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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新浪原创文学擂台赛冠军

“大胆的奴才!”公主骂一声,扬起手一巴掌打在张士心脸上,“滚开!”她咆哮着,一脚踢在士心肚子上,士心就飞进湖里,砸破冰层,扑通落进水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湖面上的冰层事先已经敲破了,只冻上薄薄的一层,士心准确地落进了预定的冰窟窿,一阵刺骨的凉意钻心而入,几乎让他痉挛。身上的衣服瞬间就湿透了,变得又厚又重,他在水里挣扎了几下,几个大汉就把他捞了上来。他已经呛了几口水,不住地咳嗽,身上就像针刺一样钻心地疼。一个脖子上系着花丝巾的男子走过来拍拍士心的肩膀,笑呵呵地说:“辛苦了,小伙子!要不是你,这场戏今儿就拍不成了。快去换衣服吧!”他望望天,自言自语,“这天,看上去要下雪。”
  那个人是导演。士心冲他笑笑,牙齿格格打颤,什么也说不出来。一人带着他到了一间活动房里面,叫他脱掉湿漉漉的道具服装,换上自己的衣服。那人一脸胡子,笑呵呵地拍着士心的肩膀,指指不远处的电炉子,说:“小心着凉,烤会儿再出去领钱。一会儿找我就行。”
  从活动房出来,士心拿到了自己的酬劳,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另外还有当天当群众演员的三十块钱。虽然为这额外的一百块钱吃了不少苦,一大早就到了片场,等待了半天,还在冰凉的湖水里呛了一回,但这些他已经顾不上了,现在他觉得很满意,这一百块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吃一点苦也值得,所以当导演要找那个被踢进湖水里面破冰落水的替身的时候,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从片场出来,他默默地走在街上。冬天的街头人迹寥寥,每个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像虫子一样扭动着肉身子匆匆走过,口鼻里呼出乳白色的气流,远远望去每个人都像一头挺着牙迎风迈步的大象;但每个人都面色红润,大约是内心的幸福和满足把脸蛋烘成这样暖烘烘的酡红。
  士心就走在这样温暖的人群里,他脸色苍白,内心也苍白。默默走在路上,忽然很想念家人,一种莫名的孤独瞬间就侵袭了他,淹没了他。几个月了,一直在忙碌的他几乎没顾得上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孤独,是不是想念家里;现在,这一个寒假的打工即将结束了,暂时闲下来的时候,他就开始想念父母和妹妹了。
  想念是一种幸福,想念让他感觉到一种浓烈的爱,这种爱让他觉得充满力量。在这个浮躁的城市里,每个人都缺少动力。
  路过邮局的时候,他走进去填了一张汇款单,把身上所有的钱又很仔细地数了一遍,连同汇款单一起递给柜台里面的服务员。
  “多少钱?”柜台里面问。
  “三百八十块。”士心回答。这是他一个假期打工的全部收入,当然,他也给自己预留了二十多块钱,加上在春节之后他还能有两次家教,能带来六十块钱的收入,这些钱足以支撑到寒假结束。
  “添二十吧!”柜台里面说,“好算账。”
  士心笑笑:“不,就三百八。”
  柜台里面白了他一眼,开始噼噼啪啪地输入,随后抛出一张收据,冷冷地说:“小心收着,别丢了。”
  给家里寄钱之后,他在附近的副食店买了几个馒头,赶紧往学校跑。
  风夹着雪花很快就来了,一九九四年年关的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北京。士心快步走在雪地里,忽然觉得腿上很痛,挽起裤管看看,才发觉排戏的时候腿上被冰割破了一道口子,鲜红的血浸透了衬裤,紧紧贴在皮肤上。他放下裤管,紧紧攥着手里的馒头,继续快步向学校走去。
  来到北京念书之后的第一个寒假就这样悄悄地即将过去了,没有人留意走在雪幕里的这个年轻人,没有人知道他所经历的这四个月时光,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未来还要经历什么,连士心自己都不知道。

『边缘』新浪原创文学擂台赛冠军

章节简介:
  这小子奇怪得很,身上总是那一套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头发枯黄,看上去憔悴不堪,有时候靠近了还能看见他脸上卷起来的干皮,由此还可以断定这小子脸上连一点油都不擦。私下里还有一种传闻,说张士心的袜子上面补丁摞着补董……

  1
  张士心来到北京这所著名的大学已经四个多月了,但他似乎还不怎么适应这里的生活。确切地说,他还没有来得及适应这里的生活。四个多月之前他孑然一身到了北京,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成了一个格外忙碌的人,就连宿舍里面的同学都很少见到这个皮肤黝黑的小子,每天总看见他上完课就匆匆忙忙地消失了,很晚才回来,回到宿舍埋头就睡,仿佛总也睡不够。最初大家都以为他是北京人,在外面有着很广阔的交游;但渐渐就知道了一些他的事情,至少大家都知道,这小子每天外出就是去挣钱。
  大家断定这小子口袋里一定有不少钱;但这小子奇怪得很,身上总是那一套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头发枯黄,看上去憔悴不堪,有时候靠近了还能看见他脸上卷起来的干皮,由此还可以断定这小子脸上连一点油都不擦。私下里还有一种传闻,说张士心的袜子上面补丁摞着补丁,这个说法大家基本上觉得不可信,因为在九十年代中叶的北京重点大学里,贫穷虽然依然普遍,但穷到这种程度的恐怕并不多见。
  刚刚进入学校的时候是在九月份,天气还很炎热,大家都穿着背心T恤,展示着青春和活力,但张士心却穿着一套灰白色的中山装。那套中山装一度成为这所大学一道别致的风景,每次他汗淋淋地路过校园的时候,总能惹来无数目光,惊奇和迷惑弥漫成一片。
