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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红印花

看看这篇中篇小说,好凄美!

[转帖]红印花

片段截选:一


  有些事情谁也无法预料,它很偶然、很突然地发生,犹如一颗流星划破夜空,在生活中留下深深的痕迹。雪子的出现就是这样,她一下子打乱了林鹤的生活格局,将他卷入一场奇异的恋爱旋涡。
  这天下午,天气特别热,西斜骄阳撒下千万根金针,把邮市铁栅栏后面的美人蕉、棕榈树、法国冬青刺扎得蔫头缩脑。这里原是肇嘉浜路的街心花园,人们聚集在此地交换邮票,渐渐地发展成全国数一数二的大邮市。街心花园有几个水泥制的蘑菇状凉篷,邮商们蹲坐在凉篷下面,议论着最近一段日子邮市的异动。据说,有一批炒股大户捱不住漫漫熊市的寂寞,一个回马枪杀到邮市上来了。他们不问价格地大肆收购《三国演义》小型张,导致价格暴涨。邮商们心情激动,邮市的气氛也与天气同步升温。
  林鹤破例在这样的日子来到邮市,因为邮商黑皮阿三郑重其事地约见他,说有一位重要人物要与他会面。林鹤爱选人少的时候来邮市,总在星期三下午,很定时。他是一个温和风雅的人,来邮市观察行情,仿佛在花园里散步,逢邮摊必打招呼,对邮商们很客气。他个儿高且略显单薄,衣着朴素随便。一头黑发天然蜷曲,长长地披至颈项。说话或转身时他常常将头发一甩,显出一种艺术家气质,静默思考时低垂的卷发使他变得神圣起来,看上去有几分像图画里的耶稣。他神情恰然,举止从容,慢悠悠地在邮市里转。在他身后,总跟着一阵阵诧异的议论:他的身价五百万?一千万?甚至可能有一亿!……
  林鹤是人们公认的邮王。
  当某一枚邮票如明星升起的时候,人们蓦然想起林鹤曾在它最不值钱时大批买进过!比如猴票,一九八○年发行的生肖邮票,那只用黑油墨描在大红底版上的可爱的猴子,面值只有八分钱,十五年涨了将近一万倍,是JT系列中涨得最快的邮票。黑皮阿三说:“猴票一出,林鹤从我手里整版整版地大批买进,少说有几千版!”人们惊讶地计算着这些金猴的价值,同时发问:“他哪来那么多资金?”资格者一些的邮迷就回忆起《毛主席诗词》纪念邮票发行时那个细雨濛濛的早晨:林鹤打着伞在邮电局门口排队,满脸激动。买过邮票,他转回来再排。他那单薄的身影始终在队伍里蠕动。老邮迷们肯定地说:林鹤只要抛出那天早晨买进的《毛主席诗词》的三分之一,就足以买进那些猴子了。因为当《金猴》发行时,文革邮票已经增值好几百倍了。黑皮阿三予以证实:林鹤确实委托他卖出文革邮票,用这钱买进了《金猴》。好事者继续追溯:文革期间工资很低,林鹤买《毛主席诗词》的钱又是哪来的呢?邮商中资格最老的王老头说话了:林鹤托他卖出了一些《梅兰芳舞台艺术》小型张。这套一九六二年发行的纪念邮票当时最红,尽管中国全体艺术大师正在受批判。王老头说:一枚《梅兰芳》小型张那时至少能换几十套《毛主席诗词》。至于林鹤最初买了多少《梅兰芳》,已经难以考察了……他就是这样滚动发展:卖掉高价邮票,买入更多增值快的平价邮票;待平价涨为高价,他再抛出一部分,筹集资金买入新的前景美好的邮票。
  这叫以邮养邮。如此养了几十年,林鹤养成了邮王。他的邮藏与他的为人一样,看上去平常,其实深不可测。
  大凡成器者都有些怪僻,林鹤也不例外。邮商们都知道他选购邮票不太计较价格,却出奇地计较品相。他拿起邮票反反复复检验,用放大镜照,对着太阳瞄,好像一个有洁癖的女人在自己卧室里寻找未擦净的尘埃。发现了点儿污垢他就会皱起眉头,咕咕哝哝地抱怨着什么。邮商们寻觅到品相上等的邮票,都要给林鹤留下;可是林鹤一来总能在这些邮票里挑出暇疵,这种时候他很难说话。黑皮阿三曾经卖给他一套《云南山茶花》,那品相真叫绝,色彩鲜艳,背胶匀密洁白,简直没有一点毛病。可是林鹤用放大镜照来照去,竟然发现二十分那一枚山茶花的花蕊里有一粒黑点。黑皮阿三气得喊:“太阳里还有黑点呢!”最后,林鹤还是买下来了,一九七八年发行的《云南山茶花》至今保留着如此品相,确实不易。然而他心里很难受,花蕊里那粒看不见的黑点仿佛长在他爱人鼻子上的一颗大痣,叫他在热恋中时时涌出遗憾的心情。品相是重要的,林鹤没错。可是世界上哪里有完美呢?
  黑皮阿三背地里说:“这个人太嘎,怪不得没有老婆!”
  林鹤至今独身。人们虽不同意黑皮阿三偏颇的评论,但也经常推测他独身的原因。其实,林鹤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暗暗自嘲:“总是缘份未到吧?”
  这神秘的、令人向往的缘份,就在黑皮阿三约林鹤去邮市的那个炎热的下午突然降临了。他是没有准备的,只觉得不是星期三去邮市有些怪。这种怪的感觉一直夹在他的心扉间,或许就算预感吧?
  约他见面的“重要人物”也有些怪。他是个矮子,出奇地白皙,戴一副法国进口的金丝眼镜,小手小脚,举止却有巨人气派。见面他就紧握林鹤双手久久不放,说起话来石破天惊:“你是邮王,我是股王。咱俩联手,试看天下谁能敌?”
  这位热情而有力的小人儿是牛司令,在上海滩的股市里赫赫有名。他聚集起十几个大户号称“舰队”,在股票市场呼风唤雨。本人真实姓名不详,只因他一句口头禅:“我到哪里,哪里就来牛市!”人们就叫他牛司令。牛司令说,他的舰队已经把市面上《三国演义》吃掉三分之一,他要把这小玩艺儿炒上天。他说他喜欢神话,比如一九九一年上海股票认购证的神话,比如生肖邮票《金猴》涨几千倍的神话,那才叫有劲!现在,他要使《三国演义》小型张成为第三个神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中国这块土地最容易创造神话,难道不是吗?他请林鹤加盟,当舰队政委,股王邮工并肩作战,创造出的神话保证让芸芸众生目瞪口呆……
  林鹤对神话并不感兴趣。可是这小矮人激情澎湃,说话滔滔不绝;且胸脯贴胸脯地紧靠林鹤,以芭蕾舞动作慢慢地踮起脚尖,达到与林鹤对视水平。林鹤进退不得,只好目光散漫思想开小差。就在这时,他看见对面靠近铁栅栏的树荫下站着一位漂亮小姐。
  王老头的邮摊摆在那片树荫里,她就在他邮摊前站着。她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又犹犹豫豫,神情一片迷惘。胡子拉碴的王老头正激烈地争辩着,长长的手指一直指到漂亮小姐鼓凸的胸前。漂亮小姐睁圆洋娃娃才有的黑眼睛,仿佛对整个世界提出疑问。王老头挥挥手,把头扭向一边,不再搭理她。她却不走,一只手将女式挎包甩来甩去,迷惘的雾在她脸上渐渐变浓,而她就像浓雾中一只迷途的羔羊。她穿着绣花边的紧身黑衣,短至膝盖的黑裙,长长的深入裙底的黑丝袜,还有一头蜷曲的披散至脊背的黑发。这一片黑色反衬出她的洁白,偶然裸露在外的肌肤犹如片片积雪,在阳光下闪耀着诱人的光亮……
  牛司令终于说完了一切,瞪着小眼等待回应。林鹤简单说明自己淡泊孤僻的性格不宜加入舰队,更不用说当政委这样的领导干部。不过他是够朋友的,只要帮得上忙牛司令尽管吩咐。这位矮小、精致的舰队司令显然有些失望,脚尖一软跌回原形,摘下法国金丝眼镜擦擦,戴好。他十分难过地与林鹤握手道别,好吧,那就不做战友只做朋友了,友谊地久天长。不过邮王显然失去一个历史性的机会,他只要明白过来随时可以找他,牛司令永远为他留好政委的位子……一群男女跟班簇拥着失望的牛司令离去。
  林鹤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已经长久无法与这个世界的人对话了。
  王老头在对面树荫下招手。林鹤离开蘑菇状凉篷徐徐地走去。姑娘还在那里站着。他觉得心里一动一动,必须遏制住什么才能保持从容。走过那位漂亮小姐时他闻到一股茉莉花的香味,但他没看她,目不斜视地走到王老头邮摊跟前。
  “我帮你收了一套《蝴蝶》,品相一级。你看看!”王老头说。
  林鹤仔细检验邮票。《蝴蝶》属“特”字头邮票系列,一九六三年发行,一套二十枚,深受集邮者喜爱。价格已从面值的二元四角伍分涨到一千多元。这是漂亮的大套头邮票,二十只珍奇品种蝴蝶翩翩起舞,与花草树木、山峦瀑布、蓝天白云构成艳丽无比的画面。品相很好,纸质光洁,色彩精美,看得出它曾被原先的主人细心保存。不过,毛病还是有一点的……
  “真漂亮啊……”林鹤身后传来姑娘的赞叹。他能感觉到姑娘俯身紧靠他所带来的体温,那股茉莉花香也浓郁起来。
  “走开,走开!”王老头老花眼镜滑到鼻尖上,两只眼睛完全脱离了镜框,朝林鹤身后恨恨地瞪着。“林先生,真是碰到鬼了!刚才她问我《蝴蝶》多少钱一套,我告诉她从朋友那儿收来一千元,不卖的,要留给你的。可人家算来算去却说只要两元四角伍分——她算面值!你说是不是有毛病?喂,你到别的地方去找两元四角伍的《蝴蝶》,不要站在这里好哦?”
  林鹤不再挑剔毛病,他把这套《蝴蝶》装进一只塑料邮票袋,笑容可掬地对王老头说:“火气不要太大。这货我收了,加你一百元。前两天你帮我卖了《三国演义》,帐一起算吧。谢谢你啦!”他怕姑娘陷入窘境,拿好邮票赶快走开。
  林鹤到其他几个邮摊看看,漂亮小姐竟在后面跟着,跟得不太紧,有时就用目光盯住他飘逸洒脱的长发。林鹤预感到一段故事要发生,忐忑不安又有点儿激动。今天真奇怪,好像一群蝴蝶扑头盖脸向他飞来,突兀而又色彩斑斓。林鹤隔着塑料袋瞥一眼里面的邮票,心想:哦,《蝴蝶》!你会带来什么?
  当林鹤离开邮票市场,沿着肇嘉浜路街心花园一侧回家时,晚霞已将成片的夹竹桃染红。一股由好奇心引起的冲动使他转过身,靠着街心花园的铁栅栏站住。姑娘迎着晚霞走来,面色宛如桃花,黑色短裙镀上一层金黄颜色。她就像熟人一样径直走到他面前,问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
  “那些邮票不是明明标着四分、八分吗?加起来一共二元四角伍分,难道我算错了吗?”姑娘的眼睛真的很像洋娃娃,黑葡萄似的眸子里有一片雾。
  这完全是外行提出的问题。林鹤要给她解释邮票的增值保值功能,显然是十分麻烦的事。他忽然产生了童心才具有的欢愉,反问道:“你想买这套《蝴蝶》吗?”
  “是的。”姑娘用力点头,“可那老头子好凶哇,要卖一千元哩……”
  “他有毛病。”林鹤晃动着手中的塑料邮票袋,和蔼地微笑着,“你没有算错。喏,你想要我让给你好了。”
  姑娘惊喜地接过邮票袋,久久凝视着塑料纸后面一只只翻飞欲出的蝴蝶。然后,她轻轻地说一句:“我想家了……”
  “你的家在哪里?”林鹤注意到她的外地口音。
  “我的家乡有许许多多蝴蝶,和邮票上的蝴蝶一样……可是,我记不清那是什么地方了……”
  林鹤看见她一脸迷惘的神情,心里忽然震动了一下。他站在蘑菇状凉篷下远远注视她时得到的第一印象蓦地涌上心头:一只迷途羔羊!
  姑娘郑重其事地付给他二元四角伍分。那伍分钱硬币在小手袋里找了半天才找到,林鹤在一旁默默地等待。算完帐,林鹤就离开了她。林鹤觉得很有趣。其实一套邮票他送给她也无妨,但通过一桩交易让她保留一份天真,不是很有意思吗?
  “我叫雪子。”姑娘在他身后喊道:“你真是一个好人!”
  爬上三层楼,回到自己的小屋,林鹤感到轻松愉快。他把《蝴蝶》送到她手里,她就像蝴蝶一样飞走了。这不过是他生活中的一段插曲,他与女性从不深交。睡觉前打开一本邮册,林鹤发现他收藏着五套《蝴蝶》。闭上眼睛那些蝴蝶化为片片雪花,铺天盖地扑在他身上。莽莽雪原上那姑娘向他走来,翻飞的雪片使姑娘身影模糊难辨。她轻轻地说:“我叫雪子……”
  林鹤忽然醒了,再也没有入睡。他在黑暗中思忖:为什么要送她邮票呢?这姑娘身上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他感到事情并没有结束。命运仿佛在某个交叉点转变了方向,以他无法掌握的力量发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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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鹤的感觉没错。三天后一个早晨,林鹤去拿牛奶。打开底楼大门,他吃惊地后退一步:雪子就在门口站着!
  “你……”林鹤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她。
  雪子神情恍惚,眼泪就像珍珠一样滚落下来。林鹤请她上楼她不肯,只是站在那里哭泣。林鹤慌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看看手中的空奶瓶,看看邻居家的房门,简直束手无策。
  “我把《蝴蝶》卖了……我实在没有办法……请你原谅我……”雪子总算说话了,但她微弱的话音很快淹没在抽泣声中。她的小手颤抖着,从女式挎包裹掏出一叠钞票,交到林鹤手里。
  “怎么了?”
  “你跟我走。你来……”
  林鹤穿着一身旧运动衣,未及梳理的长发蓬蓬乱乱,手里还拿着一只牛奶瓶——就这副模样跟着雪子走了。路上,雪子告诉他,她一直住在一家个体户小旅馆里,欠了许多钱。小旅馆老板威胁说再不付钱就叫黑道人物收拾她。雪子万般无奈,忽然想起王老头说《蝴蝶》能卖一千元,她就去碰碰运气,结果不费周折就卖得八百元。真是救命的邮票啊!可是她想起了林鹤,想起了二元四角伍分,就觉得太对不起他了。雪子不能自己支配这钱,必须把钱交到林鹤手里。她从邮商口中打听到林鹤的住址,天不亮就在门口等他,一直等到现在……
  “我对旅馆老板说,我找到了叔叔,今天就去和他见面。”雪子已经平静下来,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林鹤点点头,他为自己的奇遇所困惑。这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自然而然地发展,自然而然地奔向一个结果。
  他们找到了那家小旅馆。旅馆老板看见林鹤好像有些惊愕,雪子则显得兴高采烈、扬眉吐气。林鹤结好帐,等待雪子收拾东西。老板拉住他悄悄问:“你真是她叔叔?”不等林鹤回答他就飞快地说下去:这个姑娘有些怪。她好像得了某种毛病,脑子与现实世界失去了联系。具体点说,她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了!问她家住哪里,她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这怎么可能呢?但又不像是装的。身份证也丢了,实在拿她没办法……
  雪子拎着一只旅行袋从房间里出来,笑盈盈地朝林鹤叫道:“走啊,回家。”
  “回家。”林鹤瞥了老板一眼,尽量使自己的话音不要显露出迟疑。
  好像是理所当然的,林鹤领着雪子爬上三层阁楼。雪子孩子似地东瞧西望,对小屋里一切都感到新鲜,都感到满意。林鹤回想着旅馆老板的话,默默地观察她。她已经开始叠被,收拾屋子,动作轻盈、利索,转眼变成这个屋子的女主人。令林鹤惊讶的是,几天前姑娘眼睛里的迷惘的雾已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朵热情的火焰。这火焰在林鹤胸中也慢慢地燃烧起来。雪子擦地,雪子擦窗,雪子在他眼前旋转晃动。一会儿,雪子不见了,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透过水声,林鹤听见雪子银铃般的声音轻轻唱道:“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这一刹那,林鹤作出了决定:抛弃一切世俗的顾虑,他要敞开心扉,迎接这只不知从何方飞来的蝴蝶!
  “雪子……”林鹤倚在厨房门框上,轻声叫道。
  雪子打住水龙头,回身望着他。两个人久久对视,厨房里弥漫着温馨安谧的气氛。雪子慢慢地走到林鹤面前,用湿漉漉的手梳理他的卷发,动作无比温柔。
  “瞧,你的头发乱了……”
  林鹤第一次与女性同居。他慌张、激动,略有一些犯罪感。雪子比他自然得多,仿佛他们从来就在一起生活。林鹤尽量避免接触,但是男女住在这样小一间屋子里,很难保持距离。林鹤惊惧地、固执地不肯再迈进一步,即便他们睡在唯一的老式铺板床上。他认为他是在帮助一个遇到困难的女子,而雪子却像与他达成某种默契,使他无奈地看见了他们的关系的暧昧性质。同时,雪子的美如潮水淹没了他,他的挣扎终归徒劳。他心里慢慢地认可了雪子在生活中的存在。
  在此之前,林鹤心目中有一个女性偶像,是他所羞于承认的。从他的三层楼阁楼的圆形钢窗看出去,正好看见对面楼房的窗口,那窗口常常映出一个少妇身影。夏夜,闷热的空气折磨人难以入眠,少妇拉开窗帘,让花园里的潮湿浸润她的小屋。这是一个很有趣味、很有教养的女人,她双腿蹁踡着坐在床上,用绒线编制娃娃。这很像一枚小型张:夜色中小楼化为带暗纹的边框,亮灯的窗口像嵌在边框中间的邮票,邮票画面是一个穿湖绿色缎面睡衣的少妇,她浑身透出恬静的气息,专心致志地做手工。她做的娃娃真俏皮,真可爱!它们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在做鬼脸,表情夸张而传神,好像爬了一墙小精怪,满屋子都是它们的喧闹声——这样一枚小型张,林鹤越看越喜爱,渐渐竟有些迷恋。
  观察时间长了,林鹤知道这女人许多秘密。她与父母住在一起,有时候她父母来她小房间坐坐。父亲是一个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气很重的老人。她独身,靠窗放着的一张单人床证明了这一点。她有丈夫,丈夫在远方,有时寄回信来。她与丈夫似乎正处于危机状态,读完远方来信,她总要扑倒在床上哭,身子颤抖得很厉害。她编制绒线娃娃是某种精神寄托,所以那些娃娃有灵气,叫人看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另外,她会弹钢琴,弹得很好。钢琴放在另一间大屋里,可能是她父母的房间。当对面窗口灯光熄灭时,从花园的另一端就飘来一阵钢琴声,那单纯而美丽的音符似乎最能表达她内心的缺憾……林鹤成了她暗中的知己。
  但是,林鹤不会企图与她建立关系。其实这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他们是邻居,他在马路上经常遇见她。甚至他们住的房子也一模一样,都是过去资本家盖的中国味很浓的白色小洋房,不过她住在二楼,他住在三楼(这有利于他观察她)。有时候他去对面铁皮棚拿牛奶,排队就排在她后面。当他们打照面时,他从她眼光的余波中就知道她认识他并注意他。但是,林鹤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他喜欢保持这种味道。
  从某些方面来看,林鹤确是个怪人。他对美的追求太极端,太偏执了。他觉得保持一段距离,让陌生感永远存在,是美得以维持的最佳方式。对面窗口的少妇作为一个妻子或者情人,可能会有种种缺点,但作为一枚小型张却永远是美丽的。
  雪子的出现,一下子打破了林鹤的情感方式。她直接来到林鹤身边,直接进入这位孤独者的生活。林鹤有些手足无措,也有些惊喜。他不知道这种突变会给他带来什么结果,但他好奇地、勇敢地等待着。只是他不知道如何接触身边美丽的姑娘,如何深入地走进她的世界……
  林鹤只会摆弄邮票。他集邮是从五岁开始的,至今已有四十年了。他总是伏在宽大的写字桌前,用放大镜研究邮票的齿孔、背胶,反反复复欣赏画面的构图、色彩。他没有工作,一生就做集邮这一桩事情。当然,他是孤独的,他远离社会生活。就像把对面窗口的少女看作一枚小型张一样,他习惯于将美好的事物转化为邮票,插入心灵的邮册。是的,他引以为自豪的是他心灵中那本邮册,那里汇集着多少精美而纯粹的邮票啊!他在写字桌前看一会儿现实的邮票,倦了,就仰着头闭上眼,欣赏他的精神邮票。一个人能把回忆都整理成邮册,可见他集邮活动经历之深了。
  他心底深处珍藏着初恋的回忆。那时,他还是十八岁的小伙子。红娣用她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套刚发行的《金鱼》邮票,双手捧着送给林鹤。她的漆黑的眸子里闪动着勇敢的光亮,用清脆悦耳的声音响亮地说:“我要嫁给你!”这个工人的女儿以其爽朗、果敢的性格一扫他头顶上空的阴霾,叫他惶恐,叫他激动!那一瞬间,太阳仿佛突然跳起来,他手上的金鱼千姿百态地游动着,小嘴巴嗒巴嗒地齐声喊:“嫁给你!嫁给你!”直到今天,林鹤回想起这幕情景眼睛就会湿润起来,金鱼依然活着……
  生活中每一段经历,总有与之相对应的邮票问世。有时,林鹤会把两者混淆起来。他和雪子坐着吃饭,怔怔地看她,觉得雪子化成一只五彩蝴蝶,翩翩起舞。然后向窗外飞走了。他叹一口气,对雪子说:“你会突然飞走的,就像突然飞来一样。”
  雪子眼圈红了一红,微微地摇头。她似乎要打破伤感的气氛,忽而一变,使自己变成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她纠缠林鹤:“讲讲吧,讲讲邮票的故事,讲讲吧……”
  林鹤笑了:“你先告诉我你父母的姓名,我再给你讲红印花。”
  他本想试试她的记忆,但雪子立刻陷入某种病态,两眼发直,满脸迷惘神情。
  “我忘了,我忘了,”她重复地说,“我忘了……”
  林鹤怕刺激她犯病,忙改变话题:“好吧,我给你讲红印花的故事!”
  雪子好像解去了头上的紧箍咒,一下子活跃起来。她把椅子挪到林鹤身边,依偎着他,两只眼睛清澄得犹如一潭清水。
  “红印花?什么是红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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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柏辉老人住在华侨公寓。他收藏着一枚林鹤追寻已久的红印花当伍元。这个华侨老头用一种很难懂的普通话笑呵呵地对他说:“我们比一比谁活得长吧!假如你先死呢,就把你手里的红印花全卖给我,假如我先死呢,喏,就把这张当伍元让给你啦!”这个滑稽的生命竞赛提议可把林鹤整苦了,他不得不一趟趟往华侨公寓跑,向老人家问候请安,过年过节还要送上些礼物。这个老华侨具有老顽童性格,每次去他都朝林鹤拍着巴掌喊:“我还活着!我还活着!”七十岁的人了,丝毫没有辞世的意思,兴致勃勃地和林鹤玩生命竞赛游戏,真叫人哭笑不得!
  红印花是华邮之王,极为罕贵。
  公元一八九六年三月,一个名叫赫德的外国人请求大清政府设立国家邮局。当时邮政业务由海关兼办,而海关又为外国人所把持。朝廷准其所请,中国终于有了邮局。因正式邮票赶印不及,将一种红色三分印花税票加盖“暂作”字样,作邮票用。这套邮票由壹分、贰分、肆分、当壹元、当伍元五种面值组成,俗称“红印花”。由于印刷技术落后,有的甚至在私人印刷所排印,所以错误百出。随着时间的流逝,错误也变得金贵起来,比如小学当壹元邮票,因邮政当局嫌开始加盖的“当壹元”三个字太小,决定改用较大的字模。原先印好的三十几枚小字加盖票并不销毁,仍混在大字当壹元里同时出售,结果竟成为华邮皇冠上的宝石。如今,一些国际著名的拍卖行为它标价已达几十万美元。其他还有小字肆分、倒盖当伍元、“绿衣红姑娘”等等,皆为红印花之珍品。
  林鹤想买的这枚红印花当伍元,是倒盖的错票,极其珍贵。据传这种印花税票当时共加盖五千枚,大多贴用在汇票上,汇票兑付后,所贴邮票即予销毁,因此存世极少。倒盖的更是凤毛鳞角。对林鹤有特殊意义的是,韦柏辉手里的红印花当伍元背面画有一个十字,是小孩用毛笔画的。韦老头藏有大量清朝邮票,红印花也有几枚,林鹤偏偏就要这枚品相有问题的当伍元。老家伙狡猾地包斜着眼睛问:“说说清楚啦,这个十字是什么意思啊?”
  林鹤不肯说。
  韦柏辉一头白发富丽堂皇,仿佛一股华贵之气从身躯里喷涌而出,为他戴上一顶耀眼的皇冠。他是印尼华侨,据说拥有一片无边的森林,还有几家与木材加工有关的工厂。他老婆去世后,不知为什么他丢下子女和财产,一个人跑回国来。他选中上海,买了这套公寓,十几年来独自生活。他性格活跃,喜欢开玩笑,抓住林鹤这样一个朋友当然不肯松手。他教林鹤下围棋,林鹤很快就下过了他;他教林鹤喝洋酒,林鹤酒量比他大。输了棋哈哈笑,喝醉了酒也哈哈笑,笑声中流露出一个老人的寂寞。林鹤很喜欢他。
  “我才不会痛快卖给你呢,卖了,谁来陪我呀?”
  韦老头显得很有心计地说。
  “我保证一个星期来一次,我可以和你签合同!”林鹤信誓旦旦地说道。
  “合同是废纸哟!你看看现在谁把合同当回事?”
  林鹤赶快截住他话头:“我不是这种人!求你老人家啦,红印花我就缺一张当伍元,你就成全成全我吧……”
  韦老头怀疑地看着他:“小字当壹元你也有?”
  林鹤犹豫一下,摇摇头。
  “哼,你人还算老实。小字肆分也没有吧?”韦老头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你先把那两枚宝贝搞到手;当伍元就算我帮你保管,我一死就是你的。我说话算数!”
  话又兜回生命竞赛上去了。尽管林鹤比他年青二十多岁,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一林鹤先死,他一生的愿望岂不落空?这种背面画有十字的红印花一共有九枚,林鹤已经收藏了六枚。剩下三枚是最珍贵、最难得到的,老家伙一眼就看透了。
  林鹤祖上是苏州府人士,几代做官为宦,举人进士辈出,真正书香门弟,大方之家。祖父林霖之随李鸿章办洋务,后较早接触西方世界的官吏。他晚年信了基督教,经常领着家人上教堂做礼拜。祖父喜欢收藏字画文物,红印花问世时他买了一批用于公务信函。老太爷古板规正,见到印错的邮票一一拣出,认为其滑稽可笑不登大雅。因有收藏癖好,也不舍得扔掉,他把它们夹在一本《圣经》里。林鹤父亲林梦堂是最小的儿子,顽皮时将《圣经》里的邮票统统翻弄出来。受了老爹影响,他在邮票背面画上十字。林霖之见了不恼,索性将错误百出的邮票送给小儿玩耍。这样,红印花珍邮就传到林鹤父亲手里。林梦堂并不热心集邮,倒喜欢在社会上奔走。他在上海读大学时投身革命,却年青青送掉了性命。林鹤母亲也是大家闺秀,文静保守,带着遗腹子林鹤小心翼翼度日。那些画过十字的红印花就在她贴心处放着,深夜思念丈夫时拿出来看看,寄托一片情愫。富有传奇色彩的红印花就这么仿佛是不经意地流传下来,一共九枚。
  林鹤得到红印花是在妈妈临终之前。解放后,林家的房产田地、古董字画都被政府没收,只是没人注意到九枚陈旧发黄的邮票,妈妈把它们藏在贴胸口特别缝制的口袋里。妈妈带着林鹤住在三层楼阁楼,过着艰难的日子。直至六十年代初,她病逝时也不舍得卖掉一枚红印花。
  “藏好,别让人家知道……”妈妈说,“林家只剩这点儿东西了……千万藏好啊!”
  这就是妈妈留给林鹤的最后遗言。遗物是九枚带着妈妈体温的红印花。
  林鹤与韦柏辉在客厅里下围棋。客厅宽敞明亮,全是老红木家具摆设,十分考究。老人住在这样豪华的房子里,更容易产生孤独感。讲完邮票,林鹤总要陪他下棋。韦老头棋不怎么样,却喜欢一边下一边讲些人生哲理。瞧啊,他又唠叨开了——
  “世事如棋局局新,人活着和下棋一样难,一样变幻莫测。一不小心走出昏招,顿时满盘皆输。做人更要小心谨慎,古人云: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我看你这个人,棋下得仔细,生活中爱出昏招,是不是?你心里肯定藏着千古恨事吧?”
  林鹤脸色苍白,胸口涌起一阵疼痛。他低垂着脑袋看棋,用长长的卷发将脸庞遮掩住。“别玩心理战术,这棋你输定了!”
  韦老头哈哈大笑,他在棋盘上拣到一些便宜。“嘴还硬哩,说说那十字是什么意思?我还有一张小字肆分,品相更好,你怎么问也不问?哼,我早看透了,这十字是你哪个祖宗做的标记,怕出你这样的后代把它们弄丢。是不是?你把它们弄掉了!”
  林鹤真想掀翻棋盘,抬腿就走。然而他忍耐着,瞅准韦者头棋里的破绽狠下杀手。韦老头终于沉默了,抓耳挠腮苦思对策。但是,林鹤耳畔如雷轰鸣:你把它们弄丢了!你把它们弄丢了!……
  是的,他把它们弄丢了。十五岁时,林鹤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现在想起来就心碎!林鹤没有像妈妈那样把红印花藏好,也没有因生活贫困而将其卖掉,他把红印花交给了一个人,这个人代表组织,代表党,代表太阳!
  这能全怪他吗?孤儿林鹤多么寒冷啊,他想靠近太阳,尽可能地靠近些。那时候他在技工学校读书,虽然出身有问题,却一心想加入共青团。林家几代对基督教的虔诚,在他身上化为对党的虔诚,妈妈遗留给他的红印花一直在折磨他。终于,林鹤走进校党总支办公室,向刘书记坦白了心中的秘密。红印花和秘密同时交到那个人手里,林鹤感到灵魂在升华。
  刘书记翻弄着九枚红印花,笑眯眯地说:“你是毛主席的好孩子。嗯,事实证明一个人的出身不能选择,一个人的道路可以选择,世界观改造是决定因素啊!”
  林鹤,一个十五岁的出身不好的孤儿,听了技工学校党总支书记兼政治课老师的这一番话,心里多么激动啊!是的,他愿意,愿意改造世界观,愿意为共产主义事业献出生命,更不用说,他愿意把封建邮票立即交给刘书记。在总支办公室里那个早晨,林鹤的身心那么单纯,整个人就像阳光下的一颗朝露!假如能在这种状态下度过一生,林鹤还要求什么呢?今天林鹤还可以说:他愿意,愿意把全部邮票用来换取这样一个早晨——假如这个早晨是真实的话!
  十六年以后一个夜晚,邮市里有位外号叫瘌痢头的邮贩子神秘兮兮地告诉林鹤,他有一枚红印花要出手。林鹤让他拿出来看,发现邮票背面有一个十字。他惊呆了:捐献给国家的红印花怎么会在市面上出现呢?林鹤尽量克制住自己情绪,将这枚查分面值的红印花买下来。他踉踉跄跄地在马路上行走,走几步就蹲在树下干呕,像一个喝得天旋地转的醉汉。他想喊,想咆哮,可是嗓子里一丝丝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受到欺骗,骗得好惨啊!
  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带着林鹤母亲乳汁气息的红印花一把抛向人世间,林鹤要一枚一枚捡回来。仿佛是天意,早逝的父亲在邮票背面画上十字,为儿子的寻觅留下了神秘的标志。
  在三层楼阁楼里,他木头似地站了整整一夜。第一道曙光刺破夜幕从圆形窗孔射到他脸上。他扑通一声跪下来。他向妈妈跪下,妈妈在弥留之际嘱咐他:“藏好,别让人家知道!”他却辜负了妈妈的希望,轻信了别人。他向红印花跪下,立誓要将九枚祖传珍邮全部找回来,不管费多少精力,耗多少钱财!从此他集邮、炒邮有了一个终极目标。他向那个十字跪下,耶稣基督在召唤他这只迷途羔羊。这种时候他最需什么?最需要信仰。一颗破碎的心只有信仰才能使其复原。整桩事情有一种神秘色彩。神通过红印花启示他,让他思索事情背后存在的东西……这一跪,包含着许许多多的内容。
  从发现第一枚带十字的红印花到现在,又过去十几年。林鹤陆续找回六枚红印花,还有三枚流落在外,其中包括韦柏辉手里的当伍元。林鹤就像寻找散失的兄弟一样,日思夜想,牵肠挂肚,一定要把最后三个小弟弟找回来!
  “你这个人实力不错——”韦老头惊诧地看着自已被林鹤杀死的大龙,赞叹道,“所以能当邮王!”
  林鹤投下最后一颗棋子,淡淡一笑:“我算什么邮王?”
  “凭你一套红印花,做邮王当之无愧。现在那些玩邮票的人,哪里有此身家?”
  “还望你老人家早日成全。我想要的都在你手里,你才是真正的邮王呢!”林鹤恭维道。
  “你年轻,你有实力,你想要的东西早晚能够得到!不过嘛,你说得也不错,我于里的邮票现在年轻人看也看不到。我是老邮王,你是小邮王。”
  “哪儿的话……”
  韦老头孩子似地笑着,拉着林鹤跑进卧室,在梳妆台大镜子跟前一站,朗声道:“这张照片怎么样?老少邮王!你看啦,我们两个头发就和别人不一样,是不是?”
  镜子里映出俩人形象,真的像一张照片。韦柏辉矮胖浑圆,大腹便便,一看就是有份量的人,满脸皱纹刀刻斧凿,更显得饱经风霜。林鹤瘦长单薄,透露一股清秀俊逸之气,椭圆白净的脸上总有淡淡的忧郁。最突出的果然是两人的头发:韦柏辉银发煌煌无一丝杂色,一缕一缕梳理整齐,在阳光下闪耀着雪白的光芒;林鹤长发及耳自然蜷曲,乌黑油亮有些散乱,很像书里的外国诗人。白发堂皇尊贵,黑发潇洒飘逸,确实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有一个问题我实在猜不透,”韦柏辉认真地望着镜子里的林鹤说,“你怎么会成为邮王?你怎么会有今天的实力?你出身在大陆没有机会一下子发达,就是炒邮票也要有最初的资金。而你把祖上的红印花也弄丢了,没有家底,我可以断定你一无所有,白手起家,这里面必有不平凡的经历!你肯不肯讲给我听听呢?我想知道你最初的起点。”
  林鹤避开那面镜子,在床边的椅子坐下。
  这个华侨老人很有洞察力,他把林鹤看得很透。最初的起点,正是林鹤藏得最深的秘密。邮市里人们只看见他巧妙把握时机,买进卖出叱咤风云,奇迹一般发达起来,谁能想到他过的另一种黑暗可怕的生活呢?这段经历除了他现在一直照顾着的顾阿婆外,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看了红印花以后他在街头流浪了十几年,遭遇的苦难和辛酸,犹如火的烙印重重叠叠布满心头。他顽强地活下来,流浪儿的日子为他在邮市大展身手打下坚实基础。当然,这一切不能告诉韦老头,这是他的秘密。
  “啊咄,你年纪轻轻城府很深,什么也不肯对我讲啊!”韦老头叫道,“那你还想买我的红印花呀?等我死了再来吧!”
  林鹤苦笑不语。
  韦柏辉并不真生气,他在林鹤对面坐下,饶有兴致地望着林鹤的脸。“我喜欢怪人,你就是个怪人。我们两个慢慢地玩吧。我不会死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下个月我要结婚了,我的爱人可漂亮啦!”
  “你是一个坏老头!”
  “坏老头?哈哈哈……对,对,我就是个坏老头!”
  韦柏辉高兴得满屋子转圈,眉飞色舞地描述他的晚年恋爱史。女方四十五岁,原是做钟点工的女佣,每天下午五点到八点在韦家做饭、洗衣、收拾房间。一般来说上海做女佣的都是外地妇女,安徽人居多,可这个女佣是上海人,而且很有文化教养。韦柏辉好奇,试试探探老打听她经历,时间长了终于知道她的不幸遭遇:她有两个孩子,小女儿得了一种血液病,从三岁起就靠每个星期输一次血维持生命。她的丈夫为搞钱陷入赌局,先是赢后来输,最终不可自拔。为保住小女儿她只得和赌棍丈夫离婚。她所在的工厂亏损累累,工人陆续下岗,连她这个技术员也只发一百多元工资自谋出路。工作一时不好找,小女儿输血要钱刻不容缓,她只好像安徽农村姑娘一样做起了女佣。做女佣工资是不少的,但是一天十几个小时不停,做完这家上那家,她整日劳累不堪。韦柏辉由同情而爱慕,经常帮助她;她无以回报只有更加精心照料老人生活。天长日久这事情就到了瓜熟蒂落的地步。
  “说来也怪,我就是特别喜欢她。我眼睛里哪个女人也没有她漂亮,没有她贤慧,好像有一种缘份,上天安排好我要和她在一起!”韦老头激动地说。
  “是的,人可能是有缘份的……”林鹤想起雪子,不由感叹道。
  “她这个人很志气,不到结婚不肯搬到我这里来住,还是天天打工,我发火她也不听……下个月就结婚了,我不让她再吃苦了,我要把她小女儿送到美国去治病!……”
  “我怎么没有看见过她?”
  “她做钟点工。你来时她在人家家里做事。今天不要走了,等她做顿晚饭给你吃,她烧的菜天下第一!”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呀,祝你们早成眷属,婚姻美满!今天我还有事,不吃晚饭了。”林鹤站起来告辞。
  韦柏辉送他到门口,握住他的手叮嘱:“结婚那天你一定要来,你是我的好朋友!记住,下月五号,五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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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回忆吧,总会想起来的。是不是云南?那地方有个蝴蝶泉,树枝上挂着一串一串蝴蝶,好像满树的花朵忽然开放了……”
  写字台上摆满了蝴蝶邮票,雪子坐在这成片成群的蝴蝶面前,脑子里一片空白。林鹤站在她背后,弯下身子在她白嫩的耳朵旁轻声述说,努力唤醒她的记忆。雪子面色苍白,漆黑的眼珠又蒙着一层浓雾。穿过浓雾她可以看见一些零碎片断的情景,却怎么也无法拼起一幅完整的图画。她很累,林鹤搀扶着她,帮她寻找失去的记忆。
  “冷。”雪子喃喃地说,“那地方很冷……”
  林鹤叹息道:“那就不会是云南了……哪里呢?哪里还有许许多多蝴蝶呢?”
  “蝴蝶也很冷。蝴蝶飞到我的脸上、脖子里,好冷啊……”雪子仿佛处于催眠状态,断断续续地说着,“一只蝴蝶飞进我嘴里,化了,化成很冷很冷的水……”
  “雪!那不是蝴蝶,是雪呀……”林鹤压低嗓音兴奋地喊道。“我做过一个梦,你在雪原上走,大雪纷飞把你整个人里了起来,我看不清你的脸……”
  “是雪。好大的雪,我在雪原上走啊,走啊……”雪子眼前的雾渐渐退去,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冰雪世界。
  “东北!”
  “佳木斯!”
  雪子叫喊着站起来,忘情地扑到林鹤的怀里。她想起来了,她的家乡是佳木斯。好像电路一下子接通了,她想起许多儿时的情景,还有街道,建筑,森林……她伏在林鹤胸前喃喃述说,声音急促而又热烈,仿佛在说情话。林鹤搂着她,心中无限疼爱。雪子说着说着,速度慢了下来,记忆又变得断断续续。她讲到赶火车,眼看赶不上了,很紧张。那是深夜,天空漆黑漆黑。她坐上火车看着窗外的夜空,人慢慢地淹没在那一团漆黑之中……
  林鹤捧起她的脸庞,凝视她的眼睛,他又看见一片迷惘。
  “你一个人吗?”林鹤问,“一定有人和你一起赶火车,他是谁?”
  “没有,我一个人……我记不清了。”雪子吃力地摇摇头。
  “你坐火车上哪儿去?上海吗?”
  “我累死了,我不想说话!”雪子烦躁地喊道。她倒在大床上,拉起毛巾被盖住头。
  林鹤默默地收拾起写字台上的邮票。《蝴蝶》用不着了。姑娘失去的记忆使他着迷,那究竟是什么呢?自从雪子来到他的阁楼,他总像生活在梦里一样。他喜欢这个离奇的梦。林鹤找出一本空邮册,精心挑选一批与东北有关的邮票,组成一个邮集:《天安门图案东北贴用》、《丹顶鹤》、《东北虎》、《紫貂》、《梅花鹿》、《长白山》……他把邮集轻轻放在雪子枕边,希望她欣赏时能够重新唤起记忆。
  林鹤和雪子在一起十分和谐,他们仿佛共同生活过很长时间了。这表现在种种细节上:做家务、看电视、甚至想心思,什么都默契。真是难得的好感觉。雪子对这间三层楼阁楼特别喜爱,这种老式洋房的结构与现在房子完全不一样。虽说是阁楼,配有一间宽敞的厨房兼卫生间,面积几乎与住房一样,还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将它们连接起来,使人感觉空间很大。老木头地板陈旧而结实,踩上去挺舒适。因为这里是最顶层,林鹤在楼梯口做一扇门,将整个顶层封闭起来,还赚到一截楼梯,安全、安逸,好像一片独立完整的疆土。
  这片疆土还有一个幽密之处:厨房里大浴缸的上方,是一排木橱似的电表箱;电表箱旁边有一扇嵌在墙壁里的小门。这小门难以觉察,林鹤在电表箱里某个地方按一下,小门嘭地弹开,露出一个黑洞。有一天雪子睡觉醒来不见了林鹤,以为他出去了,便独自泡在浴缸里洗澡。她忽然听见林鹤咳嗽,仰脸一望,只见林鹤的脑袋从上方墙壁探出来,好像猎人客厅里挂着的鹿头。雪子吓得尖叫起来,林鹤还笑哩。她用湿毛巾打他的头,打得他把头缩进黑洞,雪子也赤裸着身子钻进去。原来天花板顶上还有一个好大的世界!这小门本是留给工人修检屋顶用的,斜面屋顶与天花板之间的空间具有隔寒隔热的功能。林鹤将它改造加固,变作放邮票的密室。他在里面放了好多箱子,箱子都是特制的,隔层间填满防湿的干石灰。林鹤整版整版的邮票,成封成封的小型张都放在这些锁好的箱子里面。一支燃烧的蜡烛将黑洞照得昏昏暗暗,雪子往深处走了两步,人像在平衡木上站不住了,摇晃起来。林鹤赶紧去扶她,她趁势倒在他怀里。湿漉漉的身体颤抖得厉害,林鹤感觉到这身体的温热和丰满。她用力搂住林鹤,又挣扎似地扭动着。这是他们第一次肉体接触,林鹤心跳得快要爆炸了。雪子狂热地吻他,两片嘴唇肉感而柔软。她的舌尖仿佛带电,触到林鹤口腔里使他浑身痉挛。林鹤回吻她,两人的蜷曲的长发纠缠在一起……
  “永远不要出去,我们做山洞里的野人。”雪子在他耳边说。
  雪子真的迷恋黑洞。她常常一个人钻进去,吃饭也不肯出来,林鹤要像抓猫一样把她抓出来。有时,林鹤半夜醒来不见了她,打着手电往黑洞里照,发现她倚着箱子睡着了。林鹤看得出她又想起许多往事,只是不肯说。他试图问她什么,她立刻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冷冰冰只是外壳,透过外壳林鹤看见一种极度的恐惧。雪子生活在恐惧之中,教林鹤非常难受。这恐惧必定与她的经历有关,为了躲避恐惧她忘记经历。失去记忆的病症只是她神经系统自我保护的表现。
  林鹤努力缓解雪子的恐惧。他不再企图唤起她的记忆,这种记忆对她身心没有好处。林鹤陪她欣赏邮集,一枚枚美丽的邮票唤起她灿烂的笑容。方寸之间天地广宽,邮票丰富多彩的内容涉及到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人物故事。林鹤讲啊讲啊,雪子的小指勾着他卷发渐渐听得入迷,洋娃娃似的黑眼睛放出晶亮的光芒。
  “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好人?”雪子会忽然这样问道。
  雪子一步也不肯离开林鹤,真的像只付人喜爱而又缠人的小猫。她还不肯离开小屋。林鹤有事出去她总要缠绕半天,叫她一起去她又不肯,最后眼泪汪汪地送林鹤到楼梯口。楼梯口那扇门关上了,她又赶快跑到房间里打开靠马路的钢窗,探出半个身子向林鹤挥手。雪子真是个多情的姑娘!
  林鹤还不能改掉所有的习惯。夜晚,他忍不住总要往圆孔窗外面望望。对面窗口亮着灯,那位少妇或做绒线娃娃或看书,一举一动优雅恬静,依然对林鹤产生着很强的吸引力。他并不是花心,只是不舍得放弃一枚精美的邮票。他尽量不使雪子注意自己行为,但雪子早就注意到了。有一天夜里传来《致爱丽丝》的钢琴声,雪子痴迷地听着,长长的黑睫毛盖住两颗晶莹的泪珠。琴声飘然远去,小屋里恢复寂静。雪子轻轻地问:“是她弹的吗?”
  “谁?”
  “你知道还要问!”雪子有点不高兴地说,“她是你以前的情人吧?”
  林鹤哑然。他怎么解释呢?他的不同常人的爱情方式谁又能理解呢?不过,他还是走到床边对雪子讲了。他把对面窗口的女人当作故事讲,讲得很细很长,其间自然渗透着自己的微妙感受。雪子惊讶地听着,她仿佛一下子踏入林鹤的内心世界,看见一座悬崖。
  “原来是这样……”雪子说。一串串眼泪忽然滚下她的脸颊,仿佛心底深处有个伤口被撕开了。
  林鹤蓦地一震。他想起一件事情,赶忙解释:“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无法解释。
  夜深了。露水打湿窗外巴掌似的梧桐树叶。雪子睡着了,台灯下她的脸蛋红润润的。确实存在问题。林鹤不安地审视自己。那天从黑洞里出来,他把赤裸的雪子放在床上,野兽般的激动忽然消失了。一颗心像外科医生一样冷静,不,外科医生也不会如此冷静;只有集邮家,天生的集邮家才会这样冷静!面对一枚稀世珍邮他首先要辨真伪,然后用挑剔的目光检查品相,接着评估它的价值,还要查询它流传的途径……这一切完成之后,他就会处于一种震撼,审美的震撼,艺术的震撼!人像遭到电击一样片刻脱离了现实世界。当时林鹤就是这样一种状态,面对雪子美妙的裸体,他丧失了作为男人的功能。
  雪子肯定不理解。她不明白林鹤为何不要她,而她是需要的。听了林鹤对邻居女人的描述,她把两件事情联系起来,顿时明白过来。她以为林鹤只把女人当作邮票!可是她对林鹤有误解,什么误解林鹤自己也讲不清楚。他知道,女人是女人,邮票是邮票,两者同样体现出美,同样作为爱的对象,被追求的对象存在。只是女人还有一种不同于美的东西,对此林鹤还很陌生。这一切谁能讲清楚呢?那东西混饨、暧昧,时隐时现地触动林鹤作为男人的神经。然而它还没有聚积起足够的力量,诱导林鹤进入女人的身体。
  林鹤轻轻搬起雪子脖颈,手伸到她脊背下面解开乳罩。他停了一会儿。雪子没醒,她睡觉像婴儿一样熟,怎么翻动都不会醒。林鹤摘去乳罩,两只乳房挺立起来。林鹤知道许多女人看似丰满,乳房却是大而松耸;而雪子的乳房是挺立的,按一下会弹起来。乳头呈椭圆形,红润润的,竟然像两颗成熟的樱桃。林鹤把雪子的乌发铺撒成扇形,衬托出她剥去外壳的熟鸡蛋一样的脸:白、嫩,无任何瑕疵。她的眼睫毛又黑又长,轻轻盖住没有完全合拢的眼睛。腮旁有浅浅的酒窝,逗人喜爱。丰满红润的嘴唇即使在睡梦中也如此性感,林鹤忍不住俯身吻她。但是没有黑洞里的感觉,再吻,还是没有、他注意到她的脖颈、洁白细长的脖颈教人无法不联想起天鹅。这一段的皮肤特别细腻,仿佛是白玉雕制的。暗蓝的筋脉在薄得透明的皮肤下蠕动,林鹤用手指一按就消失了,松开手指它们重又浮现出来。暗蓝色,神秘的颜色。林鹤抬起胳膊看看,自己的筋是青色的,很难看。女人和男人多么不同啊!
  林鹤搂着雪子的裸体躺下,关掉床头柜上的台灯。黑暗中心里有一种满足感:他搂着她,他拥有她。他试图唤起黑洞里有过的冲动,刚刚有点意思了,忽然想起雪子脖颈下面靠胸脯的地方似乎长着什么东西。于是,他不安起来,打开台灯在那里搜寻。他发现雪子乳房上方平坦处有几颗难以觉察的痣,但又不是痣,好像长在皮肤下面。看了半天看不清楚,他赶忙跳下床找了一柄放大镜,跪在雪子身旁仔细研究。这下看清楚了,是血液淤积的红点,很好看,好像是凝固在玛瑙里的小虫。不知道对身体有没有害处。雪子的身体太美了,林鹤只要看见就会入迷。那一双腿从浑圆丰腴的臀部延伸下来,修长匀称,曲线的变化妙不可言。大腿雪白雪白,光滑得令人难以置信。林鹤用放大镜照她的大腿,竟然发现汗毛像树林一样耸立着,皮肤也龟裂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他急忙移开放大镜,大腿依然如象牙一般光滑洁白。真是不可思议!再好的品相也经不住放大镜检验。林鹤把放大镜搁在床头柜上,暗想:幸亏雪子睡熟了,否则她决不允许他用放大镜照自己的身体。她会骂他精神病。可是干那种事情怎么能够如此细致地品味她美妙的身体呢?还是这样有趣。林鹤满足了,刚才培养的冲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轻轻地为雪子戴上乳罩,使她侧身往里睡,这样她醒来什么也觉察不到。做这些动作时,林鹤觉得自己好像将一枚红印花夹回集邮册。
  真是不可救药!林鹤关灯时想。他怀疑自己有毛病。但是这种责备和怀疑并没引起他多少不安,等他入睡时,又梦见树林一样的汗毛和将皮肤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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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的夜景独有迷人之处。街面流溢着霓虹灯干变万化的光彩;幢幢大厦犹如形状各异的巨人在夜幕衬托下展示自己的身影;商店橱窗因灯光作用比白天更为诱人;行人匆匆显出一种特别的兴奋;汽车鸣叫、音乐飘荡和着种种嘈杂渲染出骚动的繁华……这一切表现出城市的力量,仿佛活跃的生命向大自然挑战,用一道光华的利剑划破苍茫无垠的夜空。
  牛司令他们一到夜里就精神抖擞,许多重要活动都在天黑之后进行。吃过丰盛的晚宴,花枝招展的小姐们陪同这些老板在舞池里翩翩起舞;谁的嗓子好且兴致高昂就上台唱卡拉OK,现代娱乐工具把他们的歌声装饰得辉煌灿烂;玩得有些疲劳就一头钻进桑拿浴室,让蒸气逼出汗水将每个汗毛孔里的油垢冲洗干净;夜深了老板们聚在豪华客房里洽谈商业机密,身边照例陪伴着漂亮的女秘书……
  牛司令在华瑞宾馆十八层包了两个套房,作为邮票大战的指挥部。华瑞宾馆在肇嘉浜路,他的包房窗户正对邮票市场。白天,他站在窗前拿着望远镜能看清市场里一切活动。牛司令特别喜欢自己这种姿态,让咪咪小姐和菲菲小姐照下无数照片,闲时左拥有抱问她们:“我像不像拿破仑?”回答当然是像。黑皮阿三加入他们一伙,在邮票市场和华瑞宾馆之间穿梭,或搬邮票或拿钞票,生意兴隆。有大笔交易就直接领老板客商到牛司令的包房,一箱箱邮票一箱箱现金当场交换,点钞机都用坏好几台。牛司令很为这壮观场面自豪,嘴上说自己像拿破仑,心目中他却是港台片里做毒品生意的大哥大。
  他的保镖是原虹口区拳击冠军,人高马大,据说一拳能放倒一头牛。为了不让保镖闲着,牛司令常与宾馆保安人员寻衅,三句话不对他就摘下法国金丝眼镜擦擦,一挺矮小身体庄严地发出命令:“阿黑,教训他——”那个阿黑就摆好拳击架势,跳跃着攻击上去。阿黑是牛司令给保镖起的外号,人精得很,光跳跃不出拳,直到旁边人围上来将他拉开,才气喘咻咻向牛司令报告:“老板,要是他们不拉我,这一拳出去他人就要飞起来,撞碎玻璃门跌到马路当中……”牛司令仿佛看见了这惊人场面,满意地点点头。一楼大厅是比武擂台,二楼是宴会餐厅,三楼是KTV包房和舞厅,四楼是游泳池、桑拿浴室,十八楼是交易所兼消魂洞房……牛司令和他那班大款兄弟在华瑞宾馆上上下下,循环往复,真的像住在天堂里一般。
  忽然有一天黑皮阿三带来了坏消息:邮王林鹤大量抛出《三国演义》小型张!牛司令紧张起来,立刻召开舰队紧急会议,陈百万、毛蛤蜊、长脚、四眼师爷、螃蟹老张五巨头在十八楼豪华套房里济济一堂,共同商量对策。《三国演义》是牛司令他们做庄家炒起来的,初时非常成功,东北市场、北京市场、广州市场受上海影响,无数邮商、邮迷竞相抢购,《三国演义》小型张的价格狂飚暴涨,短短一个月里从九元涨到三十元。最近一段时间有点涨不动了。有消息说香港、台湾《三国演义》小型张倒流回大陆,这都是港台邮商发行时吃进的,见有厚利抛回大陆邮市。在这种背景下,邮王林鹤的举动不能不引起牛司令他们的注意。
  “他卖了多少《三国演义》?”牛司令在房间里踱步,蹙着眉头问道。
  黑皮阿三说:“《三国演义》涨过二十元,他就让我们零吊散卖;见到三十元价位他成封地丢出来。昨天更猛,一下抛出一百多封!”
  咪咪、菲菲两位小姐轻声计算:“一张三十元,一封一百张,一百封……乖乖,三十万元呀!”
  陈百万是股市老将,他在角落的沙发上发问:“这个林鹤,嗯,手里有多少货?”
  黑皮阿三一惊一乍地道:“这可没数,这个人深不可测!《三国演义》小型张一出来他就看好,我们卖四元一张,他四元二角统收。他的眼光一向很准,只要他出动扫货,隔几年这邮票保险飞上天……八八年以来,他吃得最多的邮票就是《三国演义》小型张,好像老早算好你们要来炒它!”
  毛蛤蜊焦躁地喊:“不要帮他瞎吹!”
  四眼师爷带一副散光眼镜,慢条斯理地问:“买进那么多小型张,他的资金有多少呢?”
  “资金?”黑皮阿三斜一眼毛蛤蜊,愈发吹得起劲,“那更加深不可测!师爷你想想,当时一封《三国演议》只要四百二十元,他昨天抛出一百封小型张本钱也不过四万二,卖掉几版猴子就有了;他今天丢几张《梅兰芳》,明天甩几版《毛主席诗词》,《三国演义》不就一百封一百封进来了吗?资金?他要资金干什么?他的邮票就是资金。鬼才晓得他手里有多少邮票!老实讲,要比资金,邮王光起火来你们整个舰队恐怕也不是对手!”
  牛司令拿起望远镜朝外面看,声音像从窗外飘进来:“不是资金,我们不怕他的资金;是影响,这个人物有影响……黑皮阿三,你们都跟在他屁股后面出货是吧?”
  “我没有,我黑皮阿三是讲义气的!不过王老头他们都不敢留《三国演义》了,手里有货赶快卖掉!你望远镜里看过去,所有的邮贩子都跟林鹤跑,林鹤人蹲在家里还用不着出来……我是梆在你们战舰上了,《三国演义》放在手里捂死,跟牛司令共进退!”
  长脚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发财了,我们要把《三国演义》炒到五十元以上。”
  牛司令蓦地转过身,放下望远镜。“不,计划要改变。”
  众人惊愕地望着他。他走到黑皮阿三面前,神情高深莫测:“你说,林鹤卖了《三国演义》,那么多钱流向何方?”
  “买邮票啊,他这个人从不吃喝嫖赌……”
  “买什么邮票呢?”
  黑皮阿三愣了一会儿,重重拍了一下脑门:“啊咄,《熊猫》,他要炒《熊猫》啊!你们收《三国演义》的时候,林鹤就陆续吃进《熊猫》;昨天他抛出一百多封《三国演义》,隔手就买进八百封《熊猫》,《熊猫》一天涨了两毛……我万万料不到他会去碰这种垃圾邮票!”
  咪咪、菲菲忍不住问:“什么是熊猫?”
  黑皮阿三打开他的邮夹子,翻出一枚四方型状的小型张。众人围拢去看,只见小型张画面上蹲着大小两只熊猫,角上有一丛竹子,边框上写着四个很难看清的篆体字:“拯危继绝。”这小型张构图不甚漂亮,色彩平淡,纸质单薄,模样小头小脑,不受集邮者欢迎。黑皮阿三介绍说,最要命的是它发行量大,邮政当局一家伙发出一千二百多万枚,成为存世量最大的小型张。自一九八五年发行以来,《熊猫》一直跌在面值里,三元的票面卖两元五角,买回家寄包裹当邮票贴也上算。同类性质的小型张还有《白鹤》、《马王堆汉墓帛画》等等,邮商叫它们“垃圾邮票”,从没人染指炒作。现在,林鹤就在买进《熊猫》,黑皮阿三怎能不吃惊呢?
  “真是人才难得,”牛司令感叹道,“声东击西,逢低吸纳,这个林鹤人才难得呀!”
  毛蛤蜊说:“你请他入伙当政委,他也不干,还有办法?”
  “我来个照葫芦画瓢,抛《三国演义》吃《熊猫》!”牛司令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亮光。
  黑皮阿三连连摇头:“《熊猫》炒不起来的。”
  长脚、螃蟹老张等反对道:“怕他林鹤干嘛?我们有资金,马上叫《三国演义》见五十元!”
  牛司令一摆手,拿出老大的派头:“不要吵,都听我的!你们几个分头到沈阳、北京、武汉、广州抛出《三国演义》,买进《熊猫》,要快,乘飞机!我,哈哈,我把林鹤的战略放大一下,在全国范围做邮王!”
  四眼师爷微微颔首:“高,这一招高。”
  有师爷支持,牛司令更加起劲:“你们晓得吧?《三国演义》再涨百分之十要三元,《熊猫》涨百分之十还不到三角,两者要差十倍!有力量把《三国演义》推到五十元,为何不把《熊猫》炒到八、九元?再说《熊猫》现在三元面值卖二元七、八角,明显偏低不合理,买进一点风险也没有。林鹤高明就高明在这里!他看见我们进场,就预见到大批外围资金进入邮市,早晚发现《熊猫》这样的目标。等我们想到炒时,他已经低价位吃足了,正好派发给我们!目前股票进入熊市,邮票刚刚热起来,我们跟牢林鹤的步子走,在全国邮市就是走在前头!懂吗?”
  这一席话说得大家心服口服。
  味咪说:“林鹤这样神,我们再想想办法拉他进来。”
  菲菲说:“是呀,我们两个去公关公关……”
  牛司令点点头:“这个人一定要!不过你们两个没份量,搬不动他……黑皮阿三,我让你调查林鹤的弱点,你查得怎么样了?”
  黑皮阿三说:“林鹤多年来一直让我们帮他找一种清朝邮票,叫红印花;他很怪,什么邮票都很挑剔品相,就是红印花专门要背面画过一个十字的……”
  师爷一拍沙发扶手:“是不是用毛笔画的?”
  “对,好像是小孩乱画的……我搞到过一张两分面值的卖给他,贵出市价一倍他眼睛都不眨一眨。”黑皮阿三说。
  “巧了,巧了!”师爷叫道,“我大伯伯文化大革命时买到一张肆分面值的红印花,说是很值钱,清朝老古董。我还是小孩,爬到他膝上看过一回,背面就有一个十字!”
  牛司令好像有了几分把握,赞许地握握师爷的手:“这件事就拜托你了,叫你大伯伯让给林鹤,价钱出高些也无妨。这个人情,林鹤不会不买帐吧?”
  “还有一件事情大概也能把林鹤套牢,”黑皮阿三神秘地说:“他在邮市搭到一个女人,据说十分宝贝,整天关在屋里不出来……”
  谈到这个话题,众人眼睛立马亮起来。黑皮阿三将邮市里的风言风语再添油加醋,编出一段离奇情节。在他口中,那个女人仿佛是蝴蝶变的,林鹤一见她魂就被迷住了……牛司令见他扯得荒唐,便不再理他,独自走到窗前思考问题。
  牛司令这人很聪明,他知道拉林鹤入盟十分关键。林鹤的经验,林鹤的影响,林鹤的资金都是他急需要的。有了林鹤,他这支舰队就可以从容地左右市场。他很奇怪,林鹤看上去平平常常,怎么会蕴藏着如此巨大的能量呢?他知道自己的能量吗?假如知道,他为什么不像牛司令这样轰轰烈烈干一番呢?谜一样的人物。不过牛司令想出照葫芦画瓢的妙计,足以吸取邮王的精髓。这就像他当年做服装生意一样,瞄到一种好款式立即模仿加工,投入市场。林鹤在上海一有动作,他照样放放大,让手下乘飞机到全国邮市模仿实施,他自己不也就是邮王了吗?他迅速计算一下:最近一个月里他的舰队吃进三千余封《三国演义》,平均价格二十元不到,如果三十元出手,就能赚进三百多万元。翻过头来,可买进三、四万封《熊猫》,一张《熊猫》只要炒上两元钱,他就能赚六、七百万呀!牛司令兴奋地搓着手,不由更加佩服林鹤弃《三国演义》取《熊猫》的战略。
  “黑皮阿三,别胡扯了!”牛司令转身喝道:“现在就到市场给我捉熊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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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红印花




