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
这是大学时代偶然结识的一位作家对我说的活。但对其含义的真正理解——至少能用以
自慰——则是在很久很久以后。的确,所谓十全十美的文章是不存在的。
尽管如此,每当我提笔写东西的时候,还是经常陷入绝望的情绪之中。因为我所能够写
的范围实在过于狭小。譬如,我或许可以就大象本身写一点什么,但对象的驯化却不知何从
写起。
8年时间里,我总是怀有这样一种无奈的苦闷——8年,8年之久。
当然,只要我始终保持事事留心的好学态度,即使衰老也算不得什么痛苦。这是就一般
情况而言。
20岁刚过,我就一直尽可能采取这样的生活态度。因此不知多少次被人重创,遭人欺
骗,给人误解,同时也经历了许多莫可言喻的体验。各种各样的人赶来向我倾诉,然后浑如
过桥一般带着声响从我身上走过,再也不曾返回。这种时候,我只是默默地缄口不语,绝对
不语。如此迎来了我“20年代”的最后一个春秋。
而现在,我准备一吐为快。
诚然,难题一个也未得到解决,并且在我倾吐完之后事态怕也依然如故。说到底,写文
章并非自我诊疗的手段,充其量不过是自我疗养的一种小小的尝试。
问题是,直言不讳是件极为困难的事,甚至越是想直言不讳,直率的言语越是遁入黑暗
的深处。
我无意自我辩解。能够在这里诉说,至少我已尽了现在的我的最大努力。没有任何添枝
加叶之处。但我还是这样想:如若进展顺利,或许在几年或十几年之后可以发现解脱了的自
己。到那时,大象将会重返平原,而我将用更为美妙的语言,描述这个世界。
文章的写法,我大多——或者应该说几乎全部——是从哈特费尔德那里学得的。不幸的
是,哈特费尔德本人在所有的意义上却是个无可救药的作家。这点一读他的作品即可了然。
行文诘齿聱牙,情节颠三倒四,立意浮浅稚拙。然而他却是少数几个能以文章为武器进
行战斗的非凡作家之一。纵使同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等与他同时代的作家相比,我想其战斗
姿态恐怕也毫不逊色。遗憾的是,这个哈特费尔德直到最后也未能认清敌手的面目。这也正
是所谓的无可救药之处。
他将这种无可救药的战斗锲而不舍地进行了8年零两个月,然后死了。1938年6月一
个晴朗的周日早晨,他右臂抱着希特勒画像,左手拿伞,从纽约摩天大楼的天台上纵身跳
下。同他生前一样,死时也没引起怎样的反响。
我偶然搞到第一本哈特费尔德已经绝版的书,还是在初中3年级——胯间生着奇痒难忍
的皮肤病的那年暑假。送给我这本书的叔父,3年后身患肠癌,死的时候被切割得体无完
肤,身体的入口和出口插着塑料管,甚是痛苦不堪。最后见面那次,他全身青黑透红,萎缩
一团,活像狡黠的猴。
我共有三个叔父,一个死于上海郊区——战败第三天踩响了自己埋下的地雷。活下来的
第三个叔父成了魔术师,在全国各个有温泉的地方巡回表演。
关于好的文章,哈特费尔德这样写道:
“从事写文章这一作业,首先要确认自己同周遭事物之间的距离,所需要的不是感性,
而是尺度。”(《心情愉悦有何不好》1936年)
于是我一只手拿尺,开始惶惶不安地张望周围的世界。那年大概是肯尼迪总统惨死的那
年,距今已有15年之久。这15年里我的确扔掉了很多很多东西。就像发动机出了故障的飞
机为减轻重量而甩掉货物、甩掉座椅、最后连可怜的男乘务员也甩掉一样。十五年里我舍弃
了一切,身上几乎一无所有。
至于这样做是否正确,我无从断定。心情变得痛快这点倒是确确实实的。然而每当我想
到临终时身上将剩何物,我便觉得格外恐惧。一旦付诸火炬,想必连一截残骨也断难剩下。
死去的祖母常说,“心情抑郁的人只能做抑郁的梦,要是更加抑郁,连梦都不做的。”
祖母辞世的夜晚,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伸手把她的眼睑轻轻合拢。与此同时,她79年
来所怀有的梦,便如落在人行道上的夏日阵雨一样悄然逝去,了无遗痕了。
我再说一次文章,最后一次。
对我来说,写文章是极其痛楚的事。有时一整月都写不出一行,又有时挥笔连写三天三