  张士心还有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走在路上叮叮咣咣地响成一片。那辆车是他刚来的时候二年级的一个光头师兄带他到缸瓦市附近买来的,仅仅花了十块钱。师兄说这样的破车才安全,就是不上锁也没有人偷,果然一直平安无事。在这所大学里,最盛行的有两件事情,一个是谈恋爱,另一件便是丢自行车。两件事情都与士心毫无关系:车破没人偷,人穷没人睬。很多人并不关注这个经常骑着破车叮叮当当走过校园的小子,但常常议论他那一套不合时宜的中山装。
  2
  那套中山装是考大学之前的那个春节母亲特地给他定做的。
  这一年张士心二十岁。刨去从乡下刚刚到城里的时候在家里看孩子耽误了的那一年,士心已经整整念了十二年书,并且一直成绩优异。按照最保守的估计,他考上一所普通的师范大学没有问题,所以平常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除了上学,他的时间基本上就都耗在家里的那个小摊儿上,有时候妹妹们能替他摆摊儿,他就自己捣鼓一点东西到街上卖,卖过报纸,卖过玉米,也学着人家卖过那一段时间很流行的幸运带,用批发来的丝绸带子编织成可以绑在手腕上的小饰品,一天下来竟然能赚三五十块钱。但那样得好境遇不多,大多时候他还是守候在家里的那个小摊子前面,给人家称体重,然后每次收取六分钱的报酬。
  士心本来有一套舅舅给他的浅绿色旧中山装,穿上去很精神,平常不怎么舍得穿,头一年夏天晾晒在院子里的时候被收破烂的偷走了。那是他唯一一件看上去很光鲜的衣服,为此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停地唠叨,到了年关,好几年不添新衣服的他竟然格外得到母亲的宠爱,给他订做了一套灰色的中山装,从此这件衣服一年多没有离开身子,只要外出,中山装一定穿在他的身上,就连高中毕业照片也是穿着这套中山装照的,站在最边上的他乍看上去如同那些老师。
  那个时候他多少还有点虚荣,刚穿上新做的中山装去学校的时候,连走路都觉得步子迈得特别开;但很快那种新鲜劲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因为年后不久,母亲就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让最大的女儿士莲放弃念书,全家人一致供她哥哥士心念书。士莲十八岁,同哥哥一样念高三。
  3
  士莲没有辍学。
  母亲的决定第一次遭到了反对,反对的人就是她的儿子士心。
  “妹妹不能不念书。”士心淡淡地说,然后推着体重秤出门准备去摆摊。
  母亲在身后怔一怔,从腰里解开围裙,放在桌子上,随后跟了出来。在老远处冲儿子问:“谁供她?你么?”
  士心回头看看母亲,什么也没说,推着车就走了。
  他供不了妹妹念书,但他很清楚而且很顽固地知道一点:妹妹一定要念书。于是当他在傍晚推着称回家,母亲说明天开始士莲不用去上学的时候,士心依然淡淡地说:“她一定要念书。”
  母亲看看儿子,在太阳底下晒了一天,面色酡红,态度很坚决。这是二十年来儿子头一次这样坚决地反对自己的决定,母亲多少有点奇怪,在她看来,儿子虽然一直懂事,但毕竟还是一个孩子,不论是反对意见还是某一个决定,很容易就可以说服或者推翻。但她没有料到的是这一次儿子非常坚决,他说:“妹妹上学。我劳动。我供他。”
  整个晚上家里都没有人说话,士莲独自待在哥哥的小屋子里默默地哭。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改变即将面临的命运。母亲是善良的,深深地爱着每一个孩子,四个孩子便是母亲人生的全部;但清贫的家庭能够供一个孩子念书已经是基本上不可能的事情,如果说她和哥哥都要念书,那根本就不可能实现,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十八年来,她第一次感觉到贫穷是多么悲哀,在贫穷面前,亲情似乎显得那样苍白。因为贫穷,哥哥就可以念书,因为贫穷,她就必须放弃念书,从此开始和父母一样早出晚归的平淡而辛苦的劳作日子。想到这些,士莲失声痛哭起来。
  母亲在隔壁听见了,推门进来,骂一声:“号什么?我有什么办法?你在这里号,我也有一肚子的苦,我跟谁号啊?”
  “妈,妹妹一定要念书。”士心说。然后走进自己的屋子。家里就两间屋子,大的一间隔开了由父母和三个妹妹睡,另外一间很小的由士心睡。
  这一夜谁也没有安睡。母亲翻来覆去地叹气,妹妹在被窝里抽泣,士心在隔壁听得很清楚。他很清楚,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不是好好复习,而是在高考还没有到来的这几个月时间里很努力地赚钱,准备足够的钱来供妹妹念书。至于自己,如果有可能以后还能考大学,但他也很清楚地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母亲的眼前浮现着四十年的人生岁月,二十岁的时候已经下乡五年,并且成了当地一个农民的妻子和一个孩子的母亲;三十岁返回城里,没工作没有房子,只有五个孩子和自己身上觉得使不完的力气;四十岁的时候,最大的两个孩子要考大学,除了十年打拼得来的这两间屋子,家里依然什么也没有。如果说年轻的时候她还有着那么多的勇气,现在她身上残存着的除了劳累还是劳累,此外便什么都没有了,就连对孩子们一肚子的爱,也看不出丝毫痕迹。
  白天在太阳底下晒了一天,士心非常疲倦。母亲一声声叹息沉重地洒在屋子里,也洒在他心坎上。他很早就做出了自己劳动供妹妹念书的决定,但心底里多少还存在着一丝幻想,希望最好的结果出现,那就是他和妹妹都能念书;他甚至试探性地猜想母亲是不是在这些年里有那么一点点积蓄,他已经打听得很清楚,师范大学每年的学费也就六七百块钱,他需要的仅仅是这笔钱,到了学校之后他相信自己一定有办法养活自己。但从母亲愁苦的神情来看,这个幻想注定已经破灭了。幻想破灭之后,他在这个夜晚做出了自己劳动来供妹妹念书的坚决决定,心里反而觉得轻松了很多,甚至没有来得及多想,就呼呼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床了,父母出去扫大街还没有回来,三个妹妹并头睡在大床上。他做了一点简单的早饭,叫士莲起来吃饭,然后把书包整理好,放在妹妹肩膀上,很郑重地说:“好好念书,什么都不要管。有我。”
  妹妹一夜没睡好,眼睛肿得通红,嘴角喏喏地想说些什么。士心拍拍妹妹的头,把妹妹的身子扳过去,在后背上轻轻拍拍,说:“去吧。什么也别想。好好念书。”
