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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蝴蝶梦

第十六章

    关于举行化装舞会的主意,我记得最初是在某个星期天提出来的。那天下午,
一大群客人纷至沓来。这天,弗兰克·克劳利在我们这儿吃了中饭,我们三人正指
望在栗子树下享一个下午的清福,不料,车道拐角处却响起汽车马达声。这一下已
来不及给弗里思打招呼。汽车一转眼开到我们跟前。当时,我们腋下夹着坐垫和报
纸,猝不及防地站在平台上。
    我们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迎接那几位不速之客。事情往往这样,客人要么不来,
一来就是三五成群,络绎不绝。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又驶来一辆车,接着又有三位
乡邻从克里斯徒步来访。这天的清闲就此完了。一个下午,我们忙着接待一批又一
批叫人头痛的泛泛之交,照例又得陪他们在屋前屋后兜上一圈,到玫瑰园走走,在
草坪上散步,还要礼数周到地领他们到幸福谷去观光。
    不用说,客人都留下用了茶点。这一来,再不能在栗子树下懒洋洋地啃黄瓜三
明治,而是不得不在客厅里摆出全套茶具,正襟危坐地用茶,而这种场面我一向不
胜厌恶。弗里思当然是得其所哉,在一旁竖眉瞪眼地支使罗伯特干这于那,而我呢,
却是心慌意乱,狼狈不堪,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对付那一对偌大的银质茶炊和水壶。
该在什么时候用滚水冲茶,怎么才算恰到火候,我简直无所适从;而再要强打起精
神,敷衍身旁的客人,我就更是一筹莫展了。
    在这种场合,弗兰克·克劳利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帮手。他从我手中接过一
盏盏茶盅,递到客人手里。由于尽顾着手里的银茶壶,我的对答言词似乎比平时更
加含糊,不知所云。每逢这时,他就会在一旁很得体地悄悄插进一言半语,接过话
头,巧妙地给我解了围。迈克西姆一直呆在客厅的另一头,应付着某个讨厌的家伙,
给他看本书或是看幅画什么的。他施展出那套炉火纯青的应酬功夫,充当着完美无
缺的男主人的角色。至于像沏茶这种玩意儿,在他看来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他自己的那杯茶已被忘在鲜花后面的一张茶几上冷了。而我和弗兰克就得在这一边
照料一大帮子客人,满足他们的口腹之欲。我提着水壶冲茶,头上直冒热气;周到
殷勤的弗兰克则像玩杂耍似地分送着薄煎饼和蛋糕。举行化装舞会的主意是克罗温
夫人提出来的。这位夫人住在克里斯,是个讨厌的长舌妇。当时,客厅里出现了冷
场——这在任何茶会上也都难免——我看见弗兰克刚想张嘴,吐出那句照例必讲的
什么“天使打头顶飞过”[注]之类的傻话。就在这时,克罗温夫人一面将手里的蛋
糕小心地搁在碟子边上,一面抬起头来望着恰巧站在她身边的迈克西姆。
    “哦,德温特先生,”她说,“有件事我早就想问问您啦。请告诉我,您是不
是有意恢复曼陀丽的化装舞会?”说着,她把头一歪,咧开嘴,露出她那排暴突的
牙齿,这在她大概就算是嫣然一笑了。我赶紧低下头,借茶壶的保暖罩作掩护,一
个劲儿喝着自己面前的那杯茶。
    迈克西姆沉吟了半晌才开口,说话时全然不动声色,语气干巴巴的。“我没有
想过,”他说。“我看别人也没有想到过吧。”
    “喔,可是我敢说,我们大家都经常在念叨呢,”克罗温夫人接着说。“以往,
这种舞会对我们这一带的人说来可是盛夏佳节。您不知道当年它给了我们多少生活
乐趣。难道我还不能说服您重新考虑一下吗?”
    “噢,我可说不上来,”迈克西姆干巴巴地说。“筹备起来太费事。你最好还
是问问弗兰克·克劳利,这事要由他去张罗。”
    “哦,克劳利先生,你一定得站在我这一边,”她真有一股锲而不舍的劲儿。
另外也有一两个人在旁边帮腔。“这可是最得人心的一招哪,您知道,我们都很留
恋曼陀丽的狂欢场面。”
    我听见身旁的弗兰克用平静的语调说:“要是迈克西姆不反对,筹办工作我是
不在乎的。这事得由他和德温特夫人决定,跟我可没关系。”
    我当然立即成了进攻的目标。克罗温夫人把座椅一挪,这样,那只保暖罩就再
也不能给我打掩护。“听我说,德温特夫人,您得说服您丈夫。只有您的话他才肯
听。他应该开个舞会,对您这位新娘聊表庆贺。”
    “可不是嘛,”有位男客附和说。“要知道,我们已经错过了婚礼,没能热闹
一场,你们怎么好意思把我们的乐趣全给剥夺了呢。赞成在曼陀丽开化装舞会的人
举手了。你瞧见了,德温特?一致赞成!”在场的人又是笑又是鼓掌。
    迈克西姆点上一支烟,我俩的目光越过茶壶相遇。
    “你看怎么样?”他说。
    “我不知道,”我犹豫不决地说;“我无所谓。”
    “她当然巴望能为她开个庆祝舞会,”克罗温夫人又饶舌了。“哪个姑娘不巴
望这么热闹一场?我说,德温特夫人,您要是扮个德累斯顿牧羊女,把头发塞在大
三角帽底下,那模样儿一定迷人。”
    我想,就凭我这双笨拙的手脚,这副瘦骨伶仃的肩胛,还能扮得了典雅的德累
斯顿牧羊女!这女人真是个白痴。难怪没人附和她。这一回我又得感激弗兰克,是
他把话题从我身上引开的。
    “其实,迈克西姆,”他说,“前几天就有人同我谈起过这事。‘克劳利先生,
我想我们总该举行个什么仪式,为新娘祝贺一下吧?’此人这么说。‘我希望德温
特先生会再举办一次舞会。过去,我们大家玩得可带劲呢。’说这话的是塔克,咱
们自己农庄上的,”他面朝克罗温夫人补充了这么一句。“当然罗,不论什么样的
娱乐他们都很喜欢。‘我可说不上来,’我告诉他。‘德温特先生没在我面前说起
过。’”
    “诸位听到了吧,”克罗温夫人得意洋洋地朝客厅里所有的人说。“我刚才怎
么说来着?你们自己的人也要求开舞会。要是您顾不上我们,那也得为他们着想呀!”
    迈克西姆疑惑不决的目光还是越过茶壶朝我扫来。我忽然想到,或许他是担心
我承担不了吧;再说,他对我了如指掌,知道我这人怯生怕羞,到时候可能无法应
付裕如。我不愿让他把我看得这么没用,也不想让他觉得我不给他争气。
    “我想一定很有趣吧,”我说。
    迈克西姆转过脸去,耸了耸肩。“既然这样,事情当然就算定了,”他说。
“好吧,弗兰克,劳你着手去安排。最好还是让丹弗斯太大帮你一下。她一定还记
得舞会的格局。”
    “这么说来,那位了不起的丹弗斯太太还在你们这儿?”克罗温夫人说。
    “是的,”迈克西姆简慢地说。“您是不是再吃点糕点?吃完了吗?那就让我
们大家到花园里去走走吧。”
    我们信步走出屋子,来到平台,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舞会应该开成什么
样子,放在哪一天最合适;最后,总算让我大大松了口气,乘汽车来的那帮子人觉
得该告辞了,而步行来的人,因为可以搭便车,也一起走了。我回到客厅,又倒了
一杯茶,这会儿卸去了应酬的重负,我才好好品尝起茶味来;弗兰克也走了进来,
我们把剩下的薄煎饼弄碎了统统吞下肚子,觉得像是在合伙做什么偷偷摸摸的事。
    迈克西姆在草坪上扔木棒,逗耍杰斯珀取乐。我不知道,所有的家庭是不是全
这样,客人一走就会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来了劲头。有一阵子,我俩谁也不提舞会
的事。后来,我喝完了茶,用手帕擦了擦粘乎乎的手指,对弗兰克说:“你说实话,
对化装舞会这件事,你怎么看?”
    弗兰克犹豫了一下,打眼角里朝窗外草坪上的迈克西姆膘了一眼。“我说不清
楚,”他说。“看来迈克西姆并不反对,是吗?我想,他很同意这个建议呢。”
    “他很难不同意,”我说。“克罗温夫人真是个讨厌的家伙。你当真相信她说
的,曼陀丽的化装舞会是这儿一带的人朝夕谈论并时刻憧憬的唯一事儿吗?”
    “我想他们都很喜欢有点娱乐活动,”弗兰克说。“要知道,我们这儿的人在
这些事情上很有点默守成规。说实在的,克罗温夫人说该为您贺喜,我觉得并没有
言过其实。德温特夫人,您毕竟是位新娘。”
    这几句话听上去既浮夸又无聊。但愿弗兰克别老是这样刻板地讲究分寸。
    “我可不是什么新娘,”我说。“我连像样的婚礼也没举行过,没穿白纱礼服,
没戴香橙花,也没有姑娘跟随在身后当傧相。我可不要你们为我举行毫无意义的舞
会。”
    “张灯结彩的曼陀丽,景致分外优美动人,”弗兰克说。“我说,您一定会喜
欢的。您不必费什么手脚,只要到时候出来迎接客人就行了,不会费什么劲儿。也
许您愿意赏脸跟我跳一场舞吧?”
    亲爱的弗兰克。我还真喜欢他那种略带几分严肃的骑士风度呐。
    “你爱跳多少场,我就陪你跳多少场,”我说。“我只跟你和迈克西姆跳。”
    “哦,那可太不得体了,”弗兰克郑重其事地说。“那样您会得罪客人的。谁
邀请您,您就该跟谁跳。”
    我忍俊不禁,赶紧掉过脸去。瞧这个老实人,上了人家当还蒙在鼓里,怪有趣
的。
    “克罗温夫人建议我扮德累斯顿牧羊女,你觉得这个主意可取吗?”我调皮地
问。
    他神情严肃地把我打量了一番,脸上没有一丝儿笑影。“是的,我觉得可取,”
他说。“我想,您换上那身装束,确实很不错。”
    我乐得哈哈大笑。“哦,弗兰克,亲爱的,我真喜欢你,”我说。他微微红了
脸。我想,他对我脱口而出的唐突言词一定感到有点吃惊,甚至多少有点伤心吧,
因为我在笑话他呢!
    “我看不出我说的话有什么好笑,”他板着脸说。
    迈克西姆从落地长官那儿走了进来,杰斯珀蹦跳着跟在他身后。“什么事这样
高兴?”他说。
    “弗兰克真有点骑士风度,”我说。“他认为克罗温夫人的建议并不可笑,似
乎我真的可以扮个德累斯顿牧羊女。”
    “克罗温夫人是个该死的讨厌鬼,”迈克西姆说。“如说要她写这么许多请贴,
亲自去张罗这件事,她就不会这么起劲了。不过,情况向来就是这样。在本地人眼
里,曼陀丽仿佛是防波堤尽头一顶供旅客歇脚的帐篷;这些人还希望我们上演个节
目,给他们解解闷呢。恐怕我们得把全郡的人都请来呐!”
    “我办事处里有记录,”弗兰克说。“其实也不须费什么劲。就是贴邮票花点
时间。”
    “这件事就偏劳你了,”迈克西姆说着,朝我笑笑。
    “哦,这事由办事处负责,”弗兰克说。“德温特夫人完全不必劳神。”
    假如我突然宣布有意承办舞会的全部事务,真不知他们会怎么说。也许先是哈
哈大笑,接着话题一转,谈起别的事来。能卸去肩上的责任,我当然高兴,可是,
想到自己甚至连贴邮票的本事也没有,又不免增加了我的自卑感。我不由得想起晨
室里那张写字桌,还有那个鸽笼式文件架,每格的标签都是用那种尖头的斜体钢笔
字写的。
    “到时候你穿什么?”我问迈克西姆。
    “我从来不化装,”迈克西姆说。“这是男主人可以享受的唯一特权。你说是
吗?弗兰克?”
    “德累斯顿牧羊女我实在没法扮,”我说。“我究竟该扮什么呢?化装这玩意
儿我不怎么在行。”
    “头上扎根缎带,扮个漫游仙境的爱丽丝不就得了,”迈克西姆调侃地说。
“瞧你现在手指放在嘴里的模样,不是很像吗!”
    “你说话别这么粗鲁,”我说。“我知道我的头发平直难看,可也不至于难看
到那种程度。告诉你吧,我会让你和弗兰克大吃一惊的,到时候你们一定认不出我
来。”
    “只要你不把脸涂得墨黑,装成个猴子,任你扮什么都行,”迈克西姆说。
    “好吧,就这么说定了,”我说。“我穿什么化装舞服,不到最后一分钟谁也
不让知道,你们也别想打听。跟我来,杰斯珀,让他们胡说去,咱们不在乎。”我
走到外面花园里的时候,听见迈克西姆在屋里笑,他还对弗兰克说了些什么,我没
听清。
    但愿他别老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别把我看作一个娇生惯养、百事不管的孩子,
待他兴致来了,就疼我一番,平时则多半把我丢在脑后,或者在我肩上一拍,说声
“自个儿去玩吧”。但愿能想个法子使我显得比较聪明老成一些。难道就老是这样
下去吗?由他一个人走在我前面,我则捉摸不透他的情绪,不明白藏在他心底的苦
恼?难道我们永远不能呆在一起。他作为一个男人,我作为一个女人,肩并肩,手
拉手地站在一块儿,中间没有鸿沟相隔?我不想当孩子。我要做他的妻子,他的母
亲。我想变得老成一点。我站在平台上,咬着指甲,向大海那边眺望,而就在我孓
身伫立的当儿,心里又嘀咕开了:西厢那些房间里的家具,是不是因为迈克西姆有
吩咐,才那么原封不动地摆着?这个问题那天在我脑海里已翻腾了不知多少回。我
不知道他是否也像丹弗斯太太那样,不时走进西厢,摸摸梳妆台上的发刷,打开衣
柜门,还把手伸进衣堆。
    “嗨,杰斯珀,”我大声呼唤。“快跑,跟我一起跑,跑呀,听见没有?”我
撒开腿,发狂似地奔过草坪,心中燃烧着怒火,眼眶里噙着辛酸的热泪。杰斯珀蹦
跳着跟在我身后,歇斯底里地汪汪乱叫。
    有关化装舞会的消息不胫自走,一下子传开了。我的贴身使女克拉丽斯兴奋得
眼睛闪光,非此莫谈。从她的态度可以看出,整个屋子的仆人都喜出望外。“弗里
思先生说,这下又跟过去那时候一样啦,”克拉丽斯热切地说。“我今天早上听到
他在过道里对艾丽斯这么说的。您穿什么呢,太太?”
    “我也不知道,克拉丽斯,我想不出来,”我说。
    “母亲要我打听清楚后告诉她,”克拉丽斯说。“上次在曼陀丽举行的舞会,
她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一点儿也没忘记。从伦敦租一套服装来,您看怎么样?”
    “我还没拿定主意,克拉丽斯,”我说。“不过实话对你说,我决定了就告诉
你,而且只告诉你一个人。这个秘密只有你我两人知道,可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哦,太太,真够刺激,”克拉丽斯压低嗓门说。“真巴不得马上就到那一天。”
    我很想知道丹弗斯太太对这消息有何反应。打那天下午以来,我甚至连她在内
线电话上的声音也怕听到,幸好有罗伯特在我们之间跑腿传话,我才逃脱了这一层
难堪的折磨。我忘不了她在跟迈克西姆谈话后离开藏书室时的那副神情。谢天谢地,
她总算没有看见我躲在画廊里。我还怀疑,她会不会以为是我把费弗尔来访的事告
诉迈克西姆的。要真是这样,她一定益发恨我了。现在,我只要一想到她曾使劲掐
住我的胳臂,还用那亲呢得叫人毛骨悚然的口吻在我耳边柔声细语,就不由得浑身
直打哆嗦。我想把那天下午的事全抛在脑后,这就是我避免跟她交谈,甚至怕在内
线电话里跟她交谈的缘故。
    舞会在筹办之中。所有的准备工作似乎都是在庄园办事处里进行的,迈克西姆
和弗兰克每天早上都去那儿议事。弗兰克说得不错,我一点也不必为之劳神,而且
连一张邮票也没贴过。我开始为自己的化装舞服伤脑筋。在这问题上我竟一筹莫展,
似乎也太无能了;我脑子里一直在盘算会有哪些人来参加舞会:有克里斯的来宾,
也有这儿附近的;有从上次舞会享受莫大乐趣的主教夫人,有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
有那位令人讨厌的克罗温夫人,还有许许多多从未见到过我的陌生人。所有这些人
都会对我评头品足,带着几分好奇心想看看我会怎么应付这种场面。最后,绝望之
余,我想到了比阿特丽斯作为结婚礼送我的那本书。于是一天早晨,我在藏书室里
坐定,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翻动书页,发狂似地将插图一幅又一幅浏览一遍,可似
乎又没有合适的。鲁宾斯、仑布兰特以及其他名画家复制作品里的那些豪华的天鹅
绒服和丝绸服,全都是花团锦簇,工丽非凡。我抓起纸笔,随手临摹了其中一两幅,
但都不中我的意。一气之下,我干脆把那几幅素描往废纸篓里一扔,再也不去想它
们了。
    黄昏,我正在换衣服准备去吃晚饭的当儿,忽然有人敲我卧室的房门。我说了
声“进来”,心想一定是克拉丽斯。门开了,来人不是克拉丽斯,而是手里拿着张
纸的丹弗斯太太。“希望您能原谅我这时来打扰您,”她说。“我拿不准您是不是
真的不要这些画了,一天下来,屋子里所有的废纸篓总要拿来让我检查过目,免得
无意间扔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罗伯特对我说,这张纸是您扔在藏书室废纸篓里的。”
    一看见她我就全身发冷,一上来,连话也说不出来。她把纸塞到我跟前。我一
看,原来是我早晨信手临摹的草图。
    “不,丹弗斯太太,”过了一会儿,我才说。“扔了没关系。不过是张草图。
我不要了。”
    “那好,”她说。“我想最好还是问过您本人,免得发生误会。”
    “是的,”我说,“当然是这样好。”我以为她会转身走开,不料她还是在门
口踯躅着不肯离去。
    “看来,您还没决定穿什么化装服?”她说,语气里多少带点嘲弄和幸灾乐祸
的意味。我想,她大概从克拉丽斯那儿打听到我正为化装舞服伤脑筋。
    “是的,”我说。“还没最后拿定主意。”
    她继续盯着我瞧,手搁在门把上。
    “我不明白,您干吗不从画廊的画像里选一幅,照样子临摹下来,”她说。
    我装着磨指甲的样子,其实指甲已经很短,很脆,不宜再磨,可这样手里好歹
算有事干了,而且不必抬头看她。
    “是的,也许是个不坏的主意。”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暗自嘀咕;嗨,我
怎么不曾想到这上头去。看来,我的这个难题可以迎刃而解啦。不过我不想让她知
道,我还是不动声色地继续磨我的指甲。
    “画廊里的画像,张张都提供了上乘的服装式样,”丹弗斯太太说。“尤其是
那幅手拿帽子的白衣少女画像。我真不明白,德温特先生为什么不让这次舞会开成
个古装舞会,大家都穿上差不多属于同一个时代的化装服,看上去也顺眼。一个小
丑跟一位敷了脂粉、贴着美容斑[注]的太太翩翩起舞,看着总觉得别扭。”“有人
喜欢花样多一些,”我说。“他们觉得这样才更有意思。”
    “我可不喜欢,”丹弗斯太太说。叫我呼惊的是,她此刻说话的口吻不但同常
人一样,而且显得相当友好。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嫌其烦,把我扔掉的草图亲自给
我送来。她终于想跟我握手言和了?要不她已经打听清楚,我根本没有在迈克西姆
面前告费弗尔的状,所以就用这种方式对我的缄默表示感谢?
    “德温特先生没有建议您穿什么样的化装服吗?”她说。
    “没有,”我迟疑了一会说。“不,我要让他和克劳利先生大吃一惊。在这件
事情上,我什么也不想让他们知道。”
    “我知道,我不配给您提什么建议,”她说。“不过要是您最后决定了,我劝
您还是让伦敦的铺子给您赶制服装。这类事情这儿没人能做得像样的。据我所知,
邦德大街的沃斯成衣铺,缝工很出色。”
    “我一定记在心里,”我说。
    “那好,”她一边开门,一边接着说,“太太,要是换了我,一定仔仔细细琢
磨画廊里的那些画,尤其是我刚才提到的那幅。您不必担心我会把您的秘密泄漏出
去。我一定守口如瓶。”
    “谢谢你,丹弗斯太太,”我说。她走出屋去,轻手轻脚地把门带上。我继续
更衣。她今天的态度跟我们上次见面时比,判若两人,真叫人捉摸不透,说不定这
还得归功于那个讨厌的费弗尔呢。
    吕蓓卡的表兄。为什么迈克西姆不喜欢吕蓓卡的表兄?为什么不许他上曼陀丽
来?比阿特丽斯称他为浪荡公子,别的就没多说什么。我越想越觉得比阿特丽斯说
的有道理。那双火辣辣的蓝眼睛,那张肌肉松弛的嘴,还有那种肆无忌惮的笑声。
有的人可能会觉得他迷人,例如,糖果店柜台后面那些格格嘻笑的小妞儿,还有电
影院里发售说明书的姑娘。我能想象此人会怎么笑咪咪地包眼瞅着她们,嘴里嘘嘘
轻声吹着小调。那种目光,那种口哨,会让人感到浑身不舒服。我不清楚他对曼陀
丽有多熟悉,看来似乎像在家一样随便,杰斯珀也肯定认得他。可是这两宗事实,
同迈克西姆对丹弗斯太太说的话却对不起口径。而且,我也没法把此人跟我想象中
的吕蓓卡联系在一起。吕蓓卡姿色出众,妖冶诱人,教养不凡,怎么会有个像费弗
尔那样的表兄?这岂非咄咄怪事。我料定他是家庭里见不得人的丑类。吕蓓卡为人
豁达,对他不时示以同情,同时也知道迈克西姆不喜欢他,所以就趁迈克西姆外出
的当儿,邀他来曼陀丽作客。这一来也许就发生了某些龃龉,而吕蓓卡又总是袒护
表兄,所以此后只要一提起费弗尔这个人,总会出现多少有点尴尬的局面。
    晚餐时,我在餐厅的老位置上坐定。迈克西姆居首席。这时,我不禁浮想联翩,
想象着吕蓓卡正坐在我现在的位置上,拿起刀叉准备吃鱼。电话铃响了,弗里思进
来通报:“太太,费弗尔先生等您听电话。”吕蓓卡从椅子上站起,朝迈克西姆飞
快扫了一眼,而迈克西姆呢,一声不吱,只顾埋头吃鱼。她听完电话回来,重新入
座,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轻快口吻谈起一些不相干的事儿,借此掩饰笼罩在他们之间
的那层朦胧阴影。起初,迈克西姆沉着脸,嗯嗯啊啊地勉强应答;后来她告诉他今
天遇上了什么事,在克里斯见到了谁,终于渐渐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使他心情重
新开朗起来。这就样,等到他们吃完下一道菜的时候,他又开怀大笑了。他微笑着
看她,还从桌子这头向她伸过手去。
    “瞧你这么出神,究竟在想些什么啊?”迈克西姆说。
    我吓了一跳,脸蓦地红了。这一瞬间,大概有六十秒的工夫吧,我竟然和吕蓓
卡融成一体,而我自己这具呆板无味的形体已不复存在,根本就没上曼陀丽这儿来
过。我的思想,我的肉体,整个儿都遇到昔日的飘渺幻境之中。
    “你可知道,你没在吃鱼,而是在挤眉噘嘴,做着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滑稽动作?”
迈克西姆说。“起先,你竖起耳朵,似乎听到了电话铃声,接着你嘴里念念有词,
偷偷瞟我一眼。后来,你又摇头,又抿嘴微笑,又耸肩膀,大概只用一秒钟就做了
这一系列的动作。你在练习怎么在化装舞会上漏脸亮相吧?”他从桌子那头望着我,
呵呵大笑。我暗自思忖,要是他真的看透了我的思想、我的心情、我的悬念,知道
刚才那一瞬间我把他当作往年的迈克西姆,而我自己俨然成了吕蓓卡,他会怎么说?
“你看上去活像个调皮的小捣蛋,”他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赶忙说。“我什么也没干。”
    “告诉我你刚才想什么来着?”
    “干吗要告诉你?你从来就不告诉我你自己在想些什么。”
    “你好像从来没问起过,对吗?”
    “不,有一次我问过你。”
    “我不记得了。”
    “那是在藏书室里。”
    “很可能的。当时我怎么说?”
    “你对我说,你在想塞雷队选中了谁来与中塞克斯队对垒。”
    迈克西姆又是哈哈一笑。“你大失所望了。你希望我在想什么呢?”
    “另外一些很不同的事。”
    “什么样的事?”
    “哦,那我就说不上来啦。”
    “是嘛,我想你没法说的。要是我告诉你,我在想塞雷队和中塞克斯队,那我
就是在想塞雷队和中塞克斯队。我们男人要比你想象的来得直率,我亲爱的小宝贝。
可是谁也没法捉摸女人弯来绕去的脑子里在转些什么念头。你可知道,你刚才的模
样一点也不像你本人?你脸上的神态跟往常大不一样。”
    “是吗?什么样的神态?”
    “我觉得自己也说不清楚。你一下突然变得老多了,一副狡诈的样子。看上去
很不顺眼。”
    “我不是有意要那样的。”
    “是呀,我想那也不是你的本意。”
    我端起杯子喝水,一边从杯口上方瞅着他。
    “你不想要我显得年长几岁吗?”我说。
    “不。”
    “为什么?”
    “因为那对你不合适。”
    “总有一天我会变个老太婆,这是免不了的。我头上会长出白发,脸上会布满
皱纹,显出老态。”
    “这些我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呢?”
    “我不希望看到你刚才的那副模样。你嘴巴一歪,眼睛里闪着领悟到某种事理
的灵光,不过那可是种不该明白的事理。”
    这话好生奇怪,我不由得一阵冲动:“迈克西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哪会有
什么不该明白的事理呢?”
    他并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弗里思走进餐厅,撒换桌上的菜盘。迈克西姆等
弗里思转到屏风后面,打那道专供上菜进出的边门出去之后,才接着说。
    “我初次遇见你的时候,你脸上带有某种表情,”他慢条斯理地说。“你现在
仍然带着这种神情。我不打算具体加以描述,老实说我也描述不好。不管怎么说,
这可是我娶你的一个原因。可是刚才,就在你挤眉噘嘴,作出一些怪动作的时候,
那种表情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表情。”
    “什么样的表情?你讲呀,迈克西姆,”我急切地说。
    他打量我一眼,眉毛一扬,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听着,我的宝贝。在你还是
个小姑娘的时候,大人是不是不许你看某些禁书?你父亲是不是还把这些书锁得严
严实实的?”
    “是这样,”我说。
    “那就是了。丈夫毕竟跟父亲差不了多少。对于某种事理,我宁可不让你茅塞
顿开,最好也把它严严实实地锁起来。就是这么回事。好了,现在吃你的桃子吧,
别再冲着我间这问那了,否则我可要罚你立壁角。”
    “我希望你别把我当个六岁的小孩子,”我说。
    “那要我怎么对待你呢?”
    “要像别的男人对待他们妻子那样。”
    “你的意思是要我揍你?”
    “别这么没真没假的,行吗?干吗对什么事都要开一下玩笑呢?”
    “我可没在说笑话。我是很严肃的。”
    “你才不呢。我可以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你一直在逗弄我,好像我是个傻丫
头。”
    “漫游仙境的爱丽丝。这可是我给你出的一个好主意。腰带和束发缎带买了没
有?”
    “我警告你,看到我穿上化装舞服的时候,可别傻了眼。”
    “那还用说,一定会惊得目瞪目呆、快把桃子咽下去吧,别把东西含在嘴里说
话。饭后我还要写不少信。”他不等我吃完就站起身,在屋里踱来踱去。随后吩咐
弗里思把咖啡送到藏书室去。我一声不吭地坐着,满肚子怨气;我故意慢腾腾地吃,
尽量拖时间,想惹他发火。可是弗里思一点也不顾及我和我的那盘桃子,立即把咖
啡送了去,于是迈克西姆也就独自上藏书室去了。
    我吃完后上楼到吟游诗人画廊去看那些画像。不用说,对这些画我已经相当熟
悉,可我一直没有像现在这样反复揣摩那些画像,一心想以某幅为范本,复制出我
的化装舞眼。丹弗斯太太说得一点不错。我真是个傻瓜,没早点想到可从这儿汲取
灵感。我一直很喜欢那个手拿宽边帽的白衣少女。那画出自画家雷伯恩之手,画中
人是卡罗琳·德温特。她是迈克西姆高祖的妹妹,嫁了一个显要的辉格党人,好多
年一直是风靡伦敦的美人。这幅肖像是在那以前画的,当时她还没有出阁。那件白
色衣服不难仿制:灯笼袖管,荷叶滚边,还有紧身小胸衣。难做的可能是那顶帽子,
而且我还得戴上假发。我那平直的头发怎么也没法卷曲成那副样子。也许丹弗斯太
太介绍的那家伦敦沃斯老店会给我赶制全套行头的。我要把这幅画临摹下来,给他
们寄去,关照他们不折不扣地照样去做,另外还要把我的尺寸一并寄去。
    主意既定,我真松了口气,心头像是搬掉了块大石头。我差不多也开始巴望舞
会早日来临。到头来,说不定我也会像小丫头克拉丽斯一样,尽情享受舞会的乐趣
呢。
    第二天早上,我写信给那家成衣铺,附上那幅画像的临摹图。我得到了令人满
意的答复;对方说我定的货是他们小店的莫大荣幸,服装马上动手缝制,还说那副
假发他们也能设法赶出来。
    克拉丽斯激动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而随着这个盛大喜庆日子的临近,我也开
始染上了舞会热。那天贾尔斯和比阿特丽斯要在这儿过夜,幸好再没其他人了;不
过据估计,好多人要在这儿用晚饭。我原以为在这种场合,我们得广开华筵,挽留
大批宾客在庄园小住,可是迈克西姆决定不这么办。“单开次舞会就很够我们受的
了,”他这么说。我不知道他这么决定是仅仅为我着想呢,还是像他说的那样真个
讨厌高朋满座。我常听人说起,昔日曼陀丽办起宴会来,总是宾客盈门,人满为患,
所以有些来客只得住浴室,睡沙发。如今,这所空荡荡的巨宅内就我们几个,能在
这儿过夜留宿的客人,算算至多也只有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一对。
    整幢屋子一改旧观,开始呈现出一种喜庆节日前的热闹气氛。打杂工人在大厅
里装修地板,作为舞池;客厅里有些家具被搬开了,这样可以沿墙放置几张便餐长
桌;庭院和玫瑰园里张灯结彩;不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筹备舞会的忙碌景象;到
处是从田庄召来打杂的帮工;弗兰克差不多天天上这儿来吃中饭;仆人们也是非舞
会不谈;弗里思更是挺胸凸肚,煞有介事地四下巡视,仿佛整个晚会全靠他这根擎
天柱撑着;罗伯特老是丢三拉四,像掉了魂似的,午餐时忘了送上餐巾,有时还忘
了端盘子上菜。他那副愁眉锁眼的苦相,活像是急着要去赶火车。苦恼的是屋里的
几条狗。杰斯珀夹着尾巴在大厅里转悠,见了打杂的人张口就咬。它老是站在平台
上,莫名其妙地狂吠一阵,随后发疯似地一头钻进草坪的某个角落狠命大嚼青草。
丹弗斯太太不多出面干预,老是竭力抽身回避,但我一直意识到她的存在。帮工们
在客厅里布置便餐桌的时候,我听到她的声音;大厅里铺设地板时,也是她在那儿
发号施令。可是每次等我到场,她总是先我一步悄然离去;我可以瞥见她的裙角在
门边一擦而过,或者听见她走在楼梯上的脚步声。我这个女主人是摆摆样子的木偶,
人兽全不把我当一回事。我走到东,站到西,什么也干不了,反而得手碍脚帮倒忙。
“请让一让,太太,”我总是听到背后有人对我这么说,那人肩上扛着两把椅子,
大汗淋淋,打我身边走过去,抱歉地朝我笑笑。
    “实在对不起,”我急忙往边上一闪,接着,为了掩盖自己的游手好闲,就说,
“我能帮你点忙吗?把这些椅子放到藏书室去怎么样?”那人反倒搞糊涂了。“太
太,丹弗斯太太吩咐我们把椅子搬到后屋去,别放在这儿得事。”
    “哦,”我说,“当然,当然。我好糊涂。照她说的,把椅子搬到后屋去吧。”
接着我就赶紧转身走开,嘴里还支吾其词地嘟哝找张纸找支笔什么的,一心想让那
人以为我也在忙得不亦乐乎。其实这是枉费心机。看到他带着几分惊讶的神色穿过
大厅,我知道自己的花招根本瞒不过他。
    盛大的喜庆日终于来临了。拂晓时,天色灰蒙蒙的,一片迷雾,不过气压计上
的水银柱升得很高,所以我们一点也不担心。迷雾往往是晴天的预兆。果然不出迈
克西姆所料,十一点钟光景雾散了:蔚蓝晴空,万里无云,好一个阳光灿烂的宁静
夏日。整个上午,园丁们忙着把鲜花搬进屋子来,其中有今年最后一批白紫丁香;
有亭亭玉立的羽扇豆和飞燕草,长得足有五英尺之高;有数以百计的玫瑰花;还有
各色品种的百合花。
    丹弗斯太太终于露面了。她从容不迫地吩咐园丁们该把花放在哪儿,接着便亲
自动手,用她那敏捷、灵巧的手指选花装瓶。我在一旁望着她插枝弄花,完全看呆
了:她娴熟地装满一瓶又一瓶,亲自把花从花房搬进客厅,摆在屋内各个角落。她
布置的花瓶,不但有气派,数量也恰到好处,在需要色彩渲染的地方,就配上姹紫
嫣红,而那些原该显示其朴质本色的墙壁,就任其空着。
    为了不碍别人的手脚,迈克西姆和我在庄园办事处隔壁弗兰克的单身寓所里吃
中饭。我们三人谈笑风生,兴致勃勃,犹如乘着葬礼还没开始说笑几句的宾客。我
们开着莫名其妙的无谓玩笑,心里却老是惦挂着接下来几小时内要发生的事。我心
里的感受就跟结婚那天早上一样,同是那种“木已成舟,追悔莫及”的无可奈何的
感觉。
    不管怎么说,这次晚会好歹得挺过去。谢天谢地,沃斯老店的衮衮诸公总算及
早把我的服装送来了。衣眼包在薄棉纸里,看上去精美工致。假发也没说的,足以
乱真。早饭后我试着穿戴了一回,我照着镜子一看可傻了眼,自己的顿然改观,显
得神采奕奕,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更有韵致、更有生气、更活泼可爱的
角色。迈西克姆和弗兰克老是追问我穿什么化装舞服。
    “到时候包管你们认不出我来,”我对他们说。“你们俩不大吃一惊才怪呢!”
    “你总不至于装扮个小丑吧,嗯?”迈克西姆闷闷不乐地说。“不会挖空心思
拚命想逗人发笑吧?”
    “放心吧,不会的,”我神气十足地说。
    “我还是希望你装扮成漫游仙境的爱丽丝,”他说。
    “从您的发型来看,倒可以扮个圣女贞德,”弗兰克腼腆地说。
    “我可从来没想过,”我不以为然地说。弗兰克涨红了脸。“任您怎么装束打
扮,我相信我们都会喜欢的,”他用那种典型的弗兰克式的夸张口气说。
    “别再助长她的气焰,弗兰克,”迈克西姆说。“她已被自己那套宝贝化装服
迷了心窍,再也别想管得住她啦。现在只能指望比阿特丽斯了,她会使你安分些的。
要是她不喜欢你的舞服,她会马上给你指出来。说到我那位亲爱的大姐,上帝保佑
她,逢到这种场合,她就总是要出洋相,我记得有一回她扮成蓬派杜[注]夫人,进
来吃晚饭时绊了一跤,那头假发松了。‘这鬼东西真叫我受不了,’她说起话来一
向就是这么没遮拦。说着,她随手把假发往椅子上一扔,后来整个晚上,她就一直
这么露着自己的一头短发。可以想象,配着那身浅蓝缎子撑裙,或是任何其他化装
舞服,她会是怎么个怪模样。那一年,可怜的贾尔斯老兄也大为不妙。他扮个厨师,
整个晚上坐在长条酒桌旁,样子比谁都可怜。我想他大概觉得比阿特丽斯丢了他的
脸。”
    “不,不是这么回事,”弗兰克说。“难道你忘了,他在试骑一匹新到手的牝
马时,摔掉了门牙,他觉得怪难为情,怎么也不肯张开嘴。”
    “哦,是那缘故吗?可怜的贾尔斯。他总是那么化装打扮。”
    “比阿特丽斯说他喜欢玩哑谜猜字游戏,“我说。“她曾告诉我,每年圣诞节
他们总要玩这种猜谜游戏。”
    “我知道,”迈克西姆说。“所以我从来不在她那儿过圣诞节。”
    “再吃点芦笋吧,德温特夫人,要不要再来个马铃薯?”
    “不,真的不要了,弗兰克,我不饿,谢谢你。”
    “紧张了,”迈克西姆摇摇头说。“没关系,明天这时候就事过境迁啦。”
    “但愿如此,”弗兰克神情严肃地说。“我刚才也正打算吩咐所有的汽车在明
晨五时准备送客。”
    我有气无力地笑了,泪水涌上眼眶。“哦,天哪,”我说。“我们给客人发份
电报,叫他们别来吧。”
    “别这样,鼓起勇气,勉为其难吧,”迈克西姆说。“今后几年里我们不必再
举行什么舞会啦。弗兰克,我有点放心不下,觉得我们该上宅子去了,你说呢?”
    弗兰克表示同意。我勉勉强强跟在他们后面,心里真舍不得离开这间既拥挤又
不舒适的小餐室。这间餐室是弗兰克单身汉家庭的一个缩影,可今天在我看来,却
象征着平静和安宁。我们到家时,发现乐队已经光临。他们在大厅里四下站着,涨
红了脸,神态很不自然。弗里思则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架势,请他们用点心。乐师
们将留在这儿过夜,所以在我们对他们表示过欢迎并说了几句应景得体的笑话之后,
他们就被领到自己的房间去休息,然后再由人陪着游览庄园。
    下午过得真慢,就像出远门之前的那一个小时一样,行装早已打点停当,就眼
巴巴地等着上路。我漫无目的地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失魂落魄之状好似悻
悻然跟在我身后的小狗杰斯珀。
    我什么事也插不上手,最好还是走开,带着杰斯珀去散布,走远点。等我决计
要这么做的时候,却又来不及了,迈克西姆和弗兰克已在吩咐上茶,而茶点刚用完,
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联袂而至。黄昏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中间突然降临了。
    “这儿又和往昔一样啦,”比阿特丽斯说着吻一下迈克西姆泪下打量一番。
“所有细节全没忘记,可庆可贺。这些鲜花雅致极了,”她转过脸对我说了一句。
“是你布置的吧?”
    “不,”我怪不好意思地说。“一切都让丹弗斯太太包啦。”
    “噢。我是说,毕竟……”比阿特丽斯没把话说完,弗兰克就过来给她点烟,
而烟一点着,她似乎把刚才要说的话给忘了。
    “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由米切尔酒家承办筵席?”贾尔斯问。
    “是的,”迈克西姆说。“我想一切全都照旧,是吗,弗兰克?办事处里保存
着所有的记录。我们什么也没忘掉。我想,要请的客人一个也没有漏掉吧。”
    “就我们几个自己人呆在一块,多轻松自在,”比阿特丽斯说。“我记得有一
回我们也是这个时候到的,可这儿已经来了二十五位客人。全是要留在这儿过夜的。”
    “你们打算穿什么化装服呀?我想迈克西姆还是老规矩,不肯屈尊化装吧?”
    “还是老规矩,”迈克西姆说。
    “我觉得这样很不对头。如果你也化装一下,整个舞会的气氛就会活跃多了。”
    “你倒不妨说说,曼陀丽的舞会有哪一口开得不活跃?”
    “当然没有,我的老弟,筹备得太出色啦。不过我总觉得男主人应该带个头。”
    “我看有女主人出场助兴尽够啦!”迈克西姆说。“我可犯不着逼自己淌一身
臭汗,搞得浑身不自在,而且还得像个傻瓜似地晃来晃去!”
    “哦,这话多荒唐。根本用不着叫你当傻瓜。凭你这样一表人才,亲爱的迈克
西姆,穿什么服装都行。不必像可怜的贾尔斯那样,为自己的身腰体形担心。”
    “贾尔斯今晚上穿什么?”我问。“哦,说不定天机不可泄漏吧?”
    “不,没有的事,”贾尔斯满面春风。“说实在的,我还真花了不少心血呢,
专门请了我们当地的裁缝赶制了化装服。我要扮个阿拉伯酋长。”
    “我的老天,”迈克西姆说。
    “那身装束可不赖,”比阿特丽斯兴冲冲地说。“他脸上当然还得涂油彩,眼
镜也得拿掉。那副头饰可是地道的真货,是我们从一个过去在东方侨居的朋友那儿
借来的,其余的行头则都由裁缝照报纸仿制。贾尔斯那身打扮,看起来还挺帅呢。”
    “你打算扮什么,莱西夫人?”弗兰克间。
    “哦,我嘛,恐怕就没有那么神气啦,”比阿特丽斯说。“为了跟贾尔斯配个
对,我也弄了一套东方服装。不瞒你们说,我的行头全是冒牌货。头颈里挂几患念
珠,脸上蒙一层面纱。”
    “听上去挺不错,”我彬彬有礼地说。
    “哦,不太糟就是了。穿在身上挺舒服,这可是个优点。嫌热了,就干脆把面
纱卸下。你准备穿什么?”
    “别问她,”迈克西姆说。“她对谁也不说,还从未见过有瞒得这么紧的秘密。
我知道她甚至还写信到伦敦去定制衣服呢。”
    “亲爱的,”比阿特丽斯对此印象颇深,“你总不见得倾家荡产搞了套行头,
存心要让咱们全下不了台?你知道,我的行头可是自己胡乱凑合的。”
    “别担心,”我笑着说。“其实我的衣服也挺简朴。迈克西姆老是取笑我,所
以我决定要让他大吃一惊。”
    “是该这样,”贾尔斯说。“迈克西姆过分自命清高。其实他是心怀嫉妒,巴
不得也像我们一样乔装打扮,就是嘴上不愿这么说罢了。”
    “决没有这种事,”迈克西姆说。
    “克劳利,你呢?”贾尔斯问。
    弗兰克露出负疚的神情。“我很忙,一直到最后一刻才考虑这事。昨晚上我翻
箱倒柜找出条旧裤子,还有件蓝条子运动服,我想把一只眼睛蒙上,装扮个海盗。”
    “见鬼,你干吗不给我们来封信借套服装呢?”比阿特丽斯说。“我们有套荷
兰佬的服装,那是罗杰去年冬天在瑞士做的。你穿上一定很合身。”
    “我不愿让我的总管事打扮成荷兰佬到处逛荡,”迈克西姆说。“那么一出丑
之后,他别再想从谁那儿收到租啦。还是让他扮他的海盗吧。这样,说不定还能唬
住几个人。”
    “什么不好扮,偏偏扮个海盗!”比阿特丽斯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句。
    我假装没听见。可怜的弗兰克,比阿特丽斯总是跟他过不去。
    “我脸部化个装要多长时间?”贾尔斯问。
    “至少得两个小时,”比阿特丽斯说。“要是我呀,现在就得考虑动手了。会
有多少客人吃饭?”
    “十六个,”迈克西姆说。“连我们自己在内。没有生客,都是你认识的人。”
    “我性急火燎,巴不得现在就开始更衣化装呢,”比阿特丽斯说。
    “这玩意儿真带劲啊。我很高兴,迈克西姆,你总算决定重开舞会。”
    “这你还得感谢她呢,”迈克西姆说着朝我一点头。
    “哦,没有的事,”我说。“全怪那个克罗温夫人。”
    “扯淡,”迈克西姆朝我微笑着说。“瞧你那股高兴劲儿,不就像个小孩第一
次参加宴会?”
    “才不是呢。”
    “我真想瞧瞧你的化装舞服,”比阿特丽斯说。
    “平常得很。说真的,毫无特别之处,”我一个劲儿地推诿。
    “德温特夫人说我们会认不出她来,”弗兰克说。
    大家都望着我笑。我很得意,脸也红了,心里甜滋滋的。人们待我真好啊,全
都那么和蔼可亲。想到舞会,想到我还是舞会上的女主人,我突然感到乐不可支。
    我是新娘,这次舞会是为我举行的,为了对我表示庆贺。我坐在藏书室里的书
桌上,不住晃动两腿,其余的人就这么围住我站着。我真想撒腿跑上楼去,穿上我
那套舞服,对着镜子试试那头假发,然后再走到墙上的大穿衣镜前,例过去照照,
转过来看看。想到贾尔斯、比阿特丽斯、弗兰克和迈克西姆全这么目不转睛地望着
我,谈论着我的化装舞服,真是新鲜事,一种自豪感在心头油然而生。他们都被门
在葫芦里,不知道我准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穿戴。我不由想到裹在棉纸里的那一件
柔软轻薄的雪白舞裙,想着它会如何帮我掩盖住线条平直、毫无韵致的身段和瘦削
难看的肩胛。我还想到,戴上那一络络滑溜、闪亮的发卷,原来平直的头发就全被
盖没了。
    “什么时候啦?”我漫不经心地问,还打了个呵欠,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看我们是不是得考虑上楼了?……”
    在一路穿过大厅,往我们各自的房间走去的时候,我才第一次认识到这座巨宅
真不愧是举行盛典的理想场所,那些房间看上去多么气派。甚至连那座客厅,往常
就我们这几个人时,我总觉得它刻板而又肃穆,现在却是五彩缤纷,绚丽夺目,四
周角落里摆满了鲜花。鲜红的玫瑰花插在银盆里,端放在铺着洁白台布的餐桌上。
落地长窗洞开着,通向平台,待到暮色苍茫之际,那儿的彩灯就会竟放异彩。在大
厅上方的吟游诗人画廊里,乐队已经支起乐谱架子,乐器也已—一摆开。大厅里呈
现出一片静等嘉宾光临的不平常的气氛,给我一种以前从未感觉到的温暖。这种暖
意来自夜晚本身的宁静和清朗,来自画像下面的那些鲜花,以及我们漫步登上宽阔
的石筑楼梯时发出的阵阵爽朗笑声。
    原先严峻、沉寂的气氛已荡然无存。曼陀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神秘方式苏醒过
来,不再是我熟悉的那座静综萧瑟的古宅。此刻它显示出某种前所未有的深刻涵义,
一种无拘无束、洋洋自得、赏心悦目的气氛,整幢屋子令人回忆起消逝已久的往昔
年华,那时候这座大厅就是宴会厅,墙上挂满兵器和缀锦花毯,武士们坐在大厅中
央的狭长餐桌旁,发出比我们今日更为豪爽的欢笑,大声呼唤上酒,要人献歌助兴,
随手抓起堆在菖蒲上的大块大块兽肉,朝呼呼熟睡的猎犬扔去。后来,不知过了多
少年,大厅里固有的欢乐气氛之中又掺杂了几分典雅和庄重,而卡罗琳·德温特—
—就是我今晚要装扮的那位少女——穿着那身洁白的衣裙,顺着宽阔的石梯款步拾
级而下,翩然跳起小步舞。但愿我们能拨开岁月的层层云翳,一睹她的真容。但愿
我们别用现代风行的快步舞曲,贬辱了古宅的尊严,这种曲调既不合时,又无浪漫
气息,同曼陀而格格不入。我不知不觉中突然和丹弗斯太太见解一致了:我们确实
应该开一个体现某一时代风貌的古装舞会,而不该搞成现在这种不伦不类的人种大
杂烩似的格局,而那位贾尔斯老兄,用心良苦,情真意诚的贾尔斯,竟扮起阿拉伯
酋长来了。我发现克拉丽斯在卧室里等着我,她那张小圆脸激动得透出红光。我们
像一对女学生,相互轻轻地对笑。我吩咐她把门锁上。接着,屋里顿时响起一阵带
神秘意味的薄绵纸的瑟瑟声。我们像密谋起事的阴谋家,说起话来压着嗓子,走起
路来赔着脚尖。我觉得自己又像个圣诞节前夜的小姑娘了,光着脚板在自己房里走
来走去,偷偷摸摸地连声傻笑,压低着嗓门喷嘴惊叹。这一切都勾起我对童年的回
忆,想到当年临睡前挂起袜子[注]的情景。不用担心迈克西姆,他在自己的更衣室
里,通那儿的门已被关上。房里只有克拉丽斯,她是我的心腹,我的帮手。那套衣
服穿着合身。我站着一动不动,克拉丽斯笨手笨脚地替我扣上褡扣,我简直有点不
耐烦了。
    “真好看,太太,”她一边嘴里念叨,一边仰着身子打量我。“依我说,这身
衣眼就是给英国女王穿也配啊!”
    “左肩下面怎么样?”我着急地问。“那条扣带会不会露出来?”
    “没有,太太,没露出来。”
    “怎么样?看上去怎么样?”没等她回答,我就在镜子前担来转去,照个不已,
一会儿皱额蹙眉,一会儿咧嘴嘻笑。我已有一种飘然升华之感,不再受自己形体的
约束。我那呆板乏味的个性终于被淹没了。“把假发拿来,”我兴奋地说。“当心,
别压坏了,千万不能把发卷压平了。戴上以后要让它显得蓬松一些。”克拉丽斯站
在我肩膀后面,我朝镜子里看去。正好看见她那张圆脸,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炯炯
发亮。我把自己的头发梳平,拢到耳后。我用颤抖的手指轻轻捏住柔软、光亮的发
卷,一面低声笑着,一面抬头望望克拉丽斯。
    “哦,克拉丽斯,”我说,“德温特先生会怎么说呢?”
    我用卷曲的假发,盖住自己耗子毛似的短发,尽量收敛起脸上的微笑,不让那
股得意劲儿流露出来。就在这时,有人来了,砰砰嘭嘭地敲门。
    “谁呀?”我不胜惊慌地说。“你可不能进来。”
    “是我,亲爱的,别吓着了,”比阿特丽斯说。“打扮得怎么样啦?我想来看
看。”
    “不,不,”我说。“你不能进来,我还没准备好呢。”
    张皇失措的克拉丽斯站在我身边,手里满是发夹。那一绺绺发卷放在盒子里已
经有些松散。这时,我正从克拉丽斯手里接过一只只发夹,将一绺绺发卷夹紧。
“我打扮好了会下楼来的,”我大声说。“去吧,你们全下楼去,别等我。告诉迈
克西姆,他不能进来。”
    “迈克西姆已下楼了,”她说。“跟我们在一起。他说他拚命敲过你那扇浴室
的门,你没答理。别一个劲儿蘑菇下去,亲爱的,我们都急等着打破门葫芦呢。你
真的不要人帮忙吗?”
    “不要,”我一阵慌乱,不耐烦地大声嚷着。“走开,下楼去吧。”
    干吗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打扰我呢?搞得我手忙脚乱,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
么。我拿着一只发夹,刺来戳去,好不容易才将一络发卷叉住。我没再听见比阿特
丽斯的声音,想必她已沿过道走开了。她穿着东方长袍不知是否合意,贾尔斯的脸
不知化装得像不像。这一切多么荒唐可笑。这么折腾自己又何苦呢?我们这些人干
吗这么孩子气?”
