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发帖

[转帖]红印花

十八


  林鹤梦见他找回了红印花小字当壹元。这枚绝世珍邮在梦中放出一片红光,好像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半个太阳。林鹤不知在哪里发现了它,那地方很熟悉,很肮脏,大约又是垃圾箱了。但是背景并不清楚,红印花温柔华贵的红光淹没了一切。林鹤欢欣激动之情如此真实,他展开双臂向天空呼喊,只是没有一点点声音,仿佛演出一幕哑剧。他奔跑,他哭泣。他慢慢地腾空跃起,又慢慢地落入地面,所有动作都是慢镜头,并且叠印在红印花小字当壹元的巨大的画面上……
  这是他在午间休息时做的梦。醒过来,他发现自己一个人睡在新买的高级席梦思床上。这种时刻惆怅的心情最容易占据心灵,更何况刚刚做过那样一个梦。林鹤企图重温梦境,又倦怠地将眼皮合上。但是,他好像被芒刺扎了一下,立即又睁开眼睛。床对面墙壁上挂着一个绒线娃娃,正用一只眼睛嘲讽地瞅着他,嘴巴抿得又细又长,好像一根线从耳朵挂下来。这便是芒刺了。它使林鹤想起自己正如一个离开军队的将领,一个退出舞台的明星,在梦中追忆往昔的辉煌。这使他惆怅心清加倍浓烈,悲观地认为他再也找不回欢乐的梦境。
  然而,当他洗过脸,楼下装修的机械声刺激得他头脑清醒起来,悲观思绪就消退了。已经寻回八枚红印花,最后一枚肯定找得回来。他有预感,他早晚会实现自己的心愿!他朝绒线娃娃做个鬼脸,抿着嘴巴用力往两边咧,然后笑了。虽然卖掉邮票,但红印花、蓝军邮、《祖国山河一片红》等珍邮他还存留着。数量不多,却是全部邮藏的精英,好像灰烬里的火种,静静地躺在那本老货集邮册里。
  白云灵已经到美国去了。林鹤上她家归还《精神病理学》(他终于没有将这本书看完),未能遇见她。白云灵妈妈讲了她一些情况,又把一个绒线娃娃送给林鹤,说是女儿临行前叮嘱她这样做。林鹤有些激动,他把这娃娃看作白云灵的回信。可是,当他回想起自己写给她信的内容时,忽然羞愧起来。他觉得那封信太夸张,太激烈了,显得十分幼稚。现在想起来,也许当时他正处于突变前夕,心情过于激动了吧?出于这样一种心理,林鹤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绒线娃娃在嘲笑他。不过,他又十分喜欢这个鬼精灵,挂在墙上一天看几次,总是兴趣盎然。追寻红印花小字肆分的经过最为曲折,七转弯八转弯,它竟然就藏在对面窗口的少妇那里。林鹤老觉得这件事情有点神秘,他在漫漫长夜里对白云灵的暗恋,虽然没有受到责怪,却由绒线娃娃送来一个善意的嘲笑。同时它也肯定了他们之间的友谊,这里面的分寸微妙而恰如其分,叫林鹤回味无穷。
  林鹤站在圆孔窗前往对面看,白云灵的窗口已经拉上了窗帘。窗帘是紫红丝绒做成的,很像舞台上的幕布。是的,随着邮票的出售,林鹤生活中这一幕戏剧已经结束。新的一幕正在展开,看看这个房间就知道了。由雪子作主,在最短的时间里,林鹤生活了四十多年的阁楼被装修得焕然一新!墙上全部蒙着绒绣的壁毯,地上铺着厚厚的镶黑花边的大红地毯,房间里一切声音都被它们吸去,永远是静悄悄的。天花板重新搞过,洁良平整,四周用石膏雕出精美的图案。中央吊着一盏枝状水晶灯,富丽堂皇却并不实用,它实在太亮了!晚上林鹤和雪子在屋里,总是使用爱神举着火炬的壁灯,灯光颜色近似桃花,渲染出温柔及浓浓春意。钢窗全换为铝合金窗,三洋空调送出的冷气被密封在房间里。家具也是新换的,林鹤不懂款式,只觉得精巧考究,很少几件就将房间装点出高雅气派……这一切在林鹤眼里已经十分奢侈了,好像天天住在宾馆里。
  做一个富翁给林鹤带来新奇感。虽然他常常怀旧,却为不断涌现的新鲜事物所吸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自我叛乱”是成功的,他以自己也感到惊异的果敢,砸碎了以往生活的樊笼。舍弃邮票做富翁,人便轻松起来,使他体验到流行歌里“潇洒走一回”那种感觉。金钱的魔力确实不可低估,它改变了现实环境,改变了周围人的态度,也改变着他自己。林鹤对此有些着迷,时时运用这种魔力。他对花钱并不在乎,失去了集邮的目标,他要这许多钱财干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使用金钱的乐趣最实在。林鹤尽管不适应挥金如土的生活,却喜欢观察金钱对周围世界产生的影响。
  林鹤下楼去,与三楼宁静的安乐窝相反,一楼、二楼无比嘈杂。自从买下整栋楼房,这里就投入紧张的装修。电钻电刨刺耳的声音终日不断,还穿插着敲敲打打的巨响。几家邻居为获得奖金,争先恐后搬走了。他们像逃难一样,遗弃的杂物也没顾得打扫。装修队紧接着开进来,建筑垃圾与原来的废物混在一起,东一堆西一堆,使人无处插足。雪子非常能干,跳来跳去指挥工人施工。她打扮得十分艳丽,头上、颈上、手上到处有金首饰闪光,穿一条黑短裙,两条雪白的腿在混乱不堪的环境中特别显眼。奇怪的是她竟一尘不染,不晓得用了什么办法保护自己。她的神气完全是这里的女主人,工人们有事都找她,林鹤倒一点不用操心。
  看见林鹤,雪子像只小鹿跃过几堆垃圾,轻巧地来到他身旁。她身后跟着满脸黑灰的大胖。大胖天天来,雪子支使他就像支使一个仆人。他居然乐颠颠的,似乎感到不胜荣幸。二楼的壁垒已经拆除,楼梯口格外宽敞,他们就站在这里说话。
  “我要在这间客厅当中做个拱形门套,将来挂上帷慢可以隔成两个小屋。”雪子比比划划对林鹤说。她的鼻翼有一层细细的汗珠,看上去十分可爱。
  “为什么要隔成两个房间呢?”林鹤问。
  大胖抢着说:“底楼咖啡厅生意好了,可以发展到二楼!”
  雪子瞪他一眼,又面向林鹤:“现在还是做你的办公室。不过我担心什么环太平洋公司赚不到钱。万一不办了,就将二楼隔成几个小包房,不是很好吗?”
  林鹤点点头。
  雪子比林鹤实际得多。自从卖掉了邮票,雪子很快看出林鹤面对庞大的资金束手无策。她吵着要在底楼开咖啡厅。林鹤就依了她。这样,“环太平洋实业开发总公司”总算有了点实业。雪子非常兴奋,她甚至为咖啡厅起好了名字。名字有些古怪,叫“巧遇”咖啡厅。她想象着康泰路一带男女青年互相招呼:“走啊,我们去巧遇!”当然,这里还包含着她与林鹤巧遇的意思。林鹤对实业一窍不通,就随着雪子将满腔热情寄托到“巧遇”上去。生活有了新的目标,变得充实而热烈!
  雪子看出林鹤不习惯这嘈杂混乱的场面,就推着他说:“走吧,到花园里去散步,这里的事你不用管了!”
  她自己又蹦蹦跳跳回到房间,和工头凑在窗台研究图纸。林鹤到隔壁房间看看,这本是三子一家住的。大胖跟在林鹤后面,絮絮叨叨地述说二楼两兄弟的矛盾。林鹤突然出高价买房,解救了三子的困境。他第二天就搬到丈人家住,获得了全楼最高奖金。现在据说在锦江乐园一带买了两室一厅,便宜实惠,还剩了一笔钱。四子曾想拒绝林鹤提出的交易,但条件实在优厚,又想到自己住在半套房子里,好像住在台湾岛上,十分孤立。最后终于妥协了。他的犹豫使他丧失了时间,只得到三万元奖金,他恼恨不已。兄弟之争三子获得了胜利。临走他握住林鹤的手,羞愧地说:“从小欺侮你,现在你还帮我……说什么好呢?我只有一句话:永远不要欺侮人!谢了,谢了……”
  几个工人抬来油漆、木料。林鹤离开三子的房间,下楼去。底层三间房子装修进度最快,抢时间让“巧遇”咖啡厅早日开张。大胖陪林鹤走进原先他父亲的居室,这间房子基本完工,地上花岗岩刚用沾水的木屑擦过,晶莹闪亮;水曲柳护墙板美丽的花纹好像一幅幅图画;墙壁采用喷绒新技术,仿佛蒙着一层紫红的壁毯;新换的铝合金玻璃门高大豪华。直通花园。
  大胖说起他父亲的笑话:这位老八路本来忿忿不平,他想不通为什么国家要他掏钱买房。自从林鹤提来百万现钞,老头又惶惶不安:这样行吗?交给国家三万元,自己转手卖了一百多万,算不算贪污受贿?进一步分析,他如果拿了一百万元回胶东老家,不就白白赚下了吗?他这个山沟沟里的放牛娃,怀着满腔热血投奔革命,其结果倒像出门发财来了……老头子至今还在颠三倒四地思考这些问题,家里人怎么劝也没用。他的革命良心备受折磨,放牛娃革地主老财的命,革来革去自己却变成地主老财。这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房子是谁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房子是我爷爷买的,现在我又出钱买回来。革命本来就是对社会财产进行再分配,你说对吗?”林鹤显然对这个问题很有兴趣,用询问的目光望着面前革命者的后代。
  “对。老一代赢了,分到了财产、权力。我们这一代又要重新分配了。瞧,你又把房子买回来,你赢了!我呢?看来只好等待下一次革命的机会了……”胖子笑嘻嘻地说。
  他们推开铝合金门,来到凉台。凉台原先铺着红色瓷砖,现在也换成花岗岩。侧面还有一扇窄些的玻璃门,通原先大胖家的客厅。凉台下去三级台阶,就是花园了。花园狭长窄小,除了一条水泥市道,只有三米宽的泥土种着花草树木;不过它围绕房子半周,倒有四五十米长,所以看上去像一条长廊。大胖父亲早注意到这个特点,栽了许多葡萄,如今葡萄已经爬满石架,将整条市道遮掩起来。而道一端是两扇绿色的铁门,这才是整幢楼房的正门。由于大胖家住在底楼,老头子官又大,这个花园连带大门就变成魏家独用的了。以往林鹤走的是便门,那扇又窄又小的木头门。他一次也没从正门走过!林鹤在大铁门前站住,拉开右边的一扇,他走到康泰路上,然后又转回来。如此进出数次,这无意义的举动为他带来满足感。
  正好,大老黑从门前走过。他脸上浮起不自然的笑容。如今林鹤在街道、派出所成了知名人物,大胖更是绘声绘色地告诉他这位亿万富翁怎样悄悄成长起来。大老黑羞惭万分,他这样的老侦探居然有眼不识泰山!报临时户口这种小事,他还和林鹤纠缠不清,这倒是何苦来?如果林鹤在汪所长面前,甚至在更高的领导面前说他几句坏话,少不了他大老黑又要挨批评!
  “林……林先生。”大老黑主动打招呼。
  “啊,王同志!”林鹤也有点尴尬。
  “什么王同志,叫大老黑就行了!”大胖咋咋呼呼地说,“都是自己人,叫大老黑亲切。是不是大老黑?”
  “那当然,那当然、还是国林了解我!”
  “那么,临时户口报上了吧?”林鹤仍担心警察找茬儿。
  “报上了,没问题了……”大老黑的黑脸红了,不过很难看得出来。
  这时拳击冠军从前面的便门走出来,看见大老黑飞奔上前,热烈握手。大老黑也眉开眼笑,两人十分亲热。
  “你们两个也认识?”林鹤惊讶地问。
  “我们?那才叫有意思呢,我们是不打不相识——打出来的朋友!”牛司令的保镖搂住大老黑肩膀说。
  “好朋友,好朋友……”大老黑有些狼狈。
  这位保镖是牛司令派来的。他说林鹤现在身价非凡,没有保镖十分危险。林鹤买了牛司令的股票,牛司令把他当救命恩人看。他还派来了咪咪小姐,帮林鹤跑公关,办咖啡厅所需的各种手续。咪咪倒是十分得力,牛司令把她派来也是一番人情。但拳击冠军却是塞进来的,这个饭桶保镖早已叫牛司令头痛,除了大吃大喝,他从来没出过一拳,林鹤宽厚地接纳了他。阿里(林鹤继续保留他光荣的绰号)也有自知之明,老想在新主人面前立一功。于是闹出一个笑话:这天大老黑穿着一身便服,前来看望林鹤。他希望疏通一下原本紧张的关系。进门就遇见保镖阿里,他不认识他,这幢楼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挨个房间探头探脑地张望。阿里跟在他后面,将他研究一番,突然吼道:“你是什么东西?想偷我们老板的东西吗?”大老黑哪里受过这等侮辱?愤愤反问:“你是什么东西?”你一句东西,我一句东西,两人差点动手。当大老黑说明自己身份时,拳击冠军的拳头已经离他鼻子三公分了。于是一个急转弯,阿里拥抱了他,又赔礼又道歉,央求他不要告诉老板、大老黑本来就是软的,打狗也要看主人面子,当下与林鹤的保镖交了朋友。但是林鹤那天不在家,他未能拜见这座楼房的主人。
  “他的力气很大,真的很大!”阿里由衷地夸赞大老黑。
  “现在见你一面真不容易呀……”大老黑避开保镖,朝林鹤讪讪地说。
  “请进,请上楼坐一会儿……阿里买条烟去!”林鹤有些不好意思。
  “改天吧,我还要去208弄……”大老黑握住林鹤的手,诚恳地、小声地贴近他耳边说:“有些事情不要放在心上,我这人脾气不好,容易让人误解……”
  说完,他匆匆走了。林鹤望着他高大的背影,深受感动。他搞不懂,为什么近来每个人都变得那么善良,那么富有人情味。仅仅是因为他有钱吗?不,起码大老黑这样的人身上也有好的一面。钱是催化剂,它将人们好的一面催化起来。从另一方面看,林鹤过去的生活太封闭了,缺乏与周围人的交往,不也是产生种种矛盾的原因吗?林鹤转身走进花园,满心希望与所有的人和解。一个人十分富有,气质上也会高贵起来。面对全世界鲜花般的笑脸,你能不以笑脸回报吗?
  天气转凉,秋意浓了。葡萄叶边缘有些枯焦,不似盛夏那般肥绿。狭窄的花园种着许多月季花,红的、粉的、白的开得无比热闹。靠墙根有两株玉兰树,恰好挡住白云灵的窗口,往前走,围墙拐角处长着一棵水杉,特别高大,翠绿的树尖直指蓝天。林鹤猜想,爷爷买下这幢楼时,大约就有这棵树了。他记得小时候来过花园两次,那是大胖从他手里抢得什么东西,高兴起来作为奖赏恩赐于他。在他印象中楼下花园是最迷人的地方。林鹤在草地上蹲下,看着新抽出的草芽,觉得一颗童心正在恢复。
  “童年是最难忘的。我们这个年龄回忆起童年,都会有一种伤感。你说是吗?”大胖不知何时蹲在林鹤身边,用一截肥胖的手指拨弄着草芽,说道。
  “嗯。”
  “儿童缺乏理智,最易暴露自私本性,长大往往后悔莫及。我就是这样。你能不能告诉我,小时候我哪件事情最伤你心?”
  “那只猎……”林鹤说,“妈妈为我养的小黑。你还记得吗?我们一起玩过,那是多可爱的猫啊!小黑忽然不见了,我楼上楼下到处找。我求你让我进花园看看,你瞪着眼睛就是不肯!我只好在铁门外面“咪!咪咪——”不停地叫,一连好几天。我那时八岁,小黑是我唯一的伙伴,好像弟弟一样。你为什么不让我到花园里来找找呢?找不到我也死心了。可是……”
  “啊,我太残酷了!”大胖痛苦地捶打自己的胸脯,大声喊道。
  林鹤细长的眼睛变得雪亮,久久地注视着大胖:“你说实话,小黑是不是被你弄死了?”
  “不……不!我怎么会?小黑,可爱的小黑,我也很想念它……”
  “可是,我觉得它就在花园里!过了好几年,我还听见它在花园里叫……”
  “那是灵魂,小黑的灵魂!但是我没有干那事情,不让你进来找猫已经够残酷了,我还能坏到哪里去?”
  花园忽然变得寂静,两个人侧耳聆听。仿佛都听见失踪的小猫在某个角落里叫,“瞄瞄”的声音凄楚可怜。
  “老板……”身后一个怯怯的声音叫道。
  林鹤转过身,看见金虎两只手在裤子上挂。满脸惊慌神色。他知道这个不称职的司机又撞车了。
  “我……我把前车灯碰碎了……”
  “快去修吧,别那么紧张。”
  金虎好像得了赦令,一溜烟跑了。他矮小并且驼背,跑起来好像一只陀螺在地上打转。有天早晨林鹤跑步去探望顾阿婆,顾阿婆将金虎推到他面前。这个来自苏北农村的汉子,只会笑,不会说话,特别憨厚。他是顾阿婆的侄孙,在镇上闯了祸,跑到上海来避难。顾阿婆恳求林鹤安排一下,林鹤得知他刚考出驾驶执照,就让他开桑塔纳。金虎的技术尚不过关,少不了磕磕碰碰,好在林鹤不常用车。他借机把顾阿婆也搬来住。老太太看见整幢楼繁忙装修的景象,惊叹道:“小鹤子发财喽!”于是安心住下。
  林鹤沿着两道往里走,转过房子拐角,看见顾阿婆坐在厨房门口摘菜。林鹤心里涌起亲热的感情,快步走上前去。八十几岁的老人身板还硬朗,老是闲不住,帮着新来的厨师阿福、安徽保姆玲儿干些零活儿。南道尽头一块小小的地方,成了顾阿婆经常活动的空间。除了帮厨,她还招来潘家弄的穷人,悄悄地把林鹤给她的零花钱施与他们。林鹤很为她的慈善心肠感动。他装着不知道,只是将更多的钞票交给顾阿婆。
  “你又忙,阿婆,歇歇不好吗?”林鹤蹲下帮顾阿婆摘菜,一边劝说闲不住的老太太。
  “闲着难受啊!我这么好的福气,有你照顾,比亲孙子还亲,想多活几年呢!”她耳朵有点聋,说话特别响亮。
  “别那么说,当年不是你给我两块儿大饼,我恐怕早就饿死了……人呀,是祸是福谁知道呢?”林鹤感慨地说。
  老太太点着头:“是嘛,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们拣垃圾的,也会出你这样一个状元!”
  他们说说笑笑,亲密无间。林鹤少年双亲亡故,真把顾阿婆当作自己亲奶奶,一份天伦之乐在他眼里格外珍贵。有了长辈,有了心爱的女人,有了许多朋友,林鹤还缺什么呢?什么也不缺!生活一下子变得那么美满,林鹤简直不敢相信。回想起拣破烂的日子,他有恍如隔世之感。但是那十六年的经历,倒比眼前的景象更加真实。他一枚一枚收集邮票,像一只蚂蚁不停地积累;积累的成果突然展现,巨大得失去了真实性。生活仿佛是一个魔术师,他以眼花缭乱的手法,总是变出叫人吃惊的东西!
  林鹤穿过厨房,来到楼梯口。他原想上楼,不知为什么又走出便门,站在康泰路上。他背对马路仰望楼房,楼房出奇地高大,像一座山,像一座城堡。这真是他的吗?他在康泰路上站住了脚,而且独自拥有如此宽广的空间,这不是证明了人生的成功吗?但是且慢,他追求的美的画面,他追求的具有珍罕度的镜头,从此将在这幢楼房里消失吗?假如他的心灵邮册贫乏枯萎,犹如一张失血过多的病人的苍白面孔,这种代价他也可以忍受吗?
  林鹤又感到困惑。他卖掉几乎所有的邮票,却保留了珍邮;他作为一个富翁在尘世享乐,却魂牵梦绕最后一枚红印花。种种矛盾无法消解,生活的激流将把他冲向何方?邮票,邮票!它将美与财富融为一体,要在两者之间作出选择,竟是如此艰难!林鹤微微叹息,甩了一下长发。最后总会有个结果,他想,但决不会是现在。他背起双手,缓缓走进楼去。
十九