  关于上学,似乎不需要做出什么艰难的决定。清贫的家庭除了爱之外,注定什么也不能给孩子们。一个孩子的成就一定会建立在另外一些孩子的牺牲之上,这就是贫穷家庭的定理,也是贫穷孩子结束少年时代之后的必然归宿。所以士心心里很坦然。在送走妹妹之后,他吃了点早饭,很早就出去摆摊了。出门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旧书包挂在门背后,他看看书包,笑笑,发觉脸上僵硬,那笑一定很难看。
  4
  几天之后,他的摊子前面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班主任王淑梅。王老师带来的是一个几乎让他心碎的消息:他被保送到陕西师范大学,需要回学校参加师范大学的例行考试。
  保送到重点大学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荣耀,但现在完全变成了一种痛苦。一直以来他担心的不是考不上大学,而是交不起高额的学费。当他离开学校十多天,几乎已经开始慢慢适应了在太阳底下慢慢等待客人光顾的日子的时候,大学这个词又意外地闯进了他的生活而且变得更加清晰,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及。
  王老师从学生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种茫然和苦涩。这全然不是她熟悉的那个眼神。她很清楚地记得,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孩子,就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强烈的自尊和倔强。当初集体购买校服的时候,全班唯一一个迟迟不肯缴纳服装费的学生就是他,既不交纳,也不做出任何说明,仿佛这件事情根本与他无关。那个时候王老师从一个母亲和老师的角度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孩子的内心,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做,她知道,事情不仅仅是她替这个学生交纳了服装费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这么简单,所以她在帮他交纳了服装费之后,心里反而忐忑不安。果然,在服装分发下来之后,张士心就拿着自己的校服找到了王老师,淡淡地说:“老师,我没买。”
  “不,你买了。”王老师看着眼前这个孩子的眼睛,尽量和蔼地说,唯恐一不小心刺伤了这个孩子的在她看来很脆弱的自尊,“我帮你买的,你将来还给我。”
  张士心紧紧攥着校服,看看老师,点点头,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从那一天开始,班里的事情几乎没叫王老师操什么心,冬天学生到来之前教室里的火炉子一定已经把教室烘烤的热乎乎,夏天无论什么时候教室里都喷洒着凉水,黑板也从来都干干净净,同学的学习和一些生活上的问题也都根本不需要王老师来操心。几年时间里,似乎士心不仅仅是她的一个班干部,更像是一个最得力的助手。
  现在,这个助手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
  “明天来学校,我等你。”王老师说。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但她也知道,说这些就足够了。
  5
  王老师没有说更多的话,给了士心一套书:路遥先生的《平凡的世界》。王老师让他有时间的时候看看这本百万字的书,别的什么也没说。至于保送陕西师范大学的事情,老师仅仅说了一句:“去考吧。为了证明你自己。”
  士心太了解老师了,所以在摆摊的几天里天天看那套书,夜里也不睡觉,全然没有了困意,深深地被书吸引了,沉醉在书里面描写的黄土高坡的那一个贫寒但充满爱和坚强的穷苦人家的生活中。那是他看过的最好的一本书,也是后来对他的人生影响最大的一本书。他知道,王老师叫他看那本书,一定有着深深的含义,这含义似乎也显而易见,那就是叫他无论面对怎样的清贫和艰难也不要轻易放弃。
  一个星期之后士心和另外两个同班同学一起参加了陕西师范大学的保送考试,并且按照老师的要求用铅笔很认真地答完了试题。试题很简单,他几乎没怎么思索就用半个小时做完了所有的题目,然后一脸轻松地走出了那间屋子。他没有任何的负担和压力,在他看来,这次的考试仅仅是一个形式,或者仅仅是他人生的一段经历,以后回忆起来或许会因为参加了这样的考试而觉得有一点点骄傲,因为这样的考试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参加。至少,在这所省级重点高中里面,仅仅只有一个保送名额。
  考试的结果大大地出乎士心的意料,但也丝毫没有影响他的生活,他依旧每天外出摆摊儿,晚上回到家里看会儿电视,给妹妹士莲辅导一下功课,几乎没有去想自己参加保送考试为什么仅仅得了二十多分。当这个结果传到王老师耳朵里的时候,老师反而有点担心了,她担心的不是士心要面对的高考同样失败,而是这次的保送考试会对士心造成怎样的影响。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次的考试对士心来说真的仅仅是一个形式,同去参加考试的一个学生的父亲是教育局的干部,无论如何士心也不可能考出那么低的成绩,无论如何士心也不可能最终走进陕西师范大学的校门。
  两年以后,士心贫病交困,再次碰到同去参加考试的那个同学,才明白那次的保送考试中为什么主持考试的人要求他用铅笔答题。但到了两年之后士心明白事实的时候,一切对他来说已经变得根本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还能不能活下去。
  保送考试就那样结束了,王老师很想知道,现在已经辍学在家的学生张士心能否在高考中考出一个很好的成绩。其实答案似乎很明显,但她很希望这个一直成绩优异,尤其是在语文方面有着天赋的孩子能在高考中考一个语文单科状元,那不仅仅是孩子自己的荣耀,也会是王老师的骄傲。她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充满强烈的求知欲,这种强烈的愿望促使她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找到了在大街上提着大笤帚打扫卫生的士心妈妈。她没有问家里对士心上学的态度,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很清楚。她只是对士心的母亲说:“您能不能劝士心参加考试?仅仅是劝一劝。哪怕他考不上,您也让他试试看。”
