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花 台 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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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一块活的雨花台石
这是一个旧故事,也可以说,是一个新旧交织的故事,因为故事的前半部,发生在
很久以前,后半部,却是最近的事,相隔了很多年,一件古怪得不可思议的奇事,才算
是有了结果。
先从前半部讲起。
我的中学同学中,有各地来的人,其中有一位,来自镇江,事情就开始在这位镇江
同学身上。
这位同学,叫徐月净,这个名字很古怪,有点像和尚名字,而他家又恰好在金山寺
下,是以我们都戏称他为“和尚儿子”,徐月净是一个好好先生,给我们取了一个这样
的绰号,居然也认了,不加抗议。
镇江金山寺,是一所很有名的寺院,白蛇传中,法海和尚作法,“水漫金山”,就
是引长江水来浸金山,而金山是长江江中心的一个小岛,岛上怪石嶙峋,树木葱翠,寺
院依山而筑,气势雄伟,真是一个好去处。我有一次游金山寺,就是和徐月净一起去的
,因为那一年过年,我邀他在我家住了几天,年初四,他也邀我到他家中去,当天下午
,他就带我去游金山寺。
那天天气十分冷,中午开始阴冷,等我们到了金山时,天开始下雪,爬山到了金山
寺,雪愈下愈大,看来已无法游山,只好游寺了。
我们在寺中转了一转,徐月净道:“好冷,你要不要喝杯热茶,寺中的和尚我全熟
。”
我笑道:“当然,你本来就是和尚儿子!”
徐月净显得很尴尬,他忙道:“别胡说,在学校说说不要紧,在庙里,不能胡说。
”
我呵著冻得发红的手:“好,我不说了,最好找一个有学问的和尚,可以和他谈谈
天。”
中学生容易自命不凡,我那时以为自己知识丰富,所以才提出那样一个要求来。徐
月净立时道:“好,有一个和尚,叫智空,他最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而且有各种古怪的
故事。”
我十分高兴:“好,找他去!”
徐月净带著我,穿过了大雄宝殿,经过了几条走廊,他自小在金山寺玩,自然对寺
中的一切,熟得可以,他到了一间禅房门口,敲著门,里面有人道:“进来,是月净么
?”
我不禁呆了一呆:“他怎么知道是你呀?”
徐月净眯著眼,向我笑了一笑:“我也不知道,事实上,他好像有一种特别的力量
!”
就一句话,已经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徐月净推开门,我向里面望去,只见一个和
尚,坐在一张桌子之前,正在抄经书。
这个和尚,如果他不是穿著袈裟的话,看来也是像一个教员,他看到了我们,笑了
笑,徐月净道:“智空师父,这是我的同学,卫斯理。”
我也不知道向和尚应该如何行礼才好,所以只好点了点头,智空和尚倒很和蔼可亲
,点头道:“请坐,外面下雪,好冷啊!”
外面的确很冷,但是禅房中很和暖,因为生著一炉炭火,我在炭火边坐了下来,徐
月净道:“智空师父,卫斯理最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你将那只木鸭子拿出来,给他看
看。”
智空和尚微笑著,站起身,来到一只木柜前,打开一个抽屉,回头过:“你来看!
”
我忙走了过去:“是甚么东西?”
我说著,已经看到那只“木鸭子”了,那是一截老树根,样子就和一只鸭子一模一
样,真可以说是维妙维肖,但是却一眼可以看出,那是天然生成的。
这东西自然奇趣,我拿起来玩了一会,然而离我想像中的“离奇古怪”,还差得很
远。
接著,在徐月净的要求下,智空和尚又给我看到几样东西,一样是壳作宝蓝色的“
凤凰蛋”,我想那大约是驼鸟蛋,另一样,是一串念珠,看来并没有甚么特别,但是据
智空和尚说,它是山魅的骨头做的,“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自然不好意思追问下去。
还有一只很旧的竹盒子,盒中放著一块黑漆漆的黑西,就是真正的“狗宝”,“牛
黄狗宝”,倒是时时听说的珍贵药材,却不料看来竟如此不起眼,而且我自料不会有甚
么疑难杂症,需要动用到“狗宝”的,是以我的兴趣愈来愈淡了。
外面的雪仍然十分大,但反正徐月净的家就在金山,我我已有要冒雪回去的意思,
徐月净也看出我有点不耐烦了,他对我道:“智空师父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东西,可以令
你大开眼界的!”
我不经意地道:“是么?”
智空却道:“我没有甚么特别的东西了,你们要不要去吃一碗斋面?”
徐月净道:“怎么没有了,你那块石头呢?”
禅房中的气氛,本来是很融洽的,可是徐月净的这一句话才出口,我立时便觉不对
头了!
在刹那之间,徐月净像是说错了甚么极其严重的话一样,现出十分慌张的样子来,
而智空和尚的面色,也陡的一变,变得十分难看。
只有我,全然觉得莫名其妙,因为我实在想不出徐月净的那一句话,有甚么不对头
的地方。徐月净只不过问,“你的那一块石头”,一个和尚,藏著一个石块,决没有甚
么不对。
可是看当时的情形,徐月净倒像是问了一句“你藏的那个女人呢”一样。
如果我当时年纪大一些,我一定会装著看不出气氛有甚么不对,不再去追问。可是
当时我却年轻,我只觉得奇怪万分,我立时道:“甚么石头?”
我这样一问,徐月净和智空和尚的表情,更是尴尬了,就像他真的藏著一个女人,
已经被我识穿了一样,智空和尚先是瞪了徐月净一眼,徐月净也像是做了甚么大错事一
般,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然后,智空和尚转头,望著窗外:“啊,雪愈下愈大,你们也该回去了!”
为了那块石头,智空和尚竟由热诚欢迎,而变成下逐客令了,而且,徐月净和他配
合得很好,立时道:“是啊,我们该回去了!”
我当时气得几乎立时要嚷了起来,但是我却忍住了未曾出声。我的心中当然感到十
分疑惑,不知道他们提到的那块石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已决定要弄清楚这件
事,而且决定先在徐月净的身上下手。
所以我道:“好啊,我们该回去了!”
徐月净和我一起离开了禅房,到了房外,他忽然又叫我等一等,又进房去,和智空
和尚叽咕了一阵,然后才带著惴惴不安的神情,走了出来。
我们一起离开了金山寺,向下山的路上走著,到了山脚下,我仍然直向前去,徐月
净伸手拉住了我的衣服,道:“你到哪里去?我家在那边!”