    镜子里那张瞪眼冲着我望着的脸蛋,我简直认不出来: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
一张红润的樱桃小口,光洁、白皙的皮肤,这是谁呢?头上一绺绺发卷,像朵朵云
彩向外飘散。镜子里的倩影同我判若两人。我望着望着,禁不住笑了,这是一种陌
生的、嫣然绽开的微笑。
    “哦,克拉丽斯!”我说。“哦,克拉丽斯!”我双手提着裙子,朝她行了个
屈膝礼,裙子的荷叶边拖在地板上。她兴奋得不住格格傻笑,虽然红着脸,有点忸
怩,心里却乐开了花。我在镜子前轻移莲步,孤芳自赏。
    “把门打开,”我说。“我要下楼去了。先到前面看看动静,他们是不是在那
儿。”她衔命而去,一边仍傻笑不止。我提起拖在地上的裙裾,跟在她后面沿着走
廊走去。
    她回过身来,朝我招招手。“他们已下楼了,”她小声说。“德温特先生、少
校和莱西夫人。克劳利先生刚到。他们全站在大厅里。”我从主楼梯口的拱门偷偷
朝下面的大厅张望。
    不错,他们是在那儿。贾尔斯穿着白色的阿拉伯长袍,一边大声笑着,一边让
大家看挂在身边的腰刀;比阿特丽斯身子裹在一件式样古怪的绿色长袍里,袖口处
挂一串念珠;可怜的弗兰克穿着蓝条子运动衫和水手鞋,拘束不安的神态之中带着
几分傻气;迈克西姆穿着晚礼服,是这一群中唯一保持日常装束的人。
    “我不知道这会儿她还在磨蹭什么,”他说。“她在楼上卧室里已经耽了老半
天了。几点钟了,弗兰克?待会儿一大群出席晚宴的客人就要来到,搞得我们晕头
转向。”
    乐师们已经换好装,衣冠楚楚地候在画廊里。有个乐师正在调试手里的提琴。
提弓练指,轻轻拉了个七度音阶,然后又拨一下琴弦。灯光照在那张卡罗琳·德温
特的画像上。
    是的,我身上这套舞服完全是照我临摹的样子裁制的:灯笼袖管、腰带和级子
蝴蝶结,还有这顶捏在我手里的松软的宽边帽。我戴的正是她头上的那种发卷,同
画像上一样,蓬松地覆在脸上。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兴奋,这么快活,这么骄
傲。我朝手持提琴的乐师一招手,然后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他别作声。他微笑
着鞠了个躬,随后穿过画廊,朝我站着的拱门这边走来。
    “叫鼓手替我击鼓通报,”我低声嘱咐说。“叫他把鼓敲响,你知道该有怎么
个格式,然后大声通报:卡罗琳·德温特小姐到。我要叫下面那些人大吃一惊。”
他一点头,领会了我的意思。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扑通扑通猛跳起来,双颊像火烧一
般地热辣辣。多有趣!真是个疯狂、荒唐、幼稚的玩笑!我朝在走廊上缩成一团的
克拉丽斯笑了笑,双手提起裙子。接着鼓声大作,在大厅里回响。一时间,甚至把
我也吓愣了,虽说我明知鼓声就要响起,而且眼巴巴地盼着呢。我看见下面大厅里
的那几位,带着迷惘的神情不胜惊愕地仰起头来。
    “卡罗琳·德温特小姐到,”鼓手大声宣布。
    我挪动步子走到楼梯口站定,脸上堆着微笑,手持宽边帽,俨然是画中那位少
女。我在期待,心想只要我缓步走下楼梯,掌声和欢呼声将随之而起,可是,大厅
里鸦雀无声,没有鼓掌,也没人动弹。
    他们全呆若木鸡,朝我瞪眼望着。比阿特丽斯失声呼叫,接着又忙不迭用手捂
住嘴巴。我脸上还是挂着微笑,手搁在楼梯的扶手上。
    “您好,德温特先生,”我说。
    迈克西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拿着酒杯,脸
上没有一丝儿血色,死灰一般惨白。我看见弗兰克走到他身边,像是要说什么,可
是迈克西姆一把将他推开。我的一只脚已经跨到楼梯上,一见这阵势不禁犹豫起来:
情况有点不妙,他们不明白我的用意吧。为什么迈克西姆这般模样?这什么他们全
都哑了,像梦中人那样神情恍惚?
    接着,迈克西姆移动身子,朝楼梯走来,目光死死地盯在我脸上。
    “你知道自己干的什么好事?”他说,眼睛里冒着怒火,脸色还是死灰一般惨
白。
    我仿佛生了根似地动弹不得,手扔搁在楼梯扶手上。
    “是那幅画像,”我说。他的眼神,还有他的声音,把我吓坏了。“是那幅画
像,画廊里的那幅。”
    长时间的静默。我们依然睁大眼睛对视着。大厅里,谁也没有移动一下身子。
我阅了口气,手慢慢地伸到脖子上。“这是怎么回事?”我说。“我做了什么错事?”
    但愿他们别这样木然不带表情地瞪着我!但愿有人开口说些什么!等迈克西姆
再一次开口说话,我竟辨不出那是他的声音:不带感情,冷若冰霜,完全不是我所
熟悉的那种声音。
    “去,把衣服换掉,”他说。“随便换什么都行。找一件普通的晚礼服,哪一
件都行。趁客人还没来,快去!”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懵懵地望着他。在他那张面具似的煞白的脸上,只
有那对眸子是活的。
    “你还站在这儿干吗?”他的嗓音粗暴而古怪。“难道你没听见我的话吗?”
    我转过身去,茫然穿过拱门,朝那边的走廊奔走。我瞥见那个替我通报的鼓手
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我脚步踉跄,打他鼻边一擦而过,也不看一看自己是在往哪
儿走。泪水糊住了我的眼睛。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克拉丽斯已走开了。走廊里
阒无一人。我像中了邪一般,痴呆地东张西望,只见通西厢的那扇门豁然开着,有
个人站在那儿。
    是丹弗斯太太。我永远也忘不了她脸上那副洋洋自得的神情,看着那神情,真
是令人不胜憎恶,那是一张欣喜若狂的魔鬼的脸。她站在那里,冲着我狞笑。
    我赶紧打她身边逃开,沿着狭长的过道,一路跌跌撞撞朝自己的房间奔去,顾
不得裙子的荷叶边可能会将我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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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蝴蝶梦

第十七章

    克拉丽斯在卧房里等着我。她睑色苍白,看来是吓坏了。她一看到我,就哇地
一声哭起来。我一言不发,只顾动手去拉衣裙上的褡扣,用力撕扯衣料。我没法对
付那些扣子,克拉丽斯走过来帮我解,一面仍号啕不止。
    “没什么,克拉丽斯,这不是你的过错,”我说。她摇摇头,眼泪补簌扑簌沿
着两颊往下掉。
    “您的漂亮裙子,太太,”她说。“您的漂亮的白裙子。”
    “这没关系,”我说。“你怎么找不到褡扣?就在那儿,在背后。还有一个褡
扣,就在第一个扣子下面什么地方。”
    她胡乱地摸索着替我解衣,两手不住哆嗦,比我自己一个人搞还费事。她一直
在嘤嘤抽泣。
    “太太,您换件什么衣眼呢?”她说。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她总算把褡扣全解开了,我从衣裙中挣
脱出来。“我想,最好让我独个儿清静一下,克拉丽斯,”我说。“听我的话,离
开这儿,好吗?别担心,我会设法对付过去的。别把刚才的事儿放在心里。我要你
在今天的舞会上照样玩个痛快。”
    “要不要我给您烫条裙子,太太?”她说着抬起浮肿的泪眼望着我。“不消一
会儿就可以烫好。”
    “不,”我说。“别操这份心了,我看你还是走吧,喔,克拉丽斯……”
    “什么事,太太?”
    “别——对谁也别说起刚才发生的事。”
    “好的,太太。”她忍不住又是一阵呜咽。
    “别让人瞧见你这副模样,”我说。“回你自己的卧房去,把脸上的眼泪擦干,
有什么好哭的?一点也不值得。”有人在敲门。克拉丽斯惊慌地瞥了我一眼。
    “谁?”我问。门开了,比阿特丽斯走进来,径直走到我跟前,穿戴着东方人
的服饰,她显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怪样子,手腕上的镯环不住地丁当作响。
    “亲爱的,亲爱的。”说着,她向我伸出双手。
    克拉丽斯悄悄溜出房间去。我突然感到周身疲软,再也支撑不住。我走到床边
坐下,举手掀掉头上的假发卷。比阿特丽斯站在那儿望着我。
    “你感觉还好吗?”她说。“你脸色苍白得很。”
    “那是因为灯光的缘故,”我说。“灯光下总显得没有血色。”
    “坐下来歇一会儿就会好的,”她说。“对了,我给你倒杯水来。”
    她走进浴室。一抬腿,一举手,她腕上的镯子就丁当作响。她回身进屋时,手
里捧着一杯水。
    我一点儿也不想喝,可是为了不让她扫兴,勉强喝了几口。从龙头放出来的水,
喝上去热乎乎的,她没先让龙头开着淌一阵。
    “当然,我一眼就看出这只是一场可怕的误会,”她说。“你是不可能知道的。
你怎么可能知道呢?”
    “知道什么?”我说。
    “天哪,那套化装舞眼呀。可怜的孩子,你临摹的画廊里的那幅少女画像。上
回曼陀丽的化装舞会上,吕蓓卡正是这么干的。一模一样。同样的画像,同样的装
束。你站在那儿楼梯口,有那么一刹那工夫,我还真以为……”
    她收住话头,没往下讲,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
    “你这可怜的孩子,真是太不幸了。你怎么能知道呢?”
    “我应该知道的。”我惊得目瞪口呆,连脑子也麻木了,我只是冲着她发愣,
嘴里昏昏沉沉地嘟哝着:“我是应该知道的。”
    “别胡说,你怎么可能知道呢?这种事情不会随便钻进我们哪个人的脑袋瓜子
来。只是你得明白,乍一看见,真好似晴天霹雳。我们谁也没料到,而迈克西姆……”
    “说啊,迈克西姆怎么啦?”我说。
    “他嘛,认为你是故意这么干的。你不是打赌说,要让他大吃一惊吗?一场没
头脑的玩笑。当然,他不这么看。对他来说,这不啻是当头一棒。我当即告诉他,
你不会存心于这种事的,完全是造化弄人,偏偏让你选中了那幅画像。”
    “我是应该知道的,”我又重复了一遍。“全怪我不好,我应该明白。我应该
想到的。”
    “别那么说。不用担心,你可以平心静气地把经过向他解释清楚。一切都会冰
释的。就在我上楼来的时候,第一批客人已经到达。他们此刻正在喝饮料。没问题。
我已叫弗兰克和贾尔斯编了一套词,说你因为化装服不合身,生气了。”
    我坐在床沿上一声不吭,两手搁在膝上。
    “你可以另外找件什么衣服穿穿?”比阿特丽斯走到我的衣柜前,唰地一下把
柜门拉开。“嗨,这件蓝的怎么样?看上去挺美。把这件穿上。没有人会在乎的。
快,我帮你穿。”
    “不,”我说。“不,我不打算下楼去。”
    比阿特丽斯郁悒地望着我,那件蓝色袍子搭在手臂上。
    “可是,亲爱的,你一定得下去,”她愁眉苦脸地说。“你不露面可不行!”
    “不,比阿特丽斯,我不想下楼去。我没法去见这些人,出了这种事儿我再也
没法应付了。”
    “没人会知道化装眼的事儿,”她说。“弗兰克和贾尔斯决不会声张的。那一
套话我们已全编好啦,就说那家店铺送错了衣服,穿着不合身,所以你只好将就穿
了件普通的晚礼眼。谁都会觉得这事儿完全合乎情理。这对晚会不会有任何影响。”
    “你不明白,”我说。“穿什么衣服我并不计较,根本无所谓。使我难受的是
刚才发生的事,是我自己的所作所为。我现在不能下去,比阿特丽斯,不能下去。”
    “可是,亲爱的,贾尔斯和弗兰克完全理解,而且非常同情。迈克西姆也不例
外,只是猛一上来有点震惊……我会设法把他单独拉到一边,跟他谈一谈,把一切
向他解释清楚。”
    “不!”我说。“不!”
    她把那件蓝袍子往我身边的床沿上一放。“客人马上就到齐,”她忧心仲忡,
心烦意乱地说。“要是你不下去,人家会觉得很奇怪。我总不能说你突然得了头痛
病。”
    “为什么不能?”我精疲力竭地说。“有什么关系呢?怎么说都行。没有人会
在乎的,他们里面又没人认识我。”
    “好的,我的亲爱的,”她拍拍我的手说。“设法打起精神来。把这件漂亮的
蓝衣服穿上。想想迈克西姆吧。为了他,你也该下楼去。”
    “我一直在想着迈克西姆,”我说。
    “对吧,那当然就……?”
    “不,”我抚着指甲,在床沿上前后晃动着身子。“我不能,我不能。”
    又有人敲门了。“哦,天哪,会是谁呢?”比阿特丽斯一面说,一面朝房门走
去。“什么事?”
    她把门打开。贾尔斯站在门外。
    “客人到齐了,迈克西姆让我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唔?”他说。
    “她说她不想下楼,”比阿特丽斯说。“天晓得我们该怎么说才好。”
    我发现贾尔斯正从敞开的门那儿朝我张望。
    “喔,天哪,这可乱了套啦,”他低声说。他注意到我已看见他,这才不好意
思地转过脸去。
    “我怎么对迈克西姆说呢?”他问比阿特丽斯。“已经八点五分了。”
    ”就说她头晕不舒服,待会儿看能不能下楼。叫他们别等,请客人入席就是了。
我这就下来。这儿由我照料。”
    “行,就按你的意思说。”他说着又偷偷朝我这边膘了一眼,目光里带着同情,
可又夹杂着几分好奇,不明白我干吗要这么坐在床沿上;他说话时还压着嗓门,似
乎家里有人出了什么事,正等医生上门急救呢。
    “还有什么要我效劳的?”他说。
    “没了,”比阿特丽斯说。“你下楼去吧,我随后就来。”
    他拖着阿拉伯长袍乖乖地走了。我暗自寻思,多年以后再回想起此刻的情景,
一定会乐得哈哈大笑,到那时我会说,“还记得当年的情景吗?贾尔斯一身阿拉伯
人的打扮,比阿特丽斯脸上蒙着面纱,镯环在她手腕上丁当作响。”流逝的光阴会
润以甘露,使这一刻成为逗人发笑的一幕。可是眼前有什么趣味可言?我怎么笑得
出来?眼前终究是眼前,而不是将来。眼前的这一切太逼真了,都是活生生的事实。
我坐在床沿上,扯拉着鸭绒垫被,从被角的隙缝里抽出一小片羽毛来。
    “想喝点白兰地吗?”比阿特丽斯作最后一次努力。“我知道,喝两口能给你
壮壮胆,添几分虚勇,不过有时候还真有奇效。”
    “不,”我说。“不,我什么都不要。”
    “我得下楼了。贾尔斯说他们正等着开饭呢。此刻我让你一人留在这儿,你看
行吗?”
    “走吧。谢谢你,比阿特丽斯。”
    “哦,亲爱的,别谢我。我真希望能帮你点什么忙。”她敏捷地弯下腰,对着
我那面化妆镜一照。随手往脸上敷了些粉。“天哪,瞧我这副鬼样子,”她说。
“我知道都是该死的面纱捣的鬼。这也真叫没办法。”她披着悉碎作声的袍子走了
出去,顺手把门关上。我觉得由于自己拒绝下楼,已辜负了她对我的同情。我已暴
露了我性格中怯懦的一面。可是她不理解我。她属于另外一个生活圈子,和我是不
同类型的人。那个圈子里的女人,个个富有胆识,并不像我这么怯懦。要是这种事
儿不是出在我身上,而是落在她比阿特丽斯头上,她就会另外换一套衣眼,重新走
下楼去迎接客人。她会站在贾尔斯身边,跟大家—一握手寒喧,脸上还挂着微笑。
在我,这可办不到。我缺少这股傲气和胆量,我缺乏良好的教养。
    我眼前老是浮现迈克西姆那张惨白的脸,那对喷射着怒火的眸子,而在他身后,
还站着贾尔斯、比阿特丽斯和弗兰克,他们都像哑巴似地望着我发愣。
    我从床沿站起,走到窗前向外凝望。园艺工人在玫瑰园里来回走动,忙着检查
彩色灯泡,看看有没有毛病。天色渐暗,西边的天幕上,映出几片条纹状的橙红色
晚霞。一到薄暮时分,华灯就会大放光明。玫瑰园里设了桌椅,成双配对的宾客要
是愿意到户外小坐,可以上这儿来休憩。我从窗口可以闻到玫瑰的馨香。园艺工人
正在谈笑。“这儿缺了一只,”我听到其中一个大声嚷嚷。“能替我另外拿只小灯
泡来吗?比尔,蓝色的小灯泡。”他把灯泡装了上去,嘴里悠然自得地吹着口哨,
吹的是一首时下流行的曲子。我想,说不定今晚乐队也会在俯瞰大厅的吟游诗人画
廊里演奏这支曲子吧。“行啦,”那人说着,把灯开亮又关掉。“这儿的灯没问题
了,一只也不缺。现在去看看平台那儿的彩灯吧。”他们拐过墙角走远了,嘴里还
在吹着那支曲子。要是我能变个工匠该多好。到了晚上,双手往兜里一抄,帽子撩
在后脑勺上,和朋友们一起站在车道上,看着汽车一辆辆开到宅子前。他会同庄园
里的其他人,围作一堆,然后在平台一角专为他们设置的长桌上喝苹果酒。“又跟
往日里一样啦,是不是?”工匠会这么说。可是他的朋友却会把脑袋一晃,吸口烟
斗。“这位新太太可不像我们的德温特夫人,完全不一样。”接着旁边人群里有个
妇女,还有别的一些人,也都随声附和:“说的是!”一面还一个劲儿点头。
    “今晚上她人在哪儿?一次也没在平台露面。”
    “我可说不上来。我没有见着她。”
    “往日里,德温特夫人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到处都可以见到她的人
影。”
    “嗨,一点不错。”
    那女人转过脸去,朝邻座神秘地一点头。
    “听说她今儿晚上压根儿不准备露面了。”
    “往下说。”
    “这是真的。不信你问这儿的玛丽。”
    “是真的。宅子里有个仆人亲口对我说,德温特夫人一晚上没跨出房门一步。”
    “她怎么啦,生病了吗?”
    “不,我想是耍脾气了。听人说她那件化装服不称心。”
    那一堆人群里先是爆发出一阵尖厉刺耳的笑声,接着又喊喊喳喳议论开了。
    “谁听说过竟有这样的事!这可是给德温特先生出丑哪!”
    “我可不信这种说法,像她那样的黄毛丫头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也许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千真万确,满屋子上下全这么说。”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这个微微一
笑,那个眨眨眼睛,另一个耸耸肩膀。先是这儿的一群,随后又是另外一群,接着
又传到那些在平台、草坪散布的客人耳朵里,最后还惊动了一连三小时坐在底下玫
瑰园里的那一对男女。
    “你看我刚才听到的是真的吗?”
    “你听到了什么?”
    “嗨,听说她根本没什么不舒服。他们俩大吵了一场,所以不肯露面啦!”
    “哦,是这样!”说着,眉毛一扬,长长的一声口哨。
    “我说嘛,事情也实在有点蹊跷,你说不是吗?我的意思是说,怎么会突然无
缘无故地闹起头疼来呢?我看这里面大有文章。”
    “我觉得他好像有点闷闷不乐。”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当然罗,我早就听说他们的婚姻不很美满。”
    “噢,真的吗?”
    “嗯。好几个人都这么说过。他们说,他也逐渐意识到自己铸成了大错。本来
嘛,此人姿色平平,并无动人之处。”
    “是呀,我也听人说她长得并不怎么样。她是哪家的闺女?”
    “哦,根本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是他在法国南方偶然找着的,是个看护兼家庭
教师之类的角色。”
    “我的老天!”
    “我说是嘛。一想到吕蓓卡……”
    我仍然出神地望着那几张空椅子。晚霞映染的天空逐渐暗淡下来。星星已在我
头顶上闪现。玫瑰园后面的林子里,归巢的鸦雀悉碎鼓翅,准备过夜。一只孤独的
海鸥横空而过。我离开窗口,又回到床边。我捡起那件丢在地板上的白裙,连同薄
棉纸一起塞进衣盒。我把假发放回发盒内,然后打开一具杂品橱,寻找过去在蒙特
卡洛替范·霍珀夫人烫衣服时用的那只袖珍熨斗。它丢在里层的搁板上,跟几件好
久没穿的羊毛衫放在一起。这是一只通上各种电压的电流均可使用的熨斗,我把它
往墙上的插座里一插,开始烫起那件比阿特丽斯从衣柜里拿出来的蓝袍子。我有条
不紊地慢慢烫着,就跟以前在蒙特卡洛给范·霍珀夫人服务一样。
    烫完后,我把衣服摊在床上,然后擦去脸上的脂粉,那是为配原先那件化装舞
服面涂抹的。我梳了头,洗了手,穿上那件蓝袍,换了双与衣服相配的鞋子。我仿
佛又同过去那时候一样了,正准备陪范·霍珀夫人下楼到旅馆的休息室去。我打开
房门,沿走廊走去。四周静悄悄的,似乎根本没在举行什么宴会。我踮着脚,来到
过道尽头,拐过弯去。通往西厢的那扇门紧闭着。走廊里没有一点声响。我走到画
廊和楼梯处的拱门那儿,才听到餐厅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嗡嗡谈话声。筵席还未散呢。
大厅里空荡荡的,画廊里也不见人影。乐师们想必也在吃晚饭。我不清楚他们的起
居饭食是怎么安排的。是弗兰克一手安排的——不是弗兰克,就是丹弗斯太太。
    从我站着的地方,可以看到正对着我的画廊里那张卡罗琳·德温特的画像。我
可以看到那一络络发卷衬托着她的面庞,可以看到她嘴边挂着微笑。我记起那天拜
访主教夫人时她对我说的话:“我怎么也忘不了她的模样儿,一身雪白的衣裳,满
头乌黑的云鬓。”我怎么会把这些话忘了呢,我是应该知道的呀。搁在画廊里的那
些乐器,那些小乐谱架,还有那张大鼓,看上去样子有多怪。不知哪位乐师把手帕
丢在椅子上了。我凭靠栏杆,俯身望着下面的大厅。不多一会儿,大厅里就会像主
教夫人说的那样宾客满堂,而迈克西姆就站在楼梯下,跟来客—一握手。嘈杂的人
声将响彻大厅,随后,乐队在我现在凭栏伫立的画廊里管弦和鸣,那位提琴师将笑
咪咪地合着音乐的节拍不住晃动身子。
    到时候不会再像现在这么悄无声息。突然,画廊里的一块地板嘎吱响了一声。
我赶快转身朝后面的画廊扫了一眼,但不见有人。画廊里跟刚才一样阒无一人。可
是有阵冷风吹到我脸上,一定是谁把某条过道里的窗户打开后忘记关了。餐厅里嗡
嗡的谈话声仍不断传来。真奇怪,我身子一动也没动,地板怎么会嘎吱作响呢。也
许是因为夜晚太热,或者是地板木头年代太久,在哪一处有了翘棱。可是阵阵冷风
仍往我脸上吹来。谱架上有张乐谱纸,抖动一下,翻落在地板上。我抬头朝楼梯上
方的拱门望去。风是打那儿吹来的。我又来到拱门底下,当我走出拱门来到长廊时,
我看到通西厢的那扇门被风吹开,门扉贴着墙壁。西厢走廊里黑洞洞的,一盏灯也
没开。我可以感觉到风是从那儿某扇开着的窗子吹到我脸上来的。我伸手去摸墙上
的开关,可是摸来摸去摸不着。我影影绰绰看见过道拐角处有扇窗开着,窗帷随风
来回微微摆动。朦胧的暮色在地板上投下奇形怪状的影子。从洞开的窗户那儿传来
大海的涛声,那是海潮从圆卵石海滩退出去时发出的轻柔的噬噬声。
    我并没有走去把窗户关上,而是站在那儿谛听海水离岸时的阵阵哀叹,一面因
为衣衫单薄而打着寒颤。片刻之后,我一下子转身往回走,把西厢的那扇门带上,
重新走出拱门,来到楼梯口。
    喊喊喳喳的人声笑语比刚才响了。餐厅的门已经打开。客人正陆续退席。我看
见罗伯特在门口站着,叽叽嘎嘎的谈笑声里夹杂着一阵拖开椅子的声音。
    我一步一步跨下楼梯,准备前去迎客。
    今天,当我回顾我在曼陀雨初次参加的舞会——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只
能追忆起一些互不关联的琐碎细节,因为如果把那次晚会比作一块色彩单调的巨幅
画布,那么唯独这些细节还具有比较清晰的轮廓。至于背景,那是一片朦胧,隐隐
约约地浮现着无数张面孔,其中没有一张是我认识的,乐队缓慢而沉闷地演奏着华
尔兹舞曲,一曲又一曲,没完没了。成双结对的舞伴旋转着经过我们面前,脸上凝
固着一成不变的笑容;我和迈克西姆站在楼梯下,迎接迟到的宾客。在我看来,那
对对舞伴就像一些被无形的手牵住了的木偶,在那儿不停地转动扭摆。
    舞会上有个妇人,我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后来也再未见到过。她穿一条
村有鲸骨圈的肉色撑裙,那大概算是过去某个世纪一度流行的装束吧,至于是十七
世纪,十八世纪,还是十九世纪,那我就说不上来了。每当她打我身旁经过的时候,
正好逢上华尔兹乐曲的拖音节拍,而她也就随着乐曲在原地或一曲身或一摇摆,同
时还朝我这边嫣然一笑。这景象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最后竟成了习惯性的机械动作,
如同我们在轮船甲板上悠然散步时一样,这会儿遇到了一些有着同样健身雅兴的乘
客,深信待会儿转到船桥那边还会同他们擦肩而过。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这女人的尊容:暴突的牙齿,高耸的颧骨上抹着一圈鲜红
的胭脂,嘴边挂着无所用心、快活的微笑,像是深得晚会之乐。后来在夜餐桌旁我
又见到了她,那双犀利的眼睛正在桌面上搜索食物。她装了满满一盆鲑向龙虾蛋黄
酱,端着朝一个角落走去。还有那位克罗温夫人,穿了一身妖形怪状的紫红色衣服,
至于扮的是哪一位古代风流人物,我也搞不清楚,也许是玛丽·安托瓦内特[注],
或者是奈尔·格温尼[注]吧。谁知道呢,再不然就是这两位妖艳妇人的古怪杂凑吧。
她用激动的尖声不住地大声嚷嚷:“诸位今天有幸享受这番乐趣,要感谢的是我,
而根本不是德温特夫妇。”她因为灌了香摈,说起话来声调似乎比往常更尖利。
    我记得,罗伯特一个失手,将一盘冰块倒翻在地;弗里思看见闻下这祸的不是
临时雇来帮忙的仆役,而竟是罗伯特,不禁露出极度愤懑之色。我真想朝罗伯特走
过去,站在他身旁说:“我知道你心里的滋味。我理解,今天晚上我的表现比你还
要糟糕。”至今我仍能感觉到我那凝结在脸上的不自然的微笑,这笑容跟我眼睛里
的痛苦神情多么格格不入。我仿佛又看到比阿特丽斯,亲切有余、机智不足的比阿
特丽斯,一边跳舞、一边倚在舞伴的手臂上朝我频频点头,给我打气;她手腕上的
镯子在丁当作响,面纱老是从她热得快冒汗的前额上滑下来。我也可以栩栩如生地
回忆起自己如何不顾死活,再次随贾尔斯在大厅内旋转起舞。好心肠的贾尔斯真心
实意地同情我,所以我怎么也不忍心加以拒绝,不过他得像在赛马会上牵着他的马
匹那样,领着我穿过四周不住蹬脚踢腿的人群。“你穿的这件袍子真帅,”我至今
仍可以听见他这么说。“相形之下,这儿所有的人都显得傻透了。”但愿上帝赐福
于贾尔斯,他用这种率直而又委婉动人的方式,向我表示真诚的同情,他以为我是
因为没有像样的舞服而灰心丧气,担心会在客人面前显出寒酸相,他以为我在乎的
就是这些。
    是弗兰克给我端来了一盆鸡肉和火腿,但我无法下咽;是弗兰克站在我肘边,
手里端着一杯香摈酒,可我一点不想喝。
    “您还是喝一点吧,”他轻声说。“我看您需要喝几口。”为了不辜负他的一
片好意,我勉强呷了三口。他眼睛上蒙着那块黑布,脸色显得苍白,模样也变了,
看上去又老又怪,睑上似乎添了几道我以前没看到过的皱纹。
    他像是舞会的另一位主人,忙着在客人中间周旋应酬,向客人敬烟敬酒,请他
们用点心;他偶尔也走下舞池,带着严肃的神情,拖着艰难的舞步,拉长了脸,拥
着舞伴在大厅里转。他的那身海盗打扮还算有节制;他头上裹了块红头巾,头巾下
露出蓬松的络腮胡子,显然他在胡子上面还真煞费了一番苦心,但效果不佳。不难
想象他曾怎么站在他那间没有什么家具的单身汉卧室里,对着镜子,把胡子绕在手
指上,想让它卷曲起来。可怜的弗兰克。亲爱的弗兰克。我从来没问过,也一直不
知道他对曼陀丽这最后一次舞会深恶痛绝到何种程度。
    琴鼓声不绝于耳,舞池里双双对对的舞伴,像牵线木偶似地摆动扭曲着身子,
转过来转过去,转过来转过去,从大厅的这头转到那头,又从那头转回到这头;那
个站在一旁冷眼静观的似乎不是我本人,并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活人,而
是一具借托我这形体的泥塑木雕,一具钉上了笑脸的木头架子。站在它旁边的也是
一个木头人。他的脸俨然是一副面具,脸上的笑容分明也不是他自己的。那对眼睛
并不属于我所热爱并熟悉的那个人。冷漠、黯然无神的目光,透过我的形体,越过
我的形体,投向某个我无法跨入的人间地狱,投入某个我无法分担且与外界截然分
隔的精神绝境。
    他没对我说过一句话,也没在我身上碰一下,我们这一对男女主人虽并排站着,
中间却远隔重山。我看着他落落大方地同客人周旋。他对这个随口吐出一言半语,
同另一个说句把笑话,朝第三个莞尔一笑,回过头去又同第四个打声招呼,除了我
以外,谁也不知道他的一言一语和一举一动都不过是由机器操纵的一系列刻板反应。
我们像一台戏中的两个角色,不过是各念各的台词,谈不上默契配合。我俩得各自
硬着头皮忍受,得为眼前所有这些我素不相识以后也不想再见到的人,痛苦地、装
模作样地演着这台戏。
    “听说你妻子的礼服没及时送来,”一位满脸斑纹、头戴水手帽的客人用胳膊
肘碰了碰迈克西姆的胸口,笑着说。“真他XX的不像话,是吗?要是我,就去告那
家铺子一状,告它诈骗钱财。有一次我的表姨也碰到过这种事。”
    “是的,是件不幸的事,”迈克西姆说。
    “听我说,”水手又转过脸来对我说。“你该说自己是朵‘毋忘花’。这种花
是蓝颜色的,对吗?‘毋忘花’,迷人的小花儿。没说错吧,德温特?对你太太说,
她该称自己‘毋忘花’才对。”他搂着舞伴,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拖着舞步飘开了。
“这想法不赖吧,啊?一朵‘毋忘花’,”这时,弗兰克再次在我背后转悠,手里
换了只杯子,这回倒的是柠檬水。
    “不,弗兰克,我不渴。”
    “为什么您不跳场舞呢?要不就找个地方坐一坐,平台上有个角落还清静。”
    “不,我还是站着的好,我不想坐下。”
    “要不要我给你拿点吃的。来客三明治,来只桃子?”
    “不,我什么也不要。”
    那位穿肉色舞服的太太又转到我跟前,这一回可忘了朝我微笑。由于刚吃了晚
餐,脸上红喷喷的。她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舞伴的脸。她的舞伴是个瘦高个儿,
长着一个提琴似的下巴。
    《命运》圆舞曲,《蓝色的多瑙河》、《风流寡妇》。嘭、嚓,嚓,嘭、嚓、
嚓,转了又转;嘭、嚓、嚓,嘭、嚓、嚓,转了又转。一个个人物打我眼前晃过:
那位穿肉色舞服的太太;一位全身披绿的女士;又是比阿特丽斯,她的面纱已从额
上撩开,甩到头发后面;满头大汗的贾尔斯;接着又是那个水手,这次他换了个舞
伴。这两人在我身旁停下。我不认识那个女的,她扮的是都择王朝时代的命妇,一
个毫无特色的都铎王朝的命妇,穿了件黑天鹅绒衣服,脖子上围一圈皱边。
    “你们什么时候到我家来玩?”她这么说着,好像我们是多年深交似的。我只
好随口应了一句:“过两天准去,前几天我们还谈起过呢。”我心里暗暗奇怪,随
机应变地撒谎竟变得这么容易,一点也不费什么劲。“多有趣的舞会,真该祝贺您
问,”她说。我回了一句“承蒙夸奖”,接着又说:“挺有趣的,是吗?”
    “听说铺子送错了裙子,是吗?”
    “可不是!岂有此理,你说呢?”
    “所有的店铺都是一路货。千万别相信他们。不过你穿着这身漂亮的蓝衣裙,
看上去非常年轻,比我这件裹得身子出汗的天鹅绒衣服要舒眼多了。贤伉俪别忘了
过几天到我宫里来吃饭啊!”
    “会来的。”
    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上哪儿?宫里?难道我们招待的是什么王公贵族?她合着
《蓝色的多瑙河》的节拍,被那个水手搂着,一起回旋向前,那条天鹅绒裙子像地
毯吸尘器似地从地板上拖过去。隔了好久以后,有一天半夜里,我睡不着觉,突然
记起来了,那位都择王朝的命妇就是喜欢在彭奈恩山区散步的主教夫人。
    几点钟了?我不知道。夜晚一小时一小时地拖沓着过去,同样的面孔,同样的
曲子。在藏书室里打桥牌的那些牌客,不时像隐士似地溜出来,看看舞池里的盛况,、
然后又回身进去。比阿特丽斯拖着那件袍子,在我耳边轻轻嘀咕了一句:
    “你干吗不坐下?你的脸色多难看。”
    “我没什么。”
    贾尔斯脸上的油彩随着汗水往下淌。可怜的人,快被裹在身上的阿拉伯毯子闷
死了。他走到我跟前说:“走,到平台去看焰火。”
    我记得自己站在平台上,抬头仰望,那些四下乱窜的焰火在空中开花,接着又
散落下来。小丫头克拉丽斯跟一个庄园外的小伙子一起,呆在庭院的一个角落里。
她笑得很欢,每当一个爆竹在她脚边劈啪开花时,她就高兴得尖叫起来。她已经忘
了刚才的眼泪。
    “看啊,这个花炮特别大。”贾尔斯仰着那张大圆脸,张着嘴巴。“炸开啦,
好哇!美极了。”
    焰火筒拖着咝咝的长音,飞快窜入夜空,接着,嘭地一声炸开,化作一串翡翠
似的礼花。人群中发出啧啧赞叹声,有人欢乐地大叫,也有人鼓掌。那个穿肉包衣
裳的太太挤到最前面,脸上显出急不可待的神情,每落下一朵礼花都要评论一番:
“哦,美极了……快看那一颗,哦,真是婀娜多姿……哦,那一颗没爆开……当心,
冲我们这边来啦……那些人在那儿干吗?”……连那些玩桥牌的隐士也都从蛰居的
斗室钻了出来,和跳舞的人一起站在平台上观看焰火。草坪上人头攒动,炸开的礼
花照亮了一张张仰望的脸。
    焰火筒像离弦的箭,接二连三窜入空中;夜空金紫交辉,一片光华。曼陀丽像
所魔屋似地巍然屹立着,每扇窗子都在闪闪发光,四周的灰墙也被五颜六色的礼花
抹上一层华彩。这是一所着魔的大宅,鹤立鸡群般挺立在黑黝黝的树林环抱之中。
当最后一束焰火放完,人们的欢笑声渐次消失时,刚才还那么美妙的夏夜似乎一下
子显得死气沉沉,天空成了一张凄清惨淡的灰幕。草坪上和车道上的人群渐渐散去。
挤在长窗前平台上的客人重又退进客厅。高潮已过,渐近尾声。大家都茫然若失地
四下站着。有人给我递上一杯香摈。我听见车道上有汽车发动的声音。
    “他们开始走啦,”我想。“谢天谢地,总算开始走啦。”那位穿白色衣服的
太太又在一边大吃起来。大厅里的客人还得有好一段时间才能走空。我看见弗兰克
朝乐队打了个手势。我站在客厅和大厅之间的通道上,身旁是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
    “宴会妙极了,”他说。
    “哦,”我说。
    “我玩得尽兴,”他说。
    “我很高兴,”我说。
    “莫利因为不能来还大发了一通脾气,”他说。
    “是吗?”我说。
    乐队奏起了《友谊地久天长》。那人一把抓住我的手,一上一下地晃动着。
“嗳,”他说。“来吧,你们几个一齐来啊。”又有一个人拉住我的另一只手摇晃
着。更多的人加入进来。我们围成一个大圆圈,扯着嗓子高声唱。那个在晚会上玩
得尽兴并说莫利因为来不了而大发脾气的男子,穿着一身中国满清遗老的官服;就
在我们上下甩动手臂的当儿,他的假指甲给袖管勾住了。他笑得前仰后合。我们也
都笑了。“旧日好友怎能忘怀,”大家齐声唱道。
    唱到结尾的几小节,兴高采烈的狂欢气氛急转直下,接着,鼓手照例用鼓棒嗒
嗒敲了几下作为引子,乐队随即奏起《上帝保佑英王》[注]。大家脸上的笑容不见
了,就好比是被一块海绵抹了个干净。那位满清遗老猛地双脚一并,来了个立正姿
势,双手僵直地垂在身子两侧。我记得当时自己曾暗暗揣摩,不知此公是不是现役
陆军军人。那张毫无表情的马脸,配着一簇满族人式的垂髯,样子好不古怪。我看
见那个身穿肉色衣服的太太正朝我望。乐队冷不防在这时奏起《上帝保佑英王》,
弄得她手足无措,所以只好直挺挺地把一满盆冻鸡捧在胸前,那模样就好比捧着做
礼拜时募到的捐款一般,脸上生气全无。一俟《上帝保佑英王》奏完,她忙不迭地
松散一下身子,接着又吃起她那盆鸡肉来。她一面狼吞虎咽,一面转过头去同她的
伴侣没完没了地闲扯。有人走过来紧紧握了握我的手。
    “别忘了,下月十四号请来合下便饭。”
    “哦,有这么回事吗?”我茫然望着他。
    “是啊,刚才你大姑子也答应的。”
    “哦,哦,那可热闹啦。”
    “八点半。带黑领结的正式宴会。说定啦,届时恭候大驾光临。”
    “好,到时一定来。”
    人们开始站成一行又一行,准备道别。迈克西姆在屋于的另一头。我脸上重新
堆起在唱完《友谊地久天长》之后渐渐隐去的笑容。
    “好久没度过这么愉快的夜晚了。”
    “我真高兴。”
    “多谢。这么盛大的宴会。”
    “我真高兴。”
    “告辞啦,你瞧,我们一直呆到晚会终了。”
    “是的,我真高兴。”
    难道英语中再没有别的话了?我像木偶那样鞠躬微笑,目光越过人们的头顶,
搜寻着迈克西姆的身影。他在藏书室门旁被一伙人缠住了;比阿特丽斯也被人围住;
贾尔斯把一群零零落落的客人领到客厅的冷餐桌前;弗兰克则在外面车道上送客上
车。我被一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团团围在中间。
    “再见,承蒙款待,不胜感激。”
    “我真高兴。”
    大厅里的客人快走空了。在此黑夜将尽,疲惫的另一天即将破晓之际,大厅里
已呈现出一派昏沉、凄凉的气氛。晨曦透射在平台上,我依稀辨出草坪上暗褐色焰
火架的轮廓。
    “再见,晚会妙极了。”
    “我真高兴。”
    迈克西姆已经走出屋子,跟弗兰克一起站在车道上送客。比阿特丽斯一边朝我
走来,一边卸下丁丁当当的手镯。“我再也受不了这些个劳什子。天哪,真把我累
死了。我好像一场舞也没有错过。不管怎么说,这次舞会开得极为成功。”
    “是吗?”我说。
    “亲爱的,你还不快去睡觉?看你这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你差不多一个晚上都
站着。男人都上哪儿去了?”
    “在外面车道上。”
    “我想喝点咖啡,吃点鸡蛋和熏肉,你也来点怎么样?”
    “不要,比阿特丽斯,我不想吃。”
    “你穿着这套蓝衣裙很迷人。大家都这么说。关于——关于那件事儿,没有人
听到一点风声,所以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我没放在心上。”
    “换了我,明儿早上就好好睡个懒觉。躺着别起来。早饭在床上吃。”
    “好的,也许就这么办。”
    “要不要我跟迈克西姆说你上楼去了?”
    “谢谢你,比阿特丽斯。”
    “好了,亲爱的,好好睡一觉。”她飞快地吻了我一下,又在我肩上轻轻一拍,
随后就上冷餐室找贾尔斯去了。我蹒跚地一步一级跨上楼梯。乐师们已把画廊里的
电灯关掉,下楼去吃鸡蛋和熏肉宵夜。乐谱散了一地。有把椅子翻倒在地。一只烟
缸里盛满乐师们抽剩的烟蒂。这是舞会的余殃。我沿过道朝自己房间走去。天色一
点点亮起来,鸟儿已经开始啁啾,脱衣时我已不必开灯。冷飕飕的晨风从窗口轻轻
吹来,颇有几分寒意。夜间,一定有好多人到玫瑰园来过,因为所有的椅子都从原
来的位置上挪开了。有张桌子上放着一盘空玻璃杯。不知谁把只手提包遗忘在一张
椅子上。我把窗帷拉上,好让房间里暗一些,可是灰蒙蒙的晨曦还是从旁边的缝隙
里透了进来。
    我钻进被窝,感到两腿发沉,没一点力气,腰背隐隐作痛。我仰面躺下,阖上
眼,洁白的床单给人一种凉爽舒适的感觉。我多么希望脑子也能像身躯一样得到休
息,松驰下来,然后进入梦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住地嗡嗡作响,随着音乐的节
拍乱蹦乱跳,在脸庞的海洋中旋转。我用双手紧紧压住自己的眼睛,但是这些脸庞
却仍在我脑海中徘徊不去。
    不知道迈克西姆还要等多少时间才回房来,我旁边的那张床看上去如此僵冷无
情。要不了多久,屋子里的阴影全会消遁不见,墙壁、天花板和地板都会被朝阳照
得白灿灿的。鸟儿不再压低嗓子,而是将唱得更响,更欢。阳光会在窗帷上织成黄
澄澄的图案。床头小钟滴答作响,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我侧转身子,望着时钟的
针臂在钟面上缓缓移动。分外移到正点上,接着又转了过去,开始另一轮新的旅程。
迈克西姆却始终没回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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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我大概是在七点以后不久睡着的,记得那时天已大亮,所以不必再自欺欺人地
以为拉上了窗帷就能把阳光挡住。日光从洞开着的窗户射进来,大墙上交织成一幅
幅的图案。我听到仆人正在下面玫瑰园里忙着收拾桌椅,并取下那串彩色小灯泡。
迈克西姆的床仍旧空着。我伸开四肢,舒服地躺在床上,用胳臂蒙着眼睛。这种奇
特而不成体统的姿势似乎最不可能催人入眠,然而我却昏昏沉沉地接近迷糊之境,
最后总算堕入了梦乡。一觉醒来,时间已过十一点。刚才我睡着的时候,克拉丽斯
一定已到房里来过,还给我送来了早茶,因为这时我发现身旁放着茶盘和凉透了的
茶壶。我的衣眼也都折叠得整整齐齐,那件蓝衣裙已被拿走,放进衣柜。
    这一觉虽短,却很酣沉。我喝着凉茶,睡意仍未全消,睡眼惺松地瞅着前面的
空白墙壁。迈克西姆的空床使我猛然清醒过来,心头莫名其妙地一惊,前一夜的极
度痛苦再次向我袭来。他根本没有上床睡觉。他的睡衣睡裤放在铺开的床单上,折
得好好的,没人碰过。我暗自纳闷,克拉丽斯刚才进屋给我送茶时不知作何感想。
她注意到了吗?出去以后有没有告诉其他仆人?他们会不会一边吃着早饭,一边津
津有味地议论这事?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对这一点老是斤斤计较;为什么一想到仆人
们会在厨下窃窃私议就感到这么苦恼不安。一定是我这个人气量小,心地窄,脑筋
古板,受不了别人的半句闲话。
    昨晚上我之所以最终换上了那件蓝衣裙下了楼,而没有躲在自己房里,也是这
个缘故。这里面谈不上什么勇敢或高尚,仅仅是受了习俗虚礼的驱使,一心想委屈
求全罢了。我之所以毅然下楼,并不是为迈克西姆着想,也不是为了比阿特丽斯或
曼陀丽。我下楼来乃是因为我不想让参加舞会的宾客以为我和迈克西姆在翻脸怄气。
我不想给他们话柄,好让这些人回家去风言风语:“不说你也知道,他俩合不来,
听说他生活得一点不快活。”我完全是为了自己,为了顾全自己那份可怜的自尊才
下楼去的。我一口一口呷着凉茶,怀着既疲惫又痛苦的绝望心情想着:只要永远不
让外人知道,那末即使我住曼陀丽这一隅,迈克西姆住庄园那一角,我也心甘情愿。
哪怕他不再对我存有半点温情,不再亲吻我,非到万不得已时不启口对我说话,我
相信我也能忍受得住,只要除我俩以外确实没有别人知道其中底蕴。只要我们能用
钱堵住仆人的嘴巴,那我们可以在亲朋面前,在比阿特丽斯面前强颜欢笑,扮演恩
爱夫妻的角色,到只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尽可以分道扬镳,各回各的空房,各过
各的生活。
    我多么痴呆地坐在床上,望着墙壁,望着窗口射进来的阳光,望着迈克西姆的
空床,似乎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婚姻破裂更使人丢脸,更使人抬不起头来的事了。
结婚才三个月,夫妻就反目了。此刻,我已不存半点幻想,不再矫情虚饰。通过昨
天晚上的那一幕,我全看明白了。我的婚姻是极大的失败。人们倘若知道真相定会
议论纷纷,那些闲话也不一定全是捕风捉影。我们确实合不来,确实不是理想的伴
侣。我俩并不相配。对迈克西姆来说,我太年轻,太没有生活经验,而更重要的是,
我不属于他生活的那个圈子。我像个孩子那样,像条狗那样,病态地、屈辱地、不
顾一切地爱着他,但这无济于事。他所需要的不是这样一种爱情,他需要的是我无
法给予的别种东西,是他以前曾领受过的另一种爱。我想起自己在结下这宗姻缘时,
心里曾涌起一股近乎歇斯底里的青春激情和自负感,以为自己能给曾体验过巨大幸
福的迈克西姆带来幸福。甚至连头脑平庸、见识肤浅的范·霍珀夫人也知道我这一
步走错了。“恐怕你日后会吃后悔药的,”她说,“我觉得你正铸成大错。”
    这番话我哪听得进去,只觉得她为人冷酷无情,而实际上她的话是对的。她在
所有事情上都是对的。她临别时朝我劈头刺来的那卑鄙的最后一击,是她一生中所
发表的最剀切入理的箴言:“你不会自欺欺人地以为他爱着你吧?他形影相吊,没
法忍受那幢人去楼空的大宅。”迈克西姆当时没爱着我,以后也没爱过我。我们在
意大利度过的蜜月,他根本不当一回事情;我们在这儿朝夕相伴的生活,对他也味
同嚼蜡。我所认为的那种对我的爱,对我自己作为独立个人的爱,其实并非是什么
爱,只不过他是一个男人,而我是他的妻室,也还年轻,再说,他也感到寂寞。他
根本不属于我,而是属于吕蓓卡的。他仍眷恋者吕蓓卡。由于吕蓓卡的缘故,他决
不会爱我。丹弗斯太太说得不错,吕蓓卡仍在这幢宅子里,在西厢的那个房间里,
在藏书室、展室以及大厅上方的画廊里,甚至还在那间小小的花房里——那儿仍挂
着她的胶布雨衣。吕蓓卡还在花园里,在林子中,在海滩的小石屋里。走廊里仍回
响着她轻盈的脚步声,楼梯上还留着她身上散发的余香。仆人们仍在按她的吩咐行
事:我们吃的是她喜欢的食物,她心爱的花卉摆满各个房间。她的衣饰犹在她房间
的衣柜里,她的发刷仍搁在梳妆台上,她的鞋子还搁在椅子下面,睡衣还摊在她床
上。吕蓓卡依然是曼陀丽的女主人。吕蓓卡依然是德温特夫人。我在这儿完全是个
多余的人。我像个可怜的傻瓜,胡乱闯进了这片不容外人涉足的禁区。“吕蓓卡在
哪儿?”迈克西姆的祖母曾这样大声说:“我要吕蓓卡,你们把吕蓓卡怎么啦?”
她不认识我,对我很冷淡,不是吗?这也难怪。对她说来我原是个陌生人。我不属
于迈克西姆,同曼陀丽格格不入。比阿特丽斯在我们初次见面时,将我上下一打量,
直言不讳地说:“你跟吕蓓卡多么不一样。”当我在弗兰克面前提起她的时候,他
沉吟不语,显得局促不安,对我连珠炮似的那一大串问题避之唯恐不及,其实我自
己也讨厌那些问题;而在我们快走近屋子时,他用低沉而平静的声调回答了我的最
后一个问题:“不错,她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吕蓓卡,无处无时不在的吕蓓卡。在曼陀丽,不管我走到哪儿,无论我坐在哪
儿,甚至在我冥思遐想,昏昏入梦之际,我都能遇见吕蓓卡。现在我已知道她的体
态身段,那细长的大腿,娇小的双足。她的肩膀比我丰满,还生就一双灵巧的手—
—那双手可以驾轻舟,驭骏马;那双手插枝养花,制作船模,还曾在一部书的扉页
上挥笔写下“给迈克斯——吕蓓卡赠”的题词。她那张玲球剔透的鹅蛋脸,我也熟
悉了;光洁白皙的肌肤,乌黑的云鬓。我知道她用的是哪一种香水;我能揣摩她在
爽朗欢笑和嫣然微笑时的模样。要是我听到那笑声,那末即使在千人之中我也会辨
认出她的声音来。吕蓓卡,吕蓓卡,无时不有,无处不在。我永远也摆脱不掉吕蓓
卡。
    她阴魂不散,老是缠着我,说不定我也同样使她日夜不得安宁;正如丹弗斯太
太所说,她正从画廊上俯视着我,而当我伏在她书桌上写信时,她就坐在我身边。
我穿过的那件雨衣,我用过的那方手绢,都是她的遗物。说不定她不仅知道,而且
还看着我将它们拿在手里。杰斯珀原是她的爱犬,现在却因在我脚边打转。玫瑰花
是她亲手栽植的,如今却任我剪摘。不错,我恨她,她是不是也同样恨我,怕我?
她是不是有意要让迈克西姆再次成为单鹄寡凫,在这屋子里鳏居呢?我可以同活人
拚搏,却无法与死人争斗。假如迈克西姆在伦敦有个什么情妇,他给她写信,去看
望她,和她同桌吃饭,同榻而眠,那我还可以同她较量一番,因为毕竟都是一样的
活人。我不会胆怯气馁。怒火和妒火是可以加以平息的。有朝一日,那女人年老色
衰,或是厌腻变了心,迈克西姆就不会再爱她。然而吕蓓卡青春常在,始终保持着
当年的丰韵。我是没法和她争风吃醋的。这样强大的敌手我委实无力与之抗衡。
    我起床拉开窗帷,阳光顿时泻满屋子。仆役们已将玫瑰园收拾得干干净净。人
们每参加一次宴会,第二天总要谈论好久,不知道此时他们是不是同样在谈论者昨
晚的舞会。
    “你觉得这次舞会是不是完全够得上以往的水平?”
    “哦,我想是吧。”
    “乐队稍嫌拖沓了点。”
    “晚餐丰盛极了。”
    “焰火也不坏。”
    “比·莱西开始见老啦!”
    “穿着那身打扮,谁会不见老呢?”
    “我觉得他很有几分病容。”
    “他嘛,一向是那副模样。”
    “你觉得新娘怎么样?”
    “不怎么样,呆板得很。”
    “我怀疑这门婚事是否美满。”
    “可不是,我怀疑……”
    到这时我才注意到门缝下有张便条。我走过去将它捡起,认出那方方正正的字
迹系出自比阿特丽斯之手。便条是她在早餐后用铅笔匆匆涂就的。“我叩过你的房
门,但你没有答应,想来你已听从我的劝告,睡一觉,把昨晚的事儿忘掉,贾尔斯
急于要回去,因为家里人来电话,说要他接替某个队员出场,赛一场板球,比赛于
下午二时开始,昨晚上,天晓得他灌了多少香按,真不知道他今天怎么去接球,这
会儿我双腿有点发软,不过昨夜睡得很沉。弗里思说,迈克西姆一大早就在楼下吃
了早饭,可现在却不见他的人影!所以请代我们向他致意,十分感激你俩昨晚的盛
情款待。昨天晚上我们玩得痛快极了。不要再去想那套衣服的事。(铅笔在最后这
一句下面划了一道粗线。)你的亲爱的比。”后面又附了一笔:“你们两位最近务
必抽时间上我们家来玩。”
    她在纸条上端写着上午九时三十分,而现在已近十一点半了。他们离开这儿快
两个小时,大概此时已到家了。比阿特丽斯打开手提箱取出旅行用品之后,就走进
花园干起日常的园艺活来,而贾尔斯则准备参加板球比赛,给球拍换上新的缚扎绳。
    下午,比阿特丽斯将换件凉快的外套,戴一顶遮阳宽边帽,去看贾尔斯赛板球。
随后他俩就在凉篷里用茶点,贾尔斯兴奋得满脸红光,比阿特丽斯笑呵呵地对她的
朋友说:“是嘛,曼陀丽的舞会我们去参加了,玩得真带劲。想不到贾尔斯今天在
球场上还能这么鲜蹦活跳。”说着,朝贾尔斯微微一笑,还伸手在他的背上轻轻拍
一下。他们俩已届中年,不再那么富有浪漫气息。他们结婚到现在已有二十年,儿
子也已长大成人,正准备进牛津深造。他们很幸福。他们的婚姻是美满的,不像我
这样,结婚才三个月就告破裂。
    我没法再在卧室里呆坐下去。侍女们要来收拾房间。说不定克拉丽斯刚才根本
没注意到迈克西姆的床。我故意把床弄皱,让人看了以为他已在上面睡过。如果克
拉丽斯没告诉其他女仆,那我也不想让她们知道。
    我洗了个澡,穿好衣眼,走下楼去。大厅里的舞池业已拆去,花卉也全都搬走
了。画廊里的乐谱架已撤去,乐队想必是乘早班车走的。园艺工人正在打扫草坪和
车道,把地上的焰火残骸余灰扫掉。要不了一会儿,就再也看不到曼陀丽化装舞会
的半点儿痕迹,筹备舞会花了那么长的时间,现在清理起来却似乎不费什么劲,一
转眼就解决了。
    我记起昨晚那位身穿肉色衣裙,站在客厅门口,手里端着那盆冻鸡的太太;此
刻,对我来说,那幕景象却似乎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或者说是时隔已久的一段往
事。罗伯特正在餐厅里擦桌子,他又恢复了常态,结实、迟钝,全然不是过去几周
以来激动得失魂落魄的那个角色。
    “早上好,罗伯特,”我跟他打招呼。
    “早上好,太太。”
    “你可在哪儿见到过德温特先生没有?”