夜,到头来却又全都写得驴唇不对马嘴。
尽管这样,写文章同时又是一种乐趣。因为较之生之维艰,在这上面寻求意味的确是太
轻而易举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大概还不到20岁,当时竟惊愕得一周都说不出话来。而觉得只要耍
点小聪明,整个世界都将被自己玩于股掌之上,所有的价值观将全然为之一变,时光可以倒
流……
等我意识到这是一种错觉,不幸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在记事簿的正中划一条直线,
左侧记载所得,右侧则写所失——失却的、毁掉的,尤其是不屑一顾的、付诸牺牲的、背弃
不要的……但我没有坚持写到最后。
我们的各种努力认识和被认识对象之间,总是横陈着一道深渊。无论用怎样长的尺都无
法完全测出深度。我这里所能够书写出来的,不过是一览表而已。既非小说、文学,又不是
艺术。只是正中划有一条直线的一本记事簿。若说教训,倒也许多少有一点。
如果你志在追求艺术追求文学,那么去读一读希腊人写的东西好了。因为要诞生真正艺
术,奴隶制度是必不可少的。
而古希腊人便是这样:奴隶们耕种、烧饭、划船,而市民们则在地中海的阳光下陶醉于
吟诗作赋,埋头于数学解析。所谓艺术便是这么一种玩艺。
至于半夜三点在悄无声息的厨房里检查电冰箱的人,只能写出这等模样的文章而那就是
我。
2
故事从1970年8月8日开始,结束于18天后,即同年的8月26日。
3
“什么有钱人,统统是王八蛋!”
鼠双手扶桌面,满心不快似地对我吼道。
或许鼠吼的对象是我身后的咖啡粉碎机也未可知。因为我同他隔桌对坐,毫无必要对我
特意吼叫。但不管怎样,吼完之后,鼠总是现出一副满足的神情,津津有味地呷着啤酒。
当然,任何人也不会注意到鼠的粗声大气。店小人多,险些坐到门外去,人人都同样大
吼大叫,光景简直同即将沉没的客轮无异。
“壁虱!”说着,鼠不胜厌恶似地摇了摇头。“那些家伙一无所能;看见满脸财大气粗
神气的家伙,我简直想吐!”
我把嘴唇贴在薄薄的酒杯边上,默默点头。鼠也就此打住,不再言语,烤火似地翻动着
搁在桌面上的纤细的手指,反复审视良久。我无可奈何地仰望天花板。这是他的老毛病:不
把十根指头依序逐一清点完毕,便不可能再开尊口。
整个夏天,我和鼠走火入魔般地喝光了足以灌满25米长的游泳池的巨量啤酒。丢下的
花生皮足以按5厘米的厚度铺满爵士酒吧的所有地板。否则简直熬不过这个无聊的夏天。
爵士酒吧的柜台上方,挂着一幅被烟熏得变色的版画。实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我便不厌
其烦地盯着那幅画,一盯就是几个钟头。那俨然用来进行罗沙哈测验的图案,活像两只同我
对坐的绿毛猴在相互传递两个漏完了气的网球。
我对酒吧的主人杰这么一说,他注视了好一会儿,不无勉强地应道:那么说倒也是的。
“可象征什么呢?”我问。
“左边的猴子是你,右边的是我。我扔啤酒瓶,你扔钱过来。”
我心悦诚服,埋头喝啤酒。
“简直想吐!”鼠终于清点完手指,重复道。
鼠说有钱人的坏话,并非今天心血来潮,实际上他也深恶痛绝。其实鼠的家也相当有钱
——每当我指出这点,鼠必定说不是他的责任。有时(一般都是喝过量的时候)我补上一句
“不,是你的责任”,可话一出口又每每感到后悔。因为鼠说的毕竟也有道理。
“你猜我为什么厌恶有钱人?”这天夜里鼠仍不收口。话说到这个地步还是头一次。
我摇摇脑袋,表示我不知道。
“说白啦,因为有钱人什么也不想。要是没有手电筒和尺子,连自己的屁股都搔不
成。”
说白啦,是鼠的口头禅。
“真那样?”
“当然。那些家伙关键的事情什么也不想,不过装出想的样子罢了。……你说是为什
么?”
“这——”
“没有必要嘛!当然喽,要当上有钱人是要多少动动脑筋,但只要还是有钱人,就什么
也不需要想,就像人造卫星不需要汽油,只消绕着一个地方团团转就行。可我不是那样,你
也不同。要活着,就必须想个不停,从明天的天气想到浴盆活塞的尺寸。对吧?”
