗唆废话。这时她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往下说:
“下午我想开车去看看奶奶。现在我要上朋友家去吃午饭。离你那儿大约二十英里。
到时候是不是让我来接你,咱们一起去?依我说,你也该去见见那位老太太了。”
    “我巴不得能去呢,比阿特丽斯,”我说。
    “太好啦。就这样说定了,三点半左右我来接你。贾尔斯在宴会上见着迈克西
姆了。他说菜肴没味,酒倒挺出色。好,就这样吧,亲爱的,一会儿见。”
    滴答一声,她把电话挂了。我又信步走进了花园。我很高兴她打电话来约我去
见老祖母。这一来总算可指望有点事,给百无聊赖的这一天添点儿生趣。要挨到晚
上七点,这几个钟头还真没法熬呢。今天我一点没有假日的轻松感,无意和杰斯珀
一起去幸福谷,去小海湾散步,往水里扔石子取乐。那种无拘无束的轻松心情,那
种想要穿上帆布鞋在草坪上疾步飞奔的天真愿望,都已经为乌有。我走进玫瑰园,
身边带着书、《泰晤士报》。还有编结活儿,在那儿坐定,尸然是个守着家庭过安
分日子的主妇。我坐在暖洋洋的阳光里,呵欠连连,蜂群在周周围的花丛中嗡嗡飞
舞。
    我没法集中思想,细读报上那些干巴巴的专栏文章,接着又捧起小说,想让曲
折离奇的故事情节把自己吸引住。我不愿去想昨天下午的事,不愿想到丹弗斯大太。
我尽量设法排遣这样的念头:她此刻正在屋子里,说不定就躲在楼上某扇窗子背后,
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不时抬起头来,朝花园那边看一眼,总觉得这儿并非只有
我一人。
    曼陀丽的窗户鳞次栉比。空房间也比比皆是,这些房间我和迈克西姆从不去使
用,里面都蒙着防灰尘的罩单,悄寂无声;昔日他父亲的祖父在世时,宅子里宾客
盈门,仆役成群,那些房间倒是都住人的。现在丹弗斯太太不用费什么周折,就可
以悄悄推开一扇扇房门,随手再把门—一带上,然后蹑手蹑脚走进尘封已久的房间,
来到窗口,在放下的窗帷后面窥视我的行动。
    我没法去探知真情,即使在椅子里侧转身于,抬头向那排窗子望去,我也没法
跟她打照面,我记起孩提时玩过一种游戏,邻屋的小朋友称之为“奶奶走路”,而
我则管它叫“老巫婆”。玩时,你得站在花园的尽头,背对着其他人。他们一个接
一个朝你悄悄走近,偷偷摸摸地走一阵停一会。每隔几分钟,你回过头来望望,要
是有谁正好被你看到在走动,这人就被罚回原处从头走起。可是总有个把胆子比较
大一点的小伙伴,已经挨近你身边,此人的行动简直不可能察觉;于是,就在你背
对大家站着,嘴里从一数到十的时候,你一面提心吊胆,一面也明白自己已必输无
疑,要不了一会儿,甚至连十也没数完,那个大胆的家伙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背
后扑上来,同时还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此刻我全体会与那时一样的心情,紧张不
安地等待着有人扑上身来。我正同丹弗斯太太玩“老巫婆”游戏呢。
    好不容易挨到午餐时分,冗长的上午总算告一段落。看着弗里思有条不紊、手
脚麻利地张罗,望着罗伯特傻乎乎的神态,比看书读报更能排遣时间。到了三点半,
分秒不差,车道拐角处传来比阿特丽斯汽车的马达声,一转眼车子已停在屋前台阶
边。我已穿着停当,拿好手套,这时就三步并作两步出门相迎。“喂,亲爱的,我
来啦,少有的好天气,是吗?”她砰地一声关上车门,跨上台阶迎着我走来。她飞
快地吻了我,嘴唇在我耳朵边的脸颊上使劲擦了一下。
    “你看上去气色不大好,”她朝我上下一打量,脱口便说。“脸上精瘦精瘦的,
一点血色也没有。怎么搞的?”
    “没什么,”我明知自己的脸色很不对头,只得低声下气地支吾一句。“我这
人一向没什么血色。”
    “喔,胡说,”她反驳道。“上回我看见你的时候完全不是这样。”
    “我想,在意大利给太阳晒的那一脸棕色大概已退啦。”说着,我赶忙往汽车
里钻。
    “哼,”她不留情地冲着我说,“你同迈克西姆一样的毛病,就是不肯承认自
己身体不行。嗳,使点儿劲,不然车门关不上的。”我们沿车道驶去,车子开得很
猛,到拐角上突然一个转弯。“我说,你不会是有喜了吧?”她说着侧过脸来,那
双锐利的褐色眼睛盯在我身上。
    “没有的事,”我窘极了,“我想不会的。”
    “早晨起来是不是恶心想吐?有没有其他类似的症状?”