  早上醒来,林鹤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牛奶。他到对面弄堂口的铁皮棚把奶瓶交给王阿姨,自己就去跑步。他起得早,马路上行人少,空气还有昨夜露水的味道,大口呼吸觉得自己的肺部变得新鲜起来。他生活简朴,吃穿不讲究,一套运动衣穿了五、六年,颜色已褪去,膝盖上还打了一处补丁。随着跑步的节奏,他的蜷曲的长发上下飘荡,使他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十分畅快。他先顺家门口的路往东跑,极目远眺,天空中几片朝霞令他心旷神。冶。
  这一带旧社会属法租界,洋房别墅附带片片小花园,毗邻连接,就有点公园的意思了。可惜高墙铁门将其分割开来,看不见各家花园的景致。但长得高大的乔木,如玉兰树、塔松。香樟树之类还是从墙头探出些枝叉树叶,将环境绿化许多。房子虽都陈旧了,式样依然新奇多变,带来一些欧洲风情。有几幢洋房整面墙壁长满爬墙虎,毛茸茸、绿油油,将窗户也遮掩起来。康泰路过去叫圣·路易路,不知是纪念哪个法国佬。再往前追溯,这里曾是一片墓地。
  墓地变成马路,可能风水很好。无论是圣·路易路时代,还是康泰路时代,这里始终是精英荟萃的地方。这条路只有八百余米长,门牌总共排到280号,在上海是一条小马路。但是,过去圣·路易路上住的都是洋人买办、达官贵人,举诸橡胶大王陈家、怡和洋行大班、杜先生杜月笙、京剧泰斗周信芳,都在这里拥有房子。解放后,居民逃跑一批,新进一批,路名改作康泰路。新居民有些是老八路,一群生气勃勃、吆吆喝喝的北方人。他们的到来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康泰路具有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它消褪了北方人身上的硝烟味,使他们渐渐安静下来,变成局长、处长,文明优雅地生活在洋房里。新时代的作家、电影明星、音乐家也汇集在这里,为康泰路增添了高雅的艺术气氛。资本家们愿意接受改造的,依然居留在康泰路,只是生存空间大大缩小了,像林鹤那样蜗居在阁楼里。他们小心翼翼地生活,精明、细致、幽怨,具有独特的气质。上海人把这一带称为“上只角”,意思和香港的高尚住宅区差不多。“上只角”的人们瞧不起“下只角”,同时很珍惜自己的地位,希望永远住在康泰路上。
  每天早晨林鹤在康泰路上跑一个来回。随着身体上下窜动,林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跳跃。这条马路属于他的,经过那么多命运的打击,他仍然在康泰路跑步。晚清做官的爷爷把101号整栋洋房买下,让正在圣约翰大学读书的爸爸住,妈妈从苏州迁来陪伴爸爸,林鹤的生命就是在康泰路诞生的。爸爸莫名其妙地死去后,妈妈就靠出租房子为生。解放后整栋房子收归国有,妈妈和林鹤住在三层楼阁楼里。幼小的林鹤并不知道这些变迁的缘由,阁楼一片小天地对他来说足够了。只是邻居们很讨厌,狠三狠四,仿佛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主人。妈妈从小就教他上下楼梯轻手轻脚,把他训练得像一只偷食的猫。二楼家的三子、四子,底楼家的大胖、小胖,看见他就欺侮,踢一脚,打一拳,问他讨钱用。有一次甚至吐一口痰,命令他用帽子擦掉。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躲避他们。可他们把他看得连猫都不如,给他起个外号叫“卷毛老鼠。”林鹤摸着自己的天生卷发,真是难过极了。直到现在,他还保留着轻手轻脚上下楼梯的习惯,楼梯陈旧的木板他踩上去一点声响也没有,真的像只老鼠。
  在躲避外部世界的同时,林鹤早早地进入了邮票世界。最初他发现妈妈悄悄地看红印花邮票,哭着吵着也要玩;妈妈怕他像爸爸儿时一样乱画,就买一些世面上的邮票给他玩耍。林鹤五岁就开始集邮,到妈妈去世时,他已经有了十年邮龄。此后命运沉沉浮浮,他始终抓紧邮票世界,这种一寸见方的花花纸头帮他死里逃生,使他得以生存。他像一颗埋在泥土深处的种子,悄悄地发达起来,成为康泰路上一个邮王。他已经有能力将失去的红印花一枚一枚追寻回来,他也有能力买回属于自己家族的洋房。林鹤血脉里一股传了几代的精气流动鼓荡,时机合适凭藉着小小的邮票也能长成参天大树。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在康泰路长久居留。
  林鹤跑步时总有一种兴奋,心底里感慨不已。他热爱这条马路,并为生活在这里自豪。
  他跑到康泰路东端,向北拐一个弯穿过华林路,钻入一条长长的弄堂。以华林路为界那边是长宁区,而这条名为潘家弄的长长的弄堂是上海滩多见的棚户区。仿佛华美的乐章简单地过渡一下,忽然转入一片刺耳的嘈杂,使人感到从天堂一下子跌进地狱。潘家弄鸽棚似的小屋一间紧挨一间,肮脏拥挤,破烂不堪。地面还是那种用石块拼砌起来的“弹格路”,一部黄鱼车踏过去颠得嘭嘭地响。住在这里的居民,往往几代人住在一起,屋里床叠床人挤人,阴暗潮湿。煤球炉子、木头马桶仍是这里不可缺少的生活用品,呛人的煤烟和发酵的臭味难以杜绝。打架斗殴、流氓犯罪总是贫穷的影子,这种地方的治安也难搞。每当跑进潘家弄看到这些情景,林鹤就想起过去的日子。在他活不下去的时候,顾阿婆一次次对他说:“搬到我这儿来吧,有我一口吃的你就饿不死。”他终于没有搬进潘家弄,一次次咬牙熬过难关。
  弄堂中部一个宽敞处有几家饮食店,林鹤买好早点,便跑向顾阿婆家。他天天跑步天天去看顾阿婆,十几年如一日从不间断。时间不用很长,放下早点聊几句就走,看见顾阿婆依然活得健旺林鹤心里踏实。老太太八十多岁了,还要出去拣垃圾,稍晚一些她就背着竹筐拿一把铁勾出门去。
  “啊啊,用不着你天天买早点心,见一面就行了……你这孩子最有孝心!”顾阿婆照例用一日苏北腔这样说道。
  “阿婆,今天不要出去了吧。”林鹤也总是这样央求。
  “不出去做什么?锻炼身体嘛,像你跑步一样。”
  “昨天拣到什么宝贝吗?”
  “一把铁壶有只洞,叫小炉匠补补还能用……”
  老太太笑得满面红光,身体硬朗超出常人。她的腰背有些佝倭,这是拣垃圾生涯留下的痕迹。三十多年前一个早晨,顾阿婆看见大饼摊头旁蹲着一个少年,饿得站也站不起来,就买了两只大饼笑呵呵地递到他面前。林鹤永远记住这张笑脸和两只大饼。当时他正不知如何生活下去,想偷东西不敢,想讨饭不好意思张口,是顾阿婆帮他找到一条道路。顾阿婆把他领到潘家弄家里,给他一把带勾的铁夹子,一只有背带的竹筐,说:“垃圾箱里有宝贝,翻翻找找不会穷!”他跟着顾阿婆出门,从此开始长达十六年的拣垃圾生活。
  林鹤把妈妈遗留给他的红印花交给学校领导刘书记,天真地以为自己离一个共青团员的标准不远了。没想到这套珍邮触动了一个人的私心,罪恶之手悄悄地将他推向深渊……
  技工学校的人好像发疯了似的,反复把他整来整去。那时政治运动接连不断,有点问题祖宗三代都要查一遍。这一查,他的成份问题又被拎了出来……
  没有人提起他不久前向国家捐献过一套红印花,他做过的好事仿佛被这世界上的人故意忘记了。那天早晨林鹤在总支办公室献出红印花时只有刘书记一个人,他多么傻,还要求刘书记保密,因为他想悄悄地为党和国家做点好事。现在林鹤熬不过去了,希望红印花能帮他减轻一些罪责。他去找刘书记,刘书记眨巴了半天眼睛,慎重地说:“这事还是不提为好。大家都知道了就会问,你妈妈为什么藏下红印花?你为什么不早点交出红印花?恐怕你还会多一条罪名啊!暂时我帮你保密,我是爱护你的……”林鹤吃了一惊,感谢刘书记的提醒,同时无奈地离开总支办公室。
  学校成了林鹤的地狱。同学们都斜眼看他,认真的人开会发言批判他,调皮的人下课欺侮他。他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孤儿,哪里经得住这个疯狂的时代轻轻一爪?他全身都是罪恶。喜欢集邮是资产阶级情调,在学校做好事是阴谋混入共青团,思念死去母亲是反动派的孝子贤孙……
  林鹤逃跑了!他不敢再跨进学校大门一步,那门成了他的鬼门关。他在街头流浪,混混沌沌,迷迷茫茫,仿佛丢了魂。有一天他在马路上遇到了刘书记,刘书记告诉他学校已将他开除。有些人还要把他揪回学校往死里整,是刘书记暗中保护只将他开除了事。林鹤当时很感激刘书记,他在他心目中始终代表着太阳!
  顾阿婆在大饼摊头发现他时,他已完全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心。顾阿婆领他走向垃圾箱,他发现了一个花花世界;这个肮脏、发臭的花花世界使他的生命得以复苏。垃圾箱里真的什么都有,阿婆教他要善于发现宝贝。光拣废纸、碎玻璃一天下来仅能糊口,可是拣到一卷铜丝或是一双尚可以穿的球鞋情况就不一样了,这一天算发了小财。发小财经常有机会,有时甚至还能发大财。阿婆说她曾经在一个破枕头里找到一百元钱,还有一次她拣到一个精致的鼻烟壶,拿到文物商店卖了二百多元……
  林鹤很快学会了寻宝的本领,并且具有他个人的特色:他专门拣垃圾箱里的信封,将好看的邮票剪下来,凑集成套卖给集邮者。用过的邮票叫信销票,当时比新邮票吃香。在没有遇见顾阿婆的日子里,有几次他饿极了试图卖掉自幼集藏的邮票;有钱的大人们很喜欢他的邮册,一谈价格他发现这些邮票已经成倍地升值了。他惊喜之极不舍得卖,从此懂得了邮票保值升值的功能。顾阿婆说要寻找宝贝,林鹤马上想出拣垃圾箱里信销票的主意。林鹤走遍大上海每一个角落,收获真不少,成千上万个垃圾箱真正成为他的花花世界。他活下来了,邮识也丰富了,并且有了积余的钱去买新邮票。拣破烂的日子竟为他日后成为邮王打下坚实的基础。今天林鹤成为邮市里人们猜测不透的传奇人物,谁能想到他这个邮王竟是垃圾箱里钻出来的呢?
  六十年代一批出色的特种邮票问世,《梅兰芳舞台艺术》啊,《金鱼》啊,《黄山》啊,《牡丹》啊……林鹤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他本能地喜欢这些邮票并看准它们升值的前途,尽其所有去购买收集。有一次,他在某个邮电局发现一枚尚未卖出的《第26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小全张,按发行价出售只要六角钱。他立即掏出身上的钱把它买下来。欣喜过后要吃饭时,他才发现自己口袋里只剩一分钱了。他饿了整整一天肚子,晚上回去连竹筐都背不动了,只好用最后一分钱在茶摊上买了一大碗水喝,才支撑下来。现在,这枚小全张在市场上卖到三千五百元,整整涨了六千倍啊!为了这些美丽而有价值的邮票,林鹤不知被过多少次肚子。直到现在林鹤还是特别节俭,大吃一顿,谁知道你吃掉的会是什么呢?他集邮的基础也渐渐厚实起来。
  垃圾箱还深深地影响了林鹤的精神世界。寻宝活动使他受到一种特殊训练,他特别善于从肮脏丑恶当中发掘美;他甚至喜爱这样做,像抽烟一样成为嗜好。在烂菜皮、馊饭、用过的手纸、碎玻璃片的下面,他会一眼看见偶然露出的信封角角,同时想象出被秽物掩盖着的邮票的精美画面。当他在苍蝇乱飞、酸臭刺鼻的垃圾堆里拣到一只贴着美丽邮票的信封时,他会忘情地坐下来,久久地欣赏这枚邮票。他所处的环境总是和邮票艳丽多彩的画面构成强烈对比,在这样的环境中审美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久而久之,林鹤对美的寻求渐渐有些变态,就像有些人专门偏爱臭豆腐一样。
  有时候沾上血腥味,美的印象就更加突出。有一次,林鹤在中山公园附近的垃圾箱里拣到一只信封,那可能是一封超重信,寄信者贴了一枚《牡丹》52分的大面值邮票。林鹤拣到好几套《牡丹》信销票,就缺最后这枚52分的,他喜欢得一屁股坐在一堆西瓜皮上,拿出身上唯一干净的手帕将邮票细细摩擦,又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把这朵牡丹花左看右看。忽然后面伸过一只小脏手,企图抢夺林鹤手中的信封。林鹤敏捷,那小脏手刚刚提到信封一角,就被他猛地一铮铮脱。他转过身,看见三个“垃圾瘪三”,其中一个膀圆块大,正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拿来——”粗壮小子命令道。
  “干什么?”林鹤将信封贴在胸中,紧张地问。
  “叫你拿来你就拿来!”对方蛮横地说。
  “不!”
  两个矮小一些的家伙蛇一般迂回过来,抱住林鹤的腿用力一掀,林鹤仰面朝天跌倒在那堆西瓜皮上。大块头瘪三俯下身子不知道怎么一个动作,信封就被他拿去了。林鹤愤怒了!他自幼懦弱,只晓得躲避,现在一对三他要打一场恶仗。他跳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对准大块头鼻梁狠狠一拳。这一拳好重,大块头竟两手一扬跌倒,信封像蝴蝶似的飞到人行道上。林鹤同样飞过去将它抢在手里。三个家伙像凶恶的小狼,挥起带钧的铁夹子冲上前。林鹤两只手捂紧胸前的信封,人滚躺在垃圾堆里,任铁夹于雨点般地抽打他的身体,死也不肯松手。三个坏蛋打累了,不再注意那信封,把林鹤竹筐里的废纸破瓶当战利品掠去,还将竹筐踩烂。临走,那个大块头弯下腰,将鼻子流出的血滴在林鹤脸上,忽然举起铁夹子,用前面的弯钩在林鹤脑袋上重重一创,才扬长而去。林鹤的头顶出现两个小洞,鲜血汩汩地流淌……
  信封保住了。世界特别宁静。林鹤原地躺在垃圾堆里,久久地凝视着信封上的邮票。这朵牡丹花开得多么娇艳,一丛绿叶衬托着它,似乎飘来阵阵芬芳。信封染着点点血迹,不知是大块头的鼻血,还是自己头顶流下的血。血,最能刺激人的动物本能,林鹤的神经震颤不已。这时候,牡丹花仿佛获得了灵性,花瓣翕动着渐渐怒放,花蕊上一颗露珠晶光闪亮,那股芬芳也渐渐地浓郁起来……林鹤闭上眼睛,深深地陶醉了。
  十六年,漫长的生涯,林鹤生命中三分之一的时光就是这样度过的。在他有了相当丰厚的邮票资本之后,在他出入邮市有了相当的名气之后,他依然继续着拣垃圾的生涯。他似乎被垃圾箱迷住了,似乎被那里面美与丑的强烈冲突迷住了。如果不是一九七八年找到了患病在家的刘书记,他可能一生也摆脱不了垃圾箱。
  林鹤身上还有一个特点:十六年来他一直过着双重生活,这使他变得像一个两面人。每天清早,他穿着一套整洁的衣服走过康泰路,钻入潘家弄;在顾阿婆低矮阴暗的小屋里,他换上臭哄哄的工作服,背起竹筐拿起铁夹子从北面穿出潘家弄,一个“垃圾瘪三”出现在马路上。夜晚很晚的时候,他从潘家弄南口出来,穿着那套干净衣服走进康泰路。他极少与人交往,偶然有熟人问起来,他就说自己在某个邮票公司做临时工。出入邮市的时候,他总是那么从容、平静,朴素的衣着打扮配上一头漂亮的卷发,竟给人一个特别清洁的印象。尽管他长年在垃圾箱里打滚,性情中却表现出某种洁癖,尤其是对邮票品相的挑剔,对女人的美的挑剔,简直到了非完美不取的地步。在他文质彬彬、从容不迫的外表下面,他自己也不知道藏有一团怎样的混沌。他熟练地、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身心平衡,体面地做一个康泰路上的居民。
  探望顾阿婆从不间断,时间却是短暂的。闲聊几句,看见顾阿婆美美地嚼咀夹着油条的粢饭团,林鹤就告辞了。他飞快地跑出潘家弄,穿过华林路,又来到带着老殖民地风格的优雅宁静的高尚住宅区。早晨跑步的这段小插曲林鹤十分喜欢,他可以重温一遍过去的路线,又可以报答顾阿婆两只大饼的恩情。顾阿婆从不肯接受林鹤的钱财,林鹤就决心在老人家有生之年每天送去早餐。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照射在柏油路面。马路上有了人群,自行车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林鹤跑到铁皮棚,向王阿姨取了牛奶。弄堂口有个外地人卖小狗,几个小孩围住他学小狗叫。林鹤见那毛绒绒的宠物十分可爱,想起雪子一个人在家孤独,就问问价钱想买下来。这时候,对面楼里那位少妇也来拿奶,见林鹤逗弄小狗不由抿嘴一笑。林鹤朝她点点头作为回应。忽然身后传来严厉的呵责声:“你又来卖狗,跟我上派出所。”外地人已拿到林鹤的钱,机灵地把狗往林鹤手里一塞,朝他身后的警察赔着笑脸飞也似地逃跑。
  那警察是康泰路派出所的户籍警,干了好多年,康泰路的居民因他长得高大乌黑,都叫他“大老黑”。林鹤手里托着小狗有些狼狈,因为城市里不准养没有牌照的狗。林鹤朝警察笑笑,大老黑却板着脸。
  “林鹤,我正要找你!”大老黑直截了当地说,“你家住着一个小姑娘,是吧?”
  “呃,她是我的……”林鹤一时没词了。
  “我不管她是你什么人,你要马上来报临时户口!”大老黑人倒干脆,说完话迈着正步走了。
  少妇拿着两瓶牛奶从林鹤面前走过,眼睛的余光扫了他一下。林鹤忽然脸红起来,红得很厉害。他一手拿牛奶,一手托着小狗,急急穿过马路。自行车像窜来窜去的鱼,林鹤仿佛在河中央躲避着这些鱼。那警察也许想起他还没有处理小狗,折回来站在岸上喊:“还有这只小狗,你要么办牌照,耍么送人!”
  林鹤觉得一大堆麻烦向他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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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菜!太多了.下次在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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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多可爱的小狗!”雪子惊喜地叫道。
  小狗在陌生的地板上嗅了一阵,抬起头来用疑问的目光瞅着新主人。这是一只狮子狗,蜷曲的白毛几乎遮住它的眼睛。雪子穿着一件粉红色睡裙,蹲下来逗狗玩儿。她给小狗起了个外国小姐名字:杰奎琳。她柔声地呼唤:“杰奎琳!杰奎琳!”那小狗却溜溜地跑了,跑到走廊上两腿一趴,撒了一泡尿。雪子呀地惊叫一声,追过去教训它……
  太阳渐渐炎热起来,好在有风,南面的圆孔窗和靠马路的方形钢窗形成对流,三层阁楼还算凉爽。东面也有窗,窗外是一位将军家的花园,一棵巨伞似的樟树拔地而起,油亮的树叶几乎伸到林鹤家里来。清晨,云雀、黄莺、杜鹃总在花园里叫成一片,现在鸟啼逐渐稀落,蝉儿的鸣叫却像海水涨潮似的漫淹过来。
  林鹤平静地看着雪子逗弄小狗,心里却十分烦乱。警察大老黑给他出了一个不小的难题,报临时户口要编一堆假话,关键是雪子没有身份证啊!这些日子他和雪子仿佛生活在童话里一般,大老黑当头一棒把他打回现实世界。报上临时户口怎么样?以后怎么办?和雪子结婚吗?还是像现在老板们流行的那样,长久同居永远做一对情人?……
  林鹤什么也没想好。一只蝴蝶飞进他的窗口,雪子的出现突兀而又神秘。林鹤对自己感到奇怪:周围有许多女人,他为什么偏偏要了雪子呢?雪子来历不明,并且脑子有点毛病。林鹤从没和女人有过这样深的关系。自从与红娣那段恋情结束以后,他身体里什么地方仿佛暗藏着一个机关,咔嗒一下关死了。他对女人始终是淡淡地交往,热烈地观赏,永远保持一段固定的距离。和雪子睡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第一次应该是隆重的,深沉的,而他和雪子的关系却这样奇怪,简直有些荒诞!林鹤剖析自己,百思不得其解。
  “我要给杰奎琳洗个澡,你来帮我。”雪子跑来对林鹤说。
  “是啊,它身上挺脏的。”林鹤答应着跟雪子来到浴缸前。
  雪子的睡裙薄得透明,肩上只有两根丝带吊着,十分性感。粉红颜色不理想,换成黑色就好了,他心中浮现出初次见到雪子的情景,那天她浑身穿着一片黑色,反衬出白雪似的肌肤。黑色使他心悸,仿佛触动了意识深处的东西。雪子把小狗浸在水里,小狗惊恐地呜咽起来。雪子喃喃细语地安慰它,用浴液搓洗它长长的绒毛。林鹤发现她洋娃娃一样的脸上,有一种做母亲的神情。林鹤觉得有趣,就盯住她看……
  “嘿,你看!它是个男的!”雪子在洗小狗的肚子时忽然叫起来,“我们搞错了,杰奎琳是个男的!”
  林鹤笑出声来:“它是男的……一条男狗。”
  雪子抚弄着小狗的肚子思忖道:“那就要改名了……杰奎琳,杰克……叫杰克怎么样?”
  雪子抬起头,正迎上林鹤注视她的目光。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娇嗔地打他一下,道:“你真坏!”她迅速地擦干小狗,把它抱到南窗台晒太阳。
  林鹤跟到前面房间,伸出两手从后面抱住雪子。雪子轻轻挣扎几下,倒在他怀里,白净润滑的双臂环绕着林鹤的脖颈。林鹤觉得这种时候雪子更能引起他的冲动,他闭上眼睛吻她。他听见雪子喘息着在耳边喃喃:“你……你是不是男的?”
  林鹤大窘。近来林鹤越来越怀疑自己有病,他始终做不成男人。怎么办呢?还是叫雪子走吧。但雪子抱得他更紧,丰润的嘴唇吻他更加热烈,林鹤不由自主地卷入进去。
  “嘭!嘭!嘭!”楼梯口传来敲门声。
  新得名杰克的小狗站窗台上汪汪叫,颇有男子汉的威风。林鹤与雪子慌忙分开,林鹤去开门,雪子躲到卫生间换衣服。林鹤家几乎没有客人来访,这敲门声来得突兀引起一阵慌乱。
  来访者是底楼的大胖。这个从小欺侮林鹤的胖子,如今已经胖到塞满了楼梯。他吃力地鼓涌进门,连连声明自己是来抄电表的。这个楼三家轮流负责收电费,小电表统一装在林鹤家大浴缸上方的电表箱里。所以,虽说邻居关系不好,一个月一次来往还是免不了的。不过以往都是大胖老婆来做这类事情,今天却是这个胖子亲自出马,十分罕见。
  大胖直愣愣地往卫生间闯,林鹤急忙拦住他:“请等一下……”
  大胖小眼一眯,诡秘地笑起来:“怎么?有贵客?”
  那笑容分明表示他知道了什么。林鹤顿时想起大老黑和大胖是哥儿们,定是大胖看见雪子进出向派出所打了小报告。一股厌恶搅得林鹤嘴巴发苦,但也只好无奈地笑笑。大胖不等林鹤邀请,摇摇晃晃走进房间,山一样堆在凳子上,呼哧呼哧喷着热气。
  “你晓得吧?二楼的三子、四子差点拼刀子!”大胖刚刚喘定就吹起来:“这次出售公房要现钞,三子没有钱,想问四子借。兄弟一起买下二楼房子,产权共享。你说这个四子,贸易公司老板做得这样大,偏不拉兄弟一把,想趁机独吞二楼三间房。三子是一般干部没钱,可你也知道他是有名的拼命三郎,小时候敢和我打架,现在气得天天拍菜刀!他们家老头子死得早、哥哥姐姐都在外地,兄弟相争有得好戏看了!”
  “三子应该有份,他的户口也在这里。他不放弃产权四子也没办法。”林鹤说。
  “可是他没钱呀!出售公房白给你得便宜吗?国家要回笼资金的!三子本事不大,酒量不小,一点点工资都给他灌黄汤了……”
  “你和小胖怎么样?”
  “我家没问题,老头子有钱!小胖自己一套房子很实惠,不会跑回来跟我抢房子。老头子说了,我买房小胖买房钱都由他出,钱不够找后边周司令借——我老子四二年是周司令的警卫排长,救过他命呢!老头子很火,他要找老首长问问:干了一辈子革命快死了怎么还要自己掏钱买房?老脑筋,拎不清!”
  正说着,雪子梳妆整齐地走进房间,大胖站起来拿出他当年当兵的神气,一个立正,说“你好!”接着斜眼瞄瞄林鹤,仿佛补充道:“瞧瞧,这样漂亮的女人也养起来了!”
  林鹤狼狈地干咳。这家伙从小是楼里的魔头,一只手抓住瘦弱的林鹤的衣领提到半空,号称要摔死“卷毛老鼠。”林鹤最恨他也最怕他,至今和他说话还不能挥洒自如。
  大胖殷勤地对雪子作自我介绍:“我是底楼魏国林,他们都叫我大胖。我和林鹤从小是赤膊兄弟,好得没话说,对吧林鹤?今天我来取经,哦,也来抄电表,婆婆妈妈的事现在都要做。我说兄弟,你到底在做什么生意?我熟人多,打听了半天,康泰路上没人知道你究竟在干什么,真是一个神秘人物啊!怎样发达你教教我,有什么机会喊我一声,到底我们一幢楼裹住了四十年呀!”
  “不要拿我寻开心,我不会做生意。你还是向四子取经吧,他不是贸易公司经理吗?对了,我帮你去抄电表。”
  林鹤说完径直上卫生间去,大胖只好跟在后面。看电表的时候,大胖挤眉弄眼地说:“告诉你,四子在外面养了个小老婆,他老婆和他闹离婚呢!我看见过那个小老婆,年纪和你那位差不多,长相可就差远了……兄弟,有两下子!”
  林鹤被他折磨死了。总算抄好电表可以走了,那胖子到了楼梯口却又折回房间,拿起窗台上晒太阳的小狗玩。他摊开一只巨大的手掌,让小狗趴在上面,忽地往空中一抛,落下来用大手接住;再一抛,再接住,好像抛钱币一样。他咧开大嘴哈哈笑,雪子却惊叫起来。林鹤急忙奔上前去救出小狗,可怜的杰克吓得钻到沙发底下去了。
  “小狗真好玩!不过,上海设了举报电话,没有牌照的狗只要被人举报,武警马上开了车子来抓。昨天晚报上说,全市已经消灭三千条无证狗了。怎么样消灭你知道吧?我一个朋友在武警当支队长,他告诉我:用柴油生起一个大火炉,烈火熊熊;一车车狗拉来都是活的,武警战士抓住狗脖子就往火里一扔!哗,狗在火里跳舞,马上化为灰烬。
  这个胖子据说会写诗,讲起来绘声绘色。他面朝雪子讲,肥胖的脸变得狰狞恐怖。雪子退到杰克躲藏的沙发前,腿一软跌坐下来,吓得面无人色。林鹤想起雪子没有身份证,还有报临时户口的事情,脑子顿时轰轰响。
  大胖终于走了。他留下一个恶梦。
  雪子抱着杰克无声地哭泣,眼泪滴落在它刚刚洗净却又沾上灰尘的白色卷毛上。林鹤站在沙发前,心事重重地抚摸着雪子的长发。
  “这个人好可怕呀……”
  “不要紧的,”林鹤安慰她,我想办法搞个牌照,一定让杰克活下去!”
  “要快一点,快一点!”雪子仰起脸,被泪水浸亮的黑眼睛充满了希望。
  林鹤总是在邮票世界里躲避现实矛盾,活生生一个雪子的出现,却使他无处躲避了。他预感到安宁的日子就要被破坏,危险像屋角的阴影一样渐渐逼来。一刹那他冒出这样的念头:让雪子和小狗都走,就不会有麻烦了。但他马上又想:我为什么就不能随心所欲地生活一次?林鹤单薄的胸膛里燃起一片豪情,同时,豪情的火焰后面又有一个细小而清晰的声音不停地追问:“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雪子,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林鹤沉吟道。
  “什么?”
  林鹤将早上大老黑令他报临时户口的事情告诉雪子。他把自己最为担忧的问题摆在雪子面前:“你的身份证究竟哪去了?没有身份证就是黑人,住旅馆也不行,更别说报临时户口了。你知道这个严重性吗?”
  雪子呆呆地坐着,眼神发直。
  林鹤在屋里度步,思索一阵似乎下了决心,道:“这样吧,我陪你一同去佳木斯,补办一个身份证,也好看看你的家,看看你的父母。雪子,你看行不行?”
  雪子没有回答。她眼睛里好像有一片浓雾,看什么东西都朦朦胧胧的。林鹤走过去,俯下身子用探询的目光盯着她。雪子恐惧地睁大眼睛,鼻翼翕动着,身体往沙发里面缩,仿佛林鹤前来伤害她似的。林鹤叹口气,只得作罢。
  小狗杰克活跃起来,它找到一个纸盒子,又撕又咬,小爪子拨弄着,将纸盒子从屋子的这头推到那头。间或,它抬起头看看两个沉默的大人,“汪”地叫一声,见没人理它,趁机在屋子中央撒了一泡尿。
  阳光变得酷烈,风停了,三层阁楼的弱点显露出来;它像火炉一样闷热烤人。若在平时,林鹤会把三面窗户的竹帘都放下,这样房间里至少荫凉一些。
  该吃午饭了。雪子像个瓷人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林鹤上厨房做饭,他心神不定不知烧什么菜好。末了,他下了两碗面,煎了两个荷包蛋,端进屋去。
  跨进房门,林鹤愣住了:雪子已经离开沙发,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在来时提着的旅行袋里。她准备走!林鹤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雪子弯腰抱起小狗,另一只手提着旅行袋,梦游似地向门口走来。林鹤端着两碗面条,不知如何是好。雪子一侧身跨过门坎;在脸对脸的一刹那,林鹤看见她的眼泪喷泉般地溅落在脸上。雪子沿着长廊走到楼梯口,一拐弯,背影消失在阴暗的楼梯里。
  林鹤仿佛丢失了一件珍贵的东西,端着面条就去追。他喊:“站住!”
  那截楼梯封闭在门里。雪子倒不出手开门,就把旅行袋放下。这时候林鹤追到楼梯口,放下手中的碗,急急跨下几阶楼梯,伸手抓住了雪子。他紧紧搂住她,用力摇晃她,好像抢救一个昏迷的病人。
  “雪子,你怎么了?”林鹤大声喊道:“你要干什么?雪子!”
  雪子怔怔地望着他,泪下如雨。
  “你要走?你上哪去?……你有病,你没身份证,你哪里也去不了,懂吗?……雪子,我不是赶你走,我说的是真话!我们到佳木斯去,把身份证补好,这是唯一的出路……”
  雪子放声大哭:“我不回佳木斯,上哪去都行,就是不能回佳木斯啊!……”
  林鹤捂住她嘴,两人在楼梯坐下。林鹤吻她脸颊上的泪水,竭力使她安静下来。他在她耳边轻轻说:“慢慢地告诉我,为什么不能回佳木斯?”
  “我不知道……我忘了……我害怕!我害怕!”雪子混乱地说着。浑身颤抖得厉害。那双眼睛有着疯子一样狂乱的神情,教林鹤看着也恐惧起来。“放我走,我不能连累你啊!……不要问为什么,你不要问了,求求你!”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了。来,我们回去,我会有办法的!”林鹤一手扶着雪子,一手拎着旅行袋,慢慢走上楼梯。
  小狗杰克不会上楼,急得呜呜叫。林鹤把雪子放在床上躺好,又回去把那只同样有生存危机的小狗抱进房间。雪子闭着眼睛,丰满的胸脯还在急烈起伏。林鹤倒冷静了,他又把放在楼梯口的两碗面条端回来,在桌上摆好。小屋好像暴风雨过去,恢复了平静。
  雪子摆摆手示意林鹤过来,林鹤走到床边坐下。雪子说:“你知道我的心思吗?我爱你。我在邮票市场看见你长长的卷发,就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你送我蝴蝶邮票,救了我,我就爱你了。我爱你更需要你!我没办法,只能依靠你指望你,你又对我这样好……我想做你老婆,做你情人,可你又不要我,我不能引起你男女间那种兴趣……我怎么办呢!你不让我走,我就做你佣人吧,做牛做马做什么都可以!我只有靠你了,我什么都听你的……可是你不要提佳木斯,那太可怕了,答应我好吗?”
  林鹤眼睛里已经噙满了眼泪,他点了点头。
  雪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她忽然又睁眼问道:“你能不能像对小狗杰克一样,也帮我弄一张牌照?”
  这时候林鹤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雪子天真而悲哀的声音将永远留在林鹤的记忆里,像刀刻的一样,伴着一种疼痛。雪子伸手抹去他的眼泪,无限温柔,无限深情。她懂得一个男人的眼泪的价值。
  小狗在床边叫了一声:“汪!”它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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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华宾馆的粤海厅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林鹤坐在主客座上,接受牛司令的盛情款待。牛司令格外兴奋,白皙的小脸红光满面,起身敬酒跟着脚尖,使他矮小的身材平地高出一截。今天,林鹤主动来找他,说是有事相求,全然没有上次见面那种矜持。牛司令不叫他细说,先摆上一桌宴席,把舰队的兄弟们全请来,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用生意场上那种特殊气氛将林鹤包围起来。
  “来,邮王,我先敬你一杯!”牛司令举着盛满XO洋酒的玻璃杯,热情洋溢地说。“欢迎光临!”
  林鹤微笑着与牛司令碰杯,一饮而尽。这种酒他在老华侨韦柏辉那里喝多了,并不怎么在意。
  “好,爽气!”牛司令叫道,“我这人也爽气,上次见面想请你合作碰了个钉子,我心里一直难过。今天你有事能够想到我老弟,不开心的事情一笔勾销!有什么难处尽管说,你邮王轻易不求人,只要你张口,登天摘月亮的事情我也给你办到!”
  “哎唷,你也太爽气了,先问问邮王肯不肯当我们舰队政委呀?”坐在林鹤身边的咪咪小姐娇声娇气地说:“我们太希望你出山了!我代大家表表心意,来,干杯。”
  咪咪小手端着酒杯逼到林鹤眼前,圆桌旁眼镜师爷、螃蟹老张、陈百万、毛蛤蜊、长脚一伙鼓起掌来。林鹤干掉杯中酒,苦笑道:“我不知道这个政委怎么当法。上次也不是驳牛司令的面子,真的不知道怎么做……”
  四眼师爷是个远视眼,说起话来眼睛有点斗,一字一板,慢条斯理,倒有那么一点儿师爷味道:“政委是个说法,其实嘛就和牛司令一样,做我们的头,怎么炒邮票,炒什么邮票,何时吃进,何时抛出,你来指挥!生意上嘛公平合理,大家出的资金赚钱大家分,账也好算。就是一条,买的时候不好自己先买,抛的时候不好自己先抛,要共进退,这也是一个人的义气!”
  师爷停住话头,众人望着林鹤。林鹤却看着师爷,以为还有下文。圆桌上出现冷场。这时服务员端上一条木船,船体载着冰块,中间用塑料纸隔开,切成一片片的蚌肉铺在塑料纸上面。大家互道:“一帆风顺”,吃了起来。蚌向新鲜冷冻,蘸着酱油调起的日本芥末生吃,味道极美。林鹤吃了几片,问师爷:“还有呢?”
  四眼师爷愣了一下,鼻子被芥末冲得打个喷嚏。他一面用手绢捂住鼻子,一面斗眼瞅着林鹤,说:“基本上就是这些。”
  林鹤松了一口气:“当个政委这么简单……”
  牛司令兴奋地叫道:“就这么简单!”
  林鹤笑道:“我当还有多少清规戒律呢!这样合作可以,我有什么想法告诉你们,也不是指挥,大家觉得有道理就做。我不会和你们抢邮票的,我的邮票买来便宜,手里都有,看见高了就抛,跌了太低就买,不花什么心思。大家一起做热闹,只要不强迫我就行……”
  牛司令可真是没想到这么简单,邮王原来怕人家强迫他!餐桌上一片欢腾,又是敬酒又是干杯,小巧玲珑的咪咪小姐更是借着酒劲往林鹤身上偎。菲菲小姐从牛司令那边绕过来,非要和林鹤勾起手臂喝酒说这叫“交杯酒”。林鹤没想到这些人如此看重他,不免也有些飘飘然。
  牛司令满脸通红,洋酒已经使他过于兴奋,说话时声音尖锐响亮:“好哇,政委!我已经给你预备好一份见面礼了,你不是要找一种红印花邮票,后面被毛笔画过十字的吗?我们已经找到一枚了!”
  “真的?”林鹤喜出望外,急忙问:“面值多少?”
  黑皮阿三以内行身份谨慎地说:“小字肆分。不过有了点意外,东西还没见面,下落是清楚了……”
  小字肆分正是林鹤缺少的三张红印花其中之一。他迫切地询问情况,四眼师爷就把他伯父文化大革命中买进一张红印花的情节说了一遍。不过他和黑皮阿三去找伯父商量购买事宜时,才知道老人家前几年已经把红印花卖了。他们追问卖给了谁,老人想了半天说卖给了一个姓曾的有钱人家,当时卖了五万元。他们根据伯父讲的细节,东找西访,总算找到了姓曾的人家。那人住在虹口公园一带,他们上他家时没碰到人,正打算这几天再去一次。黑皮阿三说的意外,就是这段插曲。
  林鹤站起来,恭恭敬敬向牛司令敬酒。他说:“牛司令费心了!寻找红印花是我林鹤多年的心愿,今天又知道了小字肆分的下落,实在感激不尽!”
  牛司令得意非凡,与林鹤碰杯时扫视他的伙伴,仿佛说:“怎么样?我说这药灵吧!”他这人虽然虚荣夸张,本质上却是十分热心的,帮人家忙帮在点子上,自己也由衷地高兴。同时他又不乏生意人的故弄狡狯,抓住时机对林鹤说:“这就是合作的好处!合作力量大,你加入我们舰队,火力增加一倍。我们正在炒《熊猫》,希望大哥动动老本,多出些资金,大家齐心协力把它炒上天!”
  牛司令把炒《熊猫》说成自己的计划,又与林鹤不谋而合。林鹤点点头说:“近来我也在收《熊猫》。与它同时期的小型张涨了十几倍,它还跌在面值里,怎么说也是没道理的。不过,炒上天也不可能,《熊猫》毕竟无法比《三国演义》,这要把握好尺寸。”
  众人问:“你看它能涨到多少?”
  林鹤很有把握地说:“最多不会过十元。”
  牛司令一拍桌子:“我的计划是炒到九元,涨三倍,动用资金少,获利大。我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其实一张邮票问世,有多大前途一眼就可以看清楚的。比如《三国演义》,题材好,画面好,古香古色,长条形状像画卷又像书签,十分讨人喜爱。国家是以几组的形式发行。好像连环画,后来的集邮者买了第三组,必定要补回第一组。所以第一组的小型张《千里走单骑》涨到五十元、一百元都是没有问题的。”
  毛蛤蜊惊奇地问:“你把它看得那么高,为什么还要一百封、一百封往外秘啊?”
  林鹤笑道:“你们炒得太猛了!邮票不是股票,一个月长了两三倍,以后的年份怎么办?不瞒你们说,八八年的时候《三国演义》一出来就炒到十四元,我虽然把它看得很高,还是毫不犹豫地抛了。结果,八九年它又跌回六元,我再把它买回来……”
  长脚急问:“那么我们现在抢《三国演义》,价钱跌下来你又要买喽?”
  林鹤点点头。
  牛司令扶扶法国金丝眼镜,用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口吻道:“这就和我们炒股票一样,一千四百点抛掉,三百八十点买进。”但又忍不住问:“那么你看《三国演义》跌到多少可以买回来呢?”
  林鹤胸有成竹地说:“二十元就可以收了。”
  蛇上来了。服务员先拿上墨绿的蛇胆酒,酱红的蛇血洒,都是刚才活杀毒蛇取出的。又端来高罐沙锅,舀出浓浓的汤汁,一人一碗放好。这道菜叫“三蛇堡老龟”,用眼镜蛇、蝮蛇、花练蛇和一只金钱龟,佐以各种补药熬制成功的。光喝汤,种种好东西作为残渣被服务员端了下去。大家默默地喝着蛇汤,肚子里都在算帐。
  “集邮的学问很多,但不在炒邮上。我喜欢武侠书里讲的那种功夫,随其自然,见招拆招。”林鹤喝完蛇汤,继续谈自己的“邮经”,“像上海股市那样恶炒、硬炒是没有道理的。因为邮票价格上涨的基础是人们的爱好,集邮者多了,邮票少了,价格自然要涨。人们进了股市恨不得一夜发财,跌了就逃;进邮市的不见得这样,大多数人是集邮,涨了不舍得卖,跌了更不肯抛,所以邮市比股市稳定。有一根看不见的链条把大家锁在一起,这就是审美的需要,情趣的需要。这种力量积聚起来非常巨大,你怀着一颗平常心机会总会有的。《金猴》是新中国第一张生肖邮票,一九八○年发行时我就想:这种邮票的前途不得了!你想想每个人都有属相,沾上集邮圈子首先对生肖邮票感兴趣;十二生肖一个轮回,你有了十一张猪马牛羊,一定会千方百计搞到第一张金猴子的!发行量只有八百万张,丙寅年老虎呢,发行量一亿二千万张,怎么配得起套来?这就是猴票疯涨的基本原因。好了,现在你们看,八分钱一张邮票涨到四百多元,十几年功夫涨了六千倍,真是奇迹!一九八○年拿出一万元钱买猴票,放到现在就值六千万,天下再找不出这种事情来了。这就是十二亿中国人民,一千万邮迷大军创造的奇迹,哪个大户也炒不起来的。”
  众人屏住呼吸,眼睛发直,好像看见圆桌上有一只纯金猴子跳来跳去。发财的神话总是刺激人的,即便是这些大款,也悔恨自己当初没有注意到一张八分钱邮票,错过了一万元变为六千万元的机会。但是世上毕竟有这样的机会存在,眼前还坐着一位硕果累累的人,又激起他们许多幻想。大家心里痒痒的,都被一种好奇心折磨着,但又不好意思向林鹤发问。
  到底牛司令憋不住了,吭吭哧哧地问道:“林先生,你买了多少《金猴》?”
  “他买了几千版!”黑皮阿三骄傲地喊道,“一版一百只猴子,你们算吧!一九八○年老林投资好几万元,而不只是一万元!”
  众人抽了一口冷气。咪咪小姐疯了似地张开两手,尖叫道:“几亿!几亿元啊……你太伟大了!”她随即在林鹤面颊上吻了一下。
  林鹤慌忙摆手:“哪里放得住呀!我还要买其它邮票,比如红印花,还有《三国演义》……每年都要卖掉一批猴子。黑皮阿三也买过一百版《金猴》,你说,放得住吗?”
  黑皮阿三迎住人惊讶的目光,心里颇为得意,他真希望那一百版猴票至今还放在家里。“我是放不住的,翻了几只跟斗,赚了三万元钱,统统抛了……这一行老林说得对,真正发财不是炒邮,而是囤邮。这位邮王难得去市场,他是囤邮高手。猴子再放不住,他只要捂下买进的猴票十分之一,在中国也好数数了!”
  发财也是一种成果,保得住成果的人格外受到尊敬。林鹤的形象在众人心目中高大起来,好像一个参加过著名战役的英雄。林鹤本意要讲平常心,结果弄得大家的心都不平常了。
  牛司令用自己的酒杯磕碰着林鹤的酒杯,眼睛默默地望着林鹤,然后一仰脖干掉杯中酒,仿佛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林鹤也把酒喝了。牛司令拿起林鹤的手,掰出一根食指,擎到空中说:“这手指点纸成金啊!我们有你这根金手指,以后的路就好走了……说吧,你有什么事情?我和兄弟们一定给你办到!”
  林鹤有些不好意思,手插在黑亮的卷发里,不知如何开口。众人瞪眼看着这位邮王,急于知道什么事情竟会教他这样为难。他把长发梳理到脑后,轻轻地说:“一只小狗……”
  “一只小狗?”牛司令惊异地问。
  “我买了一只小狗,无证狗,给派出所警察看见了,叫我处理掉……我实在舍不得,想让你帮忙,办个养狗牌照。”林鹤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众人呆了一会儿,在牛司令的带领下哄堂大笑。这位巨人,这位邮王,竟然提出这样渺小的要求,一只小狗的牌照!岂不是把这拨江湖好汉的腰间断了嘛?大家笑得前翻后仰,眼泪也迸溅出来。从一万元涨六千倍到小狗牌照,这个落差实在太大了!林鹤满脸通红,细长的身体挺立着像一棵愣葱。他不知道朋友们为什么笑,以为自己讲错了话。
  “你帮帮忙,不要寻我们开心好吧?”牛司令笑着说。他透过镜片看见林鹤的窘态,才慢慢收敛起笑容,又问:“真的?”
  林鹤点点头。他又想收回自己的要求:“不好办算了……”
  “不好办?太好办了!好办得我不知道怎么办……喂,你们谁能办到小狗牌照?”
  “我!”牛司令的保镖自告奋勇地说。这个光跳跃不出击的前拳击冠军食量惊人,从宴席开始就门头猛吃,刚刚上来一只烤乳猪谁也不去碰,他独自吃了半只。这会儿差不多饱了,正好遇上一个表示自己不光是饭桶的机会。“我姐夫是兽医,专给宠物治病,认识很多人。他要办证一句话!”
  “得,搞定啦!”牛司令对林鹤两手一摊,轻松地说:“这点小事我们这里哪个兄弟都能办。我讲一句酒话你不要见怪,人家都说书呆子,我说你是邮呆子!你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价。你只晓得猴子涨了多少倍,不晓得金钱就是力量!你已经是巨人了,你可以翻江倒海,可你,还穿这种的确凉衬衫,乡下人都不要穿了……我要是你,就买通那个警察,叫他去办小狗牌照!”
  牛司令可算扬眉吐气了,滔滔不绝地教训林鹤,使他重振拿破仑的威风。看来这个政委还要好好学习,牛司令对此十分满意。
  林鹤用胳膊支着脑袋,仔细打量自己的白的确凉衬衫,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们唱卡拉OK吧!”咪咪小姐喊道,小手在桌下悄悄扯林鹤的衣角。
  “对,唱歌!吃不下啦……”众人纷纷响应。
  粤海厅比较宽敞,除了圆餐桌,旁边还有一圈真皮沙发,可供客人喝茶唱歌。服务员端上一个果盘,放在沙发中间的茶几上,又忙着斟茶倒水。大家都离开餐桌,坐到沙发里去了,林鹤还在沉思。
  牛司令倒了两杯酒,诚恳地说:“不要怪我,我怕你这样做人吃亏。咱俩单独干一杯,今后你我就是兄弟了!”
  林鹤抓住牛司令胳膊,脸色有些苍白:“你坐下,我有一件事情告诉你……”
  他低声地,热切地述说雪子的故事,牛司令全神贯注地听着。沙发那边已经唱开了,咪咪小姐和菲菲小姐轻柔的歌声飘游过来:“你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轻易地将我困在网中央……”
  “能不能搞一张身份证?”林鹤讲完事情经过小心翼翼地问。
  “你有没有胆子?”这一回牛司令认真了。他摘下法国金丝眼镜习惯地擦着,皱着眉头问。
  “有。”林鹤平静地说。
  “螃蟹老张!”牛司令朝沙发那边叫道。
  林鹤疑虑地说:“我不想张扬这件事……”
  牛司令说:“我会叫他保密的。”
  螃蟹老张走了过来。他黑黢黢的皮肤,大高个,走近看脸上有些凶相。牛司令极快地把事情复述一遍,然后用命令的口吻问道:“能不能叫你阿弟弄一张假身份证?要做得好!”
  螃蟹老张点点头:“行,我回家跟他说。”
  林鹤表示谢意,又有点不放心:“这假的身份证……”
  “你放心,他们专门有人伪造证件,不用仪器绝对查不出来的。”螃蟹老张轻易不说话,说起话来给人一种踏踏实实的感觉。
  林鹤也诚挚地说:“那就谢谢你啦!”
  螃蟹老张一摆手,表示不必客气,就大步朝沙发那边走去。
  牛司令笑道:“怎么样?我这个老弟值得交吧?”
  林鹤端起酒杯,丝毫不掩盖他的感激之情,认真地说:“你这样帮我忙,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的!”
  牛司令也端着酒杯站起来,哈哈笑着说:“让我们两个学菲菲小姐的榜样,也来一个交杯酒吧!”
  于是牛司令勾住了林鹤的手臂。林鹤显得十分笨拙,两条手臂绕来绕去有点搞不清哪杯酒是自己的了。牛司令表现出真正生意人的精明,不失时机地俯在林鹤耳边提出要求:“《熊猫》你吃一万封怎么样?”
  林鹤迟疑一下,马上又点点头。
  “那么,上海市场就包给你了。我们到外地收,我吃四万封。这样《熊猫》有将近一半被我们控制起来!”
  他们共同喝下玻璃杯中的XO。
  这时候,长脚和毛蛤蜊又唱起那支《情网》,今天他们好像特别喜欢这首歌曲。他们绘声绘色地唱道:“我打开爱情这扇窗,却看见长夜的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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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柏辉结婚的日子,林鹤一直放在心上。他准备了一份特殊的礼物:截止一九九一年的全套JT系列邮票。“广字是纪念邮票的缩写,“T”字是特种邮票的缩写。它们包括一九七四年以来这两大类邮票的全部品种,共353套,是新中国邮票最绚丽、最精彩的部分。《金猴》、《三国演义》、《荷花》、《簪花仕女图》、《奔马》等等市场上热门邮票都属于“JT”系列。林鹤将其编制成一册精美的邮集,在空白扉页写下“贺韦柏辉先生偕×××女士喜结良缘。”因为他还不知道那位当过技术员的女佣人的姓名,只好先空着,准备问清楚了再填上。这样一本邮册,在邮市上价值一万多元。林鹤觉得既然以邮票为礼物赠送邮友,薄了拿不出手去。他对这位华侨老人既敬重又喜爱,他的老顽童性格与林鹤十分投缘。当然,在大喜日子里,假如韦老头一高兴肯把红印花当伍元卖给他,更是喜出望外的事情了。
  林鹤带雪子一起去华侨公寓。雪子犹犹豫豫不愿出去,林鹤费尽口舌才使她出席这次婚礼。他告诉她身份证的事情基本解决了,从此没有什么好怕的了。雪子天真地问:“在这里也可以办我的身份证吗?”林鹤点点头:“有关系就可以。”他隐去了伪造假身份证的情节。雪子很高兴,穿上淡蓝色带小白点的连衣裙,跟林鹤出了门。在马路上,她又紧张起来,不住扭头往后面看。林鹤说:“别看了,你长着尾巴吗?”雪子笑了。她很快忘记了恐惧,一路上打听新娘子长得漂亮不漂亮。见到了阳光,又被风吹着,雪子显得青春洋溢。她像一只飞出笼子的小鸟,走路也蹦蹦跳跳的。
  华侨公寓在康泰路头上,再往前就是从西南向东北斜着的衡岳路了。六十年代为安置归国华侨,国家拆除了康泰路与衡岳路交叉口的旧房子,盖起这座华侨公寓。从外表看,楼房显得一般,外墙贴褐色拉毛面砖,铝合金门窗,火柴盒似的形状。里面装修高级,四室二厅的房屋结构,以当时的标准看就算比较豪华了。六层楼的公寓还配有电梯,林鹤与雪子走进去,开电梯的阿姨让他们等一会儿,说要等人多了才开。因为韦柏辉就住在三楼,林鹤索性带雪子走楼梯上去。
  “啊,你还记得我的好日子呀!”韦柏辉穿一套咖啡色高级西装,见到林鹤就开玩笑,“不是来买红印花的吧?”
  “新娘子呢?”林鹤避开他的话头问。
  “在卧室里化妆呢!”
  客厅里已经到了一些客人,但是人数不多,看得出都是韦柏辉的至亲好友。林鹤注意到两个小孩,其中小一些的女孩脸色苍白,黑亮的眼睛带着疑问望他。他猜想这就是新娘的患白血病的女儿了。他对她笑笑,女孩也笑了,很乖地叫了一声:“叔叔”。林鹤忽然觉得女孩脸上的笑容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这时,韦柏辉招呼林鹤到他的书房去。
  林鹤递上结婚礼物——JT票邮集。韦老头没有打开邮集,只是笑眯眯瞅着林鹤,仿佛他才是他感兴趣的礼物。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韦柏辉一头白雪,满面红光,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谁还敢和他比赛寿命?
  “我叫你来这里,是为了宣布一个消息——”韦老头停顿一下,又缓缓地道:“我决定把红印花当伍元让给你,就在今天,现在!”
  林鹤惊愕地瞪大眼睛。
  韦柏辉从华丽的抽本书橱里取出一本邮册,走到林鹤面前,娴熟地一翻,拿出一枚邮票放在巨大的写字台上。这就是林鹤朝思暮想的红印花当伍元!历时近百年了,这枚3分印花税票仍保持着浓浓的暗红,像一块火炭烙着林鹤的眼睛。他用微微颤抖的手翻到邮票背面,看见了笔迹稚嫩的十字。
  “想知道原因吗?”韦老头一脸兴奋又带点神秘的表情。
  “是啊,为什么突然这样了……”林鹤喃喃地说。
  “我的太太认识你,还认识你的红印花。她说话了我敢不听吗?她说,人家的邮票还给人家!喏,你要谢谢我的太太呢!”
  “她是谁!叫什么名字?”
  “等一下你就知道啦!我和你这样有缘分,你就不要提到钱字,好吗?这张邮票是你我交往一场的见证,我送给你做个纪念。”
  林鹤熟知红印花的市场价格。这枚将“大清邮政”“当伍元”“5dollars”几行字倒盖在印花税票上的错票,起码值十五万元,如此巨款岂能儿戏?人家也是花钱买来的。他看看韦老头不容争辩的神气,灵机一动,想出个办法来。
  “我可以不提钱的事,但是你也得接受我的礼物。”
  “好的,好的。”韦老头这才打开JT票邮册观看,大声赞叹道,“真漂亮呀!我专门收藏清朝邮票,民国邮票,新邮票零星也有一些,却还没有全套头的邮集呢!”
  “新中国邮票主要有五大系列:普通票、纪特票、文革票、编号票、JT票。这一本只是JT票,我要送你全部新中国邮票,好吗?”
  韦老头怔了一下,朗声大笑:“你真聪明啊!这一下价格就和红印花相抵了,不是吗?好,好,我们不算帐了。我们老少邮王做事就是有风度啊!”他翻到邮册前面的空白扉页,默念贺词,像个高兴的小孩大叫大嚷:“哗,这样的结婚礼物太贵重啦,大吉大利,我太高兴啦!不知道我太太的名字吗?一会儿你就知道,你认识她比我早……哈哈,这就叫缘份!”
  林鹤站起来,他深受老华侨欢乐情绪的感染,心中充满激动:“我这就回去拿其他邮集,礼物要一下子送齐!你不要挡我,我家离这儿很近,马上就回来!”
  韦柏辉将红印花夹在一本书里,递给林鹤:“那好吧,让我们今天彻底高兴一下!把你的宝贝带上。”
  离开华侨公寓,林鹤一路飞奔。他的蜷曲黑发飘洒飞扬,更渲染出他兴奋喜悦的心情。太好了!他在心中喊:“太美好了!”他叫出声来。马路上行人惊讶地看着这个怪人,但他眨眼就跑远了。是的,整桩事情如此美好,如此完满,这不仅是买回一枚邮票啊!他深深感激韦先生那位尚没见面的太太,是她使这桩交易变得这样美好。她是谁呢?韦柏辉说他认识她,怎么会呢?他从来不认识一个女佣人……
  林鹤跑回他的小屋。不必翻寻了,就把他平日赏玩的邮册送给韦柏辉吧,那都是从他丰富的邮藏中精选出品相最好的邮票。这一本绿色缎面的邮集是纪特票,从一九四九年到一九六六年的纪念邮票、特种邮票都属干这个系列,《梅兰芳》、《牡丹》、《黄山》、《金鱼》等精彩无比的邮票是纪特系列的骄傲!那一本红色缎面的邮集是文革票,时间虽短(一九六七年——九七○年)、邮票数量虽少(共十九套),却是具有传奇色彩、昂贵的邮票,《毛主席诗词》、《毛主席语录》、《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毛主席万岁》(看看这些名字吧!)都是几千元一套,其中那张错票《祖国山河一片红》,是社会上传说最多的邮票,8分钱的面值竟然涨到五万元一枚!当然,比林鹤刚刚得到的红印花当伍元,它又是小巫见大巫了。邮票世界仿佛是在比赛错误,正常时代的正常邮票,永远比不上错误时代的错误邮票。编号票附带在文革票后面,十分平庸,一九七○年至一九七三年是一段过渡时期,虽然也称文革年代,实际上只是文化大革命的一根长长的尾巴。编号票之后就是JT票了,无论从内容还是从艺术形式,都可以看出中国总算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了,并且渐渐显出绚丽缤纷的色彩……
  林鹤主要收集新中国邮票。将这几册邮集赠送韦柏辉后,他还有许多复品,很快就能组成新的邮集。他打开锁着的写字桌抽屉,拿出一本手掌大的袖珍邮册,把红印花当伍元小心翼翼地夹好。邮册的纸页已经枯黄,是老货;这种老货邮册因为水份已经干透,最宜保存珍邮。林鹤看着前面排列整齐的六枚红印花,心中生出许多感慨。他把这第七枚邮票单插一行,仿佛让它召唤最后两个兄弟。
  林鹤夹着几本邮册又跑在康泰路上。这时候,他想会见韦柏辉新娘的心情更加强烈了。他自己没有佣人,更不认识别人的佣人;技术员、女工之类的朋友也从未有过。“她认识你,还认识你的红印花……”一个女佣人怎么会认识红印花呢?林鹤无法将这两个概念联系在一起。他眼前又浮现出女孩脸上熟悉的笑容。是啊,那月牙一样弯弯的眼睛,那纯真、质朴的神情,一定是在哪里见到过的!在梦中?在遥远的过去?……
  林鹤的脚步慢了下来。他蓦地想起一张姑娘的脸庞,女孩的笑容叠印在这张脸庞上,姑娘就栩栩如生地向他走来。林鹤失声叫道:“红娣!难道是她……”
  林鹤顿时觉得很累,两条腿软软的拖不动了。他走进电梯,脑海里翻腾着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这是清朝的邮票,叫红印花,是妈妈留给我的,很贵很贵!”“真的吗?清朝怎么还会有邮票?……”电梯开动时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到三楼停下又是轰地一声响。林鹤惊醒过来,一边用手梳理蓬乱的长发,一边走向韦家房门。
  按过门铃,屋内隐约传出悦耳的音乐声。房门打开,林鹤一眼望见坐在客厅中央的新娘。新娘正在试穿婚纱,女眷们围绕着她说短道长。她回过头,看到林鹤捧着几本邮集站在门厅发呆,清瘦的脸比病人还要苍白。新娘站起身,拖着洁白的婚纱向他走来,脸上带着微笑,那神情纯真质朴、两只弯弯的眼睛像月牙一般……
  天哪,这是梦境!林鹤肯定在无数个梦里见到过这幅情景:穿着婚纱的红娣微笑着走到他面前。就是这样宽敞明亮的客厅,就是这样雪白雪白的婚纱,而且像在梦中一样,林鹤惊异地发现红娣脸上爬满细密的、很深的皱纹。她的弯弯的眼睛,她的独特的笑容,还是和少女时期一样,只是这些皱纹表现出与笑容相反的内容,那是生活的凄苦!是的,林鹤在梦中哭了,他用手努力抚摸红娣脸上的皱纹,希望把皱纹抹平,他问:“红娣啊红娣,你怎么变得这样老呀?”……人真的会在梦中看见未来的现实,或者说在现实中重遇过去的梦境,这种时候谁能不身心战栗呢?
  “林鹤,你怎么了?我是红娣呀,还记得老同学吗?”新娘接过林鹤手中的邮册,亲切地问道。
  “记得……我做过这样的梦,真的……”林鹤语无伦次地说。
  韦柏辉搂住新娘的腰,假装恼怒地说:“啊,梦!男生做女生的梦,这可不行!今后不许再做这样的梦了,否则我要和你决斗!”
  红娣嗔怪地推开丈夫:“看你,把林鹤闹个大红脸……快坐吧,林鹤,你是知道他的,一个老顽童!”
  林鹤终于醒过神来。他走到客厅东边的沙发,在雪子身边坐下。雪子咬着耳朵对他说:“你才是个孩子呢,自己做的梦也会说出来!”
  林鹤狼狈地笑了。但是,他心里很难过,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膛里撕咬。
  那个患病的小女孩走到林鹤跟前,用大人的口气说:“我妈妈说过,今天的客人中有她一个同学,你刚来我就猜到是你!”
  “真的吗?你真聪明。”林鹤把女孩抱在怀里,“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晶晶,刚过十一岁!”女孩回答完问题,马上又问:“你是男同学,你欺负妈妈吗?”
  “不,我们很好。你妈妈可棒了,是我们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她经常帮助我……”
  “对,我妈妈最好!她一直给我输血,我身上流的都是妈妈的血。马医生说,用别人的血吧,你身体会垮的!妈妈说,不,孩子需要妈妈的血……叔叔,你怎么在抖?你冷吗?”
  林鹤摇摇头。他努力控制着颤抖的双手。
  女孩忽然忧郁起来,眼睛望着窗外的天空。“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因为你是妈妈的同学。我的病治不好,我活不长的。妈妈有多少血呀?我不能再浪费她的血了。我多活一天,她就少活一天,最后我们都活不长。应该让我死去,把血都还给妈妈,让妈妈多活几年……叔叔,我的想法对吗?”
  “你笑一笑。”林鹤说。
  “我笑不出来。”
  “想想高兴的事情,叔叔喜欢看你笑。对了,你笑起来真好看,只有一个好人才会这样笑,她会使别人跟她一块儿笑……晶晶,你不会死,韦伯伯会救你的,叔叔也会救你,我们都给你输血。世界很大,有很多好人,你相信吗?”
  晶晶认真地点点头。“韦伯伯说要把我送到美国去治病,美国远吗?”
  “很远。”
  “啊,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病就会好起来了!因为人到了很远的地方就会变的,是吗?”
  女孩得到肯定的答复,高兴地跑到妈妈那边去了。林鹤想象着红娣生活中的苦难,怎么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个长年累月给孩子输血的女佣人,怎么会是红娣?人的命运真是不可预测!当年,林鹤正因为自己钻垃圾箱拣破烂,才主动断绝与红娣的恋情,想不到红娣后来竟会这样不幸。雪子的手在沙发上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她一直默默地注视着他,仿佛走到他心里去了。
  “好人总会有好报的,今天红娣不是很幸福吗?”雪子轻轻地说。
  “是的,是很幸福。”
  韦柏辉很有眼力,他看中了红娣,尽管红娣是一个女佣人。他一定看见了林鹤三十年前看见的东西,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高尚的美。她在不幸中表现出泥土一样深厚、大海一样宽阔的母性,深深地打动了华侨老人。集邮家都有不同一般的价值观。红娣也是幸运的,可以说苦尽甘来,贫困给她带来的种种磨难,老邮王只要拿出一枚珍邮就解决了。林鹤在心底里为他们祝福。
  “喂,林鹤,快点过来写字!”韦柏辉在长条桌那边喊,口气就像催促小学生做作业。
  林鹤走过去。桌面上摊开邮集、笔墨,他在早晨空着的×××女士上方,填上“陈红娣”三个字。红娣依偎着韦柏辉站在旁边,其他人都围拢来看,还有个摄影师拿着照相机“咔嚓咔嚓”不停拍照,弄得林鹤很紧张。
  写完字,有人跑来通知包租的空调中巴到了。他们要到教堂去。韦柏辉告诉林鹤:是他坚持要到教堂结婚的,红娣想简单一些,但牧师已经预约好了。韦柏辉笑着对雪子说:“你要记住,结婚不上教堂是不会长远的!”羞得雪子两颊绊红。
  众人簇拥着新娘乘电梯下楼。在电梯里,林鹤与新娘挨得很近,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目光中包含着千言万语,他们又慌忙避开对方的目光。出电梯时,林鹤终于忍不住问:“这些年……你好吗?”
  红娣笑了一笑,又关切地反问:“你好吗?”
  “我很好。我集了好多邮票……”林鹤小声地说,“你送给我那套金鱼,我一直保存着。”
  “可是你人到哪去了?忽然失踪了,再也等不到你……”
  林鹤苦笑一下,他想说些抱歉的话,又觉得没意思,只是诚恳地说一句:“祝你幸福!”
  国际礼拜堂离这里很近,就在衡岳路上,中巴好像刚刚发动起来就到了。这座教堂规模不大,却幽静、神圣,在上海基督教徒中很有影响。林鹤小时妈妈经常领他来做礼拜,领圣餐,他喜欢在教堂右侧的花园里玩耍。教堂大厅像一个小剧场,布满带靠背的长条木椅,二楼两侧有包厢似的小厅,正面舞台是牧师的讲坛。红色、黄色、蓝色拼起的彩绘玻璃,把窗外射进的光线变得暗淡、神秘。神坛上亮着蜡烛形状的电灯,管风琴用永远不变的缓慢、悠扬的节奏弹奏着各种圣曲。绛紫色天幕上一个醒目的十字架仿佛在召唤人们,提醒人们,使任何沸腾骚动的心灵宁静下来。
  林鹤喜欢这种氛围。有一段时间,林鹤经常来做礼拜,求耶稣给他平静,让他宽恕一个仇人。时而,他又要求基督主持公正,严惩这个罪人。他毕竟不是正式受洗的教徒,没有宽恕一切的精神境界……
  管风琴奏起《婚礼进行曲》,美妙圣洁的音符曾寄托了多少人的梦想啊!韦柏辉挽着新娘走上神坛,让牧师为他们祝福。红娣忽然回过头,仿佛要寻找什么。她瞥了林鹤一眼,又转过身去。林鹤心里涌上一种酸涩的滋味,他相信红娣心中也有同样的滋味。幸福的甜酒虽然令人陶醉,却总难洗去昨日的伤痕。
  雪子始终在观察林鹤。女人在感情方面总是敏感细腻的,她似乎了解了林鹤的一切。这时候,她黯然泪下,双肩轻微地抽动着。林鹤惊讶地问:“你怎么了?”
  “我们永远不会这样的。”雪子说。
  林鹤笑了:“你怎么知道?上帝安排一切。”
  “我有预感……刚才这种预感特别强烈,我们走不到一起。”
  “别胡思乱想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林鹤握着雪子的手,默默地想想应该重新开始了,好好安排未来的生活……他低头向耶稣祈祷,求主赐与他和韦柏辉一样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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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红印花