  士心的母亲望着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但看上去明显比自己年轻很多岁的老师,犹豫着点点头。她没有主见,穷困使她无论什么时候仅仅担心家里的生计,其余的事情根本顾不上考虑,甚至连孩子生病的时候也仅仅是吃几片药硬生生扛过去,从来都不去医院看看。还是在五年前的时候,最小的儿子脚上生了冻疮,一整个冬天小脚丫都肿得如同一块番薯,不停地往外面流着脓血,除了涂抹一点红霉素软膏之外,她没有在意,依旧每天忙着扫大街,摆那个给人家称体重的小摊子。直到那一年春节刚刚过去的一个傍晚,她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小儿子躺在冰凉的床头,身子也冰凉,身底下一摊很大很大的尿。那孩子五岁以来第一次尿床,也是最后一次。她撕心裂肺地呼喊,抱着孩子疯了一样冲出家门,在唯一的一趟公共汽车车站上连天价号叫,希望那些疯狂挤车的人能让她先上车,但是没有人在意这个疯子一样披头散发的女人。第二天清晨,她和丈夫一同抱着自己的孩子,走过冰雪飘飞的长街,走向火葬场,泪水冻结在脸上,一点都不冷也不难受,心如同被绞碎一样痛得她呼吸困难。孩子太小了,烧掉之后连一丝骨灰也没有剩下,剩下的只有清晨火葬场上空凄厉的哭声和一缕白烟。那孩子死于败血症,脚上的冻疮最终夺走了孩子的命,也榨干了母亲所有的泪水。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决心再也不耽误孩子的病,但在清贫的生活面前,这样的决心同样软弱无力,大儿子士心六年级的时候天天发烧,坚持了一个多月之后奄奄一息,她又呼号着把儿子送到了医院。如果再耽误一两天,肺结核就夺走了士心的命。现在,面对孩子上学,在本来就艰难到了极点的生活和孩子前途面前,她不知道怎样选择。实际上,就算她很明白该怎样选择,她也没有办法做出一个本来应该做出的选择。她可以给孩子一个承诺,却不能把承诺变成现实。
  孩子上了十二年学,除了最初的那几年,之后就连铅笔也不曾朝母亲要过一根。一管钢笔从小学用到高三,不知道是否还能很顺当地用,但她不止一次看见那支散头钢笔在儿子的中指上垫出了一个厚厚的茧子,漏出来的墨水常常把孩子的手染成蓝色。她从来没过问孩子的学习,也不知道高中上学每年还要交纳几十块的学费,儿子没要过,她也没问过,很多时候根本就不敢问,她害怕学校没完没了地收钱。
  但她深深爱着自己的每一个孩子。从十九岁有了第一个孩子,二十年过去之后,儿子都二十岁了,她几乎没怎么打哪个孩子,除了唠叨,她就只会默默付出。她不认为那样的付出是一种特殊的品质或者行为,在她看来,那仅仅是自己的本分,一个母亲的本分,一个妻子的本分。
  “去考试吧!”她对儿子说。默默望着儿子的脸。一段时间不间断的摆摊下来,儿子明显地黑了很多,头发也长了。但在儿子脸上看不出任何关于他内心世界的蛛丝马迹。“我知道你不甘心,娘也不甘心。去考吧,考完了再说。”她说。
  儿子点点头:“嗯!到时候我去考。现在我摆摊,妹妹一定要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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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四年的夏天格外炎热,就连这个地处青藏高原的小城市也弥漫着热滚滚的气流,空气就像每一个要考试的孩子的心一样沸腾着。张士心就在这样焦灼的空气里参加了高考。他的中山装口袋里还装着一支弹弓。…

  6
  一九九四年的夏天格外炎热,就连这个地处青藏高原的小城市也弥漫着热滚滚的气流,空气就像每一个要考试的孩子的心一样沸腾着。张士心就在这样焦灼的空气里参加了高考。他的中山装口袋里还装着一支弹弓。那几天母亲气管炎犯了,天天不住地咳嗽,嗓子里发出沙哑的吼吼声。士心不断地催母亲去看看,母亲坚持不肯去。士心专门询问了周末在街头义务咨询的专家,听从专家的意见给母亲买了一点蜂蜜和陈皮,熬成糖水给母亲喝,但似乎没什么疗效。后来还是王老师告诉他,在一只母鸡的肚子里装上鹌鹑,鹌鹑肚子里装上鸽子,鸽子肚子里装上几只麻雀,再加上几味中药材,炖出来喝汤就可以治疗气管炎。所以在考试的时候,他的口袋里就多了一支弹弓,他要利用空闲的时间打几只麻雀给母亲治病。
  他已经习惯了考试,也根本没有把高考放在心上;甚至在他内心深处有一种愿望,那就是自己根本什么也考不上,那样就没什么好埋怨的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只要埋头劳动,把妹妹供出来就功德无量了。所以他没怎么费心思就答完了第一科的语文考试。在写作文的时候,他忽然摸到了自己口袋里的弹弓,那个瞬间就想起了往昔很多很多事情,想起了十多年前还榨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的母亲,想起了今天已经佝偻着身子的母亲,想起了沉默的父亲,年幼的妹妹,死去的弟弟,想起了经历过的得艰难的岁月,他忽然觉得很感动,清贫什么也没有给他,却给了他太多太多的爱和感动。于是他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爱,自己对大学的向往。没有料到的是,这一篇文章在当年的高考中成了全省唯一的一篇满分作文,也是这一篇文章,帮助他取得了语文单科全省第二名和全省文科五十名的成绩。
  考完语文出来,士心在学校门口的一座花园里打麻雀。不多时间就打到了四五只,已经足够给母亲炖一锅汤了。他提着麻雀走出花园,看见王老师坐在花园边上的长椅上等待她的学生考试结束,身边还站着几个提前出来的学生,都低着头,似乎在接受老师的批评。
  王老师果然在批评那些学生,但士心走过去之后王老师就什么也不说了,看看他手里的麻雀,老师就明白了。
  “也不急于一时啊!”她笑着说,“考完了再打。”她本不想问,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考得好么?”