    “没有。”
    “哦,唔——当然也不都是那样。就拿我生罗杰那阵子说吧。什么反应也没有。
整整九个月,身子结实得像条牛。生他的前一天我还在打高尔夫球。你知道,生儿
育女,天经地义,没什么好难为情的。要是你疑心有什么,尽管直说。”
    “不,真的,比阿特丽斯,”我说。“没有什么要瞒你的。”
    “说实在话,我还真希望你不久能生个儿子,给迈克西姆传宗接代。这对他来
说可是件大好事。我希望你别在这事情上层层设防哪。”
    “当然不会,”我说。真是场别开生面的谈话。
    “哦,可别见怪,”她说。“我说的话你可千万别在意。如今的新娘子毕竟样
样都得会一点。要是你想去打猎,偏偏在第一个狩猎期内就怀了孕,岂不大杀风景?
要是夫妇两个都是打猎迷。这一来非同小可,说不定会断送这场婚姻。像你这样就
没关系了,娃娃不会妨碍绘图作画的。哦,对了,近来写生画可有长进?”
    “最近似乎难得动笔,”我说。
    “哦,真的?天气这么好,正宜于户外写生画画,只要一张折凳、一盘画笔就
行了,是吗?告诉我,上回寄的那些书你可感兴趣?”
    “那还用间,”我说。“真是件叫人喜爱的礼物,比阿特丽斯。”
    她脸露喜色说:“你喜欢就好啦。”
    汽车向前疾驶。她的脚始终踩在油门上,拐弯时总是绕一个急陡的小角度。我
们从别的车辆旁边一掠而过,有两个驾车人从车窗探出身来望着我们,满脸愤慨之
色。小巷里有个行人还朝她挥舞手仗。我为她羞红了脸。可她好像对一切都视而不
见。我只好在车座里缩紧了身子。
    “下学期罗杰要去牛津念书,”她说。“天知道他要在那儿鬼混些什么。我看
纯粹是蹉跎光阴,贾尔斯又何尝不这样想?不过我们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随他
去。当然罗,小家伙毕竟还是像爹妈,心思全放在马匹上了。前面那辆车搞什么鬼?
喂,我说你老兄于吗不伸出手来打个招呼?说实在的,如今公路上有些开车的家伙,
真该把他们枪毙了才是。”
    车子猛一拐弯,转上大路,差点儿没撞着前面的那辆车。“有谁上你们那儿作
客来着?”她问我。
    “没有,近来很清静,”我说。
    “还是这样好,”她说。“我总觉得,那些盛大宴会实在叫人腻烦。如果你来
我们这儿小住,肯定不会让你感到惶恐不安。左右邻居都是些好人,大家混得很熟,
不是在这家吃饭,就是去那家聚餐,还经常在一块儿打桥牌,不多跟外人罗唆。你
会打桥牌吧?”
    “打得不怎么精,比阿特丽斯。”
    “哦,精不精无所谓,只要会打就行。我不能容受那些啥也不想学的家伙。冬
日黄昏茶余饭后,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们!一个人总不能老是坐着谈天说地。”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这样。不过,还是不吭声为妙。
    “现在罗杰大了,生活可有趣哩,”她接着说。“他把朋友带到家来,我们一
起玩呀笑呀,好不热闹!要是去年你和我们一起过圣诞节,那该有多好。我们玩哑
谜猜字游戏。啊哟,真是好玩极了。贾尔斯如鱼得水,大显身手。你知道,他最喜
欢化装表演。一两杯香摈下肚,他那副滑稽相真够你乐的。我们常惋惜他没能人尽
其材,他应该去当演员才对。”我想着贾尔斯,脑子里出现了他的那张大圆脸,还
有那副角质框眼镜。要是真的看到他酒后的丑态,我一定会觉得怪不好意思。“我
们有个好朋友,叫迪基·马什,他和贾尔斯男扮女装,来了个二重唱,谁也搞不清
楚这同哑谜猜字中的谜底有什么关系,不过这也无关紧要,反正两人逗得我们哄堂
大笑。”
    我彬彬有礼地报以一笑。“可以想象,一定有趣极了,”我说。
    我仿佛真的看到他们在比阿特丽斯家的客厅里笑得前仰后合。这些朋友熟稔融
洽,亲密无间。罗杰想来长得和贾尔斯一般模样。比阿特丽斯还在乐呵呵地回忆当
时的情景。“可怜的贾尔斯,”她说。“有一回,迪基提起苏打水瓶就往他脖子上
喷,当时他脸上的神情我怎么也不会忘记。我们个个乐得像疯子。”
    我有点担心,生怕比阿特丽斯会邀请我们今年上她家去过圣诞节。也许到时候
我可以借故推托,就说我得了流行性感冒。
    “当然罗,我们唱歌表演,从不想弄出点什么名堂,来个艺惊四座,”她说。
“不过是逢场作戏,在自己人中间凑个趣罢了。曼陀丽在这种季节才是上演精彩好
戏的场所。我记得几年前那儿演过一场古装露天戏。是请伦敦的艺人来演的。当然,
筹备这类玩意儿忙得你够呛。”
    “哦,”我说。
    她沉默了半晌,只顾埋头开车。
    “迈克西姆好吗?”过了一会,她问。
    “很好,谢谢你,”我说。
    “心情很舒畅?”