  林鹤老是责备自己:自从得到红印花当伍元,他一次也没去看过韦柏辉。他当时不是答应过吗?每个星期都要陪老华侨下围棋的。可事实不是这样!林鹤隐约知道自己的心理:他是有意回避。他与红娣有过那样一段恋情,韦柏辉知不知道?知道了会怎么想?他感到羞怯。不过,这是不近情理的,他应该去看望他们。卖掉邮票之后,林鹤对这家人的思念日益浓烈起来。韦柏辉是他的老邮友,他会把他带回邮票世界作一次游览。红娣呢?红娣好吗?……
  星期天下午,林鹤来到华侨公寓。等待他的是一个意外消息:韦柏辉老人得了心肌梗塞,病情严重!林鹤惊愕不已:上一次来还在结婚,这一次却与死神搏斗。人的命运落差太大,谁能防备不幸来偷袭?林鹤后悔自己没有早来,未能在关键时刻帮助红娣。
  红娣倒还镇静,她有条不紊地忙碌着。韦柏辉固执地不肯住院,红娣只好在家里安排一个病房,医生护士每天来为他治疗。这要出很高的价钱,还得留他们吃饭。经济上不成问题,杂事却增加一大堆。晶晶照例每周输血,红娣要在最短的时间赶到瑞金医院,陪晶晶看完病再回来照顾韦柏辉。最糟糕的是她大儿子毛毛,仿佛凑热闹似地在学校足球队里踢断了脚,于是又添一间病房,毛毛裹着石膏躺在床上养伤……四室二厅房子足够宽敞,红娣却要像旋风似地从这个房间奔到那个房间。如果不是经验丰富,任何女人也应付不了这么多病人!
  林鹤坐在客厅里,韦柏辉正在输液不能见客人。红娣告诉他林鹤来了,他让红娣抱一摞邮集给林鹤欣赏,并嘱咐她要留林鹤吃饭。一抹阳光洒在长条红木桌上,花瓶里一簇菊花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林鹤惊异红娣的细心,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也不忘美化环境。他注意到屋子各个角落都有花卉,主要是菊花,也有一些郁金香、玫瑰、杜鹃花,但不如菊花那样引人瞩目。在窗台下一角,红娣置放了一个巨大的花篮,像婴儿的小床,将菊花堆插成一座美丽的山峦。细长娇艳的花瓣拥挤在一起,黄白紫粉,犹如绒线绣球,营造出一片春天的气氛。菊花使人精神,那隽永的芬芳在林鹤心中引起微微的激动。他感到花香驱散了房间里的药水气味,正如红娣用她坚韧的决心赶走险恶的病魔。
  “医生说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他这种病主要靠静养,不能光靠药物。宁神静气休养一阵,慢慢地会好起来的。”红娣对林鹤说道。她平静的语调透出一种信心。
  “真是想不到啊,我应该多来陪陪韦先生。可是我……”林鹤深感歉意,却拙于表达。
  “最危险的那天晚上,他叫你名字。他抓住我的手,说有一件重要事情告诉你,叫我一定要想法找到你……我不知道你的地址,上哪里找你呢?我去了一趟邮市,他们都说你卖光了邮票,从此不来了。你怎么了?”
  “我想……我没什么。可是韦先生要告诉我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他不肯说。”
  沉默了一会儿,红娣叹了一口气。她用关切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林鹤。林鹤低下头,心情格外复杂。他翻开一本邮集,随意浏览着,借以躲避红娣的目光。
  “你总是突然失踪。”红娣说,“我为你担心,你知道吗?你不会放弃邮票的,一定不会!可是你为什么这样做呢?你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我一边忙,“边想,脑子总也不停。”
  林鹤抬起头,刚想说话,毛毛却在那边房间里叫起来,红娣瞥了他一眼,匆匆赶去。林鹤深深自责,红娣如此牵挂他,他却有意回避。“失踪”两个字像一根刺,扎得他心痛。记得上次结婚,红娣走出电梯时也提到他的“失踪”,可见她心中对三十年前的事情耿耿于怀。但是她现在对他的关切,有一种爱的成份,是一种净化了的、高尚的情感,这很使林鹤感动。然而林鹤又怎么向她解释呢?他对生活作出抉择,那一系列复杂的心理过程,难道可以统统讲给红娣听吗?这里面涉及到另一个女人,不谨慎又要伤及红娣微妙的心灵,林鹤决定还是不说。他脑子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有朝一日他把从垃圾箱开始所经历的一切讲给红娣听,恐怕要讲整整一夜吧?他想象中红娣会震惊,激动,然后原谅他的过失。这一夜两人将是何等的感动、何等的心心相印啊……
  林鹤用力抹了一下脑门子,好像要将这些念头赶快抹去。他的椭圆形的脸庞在乌黑长发遮掩下,悄悄地红了起来。他垂下头,努力把心思集中到邮集上去。
  韦柏辉的邮票主要是清朝、民国两个时期的精品。第一页插满海关大龙邮票,这是一八七八年清政府试办邮政时期发行的。它比红印花年代还早,是真正的华邮始祖。但由于存世量关系,它的价值稍逊于红印花。邮票上张牙舞爪的大龙,力图表现清王朝的威风。除了大龙,就是小龙,然后是蟠龙,清朝的邮票尽是些龙。慈禧太后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些龙是象征自己。又发行六十寿辰纪念邮票,简称“慈寿”,令人厌恶。有趣的是蟠龙邮票中有一种对剖票,因为当时福州等地缺乏某种面值的邮票,邮局为了应急,就把倍于缺售票面值的蟠龙邮票对角剖开,作半值用。潦草作风由此可见一斑。但这一枚枚剪成三角形的邮票,却因此身价百倍,市面上极难见到。清邮至“宣统登极纪念邮票”宣告结束。
  历史翻开新的一页,中华民国成立。首枚邮票是在蟠龙票上加盖“临时中立”字样,不知邮政当局是何居心。后遭国人反对,又竖着加盖“中华民国”四个字,形成一个十字架。民国初立,斗争激烈。袁世凯就任总统后,欲将其本人肖像印上邮票,但这个计划又遭到反对。几经争议,改为发行两枚纪念邮票,一枚印孙中山,为“光复纪念”;另一枚印袁世凯,为“共和纪念”。及至一九一五年袁世凯称帝,一脚踢开孙中山,印制了“洪宪纪念邮票”,上书“中华帝国开国纪盛”字样。袁贼僭号八十三天而亡,邮票未及发行,即行销毁。此期间使用年头最长的,倒是一套设有政治色彩的北京版帆船邮票。之后北洋军阀轮番登场,徐世昌、靳云鹏、叶恭绰、曹锟、张作霖等都出过邮票,但这些邮票往往遭到抵制,而且不等邮票发行完毕,“伟人”们已经倒台了。
  一九二七年四月发行“国民政府统一纪念”邮票,票中绘制了一个戴军帽穿军装的年轻军官,这是蒋介石登上政治舞台后,首次在中国邮票上亮相。他似乎有意表现出一种谦虚,以后十几年尽推国父孙中山为邮票主角。翻来覆去一个光头男人,看得人头昏眼花。抗战后期,蒋介石的形象多起来,就职政府主席,六十寿辰,庆祝抗战胜利都要发行纪念邮票。有一个特点在民国邮票最为突出:通货膨胀迫使邮票不断改值。先是半分一分面值,后改为二三十元,又改为百元、千元、万元,实在吓人!一九四八年底,有一枚蓝色加盖于大东平版棕二十元的金元邮票,面值竟达五百万元!寄一封信也要五百万元,百姓怎么生活?如此政府不垮台更待何时?
  平心而论,一部邮集最能反映出历史的真实。从大龙邮票发行至今,一个世纪风风雨雨地走过来了。多少人物争霸天下,搞得邮票上尽是人头。粗劣、混乱、枯燥。可以说是清、民邮票的最大特色,看得人心烦!除了红印花这样少数几枚珍邮,其它邮票因不受集邮者欢迎而升值极慢。林鹤收集的新中国邮票,要活泼得多,鲜艳得多!美的观念、精良的制作,渐渐在邮票上体现出来。文革时期倒像复旧,伟人像又占据了邮票画面。但是很快地以JT票为代表,更美的花卉草木、更奇的大川山峦展现出人们对新生活的追求。任何个人都无法取代美而长期霸占人们的心灵!
  “林鹤,把你的地址、电话写下来。”红娣将纸和笔放在邮集上,弯月似的眼睛含着笑意凝视林鹤。
  林鹤赶快遵命,一边写一边说:“等韦先生病好了,请你们到我家做客……我家离这儿很近。”
  晶晶跑到他身边,说:“我也要去!你家大吗?”
  林鹤抱起她,觉得她脸色好多了。“你也去,当然要去。叔叔家很大,还有一个小花园,可好玩了……”。
  红娣叫晶晶下来,又告诉林鹤:韦柏辉已经打完点滴,可以去看他了。林鹤跟她穿过走廊,走进卧室。门口,一位高个儿女护士警告林鹤:说话时间不要太长,不要使病人激动。林鹤一一点头答应。
  韦柏辉一头白发梳理整齐,在病中仍保持着仪容。但是林鹤觉得光泽不如从前,华贵之气似乎消褪了许多。他与林鹤开几句玩笑,责备他失约不来,说话声音也显得底气不足。林鹤想起老人提出和他竞赛生命,那时的神气,那时的自信,已经不知不觉泄走了。他不由一阵心酸。
  “你看过我的邮集了?”韦老头问,“对这些老货兴趣不太大吧?”
  “哪里!里面有不少好东西。阔边大龙四方联、福州蟠龙对剖票、孙中山像中心倒印……都是珍品啊!”林鹤熟练地回答。
  “你还识货。”
  老华侨沉默了。他的神情严峻起来,好像在心中斟酌一件重大事情。林鹤想起红娣的话,不免有些紧张。韦柏辉在病危时找他,莫非与邮票有关?
  “我立了遗嘱,”韦柏辉终于说道,“国外的财产留给我的儿子女儿;国内没多少东西,也就是这套房子和你刚才看过的邮票,我打算留给红娣……”
  “你说这些干啥?你会好起来的……”林鹤惊慌地说。
  韦柏辉一摆手,阻止了林鹤的话,接着道:“我这个年龄的人,又得了这种病,不能不想得远些。我所担心的是,红娣不懂得邮票,难以处理这些遗产。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当红娣需要钱时,你把我的邮票买下来?瞧,我列了一个价目表,按现在市场价七折卖给你……”。
  韦柏辉把一卷信笺递到林鹤手里。林鹤愕然地望着老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热爱我的邮票,我不希望它们落在别人手里。同时,我也不想让红娣吃亏,她不懂邮票啊!……你答应我吗?”
  林鹤木讷地点头。
  “丰富你的邮藏,做一个真正的邮王!集邮是爱好,对于你来说,也是事业。这种事业要靠持之以恒,要靠水不间断的积累,你能做到这一切。我常常想,一个人干什么事业是命中注定的。热爱这事业,在事业中表现出天才,而且与事业有一种奇缘!你就符合这些条件,记住我的话,不要叫我失望……”
  林鹤想到自己恰恰卖掉了邮票,悠闲地做起富翁,不由羞愧地低下头。他推测红娣没把邮市上的传言告诉韦柏辉,所以老人说了这番话。可是,他已经让老人失望了……
  “告诉我,你有没有爱过红娣?”韦柏辉忽然问道。
  林鹤浑身一颤,脸刷地红了。他想否认,但诚实的秉性使他点点头。“在很多年以前,我们同桌学习的时候……”
  “你爱她爱得深吗?”老人关切地追问。
  林鹤无言地点头,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噢,那我就放心了!你会照顾好红娣的,你会买下我的邮票,让她不缺钱花……”韦柏辉舒展地倚在枕头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你可知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红娣。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她的一生非常不幸。我猜对了,她的不幸中有一部分与你有关。晶晶好可怜,红娣也好可怜,不能让她们再陷于贫困……你要记住我的嘱托,买下我的邮票,照顾好红娣的生活!”
  “我会的。”林鹤郑重地答应道。
  护士推开门,提醒林鹤应该让病人休息了。林鹤刚要起身,韦柏辉拦住了他。老人向护士挥挥手,烦躁地说:“你不要进来,我还有话要说!”
  护士退了出去。林鹤诧异地望着韦相辉,心想还有什么事呢?他在病危时所放心不下的事情,刚才不是嘱托给他了吗?老人闲着眼睛,胸脯剧烈地起伏。他很激动,仿佛在回忆一桩难忘的往事。他的激动感染了林鹤,林鹤忽然紧张起来。房间里安静得掉下一根针也能听见,却有一种沉重的气氛压抑着他们,使他们呼吸都有些困难。林鹤真希望韦柏辉开口说话,但是老人长久地沉默着。太阳沉没下去,屋子渐渐阴暗起来;老人的脸盘儿变得模糊不清,然而林鹤仍能感到他的内心在翻腾,在经受严厉的折磨!那一定是件非常痛苦,非常可怕的事情……
  “有一个故事,在我心中藏了四十七年。”老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很轻,好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并且断断续续的,仿佛一根随时会扯断的丝线。
  “我发病那天晚上,心痛得裂成碎片,人忽然倒下,完全透不过气来……那时脑子还清醒,我想,我要死了!我还有个故事没讲出来,这样死很难过的。我想起了你,我要把故事讲给你听。我让红娣找你,可是红娣找不到你。现在你来了,我不能再失去机会……我要说,我有罪,我害死过一个人!那人和你长得很像,性情也像,甚至说话声音也像。看见你,我就想起他来,我们是好朋友。可是我害死了他……
  “年青时我当过国民党特务,专门在大学里破坏学生运动。那段生活真叫我恶心,一个人做出的肮脏事情,一辈子都会使他吃惊!那时候大学很混乱,各种势力明争暗斗,好多人不是读书,而是在搞政治。我要讲的这个人,我们叫他阿滋,他加入地下党的外围组织,热烈地为一个新社会的诞生而奋斗!阿滋心地纯洁得像一块白玉,眼睛专看美好的事物。我和他很要好,凭着他的友谊,我混入学生组织。我像一条猎狗嗅寻地下党的踪迹,找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可是我也是人,阿滋的单纯,阿滋对朋友的坦诚深深地打动我,我和他真心要好。在他死去后,我的良心再也忍受不住可怕的折磨,扔下这种丑恶勾当,一个人逃到马来西亚去了…”
  “你把他抓起来了?你把他杀害了?”林鹤脸色苍白,声音尖厉地问。
  “不,不是这样简单。阿滋的死是一种悲剧,原因很复杂。他出生于有钱人家,热情高于觉悟,过分的单纯又使人担心,由于这种种原因他的同志们并不十分信任他。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只是利用他。阿滋对此毫无觉察,他是那样地相信别人。他的性格很好利用,别人为什么不利用他呢?特务组织也利用他,他不是重要人物。我们抓了人,又不能暴露自己,需要一只替罪羊。于是,我们有意加深地下党对阿滋的怀疑。有一次特务抓了许多学生运动骨干,他们认为他是叛徒,而我却隐藏了下来……”
  “是他们杀了他?”
  “也不是。他是自杀的。一天早晨,人们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用自己的皮带,吊死在一棵老桑树上……唉,他太单纯了,他受不了同志们对他的怀疑。特别是黄琼也骂他叛徒……黄琼是核心人物,戴眼镜,文质彬彬。她身上革命激情与少女柔情古怪地混合在一起,阿滋爱上了她,爱得很痛苦……阿滋结过婚,是老式婚姻。可是他那么善良,不忍心抛下怀孕的妻子,独自去追求新生活。他一次一次问我:怎么办?怎么办?他用力揪自己头发,痛苦不堪!我给他出了不少主意,可他心肠太软,总也不能实行。奇怪的是黄琼也爱他,有人为此警告过她,要知道地下党有严格的纪律。但是这个姑娘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实在太爱纯洁善良的阿滋了!她表达爱情的方法很特别,拼命把阿滋推向革命;阿滋也热烈地呼应她,什么危险的事情都敢做。他们的爱情掩藏在激进的行动下面,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疯狂的情感!他们好像渴望在一场革命的烈火中共同死去。结果却是一个可怕的场面:黄琼在操场上打了阿滋一记耳光,骂他是可耻的叛徒。阿滋惊异地瞪大眼睛,也不申辩,默默地看着黄琼往黑暗中跑去……第二天早晨,他就自杀了,吊死在那棵老桑树上,老桑树……”
  红娣推门进屋。她让韦柏辉休息,她叫林鹤吃饭,可是两个男人谁也没有回答她。屋子完全黑暗下来,红娣随手打开灯,韦柏辉立即叫道:“关掉!你出去!”红娣关灯走了。在灯光照亮屋子的一瞬间,林鹤看见老人满脸泪水。
  “最后的一夜,阿滋是和我一起度过的。我们在一家小酒店喝酒。我心里很难受,要知道许多重要情报,我正是通过阿滋在黄琼身上弄到的。而且我还和其他特务一起,在学生中间散布了许多谣言。他们不信任阿滋,却信任我,因为我在广东做过海员。我的每一次告密,总是巧妙地把疑点留给阿滋,所以谁也没怀疑我。是我害了阿滋。可是这个不幸的人啊,竟为我相信他而感激不尽!他问我:‘你也以为是我告密的?’我说:‘不!你决不会!’我当然知道不是他,我心里最清楚。阿滋长叹一声:‘唉,末了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相信我……不过也够了,够了广他是那样地悲伤,他脸上痛楚的表情我无法形容。一个好人,一个清白纯洁的人,被怀疑杀害了!他摊开两只手,目光清湛天真,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向我身上扔石头?我相信每一个人,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呢?难道我只有在天国里才能找到信任吗?’他的模样像一只走上祭坛的羔羊,咩咩地叫着,令人心碎!我真想跪下来向他仔悔,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的同志们从不信任他,而他一直蒙在鼓里。现在,他心爱的黄琼姑娘也骂他叛徒,给了他致命一击!黑暗势力彻底毁掉他的灵魂,那是来自地狱的黑暗,像一团墨汁,泼在一张洁净无染的白纸上……”
  大颗大颗的泪珠跌落在林鹤脸颊上。凭他的心,完全能够体验到毁灭阿滋的悲剧。他不也曾有过相似的经历吗?当然,这是从玷污的意义上说,墨汁对白纸的玷污!屋子里的黑暗使人窒息,寂静中两人都能听见对方激动的呼吸。林鹤心底慢慢升起一种力量,这力量是由纯洁凝聚成的,它像山间清沏明净的激流,要将世间的墨汁洗净。是的,他依然相信人们,他依然胸襟坦白,在遭受许多玷污之后,维持这种品质需要纯洁的力量!纯洁的力量柔顺地增长着,就像一滴清水落在污迹斑斑的白纸上,渐渐地润化开来,无声无息地扩大清洁的范围……
  林鹤打开灯,床上的老人被灯光刺得闭上眼睛。林鹤坐在床边,用毛巾擦去老人脸上的泪和汗,然后握住他的手,默默地坐着。通过林鹤的手,韦柏辉感到了温热的暖流在他体内扩散。他像一个得到宽恕的忏悔者,心灵有了解脱的轻松。老人紧紧拉住林鹤,感激和宽慰使他又一次流下了眼泪……