  “还好。”士心淡淡地说,“能及格。”
  第二天的考试结束之后,从考场出来的孩子们把手里的课本撕得粉碎,抛到半空中,破碎的书本纷纷扬扬撒下来,预示着这些孩子一个时代的结束。他们不知道应该欢笑还是应该流泪。但士心顾不上欢笑也顾不上流泪,尽管他知道妹妹不一定能考上大学,但他必须在剩下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更加努力地赚钱,给妹妹准备足够的学费。所以他没怎么想就接着摆摊儿了。两天之后,妹妹接替了他,他通过同学的介绍走进了一个建筑工地,成了一个小工。
  7
  张士心劳动的开端开始于五岁那年冬天年关将近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是劳动,但他喜欢劳动带来的那种成就感。那一年他跟着村子里的几个大孩子到村外戈壁上捡拾动物的遗骨。地处青藏高原的家乡到处可以看见成群的羚羊和黄羊,每年都有很多动物死去,遗体就被戈壁上凛冽的风吹成一堆枯骨,孩子们每年都要到野外去把那些动物的遗骨捡回来卖给供销社,可以换回来很多糖果和家用的东西。那一年士心跟着大孩子们跑了几天,得到了一块六毛八分钱,他用这笔巨款给父亲买了两包“青松”牌卷烟,给母亲买了两把棉线,给妹妹买了一根扎头的红绸带,还给自己买了一包一百响的鞭炮,过年的时候噼噼啪啪地过足了瘾。母亲毫不吝啬地夸奖了他,他把小脸蛋笑成酡红,像一个小人书上的勇士一样挺着胸膛站在母亲面前,手上脚上的冻疮又痛又痒。
  十五年之后的这一次劳动真正是他劳动的开端。需要的不仅仅是热情,还需要足够的勇气和耐力,因为劳动完全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建筑工地在火车站附近,他的任务是安装下水管道,具体一点那就是要把一根根四五十斤重的铸铁水管扛到楼上,对接起来,用水泥和沙子封好接口,甩动大锤在楼板上砸一个圆洞,然后把楼上楼下的管道连接起来。
  他的身体太羸弱了,在那些从乡村里出来的汉子们面前,他又单薄又没有力气,干活总是最慢,常常遭到那些嘴巴里叼着劣质烟卷儿的汉子们的嘲笑:“城里娃,孬啊!”
  士心也不生气,他觉得自己本来就孬。但就算最慢,他也一定能完成每天的工作,然后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里,吃一点饭之后倒头就睡。家里谁都明白士心的苦,然而谁也没有办法阻止他,因为贫穷是改变不了的现实,要想在清贫中获得生存,家里每个人都必须面对应该面对的事情。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事情需要去做。在士心面前,家里人应该面对的事情就是保持沉默,尊重他现在的劳动和已经做出的决定。
  最初的劳动让他全身都感到酸痛,上手上已经布满了紫色的血泡;一段时间下来,渐渐习惯了工地的劳动,身体上的疲倦渐渐减轻了,虽然身上到处都痛,但骨子里却多了一些勇气和力量,精神也好了许多。他很满意现在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是每天可以有八块钱的收入,一个多月下来就可以有三四百块,加上妹妹摆摊的收入和自己已经存起来的一百多块钱,保证妹妹顺利进入学校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至于以后的生活,他相信,凭自己的力气养活爹娘并且供三个妹妹念书应该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汉子们干活累了就抽着烟开着粗俗的玩笑,他们哈哈大笑的时候士心也夹在人群里哈哈笑。汉子们偶尔递给他一根烟,他笑笑,摆摆手。递烟的人就冲他“切”一声,把烟卷丢进自己嘴巴里。只有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人从来也没有递过烟给士心,也没有给别人。干活累了的时候就掏出自己的烟点上一根,坐在沙堆上扑扑地吐着烟圈儿,不住地咳嗽。从来不跟人家说话,别人也不跟他说话。
  起初士心并没有在意这个留着短短的花白胡子茬的汉子,但他的咳嗽声时时刻刻传进自己耳朵里,时间久了,士心就忍不住了。
  “少抽烟。”他说。
  那个人望望他,猛吸了一口,把手里的烟卷儿在地上蹭灭,烟头装进胸前的口袋里,站起身来扛了一根铁管走进楼里。
  再次休息的时候,那人竟然给了士心一根烟:“抽吧!解乏得很。”
  本来想拒绝,但是真的很累。他不知道烟卷儿是不是可以解乏,但至少应该试试看。于是他接过烟卷儿,就着那人递过来的打火机点燃了,吸了一口,立刻就吭吭吭地咳起来。那人哈哈大笑,抽了一口烟,吐出一连串很好看的烟圈儿。
  “不抽了。呛死了。”士心把烟卷儿插进沙子堆里。那个人赶紧伸手过来,把半截烟捡起来,吹一吹,放进胸前口袋里:“别浪费了。过滤嘴儿的。”
  士心笑笑,说:“这东西有啥好啊?你也少抽。把烟戒了吧。”
  “戒个球!抽了半辈子了,戒不掉啦!”
  “想到抽烟,就吃东西。买点水果糖带着呗!想抽烟就泯一颗,慢慢就戒掉了。”
  那人呵呵笑,不说话了。站起来扛着铁管走进楼里,声音从楼里传出来:“你娃娃就喊我老赵吧!”
  士心也站起来,抱起一根铁管望肩膀上送,没有放好位置,就闪闪腰往上送一送,突然就感到肚子里一阵钻心的剧痛,在他蹲身的瞬间,肩上的铁管滑下来落在沙堆上,身边立刻弥漫起一团尘雾。老赵听见铁管落在地上的声音,慌慌张张跑出来,看士心没什么事,就笑着说:“城里娃,当心着点儿。石头砖头不长眼睛啊!”
  士心笑笑,冲他摆摆手。老赵进楼去了。他试探性地想要把那根落在地上的铁管扛起来,但肚子撕裂一般疼痛,他忍不住蹲下身来。
  8
  短短一段时间之后他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个民工,吃着大锅里做出来的煮白菜,偶尔也抽着汉子们递过来的劣质烟卷,跟他们一起开着粗俗的玩笑,就连手掌也像那些民工一样长满了老茧和血泡。从头到脚都被一层灰土遮盖了,完全看不出一个月之前他还是一个坐在教室里参加高考的学生。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肚子很痛。
  老赵很多天都没有抽烟,常常看见他丢一颗糖果进嘴巴里,吃得吧叽吧叽响,但从来都不肯给别人一颗。每次在一起干活的时候,士心总是看着老赵吃糖果的满意样子,浅浅一笑。老张就裂开嘴巴,嘿嘿地笑,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脸上的皱纹里面堆满了尘土。
  忽然有一天老赵又抽起烟来。士心也没有问,独自在漏门口的铁架子下面往铁管的接缝处填沙子,老赵自己却跑过来了,拍拍士心的肩膀,说:“戒个球啊!吃掉的水果糖比烟卷儿还贵。烟卷儿这东西,就好像女人一样——说这干啥啊?你娃娃家懂个球啊——我婆娘死了十几年了,我还惦记她那白花花的肚皮呢!这烟是戒不掉啦!”