“啊。”
“就是这样。”
鼠畅所欲言之后,从衣袋里掏出纸巾,出声地抹了把鼻子,一副无奈的样子。我真摸不
准鼠的话里有多少正经成分。
“不过,到头来都是一死。”我试探着说道。
“那自然。人人早晚得死。可是死之前有50年要活。这呀那呀地边想边活,说白啦,
要比什么也不想地活5千年还辛苦得多。是吧?”
诚如所言。
4
我同鼠初次相见,是3年前的春天。那年我们刚进大学,两人都醉到了相当程度。清晨
4点多,我们一起坐进了鼠那辆涂着黑漆的菲亚特300型小汽车。至于什么缘故,我实在记
不得。
大概有一位我俩共同的朋友吧。
总之我们喝得烂醉,时速仪的指针指在80公里上。我们锐不可挡地冲破公园的围墙,
压倒盆栽杜鹃,气势汹汹地直朝石柱一头撞去。而我们居然丝毫无损,实在只能说是万幸。
我震醒了过来。我踢开撞毁的车门.跳到外面一看,只见菲亚特的引擎盖一直飞到十米
开外的猴山栏杆跟前,车头前端凹得同石柱一般形状,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的猴们怒不可遏。
鼠双手扶着方向盘,身体弯成两折,但并未受伤,只是把一小时前吃的意大利馅饼吐到
了仪表板上。我爬上车顶,从天窗窥视驾驶席:
“不要紧?”
“嗯。有点过量,竟然吐了。”
“能出来?”
“拉我一把。”
鼠关掉发动机,把仪表板上的香烟塞进衣袋,这才慢吞吞地抓住我的手,爬上车顶。我
们在菲亚特顶棚并肩坐下,仰望开始泛白的天空,不声不响地抽了几支烟。不知为何,我竟
想起理查德.伯顿主演的装甲车电影。至于鼠在想什么,我自然无从知晓。
“喂,咱们可真算好运!”5分钟后鼠开口道,“瞧嘛,浑身完好无损,能信?”
我点点头:“不过,车算报废了。”
“别在意。车买得回来,运气可是千金难买。”
我有些意外,看着鼠的脸:“阔佬不成?”
“算是吧!”
“那太好了!”
鼠没有应声,不大满足似地摇了摇头。“总之我们交了好运。”
“是啊。”
鼠用网球鞋跟碾死烟头,然后用手指朝猴山那边弹去。
“我说,咱俩合伙如何?保准无往不胜!”
“先干什么?”
“喝啤酒去!”
我们从附近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了六听罐装啤酒,走到海边,歪倒在沙滩上一喝而光,随
即眼望大海。天气好得无可挑剔。
“管我叫鼠好了。”他说。
“干嘛叫这么个名字?”
“记不得了,很久以前的事了。起初给人这么叫,心里是不痛快,现在无所谓。什么都
可以习惯嘛。”
我俩将空啤酒罐一古脑儿扔到海里,背靠防波堤,把粗呢上衣蒙在脸上,睡了差不多一
个小时。睁眼醒来,直觉得一股异样的生命力充满全身,甚是不可思议。
“能跑100公里!”我对鼠说。
“我也能!”
然而当务之急是:将公园维修费分3年连本带利交到市政府去。
5
鼠惊人地不看书。除了体育报纸和寄到信箱里的广告,我还没发现他看过其它铅字。我
有时为了消磨时间看看书,他便像苍蝇盯视苍蝇拍似地盯着书问:
“干嘛看什么书啊?”
“干嘛喝什么啤酒啊?”
我吃一口醋腌竹荚鱼,吃一口青菜色拉,看都没看鼠一眼地反问。鼠沉思了5分钟之
久,开口道:
“啤酒的好处,在于它能够全部化为小便排泄出去。一出局一垒并杀,什么也没剩
下。”
说罢,鼠看着我,我兀自继续吃喝。
“干嘛老看书?”
我连同啤酒一起把最后剩下的竹荚鱼一口送进肚里,收拾一下碟盘,拿起旁边刚读个开
头的《情感教育》,啪啪啦啦翻了几页:
“因为福楼拜早已经死掉了。”
“活着的作家的书就不看?”
“活着的作家一钱不值。”
“怎讲?”
“对于死去的人,我觉得一般都可原谅。”我一边回答,一边看着柜台里手提式电视机
中的重播节目“航线66”。
鼠又思忖多时。
“我问你,活生生的人怎么了?一般都不可原谅?”