TOP

[转帖]红印花

二十


  雪子是个难以琢磨的姑娘。
  最近几天,阴郁在她身上扩散。林鹤对此很敏感,忧心件件地观察着她。阴郁只是情绪,在阴郁的后面,掩藏着巨大的恐惧。林鹤搞不清这种恐惧是雪子的病态,还是具体的、实在的东西。它感染了林鹤,使林鹤的神经又绷紧起来,就像雪子精神病发作的那段日子。有时候,雪子两眼直愣愣地朝他看,但是她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好像林鹤背后有个人渐渐逼近。雪子的脸色会倏地变得煞白,仿佛看见那人高高地举起凶器……林鹤猛一回头,恍惚间真有影子闪过!这种时刻通常是在夜间,林鹤自己也属于神经质类型的人,所以容易产生幻觉。雪子把恐惧传染给他,犹如把致幻剂递给了他,让他制造出种种魔影!雪子始终是个谜。
  林鹤曾想送雪子到精神病医院去作一下检查,可是雪子坚决不肯。她一会儿说治不好的,一会儿说自己根本没病。林鹤让她搅得没了主意。林鹤有些奇怪:除了那天晚上,雪子从任何方面看都是正常的。有时她做出不可思议的举动,更像某种性格色彩,或者是表现出内心激烈的冲突。就说那惊心动魄的一夜,雪子在林鹤做出那种事情以后,很快入睡,再无反常现象。开办巧遇咖啡厅,装修房子,上上下下的人都听她指挥,她显示出卓越的才干。一个精神病人难道会这样吗?林鹤向前面楼房白云灵的父亲请教,这位老专家认为,人类精神现象很复杂,假如没有明显症状,很难确定一个人正常与否。他建议把雪子送到他的医院,由他亲自检查。然而这个建议在雪子那里是行不通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雪子发起火来口口声声骂林鹤精神病,她会说:“你怎么了?快去精神病医院检查检查!”闹得林鹤啼笑皆非。林鹤夜里经常失眠,翻来覆去弄醒了雪子,雪子就把他买的镇静类药片拿出来,撒着娇哄他吃。更有甚者,雪子干脆把药片偷偷溶化在牛奶里,睡觉前喂林鹤喝下,倒也一夜安稳。结果,一瓶冬眠灵被林鹤吃去了一半。雪子拿着药瓶格格笑,上下摇晃着问:“到底谁是精神病?”渐渐地,林鹤把这件心事放下了。
  但是,最近的情况不对头。巧遇咖啡厅开张了,生意虽然清淡,总也有三三两两的客人来坐坐。雪子一直坐在吧台后面,她喜欢做老板娘。有天下午,雪子慌慌张张跑上楼来,几乎一头撞在林鹤身上。林鹤问她出了什么事情,她不说。她的目光叫人吃惊,神秘莫测,缄默而又固执。林鹤仿佛听到了她的心脏奇异的跳动声,那样地猛烈,好像一只刚刚逃脱猛兽利爪的小鹿。林鹤再想盘问什么,却被她脸上的神情吓住了。那种神情是不信任的,甚至是严厉的,任何人都休想让她开口说话。
  从此以后,雪子很少到咖啡厅去。她把吧台交给大胖掌管,有事大胖就爬上三楼来请示。她自己陷入了阴郁,常常坐在地毯上,一坐就是半天。林鹤感觉到她的恐惧,如果不是精神病症状,那么就有一种真正的威胁正在逼近。林鹤十分不安。他到楼下转悠,咖啡厅、花园、马路都没有发现异常情况。林鹤问大胖,那天下午雪子看见了什么?大胖眨巴着小眼睛说:“没什么呀……”
  巧遇咖啡厅开张后,花园铁门成了主要通道。铁门上方做了一个拱形霓虹灯招牌,一到晚上五颜六色的灯管就亮起来,“巧遇”二字特别显眼。客人们进门,先是一条葡萄廊,走五六步踏上台阶,就进入咖啡厅。大胖家原来三间屋子,都由漂亮的月门相通。吧台设在正中大胖父亲的房间里。装修豪华,环境雅致,很受一对对恋人欢迎。但是因为开张不久,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地方。林鹤并不在意,人少反而清静。晚上,幽会的男女坐在火车包厢似的座位里,喁喁私语。按照雪子的布置,只是吧台被一排顶灯照得明晃晃的,整个房间不开灯,每个包厢点一支蜡烛。林鹤朝那些昏暗角落张望,烛光摇曳,灯影憧憧,人人面目可疑。
  “我这个人一生被自己糟蹋了!”大胖趴在吧台上絮絮叨叨地对林鹤说,“我当过兵,做过工,官也升到副科长,结果下海做生意,什么都丢光了……我喜欢写诗,这是我的最高理想!可是我的诗总是写了一半就丢下,再拣起来看看,自己也不认识了:谁写的?写了些什么?但是新的灵感又涌上心头,我脑子里总有美丽的诗篇……”
  靠门边那个包厢里坐着一个人,引起了林鹤的注意。他像电线杆一样瘦长,圆形帽沿拉得低低的,不合时令地穿着一件奶油色风衣,脸色阴沉,看上去像一个盖世太保。他呷着一杯啤酒,若有所思地凝视蜡烛。忽然,他噗地一口气将蜡烛吹灭。整个人陷于黑暗之中。过了一会儿,他又用打火机点燃蜡烛,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他拉长的马脸。他这样做,似乎为了好玩,但脸上表情丝毫没有开心的意思。
  “我身上缺少一种素质,而这种素质恰好是你所具备的。我多么羡慕你啊!可是你瞧,我们做了四十年的邻居,直到今天才彼此了解。这不是现代人的悲剧吗?我们还能建立起迟到的友谊吗?”
  林鹤奇怪地看着他,这个从小凶神恶煞般欺侮自己的胖子,竟也如此多愁善感。林鹤相信大胖这种情感是真实的,只是不明白它怎样与残酷的、好捉弄人的一面溶合起来。人真是复杂的混合物。大胖似乎非常留恋故居,搬走后天天来这里混。雪子聘他当巧遇咖啡厅的副经理,每月工资一千元。闲人大胖终于有了一个职位,对此十分满意。他身上高干子弟的骄傲,已经收敛起来,就好像一只猎温和地藏好爪子。
  林鹤被一个刚刚进门的姑娘吸引住,她匆匆走到电线杆男人身旁坐下,急切地、神秘地低语。林鹤明白了,这个男人一直在等她。他们显然属于关系不正常的男女,除了年龄不相当,男的还特别怕被人认出来。姑娘好像在要求什么,男人不住摇头。
  “我想买些邮票,你看怎么样?我家买了房子,还剩下好几十万元。钱总要投资,傻瓜才去存银行!你看我能不能像你一样,一步一步做成邮王?”大胖凑近林鹤问。
  “不,现在不要买。”林鹤坚决地说,“现在邮票价格太高了!”
  “可是还会上涨,牛司令昨天来说,《熊猫》已经涨到十二元一枚,很快就会涨到十五元……”大胖眯缝着眼睛,目光贪婪而焦虑,像所有赶末班车的投机者一样。
  林鹤摇摇头,刚要说话,拳击家阿里从厨房门走进吧台。他颀长的上身探出吧台,在林鹤耳边说:“老板娘叫你上去。赶快!”
  林鹤一直坐在吧台外面的高脚圆凳上,这时急忙起身走向右侧房间。这是大胖家原来的客厅,有一扇门通往后门楼梯。咖啡厅生意清淡,这里一片漆黑。忽然,林鹤身后“叭”地一响,声音清脆,分明是什么人吃了耳光。林鹤回过头,只见门口包厢里那位姑娘忿忿地走出屋去,而电线杆男人则捂着马脸,呆呆地站着。他发现林鹤看他,便弯下腰,噗地吹灭了蜡烛。谁都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秘密。
  林鹤松了一口气。上楼梯时他暗想,至少这个男人不会是危险人物,虽然他打扮得像个盖世太保。林鹤为自己疑神疑鬼感到好笑。楼梯灯一亮,顾阿婆从二楼下来。她夹着薄被、枕头,嘴巴一瘪一瘪地朝林鹤笑。这个老太太非要睡在楼梯下边的走廊上。林鹤将二楼暂时不用的房间做宿舍,安排金虎和顾阿婆住在一起,可是顾阿婆一天也不肯在装修豪华的房间里睡觉。老人的固执谁也无法战胜,林鹤只好由她。她每天晚上紧靠楼梯搭一个小铺,早晨就收起来。现在老人家要睡了。
  “阿婆,你就不要睡在这地方了……”林鹤说。
  “你的高级房间我睡不着觉,这里自在。”顾阿婆笑呵呵地道。
  林鹤退下楼梯帮她放铺。有一张行军床放在楼梯下面角落里,林鹤搬出来支好,铺上被褥,倒也十分简单。顾阿婆坐在低矮的床上,拉住林鹤的手,凑在他耳边用苏北腔说话。
  “你这里人多杂乱,阿婆不放心啊!阿婆是你一双眼睛,帮你看门。你心眼好,不防人,哪晓得别人打什么算盘?这楼里有坏人,阿婆晓得,阿婆不糊涂……”
  “不会的,不会的。”林鹤笑着摇头,“阿婆你放心睡吧!”
  “这里,这里一响,阿婆就坐起来了。”老太太指着床边的楼梯说,“阿婆什么都看得见。昨天半夜里雪子姑娘下楼来,她走得很轻,像一只小猫。不过只要踩在楼梯上,就好像踩在阿婆头上,阿婆马上就醒了。你猜猜她怎么样?她出去了,雪子”姑娘出去了……”林鹤一惊,久久望着顾阿婆手指的小门。他想:半夜三更雪子到外面去干什么?睡觉前雪子让他喝了加安眠药的牛奶,他睡得死沉,对雪子的行动毫无觉察。这么说,雪子的反常不是精神病症状,而是实实在在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惦记着雪子,急忙告别顾阿婆上楼去。
  二楼那截云梯已经拆掉,楼梯口十分宽敞。林鹤发现中间客厅那扇门敞着一条缝,等他走到跟前,门竟无声无息地关死了。有又什么古怪?林鹤一拧门把推门进去,正撞上司机金虎。这个矮小的驼背汉子满脸通红,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林鹤疑惑地注视他一会儿,随手把门带上。他想起顾阿婆说过金虎在镇上闯了祸,才逃到上海来的,不免添了几分疑心。
  林鹤被自己忐忑不安的心情弄得十分恼火。周围疑云密布,他却怎么也看不见真相。焦虑、猜疑把他折磨得心烦意乱。他发现,雪子是如此的重要,他现在整个生活都是以雪子为基础而建立的。雪子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他一定经受不住!林鹤放弃集邮,改变了压抑他几十年的生活,为的是追求一种单纯的幸福。他用实验的态度来对待新环境,新事物。但是,归根到底,他还是为了雪子!雪子带来的爱情,雪子扑朔迷离的经历,雪子复杂多变的亮堂的性格,以及那种神秘的、惊心动魄的性爱,都使林鹤如痴如醉。这一切在很大的程度上取代了邮票。试想没有雪子,咖啡厅有什么意义?做富翁有什么意义?不,这将是可怕的,不能想象的!林鹤决心向雪子问清楚:究竟是什么在威胁他们的幸福?
  林鹤回到三楼房间里,又有一件事情叫他吃惊:雪子不见了!她到哪里去了?她不是刚才打发阿里来叫他的吗?林鹤在屋子中央转了几个圈,发现雪子的外衣都挂在衣架上。他沉住气想了一会儿,向卫生间走去。小狗杰克蹲在新铺的大理石地上,冲着墙壁上巨大的镜子呜鸣叫。原先的暗门装修时被这面镜子遮挡起来,隐藏得更加巧妙。但是自从卖了邮票,再没人进过黑洞。杰克反应非常诧异,它咬着林鹤的裤脚,好像要问个究竟。林鹤拉开装着活页的镜子,一按电表箱里的机关,暗门弹了开来。果然,黑洞射出蜡烛的光亮,雪子在这里!
  林鹤爬进黑洞,眼前情景使他不敢相信:雪子铺好新褥新被,躺在地上睡着了!原来放邮票的铁箱子,装了许多饼干点心,还有从咖啡厅拿来的洋酒、饮料、矿泉水。在她枕头旁边,还放着圆镜、梳子……她竟准备在黑洞里过日子呢!有一只大号的铁皮箱当了桌子,上面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人头马酒;可怜的雪子,她肯定是一口气喝了那么多酒,自己把自己灌醉了。酒瓶旁,是那根她用撕碎的衣服编成的花绳,噢,天呀,她在想什么呢?……
  林鹤坐在雪子身边发呆,他不知拿这个醉美人怎么办好。黑洞里空气浑浊,有一股霉味,虽然天气凉爽了,这里仍然十分闷热。他把雪子蓬乱的头发梳理整齐,轻轻擦她额上的细汗。昏黄的烛光照在她醉红的脸上,好像一朵红牡丹。林鹤心中涌起一阵怜爱,盘问雪子的决心又动摇了。真是奇怪:这姑娘身上怎么有解不完的谜?林鹤一层一层往下挖掘,总也挖不到底。他本来已经很了解她了——一个曾经有过不幸经历的精神病女子。可是忽然间被雪子用手一抹,过去的印象全都搅乱了。她究竟是谁?林鹤觉得她既是亲近的人,又是最陌生的人。这种感觉非常奇特,它始终紧紧地揪住林鹤的心。也许,正是如此奇特的吸引力,才满足了林鹤长期集邮养成的猎奇、追寻的心理。林鹤回想起雪子刚来时,他用邮票唤醒她记忆的情景,由蝴蝶联想到雪花,由雪花联想到佳木斯……这一切都是多么新奇,多么美妙啊!林鹤可能命中注定要和这个女人纠缠在一起,不管她是谁,不管她有多少秘密,他与她显然是天生的一对!林鹤这样想着,一颗心沉静下来。假如雪子欺骗了他,他就原谅她;假如雪子遇到危险,他就用生命保护她。就这样!林鹤俯下身子,在雪子红润的嘴唇上坚定地吻了一下。
  雪子忽然睁开眼睛,就像童话里被王子吻醒的睡美人。她仿佛接着林鹤的内心独白,令人惊异地说起话来:“我正在等待这一吻。你原谅我,你信任我,你把我当作生命中一部分,这一吻多么重要啊!”
  “可是我还要问你,你为什么要搬到黑洞来睡觉?那天下午你究竟遇见了什么人?还有,你半夜为什么出去?谁在外面?”
  “你既然这样吻我了,为什么还要问我呢?有些事情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你刚才吻我时怎么想的?敞开心胸,等待结果,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们都要在一起!对不对?”
  “是的。”林鹤脸红了起来,雪子闭着眼睛都能看透他的心思,真是不可思议。不过,他还是不肯放弃努力,继续劝说雪子:“你把一切告诉我,我可以和你共同对付危险!既然我们的心连在一起,为什么你不让我知道内情呢?你这样做,对我也是不公平的。”
  “不要问我!我恳求你,不要问了……”
  “不!”林鹤执拗地说,“以前你这样说,我都不再问你。可是今天不一样了,我怕失去你,你一定要告诉我真相!”
  雪子忽地坐起来,头发披散在肩上,用一种绝望的眼光看着林鹤:“假如我说出一切,你就要失去我,你还会这样逼我吗?”
  林鹤愣住了:“为什么?这…”…不可能。”
  “我告诉你,这是真话!你要我说出一切,就会失去我的。现在只有靠我自己,才能处理好种种麻烦。你要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你和我永远生活在一起!”
  林鹤沉默了,他心里很难受。
  “我们谈谈别的吧,我没事!瞧,我多么快活,要不要和我喝点酒?”雪子吻他,嘴里有一股酒气。
  林鹤指着被褥和箱子里的东西问:“难道你要在这裹住?”
  “不,这只是我的避难所。我们下去吧!”
  林鹤与雪子钻出黑洞。雪子走路时腿有些发软,酒精还在起作用。可是她的脑子那么清晰,不知道她真醉还是假醉。林鹤显然不能再问雪子什么了,郁郁不乐地将她扶上床。小狗杰克重新看见女主人,高兴得在地毯上撒欢,独自又蹦又叫,活像个精神病。
  秋风强劲,铝合金窗缝透进呜呜的声响。将军家花园里那棵香樟树,叶子抽打在玻璃上,沙沙拉拉好像猫爪抓划。屋子全被地毯、壁毯包裹着,显得格外温暖。雪子伏在林鹤胸脯上,看着装修精美的小屋发愣。从她痴痴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对这里的一切深深地眷恋着。
  “哦,我小时候做过这样的梦,在,个安静的小屋里,我趴在爱人的胸前,地下有一条小狗……”雪子喃喃地说。“梦想可以成真,你说是吗?”
  “嗯。”林鹤抚摸着雪子的长发,乌黑闪亮的头发里仿佛充满了生命的汁液。
  “你相信命吗?”雪子问道。不等林鹤回答,她又独自说下去:“两个特别合适的人,就像两颗流星,要碰在一起太不容易了。可是我们两个就碰在一起了,这不是命吗?那么偶然,不会再有一次重复。我再活几辈子,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了……”
  对于雪子讲的两颗流星碰在一起的偶然性,林鹤实在是深有感触!他甚至觉得这种突然来临的幸福是不牢靠的,心里总有隐隐的担忧。他想说什么,雪子却不让他插话。
  “可是我还害怕,害怕有一天会失去你。你相信吗?我比你更害怕!太好运就会招来不幸,人家说有一种毒眼,专门嫉妒别人的幸福。我常常看见这只毒眼!它在黑暗中瞪着我,说:你不配得到林鹤的爱,你是什么样的女人自己还不知道吗?你罪孽深重,心眼恶毒,是个坏女人!”
  林鹤对雪子的话感到吃惊,他企图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但是不行,雪子已经陷入疯狂的自责,她的嘴角抽动着,眼睛痛苦得眯缝起来,说话时牙缝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我是最坏最坏的女人,卑鄙、下贱,什么坏事也做得出来!我为什么还要活在世上害人?为什么连你这样好的人也要受到我的祸害?老天,赶快让我死吧!可我又不甘心,抓住你,抓住幸福的梦想,明知不配还要痴心妄想,我是多么自私啊!让我死吧,让我去死……”
  雪子突如其来的发作,吓坏了林鹤。他看见雪子一头一头往墙上撞,两手在胸前又撕又抓,完全是精神病人的举动。可是,正当林鹤想着采取什么措施,雪子忽然平静了,仿佛一场短暂的风暴从她心头卷过。她呆呆地坐着,一声不响。林鹤感到她心里有某种可怕的压力,需要歇斯底里的发泄,才能减轻一些。可是,她为什么要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来宣泄呢?暗藏的危险究竟存在于外界,还是存在于她的内心?
  “给我看看邮票,给我讲讲你的好运气。”雪子央求道。
  林鹤打开锁着的抽屉,拿出那本老货邮册。他留下的珍邮都藏在这本日记簿大小的陈旧的邮册里,每一枚珍邮都有一段不平常的故事。闲时,他经常和雪子躺在床上欣赏,把邮票的故事一段一段讲给她听。雪子对这些邮票百看不厌,对这些故事百听不厌。现在这正是平定她心情的良药。
  林鹤一讲起邮票,就会全身心沉浸进去。唠唠叨叨的叙述充满了激情,好像一位将军回忆起硝烟弥漫的战场。集邮并不总是寂寞孤独,方寸邮花常常带来奇遇和惊诧。林鹤在漫长的集邮生涯中,曾有两次意外的收获,完全可以说是奇迹。林鹤告诉雪子,两次奇迹都是发生在文化大革命。作为“垃圾瘪三”,文化大革命可是个好年头,垃圾箱里的东西特别丰富。单是大字报、传单就提供了大量废纸,更不用说抄家物资的残片剩货了。混乱的秩序、疯狂的行为使许多人惶惶不可终日,意想不到的事件常常打乱人们的生活规范。于是,许多平时保存得很好的东西,莫名其妙地流失了;而垃圾箱里则不可思议地出现种种宝贝。这是垃圾瘪三的黄金时代,林鹤也鸿运当头。有一天,他在南海路一个垃圾箱里拣到一本邮册,邮册整整齐齐插满纪特票,《梅兰芳舞台艺术》、《牡丹》等珍贵的小型张一应俱全。最叫林鹤吃惊的是里面有两张连在一起的“蓝军邮”!这种军人贴用邮票,因为没有流通就被中央取消了,存世量极少,珍罕程度在新中国邮票里手屈一指,可谓“新邮之王”。林鹤抱着邮册在马路上狂奔乱跑,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遇到这种奇迹!他跑啊跑啊,一口气跑回家,瘫倒在床上……
  “瞧,这就是蓝军邮。两张连在一起叫作双联,比单枚的更加珍贵!?”林鹤对雪子说。
  这是普普通通的邮票,丝毫没有奇特之处。天蓝底色,长方形状,上半部分有一个圆徽图案,印着一个五角星,五角星中央有“八一”字样。下边是几行小字:“军人贴用”、“中国人民邮政”、“800圆”。四个边角镶着花边图案,也十分平常。雪子只对“800圆”面值感兴趣,以为它发行时就比别的邮票贵。林鹤告诉她,这是五十年代初的旧币,只合新人民币八分钱。那么现在值多少钱呢?单枚“蓝军邮”已经达到六十万元,创下新中国邮票在拍卖会上的天价!像林鹤这种双联蓝军邮,价值更是无法估算。蓝军邮从八分涨到六十万元,四十年涨了近八百万倍,这速度是任何邮票都不能比拟的!
  雪子愉快起来,她搬着手指算算,惊叫道:“你那天在垃圾箱里拣到几十斤黄金啊!”
  林鹤翻过一页,这里是四枚连在一起的《祖国山河一片红》,集邮术语叫四方联。四枚邮票还带着两条纸边,是整版邮票的一个角,特别有价值。林鹤对雪子说,集邮人士都管它叫“红票”。你看,画面一片红光闪耀,工农兵三个人物雄赳赳地在邮票下方露出半截身体;上方是中国地图,鲜血似地一片红色。但是,你仔细看,地图右下方的台湾岛,却是白色。故事就出在这肉眼难辨的一点点白色上。一九六八年造反派砸烂原政府机构,在全国三十个省市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为庆祝这一新型权力机构的诞生,邮政当局印刷了纪念邮票《祖国山河一片红》。但是邮票尚未发行,中央的极左的人(传说是江青)就出来挑剔毛病了:台湾为什么是白的?祖国山河一片红,台湾不是祖国一部分吗?可是,台湾没有成立革命委员会,甚至还没解放,怎么能印成红色的呢?这是一个政治问题,但又无法解决,只好将邮票销毁。然而通知下达时,有些地方邮局已经售出部分邮票。这些漏网邮票就在社会上悄悄地流行,成为今天名气大、价格贵的“红票”……
  “快讲讲你是怎么得到这四枚红票的?”雪子忘记了恐惧,眼睛里洋溢着好奇的神采,脸庞又变得洋娃娃一样充满稚气。
  林鹤看见雪子的变化,十分高兴,更加起劲地说着他的传奇经历。一九六九年春天,他拣到一只铜质破脚炉,卖得二十元钱,这可是一笔大收益啊!林鹤兴冲冲地来到南京东路邮电局,想买一些《毛主席诗词》。还没走进邮局大厅,门口有个瘦子拉住了他。那瘦子鬼鬼祟祟地将林鹤拉入一条小弄堂,说有邮票要卖。林鹤问他什么邮票,让他拿出来看。瘦子四下张望着,拿出了这个红票四方联。林鹤当时惊喜万分,简直爱不释手!可是林鹤担心他的钱不够,那瘦子也贼眼溜溜地瞅他,看他喜欢决心狠狠斩他一下。“多少钱?”林鹤问。瘦子鼓足勇气,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二十块!”林鹤不假思索,立即把钱给了他。那人拿钱就走。林鹤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怎么会那么便宜呢?这家伙根本不懂邮票!林鹤喊了一声:“喂,这邮票是你偷来的吧?”那瘦子撒腿就跑,一眨眼就消失在小弄堂拐弯处……
  雪子格格地笑,笑出了泪花:“原来是个小偷!……这小偷和我一样,只当邮票是。份钱一张。四张邮票约二分,要你二十元还是狠狠斩你一刀呢!哈哈……”
  林鹤也笑弯了腰。他们一边笑一边接吻,刚才布满心头的阴郁一扫而空。雪子娇媚地搂住林鹤脖子,夸赞他的运气好。林鹤则说两次奇迹加起来,还不如巧遇雪子这一桩事情的运气好!
  林鹤还想讲讲追寻红印花的故事。但是,雪子忽然睡着了。她的神经松驰下来,就像林鹤吻她一下蓦地醒来一样,现在她直接跌入了梦乡。林鹤独自欣赏了一会儿邮集,心情也平静了。他把邮集放回抽屉锁好,关灯躺下。
  林鹤想着雪子的事情,久久难以入睡。他独自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疑云又爬上心头。他翻了几个身,忽然感到一阵恐惧。这种恐惧是无来由的,仿佛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他,而他又凭直觉看见了这双眼睛。这时,雪子说起梦话来。她动了一下,先是含混的,唔唔噜噜听不清楚。然后,她令人吃惊地说了一句话,特别清晰,特别响亮!这句话的内容和屋子里漆黑的空间构成一种奇异的氛围,使得林鹤毛骨悚然……
  她喊:“你要小心那只毒眼!”
二十六