    “太太,他吃完早饭,没等莱酉少校夫妇下楼就出去了,以后一直没有回来。”
    “你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吗?”
    “不知道,太太,我说不上来。”
    我又踱回大厅,穿过客厅,来到展室。杰斯珀赶忙跑过来舔我的手。瞧它那股
疯狂的快活劲头,仿佛我已离开了好久似的。长耳狗在克拉丽斯的床上过了一夜,
而从昨天上茶时分到现在,我一直没跟这畜生打照面,也许它跟我一样,觉得这段
时间真是长得可以。
    我拿起电话,问了庄园办事处的电话号码。说不定迈克西姆此刻在弗兰克那儿。
我感到非得跟他说话不可,哪怕只讲上两分钟也好。我一定要对他解释清楚,昨晚
上我那么做并非出于有意。即使以后我再也不跟他讲话,我也得把这点告诉他。接
电话的办事员,他告诉我迈克西姆不在那儿。
    “克劳利先生在这儿,德温特夫人,”办事员说。“您要他听电话吗?”我原
想一口回绝,但他动作比我快,我还来不及挂上话筒就听到弗兰克说话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真好笑,哪有一上来就冲着人问这话的。这个念头在我脑子
里一闪而过。他没说声“早上好”,也没问一下“昨晚睡得可好”,他为什么要问
“出什么事了”?
    “弗兰克,是我,”我说。“迈克西姆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我没见着他。早晨他没到这儿来过。”
    “没上办事处去?”
    “没有。”
    “哦,哦,嗯,这没关系。”
    “早饭时见到过他吗?”
    “没有,我还没起来呢。”
    “他睡得好吗?”
    我沉吟着。弗兰克是我唯一不怕让他知道真情的人。“他昨晚没有回房睡觉。”
    电话线的那一头没有作声,弗兰克大概正搜索枯肠,想找句话来应付。
    “哦,”他终于开口了,话说得很慢。“哦,我明白啦。”又是片刻的沉默之
后:“我就怕发生这样的事。”
    “弗兰克,”我气急败坏地说,“昨晚客人走完以后他说了些什么?你们几个
人干了些什么?”
    “我同贾尔斯和莱西夫人一起吃了客三明治,”弗兰克说。“迈克西姆没来。
他找了个推托的理由,径自去了藏书室。过后我也就回家了。也许莱西夫人知道吧。”
    “她走啦,”我说。“他们吃过早饭就动身走了。她给我留了张便条,说她没
看见迈克西姆。”
    “哦,”弗兰克说,我不喜欢他这一声“哦”,不喜欢他说这声“哦”时的腔
调。声音尖厉刺耳,预兆不祥。
    “你想他会上哪儿去?”我问。
    “我不知道,”弗兰克说。“散步去了也说不定。”病人的亲戚上疗养院询问
病情,那儿的医生就是用这种口气来敷衍他们的。
    “弗兰克,我一定得见他,”我说。“我得解释一下昨晚的事儿。”
    弗兰克没吱声。我想象得出他脸上的焦急神情,还有额上的条条皱纹。
    “迈克西姆以为我是故意那么做的,”尽管我努力克制,我还是哽咽起来。昨
晚我眼眶里饱含泪水,拚命忍着才没流出来,现在事隔十六个钟头,热泪却夺眶而
出,顺着双颊扑簌而下。“迈克西姆以为我是有意开的玩笑,开了个不可原谅的玩
笑。”
    “不,”弗兰克说。“不会的。”
    “听我说,他一定是这么想的。你没注意他的眼神,可我看到了。你没像我那
样,一晚上都站在他身旁瞧着他。他一直没理我,弗兰克。他后来再也没瞧我一眼。
整个晚上我们并肩站在那儿,相互没说过一句话。”
    “没有机会嘛,”弗兰克说。“要应付那么些客人。我注意到了,一点没错儿。
你以为我对迈克西姆还不够了解,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吗?听我说……”
    “我不怪他,”我打断了他。“要是他认为我存心要开那个令人发指的恶毒玩
笑,那他自然有权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完全可以不再理睬我,不再看到我。”
    “千万别这么说,”弗兰克说。“您不知道自己说到哪儿去了。我马上来看您,
我想我可以解释清楚的。”
    弗兰克来看我能顶什么用?还不是一起坐在晨室里,随机应变的弗兰克以和蔼
可亲的语调宽慰我几句,让我平静下来!我现在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为时太晚啦。
    “不,”我说。“不,我不想翻来复去老是提这件事儿。事情已经发生,再也
没法挽回了。说不定这样反而好,可以让我意识到某些我早该知道的事情,某些在
我嫁给迈克西姆之前就该有所觉察的事情。”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弗兰克说。
    他的嗓音尖厉而反常。迈克西姆不爱我,我不知道这同他有何相干,为什么他
就是不想让我了解事情的究竟?
    “我指的是他和吕蓓卡,”我说。这个名字从我嘴里吐出来,听上去像是某个
禁忌的词儿,既新奇,又不顺耳,再也没给我带来一种一吐为快的轻松感,而是热
辣辣的,让人觉得像在坦白悔罪时那样抬不起头来。
    弗兰克没有立即回答。我听到他在电话线的那一头倒抽了一口冷气。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又说了一遍,语气比先前更短促,更尖厉。“您这
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并不爱我,他爱的是吕蓓卡,”我说。“他从来没把她忘掉,他仍日夜思
念着她。他从来没爱过我,弗兰克。始终是吕蓓卡,吕蓓卡,吕蓓卡。”
    我听见弗兰克发出一声惊叫,管他呢,他再怎么感到震惊也不关我的事。“现
在你知道我心头的滋味了,”我说。“你也就该明白啦。”
    “喂,听着,”他说。“我一定得来看您,一定得来,听见没有?事关紧要,
我不能在电话里跟您说,德温特夫人?德温特夫人?”
    我砰地一声摔下话筒,从书桌旁站起来。我不想见弗兰克。他帮不了我这个忙。
现在除了我自己,谁也帮不了忙。我泪痕满面,双颊绯红,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啃
啮手帕的一角,同时还用力撕扯。
    我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再也见不着迈克西姆了。出于某种无可名状的
直觉,我敢说事情就这样定局了。他悻悻而去,再不回来了。我心里明白,弗兰克
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在电话里不便承认罢了。他不想让我受惊。要是我现在再打电
话到他办事处去,一定会发现他已经走开。办事员会说:“克劳利先生刚刚出去,
德温特夫人。”另外,我还可以想象到弗兰克连帽子也没顾得戴上,就匆匆钻进他
那辆寒伧窄小的莫里斯车,四出寻找迈克西姆去了。
    我走到窗前,遥望那一小片森林之神吹奏风笛的林中空地。石南花已完全凋谢,
要到明年才能再开出花来。少了石南花的浓艳,高大的灌木丛显得暗淡而无生气。
海面冉冉腾起浓雾,我已看不见草坡那边的树林。天气既湿又问,令人透不过气来。
我可以想象昨晚来我家的那些客人这会儿正额手相庆:“幸亏这场大雾推迟到了今
天,要不然昨天我们就没有福气观赏焰火了。”我走出晨室,穿过客厅,走到平台。
太阳躲在浓雾后面隐没了,似乎是一片不祥的阴影,已将整个曼陀丽笼罩,并夺走
了它头上的天空和光亮。一个园丁推着一辆小车打我身边经过,车里装满了昨晚客
人丢在草坪上的纸屑、果皮等垃圾。
    “早上好,”我说。
    “早上好,太太。”
    “恐怕昨晚的舞会给你们带来不少麻烦吧,”我说。
    “算不了什么,太太,”他说。“我看昨晚大伙儿玩得很痛快,这才是主要的,
对吗?”
    “嗯,说得不错,”我说。
    他朝草坪那边的林中空地眺望,山谷在那儿倾斜着通往大海。两旁的树木显得
灰暗朦胧,轮廓不清。
    “好大的雾呀,”他说。
    “是呀,”我说。
    “幸好昨儿晚上不像这样,”他说。
    “是的,”我说。
    他伫立片刻,然后碰了一下帽檐向我致意,推起车子走了。我穿过草坪,来到
林子边上。村从里的雾气凝作水滴,蒙蒙细雨似地飘落在我没戴帽子的头上。杰斯
珀耷拉着尾巴,拖着粉红色的舌头,灰溜溜地站在我脚边。阴湿、闷热的天气使它
快快不乐,打不起精神来。从我站着的地方,可以听到阴郁、低沉的涛声,此时海
水正冲刷着树林下边的小海湾。白色的迷雾散发着盐卤和海藻的涩味儿,打我身边
飘过,成团地向屋子那儿滚滚而去。我把手搁在杰斯珀的号衣上,那号衣湿漉漉的,
绞得出水来。我回头向屋子一望,不料已看不清屋顶上的烟囱和四周墙壁的轮廓,
只是影影绰绰地看到那儿有幢宅子,依稀辨认出西厢的那一排窗户,还有平台上的
那几只花盆。我发现西厢那间大卧室的百叶窗已被拉开,有个人站在窗口,望着下
面的草坪。那个人影很模糊,我看不清是谁;我心头猛然一惊,一时以为那定是迈
克西姆。就在这时候,只见那人一抬胳臂把百叶窗关上。这下子我可认出来了,是
丹弗斯太太。这么说来,当我站在树林边上,沐浴在这片白茫茫的浓雾里的时候,
她始终在一旁窥探。在这之前,她曾看我拖着缓慢的步子,从平台走向草坪。说不
定我跟弗兰克通电话的时候,她就凑在自己房里的电话分机上偷听呢。这一来,她
肯定知道迈克西姆昨晚没跟我在一起了。她还可能听到我刚才的呜咽声,知道我在
掉眼泪。她知道我昨晚一连好几个小时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穿着那件蓝色袍子,
在楼梯脚下和迈克西姆并排站着;她也知道迈克西姆没朝我看一眼,没跟我说一句
话。她当然一清二楚,因为这一切正是她一手安排的。这是她的胜利;这回她和吕
蓓卡两人得胜了。
    我想起昨晚看到她时的情景。她站在通道西厢的那扇门里朝我望着,骷髅似的
惨白脸上堆着魔鬼的狞笑;同时我又记起,她跟我一样是个活生生的女人,是个情
愫具备的肉体凡胎,而不像吕蓓卡那样,是个断了气的死人。我可以同她交谈,却
无法同吕蓓卡说话。
    在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之下,我返身穿过草坪,朝屋子走去。我穿过大厅,走
上宽阔的主楼梯,打画廊那儿的拱门下往里走;我跨进通西厢的门,接着就沿着那
条黑洞洞的悄无声息的过道,径直来到吕蓓卡的卧室跟前。我转动门上的把手,一
脚跨了进去。
    丹弗斯太太仍然站在窗口,百叶窗已经关上。
    “丹弗斯太太,”我说。“丹弗斯太太。”她转过身来望着我。我发现她哭得
双眼红肿,正跟我一样,而且那张白惨惨的脸上愁云密布。
    “什么事?”由于一直呜咽着流泪,她也跟我一样,嗓音变得混浊而低沉。
    没想到她会这般模样。按我原来的想象,她一定是同昨晚一样,脸上挂着恶毒
的狞笑。可现在一看,全然不是这么回事,站在我面前的是个身心交瘁的老太婆。
    我踌躇起来,手还是搭在门把上,任门开着,不知道这时该对她说什么,该如
何应付才好。
    她继续用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打量着我,我一时实在无言以对。“像平常一样,
我把菜单留在写字桌上了,”她说。“您是不是要换什么菜?”她的话给我增添了
勇气,我从门口一直走到房间中央。
    “丹弗斯太太,”我说,“我不是来同你商量菜单的,这点不说你也知道,是
吗?”
    她没有答理,自顾自把左手摊开又握拢。
    “你已干了你想要干的事,是吗?”我说。“你有意要想看到这么一场戏,是
吗?这会儿你称心了?高兴了?”
    她转过头去,又像刚才我跨进房门时那样望着窗外。“你干吗要到这儿来?”
她说。“曼陀丽没人需要你。你来以前,我们这儿太太平平。你干吗不在法国那地
方呆着?”
    “你似乎忘了我爱德温特先生,”我说。
    “你要是爱他,决不会嫁给他的,”她说。
    我一时语塞。这光景委实荒唐而又缥缈。她头也不回,继续用那种混浊哽咽的
语调往下说。
    “我过去好像憎恨你,可现在不了,”她说。“我内心的全部情感似乎已消耗
殆尽。”
    “你为什么要恨我?”我间。“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而惹得你恨我呢?”
    “你妄想占有德温特夫人的位置,”她说。
    她还是不愿正面看我,而是照样背对着我,悻悻然站在窗口。“我没让改变这
里的一丝一毫,”我说。“曼陀丽一切照旧。我不发号施令,事无巨细都由你去办。
要不是你有意作对,我们原可以结为朋友,可你打一开始就存心跟我过不去。我跟
你见面握手的那一刻,就从你脸上觉察到这一点。”
    她没有吭声,那只贴在裙子上的手仍不住地一张一合。“好多人都结过两次婚,
男的、女的都有,”我接着说。“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人结第二次婚。听你的口气,
我嫁给德温特先生像是犯了什么大罪,还亵渎了死者。难道我们无权像别人那样过
幸福日子吗?”
    “德温特先生并不幸福,”她终于别转头来,面对着我说话。“再笨的人也看
得出来。只需看看他那双眼睛就明白了。他仍陷在悲苦的绝境之中;自从她离开人
世之后他始终是那副神情。”
    “这话不对,”我说。“说得不对。我们一块呆在法国的时候,他很幸福,比
现在看上去年轻多了,嘻嘻哈哈,无忧无虑。”
    “嗯,他毕竟是个男人嘛,”她说。“天下有哪个男人不在蜜月里稍许放纵一
下的?德温特先生还不到四十六岁呢。”
    她鄙夷地嘿嘿一笑,还耸了耸肩。
    “你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这么放肆!”我说。
    我再也不怕她了。我走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摇着。“是你设的圈套,让
我昨天晚上穿了那套舞服,”我说。“要不是你,我才不会往那上面想哪。你这么
做是存心要伤德温特先生的心,有意让他苦恼。你不在他身上开那个恶毒可怕的玩
笑,他不是已经够受了吗?难道你以为如此狠毒地折磨他就能使德温特夫人死而复
生?”
    她从我手中挣脱开去;她怒容满面,惨白如死灰的脸上泛起红晕。“他苦恼不
苦恼关我什么事?”她说。“他也从来不管我难受不难受。看着你占了她的座位,
踏着她的脚印,碰着那些属于她的东西,你以为我心里好受?这几个月来,我知道
你在展室里坐在她的书桌旁,握着她生前用过的那支笔写字,用内线电话跟人讲话
——她自从来曼陀丽后每天早晨就通过那架电话跟我拉家常——你不想想我心里是
什么滋味?听到弗里思、罗伯特和其他仆人,谈起你的时候口口声声把你称作德温
特夫人,我又作何感受?什么‘德温特夫人外出散步去了’,‘德温特夫人吩咐下
午三时给她备车’,‘德温特夫人要到五点钟才回来用茶点’。而与此同时,我那
位德温特夫人,那位脸带微笑、长着俊俏脸蛋、说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大小姐,那位
真正的德温特夫人,却浑身冰凉,僵卧在教堂的墓地里,被世人丢在脑后。如果他
苦恼,那也是咎由自取。谁叫他隔了不到十个月就又跟你这么个年轻姑娘结婚了呢?
哼,他现在不是在自食其果吗?他那张脸,那对眼睛,我看得分明。这种精神绝境
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他知道她看得见他,一到晚上就走来
监视他。她可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是的,我那位太太来意不善。她决不是那号
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角色。‘我要看着他们在地狱里受苦,丹尼,’她常这么对
我说。‘我要看着他们先进地狱去。’‘说得对,亲爱的,’我也就这么对她说。
‘谁也别想骗得了你。你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的享尽人间荣华,’她确实享受
了一辈子;她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怕。她有着男子的胆略和精力。是的,我那
位德温特夫人就是这种奇女子。当年,我常对她说,她应该在娘肚子里投个男胎才
是。从童年起,她就是我照料的。这一点你总该知道吧?”
    “不,”我说,“不。丹弗斯太太,你讲这些个有什么用呢?我不想再听下去,
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是跟你一样是个有感情的血肉之体吗?我站在这儿,听你提到
她,听你谈着她的事,难道你不明白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我的话她根本没听进去,而是像个迷了心窍的疯婆子那样,一个劲儿说着昏话。
同时,她那细长的手指还在拚命扭扯着身上的黑衣裙。
    “她那时的模样就很迷人,”她说,“像画上的美人儿那样妩媚。她打男人身
边走过,他们都会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瞅着她,而她那时还不满十二岁。她心里很明
白,这个小机灵鬼老是朝我眨眨眼睛说:‘我长大了会出落得很美,是吗,丹尼?’
我告诉她:‘我们会让你如愿以偿的,好宝贝,你等着就是啦。’成年人懂得的事
她全懂;她跟大人交谈起来,像个十八岁的大姑娘那样聪明机灵,肚子里的鬼花样
还真不少呢。她父亲任她摆布,对她百依百顺,要是她母亲活在人世的话,也一定
会那样。论精力,谁也比不上我那位小姐。十四岁生日那天,她一个人驾着一辆四
匹马拉的车,她的表兄杰克先生爬上驭座,坐到她身边,想夺过她手里的缰绳。他
们俩像一对野猫似地争夺了三分钟,让拉车的四匹马在野地里撕蹄狂奔。最后她赢
了,我的小姐赢了。她在他头上唰地抽了一鞭,他从车上摔下,跌了个倒栽葱,嘴
里不住笑骂着。实话对你说吧,他们才真是一对呢,她和杰克先生。他们把他送进
海军,他受不了军纪的约束,那也难怪嘛。他也像我这位大小姐一样。精力过人,
哪能俯首听命于他人。”
    我魄散神移地望着她;她嘴角挂着一丝欣喜若狂的怪笑,显得越发苍老,可那
张骷髅似的面庞倒有了几分生气,多少像一张活人的睑了。“没人制服得了她,是
的,谁也别想制服得了,”她说。“她一向我行我素,爱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说
到她周身的气力,真不下于一头小狮子。记得她十六岁那年,有一次骑了她父亲的
一匹马,而且是一匹惯于撒野的高头大马。马夫说,那马性子太烈,她驾驭不了。
可她呢,照样稳稳地贴在马背上。此时我还能看到她跨骑马背长发飘拂的勃勃英姿。
她扬鞭抽打胯下的坐骑,抽得它冒出血来,同时用马刺夹紧那畜生的肚子。等她跨
下马背,那匹马已是遍体鳞伤,血迹斑斑,满嘴白沫,不住打着哆嗦‘下回它会老
实些了,是吗,丹尼?’她说着就像没事似地走去洗手了。后来,她长大成人,也
始终是这样和生活格斗的。我看着她长大,一直守在她身边。她什么也不在乎,谁
也不放在眼里。最后她到底还是被打垮了。但不是败在哪个男人手里,也不是败在
哪个女人手里。是大海将她制服了。大海太强大,她没斗赢。最后,她终于被大海
夺走了。”
    她突然打住,嘴唇奇怪地抽搐,嘴角往下撇着。她大声干嚎起来,嘴巴张着,
眼睛里却流不出眼泪。
    “丹弗斯太太,”我说,“丹弗斯太太。”我束手无策地站在她面前,不知如
何是好。我对她不再疑虑,也不再感到害怕,可是她站在那儿干嚎的模样,却使我
毛骨惊然,令我作呕。“丹弗斯太太,”我说,“你不舒服,该到床上去躺着。你
干吗不回到自己房里休息去呢?干吗不上床去躺着?”
    她恶狠狠地冲着我说:“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下,好不好?我倒一倒心头的苦水,
关你什么事?我可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我可没有把自己关在房里偷偷哭鼻子。我
不像德温特先生那样,关在自己房里,走过来,踱过去,还要把房门锁上,生怕我
闯进去。”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说。“德温特先生可没有那样。”
    “她死后的那阵子,”她说,“他就在藏书室走来踱去,踱去走来。我听到的。
而且我还不止一次打钥匙孔里看着他呢。走来踱去,活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
    “我不愿听,”我说。“也不想知道。”
    “而你居然大言不惭,说什么在蜜月期间曾使他幸福,”她说。“就凭你这样
一个无知的小姑娘,年轻得足以做他的女儿,能使他幸福吗?你对生活知道些什么?
对男人又知道些什么?你闯到这儿来,以为自己可以取代德温特夫人。你!就凭你
这样一个人,竟想取代我家小姐的位子。去你的吧,你来曼陀丽的时候,仆人也在
笑话你。甚至连那个在厨房打杂的小丫头也不例外,就是你初来庄园的那天早上在
后屋过道那儿遇到的小丫头。德温特先生过完了他那甜甜的蜜月,把你带回到曼陀
丽来,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知道他看到你第一回坐在餐厅桌旁的模样有何感
受了。”
    “丹弗斯太太,你最好还是别说了,”我说。“你最好还是回自己的房间去。”
    “回自己的房间去,”她学着我腔调说。“回自己的房间去。这宅子的女主人
认为我最好还是回自己房间去。随后又怎么呢?你就赶快跑到德温特先生那儿去告
我的状:‘丹弗斯太太很不客气,丹弗斯太太对我很粗鲁。’就像上回杰克先生来
看望我之后那样,赶紧跑到他面前去告状。”
    “我从来没对他讲过,”我说。
    “撒谎!”她说。“除了你,还会有谁呢?这儿再没有别的人了。那天弗里思
和罗伯特全不在,其他的仆人没有一个知道。当时我就决计要教训你一下,也要给
他点颜色看看。我对自己说:让他受点儿苦。我有什么要顾忌的?他受苦与我何干?
为什么我不能在曼陀丽见杰克先生?现在,在我和德温特夫人之间,就只剩下他这
样一根纽带了。而他竟对我说:‘我不许他跨进这儿的门槛。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
你了。’他直到今天还没忘记嫉妒,不是吗?”
    我记得那天藏书室门打开的时候,自己如何躲在画廊里缩成一团。我也记得迈
克西姆如何大发雷霆。扯着嗓子对丹弗斯太太讲了刚才她说的那几句话。嫉妒。迈
克西姆在嫉妒……
    “她活着的时候他就嫉妒,现在她死了,他还在嫉妒,”丹弗斯太太接着说。
“他那时不许杰克进这所屋子,现在还是不许。这说明他还没有把她忘掉,是吗?
不用说,他在嫉妒。我也嫉妒呢!所有认识她的人全都在嫉妒。她才不管呢。她对
此只是付之一笑。‘我爱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丹尼,’她对我说。‘全世界的人
都站出来也拦不住我。’男人只要看她一眼,就会爱她爱得发狂。我见到过那些她
在伦敦结识的男人,她带他们到这儿来度周末。她带着他们上船,到海里去游泳,
在海湾的小屋举行月夜野餐。他们当然向她求爱罗,谁能例外呢?她乐啦,回来就
把他们的一言一行和一举一动讲给我听。她满不在乎,对她来说无非是逢场作戏,
闹着玩的。谁能不嫉妒呢?他们全都嫉妒,全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德温特先生,
杰克先生,克劳利先生,每一个认识她的人,每一个上曼陀丽来的人。”
    “我不想知道,”我说。“我不想知道。”
    丹弗斯太太挨近我,把脸凑过来。“谁也奈何她不得,”她说。“谁也别想制
服她。她即使死了,也还是这儿的女主人。真正的德温特夫人是她,而不是你,你
才是亡灵和鬼魂。被人忘怀、被人丢弃、被人推到一边的是你。是嘛,你为什么不
把曼陀丽留给她呢?你为什么不走开?”
    我避开她,往窗口退去,原先的惶惑和惊恐再次涌上心头,她一把抓住我的手
臂,像把钳子那样将我紧紧夹住。
    “你为什么不走开?”她说。“我们这儿谁也不需要你。他不需要你,他从来
也不需要你。他忘不了她。他需要的是再让他一个人呆在这所屋子里,和她朝夕相
处。躺在教堂墓地里的应该是你,而不是德温特夫人。”
    她把我往窗口推去。窗开着,我可以看到身下沉浸在茫茫大雾之中的晦冥昏暗
的平台。“往下面看,”她说。“不是很容易吗?你为什么不纵身往下一跳?只要
不折断脖子,不会有什么痛苦。既快,又没有痛苦。可不像在水里淹死那样。你为
什么不试一下呢?你为什么不去死?”
    阴湿的迷雾从窗口涌进来,刺痛我的限睛,钻进我的鼻孔。我用双手紧紧抓住
窗台。
    “别害怕,”丹弗斯太太说。“我不会推你的。也不会站在你身边逼你。你可
以自动往下跳。何必死赖在曼陀丽呢?你并没有好日子过。德温特先生不爱你。活
着也没多大意思,不是吗?为什么不趁现在往下跳,一死百了?这样一来,就再不
会有什么烦恼啦。”
    我可以看到平台上的花盆,蓝色的绣球花开得密无缝隙。铺在平台上的石块显
得平滑、灰白,而不是四凹凸凸,参差不齐。是迷雾使那些石块显得如此邈远。实
际上,石块离得并不远。窗口并没有高出地面很多。
    “为什么不往下跳?”丹弗斯太太在我耳畔轻声说。“为什么不试一下?”
    雾更浓了。平台已隐匿不见。再也看不到花盆,看不到铺在平台上的光滑的石
块。周围除了一片白茫茫的迷雾,散发着冷涩的海藻味儿的迷雾,什么也看不见。
眼前唯一真实可感的便是我手底下的窗台,还有丹弗斯太太紧抓着我左臂的那只手。
如果我纵身跳下,我将不会看到石块向我迎面跃来,因为迷雾已将它们淹没。接着,
像她说的那样,会突然感到一阵剧痛。摔下去,我的脖子一下子就会被折断。不像
溺死那样,要拖很长时间。转眼就会过去的。再说,迈克西姆不爱我。迈克西姆还
是希望独自一人,跟吕蓓卡作伴。
    “跳呀,”丹弗斯太太又在我耳边低语。“跳嘛,别害怕。”
    我闭起双眼,由于长时间凝视底下的庭院,我感到头晕目眩,手指也因为紧抓
着窗台的边而痛得发麻。迷雾钻进我的鼻孔,沾着我的嘴唇,又腥又涩,我像是蒙
了一条毛毯,又像上了麻醉药,只觉得要窒息。我开始忘掉自己的不幸,忘掉自己
如何爱着迈克西姆。我开始忘掉吕蓓卡。再过片刻,我不必再老是想到吕蓓卡了……
    我松开双手,叹了口气。就在这时,茫茫的迷雾,还有与之相辅相成的沉寂,
突然被轰然一声爆炸所震裂,碎成了两半。这一声爆炸震得我们身旁的窗子猛摇不
已,玻璃在窗框里不住抖动。我挣开眼,呆呆地望着丹弗斯太太。接着又传来一声
爆炸,随后是第三声,第四声。这声声爆炸刺破长空,鸟儿从宅子四周的树林里惊
起——眼睛虽看不到,耳朵却听得见——发出一阵惊叫,与这爆炸声遥相呼应。
    “怎么回事?”我茫然地问。“出什么事了?”
    丹弗斯大太松开我的手臂,朝窗外那片迷雾望去。“是号炮声,”她说。“一
定是海湾那边有船只搁浅了。”
    我们侧耳谛听,一起盯着眼前的茫茫大雾。接着,我们听到底下的平台上传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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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来人是迈克西姆。尽管我没看见人。但我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他一边疾步走来,
一边高声传唤弗里思。我听见弗里思在门厅应了一声,接着走出屋子,奔上平台。
居高临下望去,只见两人影影绰绰站在浓雾中。
    “船已靠岸,”迈克西姆说。“我从海岬亲眼看着那条船漂进海湾,直往礁岩
撞去。那些人费尽心机,可是因为潮水不顺,怎么也没法把船头扭过来。那船一定
是把这儿的海湾错当作克里斯港了;海湾外面那一带,确实也像一堵堤岸。告诉宅
子里的人,准备好吃喝的东西,万一那些船员有难,可以救急。打个电话到克劳利
的办事处。把出事的经过跟他说一说。我这就回海湾去,看看能不能助一臂之力。
麻烦你给我拿几支香烟来。”
    丹弗斯太太从窗口抽身退回,她的睑色复又变得木然,重新戴上我所熟悉的那
副冷漠的假面具。
    “我们最好下楼去吧,”她说,“弗里思肯定会来找我,要我料理各种事务。
德温特先生可能说到做到,把船员带回家来。当心您的双手,我要关窗了。”我退
回房间,仍然头昏眼花地出着神,拿不准自己同丹弗斯太太之间是怎么一回事。我
看着她关上窗户,下了百叶窗,还把窗帷拉上。
    “幸好海上风浪不大,”她说。“不然,这些人就很少有幸存的希望。不过今
天这样的天气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但要是像德温特先生所说的那样发生触礁事故,
那船主就会损失一条船。”
    她四下环顾着,看着房间里的一切是否都已有条不紊,各就各位。她把双人床
上的罩单拉拉平整,接着就向外走去,拉开门让我通过。
    “我会吩咐厨房里的下人好歹弄一顿冷餐,在餐厅把午饭开出来,”她说。
“这样,随您什么时候进餐都可以。德温特先生要是在海湾忙着抢救海难,兴许到
午后也不会急着赶回来。”
    我面无表情地瞪眼望着她,接着就穿过开着的房门,走出屋去,浑身僵直,犹
如一具木偶。
    “太太,您如见到德温特先生,请转告他:如果他想把船员带回家来,那就看
着办好了。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替他们准备好一顿热饭。”
    “行,”我说。“一定转告,丹弗斯太太。”
    她一个转身,沿着走廊朝仆役专用楼梯走去,黑衣服裹着枯槁瘦长的身子,显
得益发阴沉诡秘;那拖地的裙据就像三十年前用鲸骨撑开的老式长裙。接着,她拐
过弯,在两道那一头消失了。
    我拖着缓慢的步子朝拱形市道旁的门户走去。思想依然迟钝麻木,好比刚从一
夜酣睡中苏醒过来。我推开门,漫无目标地沿楼梯拾级而下。弗里思正穿过大厅朝
餐厅走去。他一见到我,就收住脚步,静候我走下楼梯。
    “德温特先生几分钟前回来过,太太,”他说。“取了几支香烟又上海滩去了。
看样子有艘船漂到岸上搁浅了。”
    “哦,”我说。
    “您听到号炮了吗,太太?”弗里思说。
    “不错,我听到的,”我说。
    “当时,我正同罗伯特两人在冷餐厨房,起先咱俩都以为是哪个园丁点着厂昨
晚剩下的焰火,”弗里思说。“我还对罗伯特说,‘这样的时候干吗放焰火?干吗
不留到星期六夜里放,让孩子们乐一乐?’后来又传来第二炮,接着响起第三炮,
‘不是放焰火,’罗伯特说。‘是船只出事,’‘看来你说对了,’我说着赶忙跑
到大厅,正在这时,听到德温特先生在平台上叫我。”
    “哦,”我说。
    “不过,这样的大雾天,船只出事也没什么奇怪,太太。刚才我正对罗伯特这
么说来着。陆上行路都可能迷失方向,更不用说在海上了。”
    “是啊,”我说。
    “您也许想赶上德温特先生,他在两分钟之前刚穿过草坪往海滩走去,”弗里
思说。
    “谢谢你指点,弗里思,”我说。
    我走出屋子,来到平台,只见草坪那头的树木正从雾中探出身来。浓雾化作团
团微云,向空中升去,开始消散,水汽在我头上如烟圈般打旋。我抬头望望宅子上
部的窗户,窗子都已关得严严实实,下着百叶窗,那模样就好像再也不准备开启,
一辈子再也不会有人来推开窗户透气。
    五分钟前我正站在居中的那扇大窗旁。此刻看来那窗子离我头顶距离极远,高
高在上,何其巍然。我踩着坚硬的石块,低头看自己的双脚,接着又举目望望紧闭
的百叶窗,这时我突然觉得一阵眩晕,浑身闷热难受,脖子背上淌下一股汗水的细
流,眼前金星乱舞。于是,我又走回大厅,找了张椅子坐下。我的双手汗津津的,
抱着膝盖,静坐着一动也不动。
    “弗里思,”我高声唤人。“你在餐厅吗?”
    “是的。太太有什么吩咐?”他立即从餐厅出来,穿过大厅,朝我走来。
    “别以为我古怪,弗里思。不过,我此刻很想喝一小杯白兰地。”
    “我这就去端来,太太。”
    我还是抱着膝盖,静静坐着。他端着一个银托盘走回来,托盘上放着一杯酒。
    “太太,您是不是觉得有点不好过?”弗里思说。“要不要去把克拉丽斯给您
叫来?”
    “不,我马上就会好的,弗里思,”我说。“我只不过觉得有点闷热,没什么
大不了。”
    “今儿个早上是很热,太太,热极了,甚至可以说问得让人透不过气。”
    “不错,弗里思,是够闷热的。”
    我喝下白兰地,把酒杯放回银托盘。“也许那几声号炮让您受惊了,”弗里思
说。“炮声响得很突然呢。”
    “是的,炮声吓了我一跳,”我说。
    “昨晚整夜站着招待客人,今儿早晨又这么闷热,兴许您得病了,太太,”弗
里思说。
    “不,那还不至于,”我说。
    “要不要躺一躺,休息半个钟头?藏书室倒还凉快。”
    “不,不必。稍隔片刻我还得出去。别麻烦了,弗里思。”
    “那好,太太。”
    他走了,让我独自留在大厅里。坐在这儿倒挺安静,也还凉快。昨夜舞会留下
的痕迹都已扫除干净,简直就像压根儿没发生过这回事。大厅还是平时那模样:色
调灰暗,一片死寂,阴森严峻,墙上照样挂满人像画和兵器。我简直不敢相信,昨
夜自己曾穿着那件蓝色袍子,站在楼梯脚跟前,同五百位来宾握手;我也不能想象,
吟游诗人画廊里曾摆开乐谱架,小乐队在此演奏,有一个提琴手和一个鼓手。我站
起身,出了门,又走上平台。
    雾正消散,已往上退到树梢头。这时我已能看到草坪尽头的林子。在我的头顶
惨淡的太阳正挣扎着想穿透雾蒙蒙的天空。天更加热了,正像弗里思刚才说的那样,
闷得叫人透不过气。一只蜜蜂嗡嗡飞过我身旁,吵吵嚷嚷,东问西撞,寻着花香而
去。待它钻进一朵花去采蜜,嗡嗡声才戛然而止。草坪边的草坡上,园丁开动了刈
草机,一只红雀被飕飕作声的刈草刀片惊起,朝玫瑰园一溜烟飞去。园丁弓着身子,
握着刈草机的手柄,沿草坡慢慢往前走,草屑和雏菊的小花四散飞扬。微风吹来,
带着温热的草香;太阳透过白色的水汽,火辣辣地照在我头上。我打着唿哨,呼唤
杰斯珀,但不见长耳狗的踪迹。也许这畜生随着迈克西姆往海滩去了,我看看手表,
已经过了十二点半,差不多再过二十分钟就到一点,昨天这时候,迈克西姆和我正
同弗兰克一起站在他家门前的小花园里,等候他的管家开午饭。这是二十四小时前
的事。当时两人都在笑话我。想方设法要打听我将穿什么样的化装舞眼。我说:
“你们俩不大吃一惊才怪呢!”
    记起自己说过的这句话,我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迈克西姆
并未出走,自己原先的顾虑没有道理。我刚才听到他在平台上说话,那嗓音平和镇
静,就事论事地吩咐别人干这干那,正是我所熟悉的声音,不像昨夜我出现在楼梯
口时听到的嗓音那么可怕。迈克西姆并未出走!他在下面小海湾里的什么地方忙碌
着。他还是老样子,神志正常而清醒。正如弗兰克所说,他只不过是出去散一会步;
他到过海岬,在那儿见到有艘船漂近海岸。我的恐惧疑虑全是没有根据的。迈克西
姆安然无恙;迈克西姆没出什么问题。我只是做了一场恶梦,一场有失身分的颠三
倒四的恶梦,其含义即使在此刻我还不十分明白。我不愿回过头去重温这场恶梦,
巴不得把它同遗忘已久的童年的恐怖经历一起,永远深埋在记忆的阴暗角落里。不
过话说回来,只要迈克西姆还是好好的,即便做一场恶梦又有何妨!
    于是,我也沿着陡峭的蜿蜒小径,穿过黑压压的林子,直奔坡下的海滩而去。
    这时,雾已差不多散尽。来到小海湾,我一眼便瞧见那艘搁浅的船。船停在离
岸两英里的地方,船头朝着礁岩。我沿着防波堤走去,在堤的尽头站定,身子倚在
筑成圆弧形的堤墙上。山头悬崖边已聚集了一大群人,大概都是沿着海岸警卫队的
巡逻路线从克里斯走来看热闹的。这儿的悬崖和海岬全是曼陀而庄园的一部分,但
外人都一贯行使穿越悬崖的通行权。有些看热闹的闲人竟沿着峭壁爬下来,以便从
近处观察搁浅的船只。那条船搁浅的角度很别扭,船尾往上翘着。这时已有好几条
小艇从四面八方向搁浅的船只划去;救生艇已离岸出动,我看见有人正站在救生艇
里通过扩音器哇啦哇啦叫嚷。此人说些什么,我听不清。海湾仍然蒙在迷雾中,望
不见地平线。又有一艘汽艇突突地驶来,艇上站着好几个男人。那汽艇是深褐色的,
我看见艇上的乘员穿着制服,大概是克里斯的港务长和随行的劳埃德协会[注]代办。
另一艘满载度假旅客的汽艇跟随在后,从克里斯驶来,两艘汽艇围着搁浅的轮船来
回绕圈子,艇上的人正起劲地议论着什么。我听到这些人说话的声音在静静的水面
上飘过,引起回响。
    我离开防波堤和小海湾,沿着小径爬过悬崖,朝那些看热闹的人走去。到处都
不见迈克西姆的踪影。弗兰克倒是在场,对着一名海岸警卫队员说话。见到弗兰克,
我一时有些发窘,赶忙把身子缩回。不满一小时之前,我不是还在电话里对着他哭
鼻子吗?我站在一旁进退维谷。可他一眼看见了我,向我挥手致意。我便朝着他和
那个海岸警卫队员走过来,警卫队员认识我。
    “来看热闹吗,德温特夫人?”他微笑着对我说。“事情恐怕很棘手;拖轮能
不能把船头拨过来,我看还成问题。船已搁在那块暗礁上,动弹不得了。”
    “他们准备怎么办?”我说。
    “马上派潜水员下去检查,看看有没有把龙骨撞破,”他回答说。“那边一位
戴红色圆锥形绒线帽的就是潜水员。要不要用这副镜子看看?”
    我接过他的望远镜,对准那条船望去,看到一群人瞪大眼睛检查船尾,其中一
个正对着什么指手划脚;救生艇里那汉子还是拿着话筒大声叫嚷。
    克里斯的港务长业已登上搁浅船只的尾部;戴绒线帽的潜水员坐在港务长的灰
色汽艇里待命。
    那艘满载游客的观光汽艇还是一味围着大船绕圈子,一位女客站在艇里,拍了
一张照片。一群海鸥落在水面上,愚蠢地聒噪着,指望有谁撒点儿食物碎屑让它们
饱餐一顿。
    我把望远镜还给海岸警卫队员。
    “好像不见有什么进展,”我说。
    “潜水员马上就会下水的,”海岸警卫说。“当然,开始时候总有一番讨价还
价,跟外国人打交道全这样。瞧,拖轮来了。”
    “拖轮也搞不出什么名堂,”弗兰克说。“看那船的角度。那儿的海水比我原
先想象的要浅得多呢。”
    “那块暗瞧离岸远,”海岸警卫说。“坐小船在那片海域航行,一般不会注意
到它。可这是艘大船,吃水深,自然就碰上了。”
    “号炮响时,我正在山谷旁边的第一个小海湾里,”弗兰克说。“三码以外啥
也看不见。接着就冷不防响起了号炮声。”
    我不禁想到,在休戚与共的时刻,人与人多么相像。弗兰克描述他听到号炮的
那一幕,简直就是弗里思方才那番叙述的翻版,好像这事儿至关事要,我们都挺在
乎似的。其实,我知道他到海滩去是为了寻找迈克西姆;我看出来,他同我一样,
也在担心。而此刻,这一切全被遗忘,暂时都被置诸脑后——我俩在电话里的交谈,
我俩共同的焦虑不安以及他再三再四说必须见我一面的表示。遗忘的全部原因就在
于一艘船在大雾中搁浅了。
    一个小男孩朝我们奔来。“船员会淹死吗?”小男孩问。
    “他们才不会呢!船员都好端端的,小家伙,”海岸警卫说。“海面平稳,简
直同我的手背一样。这一回,决不会有人死伤。”
    “要是昨天夜里出事,我们就听不到号炮声了,”弗兰克说。“我们放了五十
多个焰火,还有不少鞭炮。”
    “我们可照样能听见,”海岸警卫说。“一见号炮的闪光,我们就能认准出事
的方向。德温特夫人,看见那潜水员吗?他正在戴上头盔。”
    “让我看看潜水员,”小男孩说。
    “喏,在那边,”弗兰克俯身指着远处对他说。“就是正在戴头盔的那人。人
们就要把他从船上放到水底下去了。”
    “他不会被淹死吗?”孩子问。
    “潜水员从来不淹死,”海岸警卫说。“他们不停地用气泵给潜水员输送氧气。
注意看着他怎么下水。这不下去啦?”
    水面晃荡了一会儿,过后又恢复平静。“他下水了,”小男孩说。
    “迈克西姆在哪里?”我问。
    “他带着一名船员到克里斯去了,”弗兰克说。“船搁浅时,那人大概吓昏了
头,一纵身就跳水逃命,我们发现他在这儿的悬崖底下抱着一块礁岩,当然已湿漉
漉地成了落汤鸡,浑身上下筛糠似地发抖。这人自然一句英语也不会说。迈克西姆
攀下礁岩,发现此人撞在岩石上,划破一个口子,正在大出血,迈克西姆对水手说
德语,接着便招呼一艘从克里斯驶来的汽艇,那汽艇当时正在左近游大,活像一条
饥肠辘辘的鲨鱼。迈克西姆带着那水手找医生包扎去了。要是运气好,他可能会趁
着菲力普斯老头坐下吃午饭那工夫,抓着他给治一治。”
    “他什么时候走了?”我问。
    “他刚走,您就来了,”弗兰克说。“大概是五分钟之前吧。您怎么没看见那
汽艇?他同那德国水手坐在船尾。”
    “大概没等我攀上悬岸,他已经走远,”我说。
    “处理这类事情,迈克西姆真可谓首屈一指,”弗兰克说。“只要有办法,他
总是乐于助人的。您等着瞧,他会把所有船员都请到曼陀丽去作客,给他们吃的,
还会招待他们过夜。”
    “一点不假,”海岸警卫说。“这位先生会脱下自己的上衣技在别人身上,这
我知道。郡里像他这样好心肠的人要是多几位,那才好呢!”
    “说得对,我们需要这样的人,”弗兰克说。
    大家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艘船。几条拖轮仍然没靠上去,而那条救生艇则已
掉过头,往克里斯方向开回去了。
    “今天不该那条救生艇值班,”海岸警卫说。
    “哦,”弗兰克说。“依我看,那些拖轮也无能为力。这回该让拆卸废船的商
人们大捞一票了。”
    海鸥在我们头顶上盘旋,鸣声凄厉,就像一群饿得发慌的馋猫。几只海鸥飞落
在悬崖处的chuan岩上,其余的胆子更大,在船边的海面上飞掠而过。
    海岸警卫脱下制帽,擦试着额头。
    “好像一丝儿风也没有,对不?”他问。
    “是啊,”我说。
    观光汽艇载着那些拍照片的游客突突地朝克里斯驶去。“那些人腻啦,”海岸
警卫说。
    “这也怪不得他们,”弗兰克说。“几小时之内不会再有什么新鲜事儿。在他
们动手投转船头之前,得等候潜水员的报告。”
    “这倒不假,”海岸警卫说。
    “我看逗留在这儿也没多大意思,”弗兰克说。“我们又插不上手,我想吃午
饭了。”
    因为我没吭声,他也迟疑着没挪步。我感到他正盯着我看。
    “您准备怎么样?”他问。
    “我想再在这儿呆一会儿,”我说。“随便什么时候吃午饭都行,反正是冷餐,
早吃晚吃都没关系。我想看看潜水员怎么操作。”不知什么缘故,我这时无论如何
没脸跟弗兰克单独说话。我宁愿子身独处,要不就跟哪个陌生人拉扯一阵闲话,譬
如说眼下这个海岸警卫队员。
    “您不会再看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弗兰克说。“不会再有什么趣闻的。于吗
不同我一起回去吃点中饭?”
    “不,”我说。“实在不想吃……”
    “好吧,那么,”弗兰克说,“要是有什么吩咐,您知道到哪儿去找我。整个
下午,我都在办事处。”
    “好的,”我说。
    他朝海岸警卫一点头,攀下悬崖,朝小海湾走去。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惹他着
恼了。要说冒犯,我也是事出无奈。这些不愉快的事情,总有一天,等到将来的某
一天,都会解决的,自从在电话上同他交谈以来,事件层出不穷,我可不愿再为任
何事情去伤脑筋。我只希望静静地坐在悬崖上,眺望那艘出事的船只。
    “他可是个好人,我是说克劳利先生,”海岸警卫说。
    “是的,”我说。
    “他还愿为德温特先生赴汤蹈火呢,”他说。
    “是的,我也觉得他乐于助人,”我说。
    那小男孩还在我们跟前的草地上蹦跳着玩儿。
    “潜水员要多久再浮上水面?”小男孩问。
    “早着呢,小家伙,”海岸警卫说。
    一个身穿浅红色条纹上衣、头戴发网的妇人穿过草地。朝我们走来。“查理,
查理,你在哪里?”妇人边走边叫。
    “你妈来啦,等着挨骂吧,”海岸警卫说。
    “妈,我见到潜水员了,”男孩大叫。
    妇人微笑着向我们点头致意。这人并不认识我,是从克里斯来的度假游客。
“精彩好戏大概都收场了,对吗?”妇人说。“那边悬崖上的人都说这条船肯定会
搁浅好几天。”
    “大家都在等潜水员的报告,”海岸警卫说。
    “我不明白,他们怎么有办法打发潜水员下水,”妇人说,“待遇一定不错吧。”
    “他们确实付出不少钱,”海岸警卫说。
    “妈,我要当潜水员,”小男孩说。
    “那可得问你爹去,宝贝儿,”妇人说,一边朝我们笑笑。“这地方真美,是
不是?”妇人对我说,“我们带了吃的,准备中午野餐,不料碰上大雾天,又加上
船只失事。号炮响时,我们正准备回克里斯去,但突然炮声大作,就像在我们鼻子
底下发射似的,我吓了一大跳。‘嗬,那是什么声音?’我问丈夫,‘那是海难信
号,’他说,‘咱们别往回走,去看看热闹吧。’我怎么也没办法把他拖回去,他
呀,跟我这小儿子一样不可救药。至于我,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好看。”
    “不错,现在是没什么好戏可看了,”海岸警卫说。
    “那边的树林风景真美,大概是私人地产吧,”妇人说。
    海岸警卫很不自然地咳嗽一声,向我丢了一个眼色,我嘴里嚼着一根草,故意
把目光移开。
    “不错,那儿全是私人地产,”他说。
    “我丈夫说,这些大庄园迟早都要铲平,改建起平房,”妇人说。“我觉得在
这儿面朝大海造一座漂亮的小平房,倒挺不错。不过,我大概不会喜欢这儿的冬天。”
    “您说得对。冬天这一带很冷清,”海岸警卫说。
    我还是自顾自嚼草茎;小男孩绕着圈子来回奔跑。海岸警卫看着手表说:“嗯,
我得走了。再见!”他向我行过礼,转身沿着小径往克里斯方向去了。“走吧,查
理,找你爸爸去,”妇人说。
    她向我友善地颔首致意,信步朝悬崖的边沿走去,小男孩奔跑着跟在她身后。
一个穿土黄色短裤和条纹运动茄克的瘦子向妇人招手。三人在一簇荆豆属灌木旁席
地而坐,那妇人动手打开盛食物的纸袋。
    我多么希望丢开自己的身分,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大嚼熟透的煮鸡蛋和罐装
夹肉面包,开怀放声大笑,同他们拉扯家常,然后到了下午,就随他们漫步走回克
里斯,在沙滩上赛跑,等回到他们的住所,大家以海虾作为点心。可是这一切都是
做不到的。我还是得独自穿过林子回曼陀丽去,等候迈克西姆。至于两人会谈些什
么,他会用何种眼光看我,说话时声音是悲是怒,我全不知道。我坐在悬崖上,一
点不觉得饿,压根儿没想到吃午饭。
    闲人更多了,全爬上山来看那艘船。这是当天下午耸人听闻的头号精彩新闻。
闲人都是从克里斯来的度假游客,我一个也不认识。海面平静如镜。海鸥已不再在
头顶盘旋,而是飞落在离搁浅船不远的水面上。下午,有更多的观光汽艇驶来;对
于克里斯驾艇出游的人来说,这一天不啻是个盛大的节日。潜水员曾浮上水面,可
后来又下潜了。一艘拖轮吐着烟驶走了,另一艘留在近处待命。港务长乘坐灰色汽
艇,驶离现场,身边带着几个人,其中包括再次浮上水面的潜水员。在出事的船只
上,水手倚着舷侧,向海鸥撒食物残屑。观光小艇上的游客缓慢地划着桨,绕着大
船打来回。真是一点儿新鲜事也没有!这时恰逢最低潮,那船倾侧得相当厉害,连
螺旋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酉边的天空出现了层层叠叠的白云;太阳显得惨白无力;
天还是热得够呛。那个穿红色条纹上衣、带小男孩的妇人站起身来,沿着小径,信
步朝克里斯方向走去;那穿短裤的男子拎着野餐食品篮跟在后边。
    我看看手表,已经三点多了。我站起身,下山朝小海湾走去。海湾同平时一样,
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圆卵石呈现一片深深的暗灰色。小埠头内的海水亮晃晃的,就
像一面镜子。我走过圆卵石时脚下发出古怪的嘎吱声,重叠的云层这时已布满头顶
的天空,太阳钻进了云堆。当我来到小湾子靠大海的一边时,我看见贝恩正蹲在两
块礁石中间的一起海水中,把小海螺往手心里攒。我走过他身边,影子恰好投射在
水面上。贝恩抬起头来,看见是我,马上咧嘴一笑。
    “白天好,”他说。
    “午安,”我说。
    他慌忙站起身来,展开一块污秽的手巾,里头全是他摸来的小海螺。
    “你吃这玩艺儿吗?”他问。
    我不想伤害他的感情,于是就说:“谢谢你。”
    他倒了五六只海螺在我手上,我把它们分别塞进衬衣的两个口袋。“跟面包黄
油一起吃味道可好呢,”他说。“你得先把它们煮熟。”
    “是的,我明白,”我说。
    他站在那儿一个劲儿冲着我憨笑。“见到那艘轮船了吗?”他问。
    “见了,”我说。“搁浅,对不对?”