“怎么说呢,我还真没认真用脑想过。不过,一旦被逼得走投无路,或许是那样的,或
许不可原谅。”
杰走过来,把两瓶新啤酒放在我们面前。
“不原谅又怎么着?”
“抱枕头睡大觉。”
鼠困惑地摇摇头。
“奇谈怪论,我可是理解不了。”
鼠如此说罢,把啤酒倒进杯子,再次缩起身子陷入沉思。
“我读最后一本书是在去年夏天。”鼠说:“书名忘了作者忘了,为什么读也忘了,反
正是个女人写的小说。主人公是有名的女时装设计师,30来岁,固执地以为自己患了不治
之症。”
“什么病?”
“忘了,癌什么的。此外还能有不治之症?……这么着,她来到海滨避暑,从来到去一
直手淫个不停。在浴室,在树林,在床上,在海里,简直不分场所。”
“海里?”
“是啊。……你能信?何苦连这个都写进小说,该写的题材难道不多的是?”
“怕也是吧。”
“我可不欣赏。那种小说,简直倒胃。”
我点点头。
“要是我,可就来个截然不同。”
“比如说?”
鼠用指尖来回拨弄着啤酒杯,思索起来。
“你看这样如何:我乘坐的船在太平洋正中沉没了,于是我抓住救生圈,一个人看着星
星在夜海上漂游。静静的、美丽的夜。正漂之间,发现对面也有一个年轻女子抓着救生圈漂
来。”
“女的可漂亮?”
“那是的。”
我呷了口啤酒,摇头道:
“像有点滑稽。”
“老实听着好了。接着,我们两人就挨在一起,边漂边聊。
聊来时的途径,聊以后的去处,还有爱好啦、睡过的女孩数量啦,电视节目啦,昨天做
的梦啦,等等等等。并且一块儿喝啤酒。”
“慢着,哪里能有啤酒?”
鼠略一沉吟:
“漂浮着的,从轮船食堂里飘来的罐装啤酒,和油炸沙丁鱼罐头一起。这回可以了
吧?”
“嗯。”
“喝着喝着,女的问我往下怎么办,说她往估计有海岛的方向游。我说估计没有岛屿,
还不如就在这儿喝啤酒,飞机肯定来搭救的。可是女的一个人游走了。”鼠停了一下,喝口
啤酒”“女的连续游了两天两夜,终于爬上一个孤岛,我么,醉了两天后给飞机救出。这么
着,好多年后两人竟在山脚一家小酒吧里不期而遇。”
又一块儿喝啤酒了?”
“不觉得感伤”“或许。”我说。
6
鼠的小说有两个优点。一是没有性场面,二是一个人也没死。本来人是要死的,也要同
女的睡觉,十有八九。
“莫非是我错了?”女的问。
鼠喝了口啤酒,缓缓摇头道:“清楚说来,大家都错了。”
“为什么那样认为?”
“噢——”鼠只此一声,用舌头舔了舔上唇,并未作答。
“我拼命往岛上游,胳膊都差点儿累断,难受得真以为活不成了。所以我好几次这样寻
思:说不定是我错你对。我如此拼死拼活地挣扎,而你却干脆一动不动地只是在海上漂浮。
这是为什么呢?”
女的说到这里,淡然一笑,转而不无忧伤地揉了一会眼眶,鼠在衣袋里胡乱地摸来摸
去。3年没吸烟了,直馋得不行。
“你是想我死了才对?”
“有点儿。”
“真的有点儿?”
“……忘了。”
两人沉默片刻。鼠觉得总该谈点什么才好。
“喂,人生下来就是不公平的。”
“谁的话?”