  秋夜高爽,苍穹晶莹透剔,满天星星似乎送来另一个宇宙的光亮。林鹤独自站在花园里,仰望着天空。湿漉漉的空气涤净他的肺腑,大脑因供氧充分而显得格外清醒。秋虫低鸣,声音哀婉幽怨,使人想起远山寺庙的风铃。一弯新月峨眉般地细长,却明晃晃挥洒出一片银毫,透过葡萄架,在地面画出斑斑斓斓的花影。满院飘荡着泥土与花草的芬芳,这是大自然身体的气息,林鹤唤着它,心便受到了感动。夜深人静,林鹤又失眠了。他索性到楼下花园里,细细品味这秋夜的景致。
  最近的日子,出乎意料的事情接踵而来,使林鹤无暇思考。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时刻,倒是一个难得的空隙。他静下心来,让思维自由翱翔。与雪子结婚是一个重要的决定,他心中现在还荡漾着激情!过去雪子一直让人捉摸不定,林鹤时常感到疑惑;当雪子吐露真情,说出了杀人经过,林鹤反倒定下心来,与她同舟共济。他确实爱她。只要想到雪子可能毁灭,林鹤就不寒而栗!他企图用他们的婚姻拯救雪子,使她有勇气走赎罪之路。雪子接受了这个建议,林鹤觉得这桩婚姻更有意义。
  快要结婚了,快要做新郎了,林鹤有一种新奇的感觉。他回忆起初见雪子的那个下午,阳光如万道金针刺入肌肤,雪子穿着黑衣黑裙站立在邮市里,美丽的脸庞上一片迷惘神情。当时林鹤就有一个印象:她像浓雾中一只迷途羔羊。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命运之神就在这一瞬间,将他和她拴在一起!雪子性格深处有一种迷人的丽质,那不是单纯的东西,它复杂多变,甚至有些妖媚,但归根结底还是美好的,令人心醉的。林鹤感觉到它,被它深深吸引。不知怎么,林鹤想起雪子脚心两块红斑,那指甲大小的红润的斑痕,最叫林鹤难忘。脚踩红云,雪子是这样说的。那天晚上,她的雪白的脚趾在台灯下像精灵一样舞动,述说她奶奶和她的遗传性精神病,使林鹤极为震惊。但是,林鹤怀疑她是否真有这种疾病,从各方面来看,雪子都是一个正常的姑娘。她唯一的一次精神病发作,导致了两个结果:一是透露出她的不寻常的经历,二是打破了林鹤的性压抑。这里面分明包藏着理智和聪明。现在想来,雪子以她逃亡者的身份,不得已编出精神病、遗忘症之类的谎言,来躲避别人的盘问。从某种意义上说,雪子是非凡的,她能满足林鹤微妙、复杂的心理要求,而这一点普通女子很难做到。她有一种特殊的素质,与林鹤内心息息相通。
  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很不寻常。和雪子结婚后,她就要去投案自首,新娘将在监狱中渡过相当长一段时间。林鹤想到这点,心中就隐隐作痛。但他决心用爱情的力量支持雪子,使她能够渡过这段艰难的日子。林鹤知道,只有这样雪子才会充满希望,才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惩罚。他要经常去看她,给她讲美好的将来。他要编选一些邮集,使雪子在监狱中得到美的享受。他要亲自烧雪子爱吃的小菜,买雪子爱吃的零食……噢,如果他能代替雪子坐牢,他情愿自己走进监狱!林鹤明天要和艾律师好好谈谈,问他是否能为雪子作无罪辩护。她是受害者,应该受惩罚的是桃花帮之类的黑社会组织!林鹤还要提防那两个东北人,警惕他们对雪子下毒手。金虎和阿里若能团结起来,倒也不怕他们兴风作浪。雪子走了以后,林鹤会感到孤独,他已经习惯与雪子生活在一起。然而,他可以集邮,雪子一走,他肯定会把过去卖掉的邮票买回来。在琳琅满目的邮票包围中,林鹤不会太寂寞。雪子与邮票之间,似乎有某种替代关系。咖啡厅也要承包出去,林鹤对此类经营不感兴趣。……风风雨雨过去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林鹤相信雪子的归来,会使他们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雪子值得他作出牺牲,他的新生活是从雪子出现开始的。
  林鹤隐隐地感到,雪子一直在影响他。他卖掉集存多年的邮票,与她有很大关系。雪子似乎把他从美丽的画面里拉出来,将他推向现实世界。现实世界歪曲悖谬,人们的私利冲突像剑锋伤人。过去他是怯懦的,在邮票中躲避。现在,他有了自信,离开了邮票世界,独自在荆棘丛生的社会上漫游。他在人和事中间发掘美,同时,他把自己对美的感受,对美的追求,用来影响世界。最近的纷乱生活,对林鹤一生来说,有极重要的意义。他仿佛在进行一种实践:离开邮票作为一个普通人,环境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而他又会对环境产生什么影响?
  当然,这种实践是有代价的,荆棘时时刺伤他。最叫他不能忍受的是:红印花小字当壹元的失踪!他追寻这枚珍邮多少年啊,甚至做梦也在寻找。好容易从刘书记手里拿回来了,有人却趁他生病之机将红印花窃走!每当他把可能偷邮票的人排列一遍时,他就难受之极,以至于不能怀疑下去。他信任周围的人,与他们亲热相处;在他眼里,他们都是好人。可是,他们中间有一人,竟向他伸出了黑手!刘书记肮脏的躯体化为一堆洁净的骨灰,那只黑手却在继续腐烂。这似乎证明:丑恶永存,丑恶不可战胜。那么,美和善就更应该站立起来,坚韧地站立起来!林鹤虽然深受伤害,却顽强地坚持自己的信念。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念呀!他把赤诚的心捧给人们,有人竟在这颗心上踩。而他要对这些人说:“让你们踩吧!”这是强大,这是骄傲!林鹤知道,任何精神力量只来源于两个字:我信。林鹤相信美最终战胜丑,善最终战胜恶。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守住这两个字:一我信!”
  在人生的漫漫长夜里,林鹤摸索着,碰撞着,寻找一条自己的道路:他努力在这畸形的世界上做一个完美的人。虽然这几乎不可能,但是他可以趋向、指向这种完美。人像邮票一样,有大量存在的普通邮票,也有红印花这样罕见的珍邮。为什么不做一枚红印花呢?林鹤开始是无意识地,渐渐变为有意识地追求这一人生目标。最近的日子,他越来越坚定;他已经可以丢掉邮票拐杖,在人世间寻觅、追求美。他深深领悟了生命的道:在肮脏混乱犹如一只巨大的垃圾箱的世界里,一个完美的生命存在着,便如一片光明照耀,世界因此而有了价值!这想法最初来源于一个深刻的印象:当林鹤在一堆垃圾下面发现一只信封时,信封上的邮票甚至使整个垃圾箱都变得美丽起来!
  已经是下半夜了,秋露无声地降落在葡萄叶上。一只夜乌从空中掠过,栖落在墙角的老杉树上。这棵老杉树有六层楼高,像一座宝塔,在月光下泛出一片银绿颜色。东方的启明星在水杉叶层间灼灼闪亮,犹如一颗巨大的钻石挂在圣诞树上。林鹤在水泥市道漫步,思绪万千,心情激动。他瘦长的身体在地面投下一道长长的黑影,略显椭圆的脸庞有一种庄严的神色。飘逸的长发低垂耳旁,细长的眼睛专注地盯着远方。他在凝视一个看不见的目标,这目标使他变得神圣起来……
  忽然,咖啡厅里有响动。灯光骤然射出窗户,照得林鹤眼花缘乱。大胖打着赤膊,穿着三角短裤,像一个相扑运动员从门口跳出,眼睛还闭着,大吼一声:“谁?”
  林鹤走近他,说:“我”。
  “啊,你怎么还没睡觉?我以为……”大胖揉揉眼睛,打了长长一个哈欠。那一身嘟嘟噜噜的肥肉,随之颤动不已。
  “快进屋,别着凉了!”
  林鹤跟大胖走进咖啡厅。他看见吧台前用椅子搭了个临时睡铺,大胖就胡乱睡在上面。林鹤有些奇怪,便问:“你为什么不回家睡觉?”
  大胖一面往头上套棉毛衫,一面唉声叹气:“别提了,老婆和我吵架,吵得我心烦,干脆不回去了。还是在老房子里睡得舒服!”
  “那你快睡吧,我出去转转。”
  “不,不,我睡不着了……我正有心事想找你说说。”
  大胖穿好了衣服,关上灯,和林鹤坐在白天办茶座的圆桌旁。他似乎有些不安,眯起小眼睛望着天空。然后叹了一口气。林鹤想问又不好问,只得默默地等待。
  “悔不该没听你的话,我去买了十封《熊猫》小型张……”大胖终于开口了,“我老婆为什么和我吵架?就为这事情!我十元一枚买进《熊猫》,八元一枚卖掉,不到一个星期就赔了两千元……唉,赚钱为什么这样难啊!林鹤,我不行,真的不行。所以,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
  “是这样,我手中还有二十万元,是卖房子剩下的钱。我想投资在你这里,在巧遇咖啡厅入个股,你看行不行?钱放在我手里早晚赔光。我老婆也说了:你就不能请林鹤帮帮忙?人家人品好,又会赚钱,哪像你这样混!她说得对,我是混!”大胖说着,就用拳头捶打自己脑袋。
  林鹤看见他痛苦的模样,心中不忍。又想到雪子走了以后,大胖倒是管理咖啡厅的合适人选,便说:“你别这样说了,咖啡厅办起来你出力不少,干得挺好。我看这样,你把咖啡厅承包去如何?”
  大胖大喜,小眼睛瞪得溜圆:“你这样瞧得起我?我……我把二十万元交给你做承包抵押金!我一定忠心耿耿,帮你经营好这份家当。我喜欢巧遇咖啡厅,这里是我的老家呀!”
  林鹤也很愉快。他不计前嫌,帮助了老邻居,心里有一种满足感。他诚恳地说:“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搞经营我不行,你也是帮了我的忙,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过去虽然不和,现在开始建立友谊也不迟。将来老了,我们不是交往年数最长的好朋友吗?”
  大胖激动地说:“对,对,老了我们天天坐在这里喝茶!”
  停了一下,大胖又皱起眉头。他的神情中有一种难言的苦恼。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憋在心里。大胖性格像他父亲,粗暴、爽快,有话不说是很难过的。果然,他把头伸到林鹤面前,满脸神秘,用近似耳语的声音述说起来。
  “我在这里睡觉,还有别的目的。我听说你被人偷走一枚珍邮,叫红印花是不是?我很急,我要抓住这小偷!你生病时,我去看过你两次,送刚刚摘下的葡萄。不抓住小偷,我也有嫌疑……你大概怀疑我,过去我对你做过那么多坏事。但是我可以发誓,我决没有偷你的红印花!现在说不清楚,等我抓到小偷,一切就真相大白了!我已经把这事情告诉了大老黑,他要我协助他,暗中进行调查。我行!告诉你,我写过侦探小说,我一定会抓住偷红印花的人……”
  林鹤有些哭笑不得。红印花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这并不是他所愿意看到的。有什么用呢?一张邮票不是一部彩电,小偷随便往哪里一夹,就是把小楼翻遍也找不出来。但大胖一片热心,倒很叫他感动,看来许多人为红印花的失窃着急。
  “大胖,我们刚刚说到建立友谊,那就应该彼此坦诚,彼此信任。你别为红印花心中不安,我对你说,我信任你。我们是朋友,谁也没有权力乱猜疑。你也不用在咖啡厅睡觉,那样是抓不到小偷的。我相信,时间长了,偷红印花的人自会露出马脚!”
  “啊,你信任我!这句话对我来说多么重要……可我不配得到你的信任,有一件事情我隐瞒着,一直不敢告诉你。今天,在这里,我要向你坦白!说出来了,我才值得你信任一小黑是我打死的!”
  “果然是你……”林鹤的语调既惊讶,又伤心。
  “我也喜欢这只小猫。我嫉妒你有小黑,它跑到花园里玩,我就用砖头砸它。那天,我一不小心砸中了小黑的头,把它砸死了……我把小黑埋在这棵老杉树下,偷偷哭了两晚上。你在楼上、门外唤小黑,我心里一揪一揪的。我想,我真是个坏蛋,应该用砖头砸死我……”
  “可怜的小黑……”
  两个人提起童年的往事,感情都很激动。那只早已死去的小猫,使他们伤心不已。林鹤不理解,大胖那么喜欢小黑,怎么忍心害死它呢?嫉妒心达到毁坏一切的地步,实在是可怕!不过,大胖既然坦白出来了,就应该原谅他。一个人坦白童年的恶行,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人为什么总是以强欺弱呢?假如我们从小就亲如手足,那该多好啊!可是,我仗着块头大,家庭出身好,老有一种优越感。我欺侮你时觉得十分开心,哪里想到有一天我会惭愧、懊侮呢?”
  “算了,过去的事情不要提了……”
  “不,这里面有一种哲理。我现在常常琢磨:做人不能把势使尽,哪一天你变得弱小了,连退路都没有!”
  “来吧,我想看看小黑埋在哪里。”
  林鹤和大胖站起来,走到老杉树下。大胖费力地蹲下,用手拨开枯叶浮土,树根旁露出一块圆形石头。大胖说,这是他为小黑做的墓碑。林鹤也蹲下,抚摸那粗糙的石头。一阵寒意渗入他心脾,他仿佛又听见小猫凄惨的叫声。大胖垂着头,呼哧呼哧喘着,为自己几十年前的残酷行为感到羞愧。
  月牙隐入云彩,星星也开始模糊不清。东方呈现鱼肚白色,光线却比深夜更为暗淡。马路上响起送奶工人搬运奶瓶的叮当声。偶然有行人走过,声音嘹亮地咳嗽着。空气新鲜湿润,老杉树在黎明时散发出阵阵清香。林鹤握住大胖的手,他们在惨死的小猫坟前,建立起童年时代就应该建立的友谊……
  林鹤嘱咐大胖回屋睡觉,自己却仍无睡意。他想,先去跑步,回来吃过早点,再小睡一会儿就行了。他蹑手蹑脚走上楼梯,开门进屋。走廊小灯亮着,柔和的光线照在猩红色地毯上。林鹤换好运动衣,球鞋,准备出门。这时,雪子发出一声惊叫,林鹤急忙来到床边。雪子翻滚着,两只手在空中乱抓,嘴里含混不清地叫嚷。她在做恶梦!林鹤轻轻地拍她,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她安静地睡着了。可怜的雪子,她在梦中也摆脱不了恐惧。
  林鹤注意到床头柜上的烟缸,细长的过滤嘴已经将它填满,雪子显然也一夜没睡。她在想什么呢?抽那么多烟,一定是心思重重,脑子里为什么事情激烈斗争着。林鹤看看烟缸,看看雪子,心头又掠过一阵不安!他忽然产生一种预感:雪子的结局可能出乎意外,完全不像他安排好的那样发展。
  林鹤久久地看着雪子,将她红润的嘴唇、长长的睫毛,浅浅的酒窝,反复印在脑子里。这一刻,他将牢牢记住。他怕失去她。这个姑娘很快就要成为他妻子了,但他为什么没有和妻子在一起应该有的安稳、踏实的感觉呢?他关上台灯,在黑暗中宽慰自己:这是特殊情况下产生的印象。等灾祸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然而,他仍然无法抹去心头的忧伤!
  林鹤来到康泰路上。他富有弹性地跳跃几下,然后像往常一样,向东方跑去。忽然,他感到全身不舒服,那是直觉向他发出的警告!他回过头,往马路对面瞟了一眼,发现有两个人背靠法国梧桐树站着,目光阴沉地注视着三楼的窗口。他们是巧遇咖啡厅的常客:骆驼和山羊。林鹤继续向前跑,心脏敲鼓似地咚咚直跳。他从没见过这两个人,但他立即就从他们身上闻到危险的气息!
  桃花帮杀手老六、老七追踪到巧遇咖啡厅,这是雪子说的。假如老六、老七就是这两个人,他们大清早站在这里干什么?雪子出门撞见他们,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会不会冲上楼去?……林鹤心中涌出一连串问题,他无法解答。但是,毫无疑问,这两个家伙就是威胁雪子的凶神!林鹤转了个圈,缓缓地向骆驼和山羊跑去。
  两个东北人早就认识了林鹤。他们见林鹤迎面跑来,就把目光转移到别处。小个子递给大个子一根香烟,自己也叼了一根,大个子弯下腰来为小个子点火。就在这时,林鹤跑到他们面前。他的脚步渐渐放慢,最后完全停住了。他用平和、安祥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并不说话。外人看来他举动有些奇怪。
  骆驼和山羊被林鹤盯得不自在,脸上有了焦躁的神色。他。们转过脸与林鹤对视,骆驼的目光凶狠,山羊的眼睛阴冷。但林鹤却不退缩,照样温和地看着他们。骆驼向林鹤脸上喷出一口香烟,青蓝色的烟柱准确地封住了林鹤的眼睛。林鹤挥挥手,从容地将烟雾拂去。他们这样僵持了许久。
  “你看什么!”骆驼低吼一声,他终于先开口了。
  “请不要作恶。”林鹤诚挚地说道。
  “什么?”骆驼吃惊地问。
  “请不要作恶。”林鹤提高声调重复了一遍。
  “你小子疯了!我们站在这儿,惹着谁了?你胡说什么作恶,找碴儿还是干啥?欠接!”骆驼暴怒地喊着,魁梧的身体绷得铁硬,手握成拳头,骨结咯咯作响。
  山羊用眼神制止骆驼,又转向林鹤,冷冷地说:“你想说什么?有话讲明白点儿,省得发生误会!”
  一片桔黄的梧桐树叶飘落下来,正好落在林鹤头上。林鹤捏住叶梗,将这片叶子拿在手里。他十分镇静,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你们来干什么。我不希望发生悲剧,那样对谁也没好处。你们要找雪子,但雪子已经有路走了。是的,她要走自己的路!你们回去吧,过去的事情该结束了。我说请不要作恶,就是劝你们打消自己的计划,不要破坏别人的幸福,不要妨碍别人走正道,不要行邪恶玷污社会!”
  山羊问:“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这样教训我们?”
  林鹤说:“雪子已经把一切都对我说了。我告诉你们,雪子就要和我结婚,我是雪子的丈夫,你们有事可以找我。她欠你们的债,我还!她遭到什么人的欺侮,我来报仇!她是我的妻子,我很爱她。你们理解吗?我很爱她!”
  林鹤激动起来,线条柔和的脸涨得彤红,蜷曲的头发披散在前额,眼睛闪出异样的光亮。也许是他的话;也许是他的表情,使得山羊和骆驼十分吃惊。
  “她要和你结婚?……”骆驼好像深感意外,脱口问了一句。
  山羊马上截住他的话头,面无表情地对林鹤说:“我们不认识什么雪子,你的话我们听不懂!”
  说完,他拉着骆驼朝一条弄堂走去。骆驼似乎咽不下这口气,甩脱山羊逼近林鹤。他的眼睛铜铃一般瞪着,霍霍地射出带血腥气的凶光。
  “你不怕死吗?”他阴沉沉地问道。
  “不怕。”林鹤平静地回答。他把手中的枯叶,塞进人行道旁的果皮箱里。
  骆驼和山羊消失在弄堂口。林鹤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他觉得很痛快,这块乌云悬在头顶已经很久了。面对面地较量一下,他们也无伎俩可施。躲在阴暗处的鬼魅,毕竟害怕显露原形。
  林鹤活动筋骨,继续跑步。东方已是满天红霞。

TOP

[转帖]红印花

二十七


  顾阿婆养了几只小鸡,每天早上她把小鸡从纸盒子里放出来,让它们在厨房后门的空地奔跑啄食。小狗杰克已经长大,三楼小屋关不住它,也跟着顾阿婆搬到底楼来住。每当放鸡的时候,杰克就好奇地盯着黄毛绒绒的小东西,试图用爪子拨弄它们。顾阿婆一声吆喝,它便退开几步,假装欢欣跳跃,眼睛却在卷毛掩护下贼心不死地盯着小鸡。顾阿婆坐在一把竹椅子上,满脸慈祥地看着这些小生命,独自笑得合不拢嘴巴。
  常常有些穷孩子,悄悄地从后门溜进厨房,围在顾阿婆身边转。他们是潘家弄来的,家里都很贫困。有的甚至上不起学,跟顾阿婆一起捡过破烂。顾阿婆问他们父母的情况,又问他们在干什么?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回答着,好像一群麻雀。顾阿婆拿厨房里的东西给他们吃,还掏出口袋里的钱,这个一张伍元,那个一张拾元,把钱分光。末了,她总要把手一拍,说:“没啦,走吧!”于是小麻雀们一哄而散。还有一些衣衫褴褛的残疾人,也来找顾阿婆诉苦,嘀嘀咕咕半天,顾阿婆又从大襟袄里摸出钱来,施舍给这些瘸子、瞎子。顾阿婆的慈善心肠仿佛有某种感召力,把需要帮助的穷人从各个角落招来。厨房后面这块小小的空地,成了他们摆脱燃眉之急的希望所在。
  顾阿婆是个孤寡老人。她的丈夫被军阀部队抓伕,一去再没回来。顾阿婆痴心地等他,一辈子也没得到音信。她乐天知命,毫无怨言地靠捡破烂为生。她虽然穷困,却以帮助别人为乐趣,仿佛这样做能为她黑暗的生活增添一些光彩。顾阿婆从不求回报,得过她帮助的人再来感激她,她自己常常忘记了。顾阿婆掏出身边最后一点钱施舍别人时,那么自然,那么随意,好像是某种天性使然。没钱,她就去捡破烂。在她看来,生活本该如此。
  顾阿婆送走穷朋友,就把小鸡捉回纸箱,扫净地面的拉圾,开始拣菜杀鱼。林鹤要结婚了,整幢小楼格外忙碌。顾阿婆满脸喜气,帮厨师阿福置办宴席。她与林鹤有一种天然的亲情,好像林鹤真是自己的亲孙子。她肌肤松驰的脸颊上闪出红光,缺牙的嘴巴终日洞开,总是在笑,几根银丝在鬓角摇曳,为老人增添了活力。厨房案板上摆着水发海味,顾阿婆在这些盆盆罐罐间绕来绕去,一边用苏北话大声与阿福说话。安徽女佣阿玲在剁肉,砰砰的声响掩盖了顾阿婆的话音,厨师阿福“呵呵”地答应着,其实老太太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见……
  驼子金虎不知何时来到厨房。他倚着门框站立,眼睛盯住顾阿婆看。顾阿婆知道他有事,便在围裙上擦着手,领他到厨房后面的雨道。他们好像早有秘密约定,说话很简短,不用解释对方就能明白意思。这使他们的谈话有一种神秘色彩。
  “她昨夜下来两次,走到楼梯口又回去了……”
  “嗯哪。”
  “她现在要出去买东西,咪咪小姐陪着她。我开车。”
  “嗯哪。”
  “两个东北人老在门口转,我担心他们要下手!”
  “你要小心。出了事阿婆就找你,听见吗?”
  他们显然在讲雪子的事情。金虎说完话匆匆地走了,顾阿婆站在原地思忖。老太太愉快的外表下面,藏着一颗警惕的心。她早就嗅到小楼里异样的气息,一直在暗中提防。说实话,她对雪子姑娘有怀疑,这是一个老人的直觉。老人讲不出多少道理,但他们的直觉往往很准确。顾阿婆觉得每一件怪事都与雪子有关系,这个来历不明的姑娘仿佛是聊斋故事里的狐狸精。雪子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顾阿婆的眼睛。当然,顾阿婆不会把自己的怀疑告诉林鹤,老人知道林鹤很喜欢她。顾阿婆认为:雪子只要和林鹤结了婚,情形就会转变。在她的观念里,一个女人只有嫁了男人才会牢靠,狐狸精也不例外。因此,林鹤婚事的确定使老人格外高兴。雪子做了林鹤的老婆,转过年来生个大胖儿子,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那时节,层层疑云自然就消散了……
  陈旧的楼梯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有人下楼来。顾阿婆从厨房小门往外望,见是咪咪小姐、菲菲小姐簇拥着雪子出门。两位小姐像喜鹊一样吱吱喳喳说个不停,雪子则显得十分宁静,洁白的脸上凝固着一种微妙的表情,说不清是喜还是忧。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顾阿婆,立即触电似地收回。跟在后面的拳击手阿里,却大声张扬:“顾阿婆,我们要帮新娘子买一套漂亮的婚纱!”
  顾阿婆嗬嗬地笑着,应道:“好哇,好哇,雪子姑娘穿上漂亮的婚纱,让阿婆仔细看看……”
  雪子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更显娇媚。
  一行人上了桑塔纳轿车。顾阿婆跟出门外,用手打着凉篷看汽车远去。小狗杰克趁机溜出来,追着汽车狂奔。顾阿婆大声呵责,小狗收住脚,却又不肯回来。它在马路当中坐下,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顾阿婆颠颠地过去赶狗,杰克忽然跃起,从老人脚下窜过,在她身后发出兴奋的吠叫。顾阿婆扭头一看,是林鹤回来了,小狗正在他膝前扑腾撒欢。
  林鹤刚去过艾还真律师家。他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这位知名的大律师认真地听着,十分赞成林鹤的计划。他们反复研究法律细节,认为雪子的前途未必暗淡。艾律师说,关键在于取证。若是那港商可以证明雪子确因不肯盗窃印章支票,而有生命危险,杀老刀是出于自卫,则可以作无罪辩护。然而雪子、老刀种种纠葛,皆与港商不光彩的私生活有关,不知他是否肯曝光作证。另外,与雪子同时出来的几个姑娘,可能仍在做妓女,顾虑颇多,加上黑社会控制威胁,要她们出庭作证恐怕难度很大。但无论如何,雪子投案自首,可以争取主动,在法律上比较有利。周此林鹤帮雪子选择的道路,是唯一可行的途径。从艾律师家出来,林鹤心中更加踏实。他相信不管有多少困难,事情真相总不致歪曲;有他林鹤在,雪子决不会蒙受不白之冤!
  “阿婆,杰克又在捣蛋吧?你这么大年纪,别到马路上来跑,叫阿玲抓它就是了。”林鹤看着顾阿婆额上的汗,体恤地说。
  顾阿婆抱起小狗,轻轻地打它脑袋:“雪子她们去买东西,我站在门口看看,它就跑出来了。小家伙鬼精鬼精!你呢?去办结婚登记了吧?”
  “不是……我有其他事情。”
  顾阿婆望着他,目光流露出担忧:“什么事情比结婚登记重要?你要赶快去办!登了记,雪子就是你的老婆,她跑到天边也是你的老婆,懂吗?”
  林鹤感到顾阿婆未免多虑,便笑道:“你好像很不放心呀……”
  “我是很不放心!”
  “为什么?”
  顾阿婆布满皱纹的脸变得严峻起来,浑浊的老眼忽然射出清明而锐利的光芒。她一字一句地说:“一个好人,你可以看见他的心。阿婆一大把年纪,经历事多,就靠这一条识人。可是雪子姑娘的心,我看不见,看不见……”
  顾阿婆说完这话,就抱着小狗进厨房去。林鹤站在原地发呆。老人的话十分正确,看不见雪子的心!是的,林鹤也时时有这种感觉。他心里很不舒服,步履沉重地踏上楼梯。虽然雪子吐露了自己的秘密,婚礼在即,前景似乎明朗起来,但林鹤仍不踏实。他隐隐感到事情正在往他不曾预料到的方向发展。到底为什么?他说不清楚。这就像站立在一块巨大的浮冰之上,看看脚下是坚实的,浮冰却在涌流推动下飘向远方……
  林鹤回到三楼小屋,感到一阵疲乏,便坐在沙发上。未及喘匀气,户籍警大老黑来访。林鹤倒茶递烟,礼貌热情。大老黑灯笼眼灼灼闪亮,薄嘴唇微微颤抖着,透露出紧张激动的心情。林鹤猜测他有要事,心无端地忐忑起来。他很怕雪子在自首之前,先遭警方抓获。大老黑不等林鹤询问,便开口说明来意。
  “我是为雪子的事情来的。我本不想打扰你,以前为报临时户口的事,已经惹得你不愉快,我也不好意思……不过,现在的情况比较严重,汪所长也很重视,我不得不找你了解一些情况。”
  林鹤脸上掠过一阵阴云。他点点头,仍然保持沉默。
  “你和雪子是怎么认识的?”大老黑神情严肃,掏出小本准备记录。
  林鹤将长发抹到脑后,温和地笑着,用恳求的语气对大老黑说:“我们能不能像朋友一样谈谈?不要记录,随便聊聊,明天我就要和雪子结婚了,结婚以后,我有许多事情要告诉你……这些事情你可能想象不到。不过,现在我有难言的苦衷,无法把自己知道的一切说出来,你能原谅我吗?”
  大老黑合上小本,黑脸涨红了。他说:“我很尊敬你,你集邮集成一个邮王,这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但是你要和她结婚,不行!不行!”
  “为什么?”林鹤试探着问。他很想知道派出所掌握了多少情况。
  “你是不是被人偷走一枚珍邮,叫红印花?我一直在暗中调查,觉得这不是一般的盗窃案。雪子,她嫌疑最大!你知道吗?她的身份证是假的!”
  “假的?”
  “是啊,我打电话到身份证所在地的派出所调查过,那里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我向汪所长汇报,江所长指示我一定要查清这个案子,保护好邮壬!”大老黑激动地站起来,捏起铁拳一抢,“只要你同意,我马上传讯雪子!”
  林鹤哭笑不得:原来是他为雪子搞的假身份证惹出了麻烦!不过这倒叫他松了口气,大老黑并不知道雪子杀人事件。他拉着大老黑坐下,坦白地说:“今天我可以说实话了,你盯我报!临时户口,盯得太紧,我只好托人搞了个假身份证……这真不像话,有什么法律责任我愿意承担!”
  大老黑吃惊地瞪大眼睛:“你搞的?怎么是你搞的?”
  林鹤怕他追问雪子真实身份,赶快转移话题:“那枚红印花确实珍贵,可以说是国邮之王!当时我病了,许多人来探望我,邮票就放在这玻璃橱里,所以很难确定谁的嫌疑最大。但是,我可以告诉你,雪子是清白的,绝对清白!你想想,她就要和我结婚了,我们将要成为夫妻,她怎么可能偷红印花呢?难道我的一切不是她的吗?大老黑,这姑娘的经历十分坎坷,过几天你自会知道。你怀疑她,我理解,不过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还要复杂得多!”
  林鹤这一番话,使大老黑无法反驳。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出力不讨好,未免可笑。但他性格刚愎,不肯就此下台,执拗地问:“那么,她自己的身份证呢?”
  林鹤硬着头皮撒谎:“被小偷偷走了,现在正申请补办。她老家在佳木斯,路途遥远,一时办不下来……”
  大老黑低头抽烟,闷闷不乐。他从大胖那里得知红印花失窃事件,就抖擞起精神,想漂漂亮亮破这案子。本来发现雪子使用假身份证,以为她必是窃贼无疑,不料被林鹤轻轻一挡,挡了过去。他是个老公安,从开头就对林鹤家里突然出现的美人有怀疑,却不知林鹤为何老护着她。真是鬼迷心窍!这些话他不好对林鹤直说,坐了一会儿,便告辞走了。
  林鹤又多了一层忧虑:倘若雪子投案自首以前,先被公安局抓去怎么办?她作案地点在深圳,那边发了通辑令,传到上海,传到康泰路派出所,大老黑肯定不会放过雪子。一旦水落石出,他安排的计划就会落空,在法庭上就更加被动……林鹤左思右想,心慌意乱,甚至怀疑大老黑已经掌握实情,故意来探虚实的。他坐立不安,在小小的卧室里来回踱步,额头上不觉沁出汗来……
  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心灵感应,一个难以觉察的细节,引起了林鹤的注意:床头上方挂着的《荷花》小型张,似乎有些歪斜。他走近去看,小镜框里的《荷花》放得端端正正,并无不妥。但他总有不舒服的感觉,不知是何缘故。他在屋里踱了几圈,又来到床前,注意力始终无法离开这镜框。青翠的荷叶上凝集着露珠,几朵荷花在荷叶间隐隐显露,挺拔的荷梗最为醒目,给人以脊梁的印象。这时,林鹤忽然发现了使他不安的原因:有一根发丝粘在荷梗上,为这清丽的画面带来了不协调的杂色。他笑了,暗想定是雪子粗心,夹这小型张时,把自己头发也夹了进去。
  林鹤积习难改,容不得这根头发附在荷梗上,便摘下镜框,欲将《荷花》小型张取出。那长长的发丝有些蹊跷,一半在前,一半在后,分明是某种记号。林鹤卸下镜框背面的木板,忽然,一枚红色的、小小的邮票飘落在床上。林鹤一惊,忽然将它捡起,竟是失窃的红印花小字当壹元!林鹤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谁?谁把红印花藏在镜框里?他心头仿佛掠过一阵闪电,雪亮地照耀出事情的真相!他深感震惊,呆立片刻,瘫软地坐在地毯上……
  雪子,是雪子偷窃了红印花。她将这枚珍邮藏匿在《荷花》小型张后面,别人是不会想到的。瞧,她用自己的头发做记号,谁要动过这镜框,她马上就会发觉。多么周密的安排,多么幽深的用心!林鹤恍然目睹雪子作案过程:她纤细洁白的手指打开紫檀木盒,迅速取出红印花,又把空盒原样放入玻璃橱。她姣好的脸庞异常镇静。她转过头,久久地凝视着重病中昏睡不醒的林鹤……
  可是,这是为什么?林鹤痛苦地想道,雪子重案在身,四处逃亡,还要做这种事情。况且红印花小字当壹元属国宝级珍邮,决非容易脱手,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偷去何益?不,不,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雪子怎么忍心下手?她不是要和林鹤结婚了吗?他们不是将成为夫妻吗?正如林鹤对大老黑说的那样,他的一切难道不也是雪子的吗?雪子的行为不可理喻!
  林鹤拿起雪子的头发,手指捏住两端扯直。阳光从窗外射入,发丝闪烁着乌金般的光彩。林鹤在这光彩中看见往日两人恩爱的情景,泪水渐渐地漫出眼眶。他的心被一个尖锐的硬物折磨着,奇异的疼痛令他不堪忍受。他觉得雪子欺骗了自己,但爱情于伤痛中愈加强烈。他狂热地吻着雪子的秀发,犹如狂吻着雪子本人。那头发仿佛有着灵性,轻柔地拂弄林鹤的面颊。林鹤痴迷地感受着这种抚慰,似乎雪子的爱情又回到他的心间。这种爱情是真切的,虽然复杂多变,但它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林鹤像一个沉溺于海涛中的亡灵,紧紧地抓住可能救生的稻草。他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她是爱我的,她真心爱我的……”一只俊美的小鸟落在窗台上,歪着脑袋惊奇地观望屋内的情景。片刻,它展开黄色的翅膀飞去,在天空中留下一串凄美的啼鸣。
  珍贵的红印花静默地躺在被褥上,暗红色的花纹美妙蕴藉。林鹤渐渐冷静下来,思忖如何处理这件事情。他首先想到揭穿谜底后雪子的反应。雪子无地自容,离他而去——这是显而易见的结局。但是,雪子的前途将更加危险,她无疑会走向毁灭。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说,挽救雪子的关键就在林鹤掌握之中。不,不能这样做!那么,把红印花原样放回镜框,林鹤只当并未发现其事,又会如何?最大的危险是他将永远失去红印花!这枚珍邮为世人所垂涎,林鹤自己也苦苦追寻多年,这样做风险实在太大。然而,雪子真会弃两人的恩爱于不顾,带着红印花远走高飞吗?林鹤不相信她会这么做。可事实又明明白白放在面前,雪子居心叵测,窃取红印花就是她的所为,怎么能相信她会把爱情置于财富之上呢?林鹤长叹一声,耳畔响起顾阿婆刚才说过的话:“雪子姑娘的心,我看不见……”
  林鹤一面想着,手却一面动作起来。他把《荷花》小型张放入镜框,雪子的头发他照样贴着荷梗夹好,一截在里,一截在外,比之原先丝毫不差。这一切他做得那么细致,只有集邮家才具备这种功夫。林鹤拿起红印花,一时想不起背面的十字朝外,还是正面的红花图案朝外。他任着,手掌里的红印花小字当壹元仿佛有千斤重量,指尖竟微微颤抖起来。忽然,这枚珍奇的邮票射出一道灵光,红润华贵的光芒一直射入林鹤的灵魂!他不禁战栗起来,仿佛看见神迹的显现。红色灵光往四下扩散,林鹤全身沐浴在这种神奇的光华里。他的心顿时出奇地宁静,几达物我两忘的境地。幻觉消失了,林鹤将红印花夹入镜框。他终于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窗外透进秋天的凉意,栖息在屋檐上的鸽子咕咕低语,声调平和安宁。阳光犹如一把金扇,扇得树叶草地金光灿灿。林鹤伏在窗台上,深深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红印花的光华在他心中尚未褪尽,他暗自诧异这枚邮票曲折、奇特的经历。同时,他也为自己的命运悲叹:红印花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竟纪录了他一次次蒙辱受骗的过程。一颗清白、善良的心为这浊世所不容,不知要被践踏到几时?林鹤睹物伤情,心境犹如阵阵飘落的枯叶一般凄惶。他觉得自己与随风飘零的枯叶无异,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吧?
  楼梯口响起脚步声,是雪子她们回来了。林鹤往床头上方瞥了一眼,镶着《荷花》的镜框已安然挂在墙上。姑娘们的笑声先飞进来,小屋里好像摇起一串银铃。接着,雪子、咪咪、菲菲相继进屋,莺声燕语,香气弥漫,林鹤顿觉眼前生起一片春光。雪子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这是发自内心的、天真无邪的笑,林鹤受到感染,也由衷地笑起来。他有些惊讶,甚至怀疑自己错怪了雪子。一个人难道能伪装出这样的笑容吗?她眸子里那片柔情,泄露出藏在心底的深深爱意,除非木头才感觉不到。林鹤确信雪子真心爱他,痛苦顿时减轻许多。
  “我们为雪子买了一件最最漂亮的服装,你看了一定喜欢!”咪咪小姐作出神秘的模样,抢先说道。
  “你猜猜看,猜猜看!……哈哈,你一定猜不到!”菲菲小姐也眉飞色舞地帮腔。
  林鹤有些窘迫:“我是猜不到。拿出来给我看看好吗?”
  “穿在身上才好看呢!走,雪子,赶快换上。”咪咪拎起一只塑料袋,拉着雪子欲往卫生间去。
  “现在就换吗?”雪子迟疑地问,眼睛却看着林鹤。
  菲菲小姐椎她:“当然啦,你没看见林先生都着急了吗?”
  林鹤颔首微笑,说:“去吧。”
  姑娘们推推搡搡地穿过走廊。卫生间不时传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还夹杂着吃吃的嘻笑。三女一台戏,穿换新衣也要变出种种花样。过了好一阵子,她们才收拾妥贴。咪咪首先进屋,催促林鹤道:“转过身去,转过身去!”林鹤只得面对窗外,看着将军家青草茵茵的花园。身后响起衣裾摩擦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听见咪咪喊:“好啦,一、二、三,转过来吧!”林鹤听任摆布,慢慢转回身来……
  他眼睛蓦地一亮,雪子穿着洁白的婚纱,近在咫尺立于面前。她两颊羞红,眉目含情,娇艳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有万千情愫要吐露。林鹤心头一热:这是他的新娘!雪子缓缓向后退去,坐在床沿,纱裙铺撒开来,好像盛开了一朵白色喇叭花。她低垂着头,黑亮的长发技在肩上,前所未有的羞赧,使她变得格外迷人。林鹤简直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尽情地欣赏面前这位美人。他痴迷的模样,惹得旁边两位小姐咕咕直笑。
  就在这时候,雪子甩了甩头发,眼角的目光迅速瞥瞥床头上方的镜框。这一细微的动作,并没有逃过林鹤的眼睛。他心头咯噎一震,那尖锐的硬物又开始折磨他。是的,雪子毕竟偷了红印花!即便在这样的时刻,她也惦念着镜框里的赃物。林鹤十分难过,暗想:今后还能消除彼此的隔阂吗?夹杂着阴谋的爱情又将如何维持?真是残酷啊,雪子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象征着纯洁的婚纱不是已经被玷污了吗?假象,一切都是假象……
  雪子敏感地觉察到林鹤表情的变化,轻轻地问:“你怎么了?”
  林鹤情不自禁地捂住胸口,说:“没什么……我的心,我的心不太舒服……”
  咪咪、菲菲一同笑起来:“太激动了,要发心脏病啦!”
  雪子站起身,不安地说:“你躺一下吧。我去换衣服。”
  姑娘们说笑着离去。林鹤慢慢地躺下。他真的觉得心脏疼痛,好像有个伤口在泪泪淌血。他闭上眼睛,一个穿婚纱的女子浮现出来。那不是雪子,而是红娣。真奇怪啊,怎么又会看见这个梦境?往昔的回忆涌入心头,更使人痛苦不堪,他忍不住低声呻吟起来……
二十八