我道:“我知道你家在那里,可是我现在要到码头去,搭船进城。”
徐月净愣然道:“进城?干甚么?”
我大声叫道:“回我自己的家去!”
徐月净呆了半晌,雪十分大,我们两个人,只站立了片刻,连眉毛上都沾了雪花。
徐月净在呆了半晌之后,才道:“你……你在生我的气了?”
我知道徐月净是一个老实人,非用重语逼他,是不会发生效果的,是以我立时道:
“我何必生你的气,我们根本不再是朋友了,为甚么我要生你的气?”
徐月净著急道:“你说甚么?为甚么我们不再是朋友,我们是好朋友!”
我冷笑著:“是啊,是好朋友,与和尚眉来眼去,算甚么好朋友?”
徐月净低下头去,呆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哀求道:“卫斯理,这件事,别再提
了好不好?”
我的好奇心,使我变得硬心肠,虽然徐月净已急得几乎哭出来了,但是我还是道:
“不行,那块石头究竟是甚么,你得详细告诉我!”
徐月净抬起头来,哭丧著脸:“那……那不行,我答应过智空师父,不对任何人提
起。”
我看出徐月净已经快投降了,是以我又逼了他一句:“哼,我还以为我们真的曾经
是好朋友!”
徐月净望了我半晌,又叹了一声,拉住了我的手:“好,我讲给你听!”
他拉著我,进了一家小菜馆,在一个角落处坐了下来,我们棒著酒杯,暖著手,徐
月净又道:“我对你说,便是这件事,你无论如何,不再对旁人说起。”
我笑道:“一块石头,何必那么紧张,那究竟是一块甚么石头?”
徐月净道:“一块雨花台石。”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可是徐月净说得很明白,那是一块
雨花台石,我在一旁听了之后,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不错,雨花台石是十分有趣的东西,晶莹美丽,可爱异常,花纹和质地好的雨花台
石,价值也相当高。但是无论如何,一块雨花台石,不值得如此神秘,除非他们两人神
经上都有多少毛病。
我在呆了一会之后,道:“行了,早知只不过是一块雨花台石,我们也不必吵架。
”
我已经表示我没有兴趣再听下去了,可是徐月净究竟是老实人,他既然开始讲了,
就要将事情讲下去,这时,他反倒主动的道:“这块雨花台石,与众不同,我也只见过
一次!”
我顺口道:“不同在甚么地方?”
徐月净的神色十分凝重,压低了声音:“它是活的!”
这一次,我真的疑心我听错了,我连忙问道:“你说甚么?”
徐月净重覆了一遍,说的仍是那四个字:“它是活的。”
我呆住了,出声不得,一块石头,雨花台石,它是活的,这实在荒唐到了超乎常识
之外,令人无法接受,我道:“活的?石头?你弄错了吧?”
徐月净神色严肃地道:“没有弄错,我看到过,虽然我只见到过一次,但是它的确
是活的,一点不假,智空师父根本不肯给我看,是我有一次,不敲门就进他的禅房撞见
的,他叫我无论如何,不能告诉别人!”
我的好奇心,被提到了顶点,因为我知道徐月净决不是一个说谎的人,而一块雨花
台石是活的那件事,又实在太无法接受了。
是以我的身子俯向前:“你详细告诉我!”
徐月净道:“那一天,是夏天,我推开他禅房的门,看到他正在凝视著甚么,而一
见我来,就立时拿袖子将桌上的东西盖住,我那时很顽皮,假装甚么也没有看到,和他
谈著话,突然掀开了他的衣袖,就看到了那块雨花台石了,它有拳头大小……”
我不等他再往下说,便道:“当时,那块石头是在跳著,还是怎么样?”
徐月净道:“我说它是活的,并不是那个意思。”
我道:“那么,它如何是活的呢?”
徐月净喝了一口茶:“你耐心一点,听我说下去,我当时看到只不过是一块雨花台
石,心中也感到奇怪,那块雨花台石很美丽,椭圆形,一半是深红色,另一半,是一种
近乎白色的半透明,本来,我看到是雨花台石,只不过顺手想拿起它来看而已,可是智
空师父却紧张得将我的手按住,叫了起来,道:‘别理它!’”
“我当时呆了一呆,道:‘这是甚么?’智空师父道:‘我也不知那是甚么,那是
我在雨花台拾回来的。’我道:‘我早就看出它是一块雨花台石了。’智空师父道:‘
可是它与众不同,你看。’智空师父说著,将那块雨花台石,移到了阳光之下。”
徐月净说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紧张,双手紧紧握著拳,面色也变了。
他的紧张神情,连带使我也紧张了起来,我道:“你看到了甚么?”
徐月净双手捧著茶杯,他的手在发抖,以致有好些茶洒了出来,他的脸色变得很苍
白,他的嘴唇颤动著,可是却说不出话来。
我心中更急:“你究竟看到了甚么?说呀,不论你看到了甚么,现在说出来,又有
甚么关系?”
我的话,多少起了一点作用,徐月净的神色,变得镇定了许多,他先叹了一口气:
“真是不可思议,那块雨花台石,一半是深红色的,而另一半,是半透明的,可以看到
石中的情形……”
我是一个心急的人,徐月净讲的话,不得要领,使我很急躁,我催他道:“那你已
经说过了,告诉我,在将那块石头移到了太阳光之下,你看到了甚么?”
徐月净道:“你别著急,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他讲到这里,又顿了一顿,我不禁叹了一口气,这个人,你愈是焦急,他愈是慢吞
吞,还是不要去催促他,由得他自己说的好。
徐月净在停了片刻之后:“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嗯……在太阳光下,那半透
明的一部分,看来更加透明,我看到,自那红色的一部分,有许多一丝一丝的红丝,像
是竭力要挤向那半透明的部分,而在那半透明的部分,又有一种白色的丝状物,在竭力
拒绝那种红丝的侵入,双方纠缠著,那种情形,使人一看到,就联想到一场十分惨烈的
战争!”
我望著徐月净──实际上,我是瞪著他,我的心中在怀疑他是不是正在发呓语!
在我的神情上,徐月净显然也已经看出了我的心中正在想些甚么,是以他苦笑了起
来,放下了茶杯:“我所说的,全是真话,信不信由你。”
我仍然瞪著他:“和尚儿子,你的意思是叫我相信,在一块石头之中,有一场战争
?”