    “哦,是的。挺舒畅。”
    车子来到乡村小街上,她不得不集中思想开车。我不知道是否该把丹弗斯太太
的事告诉她,还有费弗尔那家伙。不过,我怕她无意中声张出去,说不定还会告诉
迈克西姆。
    “比阿特丽斯,”我还是决定说了,“你可听说过一个名叫费弗尔的人?杰克
·费弗尔?”
    “杰克·费弗尔,”她重复了一遍。“不错,这个名字很熟。让我想一想,杰
克·费弗尔。对了,是他,一个浪荡公子。几年以前我见过他一面。”
    “昨天他到曼陀雨来看丹弗斯太太。”我说。
    “真的?哦,是嘛,也许他常常……”
    “为什么呢?”我问。
    “我想他是吕蓓卡的表哥吧,”她告诉我。
    我大感意外.那家伙竟是她的亲戚?在我想来,吕蓓卡的表兄决不是那种模样。
杰克·费弗尔,她的表兄!“哦,”我说。“哦,这我可没有想到。”
    “很可能他过去是曼陀丽的常客,”比阿特丽斯说。“我也搞不清楚。实在说
不上来。我难得去那儿。”她的神态变得相当冷淡,我觉得她似乎无意继续谈论这
个话题。
    “我不怎么喜欢这个人,”我说。
    “是嘛,”比阿特丽斯说。“也难怪你不喜欢。”
    我洗耳恭听,可是却没有下文,我想,最好还是别提费弗尔要我替他保密的事
儿。一提起就可能把事情闹大,何况这时我们已接近目的地了,眼前出现两扇涂白
漆的大门,一条平坦的沙砾车道。
    “别忘了,老太太眼睛差不多瞎了,”比阿特丽斯说。“近来人也有些懵懂。
我给护士打过电话说我们要来,所以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是幢高大的人字形红砖楼房,大概是维多利亚王朝后期的建筑物,外表不怎
么吸引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这幢房子里仆役成群,家务事由精明强干的人操持着。
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个双目几乎失明的老太太。
    开门的是一个长得端端正正的客厅侍女。
    “你好,诺拉,身体好吗?”比阿特丽斯说。
    “好很,谢谢您,太太,希望您全家安康。”
    “哦,是的,我们一家子都好。老太太近来怎么样,诺拉?”
    “好坏很难说,太太。一阵子清楚,一阵子湖涂。她的身子嘛,您也知道不算
太精。我敢说她见了您一定很高兴,”她好奇地瞟了我一眼。
    “这位是迈克西姆夫人,”比阿特丽斯说。
    “哦,太太,您好,”诺拉说。
    我们穿过狭窄的门廊走过摆满家具的客厅,来到阳台上。阳台前面是块修剪过
的四方草坪。阳台台阶上的几只玉石花瓶里,养着好几株鲜天竺葵。阳台角落里有
一张装轮子的安乐椅,比阿特丽斯的祖母正坐在椅子里,身子用披巾裹着,背后垫
着几只枕头。走近一看,我发现她的相貌跟迈克西姆像得出奇。要是迈克西姆年逾
古稀,而且也双目失明,一定就是这个模样。坐在她旁边椅子里的护士一面站起身
来,一面在她刚才高声朗读的那本书里插上一个书签。她朝比阿特丽斯莞尔一笑。
    “莱西夫人,您好!”她说。
    比阿特丽斯跟她握手并把我介绍给她。“看来老太太挺硬朗的,”她说。“八
十六岁高龄,身子还这么健,真是难得。奶奶,我们来啦,”她提高嗓门。“安然
到达啦。”
    祖母朝我们这边望着。“亲爱的比,”她说,“你真是个好姑娘,特地来看望
我这个老婆子。我们这儿沉闷得很,没有什么好让你消遣的。”
    比阿特丽斯凑过身子去吻她。“我把迈克西姆的妻子带来见你啦,”她说。
“她早就想来看你,可是她和迈克西姆一直挺忙的。”
    比阿特丽斯在我背上戳了一下。“去亲亲她,”她轻声说。于是我也俯身在老
太太面颊上亲了一下。
    老祖母用手指摸着我的脸说:“好姑娘,谢谢你到这儿来看我。见到你我很高
兴,亲爱的。你应该把迈克西姆也带来嘛。”
    “迈克西姆上伦敦去了,”我说。“要到晚上才回来。”
    “下回一定得带他一起来,”她说。“坐吧,亲爱的,就坐在这把椅子里,让
我好好看看你。比,你也过来,坐这一边。宝贝儿罗杰好吗?那个小淘气也不想来
看看我这老太婆。”
    “八月里他会来的,”比阿特丽斯大声说。“你知道,他要离开伊顿书院去上
牛津大学了,”
    “哦,天哪,他快要长成个大人啦,我要认不得他了。”
    “他个儿已经比贾尔斯高了,”比阿特丽斯说。
    她滔滔不绝地谈着贾尔斯和罗杰,还拉扯她养的马啊,狗啊。那护士拿出绒线
来编结,手中的编结针咔嗒咔嗒碰撞作声。她转过身子,满面春风,兴致勃勃跟我
搭话。
    “您喜欢曼陀丽吗,德温特夫人?”