  康泰路人行道旁的法国梧桐树很有来历,据说是一位传教士从法国本土带来的品种。树龄皆已很高,合围粗大,树杆上长满古怪的疙瘩。树皮大都爆裂,青白相间,斑斑驳驳。叶大如人掌,果实形状与荔枝相似。这些树木具有浓郁的异国情调,与座座洋房、别墅呼应,使走在康泰路上的人,不由回忆起殖民地时代。
  秋风遒劲,人行道铺了一层落叶。林鹤漫步走向华侨公寓,枯焦的树叶在脚下碎裂,发出阵阵呻吟。明晚就要举行婚礼,林鹤想邀请韦柏辉和红娣参加。说是婚礼,其实不过一顿晚宴,亲朋好友相聚,以示庆贺。目前雪子处境特殊,婚姻的法律手续尚不具备,也只得如此了。林鹤久未探望韦柏辉,不知他病情如何。林鹤见了红娣总不自然。往事如烟,却不能随风而逝,多见徒然增加烦恼。现在林鹤向韦家走去,心中又涌起负疚感。他责备自己对韦家的疏远。同时,他又惊奇地发现,离华侨公寓越近,内心的激动越强烈。一个穿婚纱的女子在林鹤脑海里时隐时现,似乎是雪子,似乎是红娣。林鹤马上严责自己:婚礼在即,犹自想入非非,好不荒唐!一路上思绪纷乱,走过华侨公寓大门林鹤竟未觉察。来到衡岳路口,林鹤方才醒过神来。他连连敲打脑袋,折回原路。
  为林鹤开门的是小晶晶。女孩病态的苍白脸颊泛起红晕,亲热地扎进林鹤怀里。林鹤抱起晶晶,走进客厅。他问:“妈妈呢?”晶晶说:“出去买菜了。”林鹤欲问韦柏辉,却不知晶晶对他怎么称呼。迟疑一会儿,林鹤终于问道:“韦伯伯呢?”晶晶没有回答,深陷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漆黑的眸子蒙上一层悲哀。
  林鹤一怔,猜测韦柏辉的病情有了意外。他放下晶晶,急忙走进韦柏辉卧室。秋阳照射在空寂的大床上,床单洁白,被褥齐整,床头柜花瓶里插着一束素白的菊花,那人分明去了。林鹤看见红木五斗橱上放着韦柏辉的遗像,老华侨一头白发富丽堂皇,两眼依旧神采飞扬,只是镜框周围镶着缀花的黑绸。林鹤低头默哀。失去一位忘年交朋友,使他深感悲痛。
  晶晶两手扒着门框,眼泪扑簌簌滚下脸颊,瘦小的肩膀不住抽搐,模样甚是可怜。林鹤回身瞅着这孩子,想起她对韦伯伯送她去美国治病所抱的希望,不禁更加哀伤。韦柏辉的去世,对红娣和孩子们来说,确实是一个重大打击。林鹤记得韦柏辉对他的嘱托,决心承担起照料她们生活的责任。他蹲下身,用手绢擦去晶晶的眼泪,继而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上个星期五,韦伯伯胸口痛得厉害,妈妈打电话叫医生,已经来不及了……他痛得从床上滚下来,两只手拼命揪胸口的衣服,扣子都绷掉了……医生赶到时,韦伯伯已经停止了呼吸。”晶晶断断续续地述说韦柏辉去世的经过,不时抽泣几下。
  林鹤推断韦柏辉是因心肌梗死急性发作而死亡的。他悔恨自己不早来探望他,以致上次晤谈竟成永诀。
  “昨天夜里我梦见了韦伯伯。我对他说,我的毛病治不好,你不要走,我把我的寿命给你!韦伯伯生气了,瞪着眼睛喊:谁说治不好?你要有信心!……我醒过来,心里很难受。叔叔,我真想念韦伯伯啊……”
  “晶晶,你要听韦伯伯的话,好好治病,一定要有信心!叔叔会像韦伯伯一样照顾你的。等你长大了,变成一个健康美丽的姑娘,韦伯伯在天之灵定会感到无比欣慰!”
  “叔叔,人真的有灵魂吗?如果有,韦伯伯在天堂里也会痛苦的,他好可怜……”晶晶忧心忡忡地说。
  林鹤觉得奇怪,问:“为什么?”
  “他临死的时候老说:我有罪,我害了阿滋……阿滋是谁?韦伯伯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害别人呢?他心里的痛苦,好像比病痛更加严重。他一边说,眼泪一边哗哗流淌,胡子眉毛都打湿了……妈妈给他擦泪,轻声地安慰他。他对妈妈说:我不怕死,可我怕见到阿滋!我的灵魂永远不得安宁……叔叔,这是为什么?”
  林鹤不觉沧然涕下。晶晶幼小的心灵,怎能理解人世间种种罪恶呢?韦柏辉至死背着良心的十字架,这使他的死亡更加悲惨。林鹤认为阿滋之死不是韦柏辉一个人的责任,残酷的时代容不得善良纯洁的心。韦柏辉临终的痛苦,使林鹤极为震动。这个人一生自觉赎罪,他的心灵因此而升华。林鹤仿佛看见天上的情景:阿滋面带宽恕的笑容,张开双臂,与韦柏辉热烈拥抱。他们立于云端,在清明纯净的环境中,倾诉着世间难以实现的友谊……
  这时,房门打开,红娣提着菜篮子走进屋来。晶晶飞奔上前,懂事地接过妈妈手中的菜篮。红娣看见林鹤,不由地一怔,林鹤站起来,默然注视着她。
  红娣穿一件宽松式羊毛衫,淡黄颜色,黑色紧身裤绷住她丰腴的双腿。梳理整齐的短发使她显得年轻,红润的脸色也透露出中年妇女尚未消失的朝气。但是,她月牙形的眼睛掩藏不住深深的哀伤,目光暗淡漠然,似乎刚从噩梦中醒来。左臂佩带着宽大的黑纱,非常醒目,使人觉得那是笼罩在她心头的阴影的标志。
  “你来了……等很久了吧?”
  “不,刚到一会儿。正和晶晶说话呢……”
  他们一时找不到话题,默默相对而坐。林鹤心里很难受。他想到红娣命运坷坎,如今又遭打击,不知她如何挺住。本来是请她参加婚礼的,面对眼前的情景,林鹤觉得说不出口来。想说些表示哀悼的话,以他们深切的关系,也觉得无甚意义。林鹤一急,就把憋在心底的话倒了出来。他说话时有些冲动,略呈椭圆的脸竟涨红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不是把地址、电话号码都写给你了吗?这样不幸的事情你一个人怎么应付?不管你怎么想,都应该叫我来,我会帮你分担痛苦!韦柏辉是我的朋友,在他弥留之际,我在身边也许能使他感到安慰。可是……”
  “是啊,他常常想念你,总说林鹤该来看看我们了吧?可是你不来……到了那样的时候,叫你来又有什么用呢?况且来不及了,他去得那么快,那么突然,来不及了……”
  红娣说着,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林鹤深感内疚,也陪她落泪。宽敞的客厅寂寞冷落,原先堆满菊花的角落已经空空如也。一只巨大的座钟当当敲响,声音迟缓,沉重。红娣擦干眼泪,起身为林鹤泡了一杯茶。她对林鹤歉意地笑笑。
  “瞧我,尽谈这些干啥……你怎么样了?快和雪子结婚了吧?”红娣改变话题,问起林鹤的近况。
  “嗯。”林鹤迟疑着,说出自己来此的目的,“打算明天晚上请你们吃喜酒,没想到韦先生……你去吧,带着孩子们去。你还一次没到过我家呢,不是吗?”
  红娣凄然一笑,那神情真叫林鹤心碎。她说:“不啦,我现在的心情,看见别人幸福就要落泪呢!”
  “别这样,出去散散心总是好的……古人说:节哀顺变。你也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将来……”红娣苦笑着,说不下去了。
  正在这时,做钟点工的保姆来了。这是一个满面红光的老妇人,说话声音十分响亮。红娣抱了几本韦柏辉生前的邮集,放在林鹤面前,自己和保姆进厨房烧饭。林鹤翻开邮集,看着过去时代的邮票,韦柏辉的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
  林鹤想:是时候了,答应韦柏辉的事情应该办了。可以分批买下这些邮票,以资助红娣和孩子们的生活。照他的心愿,很想赠送一笔钱给红娣,但只怕红娣不收。韦柏辉嘱托他买邮票,其实是一条帮助红娣的途径,这样红娣也许不会拒绝吧?晶晶的白血病总不见好,治病输血要花许多钱,无论如何得把孩子的病治好。红娣一家需要帮助的地方很多,自己也只能尽这点微薄之力了。
  林鹤拣出两套邮票,一套是海关小龙,一套是石印幡龙,准备就此买下。这是清邮中较为普通的邮票,林鹤身边所带钱不多,买这两套比较合适。韦柏辉给他的价格表虽然比市场价便宜许多,但他不想得这便宜。相反,他打算把价钱出得高些。红娣办丧事正需要用钱,希望这钱能派上用场。林鹤对韦柏辉的邮票很感兴趣,以此为起点,集清、民邮票,倒也挺有意思。
  厨房里传来大嗓门女拥的声音:“你的难处我知道,做到这个月底我就走,这样帐好算些……”
  声音忽然又低下去,林鹤猜测是红娣制止了她。虽然只听见只言片语,林鹤也明白了红娣的处境。她为节省开支,正准备辞退女佣。这时,电话铃响起来。电话机就在林鹤身后的茶几上,他顺手拿起话筒。对方是房产中介公司的经纪人,他误把林鹤当作主人,开门见山地说:房子可以租出去了,只是租金不太理想,房客要求一个月不超过四千元……林鹤急忙申明自己不是房主,转身去叫红娣。红娣已闻声奔出厨房,接过话筒与对方通话。她连声说:“行,行!”神情甚是迫切。她很快挂上电话,看看林鹤,模样有些困窘。
  “午饭快要好了,你再等一会儿……”红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欲往厨房。
  “你等一等!”林鹤叫道,“房子租出去了,你和孩子住到哪里去?”
  “原先我有一间房,虽然小些,也住惯了……我们打算搬回去住。”红娣低着头说。
  林鹤拿起刚才拣出的邮票,说:“我想买你两套邮票。这两套邮票值四万元钱,房子你就不要出租了。”
  红娣蓦地抬起头来,语气坚决地说:“不!韦先生的邮票我不卖。”
  林鹤吃惊地望着她:“为什么?韦先生生前和我谈过,要把这些邮票卖给我的。难道他没有对你说起过吗?”
  “说是说了,可我有我的想法。就算卖掉这套房子,我也不卖邮票。韦先生心血都在其中,我怎么好随便卖掉?在我看来,这些邮票都是无价之宝……”
  林鹤没料到红娣如此想法,怔怔地说不出话来。红娣笑了笑,进厨房去。林鹤理解她对韦柏辉的思念,却又感觉出她对自己的隔膜。从红娣的眼睛里,可以看到隐微的傲气,显露出她不愿意接受任何财物帮助的决心。林鹤颇不自在,这分明是将他当外人了。林鹤敏感地想道:“也许我无意中伤了她的心,伤得很深吧?
  红娣大儿子毛毛放学回家。这男孩长得很高,嗓子正在变音,小公鸡似地叫了一声:“叔叔!”就腼腆地钻进自己屋子里去。过一会儿,红娣招呼吃饭,两个孩子竞相奔进厨房,帮妈妈端菜盛饭。客厅里添了一种生气,扫去冷寂、忧郁的气氛,大家都快活起来。
  长条桌很快摆上六菜一汤。林鹤发现,这些菜都是他少年时经常在红娣家吃到的。其中有一种灯笼辣椒塞肉,他最喜欢吃,红娣总是省下自己一份,偷偷夹到他碗里。还有水笋炖红烧肉,那浸透肉汁的笋丝鲜美无比。红娣妈妈说这是她吴淞老家的传统菜,慈禧太后也喜欢吃。红娣父亲笑她吹牛,她却认真地说着种种典故。在一家人欢笑声中,林鹤大筷大筷夹起水笋塞入口中……
  “怎么坐着发愣,还不快吃?”红娣为他斟上一杯白兰地,低声催促道。
  林鹤喝了一大口酒,品尝着可口的家常菜。熟悉的口味更唤起他种种记忆,饥饿时吃过的东西给他留下的印象简直铭心刻骨。他终日在垃圾箱钻进钻出,只有星期天在红娣家吃午饭那一刻,才感觉到做人的滋味。林鹤回忆起往事,喉头不禁有些哽咽。红娣还记得他爱吃的菜,说明她对过去的一切仍未忘记。世事沉浮,转眼过去三十年,初恋的情人老了,陌生了,怎叫人不感慨万分呢?
  毛毛对晶晶讲着学校足球队的事。他的腿好了,又在绿茵场上冲锋陷阵,惹得妹妹用看英雄的目光注视着他。红娣低头吃饭,虽然她默默无语,但林鹤觉得她的肩脊,她的臂肘,甚至她的发梢,都凝集着千言万语,都有种种表情。林鹤蓦地明白自己伤她心的原因了:他从未推心置腹地对她说过心里话。他的遭遇,他离开红娣的原因,红娣甚至直到今天也不知道!林鹤心中的负疚感又阵阵袭来。他经常感到内疚,根源也就在这里了。
  孩子们吃完饭都离开了客厅。大嗓门女佣坐在桌前看着林鹤发愣。红娣对她说:“不用等着收拾桌子了,你先去吧!”女佣欣喜地站起来,赶到别人家去做工。桌前只剩林鹤和红娣。林鹤继续喝酒。红娣吃饭简直一个一个米粒往嘴里送,吃得极慢。他们都不愿意结束这顿难得的聚餐。
  “你陪我喝点酒吧?”林鹤恳求道。
  “我不会喝。”
  “从前在你家吃饭时,你不是也能喝点啤酒的吗?”
  红娣脸红起来。她说:“好吧,喝点啤酒……”就起身拿了个玻璃杯,倒了半杯啤酒。她低头看着酒面上浮动的白色泡沫,仿佛在回忆许久以前某次吃饭的情景……
  “人常常会把错误,有些错误隔了许多年再看,实在可笑。你知道吗?我就犯过一个错误,当年我在你面前说谎,这谎言教我自己都收不了场……”
  林鹤故意用一种轻松的口气提起往事。他说自己拣垃圾的生涯。他说他如何在星期天可笑地换上干净衣服,到红娣家吹嘘自己在邮电局工作。说起他怕红娣闻到他身上垃圾箱的臭味时,他甚至笑了起来。至于他内心的痛苦,他对红娣的深恋,以及此后常常躲在垃圾箱旁偷看红娣的情节,都被他轻描淡写地掠过,或者根本不提。最后,他又讲到刘书记如何骗取他的红印花,还有刘书记之死……
  但是红娣听不下去了。她的眼泪喷涌而出,一串串泪珠雨点似地落入酒杯。林鹤停住话头,红娣的反应比他预想的严重。红娣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双眼直直地望着林鹤。
  “终于等到这一天,你亲口把一切告诉我了。你知道吗?自从你失踪以后,我天天都在想,总有一天你会坐在我的面前,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这一天不会有了。可是,你瞧,我还是等到了,这就够了……”
  林鹤激动起来。他又何尝不期待这一天?他朝思暮想多少年,可是造化弄人,阴差阳错,以致见了面也不能敞开心扉。他深切体会到红娣埋藏在心底的哀怨,对于她来说这是决定一生的爱情。如果说对不起人,林鹤此生恐怕就是对不起面前这个女人!他想把这番话说出来,可是嘴唇哆嗦得厉害,竟不能成
  红娣看见林鹤如此激动,迅速地冷静下来。她不愿意让这种感情影响林鹤的生活,决心加以控制。她擦净眼泪,将前额的短发掠到脑后,温存的笑意在她弯弯的眼睛里浮现出来……
  “这就够了,你说不是吗?人生难得知己朋友,知己就是知心。你早该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了,让我们彼此知心。今后我们是好朋友,我很珍惜我们的友谊。过去的事情,你就不要放在心头了……”
  红娣的宽厚、善良使林鹤深受感动。他心中有倾诉一切的愿望,非常强烈。他还有许多话没说出来。此刻,他最想说什么呢?雪子。他想把雪子复杂难解的行为告诉红娣,他想把自己所受的伤害告诉红娣……他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想把自己所有的痛苦都告诉妈妈!这种情感使林鹤自己也十分惊讶,他怎么能有这些想法呢?拿红娣与雪子相比,红娣身上有他最需要的东西。一颗脆弱易伤的心需要庇护,需要那种如大地般深厚的感情,将它掩埋起来。或许这就是林鹤发现雪子偷窃红印花之后,脑海里经常浮现穿婚纱的红娣的缘故吧?
  “这就够了,知己知心……”林鹤无目的地说道。
  “我整理韦先生的邮票时,经常想:你为什么把邮票都卖掉呢?我心里很不安。我隐隐约约地感到,危险的事情在你身边发生……”
  林鹤抬起头,迎着红娣焦虑的目光,说:“人一生总会做一两件出格的事吧?有时候我还盼望意外的事情发生呢!不过,你别担心,我会应付过去的。”
  “说来很奇怪,你丢下邮票,就像贾宝玉丢了灵通宝玉,怎么看也不对劲!也许你命里注定要当邮王吧?我希望你早日恢复正常,把灵通宝玉找回来。”红娣虽然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话却说得很认真。
  “会的。”林鹤点点头。“其实我也没把邮票全卖掉,珍邮都在手里。你送给我的《金鱼》,我也一直藏着……”
  “这算什么呀,怎么能和珍邮摆在一起?”
  “邮票虽然一般,当时你送我却是用第一次拿到的工资买的,这个印象很深刻:所以,我一直把它当作珍邮。”
  红娣的脸顿时红了,她想起自己那句话:“我要嫁给你!”看来林鹤是把这句话和《金鱼》邮票一同珍藏着。她的心怦怦跳,一股暖流在周身荡漾。
  这时,毛毛和晶晶拉着手跑出来,要求妈妈让他们到楼下花园去玩。红娣点头答应了。两个孩子打开门,欢笑着跑出去。看着孩子们的背影,红娣不由想道:如果那句话成为现实,他们的孩子也有这样大了吧?她偷偷看了林鹤一眼,林鹤正在瞅她,她慌忙把目光躲开。他们都在想同一件事情。红娣的心跳得更加剧烈。
  林鹤深知自己对红娣的爱情从未消失。今天相见,情感更加炽烈。但他今天是来邀请红娣参加婚礼的,这现实竟变得残酷起来。他想:命运真会捉弄人。假如在他遇到雪子之前,红娣遇到韦柏辉之前,他们两人能像今天这样相聚,结局就会很美满吧?然而这只是“假如”。林鹤痛苦地回忆起,他和红娣之间存在着那么多“假如”,这也许是缘份未到吧……
  “我有一个请求,你不要辞退保姆,不要回到那间狭窄的小屋!你应该明白,这样做其实是在折磨我……请把那两套邮票卖给我吧!”
  “你不要为我担心,经济方面我现在很宽裕。韦先生还留下不少钱。我俭朴惯了,所以打算重新安排一下生活……至于韦先生的邮票,”红娣停顿一下,似乎有些迟疑,“那就看缘份吧,你只要真心喜欢,早晚会得到它们的……但是现在我不能卖。”
  林鹤见红娣坚决,只得作罢。
  红娣很想让这顿午饭无休止地持续下去。但是林鹤坐了一会儿,便告辞走了。红娣独自坐在桌前,面对一桌盘碗发呆。她为自己最后那席话吃惊,她是怎么说出来的?“缘份”、“真心喜欢”,原先她从没这样想过,怎么会脱口而出呢?这样的话,让林鹤误解了真不好意思……
  她心慌得厉害,无端地感到晕眩,四肢绵软无力。她被一种强烈的预感击倒了,这预感她想一想也会面红耳赤,血液狂奔!
  哦,还是不去想它吧……