  士心呵呵笑,不知道说什么。继续低头干活。就听见头顶上咣当当响,几乎在同时,自己被重重地推了出去,摔在一旁的沙地上,同时听见了一声清晰的惨呼。等他坐起身来的时候,眼前沙土弥漫。
  灰尘散去,老赵半个身子压在从半空掉下来的一辆装水泥的铁车子下面,两条腿不停地抽动,血水正从他身子地下渗出来,顺着散落的水泥和沙土流成一片。士心觉得眼前一黑,“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接下来很多天,士心都没有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老赵的遗体被人用毡布卷起来拉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被送到了哪里。地上的血迹被人用灰土盖起来,也就盖住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往事。工人们很快忘记了几天前的惨剧,依旧嘻嘻哈哈地开玩笑,抽着烟用汗水换取未来,也许见得多了,只要这样的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几乎都不去关心。但士心根本平静不下来,每次走到那摊被盖住的血迹旁边,总要想起老赵那张沧桑的脸,那双抽动的腿,那一嘴巴的黄牙。这让士心很痛苦,在痛苦中扛水泥,装管道,拼命干活,希望能够借疲倦忘记心里的痛。
  痛是岁月的痕迹,越是想要忘记就越发分明。
  在这样的痛苦中,士心的肚子一天比一天疼,直到有一天上厕所的时候他看见自己身体里排出来的是殷红的鲜血。
  勉强坚持了两天,他已经没有力气承受工地的劳动,便揣着挣来的两百多块钱离开了工地。走出工地大门的时候,他看了看老赵遇难的地方,眼泪瞬间便从眼睛里涌出来。这一段时间的艰苦劳动,让他目睹了生死之间的一线之差,为他带来了两百多块收入,同时改变了他未来十年的人生道路。
  劳动结束之后,他的考试成绩出来了。尽管成绩不够理想,但依然获得了全省文科五十名,考上了重点大学。同时,妹妹也考上了本科。
  9
  赶去北京的时候,士心没有提前告诉父母,所以离开家的那天早晨父母亲像往常一样早早出去扫街还没有回来,桌子抽屉里放着母亲码得很整齐的一沓钞票。那是全家人几个月辛苦挣来的一千多块钱。
  士心口袋里还有王淑梅老师给他的五百块钱。填报志愿的时候王老师建议士心报考北京的大学,因为在北京打工比较容易,他可以不必依靠家里就能养活自己,完成学业。他听从了老师的建议,填报了师范大学,这样可以不用交那么多学费,据说每个月还有几十块钱的固定生活补贴。
  收到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之后,士心忽然觉得心里很踏实,自己总算没有辜负十几年的寒窗苦读,虽然不曾很用心地念书,但考上北京的重点大学,多少也是一种安慰和荣耀。老师送来了五百块钱,很明确地说是借给他的。他没有拒绝,因为尽管考上的是师范大学,每年也要六百多块钱的住宿费和学费,家里几个月辛苦积攒下来的钱仅仅能够供妹妹念书,如果不接受老师送来的这笔钱,他根本不可能走进大学的校门。他相信,只要走进大学,他有能力养活自己;同时,他暗暗决心,一定要挣钱把妹妹也供出来。
  几个妹妹还在梦中。士心看看妹妹们,忽然觉得很舍不得,他知道,随着他和大妹妹离家念书,以后在街头小摊上送走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假日的将是小的两个妹妹,她们还仅仅只有十多岁。士心从抽屉里的钱里面数出五百五十块,装进自己的口袋里;把省下的钱连同写给母亲的一封信放进妹妹的枕头底下,看了看妹妹们,背起行李走出家门。他在信里就写两行字:妈,放心!我会很好。妹妹也要念书,我会寄钱回来。
  街上是行色匆匆的路人,都在忙碌着开始新的一天。士心也开始了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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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新浪原创文学擂台赛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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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肚子很痛,很明显的一点就是这种疼痛一天比一天厉害,解手的时候他甚至可以看见从身体里排出来的滴滴答答的鲜血。…

  1
  离家赶往北京的时候,除了从小最要好的朋友建恒,没有人送士心,也没有知道他这么早就赶去北京,因为距离新生报到的时间还有些日子。但士心必须在这个时候出发,他的肚子很痛,很明显的一点就是这种疼痛一天比一天厉害,解手的时候他甚至可以看见从身体里排出来的滴滴答答的鲜血。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一定不能让父母知道,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到火车站的时候,建恒已经在那里等他。距离开车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士心和建恒站在车站前面的雕塑前面说话。从小学到现在一直都是同学和好朋友,尽管建恒一向都不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学生,除了喜欢足球之外最喜欢的就是打架,路见不平绝对会挺身而出,所以这一段友谊一直以来就遭到士心的每一个老师的反对。但他们的友谊是纯洁的,两个性格完全不同,家庭背景也不相同的学生从来都是同学眼里最让人羡慕的好朋友,如同亲兄弟一样。谁也没有想到,调皮学生刘建恒最终居然考上了云南大学。这时候距离建恒赶去云南报到还有一段时间,他就特地来送士心。
  车站前面是一座很抽象的雕塑,一座女神雕像的身子两侧是两条奔腾的大河,雕塑正面写着名家书写的“江河源”三个镏金大字,大约是蕴涵着这么一层意思:这个省份是长江黄河的发源地。士心和建恒就站在雕塑前面,扶着栏杆说话。
  以前在一起总有很多话说,但这个时候似乎没什么话语了。士心穿上了他的那套灰白色中山装,行李不多,但是用网兜拎着一个白色的搪瓷洗脸盆和一个铝制饭盒,这都是他在家里的时候曾经使用的,带在身边到了北京就不用另外购买了。