  在警察大老黑的眼里,康泰路其实是一个村庄。
  这位工作了三十多年的老户籍警,熟悉这里每家每户的情况。人们共同生活在一块土地上,喝着同样的水,走着同一条路,与他老家青浦县胡家村的情况一样。只是农民都做一样的工作,春耕秋收,联系就非常紧密。康泰路上的人们干不同的工作,各人有各人的单位,仅此一点区别,彼此竟会如此陌生,老死不相往来。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大老黑因此有些得意,只有他知道康泰路是一个村庄,只有他清楚拆除了工作的障碍,这里的人们本质上与胡家村农民一样。
  一幢幢洋房,一层层公寓,每家都有自己的秘密。多年的户籍警工作使他掌握了许多秘密。邻居间互相攻汗,都把对方的丑事拿到大老黑面前述说。有的人家婆媳不和,夫妻吵架,闹得凶时竟会揭发出最见不得人的隐私。这些秘密组织起一张网络,大老黑就是网络的总纲。所以站在他的角度,康泰路清晰地显露出一个村庄的真面貌。
  大老黑认为自己的工作很重要。人们的行为往往出格,这时他就要出头干预了。年青时大老黑在胡家村当民兵连长,也做同样性质的工作:防火、防盗、捉盲流,监视地、富、反、坏。右,他干得得心应手。不同的时代监控的对象不同,大老黑一生遍阅人间喜剧。40弄6号有个叫王小毛的,印刷出版黄色书刊,河南新乡市公安局要抓他,委托康泰路派出所协助监视。他跑了。往那里跑?大老黑守在这里,早晚揪住他狐狸尾巴!8号一位老局长的女儿堕落为交际花,上海滩大老板无人不知绰号“白茶花”的美人,个个垂涎三尺。这个尤物暂时不能碰,谁知道她的情人里有没有高层人物?但是时机一到,大老黑就会叫她完蛋!最令人疑惑的是115号的神秘聚会,一帮时髦而颓废的青年男女,每个星期五聚集那幢奶油色别墅里,自称“黑色星期五”文学沙龙。大老黑怀疑他们搞集体淫乱之类的活动,或者吸毒,曾多次突然袭击。但是他们向他朗颂鬼才听得懂的诗歌,拒绝回答他任何问题。115号的户主是一位三十年代就出名的电影明星,你能拿她的孙子怎么样?那个坏小子在他同伴吉他伴奏下向大老黑吟哦:“抹布向我爬来……太阳瞪圆血红的独眼……”逼得大老黑一步步退出房门。
  当然,花样是多了些,但是这块土地不会变,这些房子不会变,康泰路还是改变不了村庄的本质。
  大老黑五十二岁,姓胡名力奎,身高一米八二,黢黑的脸常是阴沉着,大眼圆瞪显得有些蛮横。与他的外表相反,他心思细密,天生是侦探材料,一根绣花针掉在康泰路上大老黑都能听见声音。但是,与他狐狸般的机警和多疑的内心又来个相反,他的性格乖张暴戾,不断得罪周围人而自己又毫不觉察。他对工作过份热心,常常干些份外的事情,以至年轻的派出所长不得不提醒他适可而止。
  大老黑最恨他不了解的人,比如林鹤,那简直是个影子!多少年来大老黑就注意他,至今还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靠什么生活。他曾盘问过林鹤几次,林鹤只说自己做临时工,没有固定单位。有一阵康泰路接连发生盗窃案,大老黑怀疑是他干的,认真监视了他一段时间。结果发现林鹤除了有时上邮票市场,甚至门也不出。没有亲戚,没有朋友,什么也没有。这就更奇怪了,难道这个人是天外来客?掌握别人秘密总是快乐的,相反长期注意一个人却对他一无所知,大老黑就分外恼火。他觉得林鹤的存在,对他本身是个讽刺!
  现在,是揭露这个鬼魂真相的时候了。101号底楼的魏胖子告诉大老黑,林鹤家裹住着一个不明身份的漂亮女人。这可是个突破口,大老黑觉得机会来了。他叫林鹤报临时户口,这几天又故意放松一下,林鹤还没有到派出所来,他就有理由采取行动了!大热天,他将民警制服穿戴整齐,顶着烈日来到康泰路101号。
  大老黑按了半天门铃,没有反应。他猜测门铃坏了,便举起大手重重拍打木门。开门的是魏大胖,这家伙倒卖钢材赔了钱,终日闲在家里没事做,看见大老黑喜笑颜开,好像巴不得领些任务干干。
  “大老黑,抓人吗?怎么穿戴得这样严肃啊?快进屋,房间里有空调,再吃块西瓜……”
  大胖很会搞关系,户籍警这类人物是得罪不起的。他知道大老黑对自己的外号并不反感,亲亲热热地叫着显得近乎。大老黑想多了解些情况,就先跟大胖进了魏家。
  这幢房子底楼有三间屋,楼梯拐角处还有一间厨房,并且带着一个狭长的小花园,整幢楼就数这套房子最好。客厅宽敞高大,一台两匹马力的三洋空调还嫌不够风凉。大胖请他吃西瓜,他却从大理石面茶几上拿起一根三五牌香烟抽。
  “谈谈情况吧,顶楼那个人还没来报临时户口,恐怕有些问题啊!”
  “没错,前几天我上去一次,看见那女人了。嘿,真够靓的!我看是只鸡,见到我慌里慌张,躲在卫生间半天不敢出来……一定是鸡婆!”大胖用斩钉截铁的语气给邻居家女人定性。
  大胖老婆一边让大老黑的香烟呛得咳嗽,一边积极地往上凑:“我也看见过一次,他们两个正好出门,哪里相配呀?林鹤起码比小姑娘大二十岁!一看就是不正当男女关系……”
  大胖小眼睛射出嫉妒的亮光,一字一句地道:“他有钱!他发财了!他这些年神气了,不声不响地神气起来……大老黑,你要好好查一查,关键是钱从哪里来的!”
  大胖老婆竹杆似地又瘦又长。她有些神经质,说起话来又快又响。“有钱人现在不得了,都讨小老婆,二楼四子也有小老婆。好人发不了财,像我们家国林,做了几年生意,反而把我半辈子的积蓄赔进去了!他傻呼呼的,也不知道着急……”
  大胖睁圆小眼睛嚷:“不着急?我都急疯了!”
  大老黑心里也有一种压迫感,这世界提到金钱人人受刺激。但他不表露出来,接着又点燃一根三五牌,慢悠悠地说:“根据我掌握的情况,林鹤好像在做邮票生意,他常到邮票市场去……不过,邮票能赚钱吗?”
  大胖连连摇头:“这个我有数,林鹤从小喜欢集邮,到邮票市场不过是买几张邮票玩玩罢了。瞧,他还有钱玩邮票呢!”
  正说着,门打开了,楼上三子气呼呼地走进来。他显然喝过酒了,两只眼睛微微发红,张口喷出一股酒气。看见大老黑坐在沙发上,愈加激动起来:“好,老胡同志正好在此地,我就不用去派出所了!你来评评理,我要装个煤气灶,四子说房子会受破坏,不许我装。他讲话那种口气,好像房子铁定是他的!我呢?我有一半权利,我就要在我的一半房子里装煤气灶!”
  门外一个颇有姿色的少妇探了探头,又缩回去。她是四子的老婆,兄弟两家一吵架,都要到大胖这里来诉苦。闲人大胖表现得非常热心,其实他最喜欢欣赏别人的痛苦,仿佛这样能安抚他不平衡的心灵。他猜测四子老婆看见大老黑在这儿,回家叫四子去了。
  不出大胖所料,四子在老婆陪同下进来了。他怕哥哥在户籍警面前占了上风去,急忙赶来应战。这兄弟俩好似一对猢狲,又矮又瘦又黑,说话来一个劲儿眨眼睛。弟弟显然阴刁一些,进门就冷笑,一边向大老黑敬烟,一边反击。
  “你手续办过没有?私装煤气灶国家不允许,这点规矩你也不懂……大老黑你说是不是?”
  每逢遇到这种场面,大老黑俨然成了法官。他先不表态,尽量让当事人多说一些;而当事人东拉西扯,总会抖落出不少秘密。他是老烟鬼,不失时机点燃第三根香烟——四子递上的中华牌,作深思状:“这个问题嘛……”
  三子急忙说:“手续正在办,煤气公司我有朋友,这几天就批下来了。
  “好哇,你拿得出手续多装两个煤气灶也可以,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位贸易公司的老板果然善于塑造自己形象,又很会把对手一脚踹进狼狈的境地。“我说三哥,你这是何苦呢?人都说家丑不能外扬,你就把我们家那点丑事到处宣传。又在说我要独吞房子是不是?你想借钱总得让人家愿意,一口一个独吞我会开心吗?再说煤气灶,兄弟本是一家,合用蛮好,可是你那宝贝儿子今天偷块排骨,明天捞条鲫鱼,我这当叔叔的教育侄子几句也不行,嫂嫂翻脸就骂人。你们说说,这关系怎么搞得好?”
  三子被弟弟揭了短处,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飞快地眨巴,好像打机枪一样。幸亏他老婆及时赶到,身后还跟着他那不争气的儿子。这妇人天生凶悍,跨进门来还没搞清东西南北,照着小叔子要害处就下毒手:“不要脸啊!有钱养小老婆还想逼死亲哥哥,是不是?唐桂花,我都晓得你小老婆的名字,大家都掀出来好了,大家都不要脸皮了……”
  这回轮到四子干眨眼说不出话来了。兄弟两人就这么脸对脸地眨眼,多少仇恨都表现在眼皮振动的速度上了。四子老婆本来一直面带笑容地看着三子挨整,显得优雅嫡静;现在忽然满脸通红,眼泪止不住哗哗流淌。
  “你,你太卑鄙了!”她哽咽地指责自己妯娌。
  “卑鄙?”三子太太嘴角挂着嘲笑,狠狠伤这不幸的女人,“不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吗?你一边哭一边要我帮你报仇,还发誓永远记住唐桂花这个名字……你瞧,到底是夫妻,一吵架你就和四子站到一条战线上去了!”
  大胖实在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身肥肉抖动不止。虽然他家满屋烟雾,骂声震耳,倒底他还获得了很大的精神补偿。大老黑也被兄弟妯娌大战深深吸引过去,一时竟忘记调查林鹤的事了。他点燃第四支香烟,全然不顾空调将屋里的空气搅得一片青蓝。
  客厅有一扇玻璃门通往小花园。这时,玻璃门打开了,大胖的父亲,一位老军人,一边咳嗽一边冲进烟雾弥漫的客厅。他挥舞着拐杖,用浓重的胶东口音嚷道:“这是干么?吵架上街吵,别在我家里!大胖,领他们滚蛋!”
  好像散会了一样,一屋子人呼呼隆隆开门出去。两头通风,大老黑喷出的烟雾也随风飘散。大老黑走到门口,觉得自己有失面子,便回过头来,想对大胖父亲说明执行公务的神圣性质。但是他父亲吹胡子瞪眼,将一根拐杖横在胸前,仿佛提着一柄大砍刀。大老黑见到这架式,只好急急地走了。
  “真他妈的庸俗!”胶东口音追在后面骂道,“打起仗来这些就是逃兵!”
  大胖和他的竹杆老婆尾随着三子、四子,上他们家继续战斗。他们邀大老黑进去主持公道,大老黑却像刚刚吃了个苍蝇,皱着眉头拒绝了。
  二楼往上楼梯特别狭窄,因为三子、四子一对猢狲兄弟,将楼梯拐弯处一片公用空地全都围了进去,用木头特制一段云梯,悬空接到三楼去了。大老黑小心翼翼地爬过这段危险的云梯,心里咒骂着,哪天一定要请房管所的人来看看。又一想这所公房出售了,不知将来此类问题如何解决。
  刚刚爬上三楼,大老黑就撞上了安在楼梯口的门。本来林鹤可以投诉二楼擅自改动房屋结构的,他不愿卷入邻居纠纷,不声不响把属于他的领地也圈了起来。小小一幢洋房,竟闹起了圈地运动。
  大老黑的巨掌又在三楼的门板上拍打起来,拍得特别响。他憋着一肚子火气,那老头竟敢骂他驴骂他逃兵,真是不可饶恕!大老黑恨不得把门劈裂了,看看那影子在搞什么鬼。
  “来了,来了……”林鹤在门内叫道。
  大老黑又砸了两下,门开了。林鹤眼神有些慌张,问道:“干什么?”
  “查户口!”大老黑大摇大摆走上楼梯。
  林鹤跟在他后面,想作些解释:“报临时户口的事情……”
  “为什么还不去?”大老黑严厉地问。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急速地走进卫生间,没有看见那个女人。“人呢?”
  林鹤笑嘻嘻地望着他:“我不是人吗?”
  “那个女的!”
  “走了。”
  “走了?”大老黑惊诧地瞪大眼睛。
  这一下,他觉得自已被人耍了。他四下张望,房间只有十五、六个平方,桌、床、沙发、书橱摆得满满当当,显然藏不住个人。他背着手,踱到卫生间,左看右看没发现可疑之处。一阵羞愤涌上大老黑胸口,他好像举起拳头重重一击,却落了个空。他在林鹤面前立定,愤怒的目光凝视着他白净的脸庞,似乎那里可以搜出一个女人来。
  林鹤本想告诉他过两天就去报临时户口,可是他感到大老黑明显的敌意,索性不说话,静静地迎住对方带有威胁意味的目光。
  大老黑下不了台,没想到这个影子般的人物十分倔犟。幸好那只小狗打破僵局,它跑过来讨好地朝客人摇尾巴。大老黑“哼”了一声,弯腰抱起小狗,心想这下抓住把柄了吧?
  “胡同志,请你放下我的狗。”林鹤彬彬有礼地说。
  “什么?难到你能养狗吗?城市居民不许随便养狗,有关规定你没学习过吗?”大老黑咄咄逼人地教训他。
  林鹤默默地拉开抽屉,拿出刚刚办好的养狗证,放在桌子上。
  大老黑挨了当头一棒,放下小狗,捧起养狗证,半天说不出话来。这种证件是很难办的,他也够级别?他也够档次?倒底是怎么回事?……大老黑一口气倒憋在喉咙里,此情此景给他的羞辱真是永生难忘。他捧着养狗证的双手颤抖起来,一种仇恨在心中凝聚。
  “胡同志,我是尊重你的,没别的意思……”林鹤看他那副激动的模样,心一软,想给他些安慰。
  “好的,你行。好的,你真行!”大老黑毗着牙,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他觉得林鹤一口一个“胡同志”是嘲弄他。
  这等人物最看重自己的权威,权威哪怕受到一点点损害,便是结下仇了。倘如大人物踩他们一脚,他们还能忍受;要是他们眼中的小人物对其不恭,那比直接打耳光更令他们仇恨!当下,大老黑把大胖爸爸骂他脏话,早晨上班时派出所长批评他不注意工作方法,以及所有不愉快的事情,统统记在林鹤帐上。
  “那么,我就走了。”大老黑说,“你一个人,也用不着查户口……”
  他以专业眼光记下了房间里某些细节:床头柜上有一支口红,床底下有双女式拖鞋,窗外竹杆上晾着一件粉红色女人睡裙……好的,大老黑会让他知道厉害的。在楼梯口握手告别时,大老黑巨掌一使暗劲,林鹤痛得毗牙咧嘴。
  这位民兵连长出身的警察,心满意足地幻想着,一步一级走下楼梯。
  林鹤关好门,赶紧跑到卫生间,打开电表箱一按机关,墙壁上隐藏得很好的小门弹了开来。他站在浴缸上喊:“雪子,雪子……”
  雪子从黑洞里探出脑袋,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兽。
  “别害怕,螃蟹老张说很快就会拿到身份证。”
  “里面挺舒服,我不出来了……”雪子又缩回黑洞去。
  林鹤再怎么叫,黑洞里也没有回音。他呆呆地站在浴缸上,先是怜悯雪子,渐渐地化为一种愤怒。这愤怒并没有升腾起熊熊烈焰,但是像一块烧红的石头,暗暗地、持久地升温发烫……
十一