TOP

[转帖]红印花

二十九


  雪子像一只猫,灵巧地一跳,坐在林鹤腿上。她白皙的皮肤冰凉冰凉,贴着林鹤脸颊,感觉像进入冬眠的蛇。林鹤正不愉快,早上为一件很小的事情,雪子冲他大发脾气。说来可笑,雪子硬要林鹤喝下一大杯麦乳精,林鹤偏不肯喝。他刚醒,人还躺在床上,心烦意乱,胸口好像塞了一把松毛,争执中林鹤一挥手,麦乳精泼翻在地毯上。雪子委屈、羞忿,跺着脚和他吵。她的愤怒程度令林鹤吃惊!现在她又好了,跳在林鹤腿上百般缠绕,像娇媚的女人,更像一个小孩。
  这两天,雪子的性情复杂多变,恰如夏秋之交的天气,忽风忽而,忽凉忽热。她似乎处于剧烈的矛盾状态,有一种可怕的力量正将她的心撕成碎片。昨天深夜,雪子独自哭泣,虽然没有出声,但抽搐得很厉害。林鹤醒了,他没说话,静静地听着雪子压抑的呜咽声。雪子哭了很久很久,多少痛苦,多少悔恨,才能化成这长长的泪河呀!时间在黑暗中慢慢地流逝,林鹤终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雪子立刻不哭了。林鹤转身搂住她,她却装作熟睡的样子,身体绵软地枕在林鹤臂弯上……
  “你能想象出我小时候的样子吗?”雪子的眸子星星一般闪着光亮。眼睫毛黑长漂亮,忽闪忽闪,一开一合,仿佛是它在说话,而不是那樱桃色的嘴唇吐出的声音。“你会说我调皮,假小子一样爱捣蛋,是吧?你还会说,我可能是个丑小鸭,长大才变漂亮了,是吧?……你怎么不说话呀?”
  林鹤出神地看着雪子美丽的脸庞。他在雪子的催促下,慢慢地说道:“不,你从小是个漂亮女孩,天生漂亮。你文静,聪明,学习成绩总是第—……谁不喜欢你呢?爸爸,妈妈,老师,人人把你当宝贝。可是你呀,你这漂亮女孩有一个缺点……”
  雪子挺直身子,惊奇地说:“你说得都对!快说,我有什么缺点?”
  “你爱说谎。爱说谎的漂亮女孩。”
  “神了!一点也不错。我说谎都出了名!妈妈要用针扎我的嘴,却怎么也改不了我的毛病。我脑袋里仿佛装了一台小机器,遇到事情叭地打开开关,那谎话哗哗地就来了,连眼皮都不眨一眨……你是怎么知道的?”
  “三岁看七岁,七岁定终生。”
  雪子倏地变了脸色,先是泛起一层红潮,继而变得苍白。她勉强地笑笑,从林鹤膝盖上爬了下来。她走到窗前,眺望远处的楼群,久久不动。林鹤怕她生气,忙上前抱住她肩膀。雪子回头莞尔一笑,好像并不在意。
  林鹤想和她商量投案自首的细节。按照原先的安排,举行过婚礼,雪子就在律师陪同下去公安局,然后很可能受到监禁。许多事情现在就要做准备,杀人案毕竟不同一般,稍有差漏就会导致严重后果。可是,雪子似乎不愿谈这些事情。她有意回避提起过去,或者讲到将来。她一心沉浸在现在的生活里,仿佛只有眼前的一切才对她具有实际意义。她贪婪地享受着每一分钟,流逝的时光永不回来。她给林鹤的印象是:这间小屋的任何细节对她来说都特别珍贵,好像一个即将离去的人,有意摄取可供回忆的材料。林鹤十分伤感。他认为雪子面临的牢狱生涯如此残酷,任何人都不能不为之胆寒。
  雪子忽然又有什么想法。她当着林鹤面脱下衣服,换上了婚纱。这种具有特殊意义的、式样繁复而美丽的服装,引起雪子极大的兴趣。她捧起衣裙仔细看那上面的花饰,洋娃娃似的脸庞上挂着惊讶的表情。她走到房间中央,一个接一个地转圈儿,好像一个芭蕾舞演员。白纱围裙张开着宛如一朵巨大的雪蓬,她忽然坐在地毯上,神情哀怨,顾影自怜。然后,她站起来,慢慢地走到林鹤面前……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我走了以后,你若回想起我来,哪个情景印象最深?”
  林鹤不想谈这些伤感的话题。但雪子问得认真,他只好思忖着回答:“在邮市里第一次见到你,你穿着黑衣黑裙,皮肤在阳光下特别白,一脸惘然若失的神情……,这个印象最深。哦,还有,那个月夜你我坐在窗台上……”
  “不!不!”雪子急切地叫起来。她似乎是命令,似乎是恳求,指着身上的婚纱说:“把这,你把这记住!我是你的新娘,你的妻子,难道不是吗?你要把我穿着婚纱的模样印在脑海里,就像你过去梦见红娣那样梦见我,好吗?”
  林鹤浑身一震,雪子古怪的要求使他非常不安。他说:“你和红娣不一样。你在监狱里照样是我妻子,出来了我们共同生活,朝夕相处。为什么要我像梦见红锑那样梦见你呢?红娣,我失去了她,永远失去了她……”
  雪子悲哀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泪花。她意味深长地说:“假如你失去了我,永远失去了我,你会不会像思念红娣一样思念我呢?”
  林鹤慌乱起来,他抓住雪子的双手,叫道:“你胡说什么t怎么会呢?今晚上我们就要举行婚礼,你为什么还说这种话?”
  雪子吻他,温柔而热烈。洁白的婚纱使她的吻有一种深沉、甜美的力量。林鹤渐渐平静了,陶醉在新娘的热吻里。也许是雪子刚才强调的作用,这一幕果然给林鹤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是,林鹤脑海深处隐约闪动着疑惑:眼前这位美丽的新娘似乎并不真实,她只是某种幻觉,睁开眼睛就会消失的幻觉……
  雪子放开他,跑到临街的窗口。她的神情忽然紧张起来。眼睛直直地盯着对面一幢奶黄色楼房,鼻翼急剧翁动着,好像嗅到附近猛兽气息的小动物。林鹤受到她的情绪感染,心悬了起来,急忙跑到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朝外看。
  “你发现什么了?”
  “对面那扇开着的窗,刚才有人拿着望远镜往我们这边看……”
  那座奶黄色的楼房果然有一间屋子开着窗,但没有人影。林鹤知道那是一个部队招待所,最近开始对外营业。他马上想到山羊和骆驼,他们可能就住在敞开窗的房间里。
  “别理睬他们,准是那两个家伙……”
  “不对,不是他惭那人很瘦,和你差不多高。好像还有一个老头……会不会是公安局的人?”
  “不会吧……”
  雪子脸色苍白,求援似地望着林鹤。林鹤忐忑不安地拉上窗帘,他觉得雪子的猜测有道理。联想到前天上午大老黑来访,林鹤确信新的威胁正悄悄地逼近。他很想看看拿望远镜的人,又揭开窗帘一角,往对面楼房张望。那扇窗户仍敞开着,却没有人活动。
  “过了今天就好了。雪子,别怕!反正我们打定主意,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接受惩罚虽然痛苦,但你可以挺起胸膛做人……”林鹤竭力安慰雪子。
  雪子点起一根香烟,手指神经质地颤抖。她脸上笼罩着恐惧的阴云,疑神疑鬼,脑子里充满可怕的念头。她的手不知怎么一抖,烟头落下一粒火星,将婚纱烧了一个黑洞。雪子扔掉香烟,捧着烧坏的婚纱发呆,脸上浮现出死人一般的神色。
  “坏了!太不吉利了……我本来决心从今天起再不抽烟,可是一紧张又忘了。瞧,老天在惩罚我!烧坏了婚纱,烧坏了幸福的希望,烧坏了你我来世的姻缘……”
  林鹤听着雪子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感到一种宿命的恐惧。他急忙捂住雪子的嘴,道:“别说,别说!不过是一件衣服……我可以叫金虎马上去买!”
  雪子苦笑道:“不用了,姻缘是买不来的……”
  屋子里的气氛使人感到压抑。靠街的窗口拉起厚厚的窗帘,光线暗淡了许多。林鹤觉得今天的一切都不对头,连自己的感觉也不对头。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鼓涌,好像一件重大的事情将要发生。雪子急剧多变的情绪,有点像地震来临前上窜下跳的小动物,表现出令人不安的预兆。今天肯定是不平常的日子。林鹤有些坐立不安,他想下去看看,查清隐藏的威胁。
  “快十点了,下面大概来了不少客人,我去照应一下。”林鹤站起身来,欲往门外走。
  “不,你再陪我一会儿……我有话对你说。”雪子上前拉住他胳膊,央求道。
  林鹤在沙发坐下。雪子坐在沙发扶手上,贴在林鹤耳边喃喃细语。她说的话大都没什么意义,只是表达一种温情。她对林鹤特别依恋,寸步不舍离开。
  “一个好人,怎么能够好到你这样呢?你太不知道提防人,要吃亏的。我不在时,你要当心……我真放心不下你呀!你要记住,对于一颗不设防的心,任何人都可能去踩一脚!”雪子的话语里充满忧虑和关切。
  林鹤仰靠在沙发上,视线正对着挂在床头上方的《荷花》小型张。他心里特别难受。雪子的叮嘱深深地刺激着他。他想问一句:“你也会踩一脚吗?”但他没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自从前天发现雪子窃取红印花,林鹤的心始终被尖锐的痛苦折磨着。更叫他难以忍受的是时时浮绕在脑际的疑云:雪子为什么要这样做?既然她爱他,她要嫁给他,并且可能身陷囹圄,为什么还要偷一枚邮票呢?这是不近情理的,不可思议的!林鹤觉得其中必有原因,但他又无法得知雪子心中的隐秘,那痛苦和烦恼就愈加强烈了。
  “你说我是个爱说谎的女孩,猜猜看,我都对你说过哪些谎言?”雪子似乎想透露一些实情,故意这样问道。
  林鹤颇感意外。他看了雪子一眼,沉吟道:“我不想猜。你说了谎,就自己坦白嘛,为什么叫我猜呢?”
  雪子格格地笑起来,笑声清脆美妙。她抱着林鹤的脖子不住摇晃,撒娇地说:“你猜呀,你猜!我要看看你有多少心眼……”
  林鹤思忖片刻,缓缓地说:“你刚来时说自己丧失了记忆,连家乡也记不得了。可后来说起你的经历,说你闷死老刀的过程,所有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显然,你所谓丧失记忆是一个谎言。”
  “对,我怕你盘问我,就撒了谎。”
  “那么,你有遗传性精神病也是撒谎吧?”
  “你看我像吗?我是发作过一次,那是我有意把自己某些情况透露给你……这个谎言编得可笑,把你吓坏了吧?”
  林鹤窘得脸颊通红。他想起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原来雪子竟是清醒的,真是出乎意料啊!他很想问问雪子为什么编那。根花绳,为什么要他将她绑起来,却不好意思开口。显然,雪子是针对他的怪癖,为冲破他的性压抑而安排了这幕戏剧。如此看来,精神方面可能隐藏着疾病的倒是林鹤自己。
  “那么,那么……”林鹤避开雪子意味深长的目光,又问:“初见面时你连《蝴蝶》的价值都不懂,想来也是谎言吧?”
  雪子没有回答。她离开沙发,拿起自己的女式手袋,掏出一个黑色的通讯录小本。林鹤惊异地看见她从里面拿出邮票塑料袋,那套《蝴蝶》就夹在透明的塑料薄膜之间……
  “我当然懂得它的价值。瞧,我会永远珍藏它,因为它是我们相识的媒介。”
  “你说你把它卖了,也是谎言!可是你把钱交给了我,让我和小旅馆老板结帐……”
  “都是谎言。今天我们结婚,我要把这些事告诉你。我想做一回诚实的妻子!至于我为什么说谎?还有哪些谎言没有揭穿?我恳求你不要问了,再问,你逼得我又要说谎!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保证,过了今天就把全部真相都告诉你,请你再相信我一次!”
  “都是谎言,什么是真实的呢?……”林鹤伤心地自言自语。
  雪子在沙发前跪下,洁白的婚纱覆盖着地毯。她抱住林鹤的膝盖,眼睛凝视着林鹤。
  “有一件事情我没有说谎,我爱你,真心地爱你!我从没想到我会这样爱一个男人,过去我曾那样地仇恨男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我自己也抵挡不住这种爱情。我说一千句话,九百九十九句都是谎言。只有一句话是真实的,这句话在我心中重复了千千万万通,那就是我爱你,永远爱你!”
  雪子说着,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将胸前的婚妙打湿一片。这是真诚的眼泪,林鹤的心被这泪水浸润得膨胀起来。在诸多谎言的衬托之下,这一句真话竟如金子一样闪闪发光。他深受感动。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所受的伤害全都得到了补偿,爱情重新闪耀出熠熠光辉!
  “这就够了!只要这一句话是真的就够了……”林鹤将脸埋在手掌间,也抽泣起来。
  “我大伤你的心了,是吧?我在干什么?我寻到了珍贵的爱情,又亲手撕碎它……可是,我在什么情况下爱上了你呀,这原本就是注定不该发生的爱情!我的谎话说得太多,我已经无法表白自己的心迹了,这真叫我痛苦啊!我只能告诉你,我们的爱情太离奇了,太离奇了……”
  雪子把头埋在林鹤膝盖之间,白藕似的脖颈随着双肩的抽“搐而颤动。林鹤俯视着纤细的脖颈,怜悯之心油然而生。是的,太离奇了,谁知道这姑娘遭遇了什么?经受着什么?但是,只要那一句话是真的。林鹤就能原谅她的一切过错!林鹤抬起头,注视着镜框里的《荷花》小型张。他渐渐地产生了信心:给雪子机会,信任她,让她作出选择,这样做是对的!雪子总有一天会把红印花连同她的真心交到林鹤手里。
  当林鹤再次要离开雪子时,天已过了中午。林鹤叫她一起下去吃饭,她说不饿。林鹤走到楼梯口,她衣裙窸窣地跟了过来,眼睛里的神情犹如依恋主人的小狗。林鹤正要扭开门锁,却有一阵离愁袭来,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怔怔地望着雪子。雪子红润的嘴唇半张半合,似乎在渴望热吻。多情的眼睛尽是幽怨,目光如丝线牵扯着林鹤的心灵。林鹤跨上两级楼梯,雪子竟像飞起来一般跳入他的怀抱。他们在狭窄的楼梯上久久地接吻,仿佛分别多年又重逢的恋人。这突如其来的激情不可理喻,林鹤有些诧异,又无法抗拒地卷入爱的旋涡。
  “我想……我想到黑洞里去。”雪子喘息着说:“我想再看一看那里……”
  雪子神情中有一种东西,使林鹤感到今天她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不能拒绝。于是他拥着她,一边亲吻,一边慢慢向卫生间走去。
  隐藏在大镜子后面的小门,许久未有开启过。自从雪子的秘密逐渐明朗以后,她再也没钻入黑洞躲藏。阁楼里仍保留着上次雪子醉酒而卧的情景:地上铺着被褥,铁皮箱上摆着蜡烛,连那半瓶人头马酒和神秘暧昧的花绳也原样放在枕头旁……燃烧的蜡烛使人产生种种回忆。这间曾为林鹤贮藏邮票的密室,总有一种奇异的气氛,人像被施过催眠术似的,恍恍惚惚地离开了尘世……
  “我们呆在黑洞里,永远不要出去。”雪子眯着眼睛,盯着蜡烛的火苗,轻轻地说。
  林鹤抱住雪子躺倒在地铺上。雪子颤抖的身体蕴藏着无限激情,像闪电,像火烧,很快将林鹤带入欲仙欲死的境地。烛光下,她的身体竟那样美丽,润滑的皮肤朦朦胧胧泛出一层光晕,隆起的胸部和臀部曲线奇妙无比,瀑布似的黑发覆盖着丰腴的双肩……林鹤悟到美妙的肉体具有极大的魔力,因此而产生的爱情最是铭心刻骨。雪子对他产生一种鸦片似的影响,竟是无法解脱,无法取代的。人性的复杂,在情爱与肉欲中表现得最充分。
  雪子特别温柔,特别激动,她仿佛预感到世界末日即将来临,贪婪地抓住眼前的幸福。她把爱与绝望揉和在一起,从身体每一部分传达给林鹤
  “你是怎么了?”林鹤对雪子的激情感到惊讶。
  “今天我们结婚,我一生也忘不了这个日子……”
  “明天早上去教堂,才算正式结婚呢!”
  “我等不及了……”
  林鹤望着烛光照射不到的远处,黑暗充满空间,使这间奇特的新房变得神秘而幽深。他心中涌起一阵忧伤,却又难找原因。雪子刚来时总爱钻到这儿发呆,她似乎偏爱一个黑洞似的世界。假如真能如此,林鹤又何尝不喜欢呢?摆脱了利益的冲突,回归到原始人状态,雪子的美也许会更加突出吧?
  雪子潮红的脸喷着热气,高高挺直的乳房上沁出细细的汗珠。她拿起枕边的花绳,套在林鹤脖颈上,另一端拴住自己的脖颈。她一面亲吻林鹤,一面仔细地将两人绑在一起。这根山雪子撕碎的衣裙编织成的绳子,对林鹤有一种奇怪的魔力,极易刺激他变得狂热。暧昧的象征如电流击中他灵魂深处某个最隐秘的枢纽,于是他生命中沉睡着的精灵听见了咒语,跳跃欢舞起来!他朦朦胧胧地记起雪子的话:另外一种爱情是烈酒,甚至是毒酒。现在,即便是毒酒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喝干。林鹤在这一刻感受到生命的真实存在,比平日任何时候都清晰、明确。他爱雪子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其奥秘就藏在灵与肉相结合的美妙的一刻之中吧!
  蜡烛忽然熄灭了。林鹤伏在雪子身上,好像死了一样。雪子也失去知觉,瘫软的身体一动不动。黑暗中两个捆绑在一起,昏昏沉沉地聆听着死亡的脚步。生命耗尽之后,死亡以睡眠的形式进行演习。林鹤微弱的理性细细品味着极乐之后的死寂。他若明若暗地窥见了生命的本质。心像渐渐浮现起来,变得清晰可见,他随之发出感叹:今天与雪子所达到的境地,怕是此生难得了!
  林鹤隐隐约约听见敲门声,蓦地想起洞外世界。他急忙挣脱花绳,起身穿衣服。今夭这样的日子,下面必定忙乱不堪,他作为主人竟不露面,实在荒唐。雪子点燃一支新蜡,赤裸身子看着林鹤发呆。一行清泪流到她的腮旁,神情万分哀伤。她俯身倒下,抱住林鹤双脚久久不放。
  “就这样走了……结束了……”
  林鹤吻着哽咽的雪子,告诉她有人敲门,他必须下去了。不知怎么,他觉得自己有些残酷。他穿好了衣服,劝雪子睡一会儿,便钻出黑洞。他的心好像被雪子的小手抓着,一揪一批地疼。这种感觉非常奇怪。
  当林鹤走出卫生间时,雪子上身探出黑洞。她哭着喊叫:“再见了,林鹤,别忘记我!”
  林鹤惊讶地转回身,望见雪子的半截身体。犹如美女雕像挂在墙壁上。他不知所措地摊开双手,喃喃地说:“再见什么?忘记什么?我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这一瞬间,雪子雕像般的半截裸体,永远留在他的记忆里。
三十