“约翰.F.肯尼迪。”
7
小的时候,我是个十分沉默寡言的少年。父母很担心,把我领到相识的一个精神科医生
家里。
医生的家位于看得见大海的高坡地段。刚在阳光朗朗的客厅沙发上坐下,一位举止不俗
的中年妇女便端来冰冻桔汁和两个油炸饼。我小心——以免砂糖粒落在膝部——吃了半个油
饼,喝光了桔汁。
“再喝点?”医生问。我摇摇头。房间至只剩我们两人面面相觑。莫扎特的肖像画从正
面墙壁上如同胆怯的猫似地瞪着我,仿佛在怨恨我什么。
“很早以前,有个地方有一只非常逗人喜爱的出羊。”
精彩的开头。于是我闭目想象那只逗人喜爱的山羊。
“山羊脖子上总是挂着一只沉甸甸的金表,呼哧呼哧地到处走个不停。而那只金表却重
得出奇,而且坏得不能走。这时兔子朋友赶来说道:‘喂小羊,干嘛总是挂着那只动都不动
一下的表啊?又重,又没用,不是吗?’‘重是重,’山羊说,‘不过早已习惯了,重也
好,不重也好。’”说到这里,医生喝了口自己的桔汁,笑眯眯地看着我。我默默等待下
文。
“一天山羊过生日,兔子送来一个扎着礼品带的漂亮盒子。里面是一只光闪闪的又轻巧
走时又准的新表。山羊高兴得什么似的,挂在脖子上到处走给大家看。”
话头突然就此打住。
“你是山羊,我是兔子,表是你的心。”
我感到被人愚弄了,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每个周日下午,我都乘电车再转公共汽车去一次这位医生家,一边吃咖啡面包卷、苹果
酥、薄煎饼和沾蜜糖的羊角包,一边接受治疗。大约花了一年时间,我也因此落得个再找牙
医的下场。
“文明就是传达。”他说,“假如不能表达什么,就等于并不存在,懂吗?就是零。比
方说你肚子饿了,只消说一句‘肚子饿了’就解决问题。我就会给你甜饼,你吃下去就是
(我抓了一块甜饼)。可要是你什么都不说,那就没有甜饼(医生与人为难似地把甜饼藏在
桌子底下),就是零,明白?你是不愿意开口,但肚子空空,这样,你势必想不用语言而表
达出来也就是借助表情动作。试试看!”
于是我捂着肚子,做出痛苦的神情。医生笑了,说那是消化不良。
消化不良……
接下去是自由讨论。
“就猫说点什么,什么都行。”
我佯装思索,转圈摇晃着脑袋。
“想到什么说什么。”
“猫是四脚动物。”
“象也是嘛!
“猫小得多。”
“还有呢?”
“猫被人养在家里,高兴时捕老鼠。”
“吃什么?”
“鱼。”
“香肠呢?”
“也吃。”
便是如此唱和。
医生讲的不错,文明就是传达。需要表达、传达之事一旦失去,文明即寿终正寝:咔
嚓……OFF。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14岁那年春天我突然犹如河堤决口般地说了起来。说什么倒已全
不记得,总之我就像要把14年的空白全部填满似地一连说了三个月。到7月中旬说完时,
发起40度高烧,三天没有上学。烧退之后,我归终成了既不口讷又不饶舌的普通平常的少
年。
8
大概因为喉咙干渴,睁开眼睛时还不到早晨6点。在别人家里醒来,我总有一种感觉,
就好像把别的魂灵硬是塞进别的体魄里似的。我勉强从狭窄的床上爬起身,走到门旁的简易
水槽,像马一样一口气喝了好几杯水,又折身上床。
从大敞四开的窗口,可以隐约望见海面:粼粼细波明晃晃地折射着刚刚腾起的太阳光。
凝目细看,只见脏兮兮的货轮无精打采地浮在水上。看样子将是个大热天。四周的住户仍在
酣然大睡。所能听到的,唯有时而响起的电车轨的轰鸣声,和广播体操的微弱旋律。
我赤身裸体地倚着床背,点燃支烟,打量睡在旁边的女郎。从南窗直接射进的太阳光
线,上上下下洒满她的全身。她把毛巾被一直蹬到脚底,睡得很香很死。形状姣好的乳房随
着不时粗重的呼吸而上下摇颤。身体原本晒得恰到好处,但由于时间的往逝,颜色已开始有
点黯淡。而呈泳装形状的、未被晒过的部分则白得异乎寻常,看上去竟像已趋腐烂一般。
吸罢烟,我努力回想她的名字,想了10分钟也没想起,甚至连自己是否晓得她的名字
都无从记起。我只好作罢,打了个哈欠,重新打量她的身体。年龄好像离二十岁还差几岁,
总的说来有点偏瘦。我最大限度地张开手指,从头部开始依序测其身长。手指挪腾了8次,
最后量到脚后跟时还剩有一拇指宽的距离——大约158厘米。
右乳房的下边有块浅痣,10元硬币大小,如洒上的酱油。
小腹处绒绒的阴毛,犹如洪水过后的小河水草一样生得整整齐齐,倒也赏心悦目。此
外,她的左手只有4根手指。
9
差不多3个小时过后,她才睁眼醒来。醒来后到多少可以理出事物的头绪,又花了5分
钟。这时间里,我兀自抱拢双臂,目不转睛地看着水平线上飘浮的厚墩墩的云絮,看它们变
换姿影,向东流转。
过了一会,当我回转头时,她已把毛巾被拉到脖梗,裹住身体,一边抑制胃底残存的威
士忌味儿,一边木然地仰视着我。
“谁……你是?”