徐月净感到十分尴尬,忙道:“不,不,那或许是我的形容词不怎么得当,但是,
在那块雨花台石之中,确然有著争执,我的意思是,那种红色和白色的丝状物,它们是
活动的,而且正在挣扎著,我说那块石头是活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并没有再说甚么,因为徐月净所说的一切,令我消化不了,我得好好将他的话,
在脑中整理一下,才能够逐渐接受。
而在我考虑间,徐月净又补充道:“所以,并不是说那块石头是活的,而是那块石
头之中,有著活的东西!”
那时,我已经将徐月净的话,仔细想了一遍。为了郑重起见,所以我不叫他的绰号
,而叫著他的名字:“月净,你一定眼花了,雨花台石有不少是有著极其奇妙的花纹的
,在阳光之下,稍有错觉,那种隐藏在石内的花纹看来就会像活的一样!”
徐月净忙摇著手:“不,绝不相同,你以为我没有看见过雨花台石么?我见过许多
美丽的雨花台石,但那些和智空和尚的那颗,完全不同,他的那颗,是活的,我的意思
是,石头中有活的东西!”
徐月净说得十分认真,他那种认真的态度,使我无论怎样想,也绝不会想到他是胡
言乱语。
我呆了半晌,才道:“你只看到过一次?”
徐月净点头道:“是的,智空师父不准我向任何人提起这块石头的事,甚至在他的
面前,也绝不准提起,我也一直遵守著自己的诺言,刚才,我一时冲动,提了起来,他
的反应如何,你看到了!”
我“唔”地一声:“他的反应,倒像是你提及他在禅房中藏了一个女人!”
徐月净苦笑道:“真像!”
我问道:“他为甚么那么神秘,不想人家知道他有著那样的一块雨花台石?”
徐月净摇头道:“我不知道。”
我问道:“那么,当时你看到了那种奇异的现象,你有没有问他,这块石头中,究
竟是甚么东西?”
徐月净道:“当然有,我看到的情形,实在太奇特了,我怎么能不发问?可是智空
师父自己也不知道那是甚么,他只是说了一些玄之又玄的话。”
我追问道:“他说了些甚么?”徐月净道:“他说甚么,上天造物之奇,决不是我
等世俗人所能了解的,又说甚么,佛能纳须弥于芥子,于芥子中现大千世界。”
我眨著眼:“这是甚么意思?”
徐月净道:“谁知道,佛法本来就是玄学,只怕连他自己,也一样不明白他的话是
甚么意思。”
我呆了半晌,吸了一口气:“月净,我想看看那块石头。”
徐月净吃惊地望著我,我完全明白,徐月净之所以吃惊,是因为他明白我的性格,
是想到了做甚么,一定要做到的那种人!
是以他忙摇手道:“不行,智空师父一定不肯给你看的,他一定不肯给你看!”
我也早已想好了我的办法,所以我道:“我不去求他让我看那块石头。”
徐月净的神情更吃惊了,他张大了口,呆了半晌,才道:“你不是要……要去将那
块石头……”
他是一个老实人,从他的口中,始终说不出一个“偷”字来,我不等他结巴巴再向
下说,就接上了口:“你和我一起去将它偷出来!”
徐月净大声叫道:“我不去!”
他叫得实在太大声,以致茶馆中的所有人,都转过头,向我们望过来。
我放下了茶钱,拉著他便向外走,到了茶馆外,我才埋怨他道:“你疯了,我们是
商量著到金山寺去偷东西,你怎可以那么大声?”
我和他一起向前走著,因为下雪,街道上泥泞不堪,我道:“我非去不可,谁叫你
将这种怪事告诉了我?你如果不敢和我一起去,就证明你在说谎!”
本来,像我这样的“激将法”,用在徐月净这样的老实人身上,是万试万灵的,可
是,这该死的“和尚儿子”像是已立定了主意,不肯跟我去偷东西了,他摇著头:“我
不去,就算我是在撒谎好了!”
第二部:两个倒霉的小偷
他讲出这样的话来,我倒无法可想了,我们两人都不再说甚么,只是默默向前走著
。
不一会,到了徐月净的家中,我们仍然相互间不说话,徐月净在他房间后的小院子
中,堆著雪人,他自然不是对堆雪人有甚么兴趣,只不过是他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谈
话而已。
我也不去理会他,自顾自在房间中盘算著,一直到吃过了晚饭之后,天色全黑了下
来,我们才开始说话,是我先开口,我道:“好了,和尚儿子,我不要你陪我去了,我
自己一个人去!你放心,别的和尚不会捉我,因为我不是去偷他们的东西,而智空和尚
就算捉到了我,他也不会声张出来,因为我是去偷那块古怪的雨花台石,他不敢对人家
说他有一块那样古怪的石头!”
我的诡辩,使徐月净一时之间,难以应对,他只是道:“我还是不去!”
我笑著:“我根本没有要你去,而我也早就盘算好了,和尚都要做早课,智空和尚
也不能例外,我们半夜偷进寺去,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一到清晨,和尚全都到佛堂念经
去了,我们就偷进禅房,偷了那块石头出来,管保万无一失。”
我心中实在还是想徐月净和我一起去的,老实说,一个人去做那样的事,总有点不
自在,所以,我故意在我的话中,用“我们”这两个字。
徐月净默不作声。
我又道:“这块雨花台石,既然如此之怪异,说不定有著极高的科学价值,如果让
它一直埋没在禅房中,那实在太可惜了,你可知道雨花台石的来历么?”
徐月净听得我忽然之际,转了话题,他也不禁一呆:“雨花台石的来历是甚么?”
我道:“全世界,只有南京雨花台,才有那种花纹美丽、质地晶莹坚硬的石头,当
然不是地上长出来的,它是天上掉下来的!”
徐月净道:“别胡说了!”
我笑道:“和尚儿子,你自己见识少,就不要讲人家胡说,你可知道‘天花乱坠’
这句成语?”
徐月净不服气地道:“当然知道。”
我道:“好,这句成语的上一句是甚么?”
徐月净瞪了瞪眼,说不上来。我笑道:“这就是了,你还是不知道。‘生公说法,
天花乱坠’,这里面是有一个故事的。”
徐月净道:“那和雨花台石,又有甚么关系?”