    “很喜欢。谢谢你,”我说。
    “那可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是吗?”她说着,编针一上一下交替穿插。“现
在我们当然不能去了,她去不了啦。多遗憾!真留恋我们过去在曼陀丽度过的时光。”
    “你一定得抽个时间来玩玩,”我说。
    “谢谢您,我是很想去的。德温特先生身体好吧?”
    “是的,很好。”
    “你们是在意大利度蜜月的吧?收到德温特先生寄来的美术明信片,我们可高
兴哪。”
    我不明白她用“我们”两字,是以一家之主自居呢,还是表示她和迈克西姆的
祖母已融为一体了。
    “他寄来过一张吗?我怎么不记得?”
    “哦,寄过的。当时大家都高兴极了。这类玩意儿我们很喜欢。不瞒您说,我
们备有一本剪贴薄,凡是跟这个家族有点头关系的东西全都贴在里边。当然都是些
看着叫人高兴的东西。”
    “多有意思,”我说。
    那边比阿特丽斯说话的一言半语,不时传到我耳朵里来。“我们只得把马克斯
曼老爹给丢开了,”她说。“你还记得马克斯曼者爹吗?他是我手下最好的猎手。”
    “哦,天哪,不会是马克斯曼老爹吧?”祖母说。
    “是他,可怜的老头。两只眼睛全瞎了。”
    “可怜的马克斯曼,”老太太应了一句。
    我暗自嘀咕,在老太太面前提什么眼瞎的事总不太得体吧,我不由得朝护士望
了一眼。她只顾咔嗒咔嗒忙着编结。
    “您打猎吧,德温特夫人?”她问。
    “不瞒你说,我不打猎,”我说。
    “说不定有一天您会爱上这一行。我们这儿一带的人没有不热中于打猎的。”
    “哦。”
    “德温特夫人酷爱艺术,”比阿特丽斯对护士说,“我对她说,曼陀丽庄园风
光宜人,堪入画面的胜景秀色多的是。”
    “哦,不错,”护士表示同意,她急如穿梭的手指暂时停了一下。“真是情趣
高尚的爱好。我有个朋友,是个妙笔生花的女画家。有一年复活节我们一起到普罗
旺斯去,她画的素描真美极了。”
    “多有意思,”我说。
    “我们在谈素描呢,”比阿特丽斯大声对她祖母说。“你不知道吧,咱们家里
有了个艺术家!”
    “谁是艺术家?”老太太问。“我可不知道有什么艺术家。”
    “你这位新过门的孙媳妇,”比阿特丽斯说。“你问问她,我给她送了件什么
样的结婚礼物。”
    我微笑着,等老太太发间。她朝我这边转过头来。“比姑娘在说些什么呀?”
她说。“我可不知道你是个艺术家。我们家里从来没有人搞艺术。”
    “比阿特丽斯在说笑话,”我说。“我怎么能算艺术家,只不过闲着没事喜欢
涂几笔消遣消遣罢了。我没有受过什么专门训练。比阿特丽斯送了我几本书,精美
极了。”
    “哦,”她给搞糊涂了。“比阿特丽斯送你几本书?这倒有点像往纽卡斯尔送
煤[注]呢,你说是吗?曼陀丽藏书室里的书还少吗?”她放声大笑。我们也被她的
笑话逗乐了。我希望这个话题就谈到这儿为止,可比阿特丽斯还是一个劲儿唠叨下
去。“你不明白,奶奶,”她说。“那可不是些普通的书。是有关艺术的。六大本
呢。”
    护士也凑过来献殷勤。“莱西夫人是说德温特夫人有个爱好,就是非常喜欢画
画。所以她就送了六大部好书,全是关于绘画的,作为结婚礼物。”
    “这事做得多可笑,”祖母说。“怎么能拿书当结婚礼物?我结婚的时候就没
人送书。就算有谁送了,我也决不会有心思去读它。”
    她又哈哈一笑。比阿特丽斯面有愠色。我朝她笑笑以示同情。她大概并没有注
意到。护士又打起毛线来。
    “我想用茶点了,”老太太没好气地说。“难道还没到四点半?诺拉干吗还不
把茶点端来?”