“不记得了?”
她只摇了一下头。
我给香烟点上火,抽出一支劝她,她没有搭理。
“解释一下!”
“从哪里开始?”
“从头啊!”
我弄不清哪里算是头,而且也不晓得怎么说才能使她理解。或许出师顺利,也可能中途
败北。我盘算了10分钟,开口道:
“热固然热,但一天过得还算开心。我在游泳池整整游了一个下午,回家稍稍睡了个午
觉,然后吃了晚饭,那时8点刚过。接着开车外出散步。我把车停在海边公路上,边听收音
机边望大海。这是常事。
“30分钟过后,突然很想同人见面。看海看久了想见人,见人见多了想看海,真是怪
事。这么着,我决定到爵士酒吧去。一来想喝啤酒,二来那地方一般都能见到朋友。不料那
些家伙不在。于是我自斟自饮,一个小时喝了三瓶啤酒。”
说到这里,我止住话,把烟灰磕在烟灰缸里。
“对了,你可读过《热铁皮房顶上的猫》?”
她不予回答,眼望天花板,活像被捞上岸的人鱼似地把毛巾被裹得严严实实。
我只管继续说下去:
“就是说,每当我一个人喝酒,就想起那段故事,满以为脑袋里会马上咔嚓一声而变得
豁然开朗。当然实际上没这个可能,从来就没有声音响过。于是一会儿我就等得心烦意乱,
往那小子家里打电话,打算拉他出来一块儿喝。结果接电话是个女的。……我觉得纳闷,那
小子本来不是这副德性的。即使往房间里领进50个女人,哪怕再醉得昏天黑地,自己的电
话也肯定自己来接。明白?
“我装作打错电话,道歉放下。放下后心里有点怏怏不快,也不知是为什么。就又喝了
瓶啤酒,但心情还是没有畅快。当然,我觉得自己这样是有些发傻,可就是没奈何。喝罢啤
酒,我喊来杰,付了账,准备回家听体育新闻,听完棒球比赛结果就睡觉。杰叫我洗把脸,
他相信哪怕喝一箱啤酒,而只要洗过脸就能开车。没办法,我就去卫生间洗脸。说实话,我
并没有洗脸的打算,做做样子罢了。因为卫生间大多排不出水,积水一洼,懒得进去。出奇
的是昨晚居然没有积水,而你却倒在地板上。”
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往下呢?”
“我把你扶起,搀出卫生间,挨个问满屋子的顾客认不认得你。但谁都不认得。随后,
我和杰两人给你处理了伤口。”
“伤口?”
“摔倒时脑袋给什么棱角磕了一下。好在伤势不重。”
她点点头,从毛巾被里抽出手,用指尖轻轻按了按伤口。
“我就和杰商量如何是好。结论是由我用车送你回家。把你的手袋往下一倒,出来的有
钱包、钥匙和寄给你的一张明信片。我用你钱包的款付了帐,依照明信片上的地址把你拉来
这里,开门扶你上床躺下。情况就是这样。发票在钱包里。”
她深深吸了口气。
“为什么住下?”
“为什么把我送回之后不马上消失?”
“我有个朋友死于急性酒精中毒。猛猛喝完威士忌后,道声再见,还很有精神地走回家
里,刷完牙,换上睡衣就睡了。可到早上,已经变凉死掉了。葬礼倒满够气派。”
“……那么说你守护了我一个晚上?”
“4点左右本想回去来着,可是睡过去了。早上起来又想回去,但再次作罢。”
“为什么?”
“我想至少应该向你说明一下发生过什么。”
“倒还满关心的!”
她这话里满是毒刺。我缩了缩脖子,没加理会,然后遥望云天。
“我……说了什么?”
“零零碎碎。”
“是什么?”
“这个那个的,但我忘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闭目合眼,喉头里一声闷响。
“明信片呢?”
“在手袋里。”
“看了?”
“何至于。”
“为什么?”