我道:“自然有关系,生公是晋时一位高僧,叫竺道生,他在虎丘说法,说得顽石
尽皆点头,他在南京说法,说得天花乱坠,自天上跌下来的花,都化为五色石子,所以
这个说法的地方,就叫做雨花台,那些石子,就是雨花台石。”
徐月净笑了起来:“你牵强附会的本领,倒是第一流的了。”
我道:“我也没有那么大的本领,那只不过是前人笔记小说的记载而已。”
徐月净道:“这种记载,如何信得?”
我道:“当然不能尽信,可是也多少有一点因头,天花乱坠,化为五色石子,自然
是没有科学知识的人所说的话,而如果从科学的观点来看,可能是有一颗流星,化为殒
石,穿过地球的大气层,变为千百万块小的殒石粒,落在雨花台这个地方,当万千殒石
粒坠下,不是正像天上的花朵纷纷坠下么?”
徐月净笑道:“好了,我说不过你!”
我也笑著,拍著他的肩头:“本来就是,我想他那块雨花台石,一定有著科学上的
研究价值,说不定,我们两人,可以研究出一些天文学上的意外新发现。睡吧,半夜我
会叫醒你的!”
徐月净苦笑道:“叫醒我做甚么,我又不曾答应和你一起去偷东西。”
我笑了起来:“你怎可以不答应?你要是不答应,一定会后悔一世!”
徐月净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甚么,我们钻进了被窝,虽说我们都想好好睡一觉,
再采取行动,可是却全紧张得翻来覆去,睡不著觉。
后来,我们索性不睡了,弄旺了炭火,详细地计画著如何开始行动。
等了凌晨三点钟,我们离开了徐月净的家。
雪己停了,积雪很厚,才一开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令得我和徐月净,连接打
了好几个寒战,我们缩著头,笼著手,顶著风,向前走著。
当我们开始上山的时候,风势劲疾,吹得我们两人,全身都像是冰一样,身上厚厚
的皮袍子,就像是纸糊的,一点也顶不了寒。
徐月净的牙齿打著震,以致他讲起话来,也是断断续续地,他道:“我真笨,会跟
你来干这种事!”
我也一样发著抖:“已经来了,还埋怨甚么?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有关那块石头的事
,我怎么会想出来要偷来看看?”
我们咬紧牙关,顶著寒风,向山上走著,积雪又厚,脚高脚低,身上的衣服又臃肿
,好几次跌在雪地上,在雪地上打著滚,我心中在想,只怕世界上自有窃贼以来,没有
哪两个小偷,有我们这样狼狈的了。
好不容易,来到了寺前,我们又不敢从寺正门进去,沿著围墙,绕到了寺旁。
当我们沿墙站著,受到寒风的威胁稍小了些的时候,徐月净又叹了一口气:“古人
做诗,说甚么踏雪寻梅,情调如何好,他妈的全是鬼话。”我呵著冻得发红了的双手:
“别理会那些了,我们还得爬墙进去。”徐月净叹著气:“这一辈子,总算甚么都试过
了,你先托我上去。”
我将徐月净托了上去,自己也爬过了墙,好在庙墙并不是太高,爬墙倒并不是十分
困难。
当我们爬进了寺之后,远远已断断续续,传来了鸡啼声,我们恰好是在金山寺后的
厨房附近爬进来的,厨房中有灯光,热气蒸腾,我们真想奔过去,好好地暖和一下,再
开始行动!
我们贴墙站了一会,才继续向前走,由徐月净带著路,一直来到了智空和尚的禅房
附近,才蹲了下来。也幸亏有徐月净带路,如果是我一个人摸进来的话,那些大殿、偏
殿、走廊、院子只怕已弄得我头昏脑胀,转到天亮,也转不出去!
但徐月净就不同了,他是自小在金山寺玩大的,对于寺内的地形,自然十分熟悉。
我们蹲了下来之后,更觉得寒冷了,棉鞋已被雪湿透,一阵阵透骨的寒气,自鞋底
之上,直冒了上来,两个人都在发著抖。
虽然我内心的好奇心,仍然是如此强烈,但是我也有点后悔了,真是的,放著暖被
窝不享受,倒来这里受这样的活罪!
远处的鸡,啼了又啼,可是和尚却老是不肯起身,好不容易,钟声响了起来,我们
看到,有些房间中,亮起了灯火,我们躲在墙角,看到寺中的和尚,一队一队,向佛堂
走过去。
又等了一会,佛堂那面,响起了诵经磐声、木鱼声,我低声道:“差不多了!”
徐月净点了点头,我们要相互扶持著,才能站起身来,而站起身来之后,我们的双
脚,根本已冻得麻木了,几乎难以向前挪动!
我们仍然相互扶持著,向前走了几步,从一扇角门,转进了走廊,走廊中静悄悄地
,天还没有亮,我们快步向前,奔了几步,来到了智空和尚的禅房门口。
我先贴耳在房门口,向内听了听,听不到有甚么动静,就推开了门,智空和尚果然
不在房间中。
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徐月净好像又犹豫了起来,我连忙用力一推,将他推进了房间
:“快,他那块石头,放在甚么地方?”
徐月净向那只大木柜的上面,指了一指。
我抬头向上一看,拖过了一张木凳,站了上去,再伸直了手,总算可以勉强够得上
那只抽屉的铜环,我拉住了铜环,将抽屉拉了开来。
我并不能看到抽屉中有著甚么,只是踮著脚,伸手在抽屉中乱摸著,总算给我摸到
了一只方形的盒子,我将那只盒子,取了出来,低头望著徐月净。
徐月净连连点头,我忙将盒子取了下来,推上了抽屉,跳下了凳子。
我将盒子打了开来,只见盒中放著一块石头,在黑暗中,也看不出那石头是甚么样
子的,我拿著盒子,塞在袍子的袖中,和徐月净两人,退出了禅房。
当我们又翻出了围墙之后,两个人是一口气不停,奔下山去的,天色才开始有点亮
,一路急奔,我们都大口喘著气,倒也不觉得冷了。
我们先在一个卖豆浆的摊子上,喝了一碗热热的豆浆,喝得头上冒汗。
当我们回到家中的时候,徐月净家的佣人,用吃惊的眼光,望定了我们,我们一起
来到了徐月净的房间中,我道:“怎么样,我说一定可以成功的吧!”
徐月净道:“快拿出来看看。”
我笑道:“你已经看过一次了,倒比我还心急!”