    “啥?”他说。
    “那船搁浅了,”我重复说一遍。“船底可能已撞了个洞。”
    他脸上突然没了表情,摆了一副傻相,“没错儿,”他说。“她在那底下挺好
的。她不会回来了。”
    “等到涨潮,说不定拖轮能把船拉走,”我说。
    他没回答,掉转头望着海湾外搁浅的船。从这儿望出去,可以看到船的舷侧,
船身的水线以下部分暴露在外,涂着红漆,恰好与黑色的上部形成对照。那根独一
无二的烟囱,洋洋自得的歪头对着远处的悬崖。水手们还是倚着舷侧喂海鸥,凝望
着海水,小艇正划四克里斯去。
    “那是条德国船,对吧?”贝恩说。
    “我不知道,”我说。“不知是德国还是荷兰的。”
    “撞上暗礁的部位一定破了,”他说。
    “恐怕是这样。”我说。
    他再次露齿一笑,用手背擦擦鼻子。
    “这条船会一块一块地碎裂,”他说。“它可不会像上回那小船,咕咚就沉到
海底。”他自得其乐地一笑,伸出手指去掏鼻子。我没吭声。“鱼儿已把她吃光了,
对吗?”他说。
    “谁?”我问。
    他翘起大拇指,朝海面方向示意。“她,”他说。“那另一位。”
    “鱼儿不会吃船的,贝恩,”我说。
    “啥?”他问,一边瞪眼望着我,又摆出那种木然的傻相。
    “我得回家去,”我说。“再见。”
    我撇下他,朝那条穿林子而过的小径走去,故意不往海滩小屋看一眼。我知道
小屋就在我的右方,阴沉沉,静悄悄。我径直步入小径,上坡穿林而去。走到半路,
我收住脚步,稍事休息,透过树丛仍能望见向海岸倾侧着的搁浅船只。观光游艇都
已开走,失事船上的水手也钻进下面的舱房不见了。层层叠叠的云块遮没了整个天
空。不知从哪个方向刮起一阵轻风,迎面吹来。一片树叶从头顶落下,掉在我手上。
我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接着,风停了,天又变得像刚才那样闷热。那艘船倾侧
着动弹不得,甲板上不见一个人影,细长的黑色烟囱指向海岸,好不凄凉!海上风
平浪静,所以海水冲洗着小湾子里的圆卵石,只发出有节制的轻微声响。我再次挪
动脚步,沿着小径,穿过林子走去。我只觉得双腿不听使唤,举步勉强,头部沉甸
甸的,心头充满一种异样的不祥预感。
    我走出林子,穿过草坪。宅子看上去何其宁静,像是一处由人加以护卫的隐蔽
的藏身所,英姿更胜往日。我站在草坡边,望着低处的宅子,困惑和自豪奇特地交
织在一起,兴许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就是我的家,我的归宿在这里,曼陀丽属我
所有。带竖框的窗子映着这儿的一草一木和平台上的盆花。一缕轻烟正从一个烟囱
徐徐升上天空。草坪上刚经刈割的青草透出一股干草似的甜香。栗子树上有一只画
眉在婉转啼鸣,一只黄色的蝴蝶在我面前胡乱扇动翅膀,向平台飞去。
    我走进屋子,穿过门厅,来到餐厅。我的那副刀叉餐具还在原处,可迈克西姆
那一副已撤去了。餐具柜上给我留了冷猪肉和凉拌菜。我迟疑了半响,接着伸手拉
铃,罗伯特从帷幕后走进屋来。
    “德温特先生回来了?”我问。
    “是的,太太,”罗伯特说。“他两点过后回来,草草吃完中饭又走了。他问
起您,弗里思说大概在海滩看那艘搁浅的船。”
    “老爷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我问。
    “没有,太太。”
    “也许,他走另一条路去了海滩,”我说。“我俩正好错过。”
    “是的,太太,”罗伯特说。
    我看看冷猪肉和凉拌菜,虽觉肚里空空,但不想吃东西。此刻,我不想吃冷猪
肉。“您这就吃午饭?”罗伯特问。
    “不,”我说。“不吃。请给我端茶,罗伯特,送到藏书室。不要蛋糕、煎饼
之类的东西。清茶一杯,外加黄油面包就行了。”
    “遵命,太太。”
    我走进藏书室,在临窗座位上坐下。杰斯珀不在跟前,我觉得很不自在。小狗
一定在迈克西姆身边。那条老狗躺在篓子里睡大觉。我捡起《泰晤士报》,顺手翻
过几页,可什么也没读进去。我这会儿的自我感觉有点反常,仿佛是在原地踏步挨
时间,又像在牙科医师的候诊室里坐等。我知道,这时绝对没法安下心来做编结活,
也读不进书。我等着出事儿!某种未能预见的意外。一早上担惊受怕已经够我受了,
不料接着又发生船只搁浅的事,加上没吃午饭——这一切竟使我在思想深处产生某
种自己无法理解的潜伏的兴奋感。我像是跨进了生活里的一个新阶段,一切都变得
与昨天不完全相同。昨晚穿戴整齐参加化装舞会的那女人已留在往昔,舞会至今,
像是已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这会儿临窗而坐的我是个新人,是个经历了蜕变的新人……
罗伯特给我端来茶点,我狼吞虎咽地吃黄油面包。他还端来一些煎饼和几片夹肉面
包,外加一块蛋糕。他一定觉得单单端上黄油面包有失体面,自然也不合曼陀丽的
老规矩。见到煎饼和蛋糕,我很高兴,这时我才记起除了早上十一点半喝过的几口
冷茶,我连早饭也不曾吃。我喝过第三杯茶,罗伯特又进屋来了。
    “德温特先生还没口来吧,太太,”他说。
    “没有,”我说。“什么事?有人找他?”
    “是的,太太,”罗伯特说。“克里斯的港务长、海军上校塞尔来电话找老爷。
他问是否同意他到这儿找德温特先生亲自谈一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说。“他可能老半天也不回来。”
    “是的,太太。”
    “你去对他说,让他五点钟再打来,”我吩咐说。不料罗伯特离开房间一会儿,
又走了回来。
    “塞尔海军上校说如果方便,他想找您谈谈,太太。”罗伯特说。“上校说事
情相当紧急,他打电话找克劳利先生,可没人接听。”
    “那行,倘若是急事,我当然必须见他,”我说。“告诉他如果他愿意,请他
马上就来。他有车吗?”
    “我想有吧,太太。”
    罗伯特走出房间去。我暗自纳闷,我该对塞尔海军上校说些什么呢?此人来访
一定跟船只搁浅有关,可我不明白,这关迈克西姆什么事。要是船在小海湾里搁了
浅,那自然又当别论,因为海湾位于曼陀丽庄园地界之内,也许,他们想把礁岩炸
掉,或是采取其他救护措施,所以来征求迈克西姆的同意。可是那片开阔的公用海
湾以及水底下的暗礁都不归迈克西姆所有。塞尔海军上校找我谈这些,只能是浪费
时间。
    此人一定是搁下电话筒就上车动身的,所以不到一刻钟,他已被引领着走进藏
书室来。
    他身穿制服,还是那身下午一两点钟光景我在望远镜里看到的打扮。我从临窗
的座位上站起,同他握手。“很抱歉我丈夫还没回来,塞尔海军上校,”我说。
“他一定又上了海边的悬崖。在这之前,他进城到过克里斯。我一整天没见他人影。”
    “不错,我听说他到过克里斯,可是我没在城里遇上他,”港务长说。“他一
准翻过那几座山头步行回来了,而当时我还坐着汽艇留在海上。另外,克劳利先生
也到处找不到。”
    “恐怕那艘船一出事,大家都乱了套啦,”我说。“我也在山头上看热闹,午
饭也没吃。我知道,克劳利先生方才也在那儿。这艘船现在怎么办?您说拖轮能把
它拖开吗?”
    塞尔海军上校用双手在空中划了个大圈。“船底撞破了个洞,有这么大,”他
说。“船开不回汉堡啦,这事不用咱们操心,尽可让船主和劳埃德协会的代办去商
量着解决。不,德温特夫人,我不是为了那艘船才登门拜访的。当然,船只出事也
可以说是我来访的间接原因。简单点说,我有消息向德温特先生奉告,可我简直不
知道用什么方法对他说才好。”他那双明亮的蓝眼睛笔直地望着我。
    “什么样的消息,塞尔海军上校?”
    他从衣袋掏出一块白色的大手帕,攥了攥鼻子,然后才说:“呃,德温特夫人,
向您奉告,我同样觉得很为难,我实在不愿给您和您丈夫带来苦恼和悲痛。您知道,
咱们克里斯城的人都热爱德温特先生。这个家族始终不吝于造福公众。我们无法让
往事就此埋没,这对他对您都是很痛苦的,不过鉴于目前的情况,又实在不得不重
提往事。”他顿了片刻,把手帕塞回衣袋,接着,尽管屋子里只有他同我两人,他
却压着嗓门往下说:
    “我们派潜水员下去察看船底,这人在底下发现了重要情况。事情的大概经过
是这样:他发现船底的大洞之后,就潜向船的另一侧检查,看看是否还有其他遭受
损坏的部位。这时,他不期然在大船的一侧碰上一艘小帆船的龙骨,那龙骨完好无
损,一点没撞破。当然罗,潜水员是本地人,他一眼就认出那原来是已故德温特夫
人的小帆船。”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感恩不尽,幸好迈克西姆不在场。昨晚我的化装惹出一场风
波,紧接着又来这么一下新的打击,真是老天捉弄人,太可怕了!
    “我很难过,”我一字一顿地说。“这种事谁也没料到。是不是非告诉德温特
先生不可?难道不能让帆船就这么沉在海底算了?又碍不着谁的,是不是?”
    “德温特夫人,在正常情况下自然可以让沉船留在海底。这个世界上,我要算
最不愿意去打扰这艘沉船的人了;另外,正如我刚才所说,要是我有办法使德温特
先生免受刺激,我甘愿作出任何牺牲。但事情并不到此为止,德温特夫人。我派出
的潜水员在小帆船前后左右察看了一番,发现另一个更加重要的情况,船舱的门关
得严严实实,海浪并没把它打穿;舷窗也都关闭着。潜水员从海底捡了块石头,砸
碎一扇舷窗,伸头往舱里张望,船舱里满是水,一定是船底某处有个洞,海水就从
那儿涌了进来,除此之外,看不出船上还有其他受到破坏的部位。可是接下来,潜
水员看到了有生以来最骇人的景象,德温特夫人。”
    塞尔海军上校收住话头,回头一望,像是怕被仆人偷听了去。“舱里躺着一具
尸骸,”他轻声说。“当然,尸体已经腐烂,肌肉都消蚀了。不过还能看出那确是
一具尸体,潜水员辨认出头颅和四肢。接着,他就浮上水面,直接向我报告了详情。
现在您该明白了,德温特夫人,为什么我非见您丈夫不可。”
    我瞪眼望着他,始而莫名其妙,继而大惊失色,接着胸口一阵难过。简直想吐。
    “都以为她是独自出海去的,”我轻声哺哺着。“这么说来,自始至终一定有
人跟她在一起,而别人全不知道?”
    “看来是这么一回事,”港务长说。
    “那会是谁呢?”我问。“要是有人失踪,家属亲人肯定会发现的。当时都沸
沸扬扬传说这件事,报上也是连篇累牍的报道。可是这两位航海人,怎么一个留在
舱内,德温特夫人的尸体却过了几个月在好几英里之外被捞了起来?”
    塞尔海军上校摇摇头说:“我同您一样,猜不透其中底细。我们掌握的全部情
况就是舱里有具尸骸,而这事又非上报不可。我怕事情会因此同个满城风雨,德温
特夫人。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封住人们的嘴。对您和德温特先生说来,这是桩
很不愉快的事情。你们二位在这儿安安静静过日子,希望生活美满,可偏偏出了这
样的事。”
    我现在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有不祥的预感。原来,凶险的不是那艘搁浅的船,也
不是那些厉声怪叫的海鸥,或是那根朝着海岸倾斜的细长的黑烟囱。可怕的乃是那
纹丝不动的暗黑色的海水及水底下的秘密;可怕的是潜水员下潜到冰凉、寂寥的海
底,偶然中撞上了吕蓓卡的船和吕蓓卡旅伴的尸体。此人的手已摸过那条船,他还
曾朝船舱里张望;与此同时,我却坐在海边悬崖上,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要是不必对他说起,”我说,“要是能把整个事情瞒着他,那就好了。”
    “您知道,德温特夫人,只要有可能,我一定会瞒着他的,”港务长说。“但
是事情关系重大,我个人的好恶只得撇在一边。我得履行职责。发现了尸体,我非
上报不可。”他突然停住,因为正在这时门开了,迈克西姆走进屋来。
    “你好,”他说,“出了什么事了?我不知道大驾光临,塞尔海军上校。有何
见教?”
    我再也忍受不下去,只好还自己怯懦妇人的本来面目,走出藏书室,顺手把门
带上。我甚至没敢往迈克西姆的脸看一眼,只是依稀觉得他没戴帽子,穿着很不整
洁,一副疲惫不堪的神态。
    我傍着正门,站在大厅里,杰斯珀正从盆子里饮水,舌头舔得好不热闹。狗见
了我。顿时摇尾乞怜,一面则继续喝水。喝够了水,长耳狗慢腾腾跨着大步跑到我
跟前,后肢着地站立着,用前肢搔我的衣服。我吻了一下狗的额头,接着就走过去
在平台坐下。危机终于降临了,我得面对现实才好。多少时间以来郁积的恐惧,我
的怯懦,我的腼腆羞态,我那种百般驱之不去的自卑感——眼下这一切非克服不可,
都得暂时靠边站。这一回要是再失败,那就一辈子输定了,再也不会有另外的机会。
我在盲目的绝望中祈祷苍天赐我勇气,狠狠用指甲掐自己的手。我坐着呆呆凝望草
坪和平台上的盆花,足足有五分钟之久。然后,我听到车道上有汽车开动的声音。
一定是塞尔海军上校,他把事情经过对迈克西姆原原本本交代清楚,就驾车走了。
我站起身,拖着缓慢的步子,穿过大厅,往藏书室走去,一边不住地在衣袋里翻弄
贝思给我的小海螺,接着又把它们紧紧捏在手里。
    迈克西姆站在窗前,背对着我。我在门旁站定,等他转过身来,可他照样一动
也没动。我把双手抽出衣袋,走去站在他身旁。我执着他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
颊上。他还是一声不吭,站在那儿出神。
    “我真难过”,我低声说。“难过极了。”他没有回答我。他的手冰凉冰凉。
我吻他的手背,接着吻他的手指,一个接着一个。“我不愿让你独自经受这一切,”
我说,“我与你分担。二十四小时之内,迈克西姆,我已长大成人,永远不再是一
个小孩了。”
    他伸出手臂,把我紧紧搂在身边。什么矜持,什么腼腆,都从我身上一扫而光。
我用脸擦着他的肩胛,问道:“你原谅我了吗?”
    他总算对我说话了:“原谅你?你做了什么事竟要我原谅?”
    “昨晚的事,”我说。“你大概以为我是故意的。”
    “喔,那事我已忘啦,”他说。“我对你发脾气了,是不?”
    “是的,”我说。
    他不再说什么,只是仍然把我紧紧搂着。“迈克西姆,”我说,“我们难道不
能一切从头开始?两人不能从今天起同甘共苦吗?我不奢望你爱我,我不作非分之
想,让我做你的朋友和伴侣吧,就算一个贴身小厮。我只有这点要求。”
    他用双手捧起我的脸,凝视着我。我这才发现他的脸那么瘦削,上面皱纹密布,
神容憔悴,眼圈浮肿得厉害。
    “你对我的爱究竟有多深?”他问。
    我一时答不上来,只能呆呆地看他,望着他失魂落魄的深色双眼和那苍白而憔
悴的脸。
    “一切都晚啦,宝贝,太晚了,”他说。“我们失去了绝无仅有的过幸福日子
的机会。”
    “不,迈克西姆,别这么说,”我说。
    “我要说,”他说。“现在一切全完了。事情终于发生了。”
    “什么事?”我问。
    “一直在我料想中的事,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我都梦见这事发生。我们注定
没好日子过。我是说你我两人。”他在临窗位子上坐下,我跪在他面前,双手搭着
他的肩。
    “你在说些什么?”我问。
    他用自己的双手覆盖着我的手,探究我的脸色。“吕蓓卡得胜了,”他说。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跳的节奏都变得异样了,被他握着的双手顿时变得冰
冷。
    “她的幽灵老是在你我中间徘徊,”他说。“她那该死的阴影始终横插在你我
两人中间。我老在心底犯疑,这事总有一天会暴露出来,怀着这种恐惧心理,我的
宝贝儿,我亲爱的小宝贝,我怎么能像现在这样拥抱你呢?我一直记得她临死时看
我的眼神,那种慢慢在嘴角荡开的不怀好意的微笑。就在当时她已知道事情会暴露
的;她深信自己最终一定会得胜。”
    “迈克西姆,”我在他耳畔柔声说,“你在说些什么?你都对我说了些什么?”
    “她的船被人发现了,”他说。“是今天下午被潜水员发现的。”
    “不错,”我说。“这我知道。塞尔海军上校来通知的。你是在想那具尸体吧?
就是潜水员在船舱里发现的那具尸体。”
    “是的,”他说。
    “这说明她当时不是一个人,”我说。“这说明吕蓓卡当时和另一个人一起出
航。你现在得查明这人是谁。就是这么一回事,对吗,迈克西姆?”
    “不,”他说。“不,你不明白。”
    “我要同你分担这份愁苦,宝贝,”我说。“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谁也没同吕蓓卡在一起,她是独自一人,”他说。
    我跪在地上,盯着他的脸,盯着他的双眼。
    “船舱里躺着的是吕蓓卡的尸体,”他说。
    “不,”我说。“不是的。”
    “埋入墓穴的不是吕蓓卡,”他说。“那是一个没人认领无名女尸。当时压根
儿没发生什么海难事故。吕蓓卡不是淹死的。是我杀了她。我在小海湾处的海滩小
屋开枪打死了吕蓓卡,接着把她的尸体拖进船舱,当夜把船开出去,让她沉没在今
天他们发现她的地方。死在船舱里的是吕蓓卡。现在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
还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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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藏书室里安静极了,只听见杰斯珀呱哒呱哒舔脚掌。长耳狗一定踩了荆棘,皮
肤里扎了刺,所以才老是啃啮吮吸个没完。接着,迈克西姆腕上手表的滴答声在耳
畔响起,这种轻微的声音正标志着日复一日的生活常规。突然间,我脑海里无缘无
故掠过一句学生时代常用的幼稚可爱的谚语:“岁月流逝不待人。”我翻来复去一
再念叨这句话。“岁月流逝不待人。”就这样,迈克西姆的手表滴答不停,杰斯珀
躺在我身旁的地板上舔脚掌;此外,藏书室里再没别的声响。
    我想,人们在承受巨大的突然打击之际,譬如说死亡,或是失去一条胳膊一条
腿什么的,起初可能并没有感觉。假如别人砍去你的手,几分钟之内你并不意识到
手已没了,而是照样觉得手指健在;你把手指一个又一个伸开,在空中挥舞,其实
啥也没有,没有手,没有手指。
    我跪在迈克西姆身边,紧紧偎依着他,双手抚摸着他的肩头,一时像是完全麻
木了,既不觉得痛楚,也不受恐惧折磨,心头一点没有发发然的感觉。我想我得把
杰斯珀脚掌里的刺挑出来,过后又想,罗伯特是不是就要进屋来收拾茶具。此时此
地我居然会想到这些——杰斯珀的脚掌、迈克西姆的手表、罗伯特、茶具,真是怪
事儿。我竟如此不动感情,保持着如此反常的镇静,丝毫不觉得什么烦恼,对此,
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对自己说,慢慢地,我的感觉将恢复过来,理解力也会重新
变得正常。到时候,他讲给我听的情况以及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会像拼板游
戏中的一块块图板那样各归其位,凑合成某种图案。可是在这一刻,我完全麻木了,
没有感情,没有思想,感官全部不起作用,只是迈克西姆怀里的一个木偶。后来,
他开始吻我。以前他从没有这样吻过我。我双手托着他的头,闭上眼睛。
    “我多么爱你,”他在我耳畔柔声低语。“多么多么地爱你。”
    我想,日日夜夜,我一直希望能听到他说这句话,现在他终于说了。早在蒙特
卡洛,在意大利,还有在回到曼陀丽之后,我曾多少次想像过这一幕。他终于说了。
我睁开眼,看着他头顶上方那一小角帷幕,他还是如饥似渴地尽情吻我,一边喃喃
唤着我的名字。我仍然望着帷幕,发现帷幕上有一小块因日光曝洒而褪了色,不如
顶上的一幅鲜艳。我又想,此刻我多么镇定而冷静,眼睛盯着那角帷幕,任迈克西
姆亲吻。生平第一次,他对我说他爱我。
    突然,他一把将我推开,从临窗的座位上站起。“你看,我没说错,”他说。
“太晚了!现在你不爱我了。干吗要爱呢?”他走到壁炉边站定。“就当我什么也
没说,”他说。“我保证再也不讲这种傻话。”
    我顿时意识到了一切,骤然一阵心痛。“什么太晚了,”我赶快说,一面从地
板上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伸出双臂抱住他。“不许再说这话!你不明白,我爱
你胜过世间的一切。不过,方才受你一吻,我简直出了神,激动得完全麻木了,什
么事都不明白,就好象一点知觉也没剩下。”
    “你不爱我了,”他说。“所以才变得这样麻木。我懂,我理解。对你来说,
一切都为时已晚,是不?”
    “不!”我说。
    “刚才这一幕该早四个月发生,”他说。“我早应该意识到这一点。女人毕竟
不同于男人。”
    “再吻吻我吧,”我说。“咱俩应该一辈子在一起,什么也不向对方隐瞒,谁
的阴影都没法离间我们。说定了,我亲爱的,我求求你。”
    “没有时间了,”他说。“可能只剩下几个小时,或者是几天。出了这件事,
咱俩怎么可能一辈子在一起?我已对你说过,人们发现了那艘沉船,同时还发现了
吕蓓卡。”
    我傻乎乎地凝视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他们会怎么样呢?”我问。
    “他们会认出尸体,”他说。“那船舱里有的是线索。她的衣服和皮鞋,还有
手上的戒指。他们会认出她的尸体,接着就想起上次那具女尸,那已埋入墓穴的无
名女子。”
    “你准备怎么办?”我低声问。
    “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感觉一点一滴地恢复着,双手复又有了热气,汗津津,粘糊
糊。我觉得血直往脸上冲,梗塞了嗓门。我的双颊烧得火辣辣,不知不觉中又想到
塞尔海军上校、潜水员、劳埃德协会的代办以及搁浅船上的那些倚身舷侧、凝视海
水的水手。我还想到克里斯城的店主和吹着口哨穿街过巷替人跑腿的小厮,想象着
教区牧师如何步入教堂,克罗温夫人如何在花园里修剪玫瑰,还有悬崖上那穿浅红
色衣服的妇人和她的小男孩。消息很快就会传进这些人的耳朵;也许只消再过几个
小时,明天吃早饭以前,就会闹得家喻户晓:“他们已发现德温特夫人的沉船,还
说舱里有一具女尸。”舱里有一具女尸。吕蓓卡还躺在船舱的地板上,根本没有入
土。葬身墓穴的是另外一个女人。迈克西姆杀死了吕蓓卡,吕蓓卡压根儿不是淹死
的。他在林中小屋开枪打死吕蓓卡,接着把尸体拖上船,之后就把船沉入海湾。那
阴暗寂寞的小屋,雨水不住拍打着屋顶,淅沥作声。拼板一块又一块凑集起来,在
我跟前蓦地跃出一幅图画。互不相干的场景一幕又一幕在我迷离的头脑里闪现:法
国南部汽车旁座上迈克西姆,我仿佛听见他说:“差不多一年前发生的事整个改变
了我的生活,我非一切从头开始不可……”沉默寡言的迈克西姆;郁郁不欢的迈克
西姆。怪不得他从来不提吕蓓卡,不说她的名宇。怪不得迈克西姆不喜欢那小海湾,
总要避开那小石屋。我仿佛听见他说:“要是你头脑里同样保存我对往事的种种记
忆,你也不会愿意上那鬼地方去。”怪不得他头也不回地沿着林中小径攀登;怪不
得吕蓓卡死后他在藏书室里通宵达旦踱步。踱来踱去,踱去踱来!我仿佛又听见他
对范·霍珀夫人说:“我离家时很匆忙,”说时微微杜眉。还有范·霍珀夫人的聒
噪:“听人说他怎么也不能从丧妻之痛中恢复过来。”我还想起昨夜的化装舞会,
自己如何穿了吕蓓卡的舞服走到楼梯口。“是我杀了吕蓓卡,”迈克西姆曾这样说。
“是我在林中小屋开枪打死了吕蓓卡。”而潜水员已发现她的尸体,就在船舱的地
板上……
    “现在我们怎么办?”我问。“怎么跟人说呢?”
    迈克西姆没答话,站在壁炉旁,两眼圆睁,呆呆望着前方,可又什么也没看见。
    “有谁知情?”我问:“有没有什么人了解情况?”
    他摇摇头说:“没有。”
    “只有你我两人知道?”我问。
    “只有你我两人知道,”他说。
    “弗兰克!”我突然想起此人。“你敢断定弗兰克不知道吗?”
    “他怎么能知道呢?”迈克西姆说。“当时就我一人在场。夜漆黑漆黑……”
没等说完,他就在一张椅子里颓然坐下,用手按着脑门。我走到他身边跪下,他却
一动也不动。我把他遮脸的双手扳开,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爱你,”我轻声细语。
“我爱你。你现在该相信我了吧?”他吻我的脸和双手;他像个求人救援的孩子,
紧紧捏着我的双手不放。
    “我当时以为自己肯定会发疯,”他说。“每天坐在这屋子里,等着事情的败
露。还得坐在那边的书桌旁,答复那些可怕的慰问信。在报上登讣告,接受采访—
—死了人之后总有诸如此类毫无意义的麻烦事。与此同时,我得照常吃喝,装得像
个神志健全的正常人,当着弗里思和其他仆人的面,当着丹弗斯太太的面。我没有
勇气把丹弗斯太太赶走,因为她对吕蓓卡了解至深,可能发生怀疑,猜到事情的事
相……弗兰克一直呆在我身边,守口如瓶,深深地同情我。‘你干吗不离开这儿?’
他当时三番四次这样劝我。‘宅子里的事我可以代管。你应该离家散散心。’还有
贾尔斯和比阿特丽斯这一对夫妻。我那可怜的好姐姐,不识世故的比阿特丽斯,她
老是说;‘你的样子真怕人,一定病得不轻。怎么不找个大夫看看?’这些人我都
不得不见,同时我又深知自己对他们说的每句话都是弥天大谎。”
    我还是牢牢执着他的手,紧紧依偎着他。“有一次,我差点儿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说。“就是杰斯珀直奔小海湾而你又去海滩小屋找绳子的那天。我俩就像此刻一
样坐在这儿。我正要开口,可是弗里思和罗伯特端茶进来了。”
    “不错,”我说。“我记得。你干吗不告诉我?这样就浪费了不少我俩本来可
以亲密相处的时光,多少天,多少个礼拜就这么过去了。”
    “你那时的态度太冷漠,”他说。“老是独自带杰斯珀去逛花园,从来不像此
刻这样到我身边来亲热亲热。”
    “你干吗不告诉我?”我柔声说。“干吗不对我说?”
    “我以为你在这儿过得不舒心,觉得腻烦,”他说。“我年龄比你大得多,你
同弗兰克在一起,好像谈笑更自如一些,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那么古怪,那么
不自然,那么腼腆。”
    “我看出你在想念吕蓓卡,还叫我怎么跟你亲热?”我说“我看出你仍然爱着
吕蓓卡,怎么能要你再来爱我?”
    他把我搂在身边,搜寻我的目光。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问。
    我跪在他旁边,把上身挺直。“每当你抚摸我的时候,我就想,你在拿我和吕
蓓卡相比,”我说。“每当你对我说话,每当你看着我,或是同我一起在花园散步,
一起进餐的时候,我总感到你在提醒自己:‘当年我同吕蓓卡在一起也是这样的’。”
他用迷惘的目光看着我,好像听不懂我的话。
    “我说得不对吗?”我说。
    “喔,我的天!”他一把推开我,站起身,扭着双手,在房间里踱开了。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我问。
    他猛一个转身,看着抱膝坐在地板上的我。“你以为我爱吕蓓卡?”他说。
“你以为我杀她那当儿还爱她?告诉你吧,我恨她!我与这女人的婚姻是一出滑稽
戏,打一开始就是。这女人心肠狠毒,活该下地狱,是个十足的坏女人。我们从来
不曾彼此相爱;两人在一起没有一时一刻的幸福可言。吕蓓卡根本不懂得爱,这女
人没有柔情,没有起码的是非观,甚至有点不正常。”
    我抱膝坐在地板上,专注地望着他。
    “当然,她很聪明,”他说。“精得像魔鬼。见过她的人无不以为她是世上心
肠最好、最慷慨大方、最有才华的人。她能看准不同的对象说不同的话,知道该怎
么调节自己的情绪去迎合别人。要是她同你结识,她一定会挽着你的手臂,陪我走
进花园,一边呼唤杰斯珀,一边跟你谈花,谈音乐和绘画,或是随便什么其他她听
说过的你的特别爱好。你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受她的骗,围在她的脚旁对她崇拜得五
体投地。”
    他还是在藏书室里不住地踱来踱去。
    “我娶她的时候,别人都说我是世上最幸运的男子,”他说。“她长得那么美,
才华出众,又会迎合别人,所以就连那位当时人们最难讨好的老奶奶,也从一开始
就喜欢她。奶奶对我说:‘一个妻子得有三种美德:教养、头脑和姿色。她三样俱
备。’我相信奶奶的话,或者说曾逼着自己信以为真。可是,与此同时,在我心底
始终有一点儿疑虑,她的眼神不对头……”
    拼板一块一块凑齐,吕蓓卡开始以其本来的真面目出现在我眼前;她从相片镜
框的虚幻天地走出来,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策马前进的吕蓓卡;双手紧抓缰
绳的吕蓓卡;得意洋洋的吕蓓卡,从吟游诗人画廊俯身向下,唇边挂着胜利者的微
笑。
    我又一次回想起自己在海滩上站在贝思身旁的情景。“你心肠好,”他说。
“不像另一位,你不会把我送疯人院吧?”当年,曾有人乘夜色正浓穿过林子,那
人个子颀长,体态窈窕,给人蛇一般的感觉……
    可是迈克西姆仍自顾自说话,一边继续在藏书室来回踱步。“过了不久,我就
抓住她的把柄,那时我们结婚才五天。你还记得那天我开车带你上蒙特卡洛山顶的
情景吗?我是想旧地重游,回忆一下往事。她曾坐在那山头上,放声大笑,黑发迎
风飘拂;她把自己的经历告诉我,那些话我怎么也不愿对第三者重复一遍。这时我
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何等愚蠢的事,娶了一个什么样的老婆!姿色、头脑和教养。喔,
上帝!”
    他突然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到窗子旁站定,眺望户外的草坪。他居然发出一声
笑,居然就这么站着怪笑不止。我再也无法忍受,那笑声叫我害怕,使我寒心。我
受不了!
    “迈克西姆!”我大叫一声。“迈克西姆。”
    他点了一支烟,站在窗旁不声不响地猛抽。接着,他又一次转过身,重新开始
踱步。“当时我就差一点杀了她,”他说。“那次要杀她可太容易了。走错一条路,
滑了跤。你一定还记得那儿的悬崖峭壁。那天你真被我吓得不轻,对吗?你可能以
为我是个疯子。说不定我也确实是个疯子。跟魔鬼一起生活的人神志不可能健全,
对不?”
    我坐在地板上,看他来来回回不停地踱走。
    “就在那儿的山头上,在那悬崖的边沿,她跟我讲定一桩交易:‘我替你治家,
替你管理你家祖传的宝地曼陀丽。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使这所宅子成为全国首屈一
指的闻名去处,人们会跑来作客,羡慕我们,在背地议论说我俩是全英国最幸运、
最美满的郎才女貌的一对。多大的愚弄,迈克斯,同时又是多大的成功!’她坐在
山腰狂笑,把一朵鲜花撕成碎片。”
    迈克西姆把只抽了四分之一的香烟扔进空荡荡的炉膛。
    “结果我没动手伤害她,”他说。“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她,什么也没说,由她
去笑。后来,我们又一起上车,驶离悬崖。她知道我只好听她的,回到曼陀丽,接
纳公众参观,大宴宾客,让人们去说我们的婚姻乃是本世纪最成功的结合;她知道
与其在结婚一周之后让周围为数不多的请亲好友笑话,与其让这些人了解她当时亲
口对我说起的隐私,我宁愿牺牲荣耀和名誉,抛开个人感情,舍弃世上一切其他东
酉;她也知道我这人无论如何不肯上法院闹离婚,把她的丑事抖出去,从而让人在
背后指指戳戳,让报纸尽情地恶意中伤,让这一带的邻人一听说我的名字就交头接
耳,让克里斯来的远足游客成群结队寻上门来,探头探脑往里张望,一边评头品足:
‘他就住在这儿。这宅子叫曼陀丽,宅子的主人就是那个我们在报上读到过打官司
闹离婚的。对于他的妻子,你记得法官怎么说来着?’”
    他走过来,在我面前站定,伸出双手说:“你鄙弃我,是不是?我的耻辱,我
的憎恨和我的厌恶,你都不能理解。”
    我没吭声。我紧握他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不在乎他的耻辱。他对我说
的事情没有一件跟我有关系。我只想着一句话,翻来复去念叨一句话:迈克西姆不
爱吕蓓卡,他从来没爱过她,自始至终没有。他和她两人从来没享受过一时一刻的
幸福。迈克西姆还在说话,我仍然洗耳恭听,但是他的话对我已不起任何作用,我
压根儿不在乎。
    “我对曼陀丽考虑得太多,”他说。“老是把曼陀丽放在第一位,置于一切之
上。这种畸形的感情不会有好结果,教堂里做礼拜时谁也不提倡这种感情。基督对
于石块、砖瓦、围墙没有留下任何教诲,也没说过人应该如何去热爱属于他所有的
那块土地,他的土壤,他的小天地。这一切都不是基督教教义的内容。”
    “我的宝贝儿,”我说。“我的迈克西姆,亲爱的。”我把他的双手贴在自己
脸上,用嘴唇凑上去。
    “你理解吗?”他问。“真的理解吗?”
    “是的,”我说。“我亲爱的。”但我马上又把头扭开,免得让他看到我的脸。
我是否理解他,究竟有什么关系?我的心轻松释然,犹如一根随风飘荡的鸟羽,因
为他从未爱过吕蓓卡。
    “我不愿再回想那几年的生活,”他慢悠悠地说。“我甚至不愿对你说起那些
往事,提起我的羞愧和耻辱,提起我和她两人如何生活在谎言中,一起演出一出拙
劣而下贱的滑稽戏,当着仆人的面,当着弗里思老头那样忠心耿耿、真诚老实的人。
这儿的人全相信她,崇拜她,可这些人不知道她在背后取笑他们,学着他们的样嘲
弄这些人。我还记得宅子里开游园会、露天音乐会或是有其他表演时,如何挤满一
屋子的人。她四处走动,脸上挂着天使般的甜笑,挽着我的手臂,在表演结束后向
一小队儿童发奖品。可是到了下一天,她会在黎明起身,开车去伦敦,钻进泰晤士
河畔她的公寓套间,那样子就像野兽钻进沟壑里的洞穴,在那儿度过不可告人的五
天以后,到周末才回来。喔,我可是不折不扣按讲定的交易条件办事,从来没拿她
的事对外人说。她那种魔鬼般的鉴赏力把曼陀丽弄成了目前这样子。花园、灌木丛
和幸福谷里的石南花,你以为我父亲在世时就有这些花花草草吗?不,当时庄园一
片荒芜。不错,景色是很美的,那是一种荒凉寂寥的独特的美。可是,庄园急待高
明之手进行修膳照拂,还得花一大笔钱。我父亲怎么也不愿意花这笔钱,而要不是
吕蓓卡,我也不会想到在这上头花钱。你今天在宅子各个房间里见到的摆设,有一
半原先并不搁在现在的地方。今天的客厅,今天的晨室——那全是吕蓓卡布置的。
弗里思在接待日十分自豪地指给来客看的那些椅子、护壁的挂毯——这又是吕蓓卡
的主意。当然,有些家具摆设原来就是宅子里的东西,贮藏在里屋。我父亲对家具
和绘画一窍不通,所以大多数东西都是吕蓓卡购置的。你今天见到的美丽的曼陀丽,
有口皆碑的曼陀丽,上了照片和绘画的曼陀丽,那都是吕蓓卡她的杰作。”
    我一声不吭,紧紧搂着他。我但愿他就这样不停地往下说,但愿他的积仇会就
此消散,一些陈年宿怨、嫉愤和污秽都会随着一扫而光。
    “我们就这样在一起过日子,”他说。“一个月接着一个月,一年复又一年。
我只好随遇而安,都是为了曼陀丽。她在伦敦的胡作非为与我无关,因为那些事无
损曼陀丽一根毫毛。开始那几年,她还检点,谁也不说她坏话,背地里的窃窃私语
也没有一句。可她慢慢地放肆起来。你知道男人如何染上酗酒的恶习吗?开始时并
不上瘾,每次只喝上一点儿,可能过五六个月才烂醉一次。接着,周期变得越来越
短,不久,每个月,每半个月,每过几天就得大喝一通。什么安全系数,什么内心
深处的防范戒备,全都消失殆尽。吕蓓卡就是这样。她开始把自己的一帮狐群狗党
请到这儿来。她一次邀请一两个,周末宴会时让他们混在宾客当中。所以,在开始
时,我还无所察觉,拿不准这些人是谁。她常在小海湾里的石屋举行野餐。有一次,
我从苏格兰打猎回来,发现她跟六七个朋友在海滩小屋鬼混,都是些我从来没见过
的陌生人。我向她提出警告,她却毫不在意地一耸肩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对她说,她尽可以上伦敦去和朋友幽会,但曼陀丽是我的家,她也得按当初说定
的规矩办事。她微笑着没说什么,可后来竟同弗兰克调起情来。羞羞答答的忠实朋
友,可怜的弗兰克!一天,他来找我,说是想离开曼陀丽,去另谋职业。我和他就
在这间藏书室里争辨了两个钟头,到末了我才明白他的苦衰。他终于忍不住了,对
我说了真话。他说那女人一刻也不放过他,老是到他那儿去,设法引诱他到海滩小
屋作客。亲爱的弗兰克,多可怜!他不知道真相,一直把假象当真,以为我们是一
对美满的恩爱夫妻。
    “我指责吕蓓卡不该打弗兰克的主意,不料她勃然大怒,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用的全是她那种独特语言中的肮脏字眼。那一回真叫做大出洋相,看着一定叫人恶
心讨厌。过后,她又去了伦敦,一住就是一个月。等她回来以后,起初倒还老实,
我以为她总算接受了教训。后来,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来度周末,那次我才认识到
自己先前的怀疑不是捕风捉影:比阿特丽斯确实讨厌吕蓓卡。我敢说,比阿特丽斯
以自己那种古怪、暴躁、不加掩饰的作风,一眼看穿了她,猜出我们夫妇的关系不
正常。那一次的周末假日,大家彼此提防,全担着心事。贾尔斯跟着吕蓓卡驾船出
海,比阿特丽斯和我在草坪上憩息。等两人回来,贾尔斯乐滋滋的好不得意,看见
这模样,再一看吕蓓卡的眼神,我就知道她开始向贾尔斯灌迷汤,重演她对付弗兰
克的那套故技。吃晚饭时,我注意到比阿特丽斯一直盯着贾尔斯看,贾尔斯那晚的
笑声远比平时响亮,话也特别多。与此同时,吕蓓卡端坐在餐桌上首,活像个天使。”
    拼板已差不多凑齐。那些奇形怪状的小片小块,我曾用笨拙的手指想把它们拼
拢来,可硬是不成图案。怪不得我一说到吕蓓卡,弗兰克的态度那么反感。还有比
阿特丽斯那种不自然的贬抑神态。人们闭口不谈吕蓓卡,我总以为是出于同情和怜
悯,不料真正的原因却在于耻辱和困窘。我居然始终未能看出端倪,这简直不可思
议。世上有几个像我这样的笨蛋,因为没法挣脱羞怯和腼腆的自我羁缚,过去受罪,
今天还继续遭难;而由于自身的盲目和愚钝,竟还在自己面前筑起一堵障眼的大墙,
使自己无法看清事实真相。这就是过去的我!我设想了一幕又一幕失真的图景,独
自坐在那儿观赏;我从来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探求真相。其实,我只要跨出一步,稍
稍克服腼腆的羞态,迈克西姆早在四个月或五个月前就会把一切向我和盘托出。
    “那是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在曼陀丽度过的最后一个周末,”迈克西姆说。
“我再也没向两人单独发出邀请。此后,这对夫妇只有在正式场合才来作客,来参
加游园会或舞会。比阿特丽斯在我面前只字不提,我也不对她挑明。但我觉得她请
到我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觉得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她像弗兰克一样,了解事情
的底细。这以后,吕蓓卡又变得十分狡猾,从表象看,她的行为真可谓无懈可击。
可每逢我有事出门,她留在曼陀丽,我就压根儿不知道这儿会发生什么样的丑事。
她可以诱惑弗兰克和贾尔斯,甚至可以把庄园里的任何一个工匠搞上手,还可以到
克里斯城随便拖一个情夫来,不管什么样的男人都行……然后就非同出爆炸性的丑
闻不可,接踵而来的是我朝夕担心的流言蜚语,飞短流长。”
    我仿佛又站在林中小屋旁,谛听雨点拍打屋顶的淅沥声;我仿佛又看见游艇模
型上的尘埃和坐卧两用沙发上耗子咬的破洞;我仿佛又看见贝恩白痴般直瞪瞪的双
眼,还听得他说:“你不会把我送进疯人院吧?”我又想起那条穿林而过的陡峭幽
径;一个妇人倘若躲在树后,夜礼服经晚风吹拂,定会沙沙的作声。
    “她有个表哥,”迈克西姆一字一顿地说。“那人出过洋,后来又回了英国。
只要我出门旅行,这人就来此鬼混。弗兰克常见到他。此人名叫杰克·费弗尔。”
    “我认识这个人,”我说。“你去伦敦那天他来过。”
    “你也见到他了?”迈克西姆问。“干吗不告诉我?我从弗兰克那儿听说这人
来过。弗兰克看见他的车开进庄园大门。”
    “我不想告诉你,”我说。“我怕一说又会惹起你对吕蓓卡的回忆。”
    “惹起我的回忆?”迈克西姆轻声自语。“喔,老天爷,难道我还用别人来惹
起回忆吗?”
    他直勾勾望着前方,一时没接着往下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跟我一样,正在想
着海湾里那灌满了海水的沉船船舱。
    “她老是请那个名叫费弗尔的家伙到海滩小屋去,”迈克西姆接着叙述。“对
仆人她总是说出海去了,天亮前不会回来。其实她在小屋里同那家伙一起过夜。我
又一次提出警告,对她说清楚,倘若再让我撞见这人,不管在庄园的哪个角落,我
就开枪打死他。那人历史不清白,是个下残坯子……一想到这人在曼陀丽的林子里
大摇大摆散步,玷污了像幸福谷这样的地方,我简直要发疯。我对她明说,我受不
了这种侮辱。她又是一耸肩,这回倒是忘了骂几句亵渎的脏话。我还注意到她的脸
色比平时苍白,神态有点仓促不安,人看上去相当憔悴。看到她这副模样,我不禁
问自己,等这女人开始显出老态,自己也觉得老之将至,还不知道会变成个什么样
的怪物。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没再出多大的意外。一天,她又上伦敦去,可当
天就回了家。这在她倒是难得。我没料到她回来,所以到弗兰克家吃晚饭去了。当
时手头有不少事要办。”
    他这会儿的语调变得仓猝短促。我紧紧握着他的双手。
    “吃过晚饭,十点半光景,我才回家,一眼看见大厅的椅子里搁着她的围巾和
手套。我不明白她这么快就回家来到底是什么原因。我走进展室,她不在屋里。我
猜想她大概又上海湾去了。这时我突然猛醒,对于这种充满谎言和欺骗的肮脏生活,
自己已忍无可忍。事情好歹总得有个解决。我想是不是应该抓起一支枪,去吓一吓
那情夫,吓一吓那对狗男女。于是我马上出发到海滩小屋去。仆人根本不知道我曾
回家来过。我溜进花园,穿过林子,看见小屋的窗口亮着灯光。我直奔小屋而去。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屋里只有吕蓓卡一人。她躺在两用沙发上,旁边的烟灰碟里堆
满了烟蒂,她看上去像是得了病,神色反常。
    “我开门见山就骂费弗尔那混蛋,她一言不发,静静听着。‘这种丢脸的日子
你我两人应该过够了,’我说。‘今天就算是个终结。你明白吗?你在伦敦放浪与
我无关,你可以在那里跟费弗尔同居,或是随便找个称心的情夫。在这儿可不行。
不许你在曼陀丽胡来。’
    “她沉默了一会,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过后微微一笑说;‘倘若我喜欢在这儿
住,怎么办?’
    “‘你应该明白我们的交换条件,’我说。“对于我俩之间那桩该遭天罚的肮
脏买卖,我可是守信用的,对不?你却说话不作数,你以为你可以把我的屋子,我
的家,当作你在伦敦的艳窟吗?我忍气吞声地受够了。上帝作证,吕蓓卡,今天给
你最后一个机会。’
    “我记得她把香烟掐熄在沙发旁的烟灰碟里,然后站起身,双手举过头顶伸了
个懒腰。
    “‘你说得不错,迈克斯,’她说。‘是时候了,我该掀开新的一页了。’
    “她显得非常苍白,非常瘦弱。她开始在房间里踱步,双手塞在裤袋里。穿着
航海服,她像个小男孩,那张娃娃脸同波特切利[注]画中的天使一模一样。
    “‘你想过没有?’她说,‘你简直没法拿出像样的证据来指责我。我是说倘
若你想同我离婚,把事情闹到法庭上去。你明白吗?打一开始起,你就没抓住我一
丁点儿的证据。你的朋友,甚至那些仆人,全都相信我们的婚姻美满至极。’
    “‘要是我扯着弗兰克出来讲话呢?’我说。‘还有比阿特丽斯。’
    “她仰天大笑。‘弗兰克能说我什么呢?’她说。‘你对我了解至深,难道这
点都不明白?至于比阿特丽斯,倘若她出现在证人席上,我一定让她变成一个十足
的嫉妒心很重的街坊泼妇,因为丈夫偶尔昏了头,做了傻事,才来法庭打官司。这
难道不是世上最容易办到的事吗?不,迈克斯,要证明我行为不端,够你费心的了。’
    “她把身子的重心压在脚跟上,前后摇晃,双手插在口袋里,嘴上挂着浅笑,
目不转睛看着我。‘你想过吗?我可以让我的贴身女仆丹尼出面,在法庭上立誓提
供任何教给她的证词。而其他的仆人,出于无知的盲从,也都会跟她依样画葫芦在
法庭上宣誓。在他们眼里,我俩是同住曼陀丽的夫妇,对不对?其他人,包括你所
有的朋友,我们这个小圈子里的一切人,也都这么看。好吧,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来
证明我们其实没有夫妇关系。’
    “她在桌子边沿坐下,晃着两条腿,盯着我看。
    “‘我俩扮演恩爱夫妻的角色不是非常成功吗?’她问。我至今还记得自己当
时曾盯着她的那只脚看,脚上穿着条纹花样的凉鞋,一前一后摆动不止。看着看着,
我的眼睛开始发酸,头也莫名其妙地突然剧痛起来。
    “‘我们两人,我是说丹尼和我,可以让你显得像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她
低声说。‘使别人不相信你,迈克斯,谁也不会相信你的。’那只脚还在我眼前来
回晃动,那只穿着蓝白相间花纹凉鞋的该死的脚!
    “突然,她蹭地滑下桌子,站在我面前,脸上仍然笑容可掬,双手还是插在袋
子里。
    “‘假如我有个孩子,迈克斯,’她说,‘不管是你本人还是世上随便哪一个
外人,都将无法证明孩子不是你生的。小家伙将在曼陀丽长大成人,姓你家的贵姓。
到时候你也无计可施啊!等你死了,曼陀丽将自这孩子所有;你根本没法防止这样
的事情发生。财产的继承关系是无法避免的。为了你钟爱的曼陀丽,你当然希望有
个继承人,对不?看着我的儿子躺在栗子树下的童车里,在草坪上玩跳蛙游戏,在
幸福谷捉蝴蝶,你不高兴吗?看着我的儿子一天天长大,心里明白一旦你死了,这
一切将全都归他所有,这难道不是你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吗?迈克斯?’
    “她顿了一顿,仍然把身子重量压在脚跟上摇晃,接着又点起一支烟,走去站
在窗边。她开始放声大笑,哈哈地笑个不停,我觉得她好像永远不会住嘴了。‘天
哪,多有趣!’她说。‘真是有趣到极点,妙不可言!对啦,刚才你听没听到我说,
我该掀开新的一页了?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为什么说这话,那些妄自尊大的本地人,
你家那些该死的佃户,这一来他们肯定会高兴吧?他们会说:这正是我们一直翘首
期望的喜事,德温特夫人!我将做一个十全十美的良母,迈克斯,就好像我始终是
个十全十美的贤妻。谁也看不透其中的秘密,谁也无法了解事实真相。’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我,脸上挂着微笑,一只手插在口袋子里,另一只手拿
着香烟。我杀死她的时候,她还在笑。我是朝她心窝开枪的,子弹不偏不倚穿心脏
而过。她并没有立刻倒下,而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盯着我看,脸上慢慢绽开笑容,
两眼睁得滚圆……”
    迈克西姆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竟成了低声的耳语;他那被我握着的手冰凉冰
凉。我没敢看他,移开目光盯着身旁地毯上打瞌睡的杰斯珀,它的尾巴不时微微一
甩,敲打着地板。
    “我当时忘了,”迈克西姆这时的嗓门压得非常低,声音显出十分的疲惫,一
点不带感情。“开枪杀人竟会流出那么多的血。”
    杰斯珀尾巴下面的地毯上有个破洞,是香烟烧坏的。我暗自忖度,这破洞出现
至今不知已有多久。有人说白蜡树皮可用来补地毯。
    “我不得不跑到海湾去打水,”迈克西姆说。“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她死时
不在壁炉旁,可在那儿竟然也溅了一片血迹。在她倒下的地方,前后左右更是全成
了血泊。外边起风了。窗子没插销,所以一开一闭。乒乒乓乓碰撞不止。屋子里,
我跪在地上,手拿抹布,身边放着一桶水。”
    我不禁想到:还有拍打屋顶的雨水呢!他怎么不记得了?雨点子虽细却密,淅
沥入耳。
    “我把她的尸体拖上了船,”他说。“那时是十一点半光景,可能快十二点了。
外面一片漆黑。那晚上没有月光,吹着一阵强劲的西风。我把她的尸体拖进船舱,
扔在那儿,接着只好仓促开船,船尾拖着救生橡皮筏,迎着风浪,驶出小埠头。风
向虽顺,可惜只是阵风。我在海岬的掩护下,正好处在下风头。我记得主帆张到一
暗桅杆上轧住了。你知道,驾船这活儿我已多时不干。我从未随吕蓓卡一起出海。
    “我还考虑到潮水的因素,那晚的潮水既急又猛,汹涌冲进小海湾。风像是通
过漏斗从海岬处吹下。我驾着帆船驶过灯塔,进了海湾。我绕着圈子航行,避开那
突出的礁岩。船首的小三角帆在风中啪啪作响,我怎么也没法扣紧帆脚索把它张满。
一阵狂风吹来,猛地把帆脚索从我手里打落,那绳索马上绕着桅杆卷作一团。帆颤
抖着发出巨大的劈啪声。像是有谁在我头顶挥舞鞭子。我记不得在这种场合驾船人
应该如何动作才对,我当时什么都记不得了。我曾伸手去抓那根帆脚索,可绳索在
我头上随风飘荡。这时迎面又吹来一阵大风,帆船开始向一侧漂去,接近礁岩。天
暗极了。在那漆黑而滑溜的甲板上,真是伸手不见五指。我好不容易才跌跌撞撞下
到舱里,手里拿着一块大尖铁。要是此刻再不采取行动,就太晚了,因为帆船离礁
岩已很近,如果再漂流六七分钟,就会离开深水。我旋开船壳上的海底阀门,海水
顿时涌进来;我用大尖铁猛击船底木板,其中一块马上裂作两半;我把大尖铁从缺
口处退出,又去猛击另一块底板。海水漫上我的脚面。我让吕蓓卡的尸体留在那儿
的地板上,接着就去把两扇舷窗—一关紧,又把舱门锁上。待我走上甲板,我发现
船离礁岩已不满二十码。我把甲板上的零碎东西扔下海去——一个救生圈、一对长
柄桨、一团绳子。我爬进橡皮筏子,划离帆船,接着又停住桨,回头凝望。帆船仍
在随风漂流,同时又正歪着头逐渐下沉。三角帆还是颤抖不已,打响鞭似地劈啪作
声。我想深夜里倘若有人在悬崖上行走,定会听到这劈啪的帆声。也许海湾远处有
从克里斯港来的渔人,他的小渔船浮在水面像个幽灵,我没法看清。帆船的桅杆开
始摇晃,并出现裂缝。突然,船翻了。与此同时,桅杆拦腰折断。救生圈和长柄桨
从我身旁荡开去,帆船却不见了。我记得自己当时曾对着帆船原先的位置呆呆看了
好一会儿,然后才划着桨回到小海湾。这时开始下雨了。”
    迈克西姆沉吟着,仍然以呆滞的目光望着前方。接着,他转过脸来,看着坐在
他身旁地板上的我。
    “这就是全部经过,”他说。“都说完了。我把筏子拴在浮筒上。反正换了她
一定也会这么干。我回到小屋一看,地板被海水冲得湿漉漉的,那也可能是她本人
打扫屋子时洒的水。我沿着小径穿过林子,走回屋来,上了楼梯,来到更衣室。我
还记得自己如何脱衣就寝。屋外风雨凄苦,其势越来越猛。丹弗斯太太来敲门时,
我正坐在床上。我穿着晨衣,走去开门,同她说了几句话。她担心吕蓓卡出什么意
外;我劝她回去睡觉。我把门关上,走回房间,穿着晨衣在窗口坐下,看黑夜里的
倾盆大雨,听海湾里的阵阵涛声。”
    我俩就这样一声不吭,坐在藏书室里。我还是执着他冰凉的双手;我不明白罗
伯特怎么还不来收拾茶具。
    “那艘船沉没的地方离岸太近,”迈克西姆说。“我原来想把船开到海湾外面。
要是沉在那一带,就不会被人发现了。沉船太靠近海岸了。”
    “都是那艘轮船,”我说。“要不是那艘轮船搁浅,就不会出这桩事,那还不
是照样神不知鬼不觉。”
    “沉船大靠近海岸了,”迈克西姆再说一遍。
    我俩又沉默了,我开始觉得极度的疲乏。
    “我早料到总有一天要出事,”迈克西姆说。“即使在我去埃奇库姆比认那无
名女尸的当儿,我就知道这样做无济于事。最多只不过再等一段日子,挨过一段时
间。到最后吕蓓卡总要得胜。后来我遇上了你,可这并没有改变事情的性质,是不?