  夏夜,月光如水浸满林鹤的小屋。林鹤集邮用的写字台特别宽大,并且靠窗放着。这使他发现了乘凉的好方法:拿两个枕头垫着,他和雪子就坐在写字台上,周身沐浴在月光里。凉爽的风徐徐吹来,刚刚洗过澡,身上特别舒服。这是夏季独有的享受,在其他季节你不会觉得风是这样的轻柔,这样的惬意。
  林鹤交结了螃蟹老张,这个黑道人物并不可怕。林鹤从他手里拿过伪造的身份证,简直和真的一模一样。雪子看了高兴地跳起来,说她丢了的身份证又找回来了!不过照片很难看,雪子眼睛瞪着像个囚犯。然而身份证上的照片人人都像囚犯,据说这就是人的本象。他们是在专门为安公部门拍身份证照片的照像馆里拍的照,天晓得螃蟹老张怎么会有这样大的神通。他和那个照像馆经理称兄道弟,雪子连排队都不用排。林鹤从未经历过此类事情,又紧张又惊讶,觉得生活变得十分刺激!他为狗牌照、假身份证付了两笔钱,都比对方要求的多得多。那些神通广大的人物眼睛里露出敬佩的神情,连连夸他是个“模子”。上海话里“模子”含有好样的、好汉之类的意思,林鹤有些受宠若惊。他想,假如他真的是个“模子”,大老黑这样的警察就不知该拿他怎么办了。
  有了身份证雪子还了魂,再不往黑洞里钻了。她抱着小狗杰克和林鹤坐在写字台上,享受着月光与晚风。杰克长大许多,抱在手里沉甸甸的,一身卷毛使它看上去不像狗,倒像一只小绵羊。这家伙简直是个顽皮的男孩,爱玩爱闹爱撒尿,雪子好容易将它训练得知道在卫生间沙箱里解手,一张晴纶地毯已经不能用了。该吃饭的时候,它先跑到雪子的椅子旁边蹲好;开饭稍微晚一些,它就这屋那屋跑着叫着,激动万分地提出抗议。刚才,它回啤酒纸箱做的小窝里睡了,发现大人爬到写字台上乘凉,立刻又跑出来,赖在桌下不肯走,还呜呜咽咽百般央求,治得雪子只好爬下来将它抱在怀里,这才心满意足。养一条小狗家里好像添了一口人似的。林鹤发觉除了邮票,生活中还有那么多情趣。
  窗外是将军家的花园,草地上飘着一层薄薄的淡蓝颜色的雾。蟋蟀、金铃子、纺织娘在花丛草叶间鸣叫,夜深人静,这些小昆虫的歌声竟是这样嘹亮。林鹤斜靠在窗框上,月色在他头部绘出一个流动的光环。他的眼睛又细又长,凝视着夜空中的月亮。这样的眼睛给人一种和善、宁静的感觉,仔细观察又可以发现一丝淡淡的哀伤。他的脸形略呈椭圆,线条柔和带点女性气息,配和着蜷曲的长发更显得温顺谦恭。他的灵魂仿佛被一道厚重的幕布遮挡着,外人无法看见幕后的激情与骚动。也许,这幕布正是由和善宁静、温顺谦恭钩织成的。但是他那希腊式的高挺的鼻梁,和下巴中央一条深沟,却暴露出性格中刚毅的、不屈不挠的一面。假如幕布一旦卷起,灵魂展现出炽烈的火焰,那么林鹤就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眼下,神秘的夜色调和着皎洁的月光,作为他肖像画的底色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讲讲吧。”雪子歪着头注视他很久,柔声地提出要求,“给我讲讲吧!”
  “讲什么?”林鹤依旧望着月亮,问道。
  “讲讲你,讲讲红娣,讲讲过去的故事……”
  林鹤沉默一会儿,应雪子的请求讲了起来。这样的月亮,这样夜晚,正是两个人倾吐心事的好时光。他讲得很慢,甚至有些零乱,但雪子不难看见过去的画面……
  “你知道的,红娣和我是技工学校的同学。那时,我们都十四、五岁,心里有种少男少女才会有的朦朦胧胧的感情。妈妈去世后,我住在技校宿舍里,一个人孤独、伤心。我很爱我妈妈,以至于不敢想起她,因为只要想起她我就经受不住痛苦的折磨。直到现在我还是这样。你看,我家里没有挂妈妈的照片,只有做得到熟视无睹,你才能在墙上挂一幅亲人的遗像。我做不到,我把妈妈的照片和最珍贵的邮票放在一起。妈妈的死,是我一生中经历的最可怕的事情。那时,我常常在梦中哭醒,呆呆地看着窗户发愣。我产生一种感觉:从此世界上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了?”
  雪子靠近他,放下狗抱住他的膝盖。这些安慰的企图遭到林鹤的拒绝。他望着她,叹了一口气,又摇摇头。
  “没有用的,这种感觉将伴我度过一生,谁也改变不了。红娣像你一样,尽量消除我的孤独感。她帮我洗衣服,给我缝被子,星期天还领我上她家吃饭。她努力做得像一个妈妈,而且只有她做得最像。但我领略得更多的是一个少女的爱情,这种爱情纯洁得只有奉献,像一杯醇醇的蜜酒,无一丝杂质,甜得你陶醉。当然,我们什么也没说,技校学生不可以谈恋爱。同学中有些风言风语,但红娣威信很高,是我们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多数人相信她这样对待我是帮助一个父母双亡的同学。假如没有后来的风波,我们一直这样下去,毕业、工作、结婚,我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我们会生活得很幸福,爱情的蜜酒可能医好我心灵的创伤……然而,这一切不过是假如。
  “关于那场风波我不想多说了,用现在的眼光看简直无聊。我说了一句实话,遭来一场批判。当时的政治运动看起来荒唐,其实有的隐藏着大人物的可怕的私欲野心。我的遭遇也是这样,红印花是这场风波的真正起因。我妈妈遗留下一套祖传的清朝邮票红印花,十分珍贵,我把它们捐献给国家。那时的人多么天真,做好事也是秘密地做,不要人家知道。可是谁是国家?我一个小孩上哪里去找国家?我把红印花秘密地交给一个人,他就是我们学校的刘书记。好了,我要说出这场政治风波的实质:刘书记竟然起意私吞我的红印花!许多年以后,我在市场上发现带我家标记的第一枚红印花,就一个人一个人追根寻源,最后发现,原来是刘书记在文革混乱年代把红印花卖掉了!你想一想吧,怀着这样卑鄙的目的,他下起手来多么狠毒啊!他煽动学生的狂热,甚至通红娣揭发我,使我觉得在技校里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逃学,顺理成章地被学校开除了。这个刘书记,自始至终让我感激他,一点也没有发现他的用心。他利用了整个时代!那是一个多数人受伤害的时代,我的出身,我的言行,都注定要做那个时代的牺牲品。但是,有些人会将个人罪恶与社会罪恶巧妙地混合起来,使人不易觉察!这就十分可怕了。我常常想。几十年来一次接一次的政治运动,是不是有人像刘书记谋取我的邮票一样谋取什么东西呢?”
  林鹤停了下来。沉默中,他眼睛像猎犬一样瞪着,原先细眯的眼睛变得又圆又大,射出雪亮的光芒。
  “你找到刘书记了吗?”雪子小声地问。
  “找到了。十六年来我一直没有放过他,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去找他。他怕我怕得要命!我告诉他,我很有耐心,只要他活在这世界上,我就要不断提醒他自己做过的恶事!”
  “十六年……”雪子惊叹道。
  “我集邮四十年,从五岁开始培养起一种好耐心。假如他长寿,我会再盯他四十年!现在人们习惯于将个人的不幸归结于时代,打了右派、文革挨整,都说是时代造成的,以便淡忘。而我不肯,在我看来所有时代的不幸都由于刘书记这样的坏人存在,永远不要放弃对个人罪恶的追踪!
  “噢,我太激动了。我们再回来谈红娣吧。我离开技校,红娣很难过。她老觉得对不起我。因为她证实我说过的实话。其实我不怪她。在那种情况下她有什么办法呢?只是我不能和她在一起了,这使我又一次遭受失去亲人的痛楚。红娣也怕失去我,她要我保证每个星期天到她家去一次。我答应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星期天成为我最重要的节日,这一天我能吃得饱,又能得到红娣感情的滋养,身心两方面都在一天里得到恢复。我们的关系就这样保持了三年……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这个邮王其实是拣破烂的,上海人叫做‘垃圾瘪三’。离开学校后我无法生存,幸亏一个好心的老人救了我,教我在垃圾箱里讨生活。红娣不知道这个真相。每到星期天我拼命洗净身子,穿上最干净的衣服,上她那里去。我欺骗了她,说我在邮电局工作。我实在没有勇气说出自己已经沦落为一个‘垃圾瘪三’。我用谎言在红娣面前支撑住恋人的位置。红娣丝毫不怀疑我,她做工人的父母也喜欢我,他们的宠爱甚至使我相信自己真的是干净、体面的年青人。
  “可是,靠谎言度日多么痛苦啊!在垃圾箱里,我看见真实的我:破衣烂衫,浑身污垢,垃圾箱的臭气像薰鱼一样薰着我,使我每个汗毛孔散发出同样的臭气。……这样一个人,怎么配得上红娣呢?我是在害她呀!我心如刀绞,骂自己卑鄙,发誓要在下次见面说明真相。可是到了星期天,我坐在丰盛的饭桌前,看见红娣弯着月牙般的眼睛对我微笑,我就呆了,傻了,发过的誓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是一家好人,他们希望我一天比一天好,如果说出我在垃圾箱里的真相,他们受到的打击真要比我还大!于是,我就像一台说谎的机器,只要一批按钮,就自动地说起来。我顺着他们的心意,今天说领导奖励,明天说得到晋级,甚至暗示他们不久我就要被保送进大学深造……我吹得天花乱坠,红娣听得喜笑颜开;她为我骄傲,同时更加爱我。我呢,就像一条被渔网拉出水面的鱼,看上去活蹦乱跳,其实在绝望地挣扎……
  “红娣毕业了,分配在一家纺织厂工作。她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套《金鱼》邮票送给我,同时对我说:‘我要嫁给你!’在此之前,我从没明确提出这个要求,我不敢。现在红娣勇敢地说出这句话,我简直惊呆了!我的欢喜之情你可想而知,可是另一方面,纸包不住火,我们真的结婚那一堆谎言岂不露馅了吗?我忧心忡忡,却不知道怎么办好。一个人在谎言里陷得越深,就越无法自拔。事到如今打死我也不能说出真情了!我们到公园散步,红娣往我怀里依偎,我慌忙躲闪。我们在树丛中长椅上坐下,红娣仰起脸,闭上眼睛,红润的嘴唇微张着,渴望我的初吻。我怕极了!我只想一件事情:靠得那么近,千万别让她闻到我身上的垃圾箱里的臭气!虽然我洗过澡,而且你要是看见我洗澡的方法,那简直吓人,可我老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是腌肉池里捞出的成肉,无论怎么洗,都没法洗去那股难闻的气味。红娣很失望,但她心底宽厚,以为我是胆小害羞,丝毫不怀疑我。然而关系既已确定,随着时间的推移,男女之间的接触难以避免。星期天到她家,她父母也有意回避,让我们呆在红娣的小屋里。这时候红娣的爱情越来越炽烈,她主动搂抱我亲吻我,激情难遏。我一面疑神疑鬼,惊慌失措,一面忍受着情欲的煎煞。我看着充满阳光的小屋,还有红娣散发着少女芬芳的床铺,心里对自己喊:‘不能,千万不能!’同时我还产生一个疯狂的念头:把红娣抱到垃圾箱里去,让她赤身裸体地在垃圾堆打几个滚,我们的气味就一样了,我就可以为所欲为地和她融为一体……”
  “你应该这样做。”雪子插话说,声音出奇地冷静。
  “应该吗?”林鹤愣了一下,“可那是疯狂的!”
  “你真的疯狂就好了,红娣也会这样想的。可惜,你既疯狂,又不疯狂!”
  林鹤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有所感悟。雪子还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沉默了一会儿,林鹤继续说下去——“事情终于到了非结束不可的地步。有一天红娣和我商量到单位开结婚证明,这可是无法用谎言解决的问题。我怯懦地逃跑了,连个招呼也不打!三年的恋情突然结束了,我无法作任何解释。也是这样一个夏天,天特别热。八月里第二个星期天,我没有去红娣家。我可以想象,全家人围着满桌子菜等我,等我,可我这个负心的女婿没有来敲门。下一个星期天,再下一个星期天,他们还会做好了菜等我,然而我永远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了!这对红娣是一个重大的打击,我想,她一生的厄运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后来她嫁了一个丈夫,当他们的女儿患了白血病以后,她那没出息的丈夫变成一个赌徒,给她雪上加霜,他们不得不离婚……”
  “也许,这是从头就没有爱情的婚姻,因为红娣把爱情都给了你!”
  “我的罪过很深。我逃跑以后,解脱了精神的重负,并且,我用一种自私而隐秘的方式继续保持与她的关系。每逢星期天,我在红娣家附近的垃圾箱转悠。我用一顶破草帽遮住自己的脸,背着破筐,拿着带勾的铁钳,衣裳破破烂烂,谁也认不出我来。红娣出门买菜、买酱油,我可以看见她熟悉的身影。她在我们学校打篮球最出色,一双小腿特别有弹性,走起路来一弹一弹,轻捷有力。我看着她走路的样子,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受。有一次她出来倒垃圾,我就在垃圾箱旁边蹲着,她的脸色那么憔怀,满腹心思,倒完垃圾还磕了磕铁簸箕。我多么希望她能发现我呀,那样我就可以慢慢站起来,对她说:‘喏,这就是我!你还要我,我就跟你走……’可是她哪里认得出我来啊?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蹲在垃圾箱旁边的瘪三就是她的心上人!还是不要玷污"过去的爱情吧,让她心中永远保留对我美好的印象,我把草帽拉得更低……
  “奇怪的是时间长了我渐渐地沉醉在这种状态中。我远远地拥有她,保持一段足以避免任何矛盾的距离,不用说谎,不用自卑,就像观赏一枚属于自己的珍邮。你不要笑,我确实具有这种专业性的嗜好,一枚喜爱的邮票我可以反反复复品味几个小时,更何况自己的情人?我从各个角度欣赏她的美,好像拍照,好像画画,不同的姿态构成不同的画面,被我摄入眼里,存在心中。有时,是她在雨中孤独行走的身姿;有时,是她映在窗帘上的剪影。还有一次给我印象最深刻:她在阳台上坐着,那阳台用水泥档板作围栏,我看不见她人。但是,水泥档板和地面之间留着一段空隙,我正好看见红娣的脚踝。她大概坐着看书,或者想心思,腿一定是跷着的,那一段脚踝久久地停留在空隙间。太阳照着它映出雪白的光亮,简直太美妙了!它像人的脸一样富有表情,突出的踝骨似乎激烈地诉说什么,却被白皙、柔韧的皮肤扎裹着隐忍下去。它瘦弱娇嫩,楚楚动人,好像是红娣的灵魂。我贪婪地看着,站在垃圾箱上看。过了一会儿,她可能改变姿势,脚踝不见了。我耐心地等待,坚信那美丽的脚踝一定会再次出现!可是,我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看到她的脚踝。有时,人生中某一镜头是不可重现的,这珍贵的瞬间,好比邮票的珍罕度,往往超过实物本身的价值。”
  林鹤闭上眼睛,仿佛翻开心灵的邮册,品味那一枚枚昔日的珍邮。月光变得朦胧,他的脸廓在阴影里模糊起来。
  “后来呢?”雪子问。
  “两年以后,她家搬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看见红娣。我多次抱着希望在那一带徘徊,可是人去楼空,见到的都是陌生面孔。我只有在梦中看见她,不知为什么她在梦中特别老,脸上的皱纹又细又深,好像小刀划出的缝。我一边哭,一边用力抚摸她的脸,想把这些皱纹抹去。可是,抹不去了,我哭醒了……又过去许多年,渐渐地,她从我的梦里也消失了。”
  月夜情浓,两人久久地沉默着。一个人讲故事时,另一个会想得很多。故事结束了,两个人沉浸在特定的氛围里,不用语言,他们的思想也会交融在一起。自然界总是烘托这种氛围,寂静中,听得见香樟树叶发生细微的声音,像呻吟,又像叹息。这不是风吹叶摇的声音,那种声音要明朗得多。下露了,露水看不见摸不着,像女神的衣袂在树叶上掠过,带出一种隐晦的、神秘的声音。树叶表面挂着一层水汽,它们凝聚起来,滚出一滴露珠。月光下,露珠晶莹闪亮,无声地显示出生命的活跃,生命的兴奋。第二天阳光灿烂的时候,它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夜间,露水降临是最迷人、最微妙的时刻。此刻,林鹤讲完了他的故事,小狗也在窗台上睡熟,他们于沉默中陷入无尽的逻想,仿佛这个夜晚永远不会过去。
  “你说,人的一生只能爱一次,是吗?”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有第二次,那么爱情的内容肯定和第一次不一样。”
  “我想也是。你这样的人用生命去爱,第二次就更难。好比喝酒,现在你再喝那种醇醇的蜜酒已经不会醉了,书上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就是这个意思。你需要喝烈酒,怪酒,甚至毒酒!”
  “哦,那太可怕了。不过,我好像一直在等待,等待一杯……哪怕是毒酒!我总是把爱情和美等同起来,而那都是最不可琢磨的东西。体验这类东西常常会引出灵魂里的谜。我觉得困惑,又不知道为什么困惑,我需要一种力量扫清心中的迷雾。你说的对,一杯甜酒已经不能解决我的问题了。”
  他们的对话渐渐深奥起来。雪子一反平日小姑娘的憨态,显得成熟、冷静,对林鹤语言下面潜藏的思想,表现出深刻的理解力。这一点很叫林鹤吃惊。
  雪子俯身贴近林鹤的脸,凝视他的眼睛:“你期望在我身上找到什么?”
  林鹤迎着她的目光,思索很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想,我是被卷进来的,好像卷进一个事件。而我,怎么说呢?我似乎一直在等待某个事件,用它来解决我灵魂里的谜。”
  雪子紧追不舍。她觉得林鹤的脑子好像一颗核桃,好容易才敲开一道缝来。“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你?”
  林鹤又在慢慢地整理思想:“是啊,什么东西?年轻美貌?同情?……嗯,恐怕是你不肯说的,或者是遗忘的东西!你很特殊,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得到一种迷惘的印象。你好像从什么地方逃出来,又不知要逃到哪里去。还有……我有一种直觉,你会使我的生活天翻地覆!我真有些害怕,有些犹豫,但你推着我走,所以我说好像卷入一个事件。”
  雪子眼睛里跳跃着火星:“我再问你一句:你爱我吗?这也是句傻话,但我还要问。”
  林鹤字斟句酌地回答。“你使我着迷。”
  雪子琢磨了一会儿,身子一仰笑了:“你回答得多么正确啊!你从不违心,是吗?着迷,那就是第二杯酒的味道了!”
  林鹤点着头说:“是的,和第一杯酒完全不同的味道。”
  雪子把长发往后肩一甩,热情地趴在林鹤耳边说:“我告诉你,我的脚心有两块红斑,相书上说这叫脚踩红云。女人脚踩红云,无论怎么样,她的男人一定会发达的……”
  雪子迅速退回另一端,倚在窗框上。她坐的窗台原来放着台灯,不知不觉中,台灯已被她摆在写字桌中间了。她伸出右脚用脚趾夹住台灯的拉线,像一只手那样灵巧,叭地拉开了台灯。一刹那,雪亮的光圈罩住她的双脚,产生一种舞台上才能看见的强烈效果。这双洁白美丽的脚伴随着黑暗中突然出现的亮光,使林鹤感到晕眩。他怔了一怔,马上陷入雪子制造的舞台效果中去。他从写字桌跳下来,像一名观众似的欣赏着舞台上的主角——雪子的脚。
  “我奶奶也是脚踩红云的女人,嫁给爷爷后他的药材铺兴旺发达。可是,爷爷抛弃了奶奶,因为奶奶有一种先天性的病……这双腿,给爷爷带来好运,却不能挽救奶奶的不幸。奶奶得的是精神病,平时算得上一个完美的女人,一旦发作,就要用绳子将她五花大绑……”
  雪子在黑影里说话,好像为舞台上的主角配音。她说话的声音使林鹤惊颤,但那一双脚媚妩动人,时而小脚趾竖起,时而中脚趾竖起,白嫩俏皮像一群小精灵。脚心掌纹交叉处果然有一块指甲大的红斑,颜色或深或浅变幻莫测,真的像天空中飘浮的云彩。与眼前令人痴迷的景象形成对比,林鹤觉得雪子的声音里有种怪异的东西,使他无端地心惊肉跳,周身仿佛有电流刷刷地通过,激起一层鸡皮。他努力想看雪子一眼,却着了魔似地无法将视线从那双迷人的脚上挪开。
  这时候,大脚指挺挺地站起来,冲到林鹤面前。雪子的配音特别尖锐,突出了大脚指的重要性:“我!”大脚指一跷,显出骄傲的样子,“我和我奶奶一样,也是精神病患者!这种病隔代遗传,无法治愈。我把这秘密告诉你,是要提醒你注意:一旦我有不对劲的地方,必须把我捆起来,最好你现在就去准备一根绳子!”
  像那双脚突然出现一样,雪子说完这席话,脚突然消失了,留下一片空荡荡的舞台。
  这场脚的戏剧,显然是从林鹤刚刚讲过的红娣的脚踝演变而来。但是,雪子的心脉仿佛已经与林鹤的心脉接通,她使这双脚体现出极有力度的美,疯狂的美,甚至是致命的美!林鹤看着写字桌上那圈灯光,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的脑子和眼前的舞台一样,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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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红印花