徐月净道:“那东西实在太奇怪了,我也一直在想,上次我看到的,会不会是我眼
花了。”
我自袖中,将盒子取了出来,打开盒盖,这时,天色已大明了,阳光从窗中照进来
,是以我一打开盒盖,就可以看到,那确然是一块雨花台石,有拳头般大小,一半红,
一半透明。
就算这块雨花台石,没有徐月净所说的那种神异的现象,也是一块令人见了,爱不
释手的有趣玩意儿。我将那块石头,拿了起来。
徐月净忙道:“快对著阳光看看,你就知道我绝不是骗你的!”
我将那块石头,举了起来,使太阳照在石头之上,在那刹那间,我也呆住了。
那块雨花台石的半透明部分,在阳光之下,变得几乎全透明,但也当然不是像水晶
那样的澄澈,不过,里面发生的事,也看得够清楚了。
我之所以选择了“里面发生的事”这样近乎不通的句子,是有原因的,因为我一眼
看去,就直接地感到,在那块石中,有事情发生著。
当然,我绝对无法知道是发生了甚么事,但是我的确看到有事发生。
事情和徐月净曾经形容的大致相若,但是徐月净的形容本领,相当低能,他曾选用
了“战争”这样的字眼,也不是十分恰当的。
正确地来说,那应该是厮拼,是无情的厮杀和斗争。为甚么会给我以那样的感觉,
连我自己也有点说不上来,但是我所看到的情形,的确使我立时联想到血淋淋的屠杀!
我看到,在那红色的一部分,有著许多红色的细丝,想挤到透明的那一部分来,而
在那透明的一部分,则有许多乳白色的细丝,在和那种红色的细丝迎拒著、纠缠著,双
方绝不肯相让,有的红丝或白丝,断了开来,迅速消散,但立时又有新的红丝和白丝,
补充上去,继续著同样的厮杀和纠缠。
我真是看得呆了,没有人可以否定那石头中的这些细丝是活物,因为它们在动、在
斗争。
我呆呆地望著那块石头,看了很久,紧张得我的手心中在冒著汗,我彷彿是在空中
,参观著一场惨烈无比的斗争,在小时候,我喜欢看黄蚂蚁和黑蚂蚁打仗,但是比起这
雨花台石中的那种厮拼来,蚂蚁打仗,根本算不了甚么刺激的事了。
徐月净一直站在我的身后,过了好久,他才道:“不是我眼花!”
我也喃喃地道:“也不是我眼花!”
徐月净的声音有点急促,他道:“这是甚么?怎么在一块石头之中,会有那样的事
发生?”
我撑著头,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才好,那全然是超出我知识范围以外的事,我
就想胡诌几句,也是难以说得出口。
我只好道:“我不知道,真是太奇怪了,那些东西,明明是活的!”
徐月净道:“是的,他们在互相残杀!”
我的手有点发抖,我将那块雨花台石,放了下来,放在桌子上。
当那块雨花台石离开了阳光的照射之后,透明部分没有那么明亮,也看不出内中有
甚么特殊的变化来,我们两人互望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久,我才道:“想法
子剖开来看看!”
徐月净忙道:“不可以,如果里面那些东西,走了出来,那怎么办?”
我道:“那只不过是些细丝,怕甚么?”
徐月净骇然道:“或者它们见风就长!”
我听得徐月净那样说法,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徐月净的话,实在太可笑了
,他将石头中的那些细丝,当作是孙悟空的金箍捧,会见风就长?
可是,我只笑了一半,就笑不出来了。
我之所以在突然之间,收住了笑声,并不是因为徐月净瞪大了眼望著我,一副愤怒
的神气,而是我在突然之间想到,事情一点也不好笑!
真的,在石中的那些两色细丝,究竟是甚么东西,我一点也不知道。
对自己一无所知的东西,又怎知它不是见风就长的怪物,怎可立时否定徐月净的话
?
徐月净究竟是老实人,他见我不再笑了,愤怒的神色,也缓和了许多,他道:“我
们还是别弄坏这块石头好,你也看够了,将它送回去吧!”
我忙道:“不,如果不将它剖开来,怎能够研究石头里面的那些细丝是甚么?”
可是这一次,徐月净像是打定了主意,再不听我的拨弄,他大声道:“不行,我一
定要将它送回去。”
我撇著嘴:“你这人真是没出息,一点研究精神也没有。”
徐月净呆了一呆,忽然叹了一口气,讲出了几句十分有哲理的话来,他道:“唉,
你口口声声研究,我们不能明白的事,实在太多了,而且,决不是每一件事,都是可以
研究得出道理来的。”
我无法反驳徐月净的那几句话,所以我呆住了不出声,那时,我的手中,紧握著那
块雨花台石,而当我紧握著那块雨花台石的时候,我更可感到一种发自石头内部的轻微
的颤动,那块石头,真是“活”的!
自然,我对于这种轻微的震动,在开始的时候,觉得十分奇特,然而当我再一次在
太阳光下审视那块石头的透明部分,看到它内部那种红色和白色的细丝,那样纠缠不休
,狠狠苦斗的情形。我觉得,石头的内部有著如此惨烈的争斗,而外面的感觉上,只是
那么轻巧的颤动,实在太不足为奇了。
徐月净一直在我身后催著,要将石头送回去,我也决定了不去理会他。
我决定非但不将石头送回去,而且,还要召集更多的人来研究,这块奇怪的雨花台
石之内,究竟有著甚么东西,自然我未曾将我的决定对徐月净讲出来,因为我知道,如
果我说出了决定的话,徐月净一定会和我大吵特吵的,我决定欺骗他。
而就在这时候,徐月净的老仆人在门口叫道:“少爷,老爷叫你出去!”
徐月净没好气地道:“甚么事?”
老仆人在门外边:“金山寺有一个和尚来找你,老爷正陪他在客厅说话。”
徐月净一听,面色就变了,他呆了好一会,才道:“好,我就来了!”
他一面说著,一面立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糟糕,智空师父来了!”
我也吓了一跳,但是我仍然自己安慰自己:“怎知道一定是他,金山寺有许多和尚
。”
徐月净道:“不论怎样,既然是指名来找我,那八成是智空师父,我一个人不敢去
,你一定得和我一起去才成,事情是你闹出来的。”
想起来的确可能是智空和尚,想到我偷了他的东西,我心里也不禁有点发寒!
但是我是一直在学校中充大人物充惯了的,想起如果临阵退缩的话,以后讲话嘴也
不响了,我只好硬著头皮:“好,去就去!”