  建恒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十元的钞票,硬往士心胸前的口袋里塞,士心怎么都不肯接受。建恒也不强迫了,笑着说:“老办法。你赢了我就听你的。”
  士心也笑了。很长时间了,自己忙着为上学做准备,很少能和建恒在一起,但那个老规矩他依然清楚记得。以前有在什么事情上有了分歧,他们就会用这样的办法来解决,最后一定能够达成共识,这天应该也不会例外。
  雕塑不远处是湟水河。湟水是黄河上游的一条支流,河水不怎么混浊,河床也不宽,静静地从火车站前面流过。他们这时候站到了河边,扶着栏杆,建恒很用力地向河畔的沙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口水“扑”地落在沙地上,打出一个小窝窝。士心笑笑,也吐了一口,但显然比建恒吐得近多了。建恒哈哈大笑。连续吐了三次,士心都输给了建恒,于是没再坚持,接了建恒给他的一小叠钞票。
  他正要把钱装进口袋,一个戴着红袖标的中年人走过来,嘿嘿笑着,说:“别忙着装进去。盯你们半天了!公然污染环境,嘿嘿,罚款。一人五块!”士心和建恒相视一笑,没什么好说的,乖乖交了十块钱给那个人。那个人撕下两张票据递给他们,竖着食指一点一点地说,“你们这些小青年,半点公德心也没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火车开出两三个钟头,到了甘肃省境内的时候,想起在车站挨罚的事情,士心还觉得好笑。这么多年了,这似乎是第一次被人惩罚,而且还被人看成是一个不良青年。想着那个人说话的滑稽模样,士心浅浅一笑,这一笑是几个月里面唯一一次轻松的笑,没有半点勉强。
  2
  这是一所有着悠久历史的著名大学,校园古色古香,绿树参天。近代中国很多先驱和知名的学者文人大多都和这所学校有着一些关联。校园东面矗立着鲁迅先生的汉白玉雕像,黄花掩映下还竖立着一座纪念当年三一八惨案的罹难者刘和珍、杨德群烈士纪念碑。一幅巨型标牌上写着“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八个大字,是爱新觉罗•启功先生的亲笔。
  走进这所大学,张士心没有兴奋,但充满着崇敬。
  早晨刚刚下车的时候在北京站附近的地下通道里发生了一件让他实在很生气的事情。一个要饭的人缠着他非要他施舍,但就在他打算取一毛钱给他的一瞬间,那个人从他手里夺过十几张零钞撒腿就跑,消失在茫茫人流中。他怔怔地站在人群中立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没想到北京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辗转到了学校之后,他就完全忘记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陶醉在那种浓厚的文化韵味中间。今后四年,他将在这里度过,让自己逐步成熟起来,成为一个像自己的老师王淑梅那样让学生爱戴的教师。但他也知道,今后四年伴随他度过的,不会仅仅是文化的熏陶,还有很多艰苦的日子,在这些艰苦的日子里,他需要付出的不仅仅是热情,还需要勇气和毅力。他还没有学会坚强,但他必须坚强面对未来的一切。
  开学的时间还没有到,所以学校里人不多,大多是暑假留下来没有回家的学生。对于这个在炎热的夏季里穿着一身中山装的小伙子,见到他的人似乎都充满了兴趣,到了宿舍楼之后很多人忙着帮他跑这个跑那个,就连中午的饭也有人给他买了回来。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加上肚子很痛,士心觉得很疲倦,就在一个二年级学生的床上睡了一会儿,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窗外灯火通明,几个学生正光着膀子围在桌子边上打扑克,其中一个白白净净的学生脑袋也是光秃秃的,嘴里叼着一根烟,声嘶力竭地喊:“杀!杀啊!我添五分儿就上台了!”
  看士心醒来,学生们暂时停止了打牌。那个光头歪着嘴示意士心看另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只饭盆,里面是饺子。士心笑笑,说:“谢谢!”大家就哈哈笑起来。那个光头吸一口烟,说:“甭谢!吃吧。”
  士心吃饭的时候,那些学生仍旧在打牌。眼前的情形多少有点让士心觉得意外。在他的意识里,大学生应该忙着学习,忙着做学问,而不是赤着身子打牌。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吃完了饭,赶紧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他要让母亲知道他已经平安到达了北京。写完信,他问那个光头哪里可以买到邮票和信封,光头把手里的牌丢在桌子上,到自己床边的书架上开始乱翻,回头说了一句:“你们可别偷看我的牌!”
  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光头不耐烦了。冲士心说:“就在这书架上,你自己找。外面商店这会儿早关门了。你弄好了,宿舍楼外面就有邮筒,扔进去就成了。对了,枕头下面有饭票,你拿一点用着。”说完就蹿到桌边开始打牌了。
  士心笑笑,抬头看见床边的卡片上贴着那个光头的照片,写着他的名字:马一。
  把信投进邮筒之后,士心没有回宿舍,在学校里转悠了一圈。校园绿化得很好,到处都是小树林和草坪,蛐蛐在草坪里叽叽喳喳地谈情说爱,此外别无声响。由于是暑假,校园里人不多,偶尔两三个人影慢悠悠地走过,在路灯的光辉里拖出一道冗长的身影。这样的环境让士心喜爱,甚至开始有点激动。从小到大,几乎都是在忙忙碌碌的环境里长大,自己也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忙忙碌碌的生活,他没有想到,清幽的环境竟然这样让人放松,就连夜色里的空气也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花草的芬芳。
  他喜欢这种新生活。他要在这样的新生活中开始他的新人生。
  3
  光头马一特别热情,帮士心安顿好了在学校的一切,基本上没有让士心费什么心思。只有一个要求没有办到:士心请他帮自己找一个工作,马一就嘿嘿笑了,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说:“别的都成,就这个不行。我啥也没干过,不晓得行情。不过我可以找人帮你。”
  士心点头笑笑,问:“你暑假不回家,难道不是在这里打工么?”