十二


  一个多月来,肇嘉浜路的邮票市场似乎要爆炸了。只要看看马路上的人就可以知道,炒邮热浪的不断膨胀,已经使原先封闭的街心花园达到超饱和程度,人们只好在花园铁栅栏外面的人行道上进行邮票交易。这情景好像一只塞得太紧的肉罐头忽然爆裂开来,罐头铁盖周围溢出一圈肉酱。
  这里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物。一个老头大声抗议,他多年不动的靠石凳的邮票摊位被别人强占去了。这老头虽然穿着现代流行的圆领衫,却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晚清秀才;他认真、激动但不失文雅,持续地、一字一句地讲述着摊位属于他的理由,尽管没有任何人理会他。强占老头摊位的则是一名胖子,堆满笑容的圆脸有种普渡众生的神情,使人们以为自己看见了弥勒佛。他根本不理会抗议的老者,专心致志地看着翻弄他邮票的顾客。当顾客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就抚摸自己袒露在外的圆滚滚的肚皮,仿佛说:“瞧,我还会叫你吃亏吗?诚则灵……”过去几步远,有一个极有意思的家伙,他三十几岁年纪,穿着卫生检疫站的制服,专门卖解放战争时期的信封。那些信封很有来头,功力深厚的毛笔字不是写着一苏沪杭警备司令部×××长官亲启”,就是写着“山东军区北海分区×××同志收”……由于这些信封学问太深,他归纳出一句响亮的口号招揽顾客:“要国军?还是要共军?”人群川流不息地涌动,他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喊。近来,因为新邮炒得火热,他不得已增加一些《熊猫》、《白鹤》小型张。于是,他的呼喊更加有趣了:“国军共军,熊猫白鹤!”
  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少不了有些骗子。一个戴眼镜的瘦子自称是某大学讲师,脸色晦暗,神情诡秘,从无固定摊位。他卖一种加字的《万里长城》小型张,这枚小型张是一九七九年发行的,图案为群山中蜿蜒伸展的万里长城。当时为纪念第31届国际邮票博览会召开,特将一部分《万里长城》加上烫金字样。因此,这枚小型张分加字的和不加字的两种,加字的要贵得多。这位“讲师”显然有个小小加工厂,他把没有字的《万里长城》自己印上“里乔内第五届国际邮票博览会。一九七九年”的烫金字样,于是四百元的邮票就卖到一千二百元。这个小小的骗局不易被识破,“讲师”的生意很好。假如(而且很可能)他真是一位讲师,那倒很适合进行这种高雅的、高智商的犯罪。
  邮票市场外面的人行道,已经形成临时性市场,那里的人们仿佛是替补队员,跃跃欲试想到绿荫场上施展身手。其中有个十一岁的小男孩,资格者得像个经商多年的邮贩子,每天放学他必背书包来到这里,拿出一本书举在空中摇晃,用与他年龄不相称的粗嗓吆喝:“谁要林妹妹?谁要林妹妹?”他卖的是一九八一年发行的《红楼梦》小型张,还有几套《金陵十二钗》的邮票。大人们听他叫得可笑,便呵责道:“小小年纪就出来卖林妹妹,你懂得什么?”小孩乌溜溜的眼睛一翻,露出若大一块眼白,回嘴道:“我什么不懂?时代不同了,现在小孩什么都懂!”有人与他做生意,他便迅速地翻开书取出小型张或邮票。细心人发现这本夹邮票的书恰恰是《红楼梦》第一卷,不知道他是否故意这样做。交易时,小孩向顾客滔滔不绝地介绍:这枚小型张叫“双玉读曲”,男的是贾宝玉,女的是林黛玉,他们正在桃花丛中读《西厢记》,当时这算一本黄色书籍。《金陵十二钗》邮票名堂更多了:黛玉葬花、宝钗扑蝶、可卿春闲、妙玉奉茶……人们惊叹:“这个小孩不得了,好好读书将来准是红学家!”孩子却坚决地回答:“不,我要赚钱!”……
  林鹤熟知邮票市场中各色人物,并且有些偏爱他们。这些人不管文化水平如何,都有一定的层次,比做其他生意的人素质高许多。他每个星期来一趟,主要兴趣就是和他们聊聊;新出现的人物,比如那个卖林妹妹的小孩,总能引得林鹤兴致勃勃,很快交上朋友。牛司令在华瑞宾馆包了房间,叫他不要顶着太阳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可是林鹤还要这样做。牛司令顾及面子,只好陪林鹤一起来到拥挤的邮市。
  牛司令和林鹤联手作战很顺利,他们基本控制了《熊猫》的流通数量,备足了货源。林鹤很守信用,他买进一万封《熊猫》,都放在牛司令的宾馆房间里。这笔生意要动用三、四百万资金,林鹤抛出近千封《三国演义》,又卖掉一些猴子、荷花、奔马等精美邮票,这使他感到心疼。说实话,如果不是那天喝酒答应过牛司令,他是不会这样大规模买进《熊猫》的。他本想对自己存有的邮品结构作一些调整,不料卷入一场《熊猫》大炒作。
  “嘿,他们都在抢熊猫,”牛司令兴高采烈地嚷,“熊猫涨得真快啊!”
  是的,《熊猫》小型张进入了急升阶段。由于牛司令他们大肆吸纳,《熊猫》货源忽然紧张,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本来偏低的价格,很快上扬,四元、五元、六元,一口气涨了一倍多!邮市里就是这样,越涨的邮票人们越买,霎时间人人抢购《熊猫》,“垃圾邮票”变成了大明星。牛司令激动得摩拳擦掌,短短的时间里,他在《熊猫》上的获利已经超过前段日子炒作《三国演义》了。
  他们挤到王老头的邮摊前蹲下。王老头打着赤膊,脱下的汗衫搭在肩膀上,一副老花眼镜还是不住往鼻尖上滑。林鹤出货时总让王老头代卖,进货又让他代买,这一阵林鹤买进卖出王老头赚了不少差价。他是个火气很大的老头,整日像是跟谁呕气,脸老板着。
  “老王,生意好不好?”林鹤笑盈盈地问。
  “别提了,我卖掉什么邮票,那邮票马上就涨!现在的人都疯了!”王老头气呼呼地说。
  “我到哪里,哪里就是牛市!”牛司令神气地说,“牛市不能踏空,你还是追些《熊猫》吧!”
  王老头不理他,对林鹤说:“我觉得今年的市面不对头,许多陌生面孔出来做生意,买进卖出手笔很大。这些人都是大鳄鱼,搅得邮市连我都看不懂了!”
  弥勒佛耸动着一身肥肉挤过来,慈眉善眼地笑着,问:“林先生,你那里《三国演义》还有没有?一个杭州老板叫我帮他收《三国演义》……”
  王老头瞪着眼喊:“没有了,卖光了!看你长着菩萨面孔,满肚子都是妖怪心肠!”
  牛司令他们抛出《三国演义》,使价格一度跌到二十二元,但马上强劲反弹,这两天又冲过三十元大关了。市场上买气确实强劲,连林鹤都感到意外。
  弥勒佛不生王老头气,摇头道:“你是孔老头同党,就说我是妖怪,我们不吵……《荷花》小型张有没有?广东几个老板托我买,价钱好商量的。林先生,你手里不是捂着许多《荷花》吗?”
  林鹤婉言拒绝:“有是有一些,不过我用不着钱,不想出手……对不起啊!”
  “那么《仕女图》,放点《唐朝簪花仕女图》出来……《齐白石作品选》也行,还有徐悲鸿的《奔马》。我面子不大,林先生你也总得照顾照顾……”弥勒佛样子猴急,好像什么邮票他都想吃。
  那个穿商检站制服的人也凑过来,伸长脖颈问:“什么?什么?”
  “什么?国军来啦!”王老头嘲笑他。
  “喂,我有最新消息:台湾人要炒《童话咕咚》!我想进些货……”
  弥勒佛挖苦他:“你把国军共军放在熊猫白鹤一起卖,现在又要加进《童话咕咚》,你怎么喊?”
  王老头旁边的邮摊主人,一个油腔滑调的青年,马上模仿那人的喊声,惟妙惟肖:“国军——哈咚!共军——咕咚!熊猫——咕咚!……哈哈,全掉河里去啦!”
  “你们不要笑,我的叔叔在台湾,当然喽,他是跟着国军跑过去的。他写信给我,说台湾有些邮商暗中参与大陆炒邮,大发横财!他说过两天介绍几个朋友过来,让我帮他们收《童话咕咚》……”
  众人见他说得认真,便不再取笑他。王老头说:“这种事情是有的,广州邮市常常有香港人在幕后做庄。这几天《京剧脸谱》涨得凶,就是一帮广东人来扫货……中国人的财,都叫汉奸发了!”
  那个滑头青年不同意王老头的说法:“你这个老同志观点太片面,港台同胞并不是汉奸。再说,他们炒的几种邮票毕竟有限,真正烧起这场大火的还是中国老板!我这里就有好几个乡镇企业家,放下几万、十几万钞票,叫我买《中国古代钱币》、《中国陶瓷》、《辽代彩塑》……他们什么都想要,自己又不懂!还有公司经理,把小金库的钱也拿来投机……总之,现在股市低迷,钱从四面八方往邮市涌,这一个浪头邮票有得涨了!”
  牛司令拍拍小伙子的肩膀,说:“这位小兄弟还是蛮有眼光的!你们到我那里看看就知道了,华瑞宾馆十八层全被炒邮大腕包掉了。1801房间是东北大户,来炒《桂林山水》;1802房间是广东老板,来收《荷花》;1803房间是西安邮商,要把《西游记》一扫光;1804房间做《明·清扇面》、《京剧旦角》、《西周青铜器》,这帮北京人最有实力,独家炒三种邮票,你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高于子弟!开大公司的……好了,林鹤,我热得吃不消了,快点回去吧!我告诉你们,中国经济学家最头痛的就是游资问题。游资,这条灰色的巨龙,现在已经游到邮票市场来了!”
  牛司令又想走,又想卖弄学问,恰好黑皮阿三满头大汗跑过来喊:“牛司令,快点!北京人找你,说有一笔大买卖要做!”
  牛司令拉着林鹤,由黑皮阿三开道,奋力挤出邮市。坐上牛司令的奔驰轿车,大家才透过气来。牛司令谈兴未尽,滔滔不绝地对林鹤讲中国经济问题:“游资,林鹤,你晓得中国有多少游资?三千个亿!这笔钱谁也搞不清来自何方。它在正常金融渠道之外游荡,一会儿冲进房地产,一会儿涌入股市,现在又出现在邮票市场……国家努力抑制通货膨胀,许多生意都没法做了,比如房地产,股票。结果怎么样呢?游资队伍越来越大,千方百计寻求高额利润,到处兴风作浪!这是一股龙卷风,我们要紧紧跟住这股龙卷风!”
  林鹤好容易等到牛司令告一段落,赶快插话:“黑皮阿三,红印花小肆分怎么样了?找到姓曾的那个人了吗?”
  “嗨,我忘了告诉你,这件事情弯道多了!前天我和螃蟹老张一起去虹口公园,找到姓曾的,那老头是个风瘫。他说话唔唔噜噜不清楚,靠一个老阿姨在旁边翻译,才知道他把红印花给了儿子,他的儿子又到美国留学去了……”
  林鹤不由感到一阵失望。牛司令急叫起来:“一定要找到!不然变成我吹牛放白鸽了……”
  黑皮阿三说:“你别急,线索还没完全断掉。他儿子去了美国,媳妇还在中国,现在不知道邮票在儿子手里,还是在儿媳妇手里。曾老头给了我一个地址,他儿媳妇住在娘家,这是她娘家的地址。我把它放在邮票册里,一会儿回宾馆就拿给老林。”
  林鹤感激地说:“真是麻烦你了,寻一张邮票转那么多弯。眼镜师爷,师爷大伯,曾老头,他儿子,儿媳妇……掰手指头要算半天!”
  “搞不好要追到美国去呢!不过,你是政委,追到月亮我也要给你追回来。”黑皮阿三近来格外卖力,炒《三国演义》、炒《熊猫》,他连连发财,所以心情很好。
  “代价大大了,恐怕不值得吧?这种邮票没有那么多人炒,肯定不如新邮票涨得快。”牛司令在一旁疑惑地说。
  “代价再大我也肯付,这些红印花我已经追踪十几年了。这里面有点私人原因,哪天喝酒我当故事讲给你听。”
  说着话,车子已到华瑞宾馆门前。一个穿红制服的侍者拉开车门,大家鱼贯而出。那位拳击冠军怕热偷懒,没有跟牛司令去邮市,此刻正在大厅里和保安人员吹牛。见到老板下车,他飞快迎上前来,满脸忠诚的样子。
  回到房间,看见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北京人。味咪小姐、菲菲小姐肯定在和北京人打情骂俏,男男女女急刹车似地收起脸上的浪笑荡意,显得过分严肃。为首的姓曹,眼睛里射出高傲神情,居高临下地握住牛司令的小手。
  “欢迎光临,不胜荣幸!”牛司令的热情总是有些夸张,“我向你介绍:这是邮王林鹤,我们舰队政委!”
  姓曹的北京人与林鹤握手,嘴上挂着嘲讽的微笑:“我爸爸当过舰队政委,和您同一级别。”
  林鹤不禁脸红起来。
  “你们挺棒,真的挺棒!”曹北京转而变得十分诚恳,看得出他是精明人。“我来寻求合作。”
  “我这个人最喜欢合作!”牛司令掩饰不住得意的神情,说起话来手动脚动,“《熊猫》就是我和邮王合作的杰作,目前,市场上《熊猫》的涨势最好!”
  “是的,我就是来和你商量,能不能合作炒《熊猫》。据我所知,你们从二元八角开始收进《熊猫》,平均成本价在四元左右。现在涨到六元,你们已经获得了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假如我现在以市场价全部吃下你们的《熊猫》,这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就没有一点风险地落入你的口袋,不是很合算的买卖吗?”
  “啊,《熊猫》我们要看十二元,现在不肯放的!你有兴趣,赶快到市场上去买,六元到十二元还有百分之百的赢利空间,不是也很合算吗?”牛司令反应很快地回答。
  “市场上吃不足量,你是行家,难道不懂吗?你们手里几百万枚《熊猫》就是定时炸弹,我把价位拉高了,你往外一抛,我怎么吃得消?”曹北京有些不高兴地说。
  “你这是要我退场让你做庄家,那可得有代价啊!《熊猫》现在价位也不算高,涨势又好,比你的《明·清扇面》潜力大多了。再说,市场上十元以下的小型张可以让你做庄的,还真不好找呢!总之,要有代价。”
  “《熊猫》价位低是个优势,可你别忘记,它毕竟是垃圾邮票,发行量大,样子难看,大量囤积时间长了肯定有危险!”
  “你就不怕危险吗?那我更不怕了,我买进《熊猫》比你要便宜得多。这买卖,用你们北京人的话说,玩的就是心跳!”
  旁边一个年纪大的北京人,见谈不下去了,对姓曹的说:“让一步吧,加加价。”
  “好,痛快些,八元一枚我们统吃!”曹北京挥手一劈,表现十分果断。
  “这倒可以考虑考虑……”牛司令慢吞吞地说。
  “我一分钱也不会加了,一步到位!你考虑好了,到我房间来谈!”
  北京人跟着姓曹的退出房间,脸上有些忿忿然。牛司令站到窗前,拿着望远镜遥望蓝天,显得气概非凡。
  这时候,林鹤说话了:“八元钱可以让给他们,我看北京人说得有道理。现在新邮炒得过热,我们应该逐步退场了。”
  “退场干什么?让那么多资金闲着?”牛司令将望远镜转到屋内,对着林鹤的脸看。
  “纪特票涨得慢,收藏价值高,可以转向这一方面。另外,我建议买些珍邮,比如《祖国山河一片红》、《蓝军邮》这类邮票不太受市场影响,不会暴起暴落……”
  “再去买些红印花?哈哈哈!”牛司令放下望远镜,大笑不已。“我找的就是暴起暴落,谁有耐心长线持有?我告诉你,北京人来找我们,不是偶然的。这说明他们手里新增大量资金,急于寻找出路,这说明游资还在源源不断涌入邮市!北京人肯出八元钱统吃我们的《熊猫》,那么我们的目标价位起码是十二元至十五元。我们一张也不卖给他们,谁也不卖!目标直指十二元,不翻三个跟斗誓不罢休!”
  屋里人都为牛司令慷慨激昂的演说叫好,咪咪小姐和菲菲小姐甚至鼓起掌来。林鹤只得作罢。好在他动手比牛司令还早,那一万封《熊猫》平均价格更低,要不要卖给北京人无所谓。但是他想,黑洞铁皮箱里囤积的许多JT邮票可以陆续出货了。他又闻到一股一九八八年冬季的味道。应该调整邮品结构,转向红印花这样的珍邮。邮市某些方面和股市一样,人们最疯狂的时候,往往蕴藏着一场暴跌。
  林鹤正想着,黑皮阿三从邮册里翻出那张地址,交到他手里。林鹤一看,惊讶地睁大眼睛!那纸上写着:白云灵,康泰路103号二楼。他脑子里顿时浮现出对面窗口的少妇,难道是她?他家前面那幢楼正是103号……
  “老林,要不要我陪你去找?”黑皮阿三在旁边问。
  “不要了,那地方离我家很近……”林鹤边说边站起来,向大家告辞。
  “这部大哥大你拿着用,我早预备下了。”牛司令将自己的摩托罗拉手提电话递给林鹤。他好像为刚才拒绝林鹤建议感到不好意思。
  “不,不!”林鹤推辞道,“我用不着。”
  “怎么用不着?你家连电话也没有,我们怎么和政委联系?拿着,好兄弟不要见外!”
  林鹤见牛司令诚恳而坚决,只好接下那部大哥大。出门的时候他想;赶快装部电话,真是不好意思。同时他意识到,自己在社会的旋涡里越卷越深了……
十三