我将那块雨花台石,塞进了袍子袋中,就和徐月净一起走了出去。
我一面心中在盘算,如何应付,一面又在希望,来的不是智空和尚。可是当我和徐
月净一走进了客厅,抬头一看时,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幸而智空和尚满面笑容,正在和徐老伯谈话,我们进去,他只是望了我们一眼,并
没有甚么发怒的样子,所以我虽然心跳得十分剧烈,总算还不至于当场出丑。
我们一进去,智空便叫了徐月净一声,又和我点了点头,徐老怕道:“师父找月净
甚么事。”
智空道:“没有甚么,只不过我下山来了,想起他,随便来谈谈。”
徐老怕又客套了几句,拱著手进去了,智空和尚望著我们,叹了一口气:“好了,
趁你们还未曾闯出大祸,快拿出来吧!”
徐月净一听,早已涨红了脸,我还想抵赖:“拿甚么出来啊?”
智空和尚再叹了一声:“我真替你难过,看来你也是好出身,又受过教育,怎会做
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又没有勇气承认。”
我被智空和尚的那几句话,说得脸上像被火烧一样,热棘辣地发烫,我低下头去,
呆了片刻,才决定承认自己的错误。
当我有了这样的决定,再抬起头来时,我反倒觉得坦然了,我道:“是的,我偷了
那块石头,因为徐月净对我说起了那块石头,我的好奇心实在太强烈了,所以,我才偷
了来。”
智空吸了一口气,道:“那很好,你快拿来还给我。”
我将那块石头,取了出来,智空忙接在手中,略为看了一下:“谢天谢地。”
看他的情形,倒像是他接在手中的,不是一块石头,而像是一个随时可以爆炸的手
榴弹一样!
智空站起身:“我告辞了。”
我忙道:“大师,你可否容我问几个问题?”
智空摇头道:“你最好甚么都不要问。”
我道:“大师,你刚才教训得我很对,但是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又有甚么用?
”
智空和尚望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将那块雨花台石,放在他带来的那只布袋中,抽紧
了布袋的口子,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我大声道:“大师,你将知道的事,只是一个人藏在心里,那算是甚么?”
智空和尚头也不回地走了,徐月净一直在向我摆著手,叫我别再出声,可是,我已
经看出,智空和尚对那块古怪的雨花台石,一定知道许多秘密,而那些秘密,又是我亟
需知道的,我一定要请他将那雨花台石的秘密,讲给我听。
我不理会徐月净的手势,追了出去,一直追到了徐月净家的大门口,我伸手拉住了
智空和尚袈裟的袖子:“大师,你为甚么不肯对我说?”
智空和尚转过头来,望著我,他的神情,十分之严重,他望了我好一会,才道:“
你年纪还很轻,何必要知道那么多古里古怪的事?”
我道:“这块石头太奇怪了,如果我不知道它的秘密,我一定……一定……”
我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如何措词,方能表达我如此急切想知道那块雨花台石的秘
密的愿望。
而智空和尚不等我讲完,他挣开了他的衣袖:“你不必说了,我不会讲给你听的,
而你,也只不过是一时好奇,过几天你就忘记了。”我那时究竟还年轻,几经请求,智
空和尚仍然甚么都不肯说,我不禁有点沉不住气,大声道:“好,你不说也不要紧,我
到处去对人家说,你有一块那样古怪的雨花台石,叫你不得安宁!”
我在那样说的时候,自然是自己看不到自己的,但是我既然讲话如此不讲理,我的
样子,一定也不会好看,多半像一个小流氓,这一点,我可以从智空和尚脸上的神色看
出来。
智空和尚皱著眉,他并没有发怒,从他的神情上,他只是十分可惜。
而那时,徐月净也赶了出来,大声道:“卫斯理,你别没有礼貌。”
我道:“我一定要知道那雨花台石的秘密。”
徐月净伸手来拉我,我用力地挣脱著,徐月净突然将我一推,我跌倒在雪堆上,这
时候,我多少有点恼羞成怒了,是以我才一跌倒,立时又疾跳了起来,扑向徐月净,两
个人,在雪地上,扭打成一团,直到徐老伯走了出来,大声道:“咦,两个好朋友,怎
么打起架来了?”我们才一起站起身来。
这时,不但我们的身上沾满了雪,雪还从我的衣领中、衣袖中钻了进去,又冷又湿
,狼狈之极,我狠狠地瞪著徐月净,徐月净也望著我。
徐月净的怒意不如我之甚,但是看他的情形,他也显然没有向我道歉的意思。
徐老伯看著我们两人,像斗公鸡也似地站著,他不觉笑了起来,道:“来,好朋友
打过就算了,拉拉手,仍然是好朋友。”
看徐月净的情形,他已经准备伸出手来了。我认为徐月净不帮著我,反倒帮著智空
和尚,那不够朋友之极,根本不值得我再和他做朋友了。
年轻人总是冲动的,我尤其冲动,我不等徐月净伸出手来,就转过身,大踏步向前
走了。
我不知道徐月净在我身后的表情如何,我只是决定了不再理睬徐月净,所以我向前
笔直地走著,直来到了码头,上了船,进了城,立时又过了江,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我
在回到了家中之后,仍然生了好几天的气。
接下来的十来天,我真是无聊透顶,幸而假期很快就过去,又开学了,同学们又见
了面,大家嘻嘻哈哈,自然十分有趣。
可是我仍然不睬徐月净,我想,徐月净是老实人,一定会主动来睬我的,如果他来
睬我,我自然可以和他言归于好。
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徐月净竟然一直不来睬我,他不但不睬我,而且一望
到了我,就似一直以十分愤怒的眼光看著我。
这真使我感到大惑不解了,我想来想去,虽然我和他在雪地上打了一架,但是以他
的为人来说,实在不应该恼我如此之久的。
然而,他一直不睬我,直到开了学一个月之久,我实在有点忍不住了。
那天,在操场上,我看到他一个人站在树下,我想了一想,向他走了过去,故意在
他身上,撞了一下。
徐月净转过身来,仍然用那种愤怒的眼光,望著我,我叉著腰:“怎样,是不是要
再打一架?”
徐月净立时厌恶地转过头去,看来,我先向他说了话,他仍然不睬我!这倒使我又
有点气恼了,我冷笑著:“为了一个和尚,那样对付朋友,你倒真是和尚儿子,一点不
假!”
徐月净倏地转过头来,狠狠地瞪著我,“呸”地一声,吐了一口口水:“你不是人
,你可知道,你自己做了甚么?”