把爱情倾注在你身上也根本没法改变事情的性质。、吕蓓卡料到自己最终会得胜。
我看见她死时犹在微笑。”
    “吕蓓卡死了,”我说。“这一点我们必须记住。吕蓓卡死了,死人不会说话;
死人无法提供证词。她不能再加害于你了。”
    “可她的尸骸还在,”他说。“而且已被潜水员发现,就躺在船舱的地板上。”
    “我们可以向别人解释,”我说。“得想个法儿自圆其说才行。那尸体是谁,
你不认识;那人你以前从来没见过。”
    “可她的衣物在船舱里,”他说。“还有手上的戒指。即使衣服已被海水消蚀,
还会有别的线索。这不是海难事故中受害者的尸体,并没有在岸石上撞得支离破碎。
没人进过那船舱,那天晚上我把她扔在舱里,她一定还是以同样的姿势躺在那儿的
地板上。几个月以来,沉船一直在老地方,谁也没去动它一动。帆船就在原先沉没
的地点,躺在海底。”
    “泡在水里的尸体是要腐烂的,对不?”我压低嗓子问。“就算没人去动过尸
体,海水也一定把她消蚀了,对不?”
    “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
    “有没有办法去打听一下,探明真相?”我问。
    “明天早晨五点半,潜水员还要下水去,”迈克西姆说。“塞尔已作了布置,
准备设法把帆船打捞上来。到时候,左近不会有人围观。但我得跟他们一起去走一
遭。他说好派汽艇到小海湾来接我。明天早晨五点半。”
    “把你接了去之后又怎么样呢?”我问。“要是把船打捞上来,下一步会发生
什么事?”
    “塞尔准备把他们的大驳船泊在海口的深水处。要是沉船的船木还没腐烂,整
艘船还没解体,他就可以用起重机把船吊起,装进驳船,驶回克里斯。塞尔说,他
计划把驳船泊在一条人迹不至的小河的源头,那是个僻静的去处,离克里斯港有一
半路程。那地方船只进出方便,可退潮时一片淤泥,游客没法把船划过去。所以,
使用那一片水域的将只有我们几个。他说,得先把帆船里的水抽空,把船弄干净。
同时,他还要去找一名医生来。”
    “找他干吗?”我问。“找医生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
    “要是他们认出那是吕蓓卡的尸体,你就说上次那具女尸你认错了,”我说。
“你得讲清楚,埋进墓穴的女尸是个错误,一个可怕的大错。你还得说明白,去埃
奇库姆比认尸的那天,你正发病,晕头转向,不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但是即
便在当时,你也没有把握,自己是不是认准了。整个儿事情是个错误,仅此而已。
你就这么说,好不好?”
    “好,”他说。“好的。”
    “他们抓不住你的把柄,”我说。“那天夜里没有人看见你。出事时你已上床
了。他们什么证据也没有。这事除了你我两人,谁也不知道,甚至连弗兰克也一无
所知。这世界上,迈克西姆,只有你我两人知情。”
    “是的,”他说。“是这样。”
    “人们会以为船是倾侧着沉没的,当时她恰好在舱里,”我说。“人们会设想,
她下舱去是想找根绳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就在她下舱的那工夫,海岬处吹来一阵
狂风,船一个翻身,把吕蓓卡反锁在里面。大家都会这样想的,是不是?”
    “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
    突然间,藏书室背后的小房间里,电话铃声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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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迈克西姆走进那小房间,随手把门关上。过后不久,罗伯特进屋来收拾茶具。
我站起身,故意背对着他,免得他看到我的脸色。我不知道田庄上的人、下房的仆
佣和克里斯城的居民何时才会听说这件事;我不知道要等多久,消息才会点点滴滴
传开去。
    那边小房间里隐约传来迈克西姆的声音。我等着等着,只觉得心窝里牵肠挂肚
般难受。刚才的电话铃声像是惊醒了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起先我偎依着迈克西姆
坐在地板上,执着他的手,脸颊靠着他的肩膀,简直像在做梦;我听他叙述出事的
经过,听着听着,人像是分成了两半,一半成了个影子,跟在他后面,参与这一切;
杀死吕蓓卡,在海湾沉船,都有我一份;我和他一起谛听户外的风呼浪啸,一起等
着丹弗斯太太来敲门。但是我的另一半却一直坐在地毯上,一动不动地出着神,脑
子里只想一件事,也只在乎一件事,翻来复去只念叨一句话:他不爱吕蓓卡。他不
爱吕蓓卡。可是电话铃一响,这两半又合为一体,恢复了往常的老样子。但是在我
身上毕竟已出现了某种先前没有的东西:尽管还在提心吊胆,牵肠挂肚,我的心却
自由了,变得十分轻松。我认识到,我不再害怕吕蓓卡,也不再恨她。一旦了解到
这女人生前心肠那么狠毒,品性如此邪恶,我倒不再恨她了。她没法来伤害我。我
可以毫不在乎地步入晨室,在她的书桌旁坐下,用她的笔,看着鸽笼式文件架上她
的字迹;我可以心地坦然地到她的西厢房去,像今天早上那样,在窗口仁立着。吕
蓓卡的魔力,就像一团轻淡的雾霭,突然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从此,她再也不能
附在我身上作祟了;楼梯上,餐厅里,再也不会有幢幢鬼影萦绕着我;吕蓓卡再也
不会倚身回廊虎视眈眈地看着站在楼下大厅里的我。迈克西姆从来没爱过她,我也
就不再恨她。诚然,她的尸体出现了,她那艘名合古怪的预示意义的帆船“我归来”
亦已被发现,但我却一劳永逸地把她摆脱了。
    我现在可以自由自在地和迈克西姆一起过日子,抚摸他,拥抱他,爱他。我将
不再是个小孩,再不会老是“我”“我”“我”怎么样怎么样,而将是“我们”如
何如何。我俩是不能分离的一对,我俩将一起挺身面对这一次的麻烦事——他和我
两人,塞尔海军上校、潜水员、弗兰克、丹弗斯太太、比阿特丽丝,还有克里斯城
读报的男男女女,如今这些人全没法再把我俩分开。过我们的幸福生活,决非为时
已晚。我再不是个小妞儿;我再不会腼腆失态,吓得手足无措。我要为迈克西姆奋
斗,为他去说谎,提出伪证,赌咒发誓;为他去骂亵读的脏话,为他去祈祷。吕蓓
卡没有得胜。吕蓓卡失败了。
    罗伯特把茶具撤走后,迈克西姆回到藏书室。
    “是朱利安上校打来的,”他告诉我。“他刚同塞尔谈话。明天此人同我们一
起出海打捞沉船。塞尔把情况都对我说了。”
    “干吗把朱利安上校扯进来?这是为什么?”我问。
    “他是克里斯的行政长官,所以非在场不可。”
    “他说些什么?”
    “他问我是不是知道那可能是谁的尸体?”
    “你怎么说?”
    “我说不知道,我说我们大家都以为吕蓓卡当时是一个人出海的。我还说,我
想不出有哪位朋友可能同她在一起。”
    “他听了还说什么没有?”
    “说了。”
    “说什么?”
    “他问我是不是考虑过这样的可能性,就是说我去埃奇库姆比认尸时认错了人。”
    “他居然这么说?他已经考虑到这一点了?”
    “是的。”
    “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有可能。我不敢肯定。”
    “这么说,明天他跟你们一起去检查沉船?他,塞尔海军上校,还有一名医生。”
    “还有韦尔奇警长。”
    “韦尔奇警长?”
    “不错。”
    “为什么?干吗要警长去?”
    “这是惯例。发现了尸体,警长总要出场。”
    我不再说什么。我和他两人目不转睛地对视着。我又一次感到心窝处隐隐作痛。
    “也许他们没法捞起沉船吧,”我说。
    “也许,”他说。
    “那么,对于那具尸体,他们也就无法调查,对不对?”我问。
    “我不知道,”他说。
    他看着窗外。天空是白茫茫的一片,云层密布,同我从悬崖走回家时一模一样。
不过,风已停了,四下非常安静,空气纹丝不动。
    “差不多一个钟头前我还以为可能会吹西南风,谁知风又停了,”他说。
    “哦,”我说。
    “明天潜水员下水时一定风平浪静,”他说。
    小房间里,电话铃声再次响起。那刺耳、急促的声音委实有点怕人。迈克西姆
同我交换了一个眼色,接着走进小房间去听电话。同刚才那次一样,他一进屋就随
手把门带上。那阵异样的揪心的痛楚本来就还没消失,电话铃一响,痛得更凶了。
这时的感觉使我回想起久远的童年。当年,我还是个小孩,每听到伦敦街头传来鞭
炮声,总是感受到此刻的这种痛楚。我会莫名其妙地钻到楼梯下面的碗橱底下,坐
在那儿吓得发抖。当时当地的痛苦感觉同此刻一模一样。
    迈克西姆走回藏书室。“戏开场了,”他慢条斯理地说。
    “你指的是什么?发生什么事了?”我问,全身顿时变得冰凉。
    “是个记者打来的,”他说。“《本郡纪事报》的记者。他问已故德温特夫人
的那条船被人发现的消息是否属实。”
    “你怎么说?”
    “我说,不错,是发现了一条船。不过,我们目前就掌握这点情况。也许那根
本不是她的船。”
    “他没说别的?”
    “还有呐。他问我能不能证实外间的传闻,说是船舱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真的!”
    “是真的。一定有人透露了消息。塞尔不会泄密,这点我有把握。可能是潜水
员,或是潜水员的朋友。你可没法封住这些人的嘴。明天吃早饭以前,消息就会传
遍整个克里斯城。”
    “关于尸体,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知道。无可奉告。如果他不再打电话来找我麻烦,我将不胜感激之
至。”
    “你会惹怒这些人的,弄得他们全站出来跟你作对。”
    “我是不由自主啊。我从来不向报纸发表声明。我可不愿让这些家伙没完没了
地打电话来问这问那。”
    “我们可能需要这些人的支持,”我说。
    “如果真有一场恶斗,我情愿单枪匹马上阵,”他说。“我不指望报纸的支持。”
    “记者会打电话去找别人,”我说。“找朱利安上校或者塞尔海军上校。”
    “从他们那儿,这家伙捞不到多少好处的,”迈克西姆说。
    “要是我们能想个什么办法就好了,”我说。“还剩下好多时间呢!可我俩却
无所事事地在这儿坐等明天早晨的到来。”
    “无能为力呵,”迈克西姆说。我俩还是坐在藏书室里。迈克西姆捡起一本书,
但我知道他一个字也没有读进去。我见他不时抬起头来倾听,像是又听到了电话铃
声。幸好,没人再打电话来打扰我们。我们还是像平时一样,更衣进晚餐。想到昨
夜此时我正穿上白色的化装舞眼,还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梳理卷曲的假发,简直不可
思议!这一切多像一场遗忘已久的梦魇,时隔几个月才回想起来,连自己也不敢相
信。
    进晚餐时,弗里思在一旁侍候。他下午曾外出,这时已回来了。弗里思脸色庄
重,不带任何表情。我不知道他是否去了克里斯,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晚饭后,我们又回到藏书室。两人没多交谈。我在迈克西姆的脚旁席地而坐,
头倚在他膝上。他用手指梳理我的头发,与过去那种心不在焉的样子大不相同,不
能再同爱抚长耳狗杰斯珀相提并论了。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尖在我头皮上移动。我时
而吻我,时而对我说话。我俩之间已不再横隔着谁的阴影。有时两人都不说话,那
是因为两人都希望沉默一会儿。我弄不明白,当周围的圈子危机四伏的时候,我怎
么如此心满意足。这种心满意足的情绪很有点不寻常哩,并不是我梦寐以求、翘首
期待的那种幸福,也不像子身独处时凭想象描绘的那种美满生活。这种满足的心境
既不带狂热,也不给人任何转瞬即逝的威胁。这是一种无声无息的宁静的幸福。
    藏书室窗户大开。每当我俩不说话也不抚摸对方的时候,两人就转过脸去,看
窗外黑沉沉的夜空。
    第二天早晨七点刚过,我一觉醒来,探身朝窗外张望,看见楼下花园里的玫瑰
全卷着边,垂着头,而通向林子的草坡都湿漉漉地缀满银白色的水珠,这说明夜里
一定下过雨。空气中稍有迷雾的潮味,那种初秋季节特有的气息。不知道秋天会不
会提前两个月来到人间。
    迈克西姆五点钟起身,他没有叫醒我。他一定从自己的床上蹑手蹑脚地爬起,
穿过浴室,悄没声儿地走进更衣室。这时候,他应该同朱利安上校和塞尔海军上校
带着那一班驳船船员在海湾里忙乎开了。驳船开到现场,带着起重机和打捞铁链;
吕蓓卡的船将徐徐被吊上水面。我神情漠然,镇定自若地想着这一幕情景,仿佛看
到这些人全在那边的海湾里,帆船那深色的窄小龙骨正慢慢升上水面,龙骨被浸泡
得湿透,滴滴答答往下淌水,船的两侧缠着青草般碧绿的水藻,附着贝壳。帆船被
载上驳船,积水从船身两边淌下,形成一股股急流,重新汇入大海。小船的船木看
上去一定已经松软发黑,在好几处成了纸浆般的粘糊儿。船发散着淤泥和铁锈的气
味,还有黑色水草的味儿,这种水草长在深水处人迹不至的水下岩石旁。也许,船
尾处还挂着船名牌:“我归来”,牌上的字全生着铜绿,褪了色。钉子已完全锈了。
而吕蓓卡本人就躺在那儿船舱的地板上。
    我起身以后洗了个澡,穿着停当,像平日一样九点钟下楼吃早饭。托盘里放着
一大堆来信,都是人们写来对那天的舞会表示领情和感谢的。我浏览着来信,但并
不逐封拆读。弗里思问是不是要把早饭热在炉上等迈克西姆回来吃。我说我不知道
他什么时候回来;我还说,他一大早有事出去了。弗里思没吭声,神色显得十分庄
重,十分严肃。我再次在心底里狐疑:他是不是全知道了。早饭后我带上所有的信,
到晨室去。屋子里一股霉味,原来窗子都还关着。我一把将窗子推开,让凉爽的清
新空气吹进屋来。壁炉架上的鲜花全耷拉着脑袋,好多已经死了,花瓣散落在地上。
我拉铃唤人,应召进屋来的是莫德,内房使女的下手。
    “这房间今天早上没人收拾过,”我说。“连窗子也都关着。花都谢了,麻烦
你把它们拿走。”
    使女战战兢兢,带着抱愧的神情说:“太抱歉了,太太。”她走到壁炉边,抱
起花瓶。
    “下回可不能再这样了,”我说。
    “知道了,太太,”她说。她抱着花走出房去。我从来没想到对下人摆出一副
威严的架势,竟是这么不费气力;我不明白,先前要我当个主人为什么老是那么难。
今天的菜单摊在书桌上:用蛋黄酱调味的冷鲑肉、冻肉片、冻鸡肉卷、蛋奶酥。我
认出这些菜肴全是开舞会那天夜里冷餐的内容;显然,全家到今天还在吃那天的残
羹冷饭,昨天中午在餐厅里摆开的那顿我碰也没碰的冷餐,也是这些东西。看来,
这几天仆人都在偷懒。我用铅笔把菜单上的项目划掉,拉铃召来罗伯特。“去告诉
丹弗斯太太,弄点热菜,”我说。“如果冷食太多,吃不了,也别再端到餐厅去充
数。”
    “遵命,太太,”他说。
    我跟着他走出晨室,进了小花园去取我的剪刀,接着到玫瑰园去剪下一些嫩花
苞。空气中的凉意业已消失,天将变得同昨天一样闷热。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在海
湾忙乎,要不已经回到克里斯港的小河?我马上就会听到消息,迈克西姆一会儿将
回家来把一切都告诉我。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我一定得保持镇定,不动声色,决
不能张皇失措。我把玫瑰修剪整齐,抱着花重又回到晨室。地毯已经掸过尘,落地
的花瓣也都已扫走。我开始在罗伯特注了水的花瓶里把玫瑰花插上。正当我快要把
一切料理舒齐时,传来敲门声。
    “进来,”我说。
    来人是丹弗斯太太。她一手拿着菜单,面色苍白,满脸倦容,眼圈浮肿得厉害。
    “早安,丹弗斯太太,”我说。
    “我不明白,”她开始抱怨,“您为什么要通过罗伯特之手把菜单退回去,还
让他捎话给我。您干吗这样做?”
    我手执一朵玫瑰,从房间这头看着她。
    “那些冻肉片和鲑鱼昨天已经端上来过了,”我说。“我看见这两道菜都曾搁
在餐具柜上。今天我想吃一顿热饭热菜。要是厨房里的下人不愿吃冷食,你可以把
这些东西都扔了。反正我们家天天都浪费大量食物,再扔掉这一点儿也不算什么。”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但没作声。我把手里的一朵玫瑰花也插进花瓶。
    “我不相信你会没有办法给我们准备一顿吃的,丹弗斯太太。”我说。“你房
间里一定藏着各种各样的菜谱吧。”
    “我不习惯主人通过罗伯特之口给我传话的做法,”她说。“当年德温特夫人
在世,如果想要吃点别的,她就打内线电话,向我本人交代。”
    “当年德温特夫人惯于采取什么做法,恐怕同我没有多大关系,”我说。“你
应该明白,眼下我是德温特夫人。要是我宁愿要罗伯特传话,我就我行我素。”
    正在这时,罗伯特走进屋来。“《本郡纪事报》打电话来,太太,”他说。
“告诉他们我不在家,”我吩咐说。
    “是,太太,”他说着走出屋去。
    “行了,丹弗斯太太,还有什么事?”我说。
    她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仍然没开口。“要是没有其他事情,你可以走了。去
对厨子交代一下,午饭上热菜,”我说。“这会儿我正忙呢。”
    “《本郡纪事报》为什么打电话找您?”她问。
    “我怎么知道?丹弗斯太太,”我说。
    “昨夜,弗里思从克里斯捎回消息,说是德温特夫人的船找到了。这是真的吗?”
她一字一顿地问。
    “有这样的传闻?”我说。“我倒一点也没听说。”
    “克里斯的港务长塞尔海军上校昨天来过,对不对?”她又问。“罗伯特告诉
我,是他把港务长引领进屋的。弗里思说,在克里斯有消息说那个下水检查搁浅轮
船的潜水员发现了德温特夫人的沉船。”
    “也许是吧,”我说。“你最好等德温特先生回来,问他本人。”
    “德温特先生干吗一大早就起身?”她问。
    “那是德温特先生自己的事情,”我答。
    她还是一个劲儿盯着我看。“弗里思还说,大家都在传,说是小船的舱里有一
具尸体,”她说。“为什么舱里会有尸体?德温特夫人总爱独个儿出海。”
    “问我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的,丹弗斯太太,”我说。“我了解的情况决不比你
更多。”
    “是吗?”她慢腾腾地说,一面还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我转过身去,把花
瓶放回到窗边的桌子上。
    “我这就去吩咐张罗午饭,”她说完后依然徘徊着不走。我不去理她,于是她
只好走出屋去。
    我觉得她再也吓不着我了。她的魔力已随着吕蓓卡一起完蛋。如今,对于她的
一言一行,我都不在乎,再也不会受其伤害。我明白,她是我的敌人。可这又有什
么关系?不过,要是让她了解船舱里那具尸体的真相,从此也成了迈克西姆的敌人,
那会怎么样?我在一张椅子里坐下,把剪刀放在桌子上。我不想再修剪玫瑰花了。
迈克西姆究竟在干什么?《本郡纪事报》那记者干吗再一次打电话来?过去常有的
那种恶心感觉又袭来了。我只好跑到窗口,探身向外张望。天热得够呛。空中闷雷
阵阵。园丁又开始刈草,我看见其中的一个推着刈机在草坡顶上来回走动。我不能
再干坐在晨室里!我仍下剪刀和玫瑰花,走出屋子,来到平台,开始踱步。杰斯珀
啪哒啪哒跟着我打转,不明白我怎么不带它去散步。我在平台来回踱步不止。十一
点半光景,弗里思从屋子里走出来找我。
    “德温特先生请您听电话,太太,”他说。
    我穿过藏书室,走进那一头的小房间。拿起电话听筒时,我双手不住打颤。
    “是你吗?”我听得他说。“我是迈克西姆。我在办事处给你打电话。我同弗
兰克在一起。”
    “什么事?”我问。
    他沉吟片刻才回答说:“我同弗兰克和朱利安上校一起一点钟回家吃午饭。”
    “行,”我说。
    我等着他往下说。“他们设法把船捞起来了,”他说。“我刚从小河那儿回来。”
    “哦,”我说。
    “在场的有塞尔、朱利安上校和弗兰克。还有一些其他人,”他说。我不知道
他打电话这工夫弗兰克是不是站在他身旁,也许正因为弗兰克在场,他的口气才这
样镇静,这样疏远而陌生。
    “就这样吧,”他说。“等着我们。一点钟前后准到。”
    我把电话听筒放回原处。他什么也没说,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我仍然一无所知。
我向弗里思交代清楚,吃中饭的不是两人而是四人,过后就走回平台。
    一个小时慢腾腾地拖沓着过去了,漫长得像是没个尽头。我上楼去换了件较薄
的外衣,接着又下楼来,坐在客厅里等他们回来。一点缺五分的时候,我听见车道
上响起汽车的声音,接着又听见大厅里有人说话。我赶快对着镜子拢一拢头发。我
的脸色白得吓人,于是我只好使劲掐自己的双颊,弄出一点血色来,接着就站起身,
等候他们走进屋来。迈克西姆第一个走进来,接着是弗兰克,最后是朱利安上校。
这人我见过,记得那夜舞会上他化装成克伦威尔[注],卸装以后,此人瘦多了,又
矮又小,完全变了。
    “您好,”他说,那腔调既平淡,又严肃,活像个大夫。
    “叫弗里思端雪利酒来,”迈克西姆说。“我要去洗一洗。”
    “我也想洗一洗,”弗兰克说。没等我拉铃,弗里思已端着雪利酒送进屋来。
朱利安上校一口酒也不喝;为了给自己壮胆,我倒是喝了好几口,上校走到窗口,
站在我身边。
    “这事儿着实叫人苦恼,德温特夫人,”他轻声说。“我深切地为您和您丈夫
感到难过。”
    “多谢您这么说,”我一边讲,一边又开始呷雪利酒。然后,我忙不迭把酒杯
放口到桌上,生怕他看出我的手抖得多么厉害。
    “事情之所以麻烦是因为您丈夫一年前去认领了那另一具女尸,”他说。
    “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我说。
    “这么说来,您没听讲今天早晨我们检查的结果?”他间。
    “我只知道有一具尸体,是潜水员发现的,”我说。
    “不错,”他说。然后,他微微回头往大厅方向一瞥,又接着说,“我看肯定
就是她的尸体,”他压低了嗓门往下说:“我不能对您说详尽的细节,但是证据确
凿,您丈夫和菲力浦医生都认出是她。”
    他突然收住话头,从我身边走开。原来,迈克酉姆和弗兰克又回到大厅来了。
    “午饭已准备就绪,进餐厅吃饭吧,”迈克西姆说。
    我带头步入餐厅,心头沉重得像压了块大石头,什么感觉都没有。朱利安上校
坐在我右首,弗兰克在左首。我不敢朝迈克西姆看一眼。弗里思和罗伯特开始端上
第一道菜。大家都在谈论天气。“我在《泰晤士报》上看到,昨天伦敦的气温大大
超过八十度,”朱利安上校说。
    “真的?”我说。
    “真的。对那些没法离开伦敦的人来说,一定够呛。”
    “是的,够呛,”我说。
    “巴黎有时比伦敦更热,”说话的是弗兰克。“记得有一年八月中旬,我在巴
黎度周末,热得简直没法睡觉。全城一丝儿风也没有,气温大大超过九十度。”
    “而那些法国人又都爱关着窗户睡觉,对不?”朱利安上校问。
    “这我倒不知道,”弗兰克说。“我住在旅馆里,大多数旅客是美国人。”
    “您自然很了解法国罗,德温特夫人?”朱利安上校说。
    “不太了解,”我说。
    “哦!我还以为您在法国住了多年呢。”
    “不,”我说。
    “我是在蒙特卡洛认识她的,”迈克西姆说。“你可不能说那儿就等于法国,
对吗?”
    “不,我看不能这么说,”朱利安上校说。“蒙特卡洛是座国际性城市,不过,
那一带的海岸很美,是不是?”
    “确实很美,”我说。
    “不像此地的海岸这样山岩密布,对吗?可我有自己的爱好。要说在哪儿安身
定居最好,我可总是选英国。在这儿,你不会晕头转向,不知身处何地。”
    “我敢说,法国人对他们的祖国也有同样的感情,”迈克西姆说。
    “哦,那倒也是,”朱利安上校说。
    我们埋头吃菜,一时没有说话。弗里思站在我的背后。其实,这时候大家脑子
里都在想着一件事,不过因为弗里思在场,只好继续装假演戏。我知道弗里思也在
想这件事。要是我们把礼数俗套丢开,让他参与我们的谈话,听听他有什么高见。
那不就爽快简单多了?罗伯特端着酒走进餐厅,替我们换过菜盘子,送上第二道菜。
丹弗斯太太毕竟没忘了我的吩咐,总算给做了热菜。我从一口盖满蘑菇汁的暖锅里
舀了点菜。
    “我看,那天夜里的盛宴,客人都是皆大欢喜而归,”朱利安上校说。
    “我不胜荣幸,”我说。
    “那样的活动对地方上真可以说是造福不浅,”他说。
    “对,我也这样想,”我说。
    “化装的愿望,假扮作其他人的愿望,难道这不是人类的共同天性?”弗兰克
问。
    “这么说来,我大概缺乏人类的共同天性,”迈克西姆说。
    “我看这挺合乎人情,”朱利安上校说。“我是说大家都想变成另外一种样子。
我们这些人,从某种意义上说,都还是小孩子。”
    我不知道扮演克伦威尔给他带来多少乐趣。舞会上,我没跟这人多打照面,那
天晚上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晨室打桥牌。
    “您不打高尔夫球吗,德温特夫人?”朱利安上校问。
    “不,我怕打不好,”我说。
    “您该练习起来才是,”他说。“我的大女儿是个球迷,可她找不到几个年轻
的球伴。她生日那天,我送了她一辆小汽车。现在她差不多每天开车到北部海岸去
打发时光。”
    “太有意思了,”我说。
    “她应该投个男胎,”他说。“我那小子跟这女儿完全不一样,哪种运动都不
行,只顾埋头写诗。但愿他长大起来别这样才好。”
    “喔,说的是,”弗兰克说。“我在你儿子那年龄,也写了不少诗,都是些无
病呻吟的东西。我现在不再搞那种无聊的玩意儿。”
    “老天,但愿你别再写诗才好,”迈克西姆说。
    “真不知我儿子从谁那儿接受了写诗的遗传性,”朱利安上校说。“肯定不是
从他妈妈或是从我这儿继承的。”
    接着又是好一阵冷场。朱得安上校第二次从暖锅里舀了一点热菜。“那天晚上
莱西夫人看上去挺不错,”他说。
    “是的,”我说。
    “她的舞服老是宽大得不合身,这次也不例外,”迈克西姆说。
    “置办那种东方女人的衣饰一定够麻烦的,”朱利安上校说。“不过你们知道,
大家都说穿着那种衣服比英国太太小姐的任何穿戴都要舒服,另外还凉快得多!”
    “真的?”我问。
    “不错,大家都这么说。大概那些宽大舒松的褶皱可以抵御酷热的阳光。”
    “这倒奇怪,”弗兰克说。“一般人还以为褶皱起的作用恰好与此相反。”
    “不,看来不是这样,”朱利安上校说。
    “您很熟悉东方吗,上校?”弗兰克问。
    “我熟悉远东,”朱利安上校说。“我在中国度过五个年头,后来去了新加坡。”
    “是出产咖喱粉的地方吗?”我问。
    “不错。新加坡人向我们提供上好的咖喱。”
    “我爱吃咖喱,”弗兰克说。
    “啊,可是在英国你吃到的根本不是咖喱,而是乱七八糟的草根,”朱利安上
校说。
    菜盘撤去了,端上一客蛋奶酥,还有一盆水果凉拌菜。“想来你们庄园里山莓
子的季节快过了,”朱利安上校说。“今年夏天的气候对山莓子生长大概不错吧?
我们做了好几锅山莓果酱。”
    “山莓子做果酱,我从不觉得怎么出色,”弗兰克说。“核太多了。”
    “你一定得找个时间来尝尝我们的果酱,”朱利安上校说。“我倒不觉得果酱
里有多少核。”
    “今年曼陀丽可望苹果丰收,”弗兰克说。“前几天,我还对迈克西姆说过,
今年苹果产量可能创纪录。我们可以运不少苹果到伦敦去。”
    “你们这样做真能赚钱?”朱利安上校问。“我是说,你们得付加班费给工人,
然后还要付打包和运输的费用,这样七折八扣之后,卖得的钱划得来吗?”
    “喔,老天,当然划得来,”弗兰克说。
    “这倒有意思。我一定转告我妻子,”朱利安上校说。
    蛋奶酥和水果凉拌菜一会儿就吃完了。罗伯特端上干酪和饼干;过后,弗里思
又送上咖啡和香烟;接着,两人都走出屋去,把门关上。我们默不作声地喝着咖啡;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盘子。
    “午饭前我正对你夫人说,德温特,”朱利安上校又以原先那种推心置腹的低
声开始谈正事。“整个儿倒霉事情中最棘手的一点就是你去认领了原先那具尸体。”
    “是的,一点不错,”迈克西姆说。
    “鉴于当时的情况,认错尸体再自然也没有了,”弗兰克赶忙接嘴说。“行政
当局写信给迈克西姆,要他到埃奇库姆比走一趟。还没等他到场,大家已有先入之
见,都说那就是她的尸体,再说,迈克西姆当时正生病。我提出跟他同行,可他坚
持要独个儿去。他当时的精神状态实在不宜去处理这类事情。”
    “胡说八道,”迈克西姆说。“我当时挺好。”
    “行啦,今天翻这些老皇历有什么用!”朱利安上校说。“反正你认了尸,所
以现在你只好承认当时弄错了。这一回的尸体看来决不会再弄错啦。”
    “不会,”迈克西姆说。
    “但愿我能设法阻止正式的传讯,使你免受抛头露面的难堪,”朱利安上校说:
“可是恐怕办不到。”
    “我完全理解,”迈克西姆说。
    “不过,我想验尸官的传讯用不着拖多久就能结束,”朱利安上校说。“只消
请你出场重新验明尸体,再让泰勃作个证就行了。你说泰勃负责改装了你妻子从法
国买来的那条船。得让他出庭证明在上次送进他船坞检修时,那条船情况良好,完
全经得起海上的风浪。你知道,这一切全是做做官样文章。但又非做不可。不,令
我担心的是事情要闹个满城风雨,对你和你夫人真是够伤心、够难堪的。”
    “那没关系,”迈克西姆说。“我们理解。”
    “那艘该死的轮船偏偏在那儿搁浅,真是倒霉,”朱利安上校说。“要不是那
船出事,整个儿事情就会无声无息地埋在海底。”
    “是的,”迈克西姆说。
    “不过有一点可以告慰,那就是我们现在才了解到,德温特夫人的惨死一定是
在突然之间一下子发生的,而不同于大家一向想象中的那样,曾拖过好长一段时间,
使她经受了极大的痛苦。这样的死法排除了任何划水求生的可能性。”
    “确是排除了这种可能性,”迈克西姆说。
    “她一定是在下面船舱里拿什么东西,没想到门被轧住了。正在这时,一阵狂
风吹来,船又没人掌舵,这样就发生了可怕的灾祸,”朱利安上校说。
    “是这样,”迈克西姆说。
    “看来,只可能有这么一个解释,对不,克劳利?”朱利安上校转过脸去对弗
兰克说。
    “哦,肯定是这么回事,”弗兰克说。
    我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弗兰克的目光落在迈克西姆身上。他虽然马上就把目光
移开,可我已经瞥见他的眼神,领会了其中的含义。弗兰克了解底细。可是迈克西
姆对此还蒙在鼓里。我不住搅动杯中咖啡,手心滚烫,粘糊糊地满是汗水。
    “我想我们大家迟早都会犯这样那样的判断错误,”朱利安上校说。“接着,
就得为此付出代价。德温特夫人一定了解海湾里的风势,狂风如何像透过漏斗一样
吹下;她也明白,就这样离开一艘小船的舵位是不安全的。在那一带的海面上,她
一定独自航行过数十次。然而,生死攸关的时刻到了,她冒了个险,这一冒险就送
了命。这事对我们大家都是个教训。”
    “意外事故总会发生的,”弗兰克说。“即使对于最有经验的老手也不例外。
只消想想每年的狩猎期内死于意外事故的猎人数字就明白了。”
    “啊,这我知道。不过那些猎人一般都因为马失前蹄而倒了霉。要是德温特夫
人没离开舵位,就决不会出这个事故。这件事她做得有点出格。我曾多次观看她参
加从克里斯出发的周末公平驾船比赛[注],从未见她在基本船技方面犯过任何错误。
只有初出茅庐的新手才会干出离开舵位之类的蠢事。特别是在那一带海面,离礁岸
又近。”
    “那晚风大,”弗兰克说。“也许索具出了毛病,有哪一条绳索被卡住了。这
样,她就可能下舱去找把刀子。”
    “当然,当然。嗯,至于真相,咱们大概永远无从知道了。不过,我认为即使
了解当时的经过情形。也于事无补,还是我刚才说过的那句话,我但愿能阻止当局
举行传讯,可我又实在无能为力。我正在安排日程,准备把传讯放在星期二上午举
行。另外,我会尽可能使传讯在最短时间之内结束。就这么走一个过场。不过,我
们恐怕没法不让记者到场。”
    又一次冷场。我想这时应该拖开椅子,离开餐桌了。
    “到花园去吧?”我说。
    大家站起身来,由我带头,鱼贯走到平台。朱利安上校拍拍杰斯珀。
    “这畜生长得很像样了,”他说。
    “不错,”我说。
    四人分散仁立了一会。接着,上校一看手表。
    “谢谢您这顿丰盛的午餐,”他说。“下午我还有不少公事要办,如此匆匆告
辞,请不要见怪。”
    “哪儿的话,”我说。
    “出了这件意外,我很难过。请接受我无保留的同情。一俟传讯结束,务望二
位把这事儿忘个干干净净。”
    “好,”我说。“好吧,我们一定设法忘个干净。”
    “我的车就在这儿的车道上,不知道克劳利要不要搭车。怎么样,克劳利?如
果需要,我可以让你在你的办事处附近下车。”
    “谢谢,上校,”弗兰克说。
    弗兰克走过来,握着我的手说:“我会再来看望您的。”
    “好,”我说。
    我没敢看他,生怕他看到我的眼神。我不愿让他看出我了解全部事实真相。迈
克西姆把两人送上汽车,待车开走,才回到平台来和我作伴。他挽住我的胳臂,两
人一起站在平台上眺望绿茵茵的草坪,草坪那头的大海以及海岬处的灯塔。
    “事情会迎刃而解的,”他说,“我很镇静,完全有信心。你看到吃午饭时朱
利安上校的态度了,还有弗兰克。传讯时不会有人出来作难,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我没吭声,只是紧紧抓着他的手臂。
    “那尸体不是什么陌生人,对于这一点不曾有过任何怀疑,”他告诉我。“我
们看到的东西足以使菲力普斯医生认出她来,就是我不在场也毫无问题。那是明明
白白摆着的事实,一清二楚。我干的事倒也不落痕迹,子弹并未伤着骨头。”
    一只蝴蝶飞过我身旁,懵懂而微不足道的小昆虫!
    “他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他接着说。“他们以为她是不小心被困在舱里
送了命的。传讯时,陪审团肯定也会相信这种说法。菲力普斯会这么对他们说的。”
他顿了一顿,可我还是没开口。
    “我只担心你,”他说。“其他的事,我倒一点也不遗憾。要是一切再重演一
遍,我一定还是这样干。我杀了吕蓓卡,对此我感到庆幸,决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悔,
一点没有,从来没有!可是还有个你。这事儿对你的刺激太大,对此我可没法不放
在心上。吃午饭的时候,我一直看着你,自始至终只想着这一点。你那种小妞儿似
的滑稽而迷惘的表情,那种我喜欢的表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会有了。把
吕蓓卡的事儿告诉你的同时,我已把那种表情毁灭了!二十四小时之内,这种表情
不见了,你一下子变得那么老成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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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那天晚上,弗里思把当地报纸送进屋来,我看见报头横贯着大字标题。他把报
纸送进房间,摊在桌上,迈克西姆不在房间里,他提前上楼去更衣,装备进晚餐。
弗里思逗留了一会儿,看我有什么话要说。这回发生的事情对于家里的每个人关系
重大,我要是对此不置一词,未免不成体统,像是存心要伤害别人感情似的。
    于是我说:“这事情真可怕,弗里思。”
    “是的,太太。下房里大家都非常难过,”他说。
    “德温特先生更不好受,”我说。“他非重新经历一遍往事不可。”
    “是的,太太。真不好受。这一切确实叫人难过,太太,我是说认了第一具尸
体之后还得去认领第二具。想来这一次该确定无疑了,船上的尸体真是已故的德温
特夫人?”
    “恐怕是的,弗里思,这一次确定无疑了。”
    “大家都觉得奇怪,太太,她竟然就这样让自己给关在舱里。她可是驾船老手
啊。”
    “不错,弗里思。我们大家都有同感。可是意外事故是难免的。至于事故的真
相,恐怕咱们谁也无从知悉了。”
    “我看也是这样,太太。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个巨大的打击。下房里大家都非
常难过。而且又是紧接着那天的宴会突然发生的。真有点不凑巧,是吗?”
    “说得不错,弗里思。”
    “看来要举行一次证人传讯是不是,太太?”
    “是的。不过你知道,那只是走个过场。”
    “那当然,太太。不知道要不要我们中的任何人去提供证词?”
    “不会吧。”
    “要是我能效劳,我一定全力以赴。这点德温特先生知道。”
    “是的,弗里思。我敢肯定,他了解你。”
    “我跟下房里的人说,不要七嘴八舌乱议论。不过,要管住这些人,可不容易,
特别是那些丫头。当然,罗伯特我可以对付。这个消息对于丹弗斯太太恐怕是个沉
重的打击。”
    “是的,弗里思,这在我意料之中。”
    “午饭以后,她头也不回地直奔自己的房间,再也没下楼来。刚才,艾丽斯给
她端去一杯茶,还送上报纸。她说丹弗斯太太看上去像是病得不轻。”
    “说真的,那倒还是让她留在自己房里好,”我说。“倘若她病了,那就用不
着再叫她起身去料理各种家务。也许艾丽斯会把我的意思告诉她吧?菜谱的安排完
全可以由我自己负责,我是说我直接去同厨子商量着办。”
    “好的,太太。不过我不认为她真有什么病,太太。主要是德温特夫人的船被
发现,她受了刺激。她对德温特夫人真是忠心耿耿。”
    “不错,”我说。“这我知道。”
    弗里思说完走出房间去。我乘迈克西姆还没下楼,飞快朝报纸扫了一眼。头版
上有通版一大栏文字,还登了迈克西姆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很难看,又模糊不清,
大概至少是十五年前拍的。看见这样一张照片赫然登在头版,真叫人难受。版面的
底部还有短短一行文字写到我本人,说我是迈克西姆的第二个妻子,接着又提到出
事前不久他刚在曼陀丽举行了化装舞会。这些事经报纸的黑体铅字一张扬,听上去
多少不近人情,又多么残酷。报上说吕蓓卡才貌双全,认识她的人无不喜欢她,可
是在一年前淹死了。不料,迈克西姆到了第二年春天马上续弦,而且直接把新娘子
带回曼陀丽来(报上就是这么说的),还为她举行了大型化装舞会。翌日早晨,他
前妻的尸体被发现,就在她那艘帆船的船舱里,帆船沉没在海湾的海底。
    整个报道当然全是事实,某几处稍有失真,那也是为了给数以百计的读者一些
刺激,这些读者花了钱订阅报纸,都想读到有价值的内容。报道把迈克西姆写得心
术不正,简直是耽于淫乐的搞女人的老手:带着“年轻的新娘”——报道的原话—
—回了曼陀丽,举行舞会,听上去好像我们想在世人面前炫耀自己。
    我把报纸塞在一只椅垫底下,免得迈克西姆看到。可是我没法把晨报也藏起来。
我们订阅的伦敦报纸也登载了这事,上方是一张曼陀丽的照片,底下是文字报道。
曼陀丽成了新闻;迈克西姆也不例外。报上把他称为迈克斯·德温特,这名字听上
去多么油滑而有失尊严。化装舞会的次日发现了吕蓓卡的尸体,各报对此都大肆渲
染,就好像两者是某种人为的安排。那两份报纸都用上了“有讽刺意味”这个字眼。
不错,事实确实有讽刺意味,因此报上才大登特登。早饭时,我看到迈克西姆读着
一份又一份的报纸,最后连那份当地报纸也没漏过,读着读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我赶快把手伸过去。“见他们的鬼去,”他低声咒骂。“见他们的鬼,见他们的鬼
去吧!”
    我想这些记者如果打听到事情的真相,还不知会写出怎么样的报道。那时候将
不再是一栏,而是五栏、六栏。在伦敦还会出特刊,贴上街头;报童在大街上,在
地下铁道车站外,叫卖特大新闻。由六个字母组成的那个骇人的词,[注]用黑色的
油墨印得奇大无比,赫然出现在特刊的中央。
    早饭后,弗兰克来访。他脸色苍白,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像是一夜没睡。
“我对电话局说过了,请他们把所有打到曼陀雨来的电话接到我办事处去,”他对
迈克西姆说。“不管电话是谁打来的。要是记者打电话来探听消息,由我出面对付
好了。任何其他人也一概由我来应付。我不希望你们俩被人吵得没法安生。已经接
到好几个本地人打来的电话。我一律以同样的话答复:德温特先生和德温特夫人对
于诸亲好友的慰问不胜感激,并请各位能够谅解,这几天他们不能接听电话。莱西
夫人在八点半钟光景打来电话,说是准备立刻来看望你们。”
    “喔,我的老天……”迈克西姆开始叫苦。
    “别急,我替你们挡了驾。我坦率地对她说,我不认为她大驾光临能对事情有
任何助益;我还说除了德温特夫人,你谁也不愿见。她问传讯何时举行,我说日期
尚未决定。不过如果她在报上看到消息,我们可没法不让她到场。”
    “那些该死的记者,”迈克西姆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弗兰克说。“我们大家都巴不得把这些家伙的脖子扭下
来,可是这些人的出发点你也得理解。这是他们的生计。当记者的,总得为自己的
报纸干事。要是干不出什么名堂,编辑会砸了他们的饭碗;同样,要是编辑搞不出
一张销路很广的报纸,老板就会砸他的饭碗;而如果报纸没有销路,老板就得赔钱。
你不必接受采访,向记者发表谈话,迈克西姆。这事我会代你出面的。你得集中精
力搞出一份证词,以备传讯时用。”
    “我明白自己该说些什么,”迈克西姆说。
    “这你当然明白。可是别忘了,这次由霍里奇这老家伙当验尸官。这人很有点
缠人的工夫,老爱在一些不相干的细枝末节上钻牛角尖,以此来让陪审团看看他做
事可不含糊。可别让这家伙惹得你上火。”
    “我干吗要上火?又没有任何值得上火的理由。”
    “是没有上火的理由。可是我以前参加过这种由验尸官主持的传讯。在这种场
合,很容易把一个人弄得情绪紧张,烦躁易怒。你可别去把这家伙惹怒了。”
    “弗兰克说得对,”我说。“我明白他的用意。传讯越是顺利,早早结束,对
大家说来就越是好受一些。然后,一俟这件可怕的事情过去,我们大家都会把它忘
个一干二净,别人也会忘怀的,是不是,弗兰克?”
    “是的,那当然,”弗兰克说。
    我仍旧不敢看他的眼睛,不过在心里却进一步肯定,他了解事情的底细。他自
始至终是知情者,打一开始就知道。我又记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那是我在曼陀
丽度过的第一天,他同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这对夫妻一起来吃中饭。那次,比阿特
丽斯对于迈克西姆的健康状况说了几句很不得体的蠢话。我记得弗兰克曾如何不动
声色地扭转了话题,又如何在一旦出现困难时毫不引人注目地帮助迈克西姆摆脱窘
境。无怪乎弗兰克会那么反常,老是不愿提起吕蓓卡,而每当我们刚要谈得投机,
他总是马上变得十分拘谨刻板,以古怪的庄重神态没话找话地拉扯。这一切我现在
全明白了。弗兰克知道底细,但是迈克西姆对此还蒙在鼓里,而弗兰克又并不希望
迈克西姆知道他了解事情的底细,我们三人就这样站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不
肯撤除彼此之间微妙的屏障。
    我们不再受电话打扰之苦:电话一律转接到庄园办事处。这么一来,乘下的事
就是等待——等待星期二的到来。
    我没见丹弗斯太太露面,菜单还是照样送来让我过目,我没再要求改动菜谱。
我向克拉丽斯这小丫头打听她的情况。丫头说丹弗斯太太与平时一样照管着家务,
只是同谁都不讲话,三顿饭全端到她那套房间的起居室里,独个儿关了门进餐。
    克拉丽斯圆睁着双眼,显然相当好奇,可她从不向我打听。我自然也不会跟她
议论这件事。毫无疑问,这几天在厨下,在庄园,在门房,在各个田庄,人们都是
非此不谈的;想来,克里斯全城也是这样。我们一直呆在曼陀丽宅子里,要不就在
宅子附近的花园里走一走。我们甚至没进过树林散步。这一阵热汛天气还没过去,
老是那么闷,空气沉雷阵阵。在密布的阴云背后酝酿着大雨,可雨就是下不下来。
我能感到雨云在空中酝酿、积聚;我能闻到空气中的雨星儿。传讯业已决定于星期
二下午两点钟举行。
    那天,我们在十二点三刻的时候吃午饭。弗兰克来了。感谢老天爷,比阿特丽
斯打电话来说她不能分身,罗杰这孩子发了麻疹回家来,所以全家人都在防疫隔离
中。我禁不住要感激那场麻疹,不然让比阿特丽斯住在宅子里,坐在他身边,真心
诚意,热情而关切地问长问短,一刻也不让他安静,我看迈克西姆一定受不了。比
阿特丽斯老是提问题。
    午饭吃得匆匆,大家都心神不定,谁也没多说话。那种叫人不得安生的疼痛又
一次向我袭来,我一点儿东西不想吃,硬是没法下咽。那顿摆摆样子的午饭好不容
易吃完,这才让人松了口气。我听见迈克西姆走到屋外车道上,把车发动起来,引
擎的吼声反而使我多少安下心来;这吼声意味着我们非出发不可,好歹有事情可做
了,而不必再在曼陀丽呆坐。弗兰克开着他自己的车跟在我们后面。迈克西姆驾车,
我一路始终把一只手搁在他膝上。他看上去很镇静,一点没有心神不定的样子。
    这滋味就好比送谁去医院开刀,不知道手术的结果会怎么样,是不是能够成功。
我的双手冰凉,心跳短促而剧烈,不同于平时。与此同时,心窝里那阵隐约的痛楚
也一直缠着我。传讯在兰国举行,那是克里斯再过去六英里的一个集市中心。我们
只好把车停放在集市边一个铺着鹅卵石的广场上。菲力普斯医师的车已停在那儿,
还有朱利安上校和其他一些人的车。我看见一个行人好奇地打量迈克西姆一眼,接
着就意味深长地碰碰自己伙伴的手臂。
    “我想我还是留在这儿吧,”我说。“不想同你一起进去了。”
    “我是劝你别来,”迈克西姆说。“打一开始我就反对你出场。其实让你留在
曼陀丽更好。”
    “不,”我说。“不,我等在这儿汽车上,没有问题。”
    弗兰克走过来,透过车窗往里望。“德温特夫人不一起进去?”他问。
    “是的,”迈克西姆说。“她情愿在车里等着。”
    “依我看,她是对的,”弗兰克说。“根本用不着她出场。我们一会儿工夫就
出来。
    “行,”我说。
    “我给您留个座,”弗兰克说。“如果您改变了主意,好让您有个地方。”
    他们两人走了,撇下我一个坐在汽车里。这天恰好是提早打烊的日子,店铺关
着门,显出一种萧条的样子。四周行人不多。兰因离海岸远,毕竟不是什么旅游中
心。我坐在车里,看着那些寂寞的店铺出神。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我不知道里
面的人都在干什么——验尸官、弗兰克、迈克西姆、朱利安上校。我钻出汽车,开
始在集市广场来来回回踱步。我在一家铺子的橱窗前站定,往里望望,接着又开始
闲逛。我看见一个警察疑惑地望着我,于是就折进一条小街避开他。
    不知怎么一来,我竟下意识地走进那正在举行传讯的大楼。由于对传讯的确切
时间未曾大事张扬,倒没有大群等着看热闹的闲人,而这正是我原来害怕的。屋子
内外冷冷清清。我走上台阶,在门厅站定。
    不知从哪儿钻出个警察。“您想干什么?”他问。
    “不,”我说。“不想干什么。”
    “您不能在这儿逗留,”他说。
    “对不住,”我说着就往通向大街的台阶走去。
    “请问,太太,”他说,“您不是德温特夫人吗?”
    “是的,”我说。
    “那自然又当别论了,”他说。“要是你愿意,就请到这儿等候吧。您要不要
在大厅里找个座位?”
    “谢谢,”我说。
    他领我走进一个空荡荡的小房间。这儿放着一张办公桌,就像警察所的接待室。
我双手揣在怀里,坐着于等了五分钟,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这滋味比在屋外汽车里
坐着等待更为糟糕。于是我就站起身,走到过道里。那名警察还站在老地方。
    “还要多久?”我问。
    “要是您想知道,我可以进去问一间,”他说。
    他沿着过道走去,消失在尽头,可马上又走回来报信:“我看要不了多久的。
德温特先生刚刚提供了证词,在这之前,塞尔海军上校、潜水员和菲力普斯先后作
了证。还有一个证人没发言,就是克里斯的船舶建筑师泰勃先生。”
    “这么说,快完啦?”我说。
    “我看快完了,太太,”他说。然后,他突然想起一个主意,对我说:“您愿
意听取最后一部分的证词吧。一进门有一个空座位。您只要不声不响走进去,谁也
不会注意到您。”
    “对,”我说。“说得对,我倒愿意去听一听。”
    证人传讯差不多就要结束。迈克西姆已把证词说完。其余的人说些什么,我就
不在乎了。我不愿听的正是迈克西姆的证词;听他作证,我害怕。因此,我才没一
开始跟着他和弗兰克进屋去。现在无所谓了,反正他的戏已经演完。
    我跟着那名警察往前走,他打开过道尽头的一扇门,我悄悄溜了进去,在门旁
坐下。我一直把头垂着,这样就不必向任何人看一眼。传讯厅比我原先想象的小一
些,屋子里既热又问。我原以为传讯厅是个空荡荡的大房间,放着一排排的长凳,
像座教堂。迈克西姆和弗兰克坐在大厅的那一头。验尸官是个上了年纪的瘦子,戴
一副夹鼻眼镜。大厅里有好些人我都不认识,我从眼梢看看这些陌生人。突然,我
的心猛地一沉——我在旁听席上认出了丹弗斯太太。她坐在最后一排,身旁是费弗
尔。杰克·费弗尔,吕蓓卡的表兄。这家伙前倾着身子,双手托着腮帮,两眼直勾
勾地瞪着验尸官霍里奇先生看。我没料到他会到场,不知道迈克西姆看见这家伙没
有。船舶建筑师詹姆斯·泰勃这时正站起身来,验尸官在向他提问题。
    “是的,阁下,”泰勃回答说。“德温特夫人的小帆船是我改装的。那本来是
艘法国造的渔船,德温特夫人在布利塔尼简直不花几个子儿就把船买下了,然后叫
人把船运来。她把这宗生意交给我,要我改装这艘船,把它装修成一艘小游艇模样。”
    “当时船的情况适宜于出海吗?”验书官问。
    “去年四月我装修这条船时,它完全可以出海,”泰勃说。“德温特夫人同往
年一样,在十月把船送进我的船坞,三月份她通知我对那艘船作例行装修,我照办
了。自从替她改装这艘船以来,那是德温特夫人第四年送船来装修。”
    “这艘船先前可曾发生过倾侧事故?”验尸官问。
    “没有,阁下。如有此类先例,德温特夫人肯定立刻让我知道。从她对我说的
话看,她对这条船完全满意。”
    “驾船需要非常小心吧?”验尸官又问。
    “这个嘛,阁下,说到驾船,谁都得保持头脑冷静,这一点我不否认。不过,
德温特夫人的船可不是那种人们在克里斯见到的小船,驾船人一刻也不得离开舵位,
否则就要倾覆。那船很坚固,完全经得起风浪,吃风能力特别强。德温特夫人在比
那天夜晚糟糕得多的天气也照样驾着船出海航行。不是吗?那天夜里只不过有阵风。
我一直说,我弄不明白德温特夫人的船怎么会在这样一个夜晚失事。”
    “但是,如果德温特夫人像大家设想的那样,下舱去拿件上衣,正在这时从海
岬突然刮下一阵狂风,那自然可能把船刮翻罗?”验尸官问。
    詹姆斯·泰勃摇摇头,固执地说:“不,我看不会。”
    “可是我看事情的经过可能就是这样,”验尸官说。“我不认为德温特先生或
我们中间的任何人在这儿把事故归咎于你的手艺。航海季节开始时,你装修了那条
船,并报告说船舶情况良好,经得起风浪。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不幸得很,已故
的德温特夫人一时疏忽,这样就发生了沉船事故,陪着丢了性命。这类事故以前有
过。我再说一遍。本庭并不归咎于你。”
    “请允许我再说两句,阁下,”船舶建筑师说。“事情还不止于此。如蒙同意,
我想作进一步的说明。”
    “可以,说吧,”验尸官说。
    “是这么回事,阁下。去年出了事故以后,克里斯城好多人都说我手艺不行,
有的还说我让德温特夫人驾着一条漏水的破船出海,真可谓开门不吉!为此,有两
三位主顾退了货。这实在不公平喔!可是船沉了,我找不出任何自我辩白的理由。
接着,正如各位所知,发生了轮船搁浅的事,随之德温特夫人的小船被发现,并被
打捞上水面。塞尔海军上校昨天亲自下令,允许我去看一看那条船。我去了。我想
亲眼看一看,以证实尽管船在水里浸泡了十二个月或更长时间,但我的装修活儿可
没问题。”
    “嗯,这是人之常情,”验尸官说。“但愿你没发现什么纰漏。”
    “是的,阁下,我完全满意。就装修活计而论,这艘船毫无问题。塞尔海军上
校已把它拖上驳船,泊在海口,我就在现场检查了全船的每一个角落。船沉的地点
恰好是海底沙地;我问过潜水员,是他告诉我的。船根本没撞上礁岩;那礁岩离船
足足有五英尺距离。船沉在沙砾上,船体没有岩石撞击的痕迹。”
    他顿了片刻,验尸官以期待的目光等着他说下去。
    “怎么样?”验尸官问。“你要讲的就是这些?”