“没什么必要看嘛!”我兴味索然地应道。
她的语气里含有一种让我焦躁的东西。不过除去这点,她又带给我几分缱绻的心绪,和
一缕怀旧的温馨。我觉得,假如是在正常情况下邂逅,我们说不定多少度过一段愉快的时
光。
然而实际上,我根本记不起在正常情况下邂逅女孩是怎么一种滋味。
“几点?”她问。
我算是舒了口气,起身看一眼桌上的电子闹钟,倒了杯水折回。
“9点。”
她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直起身,就势靠在墙上一口喝干了水。
“喝了好多酒?”
“够量。要是我笃定没命。”
“离死不远了。”
她拿起枕边的香烟,点上火,随着叹气吐了口烟,猛然把火柴杆从开着的窗口往港口那
边扔出。
“递穿的来。”
“什么样的?”
她叼着烟,再次闭上双眼。”什么都行,求求你,别问。”
我打开床对面的西服柜,略一迟疑,挑一件蓝色无袖连衣裙递过去。她也不穿内裤,整
个从头套了进去,自己拉上背部的拉链,又叹了口气。
“该走了。”
“去哪儿?”
“工作去啊!”
她极不耐烦地说罢,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站起。我依然坐在床边,一直茫然看着她洗脸、
梳头。
房间里收拾得倒还整齐,但也是适可而止,荡漾着一股类似无可奈何的失望气氛,这使
得我的心情有些沉重。
六张垫席大小的房间一应堆着廉价家具,所剩空间仅能容一个人躺下。她便站在那里梳
头。
“什么工作?”
“与你无关。”
如其所言。
一支烟燃完了,我仍一直沉默不语。她背朝着我,只顾面对镜子用指尖不断挤压眼窝下
的青晕。
“几点?”她又问。
“过了10点。”
“没时间了,你也快穿上衣服回自己家去!”说着,开始往腋下喷洒雾状香水。“当然
有家的吧?”
我道了声“有”,套上T恤,依然坐在床沿不动,再次观望窗外。
“到什么地方?”
“港口附近。怎么?”
“开车送你,免得迟到。’她一只手紧握发刷,用马上像要哭出的眼神定定看着我。
我想,如果能哭出来,心里肯定畅快。但她没哭。
“喂,记住这点:我的确喝多了,醉了,所以即使有什么不愉快的事,那也是我的责
任。”
说罢,她几乎事务性地用发刷柄啪啪打了几下手心。我没做声,等她继续说下去。
“是吧?”
“或许。”
“不过,同人事不省的女孩睡觉的家伙……分文不值!”
“可我什么也没做呀!”
她停顿一下,似乎在平抑激动情绪。
“那,我为什么身子光光的?”
“你自己脱的嘛。”
“不信。”
她随手把发刷往床上一扔,把几样零碎东西塞迸手袋:钱包、口红、头痛药等。
“我说,你能证明你真的什么也没做?”
“你自己检查好了。”
“怎么检查?”
她似乎真的动了气。
“我发誓。”
“不信。”
“只能信。”我说,心里大为不快。
她再没说下去,把我逐出门外,自己也出来锁上门。
我们一声不响地沿着河边小路行走,走到停车的空地。
我拿纸巾擦挡风玻璃的时间里,她满脸狐疑地慢慢绕车转了一圈,然后细细盯视引擎盖
上用白漆大笔勾勒的牛头。牛穿着一个大大的鼻栓,嘴里衔着一朵白玫瑰发笑。笑得十分粗
俗。
“你画的?”
“不,原先的车主。”
“干嘛画牛呢?”
“哦——”
她退后两步,又看了一气牛头画,随后像是后悔自己多嘴似地止住口。
车里闷热得很。到港口之前她一言未发,只顾用手中擦试滚落的汗珠,只顾吸烟不止—
—点燃吸上两三口,便像检验过滤嘴上沾的口红似地审视一番,旋即按进车体上的烟灰盒,
又抽出一支点燃。
“喂,昨晚我到底说什么来着?”临下车时她突然问道。
“很多很多,嗯。”
“哪怕一句也好,告诉我。”
“肯尼迪的话。”
“肯尼迪?”