我大声道:“我做了甚么?我取了那块石头来看看,不是又还给了他么?我只不过
要他讲出那块石头的秘密来,他当和尚的,那么鬼祟,怪得我么?”
徐月净厉声道:“可是你威胁他,要将这块石头的事,去和人家说,叫人家去烦他
!”
我道:“我只不过说说而已,又未曾对人讲过!”
徐月净重重顿著足:“可是你的话,已经将他赶走了!”
我呆了一呆,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徐月净那样说,是甚么意思。我道:“那天我们
打架,他趁机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怎么说我将他赶走了?”
徐月净的神情像是想哭,他道:“自那时起,谁也不曾见过他!”
我忙道:“你甚么意思,他没有回寺去?”
徐月净道:“当天下午,我就到寺里去看他,他没有回去,第二天我又去看他,他
仍然没有回去,以后,我每天都去一次,但就是见不到他,那天他离开之后,他根本没
有回去过,他走了!”
我在这时,也多少有点内疚,感到智空和尚的失踪,是和我有关的。
但是我口中却再也不肯承认,我道:“当和尚的云游四方,是很普遍的事,有甚么
了不起?”
徐月净叹了一声,转过身去,他的声音,变得十分哀伤:“我知道他逃避了我们,
他自小在金山寺出家,但是我们却将他逼走了,他为了避开我们,离开了金山寺,只带
著那块石头。”
我呆了半晌,伸手搭住了徐月净的肩头:“月净,算是我不好,然而你想想,如果
不是那天在禅房之中,你提起了那块石头,又怎会有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算了,我们
仍然是好朋友。”
徐月净转口身来,我知道在我那样说了之后,徐月净是一定会接受我的话的,果然
,他和我握了握手:“只是我们真对不起智空和尚。”
我道:“不知道那块石头,真有甚么秘密,他竟宁愿离开了自小出家的金山寺,也
不愿为人知道。”
我接著又道:“你放心,当和尚的,到哪一个寺中,都可以挂单,他的生活,不会
有问题的!”
而徐月净仍然不住叹著气。
以后,当我和徐月净一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也总是叹著气。
日子飞快地过去,我们离开了学校。在离开学校之后,我过的生活,和徐月净完全
不一样,他回到了镇江,帮他的父亲管理铺子,而我在上完学之后,又经历了不少古怪
的经历,到过不少地方。
智空和尚说的话,几乎每一句都很有道理,但是他却说错了一句话,他以为我会过
几天就忘记了那块雨花台石的事,然而事实上,我一直记得那块雨花台石,我也一直想
找到智空和尚。
所以,当我有机会经过名山大刹时,我总要去造访一番,希望能够再见到他。
但是,我却一直失望,我拜访了不知多少庙宇,就是未曾再见到智空和尚,反倒使
我有机会游历了不少宝刹,增广了很多见闻。
以后,我经历过更多不可思议,稀奇古怪的事,但是,我总不能忘记那块奇怪的雨
花台石。那块雨花台石中那种细丝的纠缠,始终留给我一个惊心动魄的印象,我一直在
直觉上,认为那是性命相扑、血肉横飞的争斗,虽然那只不过是两种颜色不同的细丝的
扭结,但是在我的感觉上,那实在比大屠杀还要惨烈得多。
因为找不到智空和尚,我自然也一直无法解答这块雨花台石的秘密。
在以后的日子中,我和很多人提到过那块雨花台石的事,其中包括生物学家、天文
学家、太空科学家等等。我获得的一个最中肯的解答,是一位专门研究太空生物的科学
家的意见。
他的意见是:雨花台石既然是来自太空的殒石,那么,甚么样意想不到的事,都可
能发生,因为外太空的一切,在人类知识领域上,还是一片空白。那块石头之中,可能
有著外太空来的生物。
至于那种生物,为甚么会在石头内,作如此不断的纠缠,那位太空生物学家,也说
不出甚么名堂来。
在没有进一步的解释之前,我也只好接纳他的解释,因为那总算是一个答案了。
第三部:为了石头博士皈佛
这是上半部的故事,以下,是下半部的故事了。
在看了上半部的故事之后,各位读友,一定已可以想到,下半部的故事,是从我又
遇到了智空和尚开始的,不错,可以说是那样,但是,其中还有小小的曲折,必须交代
一下。
在那以后,我又经历了许多古怪的事,有许多人知道我,遇到有甚么奇怪的事,就
算是不认识我的话,也会自动找上门来,或者托人介绍,与我相识,将他认为古怪的事
情告诉我,更有的,自远地寄信来向我叙述一些怪事,然而,我再遇到智空和尚,却不
在这种情形之下,可以说全然是一个偶然的机会。
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垂钓于郊外的一条小溪中,那小溪很清澈,可以看到水底的
许多鹅卵石,其中也不乏有著彩色条纹的石子。
这种鹅卵石,使我自然而然,想起雨花台石来,而一想起雨花台石,我就想起了那
颗最奇怪的一颗。我的心情不免有点乱。
钓鱼最不能乱心,我收走了钓杆,准备回去,就在我站起身来的时候,我看到在对
岸,有一个僧人,走进了一片竹林。
那僧人和普通的和尚一样,穿著灰扑扑的袈裟,但是我一看到了那僧人的背影,心
中就不禁陡地一动,那背影看来,太像当年的智空和尚。
一时之间,我几乎想大声叫了起来,但是我一转念间,却并没有叫出声,因为我想
,世事不会那么凑巧,我刚想起那块雨花台石,就见到了智空和尚,那实在不可能。
因为时间已经相隔了那么多年,而且,地点也隔了几千里,真的有那样的巧事,我
会又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见到智空和尚?
就在我心中略一犹豫之间,僧人已经走进了竹林,他的背影,也被竹林遮住,看不
见了。
我虽然想著事情不会那么巧,但是心中仍然不免疑惑,暗忖我追上去看一看,总不
会错的。于是,我踏著小溪上高出水面的石块,过了溪水,也进了竹林,等我穿出了竹
林之后,我看到那僧人仍在前面,慢慢走著,我急步追了上去。
由于我的脚步声十分急促,所以那僧人也发觉有人追上来了,他站定了身子,转过
头来看我。
他一转过头来,我就失望了,那绝不是智空和尚,虽然事隔多年,但如果站在我面
前的是智空和尚的话,我一定可以认得出来的。然而,那僧人不是。
那僧人望著我,微笑著,态度很和蔼:“有甚么指教?”我忙道:“对不起,我认
错人了。”
那僧人笑道:“我是和尚,你要找的人,也是和尚?”