    “不,阁下,”泰勃加重语气说。“还不止这些。我想提出的问题是:谁在船
板上凿了那几个洞?那不是岩石撞的。最近的岩石离船身有五英尺之遥。再说,那
几个洞也不像是岩石撞的。那是人砸的洞,是用尖铁凿的。”
    我没敢看那人,而是低头望着地板。地板上铺着油布。绿色的油布。我盯着油
布看。
    我不明白验尸官怎么不作声。这冷场拖得好长!最后验尸官终于开口了,可他
像是在很远的地方说话。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他问。“是什么样的洞?”
    “洞一共有三个,”船舶建筑师说。“一个恰好在前部,就在锚链舱旁边,吃
水线以下的右舷板上。另外两个在船身中部,靠得很近,在船舱地板木条下面的船
底。压舱物也被人移动了位置,不着边地躺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奇怪的事还在后面
呢!船壳上的海底阀门竟全部打开着。”
    “海底阀门?那是什么东酉?”验尸官问。
    “那是装在洗手盆或马桶下水管上的旋塞,阁下。德温特夫人在船后部要我给
布置了个小厕所,前部还装了一个水槽,供她洗洗刷刷之用。那儿安了一个海底阀
门,厕所里也有一个。航行时这些阀门总是全部紧闭的,不然海水就会涌进船舱。
昨天我检查那船时竟发现两个阀门都完全旋开了。”
    屋子里真热,热极了。这些人干吗不去打开一扇窗?空气这样污浊,大家坐在
这儿不闷死才怪呢。人那么多,又都呼吸着同样的空气,那么多的人!
    “船板上砸了几个洞,阁下,加上海底阀门没关闭,在这种情况下,那样一艘
小船不要多久就会沉没。依我看,十分钟左右也就足够了。船离我船坞时并没有那
几个洞。我很为自己干的活儿骄傲,德温特夫人也满意。所以,我的看法那船根本
不是倾覆,而是有意凿沉的。”
    我得设法走出门去,得设法溜回那小接待室去。这屋子里已没有一丝儿空气。
而坐在我身边的人又使劲儿挤过来,越挤越紧……前面有谁正站起身来;大家都议
论开了,一屋子的人全在议论。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望出去什么也看不见。闷
热,极度的闷热。验尸官要求大家肃静,说着说着还提到“德温特先生”。可我还
是什么也看不见,那女人的大帽子恰好遮住了我的视线。迈克西姆这时正站起身来。
我不敢看他一眼。我这时决不能看他一眼。以前哪一次也曾出现过类似情况?那是
什么时候的事?我不知道,记不得了。哦,对啦,那一回是同丹弗斯太太在一起,
在窗口,她站在我身边。丹弗斯太太此刻也在这屋子里,听着验尸官说话。那边,
迈克西姆正站起身来。热空气阵阵团团从地板上腾起,向我袭来,钻到我汗湿、滑
腻的手掌心,我的脖子,我的下巴,我的脸颊。
    “德温特先生,负责装修德温特夫人帆船的詹姆斯·泰勃提供的证词,你都听
见了?你可知道在船板上凿的那几个洞?”
    “一点不知道。”
    “你能不能想象出任何原因,来解释一下船板上的那些洞口?”
    “不,我自然不能。”
    “你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是的。”
    “你当然为之震惊罗?”
    “当我知道十二个月以前自己错认了尸体,震惊已经够大了;现在我又听说,
我的亡妻不单单是在自己的船舱里淹死的,而且死时船上被砸了几个洞。砸洞自然
是存心引进海水,为了使帆船沉没。听到这些我感到震惊。怎么,您对此觉得意外?”
    不,迈克西姆,别这样。你会把他惹怒的。你没听到弗兰克怎么说的吗?你一
定不能惹得他发火。别用那种口吻说话,迈克西姆,那种怒气冲冲的口吻。他不会
理解的,别这样,亲爱的,请别这样。喔,上帝,别让迈克西姆发作,别让他发脾
气!
    “德温特先生,我希望你认识到,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大家都深深为你难过。
毫无疑问,听说你的亡妻淹死在自己的舱里,而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死于海上,你遭
受了一次打击,一次沉重的打击。我现在正负责为你调查这一案件。为了你的缘故,
我要查明详细的死因及出事经过。我负责本案可不是因为闲得发谎,没事找事开玩
笑。”
    “这是有目共睹的,对不对?”
    “但愿如此。詹姆斯·泰勃刚才说,载有已故德温特夫人尸体那条船,底部被
人硬砸了三个洞,另外,海底阀门全打开着。你对他这份证词的真实性有怀疑吗?”
    “当然不存怀疑。他是造船的,想必明白自己证词的含义。”
    “德温特夫人的船由谁照看?”
    “她自己。”
    “不雇工人?”
    “不。一个也没有。”
    “船栓在曼陀丽的私人埠头?”
    “对。”
    “要是有陌生人想在船上搞点破坏,肯定会被发现,对吗?从非私人地产的行
人小路是不能进入小埠头的,对吗?”
    “对,一点不错。”
    “埠头是个僻静之处,对吗?四周由树木遮掩着?”
    “对。”
    “谁要是擅自闯入,可能不会被注意到吧?”
    “可能。”
    “但是方才詹姆斯·泰勃说——而本庭又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话——那样一艘
小船,船底给砸了好几个洞,船底阀门又全打开着,要不了十分钟或一刻钟就得沉
没。”
    “不假。”
    “这么说来,我们可以排斥一种可能性,即早在德温特夫人那夜出船之前,船
已遭心怀叵测的歹徒破坏。因为倘若出现这种情况,帆船一定会在锚地沉没。”
    “一点不错。”
    “由此可以推断,那天夜里开船出去的不管是什么人,一定就是此人凿的洞,
开的阀。”
    “大概是这样。”
    “你已对本庭说过,舱门关着,舷窗紧闭,而你夫人的尸体就躺在地板上。这
些细节在你的证词以及菲力普斯医生和塞尔海军上校的证词中都提到了。”
    “是的。”
    “现在,除了上述细节,还得加上一点,就是有人用尖铁砸穿了船底,打开了
船底阀门,德温特先生,你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反常吗?”
    “当然反常。”
    “你对此不能提供任何解释?”
    “不能,完全不能。”
    “德温特先生,尽管可能给你带来痛苦,我的职责要求我向你提一个涉及私人
感情的问题。”
    “提吧。”
    “你和已故德温特夫人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十分美满?”
    不用说,眼睛早晚要发黑。果不其然,那一个个的黑点在我眼前闪烁着乱舞,
刺破了屋子里的烟雾。空气闷塞,闷极了!挤着这么许多人,这么一张张的脸,又
不开窗。那扇门本来就在我身边,这会儿看上去竟比我想象中远得多。与此同时,
地板像是正跃起向我扑来。
    接着,在四周令人眩晕的腾腾烟雾之中,突然响起了迈克西姆的声音,既洪亮
又有力:“请哪一位扶我的夫人出去,她快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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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我又在那小房间里坐下,就是那个警察所接待室模样的房间。那警察弯着腰给
我一杯水喝;谁的手搭在我的胳臂上。那是弗兰克的手。我坐着一动也不动,地板、
四周的墙壁以及弗兰克和警察的形象,渐渐在我眼前显出明确的轮廓。
    “真抱歉,”我说。“真是大出洋相。那屋里太闷,闷极了。”
    “那屋里是不大通风,”警察说。“经常有人为此抱怨,可又从不去改装房间。
以前也有太太小姐在那儿晕倒过。”
    “您觉得好过些吗,德温特夫人?”弗兰克说。
    “是的,好过多了,一会儿就会恢复正常的。你不用在这儿陪着我。”
    “我这就送您口曼陀丽。”
    “不。”
    “您得走。迈克西姆要我送您。”
    “不。你应该呆在他身边。”
    “迈克西姆要我把您送回曼陀丽。”
    他挽起我的手臂,扶我站起。“您能走到停车处吗?还是我把车开过来?”
    “我能走。可我情愿留在这儿。我要等迈克西姆。”
    “迈克西姆可能还得呆上好大一会儿。”
    他干吗说这话?什么意思?他干吗不敢看我?他拉着我的手臂,扶我穿过市道,
走向门口,跨下台阶,来到街上。迈克西姆可能还得呆上好大一会儿……
    我们两人都不说话,径直走到弗兰克那辆莫里斯牌小车旁。他打开车门,搀我
上车。接着钻进车来,发动了引擎。我们驶离铺着鹅卵石的集市广场,穿过空旷的
市镇,来到通往克里斯的大路。
    “他们干吗还要好大一会儿?接下去还有什么?”
    “他们可能要把全部证词从头再听取一遍。”弗兰克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白色
的大路。
    “证词不是已全部听取完毕?”我说。“谁也没什么新鲜东西可说了。”
    “谁知道?”弗兰克说。“验尸官可能换一个法子提问。泰勃改变了整个局面。
验尸官这下子一定会从另一个角度进行查问。”
    “什么角度?你究竟指什么?”
    “刚才的证词您都听到了,对不?泰勃对那条船说些什么来着?他们再不会相
信这是一场意外事故。”
    “真荒唐,弗兰克,这太可笑了。他们不该听泰勃胡说八道。多少个月过去了,
他怎么知道船上的洞是如何出现的?他们企图证实什么?”
    “我不知道。”
    “那验尸官会盯着迈克西姆不放,弄得他发火,逼着他信口乱说。验尸官一定
接二连三地问个没完,弗兰克,迈克西姆肯定受不了。我知道他肯定受不了。”
    弗兰克没答话。他把车开得飞快。我认识此人到现在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找不着
一句现成的客套话说。这说明他在担心,非常担心。在平时,他把车开得很慢,相
当小心,每到十字路口非把车煞住,左右看一眼才行;而每次转弯之前,则必然揿
喇叭为号。
    “那人也在场,”我说。“就是有次到曼陀丽来看望丹弗斯太太的家伙。”
    “您是说费弗尔?”弗兰克说:“不错,我看见这人在场。”
    “他坐在那里,同丹弗斯太太在一起。”
    “是的,我知道。”
    “这人干吗出场?他有什么权利出席传讯?”
    “他是她的表亲。”
    “他同丹弗斯太太两人一起出席听取证词,这事不对头啊。我看这两人靠不住,
弗兰克。”
    “是的。”
    “这两人可能想干什么,他们可能要捣鬼。”
    弗兰克还是没答话。我明白他对迈克西姆一腔忠心,决不让自己被扯着会议论
他的事,即使跟我一起议论,他也不干。他不知道我对事情的底细了解到何种程度,
而我也说不准他知道多少情况。我和他两人是盟友,走在一条路上,但却不能互看
一眼,谁也不敢冒险把实情说出来。这时,车正驶进庄园大门,接着驶上漫长、曲
折的狭窄车道,往宅子驰去。我第一次注意到绣球花正在开放,蓝色的花球从背后
的绿叶丛中探出头来。尽管花姿秀美,可是总有点阴森森的,悲哀而肃穆;绣球花
就像外国教堂墓地上放在玻璃棺材底下的花圈,显得刻板,带着人工雕琢的痕迹。
车道两边一路上全是绣球花,就像青面獠牙的巨大鬼怪在街上列队看我们通过。
    我们终于拐过那个大转弯,驶抵台阶前,回到了宅子。“现在您不会有什么了?”
弗兰克说。“您不能躺一会儿?”
    “对,”我说。“说得对,也许得去躺一会儿。”
    “我这就赶回兰国去,”他说。“迈克西姆可能需要我。”
    他没再说什么,匆匆赶回汽车,开着车走了。迈克西姆可能需要他。他干吗说
迈克西姆可能需要他?也许验尸官还要盘问弗兰克,向他打听十二个月之前那个夜
晚的情况。那天晚上,迈克西姆不是在弗兰克家吃的饭吗?验尸官肯定要问迈克西
姆离开他家的确切时间。他还会查问,迈克西姆回家时可曾有人见到过他,仆人是
不是知道他已回家,有谁能够证明迈克西姆回家后直接上床脱衣就寝。可能会问到
丹弗斯太太,要她提供证词。而迈克西姆则开始大发脾气,脸色煞白……
    我走进大厅,上楼来到自己房里,按弗兰克刚才的劝告,在床上躺下。我用双
手掩着面,眼前老是出现传讯大厅和那些人的脸。验尸官那皱巴巴的苦脸看着真叫
人受不了,还有那副金丝边的夹鼻眼镜。
    “我负责本案可不是因为闲得发慌,没事找事开玩笑。”这人的头脑虽不算敏
捷,可细致周密,而且动辄上火。这会儿那些人都在说些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事?
要是过一会儿弗兰克口到曼陀丽来,独自一个人回来,怎么办?
    我不懂在这种场合人们会采取何种措施。我记得在报上见过一些照片,照片上
的人被押着走出类似传讯大厅的场所。要是迈克西姆也被他们押走呢?他们会不许
我走近他,不让我去看他。那我就得像此刻一样,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等着,等
着。朱利安上校和别的朋友都会跑来表示慰问,说什么“您可不能独居深宅,到我
们这儿来吧”。电话,报纸,又是电话。“不,德温特夫人不能见人。德温特夫人
对《本郡纪事报》无可奉告。”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一个又一个星期就这么逝
去,在记忆中留下模糊的印象,甚至根本没有印象。最后还是弗兰克带我去看迈克
西姆。他瘦了,模样很古怪,就像医院里的病人……
    别的女人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我在报上读到过这类女人的事。她们上书内务大
臣,一点没用。内务大臣总是说什么要执法如山。朋友们也递上呼吁书,大家都签
了名,可是内务大臣爱莫能助。而在报上读到案情的普通人却在一旁说风凉话:干
吗要把这家伙放了?毕竟是杀妻的凶手,对不对?放了他,那被谋杀的可怜的妻子
怎么说?废除死刑乃是一味讲究仁慈宽大的人在那儿胡来,只会纵容罪犯。这家伙
在动手杀死妻子以前应该考虑到后果。现在可晚了。他得像别的杀人犯一样,为此
偿命,并以此儆戒后人。
    我记得有一次曾在报纸背面看到一张照片。照片上是聚集在监狱门外的一小群
人。九点刚过,一名警察走来,在门上贴出一张告示,晓喻众人。告示宣布已经行
刑:“死刑已于今晨九时执行。典狱长、狱医和本郡行政官行刑时在场。”绞刑只
消一会儿工夫,而且不让人感到什么痛苦,一下子勒断你的脖子。不,不是这样。
听人说,有时也绞不死人。那是曾跟某一位典狱长相熟的人说出来的。他们用一只
袋子套住你的头,你站上小小的刑台,接着猛一个脚不着地……从走出地牢到被绞
死,不多不少需要三分钟时间。不,五十秒就够了,有人说过的。不,这说法荒诞
不经,五十秒不可能。从那棚子边到下面坑里还得走一小段阶梯呢。狱医总要下坑
查验。那些犯人都是转眼就死的。不,不是转眼就死,躯体还会蠕动好一阵子,因
为脖子并不总是一下子就被勒断。不过,即使这样,受刑的人也不会感觉到什么。
可是也有人说,受刑的人照样有感觉。那人有个兄弟当狱医。据那人说,犯人并不
都即刻死去,只是因为怕事情传出引得舆论哗然,才不让外界知道罢了。犯人的眼
睛瞪得滚圆,好长一段时间就这么回瞪着。
    老天,别让我继续想这些可怕的事情吧。想点儿别的,想想其他事情,譬如说
在美国的范·霍珀夫人。她一定跟女儿在一起,这一家子在长岛有所房子。我想她
们一定成天成夜打桥牌,还去看赛马。范·霍珀夫人不是爱赛马吗?我不知道这位
夫人如今是不是仍戴着那顶小黄帽;那帽子太小,覆在她肥大的脸上极不相称。我
想象着范·霍珀失人如何在长岛那寓所的花园里坐着憩息,膝上搁着各种小说、杂
志和报纸;我又想象着这位夫人如何举起长柄眼镜,对着女儿在叫:“快来看,海
伦。报上说,迈克斯·德温特杀了他的前妻。我一直觉得此人有点古怪,所以曾警
告那蠢姑娘,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可是她不听我的劝告。这不?现在这姑娘的希
望全落了空。我估计他们会出大钱,只要她肯让他们拍照登报。”
    有谁碰了碰我的手。原来是杰斯珀。长耳狗正把它那湿漉漉的冰冷鼻子塞到我
手掌心来。从一进门开始,它就一直跟随着我。一个人见了狗为什么会鼻子发酸想
落泪?狗对人的慰藉是无声的,带有某种伤感的味道。杰斯珀意识到出了什么事。
别的狗也总有这点灵性。要是主人把行李装箱,把车开到门口,狗会耷拉着尾巴,
无精打采地在一旁观望,而当汽车渐渐远去,它们就乖乖跑回大厅,爬回自己的窝……
    我一定睡着过一会,直到空中响起第一声焦雷,才基地惊醒。我连忙坐起,一
看钟已是五点。我从床上起身,走到窗口。一丝儿风也没有,树叶都垂着头,像在
等待着什么。铅灰色的天空被锯齿状的闪电所撕裂。远处又传来滚滚的雷声,可是
仍不见下雨。我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侧耳谛听。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没有。
我走到楼梯口,不见楼下有人走动。因为天空阴云密布,雷声阵阵,大厅里黑黝黝
的。我走下楼梯,来到平台。又是一阵雷声。有一滴雨水落在我手上。只有一滴,
再也没有更多的雨滴落下。天色暗极了。从平台往外眺望,山拗那边的大海就像一
池黑色湖水。又一滴雨水落在我手上,接着是另一声焦雷。一个使女开始在楼上关
窗。罗伯特露面了,他把我身后客厅的窗子—一关上。
    “几位先生都还没回来吗,罗伯特?”我问。
    “没有,太太,还没回来。我还以为您跟他们在一起呢,太太。”
    “不,不。我回来已有好一会儿了。”
    “您用茶吗,太太?”“不,不,我想等一等。”“看上去,天终于要变啦,
太太。”
    “是的。”
    可是并没有下雨,除了滴在手上的那两小点雨星,再也没见有雨。我回到屋里,
在藏书室坐定。五点半的时候,罗伯特走进屋来。
    “太太,汽车刚刚驶到门口,”他通报说。
    “哪辆汽车?”我问。
    “德温特先生的汽车,太太,”他说。
    “是德温特先生亲自开车吗?”
    “是的,太太。”
    我费力地站起身来,两条腿软得像稻草,无法承受全身的重量。我只好斜靠沙
发站着,只觉得嗓子干涩得难过。一分钟之后,迈克西姆走进屋来,在门口站定。
    他看上去又疲乏又苍老,嘴角出现了我先前从未注意到的皱纹。
    “总算结束了,”他说。
    我等他往下讲,自己却仍然说不出话,也无法朝他身边挪动脚步。
    “自杀,”他说。“无足够证据说明死者当时的心情。自然,大家都被弄得稀
里糊涂,谁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在沙发上坐下。“自杀,”我说。“什么动机呢?动机是什么?”
    “天知道,”他说。“他们好像并不觉得有必要找到一个动机。霍里奇老头还
凝视着我问,吕蓓卡在金钱方面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处。手头拮据,老天爷!”
    他走到窗前站定,望着外面绿色的草坪。“快下雨了,”他说。“感谢上帝,
总算要下雨了。”
    “经过情形怎么样?”我问。“验尸官怎么说?你为什么在那儿呆了这么久?”
    “验尸官一遍又一遍老调重弹,”迈克西姆说。“查问关于那艘船的一些细枝
末节,其实谁都不以为那些细节有什么要紧。诸如船底阀门是不是一族就能打开?
第一个洞和第二个洞的精确位置如何?压舱物是怎么回事?移动这东西对船的平衡
有何影响?一个女人有力气独自移动压舱物吗?舱门是不是紧闭着?要把舱门冲开
需要多大的水压?我觉得自己真要发疯了,可还是强行按捺。见到你出现在门口,
我才想起自己应该怎么行事。要不是你当场晕倒,我怎么也没法顺利通过这一关。
见你晕倒我才一下子振作起来,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对答。后来我就一直面对霍里奇,
眼睛始终盯着他瘦削、干瘪的脸庞和那脸上百般挑剔的表情,以及那副金丝边夹鼻
眼镜。此人那副尊容,我这一辈子到死也忘不了。我累坏了,亲爱的,累得丧失了
视觉和听觉,感觉全没啦。”
    他在临窗的座位上坐下,弓着身子,双手蒙着头。我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不
大一会儿,弗里思走进来,罗伯特跟在后面,扛着茶点桌。接下来又是日复一日千
篇一律的庄严仪式:拉开桌子的折叠桌面,支好桌腿,铺上雪白的台布,摆出炖于
文火之上的银质茶饮,还端来薄脆的煎饼、夹肉面包和三种质地不同的蛋糕。杰斯
珀坐在桌子近旁,不时挥动尾巴敲打地板,带着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不禁想到生
活的常规倒也委实有趣,不管出了什么意外,我们总是因袭老规矩,以一成不变的
形式吃喝、睡觉、漱洗;什么样的危机都无法改变积习。我替迈克西姆斟了茶,端
到临窗的座位上,并给他送去薄脆煎饼,另外,又给自己拿了一块,涂上黄油。
    “弗兰克在哪里?”我问。
    “他去见教区牧师了。本来我也得去,但是我一心想直接回到你身边来。我一
直惦着你,独自在家里苦苦等待,对那边的情况又蒙在鼓里。”
    “干吗找教区牧师?”我问。
    “今晚得举行一次仪式,”他说。“在教堂里。”
    我瞪大眼睛木然望着他,过后才弄明白,原来吕蓓卡要落葬了,他们要把吕蓓
卡的遗骸从殡仪馆领回落葬。
    “仪式在六点半举行,”他说。“只有弗兰克、朱利安上校、教区牧师和我国
人知道。届时不让任何闲人在一旁看热闹。这事昨天就定下了,当然不受陪审团裁
决的影响。”
    “你得什么时候出发?”
    “六点二十五分我要在教堂与他们碰头。”
    我不再说什么,只顾喝茶。迈克西姆把他那块原封未动的夹肉面包放下,一面
说:“天还是闷热得够呛,是不?”
    “是暴风雨在作怪,”我说。“除了零星的几小滴,雨硬是落不下来。雷雨在
空中郁积酝酿,可就是不肯爆发。”
    “我离开兰因时,正在打雷,”他说。“头顶的天空一片灰暗。老天爷怎么就
是不肯下场雨?”
    树林里的鸦雀都不再聒噪,天色仍然晦冥昏暗。
    “依我的心思,你今晚不再离家外出多好,”我说。
    他没答话,那一脸的倦容说明他实在精疲力竭了。
    “今夜等我回来之后再详细谈,”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俩在一起还有许多
事情要做,是不是?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对你说来,我怕是天字第一号的坏丈夫。”
    “不!”我说。“不!”
    “这次事情过后,我们要开始新的生活。只要你我两人在一起,就能办到。这
跟一个人孤军奋战不一样。只要我俩在一起,往事就损害不了我们一根毫毛。你还
会有孩子呢。”
    过了一会儿,他看看手表说:“六点十分了,我马上就得出发。好在时间不长,
至多半小时。我们要送殡到墓地之后才能离开。”
    我握着他的手说:“我跟你一起去。我不会介意的。让我跟你去吧。”
    “不,”他说。“不,我不让你去。”
    然后,他走出屋去。我听到车道上汽车发动的声音,接着车声远去,他走了。
    罗伯特接往日的老规矩进屋来收抬茶具,就好像这天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我
暗自揣度:要是迈克西姆未从兰国回来,是不是还会按日常规矩办事?罗伯特是不
是还会在他那年轻的山羊脸上挂着无动于衷的表情,把糕点残屑从雪白的台布上揩
走,折叠起桌子,把它扛出房间?
    仆人走后,藏书室里静极了。我开始想象他们在教堂举行仪式的情景,想象这
些人如何穿过旁门,走下一段石级,来到墓地。我从未到过墓地,只见过那扇旁门。
不知道墓地是什么模样,是不是棺材成排?迈克西姆的父母在墓地长眠。不知道他
们会怎么处理那个李代桃僵的无名女子的棺材。这无名女子会是谁呢?可怜的人,
曝尸海滩,任风浪冲刷,又没人认领。如今,墓地上将增加一具棺材,吕蓓卡也将
躺在那儿长眠。这会儿,牧师大概正念念有词地为死者举行落葬祈祷,迈克西姆和
弗兰克,还有朱利安上校,也许都站在他身旁。人本尘灰,死后复成尘灰。我觉得
这下子吕蓓卡再也不是一个血肉俱备的真人;当她的尸骸在船舱被人发现,吕蓓卡
就化作了灰尘。所以说在墓地那具棺材里盛放的并不是吕蓓卡其人,而是全灰。尘
灰一撮,如此而已。
    七点刚过,开始下雨了。初时,雨势徐缓,只听得树叶淅沥作声,但仍看不见
那缕缕的雨丝。接着雨势渐猛。密集的雨点劈劈啪啪落下,终于成了从铅灰色天空
倾斜着向大地奔泻的滂沱暴雨,其势有如闸开水涌。我让窗子大开着,站在窗边呼
吸清凉的空气。雨水浅在我的脸上和手上。雨点子既密又猛,隔断了我的视线,草
坪往外的景物全蒙在一片影绰之中。我听见大雨拍打窗子上方屋檐水管和平台石地
的声响。雷声已止,雨水中夹杂着苔藓、泥块和黑色树皮的气味。
    我站在窗前出神地观看雨景,所以没听见弗里思走进屋来。直到他在我身边站
定,我才发现他。
    “请原谅,太太,”他说。“我想问一下,德温特先生是不是要过好久才回来。”
    “不,”我说。“不会很久。”
    “有位先生要见他,太太,”弗里思踌躇了一会才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那
位先生的话。他坚持非见一见德温特先生不可。”
    “哪一位?”我问。“你认识这人吗?”
    弗里思看上去浑身上下不自在。“是的,太太,”他说。“这位先生一度是这
儿的常客,那时德温特夫人还在世。此人名叫费弗尔。”
    我跪在临窗座位上,把窗子关上,因为雨水开始飘进屋来,打在靠垫上。接着,
我转过身,看看弗里思说:“要不还是由我出面见见费弗尔先生吧。”
    “好的,太太。”
    我走到没生火的壁炉旁,站在一方地毯上。也许我能赶在迈克西姆回来前把费
弗尔这家伙摆脱掉。我不知道自己该对他说些什么,不过我也并不害怕。
    过了一会,弗里思领着费弗尔来了。此人还是以前那副模样,要说有什么变化,
只能说变得更粗鲁,穿着也更潦倒一些。他那样的人出门是从不戴帽子的,所以这
几天经太阳一晒,头发褪了颜色,皮肤黑黝黝的。他两眼充血,我怀疑他喝过不少
酒。
    “我得对你说明白,迈克西姆不在家,”我说。“我不知道他多久才回来。你
要是跟他约定明天早上到办事处找他,岂不更好?”
    “我倒宁愿等他一等,”费弗尔说。“另外,实话对你说吧,我知道不必等多
久他就会回来的。我来这儿时,顺便往餐厅瞧了一眼。我看见迈克斯的刀叉餐具已
经放好。”
    “我们改变了主意,”我说。“今晚迈克西姆很可能根本不回家了。”
    “溜之大吉啦?”费弗尔说着露出一个让我厌恶的假笑。“我不知道你是不是
要告诉我说他溜了。当然,鉴于目前的情况,对他来说,这倒是上策。有些人一听
到流言蜚语就苦恼。逃之夭夭,耳边可以清静一些,对不对?”
    “我不憧你的意思,”我说。
    “不懂?”他说。“啊,算啦,你总不至于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吧?请问,这
会儿你好过些了吗?今儿个下午在传讯厅当众晕倒,可真是糟糕。我本想走过来,
扶你离开大厅,可我看到你身旁已有一位侠义骑士。我敢打赌,弗兰克·克劳利一
定觉得这是一份美差。你让他开车送你回家,对吗?那天我请你兜风,你连和我一
起坐车走王码路都不肯。”
    “你为着什么事要见迈克西姆?”我问。
    费弗尔俯身向着桌子,不请自用,取了一支香烟。“我想,抽支烟你不会反对
吧?”他说。“烟味儿不会熏得你头晕吧?对于新娘子的好恶,谁都说不出个准谱
儿。”
    他点燃打火机,眼光越过火苗打量着我。“上次见面以来,你像是老练了一些,
对吗?”他说。“不知道这一向你都在干些什么。领弗兰克·克劳利逛花园来着?”
他向空中吐出一团烟雾。“我说,你是不是肯让弗里思老头给我端一杯威士忌苏打
来?”
    我没吭声,走去拉了一下铃。他在沙发沿上坐下,晃着腿,唇边依然挂着假笑。
罗伯特应铃声而来。“给费弗尔先生端一杯威士忌苏打,”我吩咐说。
    “啊,这不是罗伯特吗?”费弗尔说。“好久没见到你了。还在惹得克里斯的
姑娘们伤心吗?”
    罗伯特的脸涨得火红。他朝我瞥一眼,窘得无地自容。
    “没事儿,老弟,我不会把你的风流事抖出来的。去吧,给我来一杯双料威士
忌,快点!”
    罗伯特走后,。费弗尔纵声大笑,一边往地板上乱弹烟灰。
    “有一次罗伯特得半天休假,我带他去见世面,”他说。“吕蓓卡曾拿出张五
镑钞票跟我打赌,说是我不敢这么做。我自然赢了这五镑钱。那可真是一生中最好
玩的消魂之夜。我刚才笑了,对吗?哈,我的天!跟你说,喝得烂醉的罗伯特真该
挨一顿臭打。不过,凭良心说,这小子看姑娘倒挺有眼光。在那天夜里陪我们玩乐
的小妞中间他一下子选中了最俊的。”
    罗伯特端着盛了威士忌苏打的托盘走回藏书室来。他仍然飞红了脸,犹如芒刺
在背。费弗尔脸上挂着奸笑,看他给自己斟酒,过后倚着沙发的扶手又大笑起来。
他用口哨吹出一段曲子,同时仍然一个劲儿盯着罗伯特看。
    “是这首吧?”他问。“是这曲子,对不对?你仍然喜欢姜黄头发,是吗,罗
伯特?”
    罗伯特报以无奈的一笑,那模样委实可怜。费弗尔则更放肆地纵声大笑。罗伯
特只好转过身,走出屋子。
    “可怜的雏儿,”费弗尔说。“我看,打那次以后,这小子再也没能有机会寻
欢作乐。弗里思那糟老头总是用绳子牵着他。”
    他开始喝酒泪下环顾着房间,还不时朝我膘一眼,脸上挂着奸笑。
    “要是迈克西姆不回来吃晚饭,我也不太在乎哩,”他说。“你说呢?”
    我没作声,自顾自站在壁炉旁,双手放在背后。“你不会让餐厅桌上那座儿虚
设吧?”他说着侧头看看我,脸上仍挂着奸笑。
    “弗费尔先生,”我说,“我并不愿意怠慢客人,可是我实在很累了。今天这
一天真是够我受的。倘若你不能对我说明你要见迈克西姆的缘由,你再坐在这儿就
没有多大的意义。你最好还是按照我的建议,明天早上到庄园办事处去。”
    他蹭地从沙发扶手滑下,手拿酒杯朝我走来。“哦,不,”他说。“不,不,
别那么狠心。今天一天我也不好受。别走开把我撇下。我不加害于别人,说真个的,
不害人。看来,迈克斯对你说了不少关于我的怪话,是不是?”
    我没答理他。“你以为我是个大坏蛋,是吗?”他说。“可是你知道,我不是
坏蛋。我跟其他平常人完全没有什么两样,决不害人。依我说,在这次事件中,你
的表现相当出色,十分出色。我得脱帽向你致敬,说真个的。”这最后一句话已经
说得含糊不清,舌头也不灵便了。我真后悔让弗里思把这个人领进屋来。
    “你来到曼陀丽,”他说,一边胡乱地挥舞着手臂。“把这儿的一切管起来,
跟数以百计你以前从未见过的生人交际周旋,还得耐着性子跟迈克西姆一起过日子,
看他的脸色;你对别人一概不理会,埋头走自己的路。依我说,这得花多大的努力
啊!对谁我都可以这么说:这得花多大的努力!”他身子微微有些摇晃,于是赶快
站稳,把空酒杯放在桌上。“这次的事情对我是个打击,你知道,”他说。“惨重
的打击。吕蓓卡是我表妹,我非常喜欢她。”
    “哦,”我说。“我为你感到难过。”
    “我和她一起长大成人,”他接着说。“一直是好朋友。我们喜欢同样的人和
同样的事,听着同样的笑话一起乐得打哈哈。我觉得我喜欢吕蓓卡甚于世界上的任
何人。而她也喜欢我。这次的事情实在是个可怕的打击。”
    “哦,”我说。“是的,那当然。”
    “可迈克斯准备怎么办?我要打听的就是这一点。他难道以为这出传讯的假戏
一收场,他就可以安安稳稳松一口气了?你不会这么想吧?”此人这时已收敛了笑
容,俯着身子对我说话。
    “我要为吕蓓卡申冤,”他的嗓门越来越小。“自杀……老天,那风烛残年的
验尸官老头居然说服陪审团作出自杀的裁决。你我两人心里都明白,不是自杀,对
不对?”他朝我身边凑得更近。“对不对?”他一字一顿地再问一遍。
    正在这时,门开了,迈克西姆走进屋来,弗兰克紧跟在后面。迈克西姆没有随
手关上门,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瞪眼望着费弗尔。“你在这儿搞什么鬼?”
他说。
    费弗尔双手插在口袋里,半转身子。他沉吟片刻,然后脸上开始荡出笑意。
“迈克斯,老兄,我是专程向你道喜来的,下午的传讯结果不坏啊!”
    “你是不是准备自己走出屋子去?”迈克西姆说。“还是要让克劳利和我把你
扔出去?”
    “别急,安静一下,”费弗尔说。他又点了一支烟,再次在沙发扶手上坐下。
    “你总不愿意让弗里思听到我要说的话吧?”他说。“可要是你不把门关上,
他会听见的。”
    迈克西姆站在原地没有动弹。我看见弗兰克把门轻轻带上。
    “好,现在听我说吧,迈克斯,”费弗尔说。“这次的事情便宜了你,对不对?
结果比你原先的预料更好。哦,对了,下午的传讯我也在场。我可以肯定,你看到
我了。我从头到尾一直在场。我看到尊夫人晕到,那可是个相当关键的时刻。我看
这不能怪她。当时的情势确实危急,传讯中下一步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实在可以
说是千钧一发,对不对,迈克斯?可是算你走运,传讯弄到后来竟得出这样的结果。
你没私下塞钱给那些充当陪审员的笨蛋角色吧?在我看来,那些家伙准是他XX的受
了贿赂。”
    迈克西姆朝费弗尔跨出一步,可是费弗尔立即举起一只手。
    “等一会儿,行不行?”他说。“我还没说完。迈克斯老兄,你是不是认识到,
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使你感到事情十分的棘手?岂但棘手,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危
险呢!”
    我在壁炉旁的椅子里坐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弗兰克走过来,在我椅子后
站定。迈克西姆还是没有动弹,始终逼视着费弗尔。
    “哦,是吗?”迈克西姆说。“你怎样才能使我感到事情危险呢?”
    “听着,迈克斯,”费弗尔说。“我猜想,我和尊夫人之间没有什么相互隐瞒
的秘密,而从各种各样的迹象看,这位克劳利也是如此,你们倒是挺不错的三位一
体呢!因此,我完全可以有话直说,我也准备跟你们开诚布公。你们都知道吕蓓卡
同我的关系。我和她相爱,事实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从未否认这一事实,今后也决
不否认。好吧,这一点清楚了。到今天为止,我一直同别的傻瓜蛋一样,认为吕蓓
卡是在海湾航行时淹死的,几个星期之后在埃奇库姆比找到了她的尸体。当时,这
消息不啻是个晴天霹雳,不过我对自己说:‘这倒是吕蓓卡意中的死法,她要搏斗
着去死,就像她在世时一样,’”他顿了一顿,坐在沙发扶手上把我们挨个儿打量
了一番。“可是几天前我在晚报上读到一则消息,说是本地的潜水员偶然发现了吕
蓓卡的船,还说舱里有一具尸骸。我弄糊涂了。吕蓓卡到底会同谁一起驾船出航呢?
这事情说不通。于是我就赶到这儿,在克里斯城外找了一家酒店住下。我同丹弗斯
太太取得了联系。她告诉我说船舱里的尸该就是昌蓓卡。即便这样,我还是同大家
一样,认为第一具女尸被错认了,吕蓓卡一定是在下舱取件外衣时不期然给关在舱
里的。可是,你们都知道,我出席了今天的传讯。开始时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是
不是?直到泰勃站出来作证。泰勃作证以后怎么样呢?迈克斯,我的老兄,对于地
板上那几个洞和被人旋开的船底阀门,你有什么可说的?”
    “你以为,”迈克西姆一字一顿地说,“经过下午好几小时的盘问之后,我还
会愿意谈这事吗?特别是跟你!证词和裁决你都听到了。验尸官并没表示异议,想
来你也该满意。”
    “你指自杀,是吗?”费弗尔说。“吕蓓卡自杀身死。这像她平时的所作所为
吗?听着,你大概不知道我手里有这张便条吧?我把它保存下来了,因为这是她给
我的最后一封信。我念出来让你们听一听,也许你会很感兴趣呢。”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片。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手纤细的尖头斜体字。
    “我从公寓打电话找你,可是没人接听,”费弗尔读着便条。“我马上动身回
曼陀丽去。今晚我在海滩小屋等你,如果你能及时读到此信,是否请你立即开车赶
来一聚。我准备在小屋过夜,并为你留着门。我有事相告,要及早见你一面。吕蓓
卡上”
    读完后。他一边把便条塞回口袋,一边说:“一个人在自杀之前是不会写这么
封信的,是不是?那天我直到早晨四点左右才回家,读到这封信。我没料到吕蓓卡
这天会到伦敦来,要不然我肯定要同她联系的。真倒霉,那天晚上我去参加宴会了。
清晨四点钟读到这封信时,我想即使十万火急地动身到曼陀丽来,开车要六个小时,
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约会。于是我就上床睡觉,打算过一会打个电话给她。我十二点
钟左右打了个电话,结果听说吕蓓卡淹死了!”
    他坐着目不转睛地打量迈克西姆。我们三人谁也不说话。
    “要是让今天下午的验尸官读到这张便条,迈克斯老兄,难道不会给你惹出些
麻烦来吗?”费弗尔问。
    “那么,”迈克西姆说,“你干吗不当场站出来把这张纸交给验尸官?”
    “别着急,老兄,安静一下。干吗发火?我可不想弄得你家破人亡,迈克斯。
苍天在上,你对我从未表示过友好,我可并不因此怀恨在心。跟漂亮女子结婚的男
人都爱吃醋,我难道没说对?其中有些人会情不自禁地扮演奥赛罗的角色。这些人
生性就爱妒嫉,所以倒也不能怪他们。我只是为这些人感到遗憾。你们知道,我这
人信奉自己独特的社会主义。我弄不懂做丈夫的为什么不肯把妻子拿出来与人共享,
却非把她们杀了不可。有什么两样呢?作为男人,你还不是一样作乐?面目姣好的
娘儿们可不比一个汽车轮胎,俏娘儿们不会一使用就成了旧货。你越是跟她相好,
她就变得越加妩媚动人。行啦。迈克斯,我可是把一手牌全亮在桌上了。咱俩为什
么不能达成某种协议?我不是个富翁,都怪我嗜赌如命。不过我最担心的还是赌本
不足。所以,倘若能有两三千镑一年的进款,了我此生,我可以舒舒服服过日子了。
我也保证不再给你添麻烦。这点我可以当着上帝的面发誓。”
    “刚才我曾要求你离开这所屋子,”迈克西姆说。“我不再第二次提出要求了。
门在我身后,你自己开门滚吧!”
    “等一等,迈克西姆,”弗兰克说。“事情不那么简单!”接着,他转身对着
费弗尔说:“我明白你打的是什么主意。真是倒霉,看来你的确可以把事情翻个个
儿,给迈克西姆带来些麻烦。我看他是当局者迷。看问题不像我这个旁观者那么清
楚。说个数,你要迈克西姆给你多少钱?”
    我看到迈克西姆的脸色唰地变白,额头上青筋暴突。“别来插手,弗兰克,”
他说。“这完全是我的私事。我决不向讹诈让步。”
    “想来你总不愿尊夫人被人指着鼻子骂吧?让别人去说那就是德温特夫人,杀
人犯的寡妻,绞决犯的遗孀?”费弗尔说着笑出声来,一面还朝我瞟了一眼。
    “你以为我怕你恐吓,费弗尔?”迈克西姆说。“哼,你错啦!不管你怎么工
于心计,我都不怕。隔壁房间有架电话,要不要我给朱利安上校打个电话,请他来
一次?他是行政官,对你刚才说的一番话定会很感兴趣。”费弗尔瞪眼看着他,然
后又笑着说:
    “你倒挺会唬人。可谁也不会上当。你不敢给朱利安上校打电话的。我手头有
足够的证据把你送上绞刑架,迈克斯老兄。”迈克西姆不慌不忙穿过藏书室,朝隔
壁的小房间走去。我听他卡嗒拿起电话听筒。
    “去阻止他!”我对弗兰克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让他打电话。”
    弗兰克的目光在我脸上一扫而过,接着就快步朝门口走去。
    我听见迈克西姆在打电话,声音既沉着又平静:“给我接克里斯十七号。”费
弗尔直瞪瞪地盯着门口望,脸色好奇而又紧张。
    “不管你的事,”我听见迈克西姆对弗兰克这样说。两分钟以后电话接通了。
“是朱利安上校吗?我是德温特。对,对,我知道。我想问一下,你能不能立刻到
这儿来一次。不错,到曼陀丽来。事情相当紧急。电话上不能细说,反正一到这儿
你就会明白的。我真抱歉,非把你请出来不可。是的,太感谢了。回头见。”
    他走回房间说:“朱利安马上就到。”接着,他穿过房间,推开窗子。外面仍
然大雨倾盆。他背对我们,站在窗前,呼吸清凉的空气。
    “迈克西姆”弗兰克轻声呼唤。“迈克西姆。”
    迈克西姆没吱声,费弗尔却乐了,又伸手去取了一支烟。“如果你执意要上绞
刑架,对我可没什么两样。”他说着随手从桌上捡起一份报纸,一屁股坐进沙发,
翘着二郎腿,开始翻阅。弗兰克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始而看看我,接着又望望迈
克西姆,然后走到我身边。
    “你难道也束手无策了?”我低声说。“能不能请你出去等着朱利安上校,把
他拦回去,就说这是一场误会?”
    迈克西姆站在窗前头也不回地说:“弗兰克不准离开这个房间。这事情得由我
独自处置。过十分钟朱利安上校准到。”
    谁也没再开口说话。费弗尔只管埋头读报。周围没一点儿声响,只有持续不停
的雨声滴答人耳,显得那么单调。我深感走投无路,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我
无能为力;弗兰克也无能为力。要是写小说或演戏,我就可以在这时找到一把手枪,
打死费弗尔,把他的尸体藏进一口大厨。可是现实生活里没有手枪,也没有大橱,
我们都是些普通的常人,不会有这类惊险的经历。此刻,我无法走到迈克西姆跟前,
跪在地上求他把这笔钱交给费弗尔算了,我只能双手揣在怀里,坐着果望屋外的雨
景和站在窗口的迈克西姆的背影。
    因为雨大,雨声盖过了一切其他声响,所以谁也没听见汽车驶近的声音。直到
弗里思推开门,把朱利安上校让进屋里,我们才知道他已经到了。
    迈克西姆从窗口转过身来。“晚安,”他说。“又见面啦。你来得真快。”
    “是的,”朱利安上校说。“你说有急事,所以我搁下电话就动身,幸好司机
把车准备着随时可用。今晚的天气真够呛!”
    他用狐疑的目光扫了费弗尔一眼,接着走过来同我握手,并向弗兰克颔首致意。
“总算下雨了,这倒是好事,”他说。“这场雨酝酿得太久啦。但愿您此刻已觉得
好过些了。”
    我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几句,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朱利安上校挨个儿看了
我们一眼,一边搓着双手。
    “你大概明白,”迈克西姆说,“这样的雨夜请你到此,当然不是为了在晚饭
前花半小时聊聊天。这位是杰克·费弗尔,我亡妻的嫡亲表兄。不知道你们二位是
否曾经幸会。”
    朱利安上校点点头说:“你的脸好熟呵。也许早先我曾在这儿见过你。”
    “一点不错,”迈克西姆说。“讲吧,费弗尔。”
    费弗尔从沙发上站起身,把报纸扔回桌上。十分钟一过,他像是清醒了些,走
路时步子挺稳,脸上也不再挂着奸笑。我觉得事情闹到这一步并不完全合他的心意,
他也没有跟朱利安上校打照面的思想准备。这时,费弗尔大声讲话,那腔调颇有点
旁若无人:“听着,朱利安上校,我想没必要转弯抹角。本人到这儿来是因为对于
今天下午传讯会上作出的裁决不敢苟同。”
    “是吗?”朱利安上校说。“这话与其出自你的口,想来更该由德温特说吧?”
    “不,我不以为这样,”费弗尔说。“我有权提出异议,不但以吕蓓卡表兄的
身分。要是她活下去,我还是她未来的丈夫呢!”
    朱利安上校露出惊愕的表情。“啊,”他说。“原来如此。那自然又当别论。
德温特,这是真的?”
    迈克西姆一耸肩说:“这是头一回听说。”
    朱利安上校以疑问的目光,看看这个,接着又看看那个。“听着,费弗尔,”
他说,“你到底对什么不满意?”
    费弗尔以呆滞的目光看着上校,有好一会。我看出他是在心底盘算,只是此刻
他还不十分清醒,无法把自己心里的打算—一付诸实现。他慢腾腾地把手伸进背心
的口袋,取出吕蓓卡写的便条。“在吕蓓卡作那次所谓的自杀出航之前几小时,她
写了这张便条。你拿去看吧。我要求你读一读便条,然后请你告诉我,一个写这种
便条的女人是不是可能打定主意要自杀。”
    朱利安上校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从中取出眼镜,读了便条。过后他把纸条
还给费弗尔,回答说二“不,从表象看,不会。但是便条内指的是什么,我不明白。
也许你知道。要不,德温特知道?”
    迈克西姆没有回答。费弗尔用手指搓着那纸条,一面不住地打量朱利安上校的
脸色。“我表妹在这封信里安排了一个时间、地点都非常确定的约会,是不是?”
费弗尔说。“她特地吩咐,让我当夜开车来曼陀丽,因为她有事相告。究竟是什么
事,我看谁也没法知道真相了。可这与本题无关。要紧的是她安排了约会,而为了
见我特地在海滩小屋过夜。至于她开船出去这个事实本身,我也不觉得奇怪。她常
常这样,在伦敦忙了一天之后,松散个把小时。可是在船上砸洞,有意寻死溺毙,
这可是那种神经质的女人一时冲动的蠢举。哦,不,朱利安上校,老天爷有眼,她
才不这么干呢!”血涌上这家伙的脸,说到最后他已大声叫喊起来。这种腔调对他
其实并无好处,我看见朱利安上校嘴角隐隐撅起,这说明他对费弗尔印象不佳。
    “亲爱的朋友,”上校说,“跟我发脾气一点儿也没用。我不是主持今天下午
传讯会的验尸官,也不是作出裁决的陪审团一员。我只不过是本地的行政官。当然,
我愿意尽力效劳,为你,也为德温特。另一方面,你跟别人一样,也听取了船舶建
筑师的证明,说是阀门大开,船底有洞。好吧,让咱们直入本题。你以为事情的实
在经过怎么样?”
    费弗尔转过头去,眼光慢慢移到迈克西姆身上,一边还在用手指搓那便条。
“吕蓓卡从来没旋开海底阀门,也没在船板上开那些洞;吕蓓卡决不是自杀的。你
问我的看法,那好,苍天在上,我这就说。吕蓓卡被人谋杀了。要是你想知道凶手
是谁,这不,就是站在窗口这家伙,脸上挂着高人一等的该死的微笑。这家伙没等
得及给死者过周年,就把他遇到的第一个女孩子匆匆娶来做了妻子。就是这家伙,
你要抓的凶手就是他——迈克西米伦·德温特先生。仔细看看这家伙,把他吊在绞
刑架上,仪表倒挺不错,对吧?”
    费弗尔说完纵声大笑,这是醉汉的刺耳尖笑,笑得做作,笑得莫名其妙。他一
边笑,一边还是不住地用手指搓着吕蓓卡写的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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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感谢上帝!幸亏费弗尔纵声大笑,幸亏他伸出手指点戳,脸涨得像猪肝,瞪着
充血的双眼,也幸亏这家伙站着不住地摇晃身子。这一切使朱利安上校开始带着敌
意看待此人,并站在我们这一边来。我看见上校脸上显出极度憎恶的神色,双辱不
住地抖动。朱利安上校不相信他的话;朱利安上校站在我们一边。
    “这家伙喝醉了,”他沉静地说。“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我喝醉了?”费弗尔大声嚷嚷。“啊,不,我的好朋友!你也许是个行政官,
外加上校军衔,可是这对我一点没什么两样。这一回跟以前不同啦,法律在我这一
边,我可决不错过机会。这一地区除了你,还有好几个行政官呢!那些人有头脑,
也懂得法律的含义,可不像那些因为无能而在多年前被一脚踢出军队的老兵,胸前
挂满微不足道的勋章,到处招摇过市。迈克斯·德温特杀了吕蓓卡,我会证明这一
罪孽的。”
    “稍等片刻,费弗尔先生,”朱利安上校不动声色地说。“今天上午的传讯,
你也在场,对不?我想起来了,我曾见你坐在大厅里,倘若你深感裁决有失公允,
为什么不当场对陪审团和验尸官本人言明?为什么不在庭上拿出这封信?”
    费弗尔瞪眼望着他,边笑边说:“为什么?因为我不想这么干。这就是原因。
我情愿到这儿来,亲自跟德温特谈一谈。”
    “我给你打电话的原因也正在于此,”迈克西姆从窗口走近几步说。“费弗尔
的指控我们都已听说过了。我向他提出了同样的话题: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怀疑告诉
验尸官?他说他不是富翁,倘若我同意向他提供每年两三千镑的款项,了他此生,
他就不来打扰我。当时,弗兰克在场,我妻子也在场。他们两人都听到的。你问他
们好了。”
    “全是事实,阁下,”弗兰克说。“讹诈,纯粹而直截了当的讹诈。”
    “是的,一点不错,”朱利安上校说。“问题在于讹诈这玩意儿从来不是纯粹
的,也谈不上直截了当。搞讹诈的人即使到头来弄得坐牢完事,也会给许多人带来
莫大的难堪。不过,有时清白人也会遭缧绁之灾。在这个案子里,我们将尽量不使
这种情况出现。费弗尔,我不知道你此刻是否已经酒醒,能不能以正常的神志回答
我的问题。要是你不再生拉硬扯,胡乱进行人身攻击,我们才有可能把整个案子及
早弄个水落石出。刚才,你对德温特提出一个严重的指控。请问你可有任何证据,
来作为此项指控的后盾?”
    “证据?”费弗尔说。“你要证据干什么?船底那些洞还不足以构成证据吗?”
    “当然不足,”朱利安上校说。“除非你能找到一个目击者作证人。请问你的
证人在哪儿?”