    “怎么?中午吃了那么多,现在又饿了?”护士说着站起身来,朝那位由她照
料的病人乐呵呵地一笑。
    我感到困顿不堪,真不明白上了年纪的人有时竟这么难以应付。他们比不懂事
的小孩或自以为是的青年人更难对付,因为你得顾全礼貌,虚与委蛇。自己竟产生
这种冷漠无情的念头,我不禁大吃一惊。我双手揣在怀里端坐着,随时准备应和别
人的言谈。护士拍打几下枕头,又把披肩给她裹了个严实。
    对于这么一番折腾,迈克西姆的祖母倒也忍受得住。她闭上眼睛,似乎也感到
累了。现在这副样子更像迈克西姆了。我可以想象出她年轻时在曼陀丽的模样:身
材颀长,眉清目秀,兜里装着糖,手里提着裙摆,生怕裙子沾上泥巴,绕过屋子朝
马厩走去。我脑子里勾划出她束着腰、穿着高领上衣的形象;耳朵里仿佛听到她吩
咐下午两点钟给她备好马车的声音。现在。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已化作过眼烟云,一
去不复返了。她丈夫离开人世已有四十个春秋,儿子逝世至今也已十五年。老人现
在只得住在这所人字形红砖楼房里,在护士的看护下,尽其天年。在我看来,我们
对老人喜怒哀乐的感情变化差不多一无所知。对孩童我们则很了解,了解他们的恐
惧和希望。了解他们弄虚作假的把戏,不久前我自己就是个孩子,对这一切记忆犹
新。而现在迈克西姆的祖母坐在那儿,身子裹在披巾里,那双可怜的眼睛什么也看
不见,她内心究竟有何感受?脑子里究竟在转什么念头?她是否知道比阿特丽斯此
刻哈欠连连,不住地在看手表?她有没有想到我们所以来看望她,无非是因为我们
觉得理应这么做,聊尽小辈的一份孝心?——这样,待会儿比阿特丽斯回到家里就
可以说一声了“好了,我可以有三个月问心无愧”。
    她还想曼陀丽吗?还记得坐在餐桌旁用餐的情景吗?现在,她当年的座位已归
了我。她是否也曾在栗子树下用过茶点?说不定这些事儿早已置诸脑后。被忘了个
精光?莫非在她那张安祥、苍白的面庞后面,除了轻微的疼痛和莫名其妙的不适之
感外,没有留下任何感情的涟漪,只是在煦日送暖时才隐隐生出一股欣慰感恩之情,
而在寒意侵入时才打一阵寒颤?
    但愿我有妙手回春的神力,能抹去她脸上岁月的烙印。但愿我能看到她恢复妙
龄少女时的丰姿,脸色红润,披一头栗色卷发,跟她身边的比阿特丽斯一样机敏,
矫健,也像比阿特丽斯那样津津有味地谈着打猎,谈着猎犬和马匹,而不是像现在
这么果坐着,只顾闭目养神,任凭护士拍打垫在她脑后的枕头。
    “你们知道,今天我们弄了不少好吃的,”护士说。“水芹三明治茶点。我们
最喜欢吃水芹,是不?”
    “今天轮到吃水芹?”迈克西姆的祖母一边说,一边从枕头上仰起头往门那边
张望。“这你可没告诉我。诺拉怎么还不把茶点送来?”
    “大姐,即使给我一千镑一天,我也不愿干你这份差使,”比阿特丽斯压低嗓
门对护士嘟哝了一句。
    “哦,我已经习惯了,莱西夫人,”护士笑着说。“您知道,这儿很舒服。当
然,干我们这一行的,日子确实不大好过,不过有些病人要难侍候多了。比起他们
来,她还算相当随和的呢。佣人也都乐于配合,说真的,这才是最要紧的。瞧,诺
拉来了。”
    客厅侍女拿来一张折迭式桌子和一块雪白的台布。
    “诺拉,你怎么磨蹭了这么老半天?”老太太埋怨道。
    “刚刚才四点半,太太。”诺拉用一种很特别的声调对她说,神态跟那护士一
样,也是乐滋滋地满脸堆笑。我不知道迈克西姆的祖母是否觉察大家都用这种调门
跟她说话。我不知道这种情况是打什么时候开始的,最初她是否曾注意到。也许那
时候她曾对自己说:“多可笑,他们以为我老了呢。”到了后来,她也就逐渐习以
为常,而时至今日,她会觉得这些人似乎向来就这么说话,此乃她生活中不可缺少
的一部分陪衬。可是那位用糖喂马的栗发窈窕少女,如今却在何方?