  白云灵果然是林鹤长久观察过的女人,那枚红印花就在她手里。如果晚到一步,林鹤又要大费一番周折,因为白云灵已经和某家拍卖行联系好了,准备在近期举行的邮品拍卖会上卖出红印花。她为林鹤开门,看见他时眼睛里闪过惊异的神色。林鹤说明自己的来意,她把他领到客厅里。
  这幢房子的结构与林鹤住的一模一样,可能是两幢楼同时盖的,林鹤觉得十分熟悉。客厅宽敞洁净,北面靠墙放着一排书橱,装满中文、外文医学书籍。南面墙上挂着两幅国画,都是山峦大川。屋子中央围着一圈沙发,形成一块小小的空间。白云灵请林鹤坐下。林鹤坐的沙发正好面对西南墙角一架钢琴,他不由想起在夜间经常聆听的琴声,平静的脸上浮起一层笑意。白云灵的父母从隔壁房间过来,坐在林鹤对面的沙发上。这位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气很重的老人,也是林鹤所熟悉的。这个环境,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好像林鹤早就来过。想不到寻找已久的红印花小字肆分,竟藏在这个地方。
  林鹤坦率地述说自己对红印花的苦苦追寻,一家人静静地听着。白云灵中间插了一句话,向父母介绍林鹤就住在后面101号,是邻居。然后,她便微笑着听林鹤说话。双方好像都是相近类型的人,很容易沟通,没有那种做生意的紧张气氛。白云灵告诉林鹤,她要到美国去,急需一笔钱用,所以准备卖掉这枚邮票。拍卖行估价是十万元,拍卖顺利的话可以卖到十五万。林鹤笑了,爽快地表示他愿意出十五万元买下红印花。谈成这笔交易,大家忽然不好意思起来,都想另外找个话题。客厅里沉默了一小会儿。
  “白先生是位医生吧?”林鹤望着那一排书橱问。
  “啊,是的,我在华东医院工作。”
  白云灵在一旁补充介绍,她父亲是华东医院副院长,也是精神病学方面的专家。她母亲和她同在上海音乐学院工作。她发现林鹤怔了一下,就停住话头看着他。
  林鹤线条柔和的脸庞泛出一层红色,迟疑地问老医生:“我想请教一下,精神病人是否会失去记忆?”
  “可能的,但并不多见,这要根据病情来分析。”白院长回答道。
  “那么病人发作时,是否要采取什么措施,比如用绳子捆绑起来?”林鹤挺直身子,好像有些紧张。
  “当病人的举动可能造成危险时,就有必要采取此类措施。在医院里,情况严重的话就对病人施行电休克。当然,病人发作前总有些征兆,可以用镇静类药物防止他发作……”
  “恕我冒昧,白院长能不能借我一本书。有关精神病常识方面的书?”林鹤将双手摊在胸前,羞涩而又急切地说。
  白云灵觉得这个邻居有些奇怪。父亲到书橱前找书,她看了他一眼,他好像要对她作解释,又拿不准有没有这个必要。白云灵早就注意到林鹤,这个男人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在他平静的笑容、从容的举止后面,仿佛隐藏着非常激烈的冲突。她怀疑林鹤提出这些问题,是针对自己某些症状而言的。不过无论怎么说,他还是显得十分可爱。
  林鹤接过白院长递给他的书,起身告辞。白云灵送他下楼,他边走边说:“我明天就送钱来,行吗?”白云灵点点头。她发现扭头说话的林鹤,眼神里有另外一种内容。她不禁脸红起来。在门口告别时,他又站住脚,踌躇着仿佛要说什么,看见白云灵窘迫的样子,终于没说。他走了,夹着一本精装的《精神病理学》,瘦长微驼的背影似乎暗示着许多没有说出口的话。
  白云灵已经办好了美国签证,只等拍卖会开过后拿到钱,就可以订机票飞赴美国了。林鹤将红印花买去,她省得与拍卖行打交道,少费了许多周折,使白云灵出国日程大大提前了。她开始收拾东西。这娴妇静文雅的少妇,好像有些心神不宁,拿起一样东西,就怔怔地站半天。她和丈夫达成一个古怪的协议:丈夫把她办到美国,她给丈夫自由。也就是说,到了美国他们就要离婚。她的丈夫曾沙是一位电脑博士,留学美国五年了,已经取得绿卡。白云灵苦盼五年,竟盼到这样一个结果。曾沙与一位台湾女生同居,一年多以前他在一封信里将这残酷的事实告诉了白云灵。现代生活中这类事情似乎不稀奇了,但是对于长期在家等待丈夫的妻子来说,这个打击却足以致命。现在她争取到一个机会,她要到美国拼搏,拓展新的生活。给丈夫自由吧,她也可以获得自由。同时她还隐约地怀有一种自信,一种漂亮女人的自信:到了美国,到了丈夫身边,那个台湾女生能够胜过她吗?
  林鹤第二天来时,白云灵正在打电话,她已经订了下一周飞纽约的机票。她穿着一件白底红圆点的连衣裙,显得朴素而美丽。看见林鹤站在客厅门口,她一面做着请进的手势,一面尽快结束与对方的通话。林鹤夹着一只纸包,模样有点可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默默地打开纸包,露出一百元一叠、小山似地堆成方形的钞票。在这个知识分子家庭里,如此大量的现金也许是第一次出现,闻声而来的老院长夫妇脸上掠过惊讶的表情。白云灵将一枚装在塑料袋里的邮票交给林鹤。尽管知道这枚邮票的价值,白云灵看看茶几上堆积如山的人民币,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林鹤急急取出红印花,正面反面仔细察看,椭圆形的脸上有一种如痴如醉的表情。白云灵和父母一起不失礼貌地、谨慎地将钱点了一遍。客厅里很安静,客厅里的人很激动。白云灵一家把那么多钱数完了,林鹤还在数邮票边缘的齿孔。然后,他好像突然醒悟,朝着正在凝视他的一家人不好意思地笑了。
  “对的,这枚印票就是我要找的红印花……”他说。
  他们亲热地闲聊了一阵。林鹤忽然提出:白小姐是否可以弹奏一首钢琴曲?他经常在屋子里听到她的钢琴声,却从未见过她弹琴。现在隔得这么近,能够亲眼目睹她的演奏,将是他永远难忘的事情。他说得很诚恳,白云灵看见他眼睛里闪动着昨天在楼梯上出现过的炽热的光亮。她嫣然一笑,落落大方地走到钢琴前。
  琴声响起来了,清脆悦耳。美妙琴声仿佛不是发自琴弦,而是白云灵白净灵活的手指直接叩打在林鹤心上产生的回声。林鹤闭上眼睛,看见那枚藏在沉沉夜色中的小型张:小楼是带暗纹的边框,明亮的窗口是嵌在边框里的邮票,邮票画面由一个穿湖绿色缎面睡衣的少妇和满墙精灵古怪的绒线娃娃构成,少妇双腿蹁踡跪坐在床上,恬静安宁的神态中透出淡淡的忧伤……琴声时而激越,时而悠扬,像一股清冽的泉水涤荡着世间的尘埃。当乐曲接近尾声的时候,那清泉逐渐变为涓涓细流,在一片石岩上最后消失。但你仔细倾听,仍可以发现它在石缝里流淌,一滴,两滴,三滴……永远不会干涸。
  白云灵站起身,微笑着回过头来。她发现林鹤的眼睛有些湿润。林鹤好像一个得到满足的孩子,愉快地向两位老人告辞。仔细观察的话,他这个人真的有女人一样的敏感,孩子一样的天真!白云灵跟在林鹤后面走出客厅,看着他颤动摇晃的卷发,又在心中加上一条评语:他还有一种艺术家的疯狂!
  走到楼梯上,林鹤又做出一个令白云灵吃惊的举动。;他扭过身,对走在上面两级楼梯的白云灵说:“本来,我还有一个要求,我想到你的小房间去坐一下……不过算了,还是把它保留在想象中好。”他从长裤口袋里摸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到白云灵手里:“这封信,你回到小房间里去看。看完后,把它烧掉……但是你要答应我,无论怎样不高兴,你也要把信读完,好吗?”
  白云灵捧着信,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林鹤脸红了,但仍然十分从容地走下楼梯。白云灵没有去送他,按照林鹤的叮嘱径直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她感到惊奇,又有些激动,心怦怦直跳。这是一封求爱信吗?她坐到靠窗的单人床上,怀着一种好奇心拆开信封。
    “你要走了,我知道。一年零八个月以前你接到一封信,是你丈夫从
  远方寄来的,你哭得很伤心。我猜想他爱上了别人,是吧?请不要生气。
  你很孤独,我也很孤独。现在你要走了,我想把心里的话讲给你听,让你
  带到遥远的地方……
    “你是一个心灵丰富的女人,受到这样残酷的打击之后,仍保持着优
  雅宁静的仪态。你开始制作绒线娃娃,从那时起你就准备闯入一个新世界,
  重新拓展人生。令我惊讶的是,你的作品表现出一个活泼、热闹的内心世
  界,这些娃娃那么俏皮,那么可爱,只有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人才会塑造出
  这样的形象。可是,创伤哪里去了?一颗心受到严重的损害,怎么会不留
  下伤口呢?后来我仔细观看墙上的娃娃,发现它们身上有一种鬼气!这种
  说法不一定准确,但是它们夸张的表情,脸部五官巧妙的变形,透露出一
  种心灵扭曲的观察。那么,在你的眼里世界已经不是原来的形态了,你无
  意中表现出它的鬼气!恬静的外表,活泼的娃娃,可我还是看见了你的伤
  口。
    “你可能奇怪,我为什么知道你这么多隐秘?那就请你抬起头往窗外
  看,对面三楼有一个圆孔窗,很像一只眼睛,是不是?我在家里可以注视
  你,有一年半的时间,我一直在暗中注视你。在我看来,你的窗口像一枚
  精美的邮票,而你就是画中人。”
  白云灵抬起头,看见后面楼房的圆孔窗,它果然像一只眼睛!她慌忙拉起窗帘,好像要补救长久以来的疏忽。然后,她静了一会儿,在床上躺下,继续读这封古怪的信。
    “请你不要生气。你要走了,我把这一切告诉你,让你带走一颗心灵。
  我很少对人讲自己的想法,现在我以一种坦白,来补偿对你内心窥视的失
  礼,还算公平吧?我写这封信,也是为了使自己安心。好吧,让我对一个
  永不相见的朋友,无所顾忌地倾诉心曲。
    “刚才谈到你心中的伤口,我的生活经历给我留下许多同样的伤口,
  也影响了世界在我眼中的形态。令我惶惑的是,生活总向我展现一枚枚精
  美的邮票,比如你,就是作为一枚小型张存放在我心里。而且这些美的集
  合仿佛在向我暗示某种秘密,蛊惑我去探索世界的本相。我本能地感到这
  种探索很危险,因为这不是哲学理论的证明,而是要用生命去体验,去碰
  撞!美的火星在我周围闪烁跳跃,神秘的暗示像一只若隐若现的蝴蝶在我
  眼前飞舞,还有爱,时时困扰着我的爱,它一层一层剥去本来以为真实的
  世界的外壳!我不知道最后会看见什么,而且感到恐惧,我怕自己在世界
  上迷失……”
    “让我来告诉你一件事情:我从你手里买来的红印花邮票,背面有一
  个毛笔画的十字。那是我父亲画的,许多年以前,他还是个孩子,无意识
  地乱画。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画十字,也不知道是否有主宰一切的力量在
  冥冥中指示他。当时看来这是一个孩子的毫无意义的行为。在我受到一次
  卑鄙的欺骗之后,我丧失了这些红印花。于是,这种神秘的十字就引导我
  去寻找,一共九枚,我要一枚一枚地追寻回来。在追寻的过程中,我积累
  了大量的邮票,好像滚雪球一样,它们由小变大,势不可挡,终于使我变
  成一个邮王!这个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拥有那么多
  的邮票。红印花背面的十字,就不仅是家族遗物的标记了,它还成为我人
  生途中的路牌,指引我通往一个终极目标!但是,我几乎单纯为邮票而活
  着,我像蚂蚁一样不停搬运,蠕动着小小的躯体盲目地将超过自身需要的
  东西搬回洞穴。我本身并无意义,唯独邮票才有意义。因邮票不断膨胀而
  形成的庞大价值,吞没了我自身的价值。指引我人生之旅的路标,难道不
  正是我肩上的十字架吗?一个小孩(尽管他是我的父亲)胡乱画的十字,
  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拨弄我的灵魂。我们的世界看上去混乱,荒诞,但仔细
  体会,可以发现变幻莫测的现象后面有一种秩序,一切偶然性之中存在着
  理性。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有一个名叫雪子的姑娘闯进我的生活。为
  了她我步步卷入麻烦:她没有身份证,我竟帮她伪造身份证;为了伪造身
  份证我去结交朋友,朋友又拉我入盟疯狂地炒作邮票……而且她竟是一名
  精神病人!天知道她还会带来多少麻烦。奇怪的是我爱她,并且越来越爱
  她!一个接一个的麻烦使我兴奋不已,我好像寻到一种力量来对抗既成的
  生活。我可能厌倦平静如水、波澜不兴的精神状态了。雪子,她美丽迷人,
  我对她一无所知,更使我感到强大的诱惑。她的出现又是一种暗示,这一
  次暗示的是什么呢?我极想知道。有一点我预料到了,我将开始一场精神
  历险!三十多年前我爱过一个名叫红娣的姑娘,我把初恋的纯情给了她;
  你,白云灵,我在黑夜里久久地注视你,暗恋你,现在我把最隐秘的心思,
  最深奥的玄想,以及矛盾重重的灵魂交给你;雪子,我能给她什么呢?我
  想只有我的生命了!雪子正在将这个生命燃烧起来,其后果我自己也无法
  把握。我有些胆怯,更多的是激动,我正在向某种巨大的东西挑战!我将
  追踪美的闪耀,探究我存在的意义。我会看到最后的真相,无论那是怎样
  的真相!
    “人类有一种极可贵的东西,就是理想。有的理想现实,有的理想非
  现实。高尚的理想、平庸的理想都是理想。这是人的心灵的光环!我的理
  想不在于物质的邮票,而在于精神的邮票。我写这封信是想告诉你,尽管
  我们遭受过伤害,尽管我们对扭曲的世界感到迷惑不解,但是我们永远不
  要放弃理想!我想在无穷无尽的探究中,收集一枚枚精神邮票,这种邮票
  是灵魂煅冶出来的,它们闪耀着神圣的光辉。漫漫人生中,我们的灵魂不
  断碰撞,就像打铁一样,铁锤砸在烧红的铁块上,必会溅出灿烂的火星!
  我把它们收集起来,组合成一本邮集。这样一本邮票,对我来说具有永恒
  的价值。因为当生命结束之时,我终将在人世留下物质的邮票;那么,作
  为一个邮王,我带走的就是这本精神的邮集!”
  白云灵读完这封信,惊愕地睁大眼睛。信的结尾部分,使她感受到真正的王者气概,她被这种气概震撼了!小房间的门好像刚刚关上,林鹤说完最后一句话,蓦然离开了她。她久久地望着门,透过门板仿佛还能看见林鹤的背影。
  白云灵烧掉了林鹤的信。她盯着跳跃的火焰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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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红印花

十四


  八枚红印花一枚挨一枚排列在写字桌上。暗红的底色显得凝重、古朴,构图是一些简单的花纹。花纹中间有一个圆圈,正套着阿拉伯数码“3”字。这就是一八九六年的3分印花税票。税票上方横盖着“大清邮政”四个字,然后每两个字排成一组竖行,“暂作银洋肆分”,下边是一个极小的“4”,最后横排一行英文字母:“Cents”——这是红印花邮票的全部面目。简单、粗陋,却不失当时的历史风貌。
  林鹤细长苍白的手指,不停摆弄桌面上八枚红印花,一会儿将它们之间的距离拉开,一会儿又使它们完全并拢。只缺一枚小字当壹元了,然而这是华邮皇冠上的钻石。也许永远找不回最后一枚,也是最重要的一枚红印花了。林鹤手指在排列成。行的红印花末端一戳,久久停留在那里。手指的前方,是一本厚厚的精装本《精神病理学》。
  林鹤的脸庞依然宁静、平和,但是他眼睛里有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情,目光在红印花邮票与书之间游移。不!他的注意力完全在于身后的雪子,仿佛后脑勺长出一双眼睛,注视着雪子的一举一动。写字台抽屉里备着苯巴比妥、冬眠灵之类镇静药物,这是林鹤根据书上的指示秘密购买的。他还买了许多一千元面值的邮政储蓄定活两便,偷偷塞在雪子的旅行包裹,以防她突然失踪时不致陷入上一次那样的尴尬境地。总之,林鹤好像要应付一场战争,从精神到物质都做好准备。
  可笑的是战争老是姗姗来迟。雪子说出了自己的秘密,把一个悬念丢给林鹤,她本人倒开朗许多,活跃许多。并且,她渐渐地显露出真性格,爱讽刺人,爱胡闹,常常把发火与撒娇混合在一起,弄得林鹤不知所措。她似乎知道林鹤在暗中作准备,竟也忙活起来。她把自己的粉红睡衣、绿裙子、黑绸衬衣剪成长条,编织一根彩色的绳子。林鹤惊慌地问:“你剪衣服干什么?”雪子白他一眼:“叫你给我买新的!”绳子编好了,密密实实,像一根姑娘的辫子,大约有三米长。她拿到屋子中央,在阳光里抖动,那绳子变成一条花蛇,在地毯上盘蜷扭曲,窜动跳跃,引得小狗杰克又扑又咬。她咯咯地笑着,声音像银铃一样清脆,却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尖锐。
  林鹤盯着床头柜上的大哥大,拿不定主意是否要采取什么措施。这时,雪子又捉住杰克,用绳子在它身上缠绕,嘴里低声地、严厉地说:“捆起来,把你捆起来!”
  小狗开始以为雪子和它疯闹,四脚朝天在地毯上翻滚,前爪抓,后爪蹬,龇着牙啃绳子,喉咙还发出恫吓对手的呜呜声。忽然,它恐惧起来,呜呜咽咽地叫着,好像小孩求饶。雪子真的要把它捆起来!不知道杰克是如何挣脱的,只见它狼狈地向走廊逃去。雪子哈哈大笑,腰肢扭动着,又拍手又跺脚,喊:“你害怕了,你吓死了,真是一个胆小鬼啊!”
  林鹤不禁脸红起来,他扑哧一声也笑了。这个有血有肉的雪子,比刚来时百依百顺的雪子有趣许多!不过,也真是个坏东西。她的小手不住揉搓林鹤的心,忽而叫他紧张,忽而叫他欢乐,疯癫里藏着幽默,开玩笑又带出疯癫,真不知拿她怎么办好!瞧,她又在跳绳,彩色的绳子在林鹤眼前晃动,丝缎料子在阳光里闪耀出刺眼的光亮。她一个接一个地跳着双飞,人像小鸟一样停在空中,绳子呜呜地响着抢成一个光彩的圆环!
  “我没事的,你不要担心……”雪子闹够了,又变成一个非常温柔的女人。她抱住林鹤的腰,把头搁在他肩膀上,悄悄地咬着他耳朵说。
  晚上,他们去徐家汇买衣服。康泰路离西南地区的中心徐家汇很近,他们散步就去了。马路上飘荡着太阳暴晒的余热,晚风带来了长江口外大海的凉意。毕竟夏季即将过去,即使热,也不像前段时间那样令人无奈了。马路旁边的法国梧桐树好像知道晚风送来的秋天信息,沙沙地舞动着树叶,显得欢欣鼓舞。康泰路一带街区总是安宁平静的,因为这里驻扎着许多重要机关,高高的篱笆阴影里有几个武警战士在巡逻。接近徐家汇的时候,马路上热闹起来,行人带着刚刚离开一个热闹地方的疲倦神色,匆匆忙忙地赶路。拐过一个弯,来到衡岳路上,就可以看见太平洋百货公司、第六百货公司灯火辉煌的巨人似的身影了。再往前走,一阵声浪潮水似地漫淹过来,各种灯光也从楼房的缝隙间透射而出。黑暗中,你会感到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走近大熔炉。
  雪子以一种冷美人的状态步入太平洋百货公司。她的白皙美丽的脸庞本来有点像洋娃娃,现在被冷漠、高傲的神情扫尽了。一双晶莹黑亮的大眼睛很少眨闪,越过人们的头顶,避开男人的目光。可是,她高耸的胸脯、曲线美妙的小腿,以及虽然匀称却因腰肢扭动而略嫌丰腴的臀部,还是引来更多想入非非的目光。林鹤跟在她后面,保持两步远的距离,他的永远不变的白的确凉衬衫,使他显得拘谨而又寒伧。但是,这种与雪子的反差,在他心中引起一阵骄傲,因为他清楚地发现人们是如何羡慕地望着雪子。
  雪子在男子服装柜台前站住,向售货员要了一堆名牌T恤衫挑挑拣拣。林鹤呆头呆脑站在旁边,等到雪子拿着衣服在他胸前比量,方才明白过来:“怎么?给我买衣服?我用不着的……”
  “你不买,我也不买!”雪子坚决地说。
  林鹤无奈,脸上挂着听天由命的神情。雪子为他买了一件T恤衫,一条灰色西裤,命他当即换上。林鹤从试衣室出来时,发现胸口有一个标记,像兔子头,又像两根手指,疑惑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花花公子。”雪子狡猾地笑道。
  “骂人呢……”林鹤红着脸抱怨。
  “不是骂人,是世界名牌!”售货员小姐一本正经地说。
  雪子问他带来多少钱,他从换下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沓子钞票,大约有一万元。这是他为买红印花抛掷一批JT票剩下的钱。雪子来劲了,马上拉着林鹤奔向“皮尔·卡丹”专卖柜。一套西装,三件衬衫,两条领带,一双皮鞋……女人花钱真正心狠手辣,一大叠钞票眼看没了!林鹤忍不住把剩下的钱抢在手里,固执地说:“你再为我买衣服,一分钱我也不花了!”
  “好,好。现在你把这套衣服穿上……”雪子把他往试衣室推,“你别犟,还有皮鞋!”
  林鹤再一次从试衣室出来时,已经变成体面的绅士了。雪子惊喜地望着他,喊道:“原来你这样漂亮啊!”然后,为他打好领带,又用手梳理他的卷发。他脸颊红红的,总将长发甩到前面,企图遮掩孩子般的羞怯。
  临到雪子买衣服时,只剩一千多元钱了。但是,她用一种专业的眼光,很快为自己买了两套衣服。一套是大红底色带绿点的连衣裙,外配一件极短的红纱套衫。另一套裙子十分大胆,乳房以上全部袒露,带招皱的裙上衣紧紧裹住雪子身体,腰部以下裙围特别肥大,好像忽然开出一朵大喇叭花。整个色调非常明快,橙黄底子描着大朵的白花。雪子仿佛故意吓唬林鹤,就穿那套大胆的,两个肩膀连着前胸后背一片洁白,好像春蚕刚刚吐出一大堆银丝。林鹤用央求的目光望着她,她却嫣然一笑。随后,她漫不经心地拿起配连衣裙的红纱套衫穿上,居然十分和谐,红黄白交相辉映,在灯光照耀下艳丽动人。
  离开百货大楼,雪子特别高兴。她拐着林鹤的胳膊,有点得意地说:“我要把你变成一个新人!”
  林鹤看看身上那套咖啡色的“皮尔·卡丹”,实在想不通它为什么这样贵!他嘟哝道:“代价太大了,一封《荷花》,一封《红楼梦》,才换来几套衣服……”
  “这是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念。你为什么不试试做一个新人呢?”
  林鹤显然愿意接受这种劝诱。他虽然觉得身上像刷了一层浆糊似地发板,却有一种新鲜感,从心里涌出。穿华丽高档的衣服,人就好像刚刚洗过澡,精神特别爽快。不知怎么,林鹤想起了垃圾箱里的情景,朦朦胧胧感到自己正在浴缸里拼命洗刷……
  晚风虽然凉爽,穿西装还嫌太早。林鹤开玩笑说:“不如穿那件T恤衫,做一个花花公子。”雪子噘起嘴唇,警告他学会了花钱不许像其他男人那样,花天酒地变成色鬼!
  林鹤叹了一口气道:“我怎么会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咳咳!”
  林鹤咳嗽两声,中断了一个难以启齿的话题。他和雪子之间始终存在着那种障碍,真是奇怪极了!他越来越痛恨自己的无能,却不知怎么办好。身体里哪一部分出了问题?大概是心理上。他很想回避这个问题,但是,问题不解决,他和雪子永远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雪子沉默着,不知她作何打算。林鹤从侧面觑她一眼,觉得他们两个都是病人。
  回到家时,出了一件事情。当他们爬过二楼那截云梯,突然发现一个人站在三楼的门口。雪子走在前面,差点撞到那人身上,吓得她尖叫一声向后仰倒,林鹤慌忙抱住她。
  “谁?”林鹤大声问道。
  只听“咔嚓”一声,金属打火机跳出一团火苗,照出一张黑黢黢的大脸,还有一身警服。大老黑!他擎着打火机,无声地瞪着他们。
  雪子吓得哭起来,一双腿软软地怎么也站不住。林鹤一手抱住她,一手拿钥匙开门。突然的惊吓和过度的恼怒,使他说不出话来,开锁的手哆嗦着,一串钥匙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大老黑十分满意地看着这幕情景,觉得自己报了一箭之仇。
  “我来帮你忙。”大老黑伸手接林鹤的钥匙,但被林鹤愤怒地推开了。
  终于打开楼梯门,林鹤扶着雪子走进房间。他打开日光灯,把雪子安放在沙发上,回过头瞪着大老黑。
  “你要干什么?故意吓人吗?”林鹤气得两手直抖。
  “别发火,别发火。”大老黑慢悠悠地点燃一支烟,“我执行公务,怎么会故意吓人?她不是走了吗?怎么还坐在这里?”
  “又回来了,昨天刚回来……”
  “得了吧,邻居反映你们坐在窗口谈情说爱,妨碍人家休息,都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说吧,为什么不去报临时户口?”
  “我,我明天就去……”
  大老黑眼看林鹤一肚子火气,却又理屈词穷无法发泄,不由非常得意。他看看沙发上惊恐万分的姑娘,那裙子妖里妖气的,凭多年的经验,他一眼就看出有问题。
  “把你身份证拿出来看看!”大老黑向雪子说,口气有些严厉。
  雪子手颤抖着从手袋里拿出身份证递给警察。林鹤也紧张起来,生怕大老黑发现这身份证是伪造的。
  大老黑虽然看不出什么破绽,却本能地感到自己捏住了对方的软档。他把一张身份证翻来覆去地看,迟迟不开腔。空气好像凝结了,林鹤觉得喘不过气来。
  “做什么工作?”大老黑用审讯的口吻问雪子,同时,将一双灯笼眼瞪得吓人。
  “做……没做工作……”雪子结结巴巴地说不全话,眼睛哀求地望着林鹤。
  “这张照片是你吗?”大老黑看看身份证,再看着雪子,“怎么有点像局里刚发来的通缉犯照片……”
  雪子实在忍受不住了,她的目光瞬间变得歇斯底里,哇地尖叫一声,直朝门外奔去。林鹤在后边追,惊慌地叫:“雪子!雪子!你怎么了?……”
  大老黑冷笑着掐灭烟头,把身份证扔在桌上。他走到楼梯口,对黑暗中拉拉扯扯的林鹤说:“明天到派出所报临时户口,我还有些话要问你!”
  大老黑走了,皮鞋在楼梯上跺出很响的声音。林鹤费力地关上楼梯门,抱住雪子尽力安抚她。雪子却发疟疾似的浑身颤抖不已。林鹤后悔这几天忙于邮票买卖,疏忽了报临时户口的事情。
  回到房间,雪子久久地哭泣。林鹤的担心渐渐加重:受到这番刺激,雪子的病会不会发作?他关掉日光灯,换成写字桌上的小台灯。停了一会儿,他又小心翼翼地把抽屉里的药拿出来。雪子躺在床上,看不见他的动作,只是小声央求他把台灯也关掉。窗外射进路灯昏暗的光线,他们各自脱下新衣服,一场欢喜随之去了。
  洗过澡,雪子渐渐平静下来。已经很晚了,月亮像被什么东西咬过一口,慢慢地爬起来,透过香樟树叶在地板投下一片花影。一只蟋蟀叫得特别响亮,不知是在墙缝里,还是躲在下水管,反正离得很近,好像跳在人的脑袋上叫。这更加渲染出四周的寂静。林鹤在雪子身边躺着,老有一种要出事的预感。他尽力驱散这些念头,而它们就像那只蟋蟀,叮在他脑子里不肯离去……
  “我想起来了!”雪子忽地坐起,说梦话似地呼叫,“我想起一些事情……”
  “什么?”林鹤也紧张地爬起来。
  “我的朋友关在监狱里,我去看她。她胳膊上有三个洞,肉都烂了,流出黄色的脓水。我问她,这是怎么了?她说是她用香烟头烫的。我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做?她不说话,一个劲儿流泪……她是做鸡的,就是妓女!”
  “睡吧,”林鹤小声说,“今天什么也别讲了,赶快睡吧!”
  “牢房没有窗,门也不是铁栏杆做的,就是铁皮门,上面挖了一个小洞。牢房里关着十几个女人,她们个个浑身发臭,长满虱子,墙角里还有一只便桶。空气充满恶臭,吸一口叫人呕吐……我关到这种地方,你会来看我吗?”
  “会的,会的。”林鹤一面答应,一面把药拿到床头柜。
  “后来我知道了。你猜她为什么用香烟头烫自己的胳膊?因为鸡头不要她了!鸡头懂吗?就是把女孩子带出来卖淫的男人,流氓!她竟然爱他!她给抓进去了,鸡头就换个女人玩,本来是很平常的事。可是她痴的,就用烟头烫自己,她痛苦死了……那鸡头多坏,平时吸毒、赌博,女孩子赚了钱都要交给他,谁藏一点钱被他发现了就要打,就要罚跪。那个女孩子经常被他揪着头发往墙上撞,撞得头破血流……她胳膊上三个洞,都在流脓,伤口周围的肉又红又肿,你说她多贱!多贱!”
  林鹤从瓶子里倒出两片药,手抖得厉害。她知道雪子不对劲了,心里极惊恐。同时,他还有一种激动,异常的激动!雪子描绘的事件刺激了他,那里面不知道含有什么成份,如此严重地刺激他!他把药递到雪子面前,另一只手还端着一杯水,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我不吃药!”雪子叫道。
  她跳下床,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找出白天编织的彩绳,扔在林鹤面前。她歪着头,脸上的神情似乎在说:你怕我患病,就把我捆起来!她赤身裸体,雪白的肌肤在林鹤眼里表现出从未有过的魔力!
  “你猜到了,你猜到了!”雪子的脸庞因嘴角古怪的笑容而扭曲变形,“你这个鬼东西,你猜到什么?”
  “我,我没猜到……”林鹤惶恐地说。
  雪子眯起眼睛,凝集起一道锐利的目光,仿佛一把利剑要将林鹤的躯壳劈开。她躬起腰,像一只猎慢慢地退到写字桌旁。忽然,她轻捷地跃上写字桌,坐在曾经和林鹤乘凉的窗台上,把两条腿伸到窗外,整个身体向前倾斜。她的眼睛睁圆了,瞳孔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别,雪子!别……”林鹤奔上前去,向她伸出双手。
  “别碰我!”雪子厉声叫道,她脸廓的曲线已经被疯狂的力量改变,左边嘴角不断抽搐,整张脸狰狞而可怕。“你把我骗到深圳,说要给我找工作。可到了深圳你第一夜就强奸我!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逼我做鸡,我不肯你就用刀划我的脸……我要飞,我要变成一只蝴蝶飞走!你再也找不到我了!”
  雪子张开两手,好像展开两只翅膀,面向窗外的夜空,姿态优美地上下扇动。林鹤不顾一切地抱住她后腰,用力将她拖离窗台。雪子尖叫着,赤裸的双脚乱踢乱蹬。林鹤把她抱到床上,往她嘴里塞药,但是,她一巴掌就把药片打飞了!雪子力气忽然变大,林鹤怎么也按不住她。情急之中,他看见了绳子。那绳子好像一条阴险的花蛇,散乱地、静静地盘蜷在毛巾被里……
  林鹤处于昏乱状态。他不知道在做什么,只觉得自己在用力,用力!疯狂的不是雪子,而是他自己、一个模糊的阴影从脑海深处浮起,渐渐笼罩住他整个身心。花蛇紧紧缠住雪子,她的肉体奇异地改变了形状,有些地方陷为深沟,有些地方鼓起高峰。林鹤昏昏沉沉地在垃圾箱里翻找,忽然眼前一亮,从一堆污秽不堪的垃圾下面翻出一个信封,信封右上角贴着一枚美丽的邮票。他贪婪地抓住它,恨不得将它吞下去。雪子的尖叫怒骂忽然变作呻吟,强烈的、深长的呻吟,任何动物发不出这样暧昧的声音。他感到强大的电流将他击倒,他爬起来,又被击倒!他索性在垃圾堆里打滚,全身心兴奋无比,酣畅无比。花蛇在雪子身上蠕动,野蛮地啃噬她的肉体,那肉体像盆景一样,枝杆曲扭变幻出各种形状,古怪、畸形,却美得惊人!林鹤的热血一次次沸腾起来,从没有什么东西使他这样激动过。他朦朦胧胧地想,那个问题解决了,原来是这样!雪子在央求他,央求什么呢?是把花蛇拿走吗?不,她要他吻她,疯狂地吻她!林鹤挣扎着希望醒来,但是不行,有一种惰性羁绊着他,使他爬不出那只巨大的垃圾箱。假如这样死去,就再也不用做任何努力了!他只要这一枚邮票,紧紧地握在手里,就这样死去,在垃圾箱里死去……
十五