    “让证人见鬼去吧!”费弗尔说。“这事当然是德温特于的。还有谁会去杀吕
蓓卡?”
    “克里斯有很多居民,”朱利安上校说。“你怎么不去挨家挨户调查呢?换了
我就可能这么做。如果说你手里掌握的证据可以用来对付德温特,那么同样也可以
用来对付我。”
    “哦,是这样,”费弗尔说。“原来你准备自始至终扶他一把,你是打定主意
当德温特的后盾了。你是他的座上客,他是你的酒肉朋友,这一来你就护着他了。
他是这一带的名人,曼陀丽的庄园主。你这该死的势利鬼,卑劣的小人!”
    “留神,费弗尔,说话留神一点。”
    “你以为这样一来就能把我压倒吗?你以为我没法到法院去起诉吧?我会把证
据摊在你面前的。告诉你,德温特因为恨我而杀死了吕蓓卡。他知道我是她的情人,
他妒嫉,发疯般地妒嫉。他打听到她在海滩小屋等我,于是就乘黑夜跑去,杀了吕
蓓卡。接着,他把尸体拖上帆船,把船凿沉。”
    “费弗尔,你的故事编得相当巧妙,不过我得再说一遍:你没有证据。找个目
击者做你的证人,这样我也许才会认真看待你的指控。我知道海滩小屋,那屋子不
是用来野餐的吗?德温特夫人还把它作为堆放船帆索具的地方。要是你能把那小屋
变作一所普通的平房,左近有五十所同样的房屋住着人,那倒多少能证实你刚才的
故事哩,只有这样,左邻右舍中才可能有人目击事情的经过。”
    “等一等,”费弗尔慢悠悠地说。“等一等……德温特那天夜里可能确实遭人
撞见了。可能性还不小呢!值得查一查。要是我找到一个证人,你怎么说?”
    朱利安上校耸耸肩。我看到弗兰克以询问的目光扫了迈克西姆一眼,迈克西姆
则一声不吭,只是一个劲儿盯着费弗尔看。突然,我明白费弗尔的意思了,我知道
他说的是谁。一阵惶恐之中,我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那天夜里确实有个目击者,
我又想起零星的片言只语。那些话的含义当初我不理解,还以为是一个可怜的白痴
头脑里互不连贯的呓语。“她在那下面,对吗?不再回来了。”“我没对人讲过。”
“他们会在那儿找到她的,对不对?鱼儿把她吃了,是不是?”“她永远不会再回
来了。”贝恩知道,贝恩看见的。贝思虽然神志失常,疯疯癫癫,可始终是个目击
者。那天夜里,他一定藏在林子里,样眼看见迈克西姆解缆开船,后来又独自划着
橡皮筏子从海上回来。我感到自己脸上唰地没了一点血色,于是赶快一仰头背靠着
垫子。
    “这一带有个低能儿,老是在海滩闲逛,”费弗尔说。“那时我常来曼陀丽和
吕蓓卡幽会,此人就在这一带出没,我常见到他。闷热天气,他老是在树林里或是
海滩上过夜。这小子神经有点毛病,所以决不会自动站出来作证。可是如果那天夜
里他的确看见了什么,我有办法让他说实话,而被他撞见的可能性还真他妈不小呢。”
    “这人是谁?他在胡说些什么?”朱利安上校问。
    “他指的一定是贝恩,”弗兰克说,接着又向迈克西姆扫了一眼。“是田庄上
一个佃户的儿子。可是此人无法对自己的言行负责,因为他生来就是个白痴。”
    “那他XX的有什么关系?”费弗尔说。“他不也长着一双眼睛?他知道自己看
见了什么。只要让他回答“是’或‘不’就行了。这下你们害怕了,是不是?不再
那么信心十足了吧?”
    “能不能把这人找来问一问?”朱利安上校问。
    “当然可以,”迈克西姆说。“叫罗伯特马上到贝恩母亲家,弗兰克,把这人
带来。”
    弗兰克迟疑着。我看见他斜瞥了我一眼。
    “快去,看到上帝份上,”迈克西姆说。“我们难道不想把这件事快点了结吗?”
弗兰克遵命走出屋去。这时我那心口灼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几分钟后,弗兰克回到藏书室通报说:“罗伯特是开着我的车去的。只要圆恩
在家,十分钟内准到。”
    “下雨天他肯定在家,”费弗尔说。“不会出去的。我会让你们各位看我如何
使这人开口。”他笑着看看迈克西姆,仍然涨红了脸。他激动得浑身冒热气,黄豆
般的汗珠挂了一头。我注意到这人颈背上的肥肉都堆在衣领外面,耳朵又长得特别
低。那种花花公子般的好相貌寿命不长了。此人已经肥得不成样子,浑身都是赘肉。
他又拿了一支烟。“你们几位在这儿像是组织了一个小小的帮派,”他说。“谁都
不肯出卖别人。连地方上的行政官也入了伙。不过我们当然不能把新娘子算在里头。
做妻子的哪有提供证词反对丈夫之理?克劳利无疑捞了不少好处,他也明白要是实
话实说,就非砸饭碗不可。要是我没猜铝,在他灵魂深处对我还有一点嫉恨呢。克
劳利,当年你在吕蓓卡身上没得到多少好处,对不,花园里的幽径是不是还不够长?
这一回倒是容易些了,是不是?新娘子一晕倒,总是对你的殷勤扶持感激不尽。等
她听到判处她丈夫死刑那会儿,你的手臂倒是现成的支持呐。”
    事情发生得迅雷不及掩耳,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迈克西姆的动作。我只看见费
弗尔一个踉跄,倒在沙发扶手上,接着又滚到地上。迈克西姆正站在他身旁。我觉
得恶心,迈克西姆竟接了费弗尔,这不免有失身分。我多希望自己不知道这口事,
多希望自己没有在场目击这一幕。朱利安上校铁板着脸,没说一句话。他转过身来,
走到我身边站定。
    “我看您最好还是上楼去,”他不动声色地说。
    我摇了摇头。“不,”我低声说。“不。”
    “此刻那家伙什么话都说得出的,”他说。“刚才您见到的这一幕可不特别雅
观,是吗?当然,您丈夫做得对,可当着您的面这样做,太遗憾了。”
    我没做声,只是看着费弗尔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他颓然倒在沙发上,用手绢擦
着脸。
    “给我端杯酒来,”他说。“端杯酒来。”
    迈克西姆朝弗兰克丢了个眼色,弗兰克便走出门去。屋子里的人谁也不说话。
一会儿工夫,弗兰克端着盛放威士忌苏打的托盘走回房间。他调制好一杯酒,递给
费弗尔。费弗尔端起就喝,那贪婪的情状简直像头野兽。他把嘴巴凑到玻璃杯上去
的时候,表现出一种耽于口腹之乐的下贱样子,上下嘴唇一下子覆在酒杯上,那姿
势更是特别。他脸上有一道深红色的印子,那是迈克西姆一巴掌留下的痕迹。
    迈克西姆已再次转过身子,走回到窗口。我看看朱利安上校,发现他正以微妙
而专注的目光打量迈克西姆。我的心开始剧跳。朱利安上校为什么要这样盯着迈克
西姆看?
    是不是他开始动摇,心底产生了疑窦?
    迈克西姆没发现这目光,他还是自顾自观看雨景.雨势并未减弱,那不绝于耳
的滴答声充斥整个房间。费弗尔喝完酒,把杯子放回到沙发旁的茶几上。他呼吸急
促,不朝我们中的任何人看一眼,只是呆呆地直视面前的地板。
    小房间里响起电话铃声,十分尖利,十分刺耳。弗兰克走去接听。
    接着他又走回来,望着朱利安上校说:“是令媛打来的。府上的人问,是不是
等你回去再开饭?”
    朱利安上校不耐烦地一挥手:“让他们先吃好了。就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
能回家。”他看看手表,又咕哝着说:“亏他们想得出打个电话来。真是选的好时
候。”
    弗兰克走到小房间去回话。我想象着线路那一头的姑娘,大概就是爱打高尔夫
球的那一位吧。我想象着她在大声对妹妹说:“爸让我们先吃。他究竟干什么去了?
排骨一冷会老得没法咬呢。”那边一个小小的家庭今晚也乱了套,他家的作息规矩
被我们打破了。所有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一件接一件,互为因果,而归根结蒂都
是因为迈克西姆杀了吕蓓卡。我朝弗兰克看看,他的脸色苍白,表情严峻。
    “我听到罗伯特开车回来了,”他对朱利安上校说。“那边一扇窗正好面对车
道。”
    他走出藏书室,去大厅迎接。弗兰克说话的当儿,费弗尔已抬起头来,接着他
再次从沙发站起,朝门口张望,脸上露出阴险的怪笑。
    门开了,弗兰克一边往里走,一边回头对着外面大厅里的人说话。
    “没关系的,贝恩,”他轻声细语地说。“德温特先生想送你几支香烟。没什
么可害怕的。”
    贝恩手足无措地走进屋来,双手捧着水手帽。因为没戴帽子,这人显得光秃秃
的,完全变了样。我第一次看到,原来他的头剃得精光滴溜,一根头发也没有。贝
恩这会儿看上去真是变了样,一个十足的丑八怪。
    屋子里的灯光像是照花了他的眼。他痴呆地环顾房间,不住地眨巴小眼睛。他
的眼光落在我身上,我报以心神不定的淡淡一笑,可不知他是否认出了我。他只是
死命地眨眼睛。费弗尔慢慢向他走去,在他面前站定。
    “喂,”他说。“上次打照面以来,日子过得怎么样?”
    贝恩傻乎乎地望着他,从他的神色看,像是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他也没答话。
    “怎么样?”费弗尔又说。“你知道我是谁,对吗?”
    贝恩只顾摆弄手里的帽子。“啥?”他问。
    “来支烟,”费弗尔说着把烟盒递过去。贝思看看迈克西姆和弗兰克。
    “没关系,”迈克西姆说。“随你拿好了。”
    贝思取了四支香烟,一只耳朵背后夹两支。过后,他又开始摆弄帽子。
    “你知道我是谁,是不是?”费弗尔再问一遍。
    贝恩还是没答话。朱利安上校走过去对他说:“马上就可以让你回家,贝思。
这儿没有人会伤害你。只要你回答一两个问题。你认识费弗尔先生吗?”
    这一回,贝恩摇了摇头说:“我从来没见过他。”
    “别他XX的装蒜,”费弗尔粗暴地说。“你心里明白,你曾见过我,看见我到
海滩小屋去。德温特夫人的小屋。你在那儿见过我的,不是吗?”
    “不,”贝思说。“我谁也没看见。”
    “你这该死的糊涂蛋加骗子手,”费弗尔说。“你敢站在我面前胡说八道吗?
去年,我同德温特夫人一起在林子里散步,一起走进小屋,你敢说没看见吗?有一
次你从窗口偷看,我们俩不是这着你了?”
    “啥?”贝恩说。
    “多有说服力的证人,”朱利安上校揶揄了一句。
    费弗尔一个转身,冲着他骂开了:“这是预先布置好的骗局。有人在这白痴身
上下了工夫,把他收买了。实话对你们说吧,这家伙见过我,总有几十次之多。瞧,
这东西能不能帮助你记起一些事情?”他在裤子背后口袋里摸索了一阵,取出一只
皮夹。他拿着一张一镑的钞票,对着贝思扬了扬。“现在记起来了吗?”他问。
    贝恩还是摇头。“我没见过他,”他说着抓住弗兰克的膀子。“他是来送我进
疯人院的吗?”
    “不,”弗兰克说。“不,绝对不会,贝恩。”
    “我不去病人院,”贝恩说。“那儿待人可凶啦。我要待在家里。我又没做坏
事。”
    “放心,贝恩,”朱利安上校说。“没人会送你进疯人院的。你敢肯定以前从
来没见过这位先生?”
    “没有,”贝恩说。“我从来没见过他。”
    “你还记得德温特夫人吗?”朱利安上校问。
    贝恩没有把握地朝我看一眼。
    “不,”朱利安上校和颜悦色地说。“不是这一位。我指的是另外一位,那位
常去海滩小屋的太太。”
    “啥?”贝思说。
    “你还记得那帆船的女主人吗?”
    贝思眨眨眼睛说:“她去了。”
    “不错,这个我们知道,”朱利安上校说。“她老是开着船出海去,是不是?
她最后一次开船,你在海滩上吗?那是十二个月以前的一个夜晚,这以后她就再也
没有回来。”
    贝恩揉着水手帽,先朝弗兰克,继而朝迈克西姆看了一眼。
    “啥?”他说。
    “你在场,对不对?”费弗尔把身子凑上去说。“你先看见德温特夫人朝海滩
小屋走去,一会儿又看见德温特先生跟在她后面进了小屋。后来怎么样?说下去。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贝恩畏葸地朝着墙根退缩。“我啥也没看见,”他说。“我想呆在家里,我不
去疯人院。我从来没见过你,以前从来没有。我从来没在林子里见到你和她在一起。”
说着说着,他像个孩子似地呜呜哭了起来。
    “你这神志不清的耗子精,”费弗尔慢慢挤出一句骂人话。“你这该死的疯子,
耗子精!”
    贝恩用外衣的袖子擦着眼睛。
    “你找来的证人好像帮不了你的忙,”朱利安上校说。“这套盘问手续完全是
浪费时间。你还有什么要问他吗?”
    “这是个诡计,”费弗尔大声叫嚷。“你们设计对付我。你们是一丘之貉,全
串通好了。我敢说一定有人出钱收买了这个呆子,让他来这儿扯谎骗人。”
    “我看可以让贝恩回家去了,”朱利安上校说。
    “好啦,贝思,”迈克西姆说。“罗伯特这就送你回去。谁也不会送你进疯人
院的。别害怕。让罗伯特给他找点儿吃的,”他吩咐弗兰克。“找点冷肉,或者随
便什么他爱吃的东西。”
    “啊哈,效劳之后得给点儿报酬,对吧?”费弗尔说。“他今天可给你出了大
力,迈克斯,对不对?”
    弗兰克带着贝思走了。朱利安上校看了迈克西姆一眼,接着说:“这人像是吓
呆了,浑身筛糠似地发抖。我一直注意着他。他没受什么虐待吧?”
    “不,”迈克西姆说。“这人与世无争。我一直让他在庄园里自由出入。”
    “过去大概受过什么刺激,”朱利安上校说。“他刚才两眼翻白。每当你抽出
鞭子准备打狗,狗的眼神就是这样的。”
    “那么,你干吗不抽他一鞭子?”费弗尔说。“要是给这家伙尝尝鞭子的厉害,
他肯定就会记得我了。啊,不,他今晚帮了大忙,得好好款待一顿晚饭,哪会舍得
用鞭子去抽他!”
    “他没能帮你什么忙,对吧?”朱利安上校语气平静地说。“我们大家还在原
地踏步。你拿不出一丁点儿的证据来指控德温特,这你自己明白。你提供的杀人动
机本身也站不住脚。假如闹到法庭上去,费弗尔,不会有你的好果子吃。你说你是
德温特夫人未来的丈夫,还说你和她屡屡在海滩小屋幽会。可是连刚才在这屋里回
答问题的白痴也发誓说从来没见过你。就是关于你本人的这段叙述,恐怕也拿不出
证据呢!”
    “拿不出证据?”费弗尔说。我见他笑了,接着他走到壁炉边,拉了拉铃。
    “你这是干什么?”朱利安上校问。
    “稍待片刻你自然明白,”费弗尔说。
    我已猜到他的下一步棋。铃声把弗里思召来了。
    “请丹弗斯太太到这儿来,”费弗尔说。
    弗里思看看迈克西姆,迈克西姆点了点头。
    弗里思走出门去。这时,朱利安上校问:“丹弗斯太太不是这儿的管家吗?”
    “同时她还是吕蓓卡的心腹,”费弗尔说。“她在吕蓓卡婚前就曾多年服侍她,
甚至可以说是亲手把吕蓓卡拉扯大的。你会发现丹尼这证人跟贝恩大不相同呢。”
    这时弗兰克又回到了藏书室。费弗尔冲着他说:“送贝恩上床了?让他喝饱喝
足之后,还得叫一声小乖乖吧?这一回,对你们这个小帮派可再不会这么便宜了!”
    “丹弗斯太太这就下楼来,”朱利安上校说。“看来费弗尔相信能从她嘴里问
出些情况。”
    弗兰克飞快地朝迈克西姆一瞥,这一瞥没逃过朱利安上校的眼睛。我看见上校
抿紧了嘴唇。这不是好兆头,不,事情很不妙。于是我又开始咬手指甲。
    我们望着门口等待。须臾,丹弗斯太太出现了。平日里我总是单独跟她打交道,
在我身边一站,她显得身材很高,又瘦又长,可这会儿她像是矮去了一截,形容也
比往常更枯槁干瘪。我还注意到,跟费弗尔、弗兰克和迈克西姆说话,她非仰起脖
子不可。她站在门口,双手合拢放在身前,把屋子里的人挨个儿看了一眼。
    “晚安,丹弗斯太太,”朱利安上校说。
    “晚安,先生。”她回答说。
    她的语调显得苍老、刻板、死气沉沉,这声音我太熟悉了。
    “首先,丹弗斯太太,我得向你提一个问题,”朱利安上校说。“这个问题就
是;你是不是了解已故的德温特夫人同这位费弗尔先生的关系?”
    “他们是嫡亲的表兄妹,”丹弗斯太太说。
    “我不是问血缘关系,丹弗斯太太,”朱利安上校说。“我指的是更深一层的
关系。”
    “我可不明白你的意思,先生,”丹弗斯太太说。
    “行啦,别装蒜了,丹尼,”费弗尔说。“你很清楚他想打听的是什么。我已
经对朱利安上校说了,可是他好像不相信。吕蓓卡同我时作时辍地一起生活了多年,
是不是?她爱我,对不对?”
    出乎我的意料,丹弗斯太太打量了他,好一会儿不说话,而在她的眼光里颇有
点鄙夷的意味。
    “她不爱你,”她说。
    “听着,你这老笨蛋……”费弗尔刚说开个头,就被丹弗斯太太打断了。
    “她不爱你,也不爱德温特先生。她谁都不爱,她鄙弃所有的男人。她是超乎
男女情爱之上的。”
    费弗尔气得涨红了脸:“听着。她不是常常在夜里沿着小径,穿过树林,到海
滩上同我幽会吗?你不是还坐着待她回来吗?她不是在伦敦跟我一起度周末吗?”
    “那又怎么样?”丹弗斯太太突然激动起来。“就算她这么干了,那又怎么样?
难道她没有权利寻欢作乐?男女之间的情爱对她说来是场游戏,仅仅是场游戏。她
曾亲口对我这么说。她去找男人,那是因为她觉得好玩。我再说一遍,她觉得好玩!
她笑你,就像她笑话所有其他男人一样。好多次,我等她尽兴归来,看她坐在二楼
房间里的床上,笑话你们这些男人,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这连珠炮般突如其来的一席话很有点出人意料,听着好不令人作呕。尽管我知
道吕蓓卡的为人,听着这席话,仍然觉得恶心。迈克西姆的脸色白得像纸。费弗尔
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像是不明白这席话的意思。朱利安上校扯弄着自己的小胡
子。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只听见屋外不绝于耳的落地雨声。一会儿,丹弗斯太太
哭了。这天早晨在卧室里她也曾这样抽抽搭搭哭过一场。我不愿看着她抽泣,于是
就别过脸去。还是没人说话;屋子里只听见两种声音——雨水的滴答和丹弗斯太太
的悲啼。这场面实在叫人受不了,我真想放声尖叫,真想一头冲出房门,去痛痛快
快尖叫几声。
    谁也没走到她身旁去安慰几句,或是扶她坐下。她只顾不停地抽噎。最后——
感觉中好像是过了好久好久——她总算开始控制自己的感情,哭声才渐渐止住,她
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脸上的肌肉在抽搐,双手则紧紧抓着黑呢子的外衣。待她完
全安静下来,朱利安上校才不慌不忙地轻声向她提问:
    “丹弗斯太太,你可想得出任何原因——且不管它多么不着边际——对德温特
夫人的自杀作出解释吗?”
    丹弗斯太太强咽下一口气,双手还是抓着外衣不放。接着她摇摇头说:“不,
我想不出。”
    “怎么样?”费弗尔马上见缝插针。“这是不可能的。对于这点,她同我一样
清清楚楚。我已经对你说过了。”
    “请别插嘴,好不好?”朱利安上校说。“给丹弗斯太太一些时间,让她好好
考虑一下。我们大家都一致认为,从表面上看,自杀的假设有些荒唐。甚至根本不
存在这种可能性。我不是怀疑你那张便条的真实性或可靠程度,反正这是有目共睹
的。她在伦敦逗留了几小时,其间写了那张条子,说是有事情要告诉你。要是我们
能打听到她想告诉你的是什么事情,我们才可能对整个可怕的疑案作出某种解释。
让丹弗斯太大读一读便条。也许她能给我们一些启发呢!”费弗尔耸耸肩,从口袋
里摸出那张纸条,把它扔在丹弗斯太大脚边的地板上。她弯下身去拾起纸条。大家
都看着她嘴唇一张一合地读那便条。读过两遍之后,她才摇着头说:“帮不了忙。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如果有什么要紧事非告诉杰克先生不可,她一定会先对我
提起的。”
    “那天夜里你始终没见到她?”
    “没有。我出去了。整个下午和晚上,我都在克里斯。为此,我怎么也不能原
谅自己,活一天就会悔恨一天。”
    “这么说,你也知道她有什么心事?也提不出任何可能的解释,丹弗斯太太?
‘有事相告’这句话的意思你一点也不明白?”
    “不,”她答道。。不,先生,一点也不明白。”
    “有谁知道那天她在伦敦的行止?”
    没人答话。迈克西姆摇摇头。费弗尔不出声地骂了一句,接着又说。“请注意,
那天下午三点钟,她把这张便条留在我公寓的套间里。门房看见她的。交出便条之
后,她一定直接开车回了家,而且一路风驰电掣。”
    “德温特夫人那天与理发师有约,时间是从十二点到一点半,”丹弗斯太太说。
“这我倒记得,因为就在那一周的早些时候,我从这儿打电话到伦敦,为她作了预
约。打电话这事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十二点钟到一点半,每次从理发室出来,她总
是上她那俱乐部吃午饭,这样她就可以让发夹留在头上。那天,她必定也是在俱乐
部吃的午饭。”
    “假设吃午饭花去半个小时,那么从两点到三点这段时间,她在干什么?这点
得调查落实,”朱利安上校说。
    “喔,基督耶稣[注],谁会在乎她于了什么呢?”费弗尔大叫起来。“她没自
杀,这可是头等要紧的一点,对不对?”
    “我把她的约会录锁在我自己房里保存着,”丹弗斯太太慢条斯理地说。“这
些遗物我全保存着,反正德温特先生也不来把这些东西要去。有可能她把那天的约
会记在本子上了。她的习惯是把每次约会都记下,事后打个叉把项目注销。如果您
觉得记事本可能有帮助,我这就去拿来。”
    “你说呢,德温特?”朱利安上校说。“你的意思如何?你不反对让我们看看
她的记事本?”
    “当然不反对,”迈克西姆说。“我干吗要反对?”
    我又一次看见朱利安上校向他投去大惑不解的飞快的一瞥。这一次弗兰克也注
意到了。我看见弗兰克朝迈克西姆看一眼,接着又把目光移到我身上。这回轮到我
站起身,走到窗口去看雨景。我觉得雨势好像已不如刚才那样凶猛,像是没留下多
大的后劲。此刻的雨声听上去较为沉静,较为轻柔。沉沉暮色已把天空笼罩,草坪
上一片昏暗,倾盆大雨之后,浸透了水。树木都弓着身子,好像蒙上了一层薄纱。
我听见使女在楼上拉拢窗帷,准备上灯,并把那些犹未关起的窗户—一闭上。宅子
里仍同平时一样,按每天的老规矩办事:拉拢帷帘,把鞋子送到楼下刷洗,浴室椅
子上铺开大毛巾,浴盆里放满水等我洗澡,卧床已铺陈舒齐,拖鞋搁在椅子底下。
而我们这些人犹在藏书室里斗智,尽管谁也不说话,可大家心里明白,迈克西姆正
在这儿接受一场生死攸关的审判。
    听到有人轻轻关门,我才转过身来。来人是丹弗斯太太,她手执记事本回藏书
室来了。
    “我没记错,”她平静地说,“我刚才说的不错,她把约会全记在本子上。这
几项正是她死去那天的约会。”
    她翻开约会录,那是一个小巧的红皮本子。她把本子递给朱利安上校。上校又
一次从盒子里取出眼镜。他的眼光扫过那翻开的一页,好一会儿谁也没有作声。我
觉得眼下这时刻,上校兀自查阅记事本,我们大家则站在四周等待,这样的时刻,
实在比那一夜发生的任何其他事情更使我害怕。
    我用指甲掐自己的双手;我不敢朝迈克西姆看一眼。朱利安上校准会听见我胸
堂里怦怦的心跳声吧?
    “啊,”他叫出声来。他的手指停留在那一页的当中。我想,要出事了,这下
肯定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了!“对,”他说。“对,就在这里写着。十二点做头
发,丹弗斯太太刚才正是这么说的。这一项旁边打了个叉叉。这么说来,她如约去
了理发室。在俱乐部吃午饭,旁边也是个叉叉。可是这下面记着什么?贝克,两点
钟。这贝克是谁?”他看看迈克西姆,见后者摇头,又把目光移到丹弗斯太太身上。
    “贝克?”丹弗斯太太把名字复述一遍。“她的熟人中没有叫贝克的。这名字
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
    “你不妨拿去看一看”朱利安上校说着把记事本递过去。“你自己看吧。明明
写着贝克。旁边还打了个其大无比的叉叉,用力之猛像是存心要把铅笔折断似的。
不管这个贝克是何许人,显然她同他见过面了。”
    丹弗斯太太对着记事本上那名字以及黑铅笔的叉叉记号出了神,她哺哺自语:
“贝克。贝克。”
    “我相信,倘若我们知道这个贝克是何许人,我们就可以找到谜底,”朱利安
上校说。“她没落在放债人的手里吧?”
    丹弗斯太太不屑地瞟了他一眼说:“德温特夫人会落在这种人手里吗?”
    “那么,也许有人敲诈?”朱利安上校说完扫了费弗尔一眼。
    丹弗斯太太连连摇头。她仍然一遍又一遍念叨着那个名字:“贝克。贝克。”
    “她没有仇人吧?没有人威胁过她?她害怕什么人吗?”
    “德温特夫人害怕?”丹弗斯太太说。“她什么都不怕,谁也不怕!她只担心
一件事,那就是有朝一日自己会衰老,会生病,躺在床上慢慢死去。她曾多次对我
说过;‘我死的时候,丹尼,一定要死得痛快,就像噗哧一下吹熄蜡烛一样,’她
死了以后,我唯一可以告慰的就是这一点。大家都说人淹死的时候不觉着什么痛苦,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她以探究的目光看着朱利安上校,但是他没回答。上校沉吟着,一边扯弄自己
的小胡子。我看见他又向迈克西姆投去一瞥。
    “扯这一切到底有什么用?”费弗尔走上前来说。“我们老是离题兜圈子。干
吗去理会这个名叫贝克的家伙?他跟整个儿事情又有什么牵连?也许是个该死的袜
子商人,或者是个卖雪花膏的。要是此人关系重大,这儿的丹尼肯定认识他。吕蓓
卡从不向丹尼保密。”
    我一直留心察看丹弗斯太太的一举一动,只见她手捧记事本,一页一页翻着。
突然,她叫出声来:
    “这儿有个线索。就在本子后面的电话号码栏里。贝克的名字旁边有个电话号
码:0488。但是没有注明属哪个电话局。”
    “精明的丹尼,”费弗尔说。“上了年纪倒成了个大侦探!可是你晚了十二个
月。要是在一年前发现这号码,也许还有点用。”
    “是这人的电话号码,”朱利安上校说。“0488,旁边就是贝克的名字。可她
干吗不注明电话局呢?”
    “试着给伦敦的电话局一个一个去联系吧,”费弗尔讪笑不已。“这够你忙一
晚上的,咱们反正不在乎,迈克斯也不在乎他的电话费账单是不是超过一百镑大关,
我说得对吗?迈克斯?你是巴不得拖时间呢,不过换了我处在你的地位,我也会耍
同样的把戏。”
    “号码旁边有个记号,不过看不出这记号代表什么,”朱利安上校说。“丹弗
斯太太,你看一看,会不会是个M字母?”
    丹弗斯太太又把记事本接过去。“也许,”她不大有把握地说。“跟她平日里
写的M字母不太一样。不过也许是她在匆忙中信手写上的。不错,可有是个M字母。”
    “这么说就是梅费厄电话局0488号罗,”费弗尔说。“真是天才!多么出色的
脑子!”
    “怎么样?”迈克西姆说,一边点着了今晚的第一支烟。“弗兰克.最好还是
查一查吧?请打个电话,要求接通梅费厄电话局的0488号。”
    心口处的疼痛有增无减。我垂手站着,一动也不敢动。迈克西姆没有朝我看一
眼。
    “去啊,弗兰克,”他说。“你还等什么?”
    弗兰克走进那头的小房间。我们大家等着他打电话回来。不一会儿,他走回藏
书室,神态镇静地宣布说:“接通之后对方会回电的。”朱利安上校反剪着双手,
开始在屋子里踱步。谁也没再说什么。大约过了五分钟,尖利的电话铃声持续地响
起,那是长途电话单调而刺激神经的铃声。弗兰克赶快走去听电话。“梅费厄0488
号吗?”他问。“请问有没有一位叫贝克的住在贵处?哦,明白啦。对不起,说的
对,我一定把号码搞错了。多谢,多谢。”
    接着传来他把电话筒放回原处的卡嗒声。然后他走回房间来。“梅费厄0488号
的住户名叫依斯特莱夫人。这架电话设在格鲁斯维纳大街。那儿的人从未听说过贝
克。”
    费弗尔发出一声嘶哑的笑声。“各行各业的人都得挨个儿问一遍呐。他们都会
从个个烂山芋里蹦出来的,”他说。“接着干吧,天字第一号大侦探,接下来跟哪
一区的电话局联系啊?”
    “试一试博物馆区[注]的电话局,”丹弗斯太太说。
    弗兰克看一眼迈克西姆,后者吩咐说:“去试一试。”
    刚才这一幕又从头来过。朱利安上校又在屋子里踱开了。五分钟之后又来了回
电,弗兰克走去接电话。他让门大开着,所以我可以看见他俯身在电话茶几上,嘴
巴凑着话筒说话。
    “喂?是博物馆区的0488号吗?请问有没有一位叫贝克的住在贵处?啊,你是
哪一位?夜班门房。对,对,我明白。我不是打办公室的电话。不,我不是这个意
思。你能告诉我地址吗?不错,有要紧事情。”电话交谈中止了,他回过头来对我
们说:“看样子找到这个人了。”
    哦,上帝,但愿这不是真的,但愿别找到贝克。求求您,上帝,但愿贝克已经
死了。我知道贝克是何许人物,打一开始就知道。我眼睁睁看着门那一边的弗兰克,
见他突然俯下身去,取过一支铅笔和一张纸片。“喂?对,我听着。请你告诉我怎
么拼写。谢谢,非常感谢。晚安。”他拿着那张纸回到房间里。弗兰克,你不是深
深敬爱迈克西姆吗?你还蒙在鼓里,殊不知你手里的这张纸片就是今天这该死的夜
晚唯一有价值的证据,一旦把它交出来,你就毁了迈克西姆,就好像你手里拿的是
一把匕首,准备在背后猛戳一刀,把迈克西姆真正干掉完事。“接电话的是布隆斯
勃利一所房子的夜间看守门人,”他说。“那幢房子不住人,只是在白天才充作医
生的诊所。看来,贝克已经歇业了。六个月前就离开了那所房子。但是我们有办法
找到这个人。夜班门房给了我此人的地址,我把地址记在这张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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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就在这时,迈克西姆朝我看了一眼。那天晚上他的目光还是第一次落在我身上。
从他的目光里,我看到了决别的信息。这情状就好像他凭靠船舷的栏杆,而我就站
在他身下的码头。虽说有其他人在拍他的肩膀,也有人在拍我的肩膀,可我们不愿
转过脸去看这些人。我们俩谁也不说话,相互也不招呼,因为相隔着这么一段距离,
风儿会把我们的声音吹走的。趁轮船还未驶离码头的当儿,让我好好看着他的眼睛,
也让他好好看看我的眼睛。此刻,身旁的费弗尔、丹弗斯太太、朱利安上校,还有
手里拿着那张纸片的弗兰克,全都被我们抛在脑后。我们对视了两秒钟,但这个短
暂的瞬间是属于我俩的,外人无法侵占。接着,他掉过脸去,向弗兰克伸出手。
    “干得好,”他说。“他的地址?”
    一伦敦北面的巴尼特镇附近,”弗兰克说着把那纸条交给他。“那儿没装电话,
我们没法同他联系。”
    “干得不错,克劳利,”朱利安上校说。“丹弗斯太太,也幸亏你提供线索。
现在你能不能帮我们分析一下这件事呢?”
    丹弗斯太太摇摇头。“德温特夫人从来不需要请大夫看病。她跟所有身强力壮
的人一样瞧不起大夫。只有一回,我们把菲力普斯大夫从克里斯请来出诊,那次她
把手腕于扭伤了。我从来没听她说起过这个贝克大夫。她从来没在我面前提到过这
个名字。”
    “我可以打包票,准是个卖雪花膏的江湖术士,”费弗尔说。“其实管他是干
什么的,这根本无关紧要。要是真有什么,丹尼不会不知道的。我说呀,准是个什
么无聊角色,搞出了一套新的美容术,什么可以把头发集成谈颜色呀,或者使皮肤
变白呀,而那天早上吕蓓卡很可能从理发师那儿弄到了地址,出于好奇,饭后就去
找他了。”
    “不,”弗兰克说。“我想你在这一点上说得不对。贝克可不是个江湖郎中。
博物馆区0488号的夜班门房对我说,他是位非常有名的妇科专家。”
    “嗯,”朱利安上校扯着自己的小胡子。“这么说来她一定是得了什么病。可
是她为什么要瞒着大家,甚至对丹弗斯太太也只字不提,这好像很奇怪的。”
    “她太瘦了,”费弗尔说。“我对她这么说过,她只是付之一笑,说这对她正
合适。说不定她也跟所有的女人一样,搞什么减肥疗法吧。说不定她上贝克这家伙
那儿去是要他开张饮食单吧。”
    “你看有这种可能吗,丹弗斯太太?”朱利安上校问。
    丹弗斯太太沉吟着摇摇头。她神情迷惘,这会儿突然冒出个贝克,像是把她同
糊涂了。“我不明白,”她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贝克,一个叫贝克的大夫。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要瞒着我?她什么事情都对我说的呀。”
    “也许她不想让你担心,”朱利安上校说。“毫无疑问,她事先和他约好,到
时候她去见过他,而且那天晚上回来时也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你的。”
    “还有给杰克先生的那张便条,”丹弗斯太太突然想起来。“给杰克先生的便
条上说:‘有事相告,要及早见你一面。’是不是她也打算告诉他呢?”
    “一点不错,”费弗尔不慌不忙地说。“我们把这张便条给忘了。”他又从口
袋里掏出纸条,大声念给在场的人听:“我有事相告,要及早见你一面。吕蓓卡上。”
    “当然,这一点看来是没有疑问了,”朱利安上校转过脸对迈克西姆说。“要
我拿一千镑来打赌我也干。她打算把同这位贝克大夫会面的结果告诉费弗尔。”
    “我想你这句话总算说对啦,”费弗尔说。“这张纸条和那次约会似乎对得起
口径。可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才是我想知道的呢。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事情的真相正冲着他们大声尖叫,可是他们看不见。他们一个个站在那儿,你
看着我,我看着你,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不敢朝他们望一眼,也不敢动弹一下,
生怕在出什么马脚,让别人看出我明白事情的底细。迈克西姆一声不吭。他又走回
到窗口,此时正望着外面的花园。花园里黑洞洞的,一片沉寂。雨终于止了,但雨
水还是顺着湿淋淋的树叶,沿着窗子上方的檐槽,淅淅沥沥地往下滴。
    “要查实这件事想来也很容易,”弗兰克说。“这是大夫目前的住址。我要以
写封信去问一问他是否记得去年曾给德温特夫人看过一次病。”
    “不知道他是否会理你,”朱利安上校说。“医务界有一条根深蒂固的老规矩,
那就是一切病例都不向外人公开。要是真想从他那儿打听到点什么,唯一的办法就
是让德温特私下和他会上一面,向他说明情况。德温特,不知你意下如何?”
    德温特从窗口转过身来。“不论你提出什么建议,我都乐意照办,”他平静地
说。
    “只要想法子拖延点时间,对吗?”费弗尔说。“拖延二十四小时就大有回旋
余地了,是吗?可以赶火车,搭轮船,乘飞机?”
    我看见丹弗斯太太的目光猛地从费弗尔身上移开,转到迈克西姆脸上,到这时
候我才恍然省悟,丹弗斯太太原先并不知道费弗尔提出的指控。这时,她终于开始
领会了。这可以从她的脸部表情上看出来:先是大惑不解,接着是惊奇之中夹杂着
仇恨,再后来便是确信无疑了——这一切都明明白白缕刻在她脸上。她那又瘦又长
的双手又抽搐着抓住裙子;她还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迈克西姆,
再也不曾移开。我心想,反正事情已经闹到这步田地,厄运已经落在我们头上,她
再也不能拿我们怎么了。现在,不管她对我们说什么,干什么,都没什么关系了。
倒霉事情已成定局,她再也伤害不着我们啦。迈克西姆没注意到她的神色,要不就
是注意到了而不露声色。此时他在跟朱利安上校说话。
    “你建议怎么办?”他说。“我是不是明天早上就动身,按这个地址开车到巴
尼特走一躺?我可以先给贝克发个电报,请他等我。”
    “可不能让他独个儿前去,”费弗尔嘿嘿一笑。“这一点我是有权坚持的吧?
让他跟韦尔奇警长一块儿去,我就不反对了。”
    但愿丹弗斯太太别这么死盯着迈克西姆。弗兰克这会儿也注意到她了。他望着
她,既感到迷惑不解,又显得焦急不安。我看见他又朝手里那张写着贝克大夫住址
的纸条看了看,接着膘了迈克西姆一眼。我相信他对事情的真相已开始有所察觉,
而且隐隐感到问心有愧,因为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把手里的纸条往桌上一放。
    “我想没有必要让韦尔奇警长插手此事——现在还没有这个必要,”朱利安上
校说。他的口气有点异样,与刚才比显得更加严厉。我不喜欢他说“现在还没有这
个必要”这几个字时的腔调。他干吗非得加上这么一句?我觉得事情很不妙。“要
是我跟德温特一起去,一直守在他身后,事后再把他送回来,这么做你可满意?”
他说。
    费弗尔看看迈克西姆,又看看朱利安上校。他脸上的那副神情真叫人受不了,
分明是在算计别人,那双淡蓝色的眼睛里还闪出几分得意之色。“可以,”他慢悠
悠地说。“我想不妨就这样。不过,为万全起见,让我跟你们一起去,你不反对吧?”
    “不反对,”朱利安上校说。“遗憾的是,我想你有权提出这个要求。不过,
要是你真的跟我们去,我也有权要求你别喝得醉醺醺的。”
    “这你不必担心,”费弗尔说,脸上渐渐浮起笑容。“我一定会很清醒的,就
像三个月后给迈克西姆判罪的法官那样头脑清醒。我想,到头来这位贝克大夫会为
我打这场官司提供证据的。”
    他将我们这儿几人逐一打量过去,随后大笑起来。我想,他也终于明白过来,
这回走访贝克大夫意味着什么。
    “嗯?”他问,“明儿早上什么时候出发?”
    朱利安上校望着迈克西姆。“你最早什么时候可以动身?”
    “你定个时间吧,”迈克西姆说。
    “九点?”
    “就九点,”迈克西姆说。
    “我们怎么知道他不会在半夜里溜之大吉呢?”费弗尔说。“他只须悄悄绕到
车库,坐上他那辆汽车就行了。”
    “你认为我的话不足信吗?”迈克西姆说着,转过脸望着朱利安上校。朱利安
上校还是第一回脸有难色。我看见他朝弗兰克瞥了一眼。迈克西姆脸上升起红晕,
只见他额上的青筋一蹦一跳。“丹弗斯太太,”他一字一句地说,“今晚德温特夫
人和我就寝之后,是不是请你亲自走来把门反锁上?明天早上七点钟,请你再来叫
我们一声。”
    “好的,老爷,”丹弗斯太太说。她的目光仍盯着迈克西姆,双手仍死劲地抓
着自己的裙子。
    “好,就这样,”朱利安上校冷冷地说。“我想今晚再没有什么要谈的了。明
天上午我准九点到这儿。德温特,我可以搭你的车吗?”
    “可以,”迈克西姆说。
    “让费弗尔开自己的车跟在我们后面?”
    “紧紧咬住你们的尾巴,我亲爱的老兄,紧紧咬住,寸步不离,”费弗尔接口
说。
    朱利安上校走到我跟前,握着我的手。“晚安,”他说。“您知道我多么同情
您的处境,这一点我也无须对您说了。设法让您丈夫早点睡,明天一天会够他辛苦
的。”他握着我的手,足有一分钟之久,然后转身走开。奇怪,他干吗避开我的眼
光,老看着我的下巴?他走出去的时候是弗兰克给他开的门,费弗尔凑过身子,从
桌上的烟盒里取出一支支香烟,给自己装了满满一盒。
    “看来你们不会留我吃晚饭吧?”他说。
    谁也没吭声。他点上一支香烟,吞云吐雾般地抽了起来。“这么看来得在公路
边的小酒店里冷冷清清地消磨一个晚上罗,”他说。”那酒店的女招待长了一对斜
眼。唉,这样消磨一个晚上,闷死人啦!没关系,好在可以巴望明天。晚安,丹尼
老太,你可别忘了把德温特先生的门锁上哟!”
    他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来。
    我像个傻孩子似的把手藏在背后。他笑着朝我鞠了个躬。
    “实在太不像话了,是吗?”他说。“像我这样一个讨厌的家伙,贸然闯到府
上来,把你的兴致全给破坏啦。别发愁,等黄色小报把你的生活逸事登出来,那就
够刺激啦;你会看到报头的通栏大标题‘从蒙特卡洛到曼陀丽。一个嫁给杀人凶手
的少女的生活经历。’但愿你下一回能交上好运。”
    他悠哉游哉地走到房门口,朝窗边的迈克西姆挥挥手。“老兄,再见,”他说。
“祝你做几个好梦。锁在房间里,好好消受今夜良宵。”他转脸朝我哈哈一笑,随
后走出房间,丹弗斯太太也跟着走了。屋里只剩下迈克西姆和我两人。他仍站在窗
口,没有朝我身边走来。杰斯珀从大厅快步朝我跑来。它一个晚上都被关在门外,
这时便巴结地朝我跑来,不住咬弄我的裙角。
    “明儿早上我和你一起去,”我对迈克西姆说。“和你同车去伦敦。”
    他没有立即回答我,还是望着窗外。“好的,”过了一会儿他说,声调不带任
何感情。“我们必须风雨同舟。”
    弗兰克目进房来,站在门口,手搭在门上。“他们走了,”他说。“费弗尔和
朱利安上校。我看着他们离开的。”
    “知道了,弗兰克,”迈克西姆说。
    “有什么事要我办吗?”弗兰克说。“随便什么事?给谁拍个电报?有什么事
要安排一下?如果有事要我效劳,我可以干个通宵。当然,我会把那份电报给贝克
发去的。”
    “别担心,”迈克西姆说,“没有什么事要你办的——现在还没有,可能会有
很多事要仰仗你的大力——那是在明天以后。到时候我们再一一细谈。今晚上,我
们夫妻俩希望呆在一块儿。你是理解的,是吗?”
    “是的,”弗兰克说。“当然罗。”
    他又等了一会儿,手仍搭在门上,过后说了一声“晚安”。
    “晚安,”迈克西姆说。
    他走了,随手把门掩上。迈克西姆朝我走来,这时我正站在壁炉边。我向他张
开双臂,他像个孩子似地扑上身来。我将他抱住,紧紧搂着他。好一阵子,我俩谁
也没开口。我抱着他,抚慰他,好像他是杰斯珀,就好像杰斯珀不知怎么把自己撞
伤了,跑来要我给他解除痛苦。
    “驾车时,”他说,“我们可以并排坐在一起。”
    “是的,”我说。
    “朱利安不会见怪的,”他说。
    “是的,”我说。
    “我们还有明儿一个晚上,”他说。“他们不会立即采取行动的,二十四小时
之内,也许还不至于出什么事。”
    “是的,”我说。
    “他们现在管束得并不怎么严,”他说。“还允许犯人见家属。而了结这种案
子要拖很长时间。要是有可能,我设法委托赫斯廷斯来办。他是最出色的律师。赫
斯廷斯或者伯尔基特。赫斯廷斯过去认识我父亲。”
    “哦,”我说。
    “我得把事情真相告诉他,”他说。“这样,他们处理起来会顺当些。他们会
见机行事的。”
    “哦,”我说。
    门开了,弗里思走进来。我把迈克西姆推开,挺直身子,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
一面还伸手把蓬松的头发抚弄平整。
    “太太,你们去更衣呢,还是马上开饭?”
    “不,弗里思,我们不去更衣了,今晚不了,”我说。
    “是,太太。”他说。
    他让房门开着。罗伯特走进来,把窗帷一一拉上。他把椅垫摆正,把沙发拾掇
整齐,又把桌子的书报理好。他把威士忌苏打和脏烟灰缸一并端出房去。在曼陀丽
度过的每一个晚上,我都看到他像举行仪式那样按部就班地做着这些事情,可是今
晚他的一举一动却似乎含有某种特殊的意义,似乎这些印象将永远铭刻在记忆里,
好让我在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感叹一句:“此情此景我还记得很清楚。”
    这时候,弗里思走进来通报说晚餐已经准备就绪。
    我记得那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杯子里冰凉的清炖鸡汤,盘子里的鲳鱼片,还
有那火热的羊排,至今全历历在目。
    那道用焦糖制成的甜食以及甜食人口时的那种香辣味,至今也记忆犹新。
    银烛台里换上了几支新蜡烛。又白又细的蜡烛,高高插在烛台上。这儿的窗帷
也已拉上,这去户外单调而阴沉的暮色。坐在餐厅里而看不到窗外的草坪,给人一
种异乎寻常的陌生感。看来,秋天已经来临。
    正当我们坐在藏书室里喝咖啡的时候,电话铃声大作。这回是我去接的电话。
我听到线路那头响起比阿特丽斯的声音。“是你吗?”她说。“一晚上我一直在给
你们打电话。两次都是占线。”
    “很抱歉,”我说。“实在很抱歉。”
    “大约两小时前我们看到了今天的晚报,”她说。“陪审团的裁决使我和贾尔
斯大吃一惊。迈克西姆有什么想法?”
    “我看大家都吃了一惊,”我说。
    “但是,亲爱的,这事儿有多荒谬。吕蓓卡怎么会自寻短见呢?全世界的人里
面就数她最不可能走这条路。一定在哪个环节上糊里糊涂出了错。”
    “我不知道,”我说。
    “迈克西姆怎么说?他在哪儿?”她问。
    “刚才有客,”我说。“朱利安上校,还有其他一些人。迈克西姆累了。明天
我们要去伦敦。”
    “去干什么?”
    “事情同陪审团的裁决有关。我无法跟你细说。”
    “你们得想办法让他们撤销这份裁决,”她说。“荒唐,太荒唐啦。这样闹得
满城风雨,对迈克西姆多不利,会有损他的名誉的。”
    “是的,”我说。
    “朱利安上校总可以起点作用吧?”她说。“他是个行政官。行政官是干什么
吃的?兰国镇的霍里奇老头一定昏了头。她自杀是出于什么动机?我这一辈子还没
听说过这样讲不通的事情。得把泰勒扣起来。船上的那些窟窿,他怎么分得清是有
意砸的还是怎么的?贾尔斯说,那些自巴肯定是礁岩植的。”
    “他们似乎并不这样想,”我说。
    “要是我当时在场就好啦,”她说。“我无论如何要出来讲几句。看来,当时
谁也不想挺身而出。迈克西姆心里难受吗?”
    “他很疲倦,”我说。“主要是疲倦,别的没什么。”
    “我真希望也能上伦敦和你们在一起呢,”她说。“可是实在没法分身。罗杰
发烧到103度,可怜的小鬼;我们请的护士是个十足的笨蛋;罗杰讨厌他。我不能把
他撤下不管。”
    “当然不能,”我说。“你可别撇下他不管。”
    “你们到了伦敦要去哪些地方?”
    “我不知道,”我说。“现在还定不下来。”
    “告诉迈克西姆,他一定得设法让他们把那份裁决改掉。这实在有辱咱家的门
庭。我在这儿送人就说,那裁决实在太缺德。吕蓓卡决不会自杀的。她不是那号人,
我还真想亲自给验尸官写信呢!”
    “为时已晚了,”我说。“最好还是听其自然。那样做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这件合事惹得我火冒三丈,”她说。“贾尔斯和我认为,要是那些个窟窿不
是礁岩撞的,就极有可能是个无业游民蓄意砸的。”
    迈克西姆在藏书室里大声对着我说:“你没法把她打发掉吗?她究竟在唠叨些
什么?”