  傍晚时分台风袭来。天空忽然漆黑一团,暴风雨翻卷肆虐,发出可怕的呼啸。康泰路上一棵法国梧桐连根撅起,横倒在马路中央。它的枝杈刮断了高压电线,整个地区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来自太平洋的风暴像一个蛮横的醉汉,它用拳头敲击屋顶,使得瓦片飞溅。它狂笑着卷起沙石落叶,劈劈啪啪摔在玻璃窗上。它跌跌撞撞地破坏着一切,殖民地时代的洋房发出痛苦的呻吟。暴雨当然是狂风的伙伴,它毫不留情地从天空俯冲下来,仿佛要一下子淹没大地。城市的排水系统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降雨量,马路上很快积满齐膝深的水,看起来像一条条浑浊的河流。这样的狂风暴雨多年不见,人们惶惶不安地等待它尽快离去。
  因为停电,“巧遇”咖啡厅点起许多蜡烛,摇曳的烛光为林鹤的婚宴增添了一种特殊气氛。客人们都来了,他们是在台风袭击之前到的,此刻正担心如何回家。林鹤穿着一套黑色西装,笑容可掬地在宾客中寒暄。他不时看看窗外漆黑的天空,铝合金窗缝钻进“吱吱”的风声似乎令他不安。雪子没有穿婚纱。她穿一件猩红色的连衣裙,胸前缀着钻石似的纽扣,晶莹闪亮。味咪和菲菲帮她将长发挽成一个漂亮的髻子,插一根带金链的发簪。虽然烛光暗淡,新娘的美丽仍那样光彩夺目,引得客人们都把目光投在她身上。她很少说话,凝目注视面前的一支蜡烛,神情有些忧郁。
  喜宴设在吧台左边的房间里,过去是大胖家的客厅。圆形门洞连接中央带座厢的房间,那里有一个被台风滞留的客人,就是古怪的经纪人谷其隆。他依然是盖世太保打扮,独自守着蜡烛喝啤酒。这间屋子北面也有一个圆形门洞,通往小包厢。包厢的拉门关得严严实实,里面却呆着两位不速之客:山羊和骆驼。他们在此喝了一天啤酒,桌子底下堆着小山一样的空酒罐。大胖满脸堆笑地对他们说明:晚上老板办喜事,咖啡厅不对外营业。骆驼指着窗外阴暗的天空吼道:“人不留客天留客,这样的大雨也撵我们走吗?”大胖只得作罢。
  三张圆台面摆满美酒佳肴,客人们围坐在桌前,吃喝谈话,渐渐忘记了屋外的暴风雨。这些客人主要是林鹤在邮票市场结识的老朋友,牛司令全班人马来了,王老头、黑皮阿三等邮摊摊主也来了。小邮精万分荣幸地出席了邮王的喜宴,他还是第一次作为宾客受到邀请呢!彼此熟悉又有共同话题,气氛自然格外热烈。他们议论最近邮市的暴跌,在座的人或多或少都遭受了损失。顾阿婆、金虎、大胖等另坐一桌,他们更像自家人,谈论着小楼里的日常琐事。这一桌最醒目的客人是大老黑,他穿着一身警服,严肃威风,一双牛眼机警地审视着每一个人……
  大老黑也是个不速之客。下午,他来找林鹤,说发现了重要情况,要与林鹤单独谈谈。林鹤心里不自在,知道他又是为雪子的事情来。他邀请大老黑参加婚宴,现在人多事杂,一切等吃过喜酒再说。大老黑执拗地说:“不,我执行公务,饭是不吃的!”林鹤敷衍不过去,只得领他到二楼的空房间里。大老黑开门见山地说,根据大胖、阿里提供的线索,他对经常出没于咖啡厅的两个东北人进行了调查。他找到了他们住的招待所,在旅客登记本查出了他们的住址。大老黑打电话与佳木斯公安局联系,得知这两个人有犯罪前科,现在可能是一个诈骗团伙的干将!他说完,瞪着大眼看了林鹤许久,一字一句地道:“我怀疑雪子也属于这个诈骗团伙,他们里应外合,来窃取你的珍邮!”
  对于骆驼和山羊的情况,林鹤心中有底,并不感到意外。但是大老黑“福尔摩斯”式的推论,倒使他大吃一惊!本来老觉得这两个家伙是杀手,是对付雪子来的,没想到他们是诈骗团伙,而且雪子与他们同伙……但是这绝不可能,大老黑的猜想太离奇了!林鹤只要提出一个疑问,就可以推翻大老黑的假设:雪子已经拿到了红印花,她为什么不跟同伙逃离,而在这里与林鹤结婚呢?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大老黑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当事人,十分恼火。他认为如果林鹤积极配合,这案子早破了!他梗着脖子,黑着脸,对林鹤说:“我为你的事很费心思,并不是与你为难,我觉得你处于危险之中!我是个警察,康泰路上的治安我要负责。虽然我这人毛病很多,但是我对居民们忠心耿耿!康泰路像一个村庄,我热爱这个村庄!”
  林鹤急忙抚慰大老黑。他觉得大老黑确实是个忠于职守的民警,只是对于生活表层下错综复杂的矛盾不太理解。正好台风来了,林鹤说什么也不让大老黑走。于是婚宴上又多了一位宾客。
  “喂!喂!”牛司令尖着嗓子叫道,“你们说,谁帮林鹤逃过了邮票暴跌的灾难?”人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好像有些醉了。不等别人回答,牛司令端着酒杯高呼:“新娘!这位新娘是福星!林鹤见了她就想开始新的生活,正好,被他躲过一场股灾……啊,不对,邮灾!我要敬新娘一杯酒,也好沾着福气……”
  黑皮河三一向持相反观点,此时不好扫新娘的兴,便含糊其辞地附合道:“真的,真是高人啊!”
  王老头在老花镜后面翻翻白眼,倔头倔脑地说:“不叫你们这些司令,邮票也不会在一个月里暴跌百分之五十!邮灾,哪有什么邮灾?只有人灾!”
  牛司令好像被人踩痛了脚背,“哎哟哎哟”地叫起来。他踮起脚尖,一只细小的胳膊在空中舞动,说:一什么?没有我们主力,邮市涨得上去吗?为了前一时期的牛市,我至今还套着一万封《熊猫》无法脱手呢!我们的牺牲最大……”
  王老头反驳道:“《熊猫》现在跌到五元五角,你们又没赔本。”
  眼镜师爷一帮人喊:“股市呢?股市从三百多点涨到一千点,我们白白踏空一个牛市!”
  牛司令酸溜溜地说:“林鹤,你真是诸葛亮转世吗?我卖给你的西南药业,已经涨了一倍多了……”
  雪子似乎为林鹤解围,主动端起酒杯,笑盈盈地道:“不是敬我酒吗?怎么又去谈生意了?”
  牛司令忙转过身,与雪子碰了碰杯,仰脖喝下杯中酒。因为激动,他竟呛得咳嗽起来。
  “我敬新郎一杯酒!”想不到小邮精站了起来,小手端着酒杯,伸到林鹤面前。
  林鹤温和地笑道:“小孩不能喝酒。”
  小邮精瞪起乌溜溜的眼睛,争辩道:一谁说我是小孩?我套了十二张林妹妹,卖也卖不掉,愁死我了……”
  黑皮阿三打趣道:“愁什么?卖不掉也不怕,十二位林妹妹都嫁给你好了!”
  众人哈哈大笑。小邮精却郑重其事地说:“我祝邮王早日出山,收拾局面,创造邮市新繁荣!”
  大家正惊讶他说话像个大人,却见那孩子抢着与林鹤碰杯,咕咚一声,将满满一杯白兰地喝了下去!林鹤阻拦不及,只好也把杯中酒喝了。牛司令说:“咦,真是好汉一条!”但小邮精摇摇晃晃,一下子瘫在椅子上,童稚的脸上燃起一片大火。众人忙给他倒水捶背,他却一摆手说:“不要管我!”
  这段小插曲过后,旁边那一桌也轮番过来敬酒。大胖夸赞雪子创立了“巧遇”咖啡厅,使他有了当经理的机会。阿里说了一大套浮华词藻,赞美雪子善良、聪明、美貌。金虎驼着背,嘿嘿笑着,也不说话,只管和新娘、新郎碰杯,将酒大口灌进肚子……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人人面红耳赤,兴奋活跃。大胖抱怨停电,否则现在应该放《婚礼进行曲》了。阿里立即用口哨吹起这曲子,居然悠扬动听,博得一片掌声。咪咪小姐拿起一个苹果,建议新郎新娘共同咬苹果。但林鹤温文尔雅的神态,使人感到这类建议未免粗俗,因而没有得到大家响应。菲菲小姐一把夺过苹果,自己咯吱咯吱咬起来……
  台风渐渐减弱,雨也小了一些。天空仍乌黑乌黑,时时有闪电迸射,却并无雷声。烛光将客人们身影投射在墙上,黑黢黢如演皮影戏,别有情趣。林鹤悄悄地瞥雪子一眼,她满脸红云,酒意浓厚。但是在她兴奋、激动的神情后面,林鹤看见了不安和哀伤。她嘴角浮着难以捉摸的笑容,林鹤看着这笑容,心无端地忐忑不安。天空突然打了一个雷,众人冷不防吃了一惊。雷声拖着长长的尾巴滚向远方,留下一串咳嗽似的咕咕噜噜的声音。风雨又紧了。
  就像这雷声一般突兀,山羊和骆驼出现在圆形门口。他们各自拿着一杯酒,默默地站着。开始,大家没有注意他们,然而有一股阴冷的煞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渐渐地,人们停止了说笑,把目光集中到两个东北人身上。
  “诸位朋友,我们是远道来的客人,想敬新娘一杯酒。在我们东北,碰到这样的喜事很是吉利,不管熟不熟悉都要敬酒祝贺,表示一下心意!”山羊说话的内容热情洋溢,声音却像干冰一样带着寒气,使人听着不由起了一层鸡皮。
  雪子脸色由红转白,怔怔地看着山羊和骆驼走到面前。她眼睛里一瞬间迸出仇恨、狂怒的火星,但立即又咬住嘴唇,使自己平静下来。她端起一杯白兰地,琥珀色的酒浆因手指颤抖而在玻璃杯里轻轻摇荡。她脸颊上浮起讥诮的笑容,说:“两位朋友真是热心肠,不请自到,为我的婚礼增光添彩!好,我就干了这杯。”说完,雪子一仰头喝尽白兰地,一缕残酒顺嘴角淌下来。
  山羊和骆驼各拿一罐嘉士伯啤酒,默默地注视着雪子。山羊的手指捏着薄铁皮罐,发出一种嘀嘀嗒嗒的声响,好像用密码发电报。他的眼珠呈灰褐色,毫无光泽却透出致命的威胁。他没有从雪子脸上得到期待的反应,便慢慢地、不间歇地喝干了铁罐里的啤酒。
  “听口音小姐和我们是老乡哩。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谁也不能忘了家乡啊!”山羊意味深长地说。
  “我忘不了,什么事情也忘不了!”雪子挺起胸,高高地昂着头,眼睛里分明有一种骄傲的、蔑视一切的神情!山羊死死地盯着她,她毫不畏惧地迎着他充满威胁的目光。
  山羊和骆驼悻悻地离去。山羊捏铁皮罐的声音变得急促、尖锐、仿佛丢下一连串的咒语。骆驼则把啤酒罐捏成一张薄薄的铁皮。
  在其他人看来,这只是两个古怪的东北人向新娘敬酒,林鹤却知道其中包含的复杂内容。他们进行了一场交锋!林鹤看得出雪子以决绝的态度与他们分道扬镖,而他们也用某种暗示向雪子最后摊牌。林鹤的心忽然紧缩起来,不祥的预感从他脑海中掠过!这个暴风雨之夜,莫非会发生什么可怕事件?山羊和骆驼也许安排好某种手段,使雪子防不胜防,遭到暗算?……
  机灵的拳击手阿里看出了林鹤的心思,悄悄在他耳边说:“我去套套他们!”便蹓到小包厢去了。林鹤心神不宁地望着他的背影,希望他能摸到一些底细。
  这时,酒席上又热闹起来。大家双双对对地喝酒说话,房间里变得混乱嘈杂。大胖挤在咪咪小姐和菲菲小姐中间,低声吟哦他过去写的诗歌。两位小姐吃吃笑着,轮流灌他喝酒。牛司令不知何时钻到外间座厢去了,和孤寂的经纪人大谈期货发展道路。小邮精摇摇晃晃地走到屋子中央,一边滴溜溜转圈一边唱:“妹妹的鹦鹉今何在?……”王老头和黑皮阿三激烈地争辩邮市暴跌是否已经见底……屋外风雨声被屋内的声浪淹没了,仿佛离得那么遥远。一朵朵蜡烛火苗各自往不同的方向摇曳,自由地跳起舞来。喜气伴着白兰地的芬芳在空中弥漫……
  雪子目不转睛地瞅着林鹤。她好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身沉浸在她与林鹤两个人的世界里。她说:“我爱你。”又说:“这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她仿佛有许许多多话要说,却只能说这样一些短小的句子。她的目光特别温柔,又有一种强烈的离愁。林鹤的心不禁慌乱起来,一刹那,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失去雪子,眼前的喜宴不过是一顿最后的晚餐!他想摆脱这种感觉,竭力避开雪子的目光。雪子却握住他的手,将一杯酒喝去一半,剩下一半递给林鹤。林鹤喝这半杯酒时,她微启着嘴唇,好像也喝下了什么东西。她笑了,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她的脸依然像洋娃娃,有一种天真的美吸引着林鹤。但是,这张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幸福、哀怨、歉疚、痛苦……种种情愫混合在一起,像一把把勾子抓挠着林鹤的心。
  蓦地,林鹤明白了这一刻的重要意义!这是别离,只有别离才会产生如此揪心的感觉。林鹤面容骤变,仿佛知道了将要发生的一切!他睁大眼睛,目光急切地追询雪子。雪子凄婉地笑笑,拿起刚才与林鹤喝酒的高脚杯,慢慢地举过头顶。忽然,她指尖一松,酒杯飘然落地。林鹤觉得过了许久,杯子才跌在花岗岩地面上。随着“当啷”一声,碎玻璃进溅开来。
  “碎了!碎了……”雪子佯装醉酒,格格地笑道。但是她眼睛里却涌出绝望的泪花。
  众人惊愕地看着她,都以为她真的醉了。林鹤的举动更叫大家难以理解:他急忙拣起玻璃片,手指颤抖着往一起拼,似乎想使酒杯恢复原样。这当然是徒劳的。但林鹤非常激动,好像这样做能挽救某种破碎的希望!一不小心,碎玻璃划破了他的中指,一缕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痛苦使他清醒过来,他放弃了无谓的努力。他痴痴地望着雪子,又望望面前一堆碎玻璃,缓缓地摊开双手……
  “就这样碎了。无可挽回……”他伤心地说。
  这时候,阿里急急地从外屋进来。他满脸紧张神气,使林鹤吃了一惊。他趴在林鹤耳边说:“快来!”林鹤知道有了重大事情,忙离席跟他走到吧台前。
  阿里告诉林鹤:两个东北人好像要绑架雪子!他刚到包房门口时,听见骆驼粗声喊道:“把她绑走!”他进屋陪他们喝酒,山羊又说起雪子所欠的债。他们抱怨雪子装作不认识债主,十分恼火!后来,两个家伙忽然提出新的要求:让雪子回敬他们一杯酒。如果雪子肯来,债务问题就好商量。否则,他们也不给雪子面子,要大闹婚宴,给新娘点颜色瞧瞧!……
  “怎么办?”阿里焦急地问道。
  “我去看看。”林鹤在吧台后面拿了一瓶洋酒,从容地往小包房走去。
  山羊和骆驼显然是喝醉了。他们焦躁地、无意义地将空酒罐捏成一张张铁皮,身子还不时地震颤着。他们似乎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又有些不知所措。林鹤走进包房,他们抬起头,一同射来充满敌意的目光。
  “两位朋友,新娘醉了,我代表她敬你们一杯酒。”林鹤微笑着打开酒瓶。
  “不,我们要新娘敬酒!”骆驼固执地说。
  “为什么?”
  “来而不往非礼也!刚才我们敬了新娘一杯酒,现在当然应该由她回敬我们喽。”山羊慢条斯理地道。
  “恕我直言。我们不是头一回打交道了。二位老在这附近转悠,到底想干什么?你们和雪子有什么过节,可以和我说。她欠的债我还,你们还不放心?”
  “只怕你没法还!”骆驼喊道。
  “我们和雪子的关系很复杂,说出来会吓坏你这新郎的!还是请新娘来敬一杯酒,我们只说一句话就行了。”山羊坚持自己的提议,似乎对林鹤横插在中间很不耐烦。
  林鹤不肯让步。他对两个东北人的无理要求深感恼火,脸渐渐地涨红起来。“不行。新娘醉了,不能来敬酒!”
  小屋里的气氛顿显紧张。山羊瞪着死鱼一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林鹤。骆驼绕到林鹤背后,在一张老式沙发(这是大胖搬家时留下的)里坐下,呼哧呼哧将热气喷在林鹤脖颈上。与此同时,金虎和阿里出现在门口,警觉地观察包房内的动静。双方剑拔弩张,僵持不下。
  “在我们东北,闲房可闹得很凶啊!”山羊充满威胁意味地说了一句。
  “怎么个闹法?”林鹤沉着地反问。
  “把新娘绑走也不一定%”
  骆驼睁大充血的眼睛,似乎对沙发扶手发生了兴趣。这沙发是大胖父亲六十年代买的,结实耐用。扶手上镶着厚厚的木板,是柳木,多年来磨得光滑闪亮,纹理清晰,显露出尚好的本质。骆驼却怪声叫道:“咦,这木头烂了!”林鹤扭过头,只见他用棒槌似的手指往扶手上戳,如此坚实的木板,竟被他一戳一个洞。他故意炫耀这吓人的功夫,一下接一下地戳着,沙发扶手立即出现五六个洞眼。他的眼睛仔细打量着林鹤的头颅,露骨地表示出自己的意图:他很想在林鹤脑袋上试试手指的力量!
  金虎怒不可遏,他背着手,躬腰驼背地走到沙发跟前。“老弟,你是睁眼说瞎话哩!这样的木头会烂吗?”说罢,他伸出铁爪般的五指,在柳木板上一抓,顿时抓起一把木渣!他把木渣捏成粉未,飘飘洒洒地从指缝漏到地板上,一边对骆驼说:“看看,哪里烂了?嗯?哪里烂了!”
  骆驼泄了气,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金虎的地躺拳他看见过。割人脚筋的功夫更令他不敢轻举妄动。这场手指功夫的比试,他显然又处于下风!
  林鹤对山羊笑道:“要绑走一个活人,恐怕不那么容易吧?”
  一向面无表情的山羊,此时面红耳赤。他正想说什么,却半张着嘴巴怔住了,身穿警服的大老黑出现在门口。
  “你们两个都不要走,等会儿跟我上派出所去一趟!”大老黑威严地指着山羊和骆驼说。
  骆驼叫起来:“为什么?”
  “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还要问为什么吗?”
  山羊慢慢地立起身,冷笑道:“好哇,告官了,做得真绝呀!”他翻翻白眼,浑身抽搐一下,蓦地转向林鹤:“你!你让这位警察把新娘和我们一起带走!”
  这回是林鹤惊叫了:“为什么?”
  “因为雪子是我们的同伙——桃花妹妹!”
  骆驼骂骂咧咧地喊:“什么东西!自己跑来结婚,还出卖我们……”
  大老黑意味深长地瞅着林鹤。林鹤觉得脑袋快要爆炸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旋转颠倒,使他不敢睁开眼睛。他什么也不想听了,只想立即见到雪子!他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出包房……
  客厅里一片漆黑。刚才小邮精出了个洋相:那杯白兰地使孩子大发酒疯,他不仅又唱又跳,忽然叫喊肚子里起火了!他跑到窗前,拉开铝合金窗,对着夜空张大嘴巴,要风雨帮他把肚子里的火灭掉。于是,一阵狂风刮进屋子,先将蜡烛统统吹灭!人们手忙脚乱地抱开小邮精,把窗关好,又到处找火,将蜡烛一支一支重新点燃。……
  林鹤回到酒席时,蜡烛尚未全部点着。他发现雪子的坐位空着。人形晃动,影影绰绰,他看不清雪子在哪里。山羊和骆驼揭露了雪子的身份,使他极为震惊!美丽温柔的雪子,竟会是一伙匪盗的同伙,林鹤实在无法想象!他要雪子亲口向他证实,才肯相信。但是,雪子哪里去了呢?昏暗的光线,混乱的场面,搅得林鹤昏昏沉沉。脑子里像有一部打桩机,轰轰地撞击着,片刻不停……
  忽然,电灯亮了,屋子里一片光明!客人们揉着眼睛,啧啧赞叹。当最初的晕眩过去之后,大家吃惊地发现新娘不见了!通往后面楼梯的门虚掩着,显然曾有人从这里出去。牛司令不一满地说:“新娘怎么逃席了?”大胖为雪子辩解道:“她喝醉了,大概上楼去休息一会儿……”林鹤脸色煞白,一言不发,像一座石雕站立在酒桌前。气氛渐渐紧张起来,客人们或窃窃私语,或面面相觑,都感到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大老黑从小包房出来,一脸心满意足的神情。但他一眼看见林鹤身边的空椅子,马上叫起来:“雪子呢?”大家告诉他,刚才一阵大风吹灭了蜡烛,电灯亮时新娘就不见了。大老黑顿足喊道:“糟了,她逃跑了!”客人们更加惊讶,都不明白这位警察说的话。大老黑一个箭步跨出门外,打开后门欲外出追赶。
  “请大家不要惊慌,我知道雪子在哪里。”林鹤说话了。他恢复了平时的从容镇静,声音不响,却清晰可闻。“新娘醉酒实在失礼,我代她向大家道歉。你们继续喝酒,我上去照料一下。”
  林鹤缓步走到门口,拍拍站着发愣的大老黑,朝他的座位指了指,示意他回座入席。然后,他背着双手,一步一步走上楼梯。
  其实,林鹤比大老黑更明白雪子已经逃走。他怀着满腔悲哀,在二楼拐角处的窗口往街上看。台风虽小了些,茫茫大雨却无休无止地下着,马路上积水还没退去,像一条污浊的河流荡漾着波浪。林鹤仿佛看见了雪子,她穿着那件猩红色的连衣裙,趟着水,奔向不可知的地方……
  林鹤步履沉重地踏上三楼。他想知道答案。他相信雪子一定给他留下了答案。走进房间,一切摆设照旧,连雪子的小手袋都挂在衣架上。林鹤几乎本能地走到床前,摘下了《荷花》镜框。他感到自己窒息了,拆镜框时手指颤抖得那样厉害,以至于半天也不能卸开背面的木板。
  红印花不见了!
  林鹤木木地坐在床沿。这就是答案吗?一种失落感像毒虫似地啃噬着他的心灵。他预感到今天的结局。他没去翻衣架上的手袋,那里面不会有什么东西。他抱住头,苦苦地思索着。狂风在窗缝里透进尖利的啸声,雨打在玻璃上发出意想不到的巨响。穿越这一切声音,林鹤努力地辨认着雪子的脚步……
  猛然,林鹤站立起来,急急地奔向卫生间!是了,一定在黑洞里!林鹤确信自己的判断。对于他和雪子来说,黑洞是一个特殊的地方,具有摆脱一切的象征意义。雪子一定会把答案放在那里!林鹤打开镜子,扭动机关,小门弹了开来……
  他闻到一种熟悉的气味,好像是雪子身上的香味。今天中午那狂热的爱情,是雪子作为新娘奉献出来的,也是他们最后的告别。林鹤觉得这是非常珍贵的回忆。他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好像雪子就在他身边。
  当林鹤点燃了蜡烛,三样东西跃入他眼帘:一封信,厚厚的一叠信纸,大约是下午雪子独自留在黑洞里时写的。婚纱,雪子表现出特别的兴趣的婚纱,它像一个女人一样,横陈在雪子躺过的地铺上。紫檀木盒,盖子敞开着,红印花小字当壹元醒目地躺在紫红丝绒衬垫上!它背面朝上,那黑色的,略微歪斜的十字架赫然显现,充满警世意味。
  林鹤慢慢地在铁皮箱前跪下,低垂着头,许久许久。他仿佛在向神祷告,又仿佛在对失去的情人倾述,那神态肃穆而感人。然后,他拿起了雪子的信……
三十一