    我们把椅子拖到折迭式桌子旁边,开始吃起水芹三明治来。护士专为老太太准
备了几片。“瞧,可不是一饱口福吗?”她说。
    我瞧见那张平静、安祥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丝笑影。“逢到吃水芹点心的日子,
我是很高兴的,”她说。
    茶烫得没法喝。护士端着茶,让她一点一点细抿慢呷。
    “今天的茶水又是烧得滚开,”说着,护士对比阿特丽斯一点头。“这事儿真
让人烦心。他们老是把茶炖在火上。我不知给他们讲过多少遍了,可他们就是不听。”
    “哦,还不都是一个样!”比阿特丽斯说。“我已经不把这当作一回事了。”
老太太用小匙搅拌她的那杯茶,目光茫然而恍惚。我真想知道她这会儿在想什么。
    “你们在意大利的时候天气好吗?”护士问。
    “好的,很暖和,”我说。
    比阿特丽斯侧过脸来对着祖母说:“她说,他们在意大利度蜜月的时候天气可
好哪,迈克西姆晒得黑黝黝的。”
    “迈克西姆今天干吗不来?”老太太问。
    “好奶奶,我们对你说过啦,迈克西姆有事上伦敦去了,”比阿特丽斯不耐烦
地说。“你知道,是去赴个什么宴会。贾尔斯也去了。”
    “哦,是这样,那你们刚才干吗说迈克西姆在意大利呢!”
    “他在意大利呆过一阵子,奶奶。那是四月份。现在他们回到曼陀丽来了。”
她朝护士瞥了一眼,耸耸肩膀。
    “德温特先生和德温特夫人现在在曼陀丽住下了,”护士又说了一遍。
    “这个月,庄园里真美,”我一边说一边将身子挨近迈克西姆的祖母。“现在
玫瑰花全开了,我真该给带点儿来呢。”
    “是啊,我喜欢玫瑰花,”她含含糊糊地说,然后凑过来,用那双黯淡无神的
蓝眼睛盯着我瞧。“你也呆在曼陀丽?”
    我噎了一下。大家一时语塞,后来还是比阿特丽斯打破冷场。扯着嗓门不耐烦
地说;“我的好奶奶,你明明知道,她现在就住在那儿嘛!她和迈克西姆结婚啦。”
    我注意到护士放下手里的那杯茶,朝老太太飞快地扫了一眼。老太太无力地价
靠着枕垫,手指抓着披巾,嘴唇微微抖动起来。“你们,你们大家好罗唆呵,我听
不懂你们讲什么。”然后她又朝我这边看着,眉头一轻,不住摇头。“你是哪家的
姑娘,亲爱的?我从来没见过你吧?我不知道你长的啥模样。我不记得在曼陀丽有
你这么个人。比,告诉我,这孩子是谁?为什么迈克西姆不把吕蓓卡带来?我多喜
欢吕蓓卡。我的宝贝吕蓓卡哪儿去了?”
    好一阵子大家没吭声,真是个叫人受罪的时刻。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护士赶
紧站起身子朝安乐椅走去。
    “给我把吕蓓卡找来,”老太太又重复了一句。“你们把吕蓓卡怎么啦?”比
阿特丽斯笨手笨脚地从桌旁站起,差点把桌上的杯碟撞翻。她也窘得满脸通红,嘴
巴抽搐着。
    “我看你们最好还是走吧,莱西夫人,”护士红着脸,神色慌张地说。“看来
她有点累了,她这么一发作,有时一连要糊涂好几个钟头。她不时会像现在这样兴
奋一阵,想不到今天也出现这种情况,真遗憾。德温特夫人,我相信您会谅解的吧?”