  太阳透过竹帘,在墙壁划下一道一道黑痕。将军花园那棵香樟树上,两只云雀一唱一和,声音婉转美妙,轻柔地拨动人的心弦。雪子洁白的手臂缠绕着林鹤的脖子,红润的脸紧紧贴在林鹤胸脯上。睡梦中,她的嘴角挂着一丝满足的笑容。林鹤仰面平卧,眼睛久久注视着天花板上一颗钉子。他脸色苍白,目光空洞,好像刚刚生过一场使他虚脱的大病。风比昨夜强劲,香樟树巨大的树冠翻卷如潮,天花板忽而明亮,忽而阴暗,那颗钉子也因光线作用活动起来,像一条虫子鬼鬼祟祟地蠕动着。
  随着那场性的暴风雨袭击,雪子的病奇迹般地好了,林鹤却像被传染了似的,深深陷入病态。一种巨大的耻辱感压垮了他,所有的思想、信念都随着风暴卷入天边,只剩下昨夜忽然出现的一个模糊的阴影,占据着他的心灵。那阴影是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的,就像早已潜伏在深海里的一头怪兽。“原来是这样,”他在心里不断重复,“原来是这样!”但是,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句子,林鹤不能对它作进一步的思考。有时,他眼前浮现出昨夜的一切细节,就赶忙闭上眼睛,脑袋在枕头上痛苦地扭动,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画面抹去。这种情形就像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酒鬼,回忆起隔夜在众多宾客面前作出的种种丑态,羞愧得无地自容。人格在此时特别脆弱,经不起任何分析,犹如一个瓷人,轻轻一敲就会变成一堆碎片。
  林鹤忽然想要洗澡。这念头一冒出来,就变为压倒一切的冲动。他推开雪子,动作有些粗鲁,直接跑到卫生间去。浴缸里泡着衣服,林鹤顾不得找个盆子,就那么捞出衣服胡乱扔在地下。他将水龙头扭到最大,脑袋先伸到哗哗的水流下猛冲;同时一只手摸到橡皮塞子,将浴缸下水道堵住。水很快漫了上来。他在浴缸里躺下,像一条鱼似地激烈翻滚,溅起很高的水花。一阵清凉的感觉沁透肺腑,使他渐渐变得坚强起来。多么肮脏!林鹤开始谴责自己,美丽的谎言就是用来掩盖肮脏的灵魂。这不是最真实的吗?是雪子精神病发作,是妓女的故事,还有那根象征暴力的绳子,激起了自己的性欲!林鹤打了个寒噤,愣了一会儿,开始往身上抹香皂。他抹得很仔细,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动作很慢,有一种凝重感。他喉咙的圆骨蠕动着,仿佛费力地吞咽什么东西。然后,他用一把板刷猛烈地刷自己的身体,仿佛在施行某种刑罚。肮脏、来自垃圾箱的肮脏,它已经渗透每一个汗毛孔,渗入细胞,渗入灵魂!邮票的美对抗不过垃圾箱的丑。长久以来,林鹤心里就有一台天平,天平的一端是邮票,天平的另一端是垃圾箱。他拼命地往邮票那一端加砝码,看起来似乎平衡了,但是不!天平随时随地向垃圾箱那一边倾斜。为什么?为什么性欲不是来自爱,不是来自美,而是来自垃圾箱呢?难道就洗不净,永远洗不净那些肮脏吗?人心深不可测,无比黑暗,到底能够隐藏多少垃圾?他回避,他躲闪,他苦苦修炼,这一切被昨夜的疯狂轻而易举地摧毁了!
  林鹤一遍一遍洗刷身体,坚硬的板刷鬃毛把许多地方刷破,皮肤红红地渗出血丝。瓷砖铺的地面积成一个水塘,地漏像人的喉管发出呼噜噜的响声。小狗杰克在水塘里跑来跑去,惊恐地叫两声。忽然,卫生间门开了,雪子站在门口,用一种难言的眼神望着他。她走过来,夺过他手中的板刷,使劲往窗外一扔,板刷远远地掉在一排平房的屋顶上。
  林鹤躲避着雪子的目光,草草洗去身上的肥皂沫,匆忙穿好衣服。雪子几次想说什么,张张口又闭上,终于没有说话。她脸上也有一种痛苦的神情,好像林鹤刷身子的举动伤害了她。但是,她更加担心林鹤,那双忧郁、茫然的眼睛,那张因过度自责而变得格外苍白的脸庞,还有掩盖在衣服下面的、由疯狂的板刷留下的伤痕,都表明这个极其敏感的男人正处于一种精神危机中。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只好在一旁默默地注视他。林鹤含糊其词地说他要出去一下,雪子点点头。她看着林鹤在楼梯口消失,听见楼梯门砰地一响,忽然产生一种担心:林鹤会不会永远不回来了?
  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人行道拥挤蠕动的人群,对林鹤都没有影响,种种嘈杂似乎消失在思维的黑洞中。在某些时候,在某些人身上,羞耻感具有可怕的力量。它能摧毁长期培植的信念,它能压倒建立在常识基础上的理性,它使人茫然不知所措,一时找不到生活下去的道路。女人的失节,男人的卑劣,在事情过后最容易产生强烈的羞耻感。这是对自我人格的深刻怀疑。出现这种情况,人们往往会因自尊心的丧失而加速堕落,除非他能找到一种解释,对于自己过失行为的解释。此刻,林鹤的脚步不知不觉朝一个地方走去,他要去找刘书记,也许从他那里可以找到解释。对林鹤来说,这是摆脱羞耻感的唯一途径。
  他昏昏沉沉地挤上96路公共汽车,脑子里仿佛有一把小锤在咚咚地敲。车厢里闷热污浊的空气,在他腹中积成块块垒垒的东西,坠得他恶心。旁边有个相貌猥琐的男子,不断拥挤前面一位少妇。随着车子的颠簸,他越来越放肆,无论少妇怎么躲闪,他都紧紧地贴着少妇丰腴的身体。林鹤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从那家伙的脸上,他分明看见昨天夜里占据他身心的那个馍糊的阴影。车于靠站了,少妇急急忙忙下车,临走还狠狠地瞪了猥琐男子一眼。而那男子丝毫不知羞耻,车子一开,他又站在另一位穿短裙的漂亮女郎后面……世界真丑恶。在此之前,林鹤不太懂得这类事情,他像处女一样天真,眼睛里只看见和邮票同样美丽的画面。但是,今天不同了,他以同类的嗅觉,很快就从各个角落找到肮脏人物正在做着的肮脏勾当。林鹤感到绝望,人类的灵魂真是这样黑暗吗?那么,他也要变得和他们一样了吗?林鹤找不出一条界线,将他昨夜的行为与眼前这个坏男人的行为区分开来。一夜之间的变化如此巨大,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回到过去。他犹如身陷一片黑沼泽,只有听凭那可怕的淤泥淹没胸口,淹没脖颈,直至淹没头顶……
  从公共汽车下来,林鹤走进一条狭长的弄堂。这里的房子有点像顾阿婆住的潘家弄,低矮拥挤,破烂不堪。弄堂尽头有一座平房,好像一间废弃了的仓库,门口长着高高的狗尾巴草,窗户也被油毛毡钉得严严实实。门左侧有个水龙头,滴滴嗒嗒终日漏水,水池里长满了青苔。垃圾脏土遍地乱堆,屋里人好像多年来就把自己门前的空地当作垃圾场了。林鹤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成群的苍蝇轰然而起;它们仿佛吃过特殊的东西,身体特别肥大,在阳光下闪出一种绿盈盈的金色。林鹤不住挥手驱赶这些苍蝇,迅速钻进屋去。
  多年以前,刘书记得了一种可怕的怪病。他的头发、眉毛全部落净,身上任何地方的皮,只要一搓就像面条一样卷起来。他的头变成一个肉球,几道缝隙,几个大小黑洞就是他得以保存的五官。任何医院都无法医治他的病,甚至连病因都搞不清楚。但是,他学会了一种气功,凭借着神奇的气功他顽强地活着。虽然活着,病却不能治愈,他身体里的毒素像油井里的石油从黑暗处不断涌出,于是这里鼓起一个肉瘤,那里长出一个脓包,活得十分丑恶。
  “啊啊,你来啦……”那人像一只垂死的老猫蜷缩在角落里,用一种古怪的声音招呼林鹤。
  “我来了,我被你害死了!”林鹤冲向那个角落大声咆哮,抑制不住的愤怒使他脸色有些发青。
  “怎么了?你今天是怎么了?……”那个曾经是书记的怪物惊慌地问。他的脸上早已不存在表情,但声音却是畏畏缩缩的,表现出内心的恐惧。
  “你使我沦落在垃圾箱里,今天我才明白自己受到多么深的毒害!我已经完了,彻底完了,垃圾腌透了我的灵魂,我再也洗不干净了!你说怎么办?”林鹤表现出从没有过的激动,在宽敞、阴暗的房间里,像一个疯子似地来回奔走。
  “我是你的罪人,你的罪人……可是,你从来不是这样的,你每次来带着美酒佳肴,默默地看着我像野狗似地吃喝,以此来折磨我的良心。我不是在坐牢吗?你说过,我这样子比坐牢还可怕,我就是住在垃圾箱里!……别这样,先安静一下,再把你遇到的事情讲给我听,就像对着一块废物自言自语。十六年了,我们不是一直这样的吗?”
  刘书记一番话,使林鹤渐渐平静下来。他说得对,十六年来他们形成一种奇特的关系,任何仇恨都不是用吵吵闹闹的方式来解决的。林鹤沉默了一会儿,在屋子里缓缓地踱步。他看看空荡荡的墙壁,看看被油毛毡钉死的窗户,回忆起十六年前初次来到这里的情景……
  一九七八年四月一个夜晚,那个外号叫瘌痢头的邮商(他现在改行做水产生意去了)带着林鹤来到一位老干部家。他告诉林鹤,那枚红印花暂作壹分面值的邮票,就是从老干部手中买来的。林鹤由瘌痢头介绍,与老干部交上朋友。他绕着弯儿问老头从哪里买来的红印花?还有没有?有多少?老干部是个爽快的山东人,他对林鹤说这枚邮票是他在牛棚里结识的一位朋友卖给他的。那是文革初期,他们作为走资派关在一起。林鹤追问,他姓什么?在哪里工作?老头说:“他姓刘,老刘,好像是哪个技工学校的党总支书记……”
  林鹤当时觉得五雷轰顶!事情的真相太可怕了:刘书记卖掉了红印花,他没有把邮票上交国家,竟然私吞了!林鹤顿时明白过来,刘书记利用学生干部整他,暗中操纵整个学校对他进行围剿,最终把他赶出学校,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林鹤发誓要找到刘书记。他到曾经读书的技工学校寻找,刘书记早已调走了。费了许多周折,林鹤才在一个科研单位打听到刘书记的下落。这个贪财小人因其他经济问题受到处分,并且得了那种怪病,已经提前退休了。最后,林鹤终于在一条弄堂的尽头找到这间阴暗的房子,找到了变成肉球一样的刘书记。
  “你!”相隔十六年了,刘书记还是一眼认出了林鹤。他惊呆了,并马上明白林鹤出现的意义,“你找到我了……你要找我算帐……”
  林鹤默默地走上前,用红印花背面的十字对着他。
  刘书记竦竦发抖,仿佛面对十字架的妖怪。他哭了,看不清哪一道缝隙流出了泪水,含糊浑浊的声音从黑洞里传出:“我对不起你……我小孩多,文化大革命过不下去,我把邮票全卖了……小孩长大了,钱全用在他们身上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们把我抛弃了;没良心的东西,他们不理我……我是你的罪人,我害了你,可你看呀,我已经遭到报应了……”
  林鹤仔细端量这间房屋。他暗暗吃惊,这是他所见过的最肮脏的地方,简直是个垃圾箱!墙上到处是霉斑,潮气不断从屋外渗透进来;桌子污渍斑斑仿佛从没擦过,仅有一只大铁皮碗放在桌上,里面残剩着半碗面条,几只身体奇大的金绿色苍蝇一动不动地趴在碗沿;床上一堆破烂被褥,被褥里点点浓血结成黑块,也有几只苍蝇静静地躺在上面;地下灰尘成团,脏物遍布,还夹杂着一条条烂皮卷;窗户被黑色油毛毡封住,屋子里弥漫着尸体发腐的恶臭——恶臭来自主人,那个怪物是全部污秽的中心和源头,就像垃圾箱里最脏最臭的一块东西!那些古怪苍蝇自然对他最感兴趣,嗡嗡嘤嘤叮着他,一刻不肯离去。林鹤怀疑正是刘书记身上某种毒素,将这里的苍蝇养得肥头大耳!
  林鹤在心里做了个决定:从今天起他再也不去拣垃圾了!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有放下带勾的铁夹,整整钻了十六年垃圾箱。现在,林鹤看清楚了刘书记的处境:他将一直呆在这个巨大的垃圾箱里,等待死亡的降临!他把这一点告诉刘书记,造化弄人,现在该轮到他钻垃圾箱了。刘书记当场大哭不已。林鹤一语道破他的悲哀……
  从这天算起,正好又过了十六年。林鹤每当购得一枚红印花,总要拿给刘书记看看。他要他看看自己正一步一步将失去的东西从这个世界上夺回来,他要他看看自己活得多么好!正像刘书记刚才说的,他每次都要好酒好肉地带上一大堆东西,让刘书记羞愧,让刘书记感激,让刘书记企盼他的到来。刘书记吃东西时,贪婪的模样活像一条饿狗,一边吃喉咙里一边哼哼,教林鹤看了又恶心又惬意。他用露骨的讽刺的目光注视着他,使他时常羞愧得吃不下去;但是这种羞愧无法战胜食欲,他打几个嗝,埋头再吃。有时候,林鹤直接责骂他,痛诉自己在拣垃圾生涯中遭受的苦难。于是刘书记就垂下手,忏悔、自责、辱骂自己,等林鹤出够了气,赶快再吃……林鹤惊奇地发现,食欲能使人放弃一切!人真的可以像狗一样,为了一口吃的叫他站着就站着,叫他趴下就趴下。给一个仇人好吃的,慢慢折磨他,训练他,抽他一鞭子叫他感恩,真是最奇妙的报复方式!
  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形成一种独特的关系:林鹤是法官,刘书记是犯人,后者惧怕看见前者;林鹤是饲养员,刘书记是饿狗;后者盼望前者的到来。并且,还有一层最微妙的关系:刘书记如此肮脏,如此卑贱,使林鹤在他面前无顾忌,林鹤可以把最隐秘的思想,最难以启齿的欲念痛快地暴露出来。当然,这都是在训斥刘书记的过程中暴露的。而刘书记并不像他所讲的那样,仅仅是一块废物,他是一个阅历丰富的老人,有政治头脑,并且由于运用神秘气功和古怪疾病进行斗争,大大增加了他的智慧。所以刘书记常常巧妙地对林鹤加以指点,使他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他的影响。如此看来,他们竟仍然保存着师生关系。林鹤孤僻、羞涩的个性,使他在社会上绝难交到知心朋友,刘书记是他唯一的知己者。他即使不承认这个人是他的朋友,也不得不惊叹他们之间存在着一段奇缘。这就是今天上午林鹤的脚步不知不觉向这里走来的根本原因。
  “假如我能摆脱垃圾箱的影响,我就会原谅你。”林鹤沉默许久之后开始说话。他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冷酷,对自己的冷酷,对刘书记的冷酷。“但是你对我的伤害太严重了,绝不仅仅是一套红印花邮票!你毁掉了我的信仰,使我小小年纪国怀疑而陷入孤独。垃圾箱象征着什么?象征着丑恶。为了生存我不得不在垃圾箱里滚了十六年,丑恶在我心灵深处打下不可磨灭的印记!红娣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因为惧怕自身的丑恶(包括谎言)我远远地逃离了她。昨天夜里发生一件事情,证明我心底里仍然留着丑恶扎下的根。你想听吗?你一定对此感兴趣!好吧,我告诉你,这一次恰恰相反,一个姑娘勾起了我灵魂中的丑恶,使我占有了她。为什么?因为她当时神经病发作了,我趁人之危,在她被绳子捆绑着的情况下,几乎是强奸了她!还不只这些,我得知她当过妓女,她的不幸没有引起我的同情,反而使我觉得她也出自垃圾箱而轻视她,敢于肆无忌惮地蹂躏她……”
  “等等!”老怪物叫道。“等等,你说得大过份了。我想问问,她一定在你那裹住过一段时间吧?你有一个多月没来了,我早就猜想你爱上了一个女人。你爱她,对吗?”
  “是的。”林鹤点点头。但是,他为刘书记的打岔感到恼火,好像他这一问把问题搞复杂化了。“她很漂亮,我爱她。可是,那是怎样一种爱呢?我像爱一枚红印花那样爱她,趁她睡着时翻来覆去地看她。好吧,为了把问题的严重性讲清楚,我再告诉你:我没有性欲!美不能引起我的性欲,很长时间我都做不成一个男人。这说明什么?说明只有丑,只有垃圾箱里的肮脏才能触发我的本能!我追求美,追求爱情,都是多么虚伪?这难道不是自我欺骗吗?直到昨晚我认清了自己到底要什么——一个患神经病的被绳子捆绑着的妓女,这才最合我的胃口,我就像一个装模作样的客人,非常讲究地点着一道道山珍海味,其实心里惦念着臭腐乳、臭豆之类不上桌面的小菜……”
  “各人口味不同,也算不得大错……”那怪物小声地喃喃道。
  “胡说!”林鹤恼怒地站起来,“我的灵魂已经被垃圾薰透了,我的本能植根于最肮脏、最黑暗的地方!我追逐邮票,向往美好,都是掩盖真相,因为我自己也害怕这个真相!自从我被迫拣破烂,我就变态了,我的心灵就扭曲了。我拼命洗澡,拼命掩盖真相,对别人,对自己装出高尚的情怀,打扮成一个文质彬彬的邮王。你害我到这个地步,以后我怎么生活?我怎么能够容忍自己?难道要我像你这样做人,像我在公共汽车上看见的下流家伙那样做人?那样我宁愿去死,放一把火将我烧了……”
  “唉……”老怪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一会儿,他慢慢地说道:“我们要深入探讨这个问题。我清楚自己的罪恶,也不想推脱。假如我把一切责任承担下来,能够使你得到解脱,我一句话也不会多说。可是,这样你还不能得到准确的解释,你仍然无法平衡你的内心。我们要把问题搞清楚,你说是吗?”
  林鹤不作回答。他眼睛里还燃着狂热的火焰。
  “首先我们看一看昨晚的事情究意属于什么性质。刚才你说了,你爱她;那么她爱你吗?你不回答也不要紧,噢,显然她也爱你!这是最重要的事实。你们发生性关系时情况有些不正常,但是对她造成损害了吗?严重不严重?没有,没有严重的损害。两个相爱的人,在某种特殊情况下建立起更深刻的关系,事情就这么简单!”
  “你真狡猾!关键的内容你就扔到一旁不管了吗?”
  “冷静些,我们先要确定事实,道德意义、美学意义毕竟不能代替事实!你冷静地看一看,事实不就那么简单吗?我们把它确定下来。好了,我们再讲第二个问题:历史。我早就想说一些话,因为我在你的历史中扮演不光彩的角色,使得我无法讲这些话。但是,你目前的精神状态很危险,是的,我说危险!我为你担忧,你不要冷笑,我说的是真心话!那么,我就要把我的想法说给你听了——
  “我的贪欲,我的卑鄙对你造成可怕的打击!但是,任何打击往往会造成两种后果:一种是毁灭人,一种是造就人。历史上多少伟人都是在重重打击中站起来的!即便我,这个卑鄙丑恶的小人,在可怕的疾病打击下,也没有趴下,十六年的苦难使我获得新生。这个你慢慢会明白的。你呢?我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就是,嗯,就是你遭到的打击恰恰造就了你!你受尽磨难,伤痕累累,但你竟从垃圾箱里站起来,成为一个邮王!平庸的生活更容易毁掉人。而你相反,你在肮脏的生活中忍耐着,积累着,不屈不挠地追寻邮票所象征的一切美好事物,你获得了巨大的动力,所以你一旦站起来就有了一种别人不理解、甚至你自己也不理解的伟大!垃圾箱同样没有腐蚀你的灵魂,这一点你从头就误解了。相反,你形成独特的人格。你天真、善良,不通世事同时也不为世事所污染。连你对我的报复也是这样善良,你知道吗?十六年来只有你在这样肮脏的地方陪我喝酒,而我的儿子一次也没有!你折磨我也解除了我的孤独。你的仇恨中总是藏着同情,对一个病人的同情,而我儿子连这点同情也没有!他发财了,拿点钱扔给我,都不敢走近我一步!你比他强得多!现在世界上很少有你这样的人了,我不是恭维你。噢,我流泪了,我不成人样子,可是既然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就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林鹤惊讶、羞涩地听着这些话,脸不觉红了起来。刘书记的想法太使他意外了,听起来仿佛在讲别人。如果真的是讲别人,他承认这些话是有道理的。
  “我最后要讲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你身上存在着病态。我早就注意到你的病态,注意到你心灵某些方面的扭曲。你想听我说实话吗?那么我就直说吧,这些病症不是垃圾箱造成的,而是邮票造成的,邮票!”
  林鹤浑身一震,更加惊异地瞪大眼睛。他想插话,但是老怪物挥手一挡,挡住了他的话头。
  “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度,超过这个度,情况就有本质的变化。我早就听说收藏家都有一些怪癖,有经验的收藏家都很注意调节自己的生活。过分的追求总是危险的,你的病症就是对邮票或者邮票象征的东西追求过分所引起的。你知道吗?你把世界邮票化了!红娣,当时你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她会不会谅解你的谎言,甚至接受你拣破烂的生活?这都是可以争取一下的。可是你陷于一种病态的欣赏,你在垃圾箱旁窥视红娣,收集一些邮票画面似的印象。这是非常可怕的心理状态!再说红印花,你疯狂地追寻画有十字的红印花,为什么?对你母亲的思念,对我卑鄙行为的回击,向自己证明某种东西,这些当然都是重要因素。但是还有一点我看出来了:因为这种画有十字的红印花在世界上独一无二,用你的话说就是珍罕度,极高的珍罕度!心理价值、精神价值都在这种珍罕度上体现出来,所以对你产生了超凡的魔力!在追寻红印花的过程中,你将自己的人生邮票化了。这更是可怕,更是危险!在这一切的反面,你创造出一个垃圾箱,把非邮票化的行为、思想都扔在垃圾箱里。性欲,你羞于面对它,自然也把它扔到垃圾箱里去了!我们再从这个角度看看昨晚发生的事情!那个姑娘精神病发作,恰巧破坏了你的邮票化的视角,在绳子捆绑下扭动挣扎的身躯,使你获得一种奇特的印象。什么印象呢?你弄不清楚,直到现在也弄不清楚。我来告诉你吧:这是人的印象!”天作巧合,这姑娘发病在你眼睛里制造出人的印象,于是,你也做出了人的行为。在此之前,你只是把她当作邮票,这不比你昨夜有过失的地方更为残酷吗?”
  林鹤深感震惊。他站起,久久说不出话。刘书记的分析太新奇了,许多地方讲到本质,他的心豁亮起来。但是,他又有些恐惧:“那么,邮票怎么办?要我放弃邮票吗?”
  “放弃邮票你就不能生活了吗?邮票比你人本身更重要吗?矫枉过正,你的精神状态很危险。我练气功深有体会,生命只在一呼一吸,此外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何必迷恋太深?”
  林鹤觉得脑子里一下子涌进许多新东西,需要时间加以整理消化。他急于独自思考,便告辞离去。走向屋外的时候,他竟产生一种遗憾:今天才应该多买点酒肉给刘书记呢!
  “等一等!”老怪物叫道。
  林鹤转回身来:“什么事?”
  “你有没有电话?我想……我……”他好像有话说不出口,肉球中央两道缝隙透出奇异的光亮。
  林鹤记起牛司令给他的大哥大,就把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纸上,交给刘书记。他问:“你想说什么?”
  “我快要去了,我自己知道,这具肮脏的躯体在世界上拖不了多少时候了……我好悔恨啊,当时怎么会对你做出这种事情来!……我恳求你,在我临死之前,能够见到你一面,你肯答应我吗?”刘书记的声音哽咽了。
  林鹤点点头。他心里也一阵发酸。
  “啊,这是你的电话号码吗?”老头又叫起来。他看着手中的纸条,声音渐渐低下去,“搞错了吧,怎么好像……好像是我儿子的电话号码……”
  林鹤大吃一惊:“不会吧?不可能的!”
  “嗯,大概不会……可是,我问过他,我要死了怎么办?他就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这个电话是他拿在手里的,随时随地可以找到他……”
  林鹤真的有些目瞪口呆,老头不是糊涂的话,牛司令岂不是……他摇摇头,赶快排除这种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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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红印花