“约翰.F.肯尼迪。”
她摇头叹息:
“我是什么也记不得了。”
下车之际,她不声不响地把一张千元钞票塞进后望镜背后。
10
夜里异常热,简直可以把鸡蛋蒸个半熟。
我像往常那样用脊背顶开爵士酒吧沉重的门扇,深深吸了一口空调机凉飕飕的气流。酒
吧里边,香烟味儿、威士忌味儿、炸马铃薯味儿.以及腋窝味儿下水道味儿.如同年轮状西
餐点心那样重重叠叠地沉淀在一起。
我照例拣柜台尽处头的座位坐下,背靠墙壁,四下打量:
三个身穿罕见制服的法国水兵、及其两个女伴、一对20岁光景的恋人,如此而已。没
有鼠的身影。
我要了啤酒和咸牛肉三明治,掏出书,慢慢地等鼠。
大约过了10分钟,叩着一对葡萄柚般的乳房、身穿漂亮连衣裙的30岁模样的女子进
来,在同我隔一个座位的地方坐下,也像我一样环视一圈之后,要了吉姆莱特鸡尾酒。但只
喝了一口便欠身离座,打了个长得烦人的电话。打罢电话,又挟起手袋钻进厕所。归终,40
分钟时间里她如此折腾了三遭:喝一口吉姆莱特,打一个长时电话,挟一次手袋,钻一次厕
所。
酒吧主人杰走到我面前,神色不悦地说:不把屁股磨掉才怪!他虽说是中国人,日语却
说得比我俏皮得多。
那女子第三次从厕所返回后,扫一眼四周,滑到我身旁低声道:
“嗯,对不起,能借一点零币?”
我点头,把衣袋里的零币搜罗出来,排在桌面上:10元的共13枚。
“谢谢,这下好了。再在店里兑换的话,人家要不高兴的。”
“无所谓,身上负担倒因此减轻了嘛!”
她微笑点头,麻利地收起硬币,往电话机那边消失了。
我索性放下书本,请求把手提式电视机摆在柜台上面,边喝啤酒边看棒球转播。比赛好
生了得:光是前四回便有两名投手包括两个本打垒被打中6球。一个外场手急得引起贫血
症,晕倒在地。换投手的时间里,加进六个广告:啤酒、人生保险、维生素剂、民航公司、
炸马铃薯片和月经带。
一个像是遭到女伴抢白了的法国水兵,手拿啤酒杯来到我身后,用法语问我看什么。
“棒球。”我用英语回答。
“棒球?”
我简单向他解释了棒球规则:那个男的投球,这个家伙用棒子猛打,跑一圈得一分。水
兵盯盯看了5分钟。广告开始时,问我为什么没有修克.波科斯和乔尼.阿里迪的磁带。
“没人喜欢。”我说。
“那么,法国歌手里哪个受人喜欢?”
“亚当莫。”
“那是比利时人。”
“米歇尔.波尔奈列夫。”
“狗屎!
说罢,水兵返回自己的桌子。
棒球打到前5回时,那女子总算转回。
“谢谢。让我招待点什么?”
“不必介意。”
“有借必还嘛,我就这个性格,好也罢不好也罢。”
我本想微笑,但未能如愿,只好默默点头。女子用手指叫来杰,吩咐为我来啤酒,给她
拿吉姆莱特。杰准确地点了三下头,消失在柜台里。
“久等人不至,对吧,您?”
“好像。”
“对方是女孩?”
“男的。”
“和我一样。看来话能投机。”
我无奈地点头。
“喂,看我像是多少岁?”
“28。”
“说谎。”
“26。”
女子笑了。
“倒不至于不快。像是单身?还是已有丈夫?”
“猜中有奖不成?”
“未尝不可。”
“已婚。”
“喔……对一半。上月离的婚。这以前跟离婚女子交谈过?”
“没有。不过碰到过患神经痛的牛。”
“在哪里?”
“大学实验室。5个人把它推进教室的。”
女子笑得似很快意。
“学生?”
“嗯。”
“过去我也是学生来着,六十年代,满不错的时代。”
“什么地方不错?”
她什么也没说,嗤嗤一笑,喝了口吉姆莱特。继而突然想起似地觑了眼表。
“还得打电话。”说着,她提起手袋站起。
她走掉之后,我的提问因没得到回答,仍在空中徘徊了一会儿。
啤酒喝至一半,我叫来杰付帐。
“你是要逃?”
“是的。”
“讨厌大龄女人?”
“与年龄无关。总之鼠来时代我问好。”
出店门时,那女子已打完电话,正往厕所里钻第四次。
回家路上,我一直吹着口哨。这是一支不知在哪里听过的曲子,但名字却总也记不起
来。是很早以前的老歌了。我把车停在海滨公路上,一面望着黑夜中的大海,一面竭力想那
歌名。
是《米老鼠俱乐部之歌》。歌词我想是这样的:
“我们大家喜欢的口令,MICKEYMOUSE。”
说不定真的算是不错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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