她向我赔不是。
    “当然,”我赶紧说。“我们最好还是告辞吧。”
    比阿特丽斯和我到处乱摸,寻找提包和手套。护士又转身去应付她的病人。
“我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想吃美味可口的水芹三明治?那是我专给你切的呢。”
    “吕蓓卡在哪儿?为什么迈克西姆不来,不把吕蓓卡一起带来?”那厌倦而又
带怨忿的微弱声音作了这样的回答。
    我们穿过客厅,来到门廊,然后又从正门走了出去。比阿特丽斯一言不发,只
顾发动汽车引擎。汽车顺着平坦的沙砾车道驶出白漆大门。
    我目不斜视地凝望着前方的路面。我自己并不怎么在乎。如果在场的只有我一
个,那我根本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现在我倒担心比阿特丽斯会觉得不痛快。
    整个儿事情把比阿特丽斯搞得狼狈不堪。
    车子驶出村子时,她才对我说:“亲爱的,实在抱歉得很,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才好。”
    “瞧你胡说些什么,比阿特丽斯,”我赶忙说。“没什么要紧,一点也没关系。”
    “我没想到她会来那么一下子,”比阿特丽斯说。“要不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
领你去见她的。我真感到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请别再说了。”
    “真不明白是怎么搞的。你的情况她明明全知道。我写信告诉过她,迈克西姆
也给她写过信。当时她对国外结婚的事儿还颇感兴趣呢。”
    “你忘了她年纪有多大啦,”我说。“她怎么会记住这些个事呢?她没法把我
跟迈克西姆联系起来,脑子里只有他跟吕蓓卡连结在一起的印象。”我们默不作声
地驱车向前。能这么重新坐在汽车里,真是如释重负。汽车一路颠簸,急转弯时车
身还猛地一歪,对这些,我现在全不在乎。
    “我忘了她是很疼爱吕蓓卡的,”比阿特丽斯慢腾腾地说。“我好傻,竟没料
到会出现这种场面。我想,去年那场灾祸,她并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哦,老天
爷,今天下午真是活见鬼。天晓得你会对我有什么看法。”
    “行行好,别说了,比阿特丽斯,跟你说我不介意的。”
    “吕蓓卡对老太太总是百般殷勤。她常常把老太太接到曼陀丽去住。我那可怜
的好奶奶那时手脚还很灵便,吕蓓卡随便说什么总能逗得她笑得直不起腰。不用说,
吕蓓卡向来很风趣,老太太就喜欢那样。她那个人,我是指吕蓓卡,自有一套讨人
喜欢的本事;男人、女人、小孩,还有狗,都会被她迷住。我看老太太一直没把她
忘掉。亲爱的,过了这么一个下午,你总不会感激我吧。”
    “我不在乎,不在乎,”我只是机械在念叨着,巴不得比阿特丽斯能撇开这个
话题。我不感兴趣。这事究竟有什么大不了?什么事值得如此耿耿于怀?
    “贾尔斯一定会感到很难过,”比阿特丽斯说。“他会怪我带你上那儿去。
‘你干了件多蠢的事,比。’我能想象到他训人的样子。接着,我就跟他好好吵上
一架。”
    “别提这件事,”我说。“最好把它忘了。否则会一传十,十传百,还要加油
添酱呢。”
    “贾尔斯只要一瞧见我的脸色,就知道出了什么糟糕的事。我从来没有什么事
能瞒过他的。”
    我沉吟不语。不讲我也知道,这件事将在他们那个好朋友圈子里捅出来。可以
想象那是某个星期天的中午,餐桌旁围坐着那一群人,眼睛瞪得溜回,耳朵竖起,
先是大气也不敢出,随后是一阵感叹——
    “我的老天爷,多尴尬,当时你是怎么打圆场的?”然后又问:“她是怎么挺
过来的?真窘死人啦!”
    对我来说,唯一要紧的是千万别让迈克西姆知道这事。日后我也许会告诉弗兰
克·克劳利,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得过一阵子。
    不大一会儿工夫,我们已驶上山巅的公路。极目远眺,已能见到克里斯城的第
一排灰白屋顶;从那边往右,则是隐藏在山坳低地中的曼陀丽的葱郁密林,树林再
过就是大海。
    “你是不是一心急着要回家?”比阿特丽斯说。
    “不,”我说。“不急。怎么?”