十六


  刘书记的一番话,化解了林鹤的心理危机。他忽然觉得,这一切他早知道了。人的思想是一个矛盾的甚至古怪的混合体,在意识向一个方向流动的同时,低下一层意识却在往另一个方向流动。思维复杂的人往往会有几个层次的思想同时活动。所以,当别人提出相反的见解时,他常常会认为这些见解一直存在于自己的心底。特别当这些见解是正确的时候。林鹤冷静下来,他在马路上漫步,在一个个商店橱窗前延宕,力图捕捉心中主要的东西。
  渐渐地,那个主要的东西显出了它的轮廓。开始它模糊不清,就像昨夜占据他心灵的阴影。然后,它清晰了,边缘部分闪出光亮。那光亮越来越强,最后照得他的脑子里一片雪白:它是一个预谋,一个酝酿已久的预谋!
  雪子闯入他的生活并不偶然。他长期以来就一直静静等待,仿佛等待外敌入侵,他可以里应外合突现这个预谋。不是吗?白云灵尽管吸引他,他却不肯越雷池半步,其他姑娘更是从未考虑过。他不需要她们。雪子一出现就与其他女人不同,林鹤卖给她《蝴蝶》邮票时就有一种直觉:这姑娘不同寻常,她会在他生活中引起重大事件!果然,几天后姑娘来了,她身份不明,失去记忆,这一切那么富有戏剧性。预谋躲在黑暗处微笑,它像一个小动物,狡猾地、愉快地微笑。是的,林鹤需要整个事件富有戏剧性,并且要有力度!生活的固定结构开始摇晃起来:身份证、大老黑、牛司令、《熊猫》小型张……他卷入一系列人和事形成的旋涡。雪子的脚,驾着两朵云的精灵,向他证实女主角完全有能力与他演对手戏!神经病、妓女、逃亡,这一切不正是他所预料到的吗?他不正在期盼种种意外出现吗?当戏剧达到高潮时,警察出来干预了,这就是他今天早晨疯狂自责的原因。理性是一个像大老黑一样的警察,他要消灭这个预谋!
  什么预谋?究竟预谋什么?林鹤兀自哭了起来,现在可以看清楚了:一场自我叛乱!
  他要摆脱邮票,打碎邮票的桎梏。他渴望一种新生活,就是雪子所代表的物质世界的新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已经病入膏肓。对白云灵的窥视,夜间用放大镜照雪子的身体,以及古怪的性欲,这一切都证实了他的病态。邮票化!刘书记总结得好。邮票像一座大山压迫他的心灵。他在给白云灵的信中不是提到过吗?邮票不断膨胀的价值正在吞没他自身的价值,这是多么可怕呀!他为邮票活着?还是为自己活着?这个问题在心底深处时时折磨着他,他必须做出抉择!
  林鹤猛地哆嗦一下;把邮票都卖掉!干点别的,办公司,做买卖,干什么都行。或者做一个富翁,尽情地享受生活!
  林鹤现在看清楚自己了,他决意对过去的生活进行一次叛变。水到渠成,果熟蒂落,他粉碎了灵魂最后的、最强大的抵抗,现在可以轻松自然地随着生活的波浪飘泊。好吧,想想这一点谁能不激动呢?冒一次险,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卖掉,把邮票卖掉!
  林鹤站在一家规模宏大、气派豪华的金饰珠宝专卖店门口。他朝里面排成长行的柜台瞧了一眼,不知不觉地走进去。玻璃柜里打着强烈的灯光,红丝绒衬托着黄金、钻石闪耀出一片珠光宝气。林鹤很想为雪子买一条金项链,但是没带钱。他徘徊着,发现想买的东西越来越多:这一对金手链镶着几颗红宝石,雪子戴着一定很好看;还有脚链,居然还有脚链!那么当然要买的,雪子四肢都要戴上金光闪闪的链条;为什么不买一根钻石项链呢?这根镶着十八颗钻石的项链,配上原先想买的纯金项链,套在雪子细长的脖颈上不是非常美丽的吗?哦,一个女人浑身能戴多少项链啊,简直能把她捆绑起来……蓦地,林鹤想起了那根蛇似的绳子,金项链难道不是绳子的化身吗?瞧,旁边一个漂亮小姐咯咯地笑着,一根一根试戴金项链,她身后那个老板模样的男人,在她耳边悄悄地说着什么,一定是他的耳语将她引逗得笑起来。那姑娘媚妩、轻挑,黄金在她眼睛里折射出迷人的光彩,她身后的男人巧妙地、轻而易举地将她捆绑起来……“这是一个隐喻,”林鹤想,“金项链其实象征着绳子!”
  想到昨夜的花绳,林鹤感到一阵震颤从脚后跟迅速地传到大脑。玻璃柜里的金器化作摇摇晃晃的火焰,从一个柜台燃到另一个柜台,大厅里金色的吊灯、壁灯也燃烧起来。这一片熊熊烈火分明是从自己心中燃烧起来的,林鹤觉得浑身发烫,口干唇燥,极想喝水。他转过身,匆匆离开珠宝店。
  太阳晒得人昏昏沉沉,林鹤体内的火焰愈加炽烈。他眼里闪过一连串画面:雪子翻滚挣扎的裸体,古怪畸形的肌肉,狂吻,呻吟……他知道那是欲火在燃烧!他要得到雪子,一刻也不能等待!抵御的力量一旦失去,整个大厦猛然塌坍下来。欲望的复燃毫不留情地扫荡着他残留的自尊心。他不肯走了,招手叫了一部出租车。坐在出租车里,林鹤觉得可笑:这是干什么?他好像真的着了魔!出租司机和他闲聊,他愉快地回答各种问题,只是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异常兴奋,声音变得尖锐响亮。下车时,他付过钞票,连零钱也不等司机找,就急忙奔上楼去。
  他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使他战栗不已。但是,当他看见雪子时,什么念头啊,烈火啊,忽然间统统消失了。他坐在沙发里,望着雪子发呆。他想,他的模样一定像个傻瓜,小屋陷入长久的沉寂。
  雪子没有坐,就倚在窗台旁站立着。阳光笼罩着雪子,她穿着那件整个肩部裸露出来的橙色白花连衣裙,雪白的肌肤几乎透明,血就在一缕缕似蓝非蓝的脉管下流动着。有时,她的情绪产生微妙的变化,那血就化作一层粉红色的水汽,喷涌到她的脸与颈的表面上来,恰似抹了胭脂。她的胸脯比以往更加鼓凸,薄薄的绸料被撑起很高,清晰却又朦胧地勾勒出两只乳峰的轮廓,使人感受到一种颇具力度的性感。她的洋娃娃似的黑眼睛温柔而又快乐,从低垂的长睫毛下露出艳丽的神彩。光滑柔软的双眼皮变幻莫测地眨动着,反映出她内心丰富细微的闪念。用画家的目光可以看出一条曲线,从头部开始,流过细长的脖颈,在胸脯跳跃起来,又潜入平坦的腹部,然后在臀部作一个大弧度的滑行,再一波三折地流过大腿、膝盖、小腿、踝骨直至脚趾。这条曲线概括了女性的全部魅力,最鲜明而又最难琢磨……
  这简直是一件艺术品,叫林鹤如何下手加以毁坏呢?在美的光彩照耀下,任何人都会暂时收起欲望,耽于静静的欣赏。林鹤胡思乱想一个上午,忽然看见雪子,顿时被她那种女神似的美丽震憾了!积习又在心中抬头,除了审视观赏,他什么也不想做。
  “你怎么了?不认识我吗?”雪子微微一笑,问道。
  “哦,没什么,没什么……”林鹤慌乱地说,好像害怕雪子看穿他的心思。
  得做一件事,什么事呢?林鹤想了半天,蓦地明白了:他要把邮票搬出来,全部搬出来!欲念并没有消除,它好像魔鬼,忽而在这里闪现,忽而在那里闪现,非要不停地表演。林鹤拿了一串钥匙钻进黑洞,他叫雪子帮忙,雪子莫名其妙地由他指挥。这可是个大规模的行动,多少邮票啊!林鹤特制的藏邮票箱子包着厚厚的铁皮,像一个个保险箱,沉重无比。所以,他们只能分许多次将邮票一批一批运出黑洞。平时铁皮箱上着锁,雪子第一次看见林鹤宠大的邮藏,惊讶得瞠目结舌。
  “你要干什么?”雪子气喘咻咻地问。
  “吹吹风,邮票每年都要吹吹风……”林鹤在黑洞里翁声翁气地回答。
  其实,吹风透气都是秋天干燥的时候做的,现在季节不对。林鹤自己也不清楚干什么,他只是要行动。叛乱已经开始了,他必须不断行动!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决定的时刻快要到来,内心的紧张和激动每一分钟都在加强!掀开盖子的铁皮箱子一只一只撤空了,仿佛惊讶地张开嘴巴。腊烛摇曳的火苗也像惶惑不安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林鹤疯狂的举动。黑洞里空气混浊沉闷。林鹤蓬乱的长发相互纠缠着,汗水和着灰尘将他画成大花脸,好像一个正在进行大扫除的工人……
  傍晚,小屋里堆满邮票。原先放在中央的方桌,搬到墙角去了。腾出一块空地,林鹤席地而坐。地毯是新的,大红颜色。原来那张绿地毯被小狗糟蹋了。为防止杰克捣乱,坚决把它关在门外。写字桌、沙发、方台、茶几、床……凡是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搁着邮票。这还远远不够,地毯上堆放着小山似的小型张。那么多邮票自然不能插在集邮册里,基本保留着原始状态。所谓原始状态,与外行人心目中的邮票完全两种样子:邮票都是整版的,从没撕开过,或五十枚一版,或一百枚一版,重重叠叠摞得很高,好像刚从印刷厂里运来的杂志报刊。小型张一百枚一封,夹在两块硬纸板中间,严严实实,大多数从未开过。它们的形状像针剂纸盒,略小一些,略扁一些。你要打针会想到它,但无论如何想不到它是美丽的邮票。林鹤若不是在硬纸板两面写上小型张的名称,他自己也分不清黑匣子里装着什么。还有大量散票,这就是正常概念里的邮票了,它们一套一套装在纸袋里。纸袋略呈长方形,白色,看上去恰恰像医院里拿来的药片袋。这些纸袋东一堆,西一堆,散布在砖垛似地码起来的小型张周围。谁踏进这个房间,一定会以为药房正在进行盘点。只有沙发上一堆信销票,才是房间里真正看得见的邮票。这还是林鹤拣破烂时代的遗物,一枚枚从垃圾箱拣来的。混杂散乱的邮票没有经过整理,牡丹花、菊花、黄山、领袖头像、民间舞蹈、杂技……纷繁的画面层层叠叠,仿佛冰山一角揭示出令人目不暇接的邮票世界!
  这就是一个人不断积累、不懈努力四十二年的成果!一只蚂蚁不停地搬运四十二年东西,也能堆起一座令人吃惊的小山。而林鹤除了艰辛劳作、省吃俭用,还有运气,不可思议的运气。他曾遇到过两次奇迹,出色地打过三大战役,智慧与运气联手,使他的集邮事业一次次产生飞跃!现在,面对这一切成果,林鹤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仿佛被自己制造出来的巨人惊呆了,不晓得如何处置那宠大的身躯,不晓得如何运用那惊人的力量!
  夕阳从西窗洒进一片余辉,照射着满屋子邮票。它们仿佛起伏的山峦,从各种家具一直绵亘伸展到地上,将林鹤团团包围起来。金色辉煌使他觉得晕眩,他抱住头,将脸埋在两膝中间。太阳在西边楼群中沉没,屋内的光线迅速变幻着,好像不断移动一盏强光灯。当光束恰好罩住林鹤身躯时,他慢慢地站起来,脸上的表情只有那种下了破釜沉舟决心的人才会具有,高挺的鼻梁与下巴那道深沟表现出特别的坚毅。细长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平和,瞳孔上那道幕布倦起来了,射出两道狂热的光芒……
  “我不要了!我把它们全卖掉!”他大声喊道,“我要开始全新的生活!”
  喊出这句话,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仿佛潜在水底时间过长猛地窜出水面,他需要猛烈地呼吸空气。接着,他像举行某种仪式,抱起沙发上那堆邮票往空中一扬,邮票像大雪,像蝴蝶,满屋子飞舞飘扬。他似乎还不过瘾,蹲在地上将白色纸袋一把一把往天花板上扔。邮票从纸袋里滑落出来,和先前的信销票混在一起,落在林鹤头上、肩上、脚上……
  “你疯了!一定是发疯了!”雪子在床边跺着脚喊。
  林鹤抖落了身上的邮票,来到雪子跟前。他抱住她,深深地吻她。雪子感到他迫切的欲望,身子软了下来。但是她还挣扎着喊:“先洗澡,先洗澡……”林鹤却抱着她滚倒在床上。床边摆着一排小型张,被林鹤用手一抹,噼噼啪啪跃在地上。晚霞染红了整张大床,他解开雪子的裙子,使她的裸体浸透在霞光里。现在,他的身心无比轻松,激动中有一种男人的沉着。美妙的玉体放着红光,处处透出温暖的春意。这红色的身躯象征着林鹤抛弃邮票之后的新世界!林鹤在她挺立的双乳上一遍遍狂吻。忽然,林鹤想起了金项链的隐喻,跳下出租车时产生的念头又冒了出来。他伸手从床角落里拿起那根绳子……
  花绳仿佛有一种魔力,他们两人看见它都产生强烈的冲动。林鹤将绳子在雪子脖颈上松松地绕两个圈,在想象中为她戴上钻石和纯金项链;又沿着手臂缠了几道,作为金手链;最后是脚链,他用绳子末端把她脚踝缠绕起来……雪子青春洋溢的身体扭动着,颤抖着,花蛇仿佛在她身上蠕动爬行。林鹤呼吸急促,体内又燃烧起一片大火。霞光渐渐退去,黑暗从各个角落爬出来,组成一道夜幕,将男人和女人遮掩起来……
  当他们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大床上时,林鹤忍不住问一句:“你怎么会想到编一根绳子?”
  雪子说:“我不是有病嘛……”
  “我老觉得你知道这种效果,提前作了准备……”
  “胡说,谁想到你这么坏!”
  “你好像有一种天才,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好像是一个精灵!……总之,我太爱你了,任何女人都不能在这样深的层次打动我……”
  “洗澡吧!”雪子好像想起什么事情,情绪低落下来。
  他们在黑暗中走进卫生间,也不开灯,坐在浴缸里互相擦洗对方的身体。林鹤触到早晨的伤处,忍不住发出嘶嘶的嘘声。雪子蘸着水抚摸他,似乎要减轻他的痛苦。但是她自己心上的伤痛,却使她的手指颤抖起来。女人在这种时候特别敏感,特别娇弱,稍稍触动一下,柔软的心就如同浸在水里的海绵,将压出串串泪珠。林鹤抱住她,一边吻她的泪水,一边问她为什么哭。她推开林鹤,低头沉思,小手在两人之间捧起一簇簇水花。
  “早晨你为什么那样洗澡?那样狠命地刷你自己?你……你……”雪子很费力地抬起头,饱含泪水的眼睛在暮色余辉中透出绝望的光亮,“你是不是嫌我脏?”
  “不,不……我是觉得自己肮脏!我不该在昨晚那种时刻,把你,把你……唉!”林鹤觉得解释很困难。
  “我要问你,我昨晚发病的时候,都说过些什么话?”
  “你不记得了吗?”
  “一点也不记得了!”
  林鹤明白了,他知道的一切,是雪子发病时在狂乱状态中泄露出来的。他要保护雪子的心灵,再也不去触动那可怕的伤口。于是,他对雪子说:“你喊你迷路了,你还说,你要回家……”
  雪子将信将疑地望着他。接着,她慢慢地摇摇头,说:“不,你在骗我。我想起最重要的事情,我要告诉你的……可是我还要回忆一下,我说我迷路了?我说我要回家?”
  林鹤看着她迷惘的神情,急忙用一串热吻打断她的思路。现在,他觉得雪子丧失记忆,真是一件非常有利的事情。然而他自己却像隐蔽在角落里的摄像机,将雪子的不幸遭遇偷拍了下来。他在雪子身上涂着浴液,温柔地、细致地搓揉她的肌肤。使她松驰。爱和同情就这样揉进雪子的细胞。林鹤望着灰暗的天空,在那辽阔的银幕上将他拍摄的镜头组接起来:佳木斯纷飞的大雪,雪子在雪原上行走。漆黑的夜晚,雪子匆忙地赶上一班即将离站的火车。有一个男人,天花乱坠地对几个姑娘描绘南方繁华的生活,车窗外无边的黑暗吞没了雪子的灵魂。深圳。陌生的语言,怪物似的高楼,永远炎热的气候。男人淫邪的笑脸扑向睡梦中的雪子,徒劳的反抗,无力的挣扎,雪子在宾馆床上被强奸。刀尖在雪子美丽的脸宠上划动,她惊恐地接受了第一个嫖客。酒店、宾馆、电影院,雪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在人群中游荡。男人搜去雪子的身份证,钞票,抓住她头发在墙上猛撞。雪子跪在水泥地上,无声地饮泣。监狱,女牢房,一个妓女用烟头在胳膊上灸烫。雪子在一片荒野上奔跑呼救,脸上沾满绝望的眼泪。一只彩色的蝴蝶飞进林鹤的窗口,栖落在他的手掌上……
  “不!我们什么也不想,就这样失去记忆……”林鹤在黑暗中喃喃地、急切地说:“我要用生命保护你,用生命爱你!你和我,我们需要幸福作补偿,我们太需要幸福了!过去的种种痛苦,生活中种种烦恼,我要将它们粉碎!你相信我吗?”
  由于林鹤怜香惜玉的搓揉,雪子本来已经四肢发软,昏昏欲睡,林鹤突然说话,她惊悸地抬起头来。透过窗外射进的光线,她看见林鹤激动的脸,听着他热烈的言词,立即被一种男性的力量打动了。她似乎得到了保证,对女人来说非常重要的保证!林鹤从不作山盟海誓,他的这番话包含着无限深情,包含着一个男人为所爱的女人拼命的劲头。这一切表现得如此真诚,使雪子感动得心尖发颤!她想做出同样的保证,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以动作、以女人的本能,来回答林鹤的呼喊。她吻着林鹤身体的每一部分,温柔而热切,将闪电一样的激情传入他的体内。这是她的男人,她怎样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他呢?爱到极致一个女人会苦恼,她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不足以表达灵与肉的爱情。于是,只有渴求男人帮助。雪子倒在水里,浑身颤抖得几近抽搐,嗓子里发出呜咽的声音,迷迷瞪瞪地昏晕过去……
  林鹤从浴缸里抱出水淋淋的雪子,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正地脱胎换骨了,一个男人原来是如此被女人塑造出来的!雪子在他贪婪的热吻下时而软瘫下去,时而又触电似的跳起来,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引起她强烈的反应,使他知道自己完全主宰了她!
  夜里,林鹤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从一大堆砖块下面站起来,他原来是一个巨人!像电影里某些镜头一样,他端着机枪四下扫射。他在愤怒!他的长腿迈过围墙,踏碎铁门,膀子一晃,一座阻挡他的大楼轰然倒塌。呵,他是那样伟岸巨大,身形遮挡住太阳!机枪喷射出灼热的火焰,吞没了四下逃窜的魑魅魍魉。他不停地长高、长大,天神一样金光灿灿。他跨过高山,跨过海洋,用火焰打扫这个肮脏的世界!
十七


  傍晚时分,天忽然下起雨来。雨不算大,但是很急,稀疏的雨点有绿豆大小,噼噼啪啪在干燥的泥土表面砸出小坑小窝。弥勒佛坚持说雨中夹着冰雹,王老头说不可能。小邮精(就是那个卖林妹妹的小孩,这是最近人们给他的绰号)跳出凉亭,决心以身试法,看看雨中究竟有没有冰雹。然而,还没等他辨别清楚,雨就停了。天空跨起一道彩虹,斑斑斓斓引得人想入非非。这在上海是很难见到的景象,邮商们都说“奇迹”!“奇迹”!
  下雨时,顾客都散了。邮商们收拾起邮摊,聚集到几个蘑菇状凉亭下面。好像老天爷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议论另一个奇迹,比彩虹更为激动人心的奇迹:邮王林鹤退出邮市,成为一个大富翁!
  王老头一直不肯相信这件事情。两天前黑皮阿三告诉他,林鹤在华瑞宾馆十八层包了个房间,将他全部邮票搬到那里,向各地炒邮大户抛售。王老头从老花镜框上端向黑皮阿三翻白眼,他当然不肯相信。什么?林鹤要退出邮市?从此不玩邮票了?这是天方夜谭!你说上海市明天要发生八级地震,也比这个谣言可信。但是,邮商们一趟趟往华瑞宾馆跑,有的拿回两版《金猴》,有的拿回几封《西厢记》小型张,甚至那个“讲师”骗子,也去买了两封没有烫金字样的《万里长城》小型张……他们都说林鹤厚道,只要他认识的邮商,邮票都卖得很便宜,保证他们一转手赚到百分之十的利润。王老头再固执也急了,这样好的生意林鹤难道不叫他做做?正好小邮精找他,说他去华瑞宾馆拿《红楼梦》时,林鹤问:老王怎么不来?王老头听到这话心里一酸,急急忙忙往华瑞宾馆跑去。
  “真是不得了!邮票堆得像座山,钞票也堆得像座山。林鹤穿着笔挺的西装,那派头真像香港老板。啊,你说这人,人比人,啊,你们看看……”王老头感慨万分,竟找不出词来表达他的心情。然后,他一梗脖子,骄傲地宣布,“今天中午他请我吃饭了,就在华瑞宾馆那个什么……什么厅!”
  旁边的邮商都嘲笑他:“这又不稀奇!只要吃饭时间林鹤就会请客,我们都到什么什么厅去吃过饭!”
  弥勒佛摸着圆肚皮说:“吃饭就不值一提了。他现在有多少钱啊!我每次去,都看见有一男一女为他点钱……”
  “哧,你知道什么?那是宾馆对过工商银行派来的营业员,每天到林鹤包的1808号房间上班。中午一趟,下午一趟,专门为他押款送银行!”黑皮阿三以圈内人的身份说道。他漆黑的皮肤闪着一层油光,好像内心的激情将油从汗毛孔排了出来。“一趟多少钱,你们猜猜?最少一百万!”
  咪咪小姐随黑皮阿三来看行情,也被这场雨耽搁在邮市里。她开始一脸傲慢神情,对那些小邮商不屑一顾。但黑皮阿三开口说话,她也忍不住抢着播言:“昨天下午一趟就送去四百五十万!他们拿不动,我还帮着去送呢!唉,我们都在为林鹤忙。牛司令也围着他转来转去,好像我们老板成了他的秘书。这个人就是伟大,动一动惊天动地,谁都在他面前矮半截!连北京人也不敢牛气了……”
  “你们谁都不知道邮王有多少钱,只有我知道!”小邮精尖声叫道。等大人们都焦急地望着他,他又不说了。他要为邮王保密。可是,当人们失望地扭过头,不再注意他时,他忽然热切地说起来。他说,早上银行一男一女在电梯里说话,被他听去了。他们当然没有想到,同乘电梯的背着书包逃学的小孩,竟是邮王的忠实信徒。男的说:“现在的人有多少钱,国家也无法知道,真吓死人!”女的说,“早听说有亿万富翁,做梦也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个人!”男的问:“有一亿了吗?”女的说:“我帮他算过,剩下那些邮票卖完全,肯定突破一亿!”
  小邮精童稚的声音在邮市上空回荡:“你们听到了吗?一亿!我们这里出了亿万富翁!”
  人们沉默着。巨额现金实在太刺激人。这和邮票不同,他们早知道林鹤是邮王,但邮票毕竟是间接的财富。一旦将邮票兑换为现金,他们还是吓了一跳!崇敬、羡慕、嫉妒混合在一起,变作一根刺,轻轻地扎着大家的心。人人都在这里忙,不都是为了钱?只有林鹤与众不同,他不要钱,多少年都不要钱。现在好了,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一下子取得如此辉煌的结果!人们仿佛被问了一下,都想从这件事情中总结一些道理。但是谁也总结不出来,只有一种悯然若失的滋味笼罩在心头。
  夕阳西下,天空中彩虹消失了一半。但还有一半从一片白云跨下来,淡淡地隐入北方的地平线,仿佛给人留下一些希望。邮市麻石地面积着一小洼一小洼雨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栏杆外绿化地青草茵茵,几棵美人蕉舒展开艳丽的大红花瓣,似乎睡醒的美女起身呼吸雨后清新的空气。棕榈树垂着长剑似的叶条,滴滴嗒嗒地漏下残存的雨水。有少数几个顾客转一圈,见邮商们没心思做生意,又匆匆离去。时间晚了,一场雨加一个大富翁,提前搅散了今天的邮市。
  但是,多数邮商还不肯回家。天气凉爽,空气新鲜,他们何不多议论一会儿林鹤呢?林鹤邮品中三个部分集聚财富最多:《毛主席诗词》、《金猴》、《熊猫》小型张。这是林鹤三大战役的成果。王老头老资格,热烈地回忆林鹤第一次战役:他在文革期间用老纪特票换《毛主席诗词》,一张《梅兰芳舞台艺术》,能换几十套!他是第一个大规模囤邮的人。黑皮阿三作为邮王炒猴票的战友,大讲林鹤如何有魄力,抛出文革票、纪特票,买进五千版《金猴》。这是第二大战役。第三大战役其实不是《熊猫》,而是《三国演义》,这件事在场的人都清楚。一九八八年底林鹤先抛出《三国演义》,逃过了邮市“六四”暴跌,又在谷底加倍把《三国演义》买回来……现在,他彻底出货了,还是“三大战役”存留的邮票最多。而且涨了多少倍啊!一元一角一套的《毛主席诗词》他三千元卖掉;一版《金猴》发行时只要八元钱,现在他给邮商让利,再便宜一张猴版也要卖到六万元!至于《三国演义》谁也算不清帐了,单单这次转向《熊猫》,他就赚了几百万。这几天《熊猫》涨到十元一枚,他三元买进的,两个月翻三倍……想想也叫人心凉肉跳!
  “你们说,林鹤为什么要金盆洗手,退出邮市?”黑皮阿三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众人一时想不出原因。他们马上被弥勒佛提出的另一个问题吸引过去,这个问题显然更能激起大家的兴趣。“林鹤拿了那么多钱,怎么花?”弥勒佛笑眯眯地问,“他总要干点事情的吧?”
  立即有人提到了跟在林鹤身边的美人。他们议论她的高级时装,她的金首饰,特别是项链,她竟然戴那么多项链!其中有一根钻石链价值十万元!世界上总是这样的情况:男人赚钱女人花。但是,不对,一个女人能花多少钱呢?她就是一张一张烧钞票,林鹤的钱也足够她烧一段时日了……咪咪小姐和黑皮阿三提供了许多细节,慢慢地,大家都看出来了:林鹤完全不善于运用金钱!别看他炒起邮票是个天才,把手中的邮票换成钞票,他的弱点就暴露出来了!有些事情在他们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他的愚蠢引起了朋友们的愤慨,看看他是怎么用钱的吧,即便是王老头这样忠心耿耿的朋友,也忍不住骂他一句:“傻瓜!”
  当一个人突然获得大笔钱财,通常会引来许多人围绕在他身边。这就好像夜色茫茫的田野上亮起一盏灯,必不可免地招来成群的蛾子。这种时刻他必须加倍谨慎,小心翼翼地守护住他的钱财。林鹤却完全相反,他似乎根本不懂得钱的道理。首先,他提出把牛司令的大哥大买下来,因为他怕麻烦,懒得再办种种手续。牛司令高兴地按原价卖给他,尽管市场上手提电话在不断跌价。接着,螃蟹老张提出,他弟弟螃蟹小张,那位大名鼎鼎的黑道英雄,有一个公司要转让。公司除了执照公章,什么资产也没有。但是,这公司是全民所有制性质,也就是说打着国家的招牌。并且营业范围无限广宽,除了不能倒卖原子弹,几乎样样生意都能做。鬼才知道黑道老大怎么会搞来这个公司!林鹤想起他欠螃蟹兄弟一份情,就连连点头:“好的,好的。”于是,五万元钱买下这间一无所有的公司。老张马上更换法人代表,林鹤成了“环太平洋实业开发总公司”的董事长。董事长不能没有车呀?马上就有四眼师爷凑上来。他的桑塔纳挺好,虽然旧了一些,也仅仅跑了十万公里。关键在于牌照,你在上海办一个轿车牌照,要敲十几个图章,跑得你分不清东南西北,结果还是跑不下来。看,这里牌照、行驶证一切都有了,你只要往车上一坐就行了。林鹤想起师爷为他找到红印花小字肆分,尚未酬谢他,连忙点头:“好的,好的。他拿出二十万买下这部桑塔纳!有钱能使鬼推磨,一个公司只用半天时间就办起来了,所缺的只是业务——谁也不清楚“环太平洋实业开发总公司”是干什么的。
  以后的事件就更加滑稽了。林鹤问牛司令,报临时户口的事情公司能不能解决?因为他实在不愿和警察大老黑打交道。牛司令曾经让林鹤当过政委,现在自然讨回一个总经理头衔。他当场命令咪咪小姐去制作一面锦旗,上面绣着“警民共建精神文明”几个大字,赠送给康泰路派出所。林鹤莫明其妙:他何时与派出所搞过精神文明建设?但是不要紧,临时户口立刻办好了,大老黑甚至不知道。咪咪在办公室里谈笑风声,迷住了所有警察小伙子。正遇街道办事处主任与派出所汪所长谈起希望工程募捐事宜,咪咪打了个电话请示董事长,公司是否表示表示?林鹤当即指示:捐款三万元。人心不足即使在这种高尚事情中都会表现出来。电话刚挂上铃声又响,这回是街道陈主任亲自打来的,她说还有一桩更重要的工作没讲清楚:赈济灾区刻不容缓,安徽、河南、广西、云南,或闹水灾或闹震灾,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作为“环太平洋”这样一个爱国的有实力的公司……林鹤不等她说完,就答应捐五万元,毕竟救灾份量重些!牛司令气得直跺脚:现在都是骗国家的钱,林鹤倒好,被国家骗了钱去!而林鹤仿佛酷爱募捐,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想起一桩重要事情:应该给教堂捐钱,这种时刻怎能忘了耶稣呢?他满脸虔诚,提着一包钱坐桑塔纳去了……
  仿佛为林鹤如何花钱提出佐证,人群里一个胖子开腔了,他说他是林鹤的邻居。大家立刻把焦点集中到胖子身上。胖子说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前天晚上,林鹤提了一只箱子进门。他开门见山问大胖,假如他出很大的价钱,魏家肯不肯把房子卖给他?大胖开玩笑地说:“行啊,一万元一个平方我就卖。”康泰路地段虽然好,但这种老房子年久失修,市场价也就是六七千元一平方。林鹤凝视着他,问:“此话当真?”胖子料他拿不出那么多钱,坚定地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好,林鹤把箱子放到茶几上,默默地打开箱盖。天哪!里面整整齐齐地放满一百元一叠的钞票!林鹤说这箱子里是一百万元现金,同意卖房就先拿去。有一个条件:半个月内魏家必须搬走。如果能够提前搬家,林鹤一天奖励一万元!全家人围着一箱子钱发呆,仿佛遭到雷击似的。他们这套房子有一百三十多个平方,按林鹤的条件,可以拿到一百三十多万元,加上奖金(立即就搬家的话)总共是一百五十万元!这笔钱在上海别的地方买套好房子,还能剩五、六十万元。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全家人交换一下眼神,立即答应了他的条件。大胖说,他还用同样的条件,买下二楼的房子。林鹤提着一百万现金,把整幢楼的邻居整得彻夜未眠。第二天,全楼的人抢着搬家,那情景好似逃难一般!谁不想加快行动呢?半个月有十五万元奖金呢!
  大胖指着小小的邮票市场,伤感地说:“谁能想到啊?林鹤就在这样一个地方发迹了……”
  众人的议论他都听见了,他终于知道错缩在三楼阁楼里的卷毛老鼠是邮王,是亿万富翁!他肥胖的圆脸满是忧伤,并且夹杂着很深的悔恨。生活就是这样玩弄人:早知道的话,大胖从小就善待林鹤,做他一个恩人(大胖完全有这机会),林鹤不就带他一起集邮了吗?如今一切都完了!除了搬家,他还能做什么呢?
  话题像旋风一样转来转去,新诞生的亿万富翁实在令人着迷!咪咪小姐再也忍不住了,作为牛司令的贴心人,她知道林鹤与牛司令做了一笔最大的交易。她要说,说出来也无妨,那天晚上牛司令不是也很激动吗?他坐在床上,无端地哭起来了,咪咪搂着他的脑袋,怎么也哄不好他……
  “事情是这样的,林鹤退出邮市,我们的舰队遇到一个难题:林鹤的一万封《熊猫》小型张怎么办?当然,他可以卖给北京人,可以在邮市里抛掉,但是他很讲义气,不肯这样做。因为当时讲好共进退!你们都知道,《熊猫》涨势很猛,眼看就会涨到十二元一枚。牛司令想吃下来,可是又没有钱,一万封《熊猫》要一千万元啊!他就拉着林鹤洗桑拿浴,恳求林鹤买下他的股票。你们不知道吧?牛司令是败走麦城,才转移到邮市里来的。他炒作西南药业,将这只股从九元钱炒到二十四元,然后一个高台跳水,大量出货,人人都以为他打了一个漂亮仗。可是谁知道他还有许多西南药业没能逃掉,市面却坏了,上证指数从一千五百点跌到现在五百多点,套在手里的股票出不了货。关键是没有接盘,西南药业现在跌到六元五角,已经很便宜了,还是没人买。牛司令只好举杠铃,自己这只手倒卖给那只手,做点假成交量吸引散户。他知道林鹤有大量现金,就求他帮忙。只要林鹤在股市挂出大买单,西南药业就会真正引起大户注意,牛司令逃掉手中的股票不成问题。那么,他抽回资金,就可以买下林鹤一万封《熊猫》小型张了……
  “你们不要以为林鹤傻,其实他比谁都聪明。牛司令当然把西南药业夸成一枝花,说它如何如何有投资价值。林鹤说,好的,好的,他可以帮这个忙。但是,林鹤委婉地向他指出;《熊猫》在涨,西南药业在跌,这样巨大的交易稍有一点出入,得失就有天壤之别!比如说,上证指数跌到三百点西南药业还值多少钱?当然,林鹤不是不肯作牺牲,他还是要买牛司令的西南药业。牛司令立刻脸红了,他说他当时把头藏在一团蒸气里,很不好意思。但是林鹤把他拉出来,脸贴脸凑得很近,用一种极诚恳、极感人的语气说:我只要一样东西,友谊,真正的友谊!你肯给我吗?牛司令被震撼了,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他平时到处交朋友,拜名子弟,但是林鹤嘴里说出友谊这两个字,却叫他心惊肉跳!林鹤眼睛里有一种渴求的光芒,头发全贴在脸上,有一络头发还粘在嘴角里,牛司令说,他那样子看上去像一个原始人。是的,原始人那种纯朴、简单的友谊,包含着某种高尚的东西。使牛司令深感震惊。夜里,他快要睡着时,忽然看见这张脸,心上好像被猫抓了一下;对,他反复对我说:好像有只猫在他心头抓了一下!于是他哭个不停……不过当时他抓住林鹤的手,激动得像林鹤那样说话:好的,好的!林鹤就拥抱了他一下,两个洗澡的男人赤膊拥抱,然后继续洗澡……”
  咪咪小姐忽然停下来。大家望着她,等她往下说,可是她不说了。众人渐渐明白过来:说完了,就这么简单。上千万的大买卖和两个字:友谊,就这么简单!大家感到十分荒唐,但是,咪咪描述的使牛司令震撼的那种东西,此刻沉重地压在人们心头,使他们不能对这件事情妄加评论。暮色浓浓,西天边残存的晚霞将光线变得十分复杂,说不出是明还是暗,恰似人们现在的心情……
  “你们说,林鹤为什么退出邮市?”黑皮阿三忽然高声提出自己刚才提过的问题。不等别人回答,他就喊道:“邮市要崩溃了!我告诉你们,林鹤是高人,邮市要崩溃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所以他走了……”
  “胡说八道!邮市从来没有这样旺过,哪里会崩溃?”
  “邮票天天涨,《熊猫》明天就会见到十二元!”
  “多少钱涌进邮市啊,《三国演义》四十元了,《荷花》五百元了,《从小爱科学》两千元了……”
  “就是崩溃,林鹤也会告诉我们的!好比发生大地震。林鹤会不说一声,自己一走了事吗?”
  大胖压倒众人的反驳,用诗朗诵一样的口吻高声说道:“他是为了爱情,爱情的火焰,照亮人生的寒夜,丘比特的神箭使人疯狂……”
  黑皮阿三愤怒地叫喊:“你们才疯了!我就不信林鹤会为了一个女人丢弃邮票!”
  咪咪小姐讽刺地瞅着他:“你不信的事情多着呢!英国有个国王为了爱情丢弃江山,你信吗?我们这个世纪,越高尚的事情人们越不相信,真是见鬼了!”
  “世纪末,”大胖纠正道,“世纪末可能都是见鬼的年代!”
  仿佛真的见到鬼似的,大家的脑袋都往同一个方向转去:林鹤从西南角那个入口走进邮市。他发现凉亭下的人们,慢慢地走过来。也许,他没想到这么晚了还能碰到许多人,脸上有一丝惊讶的表情,同时他还有点不好意思。他穿着咖啡色“皮尔·卡丹”西装,给人感觉这西装不是他的,有些古怪。高级皮鞋显然也没穿习惯,他的脚肯定遭罪,所以他走路姿势小心翼翼的,好像害怕踩着蚂蚁。但是,他仍然给予人们一个崭新的形象,联想到他是世间少有的亿万富翁,人们忽然拘谨起来。林鹤微笑着向大家打招呼。每个人都殷勤地答应他。然后,再也没有话说,双方陷于尴尬的沉默。
  他来干什么?
  人们暗自猜测着,但是谁都不好意思问他。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人们纷纷告辞回家。这时候,路灯亮了起来,晚霞已被沉沉夜色吞没。黑暗从夹竹桃、棕榈、香樟等花丛树间爬出,涌入邮市那片空荡荡的广场。黑皮阿三和王老头实在抑制不住好奇心,走在人行道上又翻跃栏杆,拨开一片树枝往邮市里看。其他人也收住脚步。焦急地问道:“他在干什么?”
  林鹤没干什么。他像以往在固定的日子里来邮市一样,慢。悠悠地转圈儿,每个角落都走到。夜色朦胧,他的身影时隐时现;偶然一束路灯灯光罩住了他,他的脸廓就十分清晰,只是无法看清脸上的表情。但是,有一个举动显露出林鹤的内心活动:他不时在邮摊的位置前蹲一会儿,仿佛这些邮摊还摆在那里,他要询问行情,他要挑剔精美无比的邮票上的瑕疵。黑皮阿三和王老头都注意到了,林鹤在他们的邮摊位置前蹲的时间最长,这很使两人感动。以后,林鹤就在凉亭下久久地站着;不时甩一下他的蜷曲的长发。路灯透过一片夹竹桃,在他身上印出几朵斑驳的花影。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块白手帕。轻轻地在脸上擦拭。因为林鹤背对着他们,所以看不见他擦去的是汗,还是泪……
  等到黑皮阿三和王老头从街心花园跳出来,人们的忍耐已经达到极限。他们不断追问林鹤究竟在干什么,两个人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脸色凝重,努力搜寻能够表达林鹤行为的词句,然而实在太困难了……
  “他在回忆。”黑皮阿三说。
  “不对!他在哭……”王老头闭上眼睛,嘴巴一瘪一瘪地说。
  他自己快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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