    “比阿特丽丝,”我心急火燎地说,“我到伦敦会设法打电话给你的。”
    “我去同迪克·戈多尔芬谈一下是不是有用?”她说。“他是你们那儿推出来
的下院议员。我同他很熟,比迈克西姆熟多了。他是贾尔斯在牛津的同窗。问问迈
克西姆,是不是要我给迪克挂个电话,看他是不是能施加压力取消那份裁决,问问
迈克西姆。”
    “没有用的,”我说。“不会有任何好处。比阿特丽丝,请你别轻举妄动。那
样反而会把事情闹大,闹得不可收拾。吕蓓卡也许确有某种动机,只是我们无从知
道罢了。比阿特丽斯,请你别管这件事。”
    哦,感谢上帝,幸亏她今天没同我们在一起。至少在这一点上得感谢上帝。电
话里响起嗡嗡声。我听见比阿特丽斯大声嚷嚷:“喂,喂,电话局,别把我们的线
路切断。”接着滴铃一声,电话哑了。
    我拖着蹒跚的步子,筋疲力尽地回到藏书室。隔了几分钟,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我不去理睬它,任它滴铃铃地响个不停。我朝迈克西姆走去,在他脚边坐下。电话
铃声还在响。我没有动弹。过了一会儿,铃声冥然而止,像是打电话的人在一怒之
下,猛地挂断了。壁炉上的时钟敲了十点。迈克西姆搂住我,把我轻轻扶起,拉到
他身边。我俩把生离死别抛在脑后,狂热地接吻,就像一对从未接过吻的偷情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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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第二天清晨,六点刚过,我就醒了。我从床上爬起,走到窗前。草坪上结了一
层霜一般的银色露珠,树丛隐没在白茫茫的迷雾里。清新的微风夹着几分寒气,使
人感到了安谧、萧瑟的秋意。
    我跪在窗口的座位上,望着下面的玫瑰园,那儿的一朵朵玫瑰全都耷拉在花梗
上,经过夜来风雨的吹打,花瓣已呈棕褐色,开始萎谢了。看着这一切,我感到昨
天发生的那一系列事件像是时隔已久的幻梦。此时此刻,曼陀丽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园里的花鸟草木实在与我们的烦恼和不幸无涉。一只乌鸦连蹦带跳地闪出玫瑰园,
朝草坪窜来,不时还停下身子,用黄色的嘴喙叼啄泥土。一只画眉也在忙着自己的
事情;两只结实的小马鸽,一前一后地跳跃戏耍;另外还有一群麻雀在卿卿喳喳啁
鸣。一只形影孤单的海鸥,哑寂悄然地在高空翱翔,这时突然张满翅膀扑下,掠过
草坪向着林子和幸福谷疾飞而去。周围的生物照旧过自己的日子,我们的烦恼和焦
虑无力改变其进程。不一会儿,园丁们就要起身干活,将草坪和小径上的第一批落
叶扫掉,同时再把车道上的砂砾耙匀。屋后院子里会响起提桶的叮咚声;水龙带将
对准汽车冲洗;而那个厨房小丫头将隔着敞开的厨房门,同院子里的男仆呱啦呱啦
地谈天说地。屋子里还会弥漫油炸熏肉的香味。女仆将打开屋门,推开一扇扇窗户,
拉开一幅幅窗帷。
    狗儿将从各自的篓子里爬出来,打个阿欠,舒展舒展身子,然后走到平台上,
朝正从迷雾中挣扎露头的苍白的太阳眨巴着眼睛。罗伯特将铺开餐桌,端上早点:
花色软饼一窝鸡蛋、几碟蜂蜜和果酱、一盆桃子,另外还有一串刚从暖房摘下的新
鲜紫葡萄,上面还留着一层粉衣。
    侍女们将开始打扫晨室和客厅,让清新凉爽的空气涌入敞开的长窗。烟囱飘起
袅袅青烟。秋日的晨雾将逐渐消散,树本、草坡、林子开始露出轮廓;太阳照在幸
福谷底下的大海上,海面泛起粼粼波光;灯塔矗立在海岬之上。
    安宁、幽静、优美的曼陀丽!不管围墙之内住的是谁,不管出现什么样的纷争
和冲突,不管忧虑和痛苦如何揪心,不管人们为何热泪滚滚,也不论人们承受的是
何种悲辛,曼陀丽的安宁不会蒙受任何惊忧,曼陀丽的秀色也不会遭到些微毁损。
繁花凋谢了,来年又会竟相争妍;飞来筑巢的还同样是那些鸟儿,花开吐芳的还同
样是那些草木。陈年苔藓的那种幽香又会在空中久留不散;蜜蜂,还有蟋蟀,都会
来重游这片故土;苍鹭也将在密林深处建窝筑巢。蝴蝶又要在草地上欢乐起舞,蜘
蛛又要结织雾状的丝网;而那些无端闯入的受惊的小兔就在密集的灌木丛里探头探
脑。百合花,还有金银花,都会在园中盛开;白木兰的花蕾则在餐厅窗下徐徐绽开。
谁也不能伤害曼陀丽一根毫毛。宅子将永远像座魔宫似地屹立在这片低四地上,四
周由密林护卫,安然无姜,任凭海水在树林下方的圆卵石小海湾里冲刷,奔腾,拍
打。
    迈克西姆还熟睡着,我也不去唤醒他。我们面临的将是令人困顿的漫漫一天:
公路,电线杆,单调的来往车辆,进伦敦时的缓缓爬行。我们不知道此行最终会得
到什么样的结果。前途吉凶未卜。在伦敦北面某处住着一个叫贝克的人,他与我们
素昧平生,却在手心里在掌握着我们的命运。过一会儿。此人也会苏醒过来,伸伸
懒腰,打个阿欠,然后开始他一天的工作。我站起身子,走入浴室,开始在浴盆中
放洗澡水。我这时的一系列动作,就其所包含的意义来说,也和罗伯特昨晚收拾藏
书室没有什么两样。以前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纯粹是无意识的机械动作,可现在,
当我把海绵丢入水中,当我从暖烘烘的架子上取下毛巾,摊在椅子上,当我在浴盆
内躺下,任水流遍我全身,这每一个动作我全都清楚地意识到了。一分一秒的时间
都极其珍贵,包含着某种最后归宿的精髓。当我回到卧室开始穿衣的时候,我听到
一阵悄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在门外停下。接着,钥匙在锁孔里轻轻转动了
一下。片刻寂静之后,又响起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那是丹弗斯太太。
    她没有忘记。昨晚,我们从藏书室上楼回到房间之后,我也听到过同样的声音。
她没有敲门,不想让人知道她过来这儿;只有悄悄的脚步声以及钥匙在锁孔里转动
的声音。这声音又把我带回到实际生活中来,让我正视即将面临的现实。
    我穿好衣服,走去替迈克西姆放洗澡水。不大一会,克拉丽斯给我们送来早茶,
我叫醒迈克西姆。起初,他像小孩那样莫名其妙地睁大眼睛看着我发楞,随后他伸
开了双臂。我们一起喝了早茶。他起床洗澡去了,我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行装,把
旅行用品放进手提箱内。说不定我们得在伦敦盘桓小住呢。
    我把迈克西姆送我的发刷、一件睡衣、我日常穿的晨衣和拖鞋一样一样放进手
提箱,还塞进一件替换衣眼和一双鞋子。当我把手提箱从衣柜深处拖出来时,我觉
得它挺眼生。我似乎已经好久好久没用过它了,其实也不过隔了四个月的时间。箱
子面上还留着加来海关关员涂写的粉笔记号。一只箱子袋里夹有一张蒙特卡洛乐场
的音乐会票子。我把它捏成一团,丢进废纸篓。它该属于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天地。
卧室开始呈现出主人离家时常有的那种狼藉景象。发刷装进提箱以后,梳妆台上就
空无一物。包东西用的薄纸,撒了一地,此外还有张旧标签。我们睡过的那张床空
荡荡的,给人一种凄凉感。浴巾丢在浴室的地板上,皱成了一团。衣柜门敞开着。
我把帽子戴上,这样待会儿就不必再上楼来;我拿起提包和手套,拎起箱子,向房
间四下扫了一眼,看看还有什么忘记带了。阳光透过渐渐消散的迷雾,在地毯上投
下一幅幅图案。我沿过道走去,但走到一半,不知怎地心头突然生出一种无可名状
的奇怪感觉,觉得非回去再把房间好好看上一眼不可。于是我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走
回去,又在房间里停留了片刻,看一眼洞开着的衣柜,看一眼空荡荡的卧床,看一
眼桌上的那盘茶具。我盯着这些东西看,让它们永远缕刻在自己的脑海里,一面暗
暗奇怪,为什么这些东西竟有着这么一股扣动我心弦,使我黯然伤感的力量,就好
像它们是一群舍不得我离去的孩子。
    我转身下楼去吃早餐。餐厅里冷飕飕的,太阳还没有照上窗台。我很感激他们
给我端来滚烫的清咖啡和使人精神振作的熏肉。迈克西姆和我默默地吃着。他不时
望望钟。我听见罗伯特把我们的手提箱和旅行毛毯放在大厅里,不多久就响起汽车
开到门口的声音。
    我走出餐厅,站在平台上。雨后的空气分外清新,青草散发出沁人肺腑的清香。
但等红日高照,一定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想,要不是出门,说不定我们在午餐
前会去幸福谷散步,饭后就坐在外面那棵栗子树下看书读报。我闭上眼睛,静静的
站了一会儿,阳光照在我脸上和手上,使我感到一阵暖意。
    我听见迈克西姆在屋里大声呼唤。我返身走进去,弗里思帮我穿上大衣。我听
到另一辆车子的声音。弗兰克来了。
    “朱利安上校正等在庄园大门口,他觉得不必坐车到这儿来了。”
    “是的,”迈克西姆说。
    “我今天一天将守在办事处里等你的电话,”弗兰克说。“你见到贝克后,说
不定会有事找我,需要我上伦敦会。”
    “好的,”迈克西姆说。“也许会的。”
    “现在刚九点,”弗兰克说。“你俩很准时。今天天气也不错。路上一定很顺
利。”
    “是的。”
    “希望您别过度劳累,德温特夫人,”他对我说。“今天一天您要辛苦了。”
    “我能对付,”我说。我望着脚边的杰斯珀,它耷拉着耳朵,忧伤的眼神像是
在责备我。
    “把杰斯珀带到办事处去吧,”我说。“它的模样怪可怜的。”
    “好的,”他说。“我带它去。”
    “动身吧,”迈克西姆说。“朱利安老头要等得不耐烦了。就这样吧,弗兰克。”
    我钻进汽车,坐在迈克西姆身边。弗兰克砰地把车门关上。
    “你会打电话来的,是吗?”他说。
    “是的,一定打,”迈克西姆说。
    我回头看看屋子,弗里思站在台阶顶上,罗伯特紧挨在他身后。不知怎么地,
我突然热泪盈眶。为了不让人看见,我转过头去,伸手在车厢底上摸索我的手提包。
这时,迈克西姆开动了汽车,我们一拐弯,上了车道,把宅子留在后面。
    我们在庄园大门口停下,接朱利安上校上车。他从后座车门跨进车子,一眼瞧
见我也在车子里,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今天要忙很多事情,一定很辛苦,”他说。“我觉得您大可不必同行。您知
道,我会留神照看你丈夫的。”
    “我也想去看看,”我说。
    他没再说什么,在角落里坐定身子,然后说:“天气很好,这点倒值得庆幸。”
    “是啊,”迈克西姆说。
    “费弗尔那家伙说他会在叉路口等我们。要是他不在那儿,就不必等他;没有
他,更省事。我真希望那个讨厌的家伙睡过了头。”
    可是待我们来到叉路口,我一眼就看见他那辆汽车的狭长绿车身,顿时凉了半
截。我原以为他或许不会准时赶到呢。费弗尔这时正坐在驾驶盘前,头上没戴帽子,
嘴里叼着一根香烟。他看见我们,咧嘴一笑,然后挥挥手,示意我们继续向前开。
我在座位上坐得舒服些,把一只手搁在迈克西姆的膝上,准备迎接长途旅程。时间
过了一小时又一小时,汽车开了一程又一程。我悠悠忽忽地望着前面的大路,朱利
安上校在后座里不时打瞌睡,我偶尔回过头去,总见他的脑瓜耷拉在靠垫上,嘴巴
翕开着。那辆绿色汽车形影不离地钉在我们身边,有时窜到我们前面,有时又落在
后边,始终保持在我们视线之内。下午一时,我们停车歇晌,在一家老式旅馆里吃
饭。这种老式旅馆不论在哪个市镇大街上都能见着。朱利安上校狼吞虎咽,先是对
付汤和鱼,然后转而大嚼烤牛肉和约克郡布了。把一顿套菜客饭风卷残云般吃了个
精光。迈克西姆和我吃了些冷火腿和咖啡。
    我曾以为费弗尔会走进餐厅,也在这儿吃饭,可是当我们走出旅馆朝自己车子
走去的时候,却看见他的车停在马路对面一家酒吧间前。他一定从窗子里看到了我
们,因为我们上路后才三分钟,他又紧紧尾随在我们身后了。
    三点钟光景,我们来到伦敦市郊。到这时我才开始感到疲劳,四周的喧闹声和
拥挤的来往车辆开始搞得我头脑发胀。再说,伦敦的气候又热,大街上尘土飞扬,
一派八月里没精打采的景象;树木千篇一律,树叶全垂头丧气地挂在枝头上。昨天
我们那儿的一场雷雨,想必是局部性的,这儿没有下过一滴雨。
    人们穿着棉布衣眼熙来攘往,男人都不戴帽子。空气中夹杂着废纸屑、桔皮、
脚汗和烧焦的干草的气味。笨重的公共汽车慢腾腾地跑着,出租汽车像在爬行。我
觉得外衣和裙子似乎都粘乎乎地贴在身上,袜子也热辣辣地扎着自己的皮肤。
    朱利安上校直起身子,朝他车座那儿的窗外望去。“他们这儿没下过雨,”他
说。
    “是的,”迈克西姆说。
    “看上去这地方很需要下场雨呢。”
    “是的。”
    “我们没能把费弗尔甩掉。这小子还在后面跟着。”
    “是的。”
    郊外的商业区似乎很拥挤。面带倦容的妇女目不转睛地望着橱窗,身旁童车里,
婴儿在哇哇哭叫;小贩沿路高声叫卖;小男孩攀吊在载重汽车的车身后面。这么多
的人,这么嘈杂的声音。单单这种气氛就让人心里发火,让我感到筋疲力尽。
    穿越伦敦市区的这段行程,漫长得没完没了。等到我们再次摆脱周围的车流,
越过汉普斯特德向前急驶时,我脑子里嗡嗡直响,就好像人在我耳旁擂着大鼓,眼
睛里也像有把火在烧似的。
    我暗自捉摸,不知迈克西姆此时该有多累。他脸色苍白,眼眶周围起了黑圈,
可他什么也没说。朱利安上校在后座上呵欠连连。他张大嘴巴,大声打着阿欠,接
着又重重叹息一声。每隔几分钟他就要这么来一下。我心里突然冒出一股无名火简
直不知道该怎么控制自己,才不至于回过头去向他大声尖叫,要他别再这样。
    车子一过汉普斯特德,他就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大比例地图,开始在一旁指
点迈克西姆怎么把车往巴尼特开。公路上车辆稀少,路边也竖有路标,可是每逢转
弯,他还是不住地指手划脚。如果迈克西姆稍有迟疑,朱利安上校就把车窗摇下来,
大声向行人问路。
    汽车驶进巴尼特以后,他更是每隔几分钟就要迈克西姆停车“请问,这儿有幢
叫‘玫瑰宅’的房子吗?房主是个名叫贝克的大夫,他退休了,最近才搬来住的。”
而那位被问的过路人总是皱一皱眉头,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显然不知道这幢房子
在哪儿。
    “贝克大夫?我没听说过这儿有个贝克大夫。过去教堂附近倒是有座叫‘玫瑰
别墅’的房子,不过里面住的是一位威尔逊太太。”
    “不对,我们问的是‘玫瑰宅’,贝克大夫的房子,”朱利安上校说。于是我
们就继续往前,一会儿又在一个推着辆童车的护士面前停了下来。“请问‘玫瑰宅’
在哪儿?”
    “对不起。我是刚来这儿住的。”
    “你不知道有个名叫贝克的大夫吗?”
    “戴维林大夫。我认识戴维林大夫。”
    “不,我们问的是贝克大夫。”
    我抬头朝迈克西姆瞥了一眼。他满脸倦容,嘴巴抿得紧紧的。费弗尔慢腾腾地
跟在我们后面,那辆绿色汽车已沾满尘土。
    最后,一名邮差把那所房子指给我们看了。那是幢四角方方的爬满常春藤的住
宅,大门上没挂住户名牌。其实,我们已在这所屋子面前经过两次了。我无意识地
抓起手提包,用粉扑在脸颊上轻轻抹了两下。屋子前面的车道很短,迈克西姆没把
车子开进去,而是停在马路边上。我们静静地坐了几分钟。
    “好了,总算到了,”朱利安上校说。“现在正好五点十二分。要是我们这会
儿闯进去,他们喝茶正喝到一半。还是等一会儿吧。”
    迈克西姆点上一支烟,朝我伸过手来。他没开口。我听见朱利安上校在沙沙招
弄着他那张地图。
    “我们完全可以绕过伦敦市区直接往这儿开,”他说。“我想这样可以少花四
十五分钟。开头那两百英里我们跑得相当快。一过切斯威克,可就花时间了。”
    一个送货的小伙计骑着自行车打我们身旁经过,嘴里吹着口哨。一辆长途公共
汽车在转角处停下,从车上走下两个妇人。不知哪儿的教堂大钟“当”地报出五点
一刻。我看见后面的费弗尔靠在车椅背上,抽着烟。这时的我,内心一片空白,什
么感觉都没有剩下,只顾坐着冷眼观察周围那些无关紧要的街头小景。从公共汽车
里下来的那两个妇人沿着马路走去。送货的小伙计拐过弯去不见了,一只麻雀在马
路当中跳来蹦去,啄着地上的泥巴。
    “贝克这人看来不怎么精通园艺,”朱利安上校说。“瞧那些乱七八糟的灌木,
长得比墙头还高。早该好好修剪一下,截得矮一些。”他摺起地图,把它放口衣袋。
“亏他想得出,挑了个这么个好地方来退休养老,”他说。“靠近公路,又缩在别
人家的高楼下面。要是我才不干呢。原先没大兴土木的时候,这地方恐怕还挺不错
的。不用说,就近一定有个出色的高尔夫球场。”
    他安静了一会,随后打开车门,下车站在马路上。“喂,德温特,”他说,
“你说现在进去怎么样?”
    “行啊,”迈克西姆说。
    我们跨出汽车。费弗尔晃悠晃悠地朝我们走来。
    “你们干吗磨蹭了这老半天?临阵畏缩了?”他说。
    没有答理他。我们沿着车道走到正门口,我们这伙人看上去一定很怪,不知怎
么会凑到一块来的。我看到屋子那边有个草地网球场,还听到嘭、嘭的击球声。有
个男孩的声音在叫:“四十比十五,不是三十平。你这头蠢驴,你不记得刚才球出
界了?”
    “他们的茶该喝完了吧,”朱利安上校说。
    他犹豫了片刻,朝迈克西姆瞥了一眼,然后伸手去拉铃。
    屋里什么地方响起叮叮的铃声。过了好一阵子才有个年纪很轻的侍女前来开门。
她看到来了这么多人,吃了一惊。
    “是贝克大夫家吗?”朱利安上校说。
    “是的,先生,请进来吧。”
    她打开了门厅左边的一扇门,我们鱼贯而入。这儿大概是间夏天难得使用的客
厅。墙上挂着一幅肖像,是个肤色黝黑、相貌平常的妇人。会不会是贝克太太,我
想。椅子和沙发上的印花布套还是簇新的,闪闪发光。壁炉架上摆着几张照片,照
片上是两个笑呵呵的圆脸盘男学生。靠近窗口的墙角里,放着一架很大的收音机,
从机子里拖出几根电线,另外还接有几段天线。费弗尔细细端详墙上的那幅画像。
朱利安上校走到空壁炉前站定。迈克西姆和我望着窗外。我看见树下有张躺椅,还
看见一个女人的后脑勺。网球场想必就在转角附近。我听见男孩们在大声嚷嚷。一
头老态龙钟的苏格兰(犭更)犬蹲在小径中间搔痒。我们在屋子里等了大约有五分钟。
我仿佛成了某个人的替身,来这座屋子是为了收募慈善捐款。此情此景和我以往的
经历毫无相似之处。我既无感触,也不觉得痛苦。
    这时,门开了,进来的人中等身材,长脸庞,尖下巴,红里泛黄的头发已开始
花白,身上穿着法兰绒裤子和深蓝色的运动衫。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他说。他跟刚才的女仆一样,看见来了这么多人
也露出几分惊讶之色。“我不得不上楼去洗把脸。门铃响时我正在打网球。请坐呀!”
他朝着我说。我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下,静观等待。
    “贝克大夫,我们这次贸然闯到府上,您一定觉得十分唐突,”朱利安上校说。
“如此惊扰,我深感抱歉。我叫朱利安。这位是德温特先生,德温特夫人,还有费
弗尔先生。您可能最近在报纸上见到过德温特先生的名字。”
    “哦,”贝克大夫说,“是的,是的。我想见到过吧。什么验尸、传讯之类的
事,是吗?内人倒全文看过。”
    “陪审团裁决是自杀,”费弗尔走上前来说。“我说嘛,这完全不可能。德温
特夫人是我的表妹。我深知表妹的为人,她决不会干这种事的,况且她也没有任何
自杀的动机。我们要想打听一下,就在她死的那天,她干吗特地跑来找你。”
    “你最好还是让朱利安和我来谈吧,”迈克西姆心平气和地说。“贝克大夫根
本搞不清楚你在说些什么。”
    迈克西姆朝大夫转过脸去,大夫这时站在他们两人中间,眉头微皱,脸上刚露
出的那一丝彬彬有礼的微笑,不自然地凝挂在嘴角上。“我前妻的表兄不满意陪审
团的裁决,”迈克西姆说。“我们今天专程上门拜访,是因为在我妻子的约会录里
发现了您的名字和您原来诊所的电话号码。她似乎预约要请您看病,到时也如约请
您给看了,时间是两点钟,那是她生前在伦敦度过的最后一个下午。是否可以麻烦
您帮我们查核一下。”
    贝克大夫津津有味地听着,可是等迈克西姆讲完,他却摇了摇头。“非常抱歉,”
他说,“我想你们可能搞错了吧,要是真有这位病人,我应该记得德温特这个名字。
可是我有生以来从未给一位德温特夫人看过病。”
    朱利安上校掏出皮夹子,给大夫看了那张从约会录里撕下来的纸片。“瞧,这
上面写着,”他说,“贝克,两点钟。旁边还打了个大叉叉,说明已如期赴约。这
儿写的是电话通讯地址:博物馆区0488。”
    贝克大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页纸看。“这倒奇怪,确实很奇怪。是啊,你说的
这个号码一点不错。”
    “她请您看病时会不会用个假名呢?”朱利安上校问。
    “哦,不错,这倒有可能。或许她真是冒名来求诊的。这自然相当罕见。我本
人从来不鼓励这种做法。如果病人以为可以用这种办法对待我们医生,这对我们诊
断治病可没有一点好处。”
    “您存档的病案里是否会保留这次看病的纪录?”朱利安上校说。“我知道,
提出这种要求是不合医务界成规的,但情况很特殊,我们觉得她那回约您给她看病,
肯定和整个案情有点关系,肯定也关系到她随后的——自杀。”
    “被杀,”费弗尔说。
    贝克大夫扬起眉毛,用询问的眼光望着迈克西姆。“我没想到事情会牵涉到这
上头去,”他平静地说。“我当然能理解,我愿意尽自己的力量帮助你们。要是各
位不介意,就请稍等几分钟,我去查阅一下病历卷宗。一年到头,病人每次预约就
诊,都会登记入册的,病人的病情也该有所记录。这儿有烟,请你们自己拿了抽吧。
我看喝雪利酒是不是嫌早着点?”
    朱利安上校和迈克西姆摇头婉辞。我觉得费弗尔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他还没
来得及开口,贝克大夫已经离开了客厅。
    “这人看来还算正派,”朱利安上校说。
    “他干吗不请咱们喝点威士忌苏打?”费弗尔说。“我看是上着镇藏起来了吧!
我觉得这人并不怎么样。我再也不相信他会帮我们什么忙。”
    迈克西姆沉默不语。我能听见球场那边传来的打网球的声音。苏格兰(犭更)犬
汪汪直叫。有个妇人大声吆喝着让狗安静下来。眼下正是暑假。贝克刚才和孩子们
一起打网球。我们打乱了他们的正常生活秩序。壁炉架上一只带玻璃罩的金壳小钟,
发出急促而失脆的嘀嗒声。一张画有日日瓦湖风景的美术明信片斜靠在钟上。贝克
家有朋友在瑞士。
    贝克大夫回到房间里,双手捧着一个大本于和病案盒。他把这两样东西捧到桌
子上。“我把去年的记录全拿来了,”他说。“自从我们搬家之后,我还没有翻过
这些记录。你们知道,我是在六个月以前才歇业的。”他打开那个本子,一页页翻
过去。我出神地望着。他当然会找到那次的记录。现在不消一会儿,不消几秒钟就
可以找到。“七号、八号、十号,”他喃喃地说,“这儿没有。您是说十二号吗?
两点钟吗?啊!”
    我们几个人一动也不动,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脸上。
    “十二号两点钟,我给一位丹弗斯太太看过病,”他说。
    “丹尼?见鬼,怎么……”费弗尔刚开口,马上被迈克西姆打断。
    “她填的当然不是真名,”他说。“打一开始这就是明摆着的。现在您还记得
那次看病的具体经过吗,贝克大夫?”
    贝克大夫已在查阅病历卷宗了,只见他将手指伸进标有字母D的卷宗袋,差不多
一下子就找到了。他低头朝自己的手迹飞快扫了一眼。“唔,”他不慌不忙地说,
“对了,丹弗斯太太。我现在记起来了。”
    “高挑个儿。身段苗条,黑黑的脸蛋,非常漂亮,呃?”朱利安上校在一旁轻
声说。
    “是的,”贝克大夫说。“是的。”
    他把病历看了一遍,然后放回病案盒。“当然,”他一面说,一面看着迈克西
姆,“您总知道这是违反我们行业条规的罗?我们把病人看作来仟悔的教徒。不过
尊夫人已经去世,我也完全明白情况很特殊。您想知道我能否对尊夫人自尽的动机
提供些线索,是吗?我想我能办到。那个自称是丹弗斯太太的妇人病得很重。”
    他收住话头,依次把我们一个一个打量过去。
    “她的情况我记得很清楚,”他继续说,眼光又落到病历卷宗上。“她第一回
来找我,是在你们提到的那个日期以前一个星期。她说了平时有哪些征状,我给她
拍摄了几张X光片。第二回是来看摄片结果的。这几张片子不在这儿,不过我把详细
情况都记了下来。我记得当时她怎么站在我的诊疗室里,怎么伸出手来接片子。
‘我想知道实情,’她说。‘我不要听不痛不痒的安慰话,也别和颜悦色地给我打
气。要是我不行了,尽可以直截了当对我明说。’”他顿了一下,又低头朝病历卷
宗看了一眼。
    我等呀,等呀。他干吗不爽爽快快地把这件事了结,好让我们快点走呢?我们
为什么非坐在这儿,眼巴巴望着他干等不可?
    “嗯,”他说,“她要了解真相,我也就对她实话实说。这对有些病人反倒更
好些,闪烁其词也不一定对他们有好处。这位丹弗斯太太,更确切地说,这位德温
特夫人,可不是那种听了假话就信以为真的人。这一点诸位想必也清楚。她当时很
沉得住气,面无惧色。她说她自己也早有怀疑。说完,她付过诊费就走了。以后我
再也没见过这位太太。”
    他啪地一声盖上病案盒,又把本子合拢。“到那时为止,疼痛还不怎么厉害,
可是肿瘤已根深蒂固,”他说。“要不了三四个月的时间,她就得靠吗啡来止痛了。
动手术也完全无济于事。这些我都对她直说了。那玩意儿根子扎得很深。遇上这种
病症,谁也没有办法,只有打吗啡,等着咽气。”
    在场的人谁也没吱声。那口小钟在壁炉上嘀嗒嘀嗒走得好欢。男孩子在花园的
球场里打网球。一架飞机嗡嗡地飞过头顶。
    “从外表看,她当然是个完全健康的妇人,”他说。“我记得就是人太瘦了些,
脸色也很苍白,不过说来也真叫人遗憾,这正是眼下的时尚。要是病人单单就是人
瘦,那也算不了什么。问题在于疼痛会一星期一星期逐步加剧,就像我刚才对你们
说的,不到四五个月的时间她就不得不靠吗啡过日子了。记得从X光片上还看到,子
宫有点畸形,也就是说,她永远不可能生儿育女,不过这完全是另一码事,跟这病
没有关系。
    我记得接着说话的是朱利安上校,他说了几句“承蒙大夫拨冗相助,不胜感激”
之为的客套话。“我们想打听的,您全给我们说了,”他说。“如果我们有可能得
到一份病情摘要报告,说不定会很有用处。
    “当然,”贝克大夫说。“当然。”
    大家都站了起来。我也从椅子上站起身。我跟贝克大夫握了握手。我们全都—
一跟他握手。我们随着他来到门厅。有个妇人从走廊另一侧的房间里探头张望,一
看见我们就立即缩了回去。楼上有人在洗澡,水声哗哗。苏格兰(犭更)犬从花园里
走进屋来,开始嗅我的脚跟。
    “我是把报告寄给您还是寄给德温特先生?”贝克大夫说。
    “也许我们根本就用不着,”朱利安上校说。“我现在想想还是不必给我们寄
了。如有必要,请等德温特或我的信。这是我的名片。”
    “能为你们效劳,我很高兴,”贝克大夫说。“我压根儿就没想到德温特夫人
跟丹弗斯太太会是同一个人。”
    “那当然,您怎么会想到呢,”朱利安上校说。
    “你们现在大概是回伦敦吧?”
    “是的,我想是的。”
    “那么,最方便的走法是,到邮筒那儿向左急拐,到了教堂那儿再向右转。那
以后就是直通伦敦的大道了。”
    “谢谢。十分感谢。”
    我们从屋里出来,上了车道,朝我们的汽车走去。贝克大夫把苏格兰狗牵进屋
子。我听见关门的声音。路的尽头有个独腿流浪艺人,这时开始摇动手摇风琴,奏
起《皮卡蒂的玫瑰》这支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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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我们走到汽车旁边站着。有好几分钟谁也没有出声。朱利安上校把烟盒递过来,
挨个向大家敬烟。费弗尔脸色灰白,看来方才的消息对他打击不轻。我注意到他捏
着火柴的手在不住地颤抖。那个流浪艺人停下手里的风琴,手捧帽子,拄着拐杖朝
我们走来。迈克西姆给了他两个先令。接着,他又回到风琴旁,奏起另一支曲子。
教堂大鸣钟敲了六下。费弗尔开始说话了,脸上依然没有一点儿血色,佯装无所谓
的口吻也掩不住内心的胆怯。他垂着眼睛没朝谁望,只顾瞅着手里的烟卷,同时还
不住地在指缝间转动着它。“有谁知道,”他说,“癌这玩意儿传染不传染?”
    没人答理他。朱利安上校耸耸肩。
    “我做梦也没想到过,”费弗尔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她瞒得好紧,甚至对丹
尼也不透口风。这事他XX的实在骇人,是不是?谁也不会把这件事儿同吕蓓卡联系
在一起的。你们几位想不想去喝一杯?这事儿我完全估计错啦,错了就承认,我可
不在乎。癌症!哦,我的老天!”
    他斜靠在汽车车身上,双手遮住眼睛。“叫那个摇风琴的混蛋滚开,”他说。
“那鬼声音实在叫人受不了。”
    “要是我们自己走开不更省事?”迈克西姆说。“你可开得了自己的车?要不
就让朱利安替你开?”
    “让我歇一会儿。”费弗尔咕哝着说。“我会恢复过来的。你不明白,这件事
真他XX的像当头一捧。”
    “喂,看在上帝面上,振作起来,”朱利安上校说。“要是您想喝一杯,就回
到屋里向贝克要去。我想他一定知道怎么治疗惊厥症。别在大街上出洋相。”
    “噢,你们神气了,没事了,”费弗尔站直身子,望着朱利安上校和迈克西姆。
“你们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迈克西姆现在占了上风,不是吗?而你则算是找到
了吕蓓卡自杀的动机。只要你开一下尊口,贝克就会分文不取把白纸黑字的证词给
你送上门来。由于出了这番力,你就可以每周到曼陀丽美餐一顿,沾沾自喜。不用
说,迈克斯生下第一个娃娃还会请你当教父。”
    “我们是不是上车走吧?”朱利安对迈克西姆说。“我们可以边走边作下一步
的打算。”
    迈克西姆打开车门,朱利安上校钻了进去。我在前面的老位子上坐定。费弗尔
仍然靠在他那辆车的车身上,没有动弹。“奉劝你还是直接回你的住处,上床去睡
一觉,”朱利安上校不客气地说。“开车时慢着点,要不然,你会发现自己因撞死
了人而坐班房的。以后你我再不会见面了,所以还是趁现在提醒你一句:我作为一
个行政官,手里还有那么点权力。你要是以后再在克里斯或者本地区露面,就会尝
到那点权力的厉害。敲诈勒索可不是什么好行当,费弗尔先生。我们这一带的人知
道该怎么对付讹诈,尽管在你看来这或许有点新鲜。”
    费弗尔的目光紧紧盯着迈克西姆。他的脸色已不像刚才那样灰白。嘴角又浮起
那种眼熟的、叫人讨厌的微笑。“不错,这次你交了好运,迈克斯,是吗?”他慢
悠悠地说。“你以为你赢了,是不?要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再说我也不会
放过你的,不过是以另外一种方式……”
    迈克西姆一边把车发动起来,一边问:“你还有什么别的要说吗?要是有话,
最好还是趁现在说。”
    “不,”费弗尔说。“没什么要说了,我不想耽搁你们。请便吧。”他退到人
行道上,嘴角仍挂着那丝隐笑。汽车开动了,在拐弯时,我回头一望,看见他站在
原地盯着我们瞧。他朝我们挥挥手,还哈哈笑着。
    汽车向前疾驶,大家都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利朱安上校才开口说话;“他已
经没门啦。他那么笑着挥手,无非是虚张声势的花招。这些家伙全是一路货。他现
在没有一丁点儿可以起诉的理由。贝克的证词足以驳得他哑口无言。”
    迈克西姆没作声。我打眼角瞅了他一眼,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表示。“我始终
觉得,解决问题的关键就在贝克身上,”朱利安上校说。“那么偷偷摸摸地约大夫
看病,甚至对丹弗斯太太也要瞒着。你瞧,她自己也早有怀疑,知道自己得了什么
暗疾。当然,这是种可怕的毛病,非常可怕,足以让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吓昏头。”
    汽车沿着笔直的公路继续向前。电线杆、长途汽车、敞篷赛车、相互间隔一定
距离的带新辟花园的小型别墅,在我眼前纷纷闪过,在我脑子里交织成一幅幅毕生
难忘的图案。
    “我看你从来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吧,德温特?”朱利安上校说。
    “没有,”迈克西姆说。“没有想到。”
    “当然罗,有些人对这东西怀有一种病态的恐惧,”朱利安上校说。“尤其是
妇女。你妻子想必就是这样。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这个。她没有勇气面对病
痛的折磨。不管怎么说,她总算免受了那一番话罪。”
    “哦,”迈克西姆说。
    “我想,假使我在克里斯和郡里悄悄放点风,就说伦敦有位医生为我们提供了
她自杀的动机,这不至于有什么坏处吧,”朱利安上校说。“无非是防个万一,免
得别人说闲话。你知道,世上的事儿很难说。有时候人就是那么古怪。要是让他们
知道德温特夫人当时得了癌症,说不定你俩的处境会好得多。”
    “哦,”迈克西姆说,“是的,我明白。”
    “说来真有点莫名其妙,也叫人恼火,”朱利安上校慢条斯理地说,“稍微有
点什么事,就会在乡下慢慢传开,搞得沸沸扬扬。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不幸
的是实际情况偏偏就是这样。我并不是说,我预料这事儿会引起什么风波。不过还
是防患于未然的好。对一般人来说,只要一抓到机会,就会捕风捉影地编造出一些
最离奇的谣言来。”
    “哦,”迈克西姆说。
    “你和克劳利当然可以管住曼陀丽以及庄园上的人,不让他们胡说八道;克里
斯那儿,我有办法对付。我还要关照一下我女儿。她同一大群年轻人过从甚密,而
这些人正是说慌传谣的好手。我想报纸大概不会再来纠缠你们了,这倒是件好事。
过一两天你就会发现报上不再提这件事啦!”
    “哦,”迈克西姆说。
    汽车穿过北郊,重又来到芬奇利和汉普斯特德。
    “六点半了,”朱利安上校说。“你们打算怎么样?我有个妹妹住在圣约翰园
林。我想对她来次突然袭击,在她那儿叨扰一顿晚饭,然后从帕了顿车站搭末班车
回去。我知道她这一星期都呆在家里。我相信她见到你们两位一定也很高兴。”
    迈克西姆犹豫地看了我一眼。“多谢你盛情相邀,”他说。“不过,我想我们
还是赶自己的路吧。我得给弗兰克挂个电话,还有这样那样的一些事情要办。我想
我们还是找个什么地方随便吃点什么,然后再起程赶路,途中找个小客店过夜。我
想我们就准备这么办。”
    “当然,”朱利安上校说,“我完全理解。你可以把我送到我妹妹的住处吗?
就在爱文纽路的一个拐角上。”
    我们来到他妹妹那幢屋子面前,迈克西姆在离大门几步远的地方停车。“你今
天为我们劳累奔走,”他说,“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我不说你也知道我心里
的感情。”
    “亲爱的朋友,”朱利安上校说,“我很乐意为你效劳。要是我们早知道贝克
所了解的情况,当然就不会有这么一番奔波了。不过,现在也不必再把这事儿搁在
心上。你得把这件事当作生活中一段极不愉快、极为不幸的插曲,忘个干净。我敢
肯定,费弗尔今后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如果他再来,我希望你能马上告诉我。我
知道怎么对付他。”他钻出汽车,随手捡起外衣和地图、“要是我处在你们的地位,”
他嘴上这么说,眼光却不直接对着我们,“倒是有意离开一段时间。短期休假一次。
或许到国外走一遭。”
    我们俩没有接口。朱利安上校胡乱摺叠着手里的地图。“每年这时候,瑞士是
个游览的好地方,”他说。“我记得,有一次我女儿过假期,我们一家上那儿去休
息,玩得痛快极了。在那儿散步,令人心旷神怡。”他踌躇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到时候冒出某些小小的麻烦倒也不是绝对没有可能,”他说。“我不是说费弗尔
会钻出来作梗,而是怕本地有人说闲话。谁也摸不准这一阵泰勃都对别人说些什么,
翻来复去唠叨些什么来着。当然啦,全是无稽之谈。可你也知道那句老话,对不?
眼不见心不想。被议论的对象不在眼前,流言蜚语就会随之绝迹。这就是世道常情。”
    他站着检点自己的随身用品。“我想没丢下什么吧。地图,眼镜,手杖,外衣。
齐啦。好吧,二位再位。别过分疲劳。今天一直真够受的。”
    他走进大门,步上台阶。我看见有个妇人走到窗前,朝来客微笑着招手。我们
的汽车向前驶去,到路口拐了个弯。我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现在又剩下我们两
个了,心头的重负业已卸去,真有一种几乎无法消受的轻松之感,好似脓肿一下子
穿了头。迈克西姆沉默不语。我觉得他的手按在我手上。我们在车水马龙中穿行,
可是我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我只听见公共汽车驶过时发出的隆隆声,出租汽车喇
叭的嘟嘟声,这是伦敦市内无法规避、永不停息的喧嚣,但我不属于这个嘈杂的世
界。我在另一片清凉、安宁、粤寂的乐土之上休想。没有什么再能伤害我们。我们
已经安然度过了险关。
    待到迈克西姆停车,我才张开眼睛,坐直身子。我们停在索霍区的一条小街上,
对面是一家小饭店,像这样的小饭店这儿街上比比皆是。我头昏眼花,茫然无措地
四下张望。
    “你累了,”迈克西姆简短地说。“又饿又累,一步也走不动啦。吃些东西,
精神会提起来的。我也是。我们这就进去弄点吃的。我也可以给弗兰克挂个电话。”
    我们走出汽车。店里幽暗而凉爽,除了老板、一个侍者和柜台后面的一个姑娘
外,空无一人。我们朝角落里的一张餐桌走去。迈克西姆开始点饭菜。“难怪费弗
尔想喝酒,”他说。“我也想喝一杯。你也需要喝点。就来点白兰地吧。”
    老板是个胖子,脸上笑容可掬。他给我们拿来几个装在纸袋里的长条子薄面包
卷,面包烘得到家,又松又脆。我拿起一片,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的白兰地苏打
酒味和润,喝下去周身发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
    “吃完了饭,我们从从容容地赶路,用不着那么匆忙了,”迈克西姆说。“晚
上天气也会凉爽些。沿途我们可以找个宿夜的地方。明天一早再继续赶路,回曼陀
丽去。”
    “好的,”我说。
    “你当真不愿到朱利安妹妹家吃晚饭,然后搭末班车回家?”
    “不。”
    迈克西姆喝完了酒。他那双眼睛这时看上去显得特别大,眼眶四周围了一目阴
影,那阴影在苍白面容的衬托下益发显得浓黑。
    “依你看,”他说,“朱利安猜透了几分真情?”
    我的目光越过玻璃杯口端详着他。我没有作声。
    “他知道的,”迈克西姆慢慢地说。“他当然知道。”
    “即使他知道,”我说,“也决不会声张开去。不会,决不会。”
    “是的,”迈克西姆说。“是的。”
    他又向老板要了杯酒。我们就在这幽暗的角落里静静坐着,享受这一刻的安已。
    “我相信,”迈克西姆说,“吕蓓卡对我撒谎是有算计的,这是她最后玩弄的
骗人绝招。她故意引我动手杀了她。而事情的全部后果,她都已预见到了,所以她
才那么纵声大笑,临死前还站在那儿笑。”
    我没有作声,只顾埋头喝我的白兰地苏打。一切全过去了,一切都已了结。这
事再也没什么大不了,迈克西姆再也不必为此脸色发白,惴惴不安。
    “这是她最后一次的恶作剧,”迈克西姆说。“也是手段最高明的一次。甚至
到现在,我也不能确定她是不是终究得胜了。”
    一你说到哪儿去啦?她怎么可能得胜呢?”我说。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他一口喝下第二杯酒,然后从桌旁站
起。“我这就去给弗兰克打电话,”他说。
    我在角落里坐着,一会儿侍者给我端来一盘海味。那是盘龙虾,热气腾腾,色
香味俱佳。我也喝了第二杯白兰地苏打。就这么坐在那小店里,什么也不必放在心
上,真让我感到舒服安适。我朝侍者微微一笑。不知怎么地,我忽然操起法语,要
他再来点面包。小店里的气氛安宁、愉快、友好。迈克西姆和我总算在一起了。一
切都已过去了。一切都已了结。吕蓓卡死了。吕蓓卡再也无法来伤害我们。正像迈
克西姆斯说,她要了最后一次的恶作剧,现在可再也不能捉弄我们了。隔了十分钟,
迈克西姆回到餐桌边。
    “怎么样,”我问,声音听上去飘忽而遥远,“弗兰克怎么样?”
    “弗兰克没什么,”迈克西姆说。“他在办事处里,从四点钟就一直在等我的
电话。我把经过情况对他说了。他很高兴,像是松了口气。”
    “哦,”我说。
    “不过出了件事,”迈克西姆慢腾腾地说,眉头又皱了起来。“他说丹弗斯太
太突然不辞而别。她走了,失踪了。她对谁也没说什么,一整天像是都在忙着收拾
行李,把自己房里的东西搬了个空。四点钟光景,车站来人替她搬运箱子。弗里思
打电话给弗兰克报告了这情况,弗兰克要弗里思转告丹弗斯太太,让她上办事处去
一次。他等了好久,可她一直没去。就在我打电话前十分钟,弗里思又打电话给弗
兰克,说是曾有人给丹弗斯太太挂了个长途电话,是他给转过去并由她在自己房里
接听的。这大概是在六点十分左右。到了六点三刻,弗里思去敲她房门,走进去一
看已是人去楼空,她的卧室也是空空如也。他们四出寻找,可就是不见她的踪影。
她大概走了。她出屋子后一定是直穿树林而去的。她根本没有打庄园门口那儿经过。”
    “这岂不是件好事?”我说。“免去我们不少麻烦。我们反正迟早得把她打发
走。我相信,对这件事她也猜到了几分。昨晚上她的脸部表情真怕人。刚才来的路
上,我就一直在车子里想着她那表情。”
    “事情有点不对头,”迈克西姆说。“有点不妙。”
    “她已经山穷水尽啦,”我争辩说。“如果她走了,岂不更好。给她打电话的
肯定是费弗尔。他一定把贝克的情况对她说了。他也会把朱利安上校的话告诉她的。
朱利安上校说了,要是他们再敢来敲诈,就让我们告诉他。量他们也不敢。他们不
会这么干的,风险太大啦。”
    “我倒不是担心他们再来敲诈,”迈克西姆说。
    “他们还能施展什么别的花招呢?”我说。“我们该听从朱利安上校的劝告,
不要再去想它。一切都过去了,亲爱的,一切都已了结。我们应当跪下感谢上帝,
总算让这件事结束了。”
    迈克西姆没有应答,双眼直瞪着发楞。
    “你的龙虾要凉了,”我说。“快吃吧,亲爱的。吃下去提提精神。你肚子里
要填些东西。你累了。”我的这些话都是他刚才对我说过的。我觉得自己这会儿来
了精神,体力也恢复了。现在是我在照料他。他困乏倦怠,面容苍白。我则已从虚
弱和疲劳中恢复过来,现在反倒是他在那儿受着这件事情余波的折磨。这只是因为
他又饿又累的缘故。其实,还有什么要牵扬挂肚的呢?丹弗斯太太走了。我们也该
为此感谢上苍。一切竟让我们这么顺顺当当地对付过去了,真是诸事顺遂。“快把
龙虾吃了,”我说。
    日后人们可得对我刮目相看。我不会再在仆人面前拘谨怕羞,窘态毕露。丹弗
斯太太走了,我要慢慢学会操持家政。我还要到厨房里去见见厨子。仆人都会喜欢
我,敬重我,要不了多久,全会按着我的意思办事,就好像丹弗斯太太从来没掌过
发号施令的大权。对庄园的事务我也要逐步熟悉起来。我可以请弗兰克给我详详细
细讲解。我相信弗兰克是喜欢我的。我也喜欢他。我要亲自过问庄园事务,了解经
营管理的情况:大家在农庄上干些什么;地里的活计又是怎样安排的。也许我也会
亲自动手搞点园艺,到时候,我要让花园稍稍变变样。晨室窗前那一块竖在森林之
神塑像的小方草坪,我就不大喜欢。得把那尊森林之神请出去。有成堆的事情可以
让我一点一点地去做。人们上我们这儿来作客或小住,我也不在乎。为他们布置住
房,摆设鲜花和书籍,准备菜肴,也自有一番乐趣。我们还会有孩子。我们一定会
有孩子。
    我突然听见迈克西姆说:“你吃完了吗?我不想吃什么了。”他又朝小店老板
吩咐了一句:“再来杯咖啡,特浓的清咖啡。请把帐单开出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急着要走。小饭馆里很舒适,又没有什么急事等着我们去
处理。我真喜欢这么坐着,头靠在沙发背上,悠然闲适,如痴似醉地筹划着将来的
日子。我可以久久地这么坐下去。
    我随着迈克西姆走出饭馆,步履有点踉跄,还打着呵欠。“听着,”等我们走
到人行道上,他对我说,“如果我把你安顿在后座里,再给你盖上毛毯,你是不是
可以凑合着在车里睡一觉?那儿有靠垫,还有我的上衣。”
    “我们不是要找个地方过夜吗?”我茫然地说。“途中随便找个旅馆。”
    “这我知道,”他说。“可我现在觉得今晚非赶回去不可。你总不至于不能在
后座里过一夜吧?”
    “行啊,”我没有把握地说。“我想行吧。”
    “现在七点三刻,如果我们此刻起程,两点半以前就可以到家,”他说。“路
上行人车辆不会很多。”
    “你会累坏的,”我说。“完全累垮的。”
    “不,”他摇了摇头。“我没关系。我要赶回去。情况有点不对头。是的,情
况不妙。我一定要赶回去。”
    他神情焦灼,脸色异样。他拉开车门,动手在后座铺放毛毯和靠垫。
    “会出什么事?”我问。“真是奇怪,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干吗还这么烦恼不
安。我真不明白。”
    他没有答话。我爬进汽车,在后座上躺下,两腿蜷缩在身子下面。他替我盖上
毯子。这样倒也很舒服,比我想象的舒服多了。我把靠垫塞在头底下。
    “行吗?”他说。“你觉得还可以凑合吗?”
    “可以,”我微笑着说。“我现在很好。会睡着的。我也不想在路上耽搁了。
还是这样早点赶到家的好。待我们赶到曼陀丽,离天亮还有好大一会工夫呢。”
    他跨进前座车门,发动引擎。我阖上眼皮。汽车向前驶去,我感到身子底下的
弹簧在微微跳动。我把脸紧贴着靠垫。汽车平稳而有节奏地颠动着,我思想的脉博
也合着这种节拍跳动。我一阖上眼睛,就有无数的影像在我眼前映现——见到过的、
经历过的、还有已被遗忘的件件往事,纷乱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莫名其妙的图
像:范·霍珀夫人帽子上的鸟羽,弗兰克餐室里硬邦邦的直靠背椅子,曼陀丽西厢
的大窗,化装舞会上那位春风满面的太太所穿的肉色衣裙,行走在蒙特卡洛附近公
路的一位农家女。
    有时,我看到杰斯珀在草坪上追逐蝴蝶;有时,我又看到贝克大夫家那头苏格
兰(犭更)犬蹲在躺椅旁搔耳朵;一会儿是今天给我们指点大夫住宅的那个邮差;一
会儿又是克拉丽斯的母亲,她在后客厅里擦抹椅子请我坐下。贝恩冲着我傻笑,双
手捧着海螺;主教夫人问我是否有意留下用茶。我仿佛触到自己床上清凉舒适的被
单,又像踏上了海湾处砂砾地上的圆卵石。我仿佛闻到林中羊齿、湿苔薛以及枯残
杜鹃花散发出来的气味。我坠入时断时续的迷糊状态之中,不时又蓦地惊醒,意识
到自己是蜷缩在咫尺车座之内,还看到前座上迈克西姆的背影。刚才暮色苍茫。此
时已是夜色沉沉。来往车辆的车灯打在路面上,路旁村落里的农舍已拉上窗帘,里
面透出点点灯火。我不时稍稍挪动一下身子,仰面朝天;随后又昏昏睡去。
    浮现在我眼前的曼陀丽屋内的楼梯,丹弗斯太太身穿黑衣站在楼梯顶端,正等
我走上去。可是等我爬上楼梯,她却从拱门底下一步步向后退,转眼不见了。我四
下找寻,却不见她的踪影。忽然,她的头从一扇黑洞洞的房门里伸出来盯着我看。
我失声呼叫,她一晃又不见了。
    “什么时候了?”我大声问。“什么时候了?”
    迈克西姆掉过头来。在漆黑的车子里,他那张脸越发显得苍白,如同幽灵一般。
“十一点半,”他说。“我们已经赶完了一半路程,设法再睡一会。”
    “我口渴,”我说。
    到了下一个小镇,他停下车。汽车维修站的工人说他老婆还没有上床,可以给
我们烧点茶。我们走出汽车,站在维修站里。我伸伸腿,跺跺脚,给发麻的四肢活
活血。迈克西姆抽了一支烟。寒意侵人。维修站的门开着,冷风嗖嗖地吹进来;铁
皮屋顶在风中轧轧作响。我浑身哆嗦,赶紧将上衣钮扣扣紧。
    “是啊,今儿晚上冷得够呛,”维修站工人一面摇着油泵,一面说。“今天下
午天气好像突然变了。今年夏天的最后一阵热浪过去了。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得考
虑烤火啦。”
    “伦敦市里还真热,”我说。
    “是吗?”他说。“唔,他们那儿总是热天大热,冷天奇冷,不是吗?而我们
这儿,临到刮风下雨总是首当其冲。天亮以前,海岸那儿就要起大风了。”
    他老婆给我们拿来了茶。茶水有股焦苦味,不过喝下去热乎乎的,挺舒服。我
贪婪地喝着,心里很感激。迈克西姆已经在看表了。
    “我们得走了,”他说。“差十分十二点。”我依依不舍地离开维修站这个避
风的好去处。寒风刮在我面颊上。星斗满天,夜空里还飘着几丝云影。“是呀,”
维修站工人说,“今年的夏天就这么过了。”
    我重新爬进汽车,钻到毯子底下。汽车继续向前驶去。我闭上眼睛,眼前出现
了那个装了条木头假腿的摇风琴的流浪艺人。那支《皮卡蒂的玫瑰》的曲子,合着
汽车的颠簸节奏,在我脑中萦绕口旋。仿佛弗里思和罗伯特端着茶走进藏书室来;
庄园看门人的老婆朝我匆匆一点头,就忙着招呼她孩子进屋去。我看见海湾小屋里
的游艇模型,还有蒙在那上面的一层细尘。我看见小桅杆上挂满蜘蛛网,听到屋顶
上的渐沥雨声和大海的涛声。恍惚中,我想到幸福谷去,幸福谷却无处可寻。四周
密林层层,幸福谷已不复存在。只见树影森森,蕨丛遍地。猫头鹰发出凄唳悲呜。
月亮在曼陀丽窗户上辉闪。花园里长满荨麻,足有十英尺、二十英尺之高。
    “迈克西姆!”我叫起来。“迈克西姆!”
    “嗯,”他说。“别怕。我在这儿。”
    “一个梦,”我说。“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他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重又堕入动荡紊乱的梦的深渊。我像是在晨室里写信,准备发送请柬。我握
着一支粗杆黑墨水笔,一封一封写个没完。可是等我朝那些写好的请柬仔细一看,
却发现上面的笔迹全然不是我那手方体小字,而是一种细长斜体字,笔划奇特地向
上耸起。我把话束从吸墨纸台旁推开,把它们藏起。我站起身,走到镜子前,镜子
里有张脸正盯着我望,那不是我自己的脸,而是一张极其苍白、极其俏丽的脸蛋,
周围衬着乌云般的柔发。那双眼睛眯缝着,露出笑意。那两片嘴唇慢慢张开。镜子
里的脸回瞪了我一眼,大笑起来。接着,我又看见她坐在自己卧室梳妆台前的椅子
上,迈克西姆在替她梳理头发。他把她的头发握在手里,一面梳理,一面慢慢把它
编成一股又粗又长的辫子。辫子像条蛇似地扭动起来,他用双手将它抓住,随后一
边朝吕蓓卡微笑,一边往自己的颈脖上绕。
    “不行,”我大声尖叫。“不行,不行。我们一定得去瑞士。朱利安上校说过,
我们一定得去瑞士。”
    我感到迈克西姆的手按在我脸上。“怎么啦?”他说。“怎么回事?”
    我坐起身子,掠开披散在面颊上的头发。
    “我睡不着,”我说。“没法睡了。”
    “你一直在睡,”他说。“已经睡了两个小时。现在是两点一刻。离兰因镇只
有四英里了。”
    寒气更加逼人。我在漆黑一团的汽车里直打哆嗦。
    “让我坐到你身边来,”我说。“三点钟以前我们就可以到家。”
    我翻过椅背,坐在他身旁,透过挡风玻璃凝望着前方。我把手搁在他膝上。我
的上下牙齿在不住地格格打战。
    “冷吧,”他说。
    “是的,”我说。
    我们面前是起伏的群山,一会儿隆起,一会儿下沉,一会又再度隆起。四周夜
色深沉。星星已经隐去。
    “你说几点啦?”我问。
    “两点二十分,”他说。
    “奇怪,”我说。“瞧那儿,那些山头后边,天色像是正在破晓。不过这不可
能。时间还早。”
    “方向不对,”他说。“那是西面。”
    “这我知道,”我说。“真怪,不是吗?”
    他没有回答,我继续注视着夜空,而就在我凝目远眺的同时,天际似乎益发明
亮了,就像抹染着日出时射出的第一束火红霞光。那霞光渐渐地向整个天空撒开。
    “只有在冬天才看得到北极光,是吗?”我说。“夏天看不到吧?”
    “那不是北极光,”他说。“那是曼陀丽。”
    我朝他瞥了一眼,看清了他的脸,看清了他的眼睛。
    “迈克西姆,”我说。“迈克西姆,怎么回事?”
    他加快车速,全速疾驶。汽车翻上前面的那座山头,我们看见兰因就躺在我们
脚下的一片凹地里。我们的左方是一条银带似的大河,河面逐渐开阔,向六英里外
克里斯处的河口伸展开去。通往曼陀丽的大路展现在我们眼前。今夜没有月光。我
们头顶上的夜空漆黑一片,可是贴近地平线那儿的天幕却全然不是那样。那儿一片
猩红,就像鲜血在四下飞溅。火炭灰随着咸涩的海风朝我们这儿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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