    “要是我把车开到庄园门口,让你在那儿下车,你不会见怪,骂我是头大懒猪
吧?我这会儿带紧点;正好可以赶上伦敦来的那班火车,省得贾尔斯雇车站的出租
汽车。”
    “当然不会见怪,”我说。“我可以沿着车道步行回去。”
    “那就偏劳了,”她口气里带几分感激。
    我看今天下午也真够她受的。她也想独自清静一下,不愿再在曼陀丽应付一顿
晚了钟点的茶点。
    我在庄园门口走下汽车。我们互相吻别。
    “下回咱们见面时你得长胖点喔,”她说。“这么瘦骨伶仃,可不大好看。向
迈克西姆问好。今天的事儿还得请你多多包涵。”她的车子一溜烟消失在飞扬的尘
土之中,我转身沿着车道往庄园走回去。
    当年迈克西姆的祖母正是在这条车道上策马驱车的。从那以来,不知车道是不
是已经大改其样。那时她还是个少妇,策马打这儿经过时,也像我现在这样曾朝看
门人的妻子微笑打招呼。那时候,看门人的妻子还得向她行屈膝礼,那条像伞一样
撑开的裙子拖拂着路面。而现在这个女人,只是朝我微微一点头,然后忙着转身去
叫唤屋后正跟几只小猫咪一起扒弄泥土的小男孩。迈克西姆的祖母曾低头避开几根
下垂摇曳的树枝,让坐骑放开四蹄,在我此刻走着的车道上快步奔跑。那时的车道
保养得很好,路面比现在宽阔,也比现在平坦。两旁的树木还没侵入车道。
    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并不是那个倚靠枕垫身裹披巾的老妪形象,而是当年她以曼
陀丽为家时的少妇情影。我仿佛看到她带了几个小男孩在花园里漫步,那孩子是迈
克西姆的父亲,他骑着玩具竹马咋达咋达跟在她身后,身上穿件浆得笔挺的诺福克
上衣,头颈里围着白色的领饰。那时候,到海湾去野餐一顿就好比一次远征,难得
有机会享受这种乐趣。不知在什么地方,大概是在哪本保存了多年的影集里吧,可
能还收藏着一张照片——阖家围着一块摊在沙滩上的台布正襟危坐,后面是一排仆
役,站在大食品篮的旁边,我仿佛又看到前几年时候的迈克西姆的祖母,已显出龙
钟老态,拄根拐杖,在曼陀丽的平台上一步一步走着。有个人走在她身边,悉心搀
扶着她,一边还发出朗朗笑声。此人苗条颀长。面目姣好,用比阿特丽斯的话来说,
生来具有一套讨人喜欢的本领。想来不论谁见着都会喜欢,都会钟情的。
    我终于来到车道的尽头,瞧见迈克西姆的汽车停在屋子前,不禁心头一喜,三
步并作两步走进大厅,只见桌上放着他的帽子和手套。我朝藏书室走去,快到门口
时,听到里面有人讲话,其中一个的嗓门压过另一个,那是迈克西姆的声音。门关
着,我在门口踌躇了一下,设立刻走进去。
    “你可以写信告诉他,就说是我讲的,叫他以后别再到曼陀丽来,听见没有?
别管是谁告诉我的,这无关紧要。事有凑巧,我听人说昨天下午在这里看到过他的
汽车。假如你想见他,尽可以到曼陀而外面去和他碰头。我不许他跨进这儿的门槛,
明白吗?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提出警告。”
    我蹑手蹑脚地从藏书室门口溜开,走到楼梯口。我听见藏书室的门开了,便飞
奔上楼,躲进画廊。丹弗斯太太走出藏书室,随手把门关上。我急忙贴着画廊的墙
壁,身子缩作一团,生怕被她看见。我从墙根瞥见了她的脸。她气得面色煞白,五
官歪扭着,显得狰狞可怕。
    她悄悄声儿地疾步走上楼梯,拐进那扇通西厢的过道门,不见了。
    过了一会我才慢慢走下楼梯,来到藏书室。我打开门,走进屋子,迈克西姆站
在窗边,手里拿着几封信。他背对着我。有那么一刹那,我真想偷偷溜出去,上楼
回自己房间,宁可一个人坐在那儿。想必是听到我的声音,只见他不耐烦地转过身
来。
    “这回又是谁来了,”他说。
    我微笑着向他伸出双手。“你好哇!”我说
    “哦,是你……”
    我一眼就看出有什么事惹得他火冒三丈。他噘着嘴,屏紧的鼻孔气得煞白。
“这两天你一个人干些什么来着?”说着,他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伸出胳臂搂住
我的肩膀。他不过是昨天离开我的,可我仿佛觉得其间已不知相隔了多少年月。
    “我去探望过你的祖母,”我说。“是今天下午比阿特丽斯开车子接我去的。”
    “老太太身体怎么样?”
    “还不错。”
    “比阿特丽斯人呢?”
    “她得赶回去接贾尔斯。”
    我俩并肩临窗坐下。我把他的手攥在自己手里。“我真不愿你离开我,好惦记
你啊!”我说。
    “是吗?”他说。
    过后,有一会我俩谁也不开口。我只是握着他的手。
    “伦敦天热吗?”我说。
    “是呀,热得难受。我一向讨厌那地方。”
    我不知道他是否会把刚才在这儿对丹弗斯太太发火的一事儿告诉我。想想也奇
怪,是谁对他说起费弗尔曾到这儿来过呢?
    “你有什么心事吗?”我说。
    “旅途很辛苦,累了,”他说。“二十四小时之内往返驾车两次,谁都受不了。”
    他站起身走开去,点了支烟。我这时已明白,他是不会把丹弗期太太的事说给
我听的。
    “我也累了,”我慢悠悠地说。“今天可以算是一个挺有趣的日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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