    林鹤:
    现在是说真话的时候了。当你看这封信时,我已经走了。虽然我不知
  道在哪一时刻、以什么方式离去,但我肯定正奔向遥远的地方。只是为了
  我们的婚礼,我才延宕了出走的日期。对我来说,这是一生中唯一一次婚
  礼,其珍贵、其重要,是我肯用性命来交换的。我最终做不成你的妻子,
  然而与你象征性地结过婚,足以使我在漫长的生涯中聊以自慰了。
    还记得你讲给我听你对红娣说谎的事情吗?你说你在谎言中越陷越深,
  不能自拔,终于在与红娣登记结婚前逃走了。我的情形也是如此,不,比
  你还要严重得多!我构筑了一座谎言的大厦,只要抽动一块基石,大厦就
  会轰然倒塌。你想,我怎么能在这样的大厦里生活呢?
    从我的角度重新叙述一下我们的爱情,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你会感
  到既熟悉又陌生,甚至会吃惊地睁大眼睛!但无论如何,我要把这个故事
  讲给你听——这是我答应过你的。
    你从头开始就陷入了一个阴谋。这是针对邮王的名气、财富精心设计
  的阴谋,设计者就是桃花帮。我对你说过桃花帮,那其实是个诈骗盗窃集
  团,专门诈骗古董文物、珍宝名画。常用的手段是色相与武力相结合,长
  期潜伏,伺机下手。过去,我们曾屡屡得手。这一次,我们把目标对准了
  你的珍邮。从东北邮商那里,我调查了你的身价,你的邮藏,你的为人……
  于是,一个丝毫不懂邮票价值的、天真可爱的姑娘在邮市里出现了。经过
  几次等待落空后,终于与你邂逅相遇……
    回过头讲讲我吧。我对你讲过的经历,有的是真,有的是假。童年,
  我是一个聪明漂亮的、爱说谎的女孩——你一句话猜中了我的原型。我不
  安份的天性、双重的、稍有扭曲的人格,使我注定不能过平常人的生活。
  小时候,我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狐狸,一只火红的漂亮的狐狸!去深圳、
  遭到流氓老刀的蹂躏,这些都是真实的,从此我对男人恨之入骨。但是,
  我没有退却,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喜欢这种冒险、刺激的生活。我发挥我的
  聪明,以难以想象的手段掌握住那些流氓,桃花帮在我影响下变成高智商
  诈骗集团。顺便说一下,那个山羊就是老刀,我并没有杀死他,而是使他
  变成我的奴才!这些男人都是豺狼,他们互相撕咬吞噬,只要巧妙利用他
  们之间的矛盾,他们的力量就全归我所有了。我巩固了自己的地位,成为
  仅次于帮主的桃花妹妹。我用我说谎的天才,编制出一幕幕有声有色的戏
  剧,在人世间巧取豪夺。
    你一开始就使我吃惊,我从未遇到过像你这样好骗的人!同时,你的
  清澈柔和的目光,蜷曲飘逸的长发,给我留下非常特别的印象。我以两元
  伍角的面值价格,买下了你的《蝴蝶》。可那一只只美丽的蝴蝶飞进我心
  灵深处,制造出一个难以解释的、奇妙的梦幻!从那时起,我就无法摆脱
  你的影响。你用美的魔力罩住了我:邮票画面、爱情故事,以及你内心细
  腻敏锐的感受……这一切都使我痴迷。虽然我是犯罪团伙的主要成员,但
  我心底潜藏着对美的渴望,非常强烈的渴望!我想,这也许是我天性的另
  一个侧面吧,否则我为什么总把那只狐狸想象成热烈的火红颜色呢?
    这样,我不可避免地动了真心。由于我的不幸遭遇,我从没真正爱过
  哪个男人。爱情的火焰一旦燃烧起来,其炽烈程度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但是干我们这一行,最忌动真心,无论爱情还是友谊,连想都不能去想。
  我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本来很容易得手的事情,却被我的不合时宜的爱
  情拖延下来。
    当然,像我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放弃猎物的。你收藏的珍邮价值非同
  一般,所以这次由我亲自出马,我怎么能空手而归呢?帮主和同伙又怎么
  肯放过我呢?我犹豫、矛盾,脑子被激烈的斗争折磨得痛苦不堪!当你枕
  在我的腿上,坦白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我时,我觉得你像一只纯洁的羔羊。
  要我亲手宰杀这只羔羊,这双眼睛会永远印在我的心底,使我不得安宁!
  怎么办呢?我简直后悔认识你这样一个人。还记得吗?那时我经常钻进黑
  洞,其实我是在侦察你的邮票。一只只铁箱子里藏着堆积如山的邮票,如
  此巨大的财富,又勾起我的贪欲。我在黑暗中坐着,构思如何把这些邮票
  运出黑洞……这时,你来找我了,像唤一只心爱的小猫一样,召唤我走出
  黑暗。你安慰我,爱抚我,为我虚构的危险而担忧,帮我寻找其实并未失
  去的记忆。我的心又被爱的暖流溶化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你的依恋日益加深。我试图探寻一条出路:有
  没有可能与你永远生活在一起?首先我要知道你爱我的程度,也就是说,
  当你明白了我是什么样的女人,还会不会接纳我?于是,我在窗台乘凉那
  个月夜,骇人听闻地谎称自己是个精神病患者。你尽管表现出吃惊,却依
  然爱我,关怀我,很使我感动。但是我不明白你在性的问题上为什么这样
  冷淡?是不是对我不感兴趣?我就从另一个角度激发你,制造了那个疯狂
  之夜。结果很好,我们真正溶合在一起了。同时,我进一步透露出自己的
  经历——我曾被污辱并堕落过。这是任何男人都难以容忍的事情!第二天
  我看见你拼命洗刷自己的身子,我的心都凉了。你满脸痛苦地出去时,我
  认为再也不会有什么希望了。但是,当我知道你是出于自责,出于内疚,
  是为了我的“精神病”而这样痛苦时,我的感动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简
  直惊呆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呢?从那时起,我就决心放弃过去
  的生活,死心塌地追随你。我觉得未来充满光明!
    可是,现实不允许我作出这样的选择。由于我迟迟不下手,山羊和骆
  驼找来了。你曾多次追问我半夜出去干什么?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在和他
  们谈判。我想洗手不干,退出桃花帮。我什么都不要,帮里存有一大笔钱,
  我占头份。这钱我让他们分掉,我不要了。但是无论我怎么说,他们都不
  答应!他们威胁要揭穿我的底牌,要盯在这里,不让我过安宁日子。他们
  甚至可能害你性命!我知道,这些亡命之徒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情况十
  分危急!我只好让步,答应再干一次。我搞到他们满意的珍邮,他们就走
  人,从此不相干扰。这样,我就把手伸向了你的红印花……
    这是多么痛心的事啊!当我看见你失去红印花小字当壹元,那么痛苦,
  都么伤心,我的。都碎了!这枚珍邮几经波折,甚至刘书记这样的人临终
  时还是把它交还给你。我竟又一次将它窃走!我忽然觉得,这不仅仅是一
  枚邮票,一笔巨额财富,它还是你精神世界的某种象征。我在你坦诚的心
  上狠狠踩了一脚,同时也出卖了我们的爱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将
  红印花暂时藏在床头小镜框里。
    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是你我那晚摊牌式的谈话。我必须向你解释我的
  种种不可理喻的行为。于是,我编了自己是杀人犯的谎话。如果你害怕,
  你退缩,我也好作选择。我可以带着红印花逃之天天,回到过去的日子。
  既然干了最卑鄙的事情,我的心又一次向黑暗沉沦。杀人是无法解决的问
  题,不是判刑就是偿命,我把你和我都逼上了绝路!但是,你提出一个我
  意想不到的方案:马上和我结婚,然后叫我自首,让法律来决定我们的命
  运!你用爱情来鼓舞我重新做人,至诚至真。你说你会做一个好丈夫,在
  家等待我归来;你说你会常去监狱探望我,使我对未来充满希望……噢,
  你的那些话,我至今想起眼泪还止不住流下来……有谁这样爱过我,这样
  帮助过我?我是要重新做人了!你的话像一个惊雷,炸碎了包住我灵魂的
  污垢结成的硬壳……我向你跪下了。当时我就在心中发誓:即使牺牲我的
  一切,也不能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那一夜你在花园里散步,我也一直在抽烟思考。我决心与山羊、骆驼
  断绝联系,不与他们做交易!然而,我也痛苦地认识到:做你的妻子我不
  合适,甚至不可能。谎言堆砌的大厦终将倒塌,我直到这个时候都没对你
  讲过真话听!你的一切安排都是根据我的谎话作出的,经不起法律的审判。
  要知道我不是一个被迫杀人的姑娘,而是一个真正的诈骗犯,找艾律师又
  有什么用呢?更重要的是,我既不肯把红印花偷给山羊和骆驼,桃花帮必
  不会善罢甘休。我呆在这里,只会把祸水引到你身边。他们是可怕的恶魔,
  你会因为我而遭到伤害的,我决不能让这种不幸发生!……
    怎么办呢?只有我离开你,一切风波才会平静。我为爱你得罪了桃花
  帮;同样为了爱你,又不得不离开你。这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啊!我在暗中
  哭了一次又一次,真是肝肠欲断!然而为了你的幸福,我决心走了,一个
  人漂泊远方……
    但是,我也有一些自豪,毕竟我为所爱的人作出了牺牲,毕竟我为美
  好的情感付出了代价。像我这样一个专门坑骗别人的女人,能够做一次对
  得起自己良心的事情,应该特别有意义吧?我想,以此为起点,开始我的
  新生,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我会那样去做。
    我要把红印花还给你。像我取走时一样,把它放在紫檀木盒子里。我
  希望你看见红印花时,心灵能得到安慰。它能证明你的信念:人心并不完
  全是黑暗的!
    当我拆开小镜框时,发现一个微妙的细节:我藏红印花时,是带十字
  的背面朝外,而现在是暗红底色的正面朝外。这说明你动过它了,你知道
  我窃取了红印花。可是你不动声色地原样放好,甚至连我夹的发丝记号也
  不碰。你在耐心等待,等待我自己做出抉择……
    我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你真的那么傻吗?你真对我的企图一无所知
  吗?现在我怀疑自己最初的判断。你肯定有不同凡响之处,你睿智的目光
  不可能对身边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你只是在等待,等待美好的种子在我
  心中生根发芽。我想到刘书记、牛司令、大胖……你周围所有的人,都在
  你的等待中悄悄地发生变化。你身上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渗透到人心中去,
  与那里的黑暗作斗争!我今天的选择,正是你影响的结果。我知道你有一
  本心灵的邮册,黑暗中闪现着美的火花,最为你所珍视。我想,我也能为
  你留下一枚小型张吧?
    吻你,你这奇特的好人。离开你虽然很伤心,但我已经从你身上汲取
  了许多东西。走到天涯海角,我心中都会浮动你的影子。我会好好生活的,
  我很聪明,任何事情我都会干好——但绝不干坏事!
    最后提个不该由我提出的建议:你应该与红娣结婚,她最适合做你的
  妻子。
    我走了。我像一只小船,渐渐地离岸,渐渐地远去……
                             雪  子
  林鹤读完信,最初的冲动就是想把那只小船追回来。他离开黑洞,打开临街的窗。一阵风雨扑面而来,林鹤打了一个寒噤,方省悟到雪子已经走远,无处可寻。他关上富,呆呆地站立着,心情如雨夜一般沉郁。雪子美丽的身影不断在房间各个角落闪现。窗缝透进的风声变幻成雪子的喃喃细语,仿佛在继续诉说那难以结尾的故事……
  林鹤从抽屉里取出珍邮册,干燥的纸页散发出他所熟悉的、枯叶似的气味。他把红印花小字当壹元夹入早已留出的空位。现在,九枚红印花都归来了,静静地躺在巴掌大的老货邮册里。林鹤内心感慨万分,他把红印花一张一张翻过来,父亲幼时画的十字呈现在眼前。它们像一排神秘的符号,使林鹤敬畏而又惶惑。他想知道这种暗示与他沉浮不定的人生有何关系,却始终猜不透其中奥妙。然而,他清楚地感觉到九枚红印花凝集着某种东西,使这历时百年的薄薄的纸片,有了超乎寻常的重量。
  林鹤收起邮册,脑子里一片茫然。红印花全找回来了,今后再找什么?他环视空寂的小屋,觉得压抑、憋闷,片刻都不能滞留。没有了雪子,屋里的一切都引起他刺心的疼痛。他渴望找些事做,蓦地想起楼下的客人,急忙走下楼梯。
  客人们全都走了。厨师阿福、阿玲等人正在收拾桌子。餐厅还残留着异样的气氛,大家用疑虑的目光注视着林鹤。坐在火车座厢里的大胖和大老黑迎了上来,他们还在等他。大老黑一副立了大功的得意模样,大胖则激动得满脸喷红,好像一个醉汉。
  “真没,真没想到,偷红印花的会是,会是她!”大胖结结巴巴地说。
  “雪子呢?我有许多问题要问她。”大老黑一本正经地说。
  林鹤缓缓地说:“雪子走了,红印花找到了。没有人偷红印花,是我放错了地方……”
  两个人一脸惊诧的神情,好像看见天花板从空中落下。大老黑像是对林鹤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那两个家伙,我让值班的小王带到派出所去了……罪证不足,但起码是酗酒闹事!”
  林鹤送他俩出门。大胖忧虑地说:“没有雪子,巧遇咖啡厅怎么办呢?”
  林鹤说:“你把它承包出去吧!”
  大老黑告别时用力握握林鹤的手,疼得他咧开了嘴。大老黑用人民卫士的热忱口吻说:“放心,邮王,有我在谁也不敢惹你!”
  两位重量级客人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林鹤默默地站着,不想回去看宴席散尽的场面。台风已经过去,雨时下时停,天空也有一种结束聚会的寂寥。马路上积水迅速退去,中央已经露出柏油路面,像黑鱼的脊背在路灯下闪着光亮。林鹤踩过水洼来到路中央,信步朝前走去。他没有目的地,只觉得走走心里轻松些。但他的眼睛总往树荫搜寻,似乎在那里可以发现雪子的倩影。
  林鹤挂念着雪子:现在她也许上火车了吧?也可能就在上海隐藏起来。可是不知道她身边带了多少钱,别像上次欠小旅馆老板的债那样狼狈……林鹤忽然记得那是雪子的谎言,不由苦笑起来。不管怎样,他总觉得最初出现的雪子最真实;现在的一切,反倒变得虚幻了。他明白了雪子的底细,以及发生在他身边的骇人的阴谋,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雪子走了,他心中的洞如何填补呢?雪子的信揭露了自己的罪恶,林鹤却觉得她的形象更艳美、更鲜活。一只火红的、漂亮的狐狸——假如以它为主角印制一枚小型张,背景是白皑皑一片雪地,那该多美啊!狐狸在雪原上跑啊跑啊,没有方向,没有目标,狡猾的眼睛里透射出孤寂的目光,为自己的聪明所困惑,为未来的生存而迷惘。它在纯洁而空旷的雪原上,燃起了一团生命的火焰,野性的火焰……林鹤仿佛真的看见了这枚小型张,心像被火烫了一下,泪水忽然涌满眼眶。
  雨又下起来了,不急不猛,却格外缠绵细长。林鹤被雨水里了起来,衣服湿透了。他回忆起和雪子朝夕相处的日子,那一份温馨在胸间缭绕,更增添他的伤感,他的惆怅。雪子为什么要走呢?她难道不明白林鹤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换取他们的幸福?此刻,林鹤思念雪子的心情一阵比一阵强烈,心中的钝痛渐渐变得锐利,仿佛换了一把刀,继续进行一场漫长而残酷的手术。马路上空无一人,林鹤真想在风雨中大喊:“雪子!雪子!你回来吧——”但他只是默默地走着,走着……他把痛苦埋在心底,不肯一下子宣泄出来。忍耐可以使痛苦变得深沉,留下隽永的余味让他慢慢咀嚼。
  不知不觉地走到国际礼拜堂。林鹤站住脚,伫立在教堂花园的铁栅栏前。风雨弥漫,教堂更显得阴暗神秘。屋顶上耸立的十字架,使林鹤的心悸然而动。他本想明早来教堂与雪子共同接受牧师的祝福,却不料新娘忽然失踪。所牵扯的红印花珍邮,背面也有同样的十字。这一切似乎真有某种安排,莫非他的奇特的经历早已命中注定?但此时林鹤并没有宿命感,他心中充溢着对人间沧桑的感慨!仰望着雨夜背景中的十字架,林鹤回想自己坎坷的一生:少年丧母、技校遭难、垃圾箱里谋生、积累成山的邮票……他感到自己既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即便在富足强盛的今天,他还失去了心爱的女子,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人生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磨难呢?反过来想:没有磨难又怎么成其人生呢?也许人类正是在这类思辨中,渐渐产生了宗教意识吧?教堂尖尖的屋顶,拱圆的大门,仿佛封锁着另一个世界。林鹤力图看清那世界,却被阴晦的风雨挡住了视线,只在心中留下了一个庞大、庄严的影子……
  林鹤十指交叉,合抱胸前,低垂着头默默祈祷。他是为雪子祈祷,求上帝宽恕她的罪行,保佑她平安幸福。他的心非常虔诚,非常激动,泪水合着雨水一行行急速地落在胸襟。湿透的长发粘在他苍白的脸上,瘦长单薄的身体不住颤抖,路灯在他身后拉出一个长长的、孤寂的黑影。风又强劲起来,教堂花园里的柳树枝条狂舞,树干弯成一张弓。教堂大门内传出咚咚的声响,仿佛那全能者正漫步走来……
  林鹤离开教堂。他心中还在默念刚才的祷词。这姑娘应该得到宽恕,因为她灵魂里藏着如此深沉强烈的爱。林鹤现在才明白:雪子爱他,胜过他爱雪子。雪子为爱作出的牺牲就是最好的证明!可惜明白得太晚了。一个人爱心尚存,灵魂里就保留着美和善的净地。仁慈的主会拯救雪子的。
  痛苦的压力一分一分地增长,持续不断。雪子走了,林鹤的记忆里留下一个永恒的黑洞。雨水浸透衣服,浸透汗毛孔,凉冰冰地浸入他内心。他抬头仰望天空,雨帘使他窒息,模模糊糊只看见无垠的黑暗。他继续向前走。人行道上有一个娉婷的姑娘,乌黑的长发披至脊背,穿着一件猩红色的连衣裙……那不是雪子吗?林鹤的心跳到喉咙口,热血一下子涌上头顶。他急忙跑过去,雪子的身影却消失在一片树荫里。林鹤站着,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眼睛努力在黑暗中搜寻。忽然,雪子又出现在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倚着法国梧桐朝他微笑。林鹤顾不得思索,扬起一只手,一边奔跑一边喊:“雪子,你听我说……”可是,跑到梧桐树前雪子又消失了。林鹤等待着,他不信雪平再不会出现,他不信雪子不听他把话说完……
  然而,雪子再也没有出现。
  林鹤步履沉重地往回走去。痛苦的压力达到极点。一瞬间,他好像听见胸腔里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心像酒杯一样碎裂了……
  林鹤回到家,天已黎明。顾阿婆一直盘腿坐在楼梯边的小床上,林鹤开门进来,她咳嗽一声。林鹤摸黑走到床前,顾阿婆伸出苍老而温暖的手掌,在他淋湿的头上抚摸。老人找不出话来安慰他,只是默默地抚摸他的头发,抚摸他的脸颊。那双皮肤枯裂的老手不住颤抖,传达出心底深处的感情。老人最理解林鹤。林鹤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像一个小孩回到老祖母的怀抱,呜呜地哭泣起来。他哭了很久,哭得很尽情,长河似的泪水都被顾阿婆的手掌擦净了。最后,一颗心终于平静下来……
三十二


  冬天的日子,邮商们很不好过。邮票行情经过夏日暴涨,秋季暴跌,入冬以后便陷入长久的萧条。肇嘉浜路邮票市场冷冷清清,顾客很少光临。即便有几个老邮迷来到,也是打听行情的。他们与邮商闲聊一会儿,结论总是一句话:“还要跌!”然后匆匆离去。寒风在邮市空地滚来滚去,套着整版邮票、成封小型张的塑料袋,被风刮得窸窸窣窣颤抖。邮摊主人一脸苦相,与街心花园枯败的花草、马路边光秃秃的树梢,以及阴沟旁冻结的薄冰,构成一幅色调苍凉的图画。
  林鹤又在邮市里出现。他领着一个眼睛弯弯、面色苍白的小姑娘,缓步于邮摊之间穿行。他微笑着向邮商们打招呼,飘逸的长发像往日一样引人注目。他开始购买邮票,少量地、持续不断地买进!邮商们振奋起来,这是一个正确无误的信号:邮票价格见底了,邮市的春天快要来临!
  邮王回来了。他肯定要回来,离开邮市他能上哪去?用邮商的眼光看,林鹤深谋远虑地做了一次空头,黑皮阿三迅速地计算出:林鹤现在可以用比他抛出邮票低百分之四十的价格,将这些邮票全买回来。也就是说,邮王的财富一下子增加了百分之四十。真是做得漂亮!牛司令说,他卖给林鹤的西南药业,一路涨,林鹤一路抛。股市冲千点大关时,他正好全部抛完。股市稀哩哗啦又跌下来,林鹤却赚到手一千万……总之,在他们看来,林鹤从夏到秋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战役,堪称投资界的杰作!
  然而,林鹤自己好像不在意。他神情温和平静,眼睛里略带一点忧伤。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小姑娘身上,时时弯下腰,絮叨地给她讲邮票常识。他决定买进几万、十几万元的邮票,只是简单地向王老头、黑皮阿三等人吩咐几句。小姑娘指着邮票问这问那,他便赶紧弯下腰去。他像一个普通的父亲,领着宠爱的女儿来逛逛邮市。
  邮商们当然记得那个不寻常的婚宴。一场台风吹灭蜡烛,新娘忽然失踪了!这事情像神话一样,在邮市里流传了很久。现在,看见这小女孩,大家都猜测林鹤的生活又有了新变化。谁是林鹤的新伴侣呢?
  “多漂亮的竹子呀!瞧,这张邮票上画的竹子,一节一节往外鼓,像豆荚一样……哪里会有这样的竹子?”
  “这叫佛肚竹。另外三枚邮票是紫竹、茶秆竹、金镶玉竹,一套四枚。还有一枚小型枚,画面上画的毛竹,边框印着清晨的竹林,是一幅逆光照片……”
  “我喜欢竹子。我的集邮册里有一片竹林多好哇!”
  “那就买吧。记住,集邮不能乱买滥集,拣自己喜欢的,买一套是一套,深深印在心底里。”
  “我懂。今天就买一套《竹子》,妈妈也会喜欢的……”
  小姑娘穿着红色滑雪衫,戴一顶大红绒线帽,她的病态的小脸被这一片鲜红印上了血色。她将新买的邮票捧在手上,珍爱地欣赏着,一弯月牙似的眼睛荡起笑意……林鹤在一旁注视她,觉得她的笑容很像她妈妈。他内心被什么东西触动了,脸上也浮起笑容。
  林鹤与红娣结婚了。这对青梅竹马的情人,经过几十年的曲折坎坷,终于结合在一起。这似乎是必然的结局。雪子一走,林鹤就厌倦了热闹纷繁的生活。他遣散了司机、保镖、卖了汽车,康泰路上那栋小楼连同咖啡厅都租给了大胖。他搬到华侨公寓住,与红娣、顾阿婆、两个孩子过着恬淡安宁的日子。经过暴风雨般的动荡,林鹤又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
  换一种活法是不可能的,林鹤只能这样活。他常想起韦柏辉的话:一个人热爱一项事业,在事业上表现出天才,并且与事业有奇缘,他就注定从事这项事业并取得成功。每当打开邮册,林鹤都会暗自吃惊。他的《红印花》、《蓝军邮》、《祖国山河一片红》,汇合到韦柏辉的阔边大龙四方连、福州对剖票、孙中山像中心倒印等珍邮中去,构成极为丰富的邮藏。清、民、纪、特、文革、JT……各个时代的邮票集中在林鹤手中,构成一条长长的项链,令他目不暇接。红娣嫁给他,带来了韦柏辉的遗产。好像歪打正着,林鹤怎么走,都走在邮王之路。
  林鹤与红娣的情感深厚、平稳、犹如树根默默地扎在泥土里。他们仿佛从来就生活在一起,片刻未曾分离。回忆往事会给他们带来新鲜感,他们经常倚在床头,久久地谈论着三十多年来的人和事。冬月明亮清冽,将带着寒气的银光撒在床上。红娣偎在林鹤胸前,望着窗外的月亮,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林鹤这时就会产生一种感觉: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邮票市场的人们不知道林鹤这段婚事。这一次,林鹤对谁也没说。邮商们对他的一切都怀有强烈的好奇心,种种传说又在邮市里流传开来。林鹤平静的笑容,从容的举止,在他们眼里又像过去一样神秘。
  林鹤先买回文革票、纪特票,又买回《荷花》、《唐朝簪花仕女图》、《红楼梦》等前景看好的小型张,再买《三国演义》、《韩熙载夜宴图》、《敦煌壁画》之类年代较近的邮票……他好像对什么邮票都感兴趣,一批一批买进,表现出巨大的信心。许多犹豫不决的邮迷跟在他后面,也开始选择吸纳他们喜欢的邮票。邮市渐渐有了活力。
  “林鹤,这邮票还会涨吗?”王老头疑惑地问。
  “为什么不会呢?”林鹤微笑着反问,“你是老邮商了,当然应该知道,接近春节单位企业发奖金,大家手中有钱,很多人会来买邮票的。邮市又会起个小高潮。”
  “现在这个样子,谁会买邮票呢?”王老头喃喃地道。
  “他们会买的。”林鹤满怀信心地说。
  林鹤喜欢站在蘑菇状水泥凉亭下。从这里向西南角望去,有一棵生长在栅栏外的香樟树,树冠伸进邮市。夏天,王老头等几个邮商总爱在树荫底下摆邮摊子。那天,雪子就站在离树荫很近的空地上,拎着手袋甩来甩去,洋娃娃似的脸上充满迷惘的神情。林鹤站在这里,一眼看见她,心就被某种东西攫住了……现在,他下意识地往那边瞅,仿佛雪子还站立在原地。他心中涌出缕缕思念,对那一段奇遇终不能忘怀……
  雪子一直没有消息。她像一阵清风消失得无影无踪。黑皮阿三不知从哪里听说,雪子嫁给一个台湾老板,已经在海峡那边安家了。牛司令则神秘地告诉林鹤:雪子在希尔顿大酒店、贵都宾馆一带出没,螃蟹老张曾看见过她……种种谣传不足信,却总有人提起她。林鹤自己也梦见过雪子的下落:她在课堂上绘声绘地讲故事,一群小学生瞪着眼睛,入迷地听着……
  一切都过去了。梦醒时分总有一阵惘怅在心头缭绕。这种滋味很难明言,它伤感而美丽,是梦与现实的桥梁。
  夕阳西下,林鹤领着晶晶离开邮市。他们沿着肇嘉浜路的街心花园缓缓西行。冬天的落日大而无光,白塌塌地像一张薄饼。林鹤回想起雪子就在这里停住脚,问他《蝴蝶》为什么那么贵。他把《蝴蝶》按面值价卖给了她。这是他们结缘的起点,也是林鹤受骗的开始。世上的好与坏,恶与善,常常交织在一起,叫人难以分辨,正因如此,林鹤对这个地点,对雪子回眸一笑这个瞬间,有着特别的感触。他说不清人生的意义,却觉得那是一条宽阔的河,不管有多少暗礁浅滩,不管有多少漩涡潜流,它总是那样坦荡地、无可阻挡地向前流去……
  “爸爸,世界上有多少人集邮?”晶晶打断了林鹤的沉思,忽然问道。
  “全世界吗?那可数不清……中国就有上千万邮迷。”
  “他们为什么集邮?”
  “邮票很美丽,同时又能保值、升值。有的人为了投资,有的人出于爱好。但不管是什么目的,只要跨进这个领域,他们就被美吸引了,心渐渐地沉浸进去,被美的幻想控制住了……”
  “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人成为邮迷吗?”
  “当然。”
  “我懂了。人心总是热爱美啊!”
  他们说着,渐渐远去。夕阳在他们身后投下一高一矮两个影子……

TOP

[转帖]红印花

终于贴完了!!!!

TOP

[转帖]红印花

楼主好有耐心,我光翻页就翻得手酸了~~~~~~~~~~~~~~~~~~~~~~
只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字从眼前飞过……——………^-^

TOP

[转帖]红印花

这中篇小说和我当初看的那篇多少有些出入,但情节大致相同.

TOP

返回列表 回复 发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