认错人的事很平常,但是认错一个和尚,这事情多少有点奇特,是以那僧人才会那
样问我的。本来,我已想走了,可是我听出那和尚的口音,正是淮扬一带的口音,我心
中略动了一动,也用乡音道:“是的,我在找一位大师,他以前是在金山寺出家的。”
那僧人高兴起来:“金山寺,我也是在金山寺出家的,你要找那一位?”
我道:“上智,下空,智空大师。”
那僧人喜得双手合十:“原来是智空师兄。”
接著,他又用奇异的眼光望著我:“智空师兄并没有方外的亲人,你是……”
我叹了一口气:“我可以算是他的朋友,我是很久以前认识他的,那时,他还在金
山寺。”
那僧人道:“是啊,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智空师兄有一天,离开了寺,一直就
没有回来过,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何处。”
我忙道:“你也不知道?”
那僧人摇了摇头:“一直不知道。”
我感到很失望,但是我想,他和智空和尚,全是僧人,由他来打听智空和尚的下落
,一定更方便一些,这本来已是没有希望的事,但姑且托他一托,也不会有甚么损失的
。是以我取出了一张名片来:“师父,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再见智空和尚一面,有一点
很重要的话,要对他说,如果你有了他的消息,请通知我。”
那僧人接过了我的名片,无可无不可地道:“好的,我通知你。”
我和他又谈了一些金山寺的风光,我发现僧人虽然说四大皆空,但是对于自小出家
的地方,还是十分怀恋,我相信智空和尚也不会例外,但是当年他却毅然离开了金山寺
,由此可知,那一定是事情十分之严重,逼得他不能不离开了!
我和那僧人分了手,回到家中,又过了几天,我根本不对这件事寄任何希望了,那
一天晚上,我正在书房中,白素忽然走了进来,神色古怪。
我只向她看了一眼,就知道一定有甚么事发生了,我还未曾开口询问,她就道:“
我知道你有各种各样的朋友,但是却不知道你有和尚朋友。”
一听得“和尚”两字,我和心中陡地一动,直跳了起来:“甚么意思”
大约是我的神态,紧张得有点滑稽,是以她笑了起来:“别紧张,我只不过告诉你
,有一个和尚来找你,现在在客厅。”
我忙道:“我正在等著和尚来找我,记得我向你提起过那块神奇的雨花台石?我想
,这个和尚来了!一定会有点眉目了。”
我曾好几次向妻提及智空和尚那块雨花台石,是以她也有极深的印象,我一说,她
就明白了,但是她的神情,却多少有点疑惑,她道:“那只怕要失望了,来的那个和尚
,年纪很轻,决不会超过三十岁。”
我“哦”地一声:“不管他是谁,我先去和他见见面再说。”
我一面说著,一面已向外走了出去,到了客厅中,我看到一个和尚,背负双手站著
,正在欣赏壁上所挂的一幅宋人所作的罗汉图,从他的背影看来,他身形很高,我咳嗽
了一声,那和尚转过身来。
果然,他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而且,他的神情,叫人一望而知,他是一个极
有学问的知识分子,他看到了我:“施主?”
我道:“不错,阁下是……”
那和尚道:“我法名幻了,听说,你正在找寻我的师父……”他讲到这里,略顿了
一顿,又道:“智空师父!”
我忙道:“是的,我找智空师父已经很多年了,自从他那一年,突然离开了金山寺
,我就一直在找他,你请坐,很欢迎你来。”
幻了坐了下来,他的声音很低沉:“是的,我听师父讲起过那件事,同时,我也久
闻你的大名。”
我呆了一呆,连客气话也顾不得说了,我急忙道:“你知道这件事?那么,你一定
也知道那块雨花台石了,是不是?”
幻了点了点头。
我的气息,不由自主,有点急促,我忙又道:“那么,你见过这块石头?”
幻了又点了点头。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实在,我不知有多少话想说,但是一时之间,我却不知道说
甚么才好。
幻了也不说话,我们两人都不开口,沉默了好久,幻了才道:“智空师父很想再见
见你,你高兴和他会面么?”
我忙道:“当然高兴,他在哪里?”
幻了道:“他在一间小寺院中作主持,那寺院实在太小了,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我道:“请带我去。”
幻了站了起来,我和他一起出了门口,上了车,在我驾驶著车子前往幻了所说的那
个寺院的时候,我有点好奇地问道:“请原谅我的唐突,你……我好像……”
幻了转过头来望著我,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措词才好。
幻了却像是知道我想问他甚么一样,他笑了笑,道:“你可是想问我,为甚么我会
当和尚,是不是?我看来不像和尚么?”
我忙道:“不是,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看来你受过高深的教育。”
幻了很谦虚地笑著:“可以说是,我有著三个博士的学位。”
我没有再出声,一个有著三个博士学位的人,出家当了和尚,那一定是有著一段很
伤心的事的了,我自然不能再向下问去了。
可是幻了却又笑了起来:“请不要误会我曾经杀过人,或者失过恋,我之所以跟著
智空师父,皈依佛法,完全是为了……”
他讲到这里,又顿了一顿。
那时候,我为了想听他为甚么要皈依佛法,转过头去望著他,一时之间,竟忘了我
自己是在驾车,我实在太忘形了,以致车子“砰”地一声,撞在电灯柱上!
幸而这一撞不大重,我们两人,齐齐震动了一下,我连忙后退车子,幻了笑道:“
你在驾车,我还是别和你多说话的好。”
我将车子继续驶向前:“不,你得告诉我,不然,我胡思乱想,更不能集中精神驾
车了!”
幻了的态度很镇定、悠闲,好像不论甚么事,都不放在他的心上一样,他的那种镇
定、闲散的态度,和我的那种心急、忙乱,恰好相反。
他点了点头:“说来也很简单,我皈依佛法,完全是为了那块石头。”
我陡地一震,车子又连跳了好几下,我失声道:“就是那块雨花台石?”
幻了点著头:“是。”
我在那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说甚么才好。不错那块雨花台石,可以说是奇怪到了
极点的东西,叫人一看之下,终生难忘,事实上,这些年,我不断地在想著那块雨花台
石的古怪之处。
但是,这块雨花台石,究竟有甚么力量,可以使一个有著三个博士学位的年轻人,
当了和尚呢?
我自然回答不出来,而这个答案,除非是幻了自己讲出来,世界上根本没有人猜得
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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