  “打工?打牌还成,打工我不会。我不回家是因为没钱,回家还得干农活,倒不如在这里逍遥,连路费都省了。”
  士心并不觉得马一说的有道理,但是凭直觉这个光头是个很实在的人。
  “刚来就想打工,真少见!你就安心休息几天呗!我看你身板硬朗,但气色不好,怕是外强中干吧。”马一说话还真实在,有什么想法就直接从嘴巴里蹦出来了。
  士心并不生气,呵呵笑着,说:“我就想打工。你帮我问问。”
  马一很快就帮士心找到了工作。假期因为留下来打工不回家的学生很多,这些人都比较熟悉打工的事情,从自己做的活儿里面分出一部分来让士心做。
  这是他到北京之后的第一份他工作,是帮一个作家填选票。那个作家的作品参加当年的文学奖评选,选票刊登在读书报上,作家买了数也数不清的登有选票的报纸,雇了一群大学生专门给他填写选票。要求也很简单,每张选票上选出三部作品,作家的要求是选中的三部中只要有他的作品就可以了,其他的就随便乱填,然后把填好的选票集中起来邮寄出去就算完成了。填写一张选票可以得到一毛钱的收入,这让士心感到振奋和欣喜,头一天下来就填写了一百五十份,若不是自己分来的任务有限,他还可以填写很多。当天就拿到了挣来的十五元钱,这是士心到达北京之后的第一笔收入,虽然不多,但至少已经让他的心彻底踏实下来了,因为他已经确定,依靠自己的劳动来维持简单的生活和学习绝对没有问题。现在,他必须习惯和适应这样的生活,然后在这样的生活中完成学业,并且要尽最大的努力来帮助家里,供三个妹妹念书。
  拿到了钱,士心打算请马一吃一点东西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马一倒也没有回绝,就提出吃一碗一块七的牛肉面。学校里有一个牛肉面馆,据说是本校毕业的一个兰州学生开的,非常干净,面也便宜,所以生意很好,就连假期也总是坐满了客人,很多人还是从学校外面专门赶来吃面的。
  “你这人挺热心。”士心说。
  “那是。师范大学十大杰出青年怎么也得算我一个啊!”马一吞一口面,沾沾自喜,“我这个人缺点不少,优点不多。算不上十全十美,十全八美倒还有,缺了那么两美,不能不说是我人生的遗憾。”
  士心疑惑地看着他。马一很正经地说:“就知道你要问。告诉你吧,我缺的两美就是外表美和心灵美。”
  士心险些把嘴里的面条喷出来。但他喜欢马一的坦率,于是就问:“要不要再来一碗?”
  马一嘿嘿一笑,说:“当然要。我一般都吃三碗。”
  两个人吃完每人三大碗面条出来的时候,饭馆里的人还在热热闹闹地讨论刚才看到的情形。桌子上六个空荡荡的粗泥大碗险些把饭馆里的人震得人仰马翻。虽然六碗面几乎花光了今天劳动的收入,但士心一点也不觉得心疼,他知道这不过是偶尔的事情。事实上,未来那么多日子里,士心再也没有主动走进这个饭馆,每次用六个空碗震撼饭馆的时候,都是马一请他去的。士心不是舍不得钱,而是他根本没有钱。
  4
  真正的打工开始了。
  一个多月之前,他交完学费之后,身上仅仅剩下十块钱。如果不是他在开学前的那几天里跟着别人赚了几十块钱,他身上的钱连学费都交不足。拿着交学费的收据,士心多少有点儿茫然,因为随着大学生活的真正开始,他要把很多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学习上了,不可能每天都出去工作,不出去工作就意味着连最简单的生活也可能成为一个问题。身上除了剩下的十块钱,就只有从马一那里借来的三十多块钱菜票。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安排好未来的生活和工作。
  学校发放的七十九块钱菜票解决了他暂时的困难。这所师范大学的学生每个月都可以得到国家补助的七十九块钱,学校直接把补助款变成了菜票,也省却了再去购买菜票的麻烦。士心用这些菜票还了马一一部分,剩下的完全可以支撑一个月的生活了。从十几天的情况来看,他每一天的生活费基本上维持在一块多钱。早上的稀饭和馒头只要两毛钱,中午和晚上一份豆芽菜加上二两米饭,一顿四毛钱。士心原以为北京的生活费用会很高,但实际情况让士心放心了许多,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于是在开学一个月之后,他安排妥当了所有的事情,找到了一份送宣传报纸的活儿。
  活儿也很简单,他每天抽出几个小时骑着马一带着他从缸瓦市黑市上花十块钱买来的破旧自行车,驮着一摞报纸,按照人家指定的区域投放到家家户户的信箱里就可以了。派发一份报纸的报酬是五分钱,他一下子就接受了三千份,这就意味着他要在短短几天里拜访三千户人家的信箱,当然,他也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得到一百五十块钱。
  下暴雨的这天是他开始做这份工作的第四天,还剩下最后的六百份报纸没有派发出去。他按照指定的地点到西直门附近散发了一百多份之后就赶往朝阳的一个小区。路况还不怎么熟悉,所以随身带着一张地图,走走看看,找到那个小区的时候已经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小时,下午还有一堂课,他匆忙地从车上取下报纸,抱起来就往楼里面冲。楼门口有个值班的老头,看见士心冲进楼里,随后追进来挡在士心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干什么去?”老头凶巴巴地问。
  “送报纸。”
  “广告吧?广告就广告,年轻轻就这么不老实,这还得了啊?”老头说,“不能送。不但不能送,还得给你送到居委会治安处,罚你!”
  士心就慌了。他全然不知道这个小区不让派发这种广告为内容的报纸,在之前的几个小区里没有人看守楼门,也没有人阻止他派发报纸。他怔怔地站在电梯门口,那个老人还攥着他的衣领。
  “大爷,您不让发我就不发了。您放了我吧。”他说,几乎是恳求。
  “放了你?放了你你还不得再去别的地儿发啊?那不成!”他看见士心眼巴巴诚恳地望着自己,就问,“你哪儿的啊?”
  “学生。师范大学的学生。”
  老人半信半疑,但抓在士心领子上的手松开了。士心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刚刚发下来的学生证,递给老人:“大爷您看看,我是学生。今年刚进的学校。”
  老人看看学生证,沉默了一下,还给他:“是学生也不能乱发广告单啊!就算要发,你也得跟我打个招呼,是不?凡事儿没有了规矩,还成什么样子噢。”
  “哎,哎。”士心应着。老人就笑了:“去吧。发完了赶紧走,别让人瞧见。我知道你孩子家也不容易。不过你不能走电梯,从楼梯上去吧。——让你坐电梯,你走一层停一下,那哪儿受得了啊?”
  这座楼有二十多层,但士心顾不得了,感激地冲老人点点头,抱起报纸就冲进拐弯处的楼道口。给他一个很分明的印象就是,北京人话特别多,不管熟悉不熟悉,上来就通通通一阵乱侃,初来乍到,他甚至有点招架不住。
  被老人这么一耽搁,再将上上下下二十多层人家派发完之后,已经过了上课的时间,士心有些疲倦,同时心里觉得有点忐忑,刚刚上学就耽误了上课,多少不是好事情。他走出楼门的时候冲老人笑笑,老人看他手里还剩下几张报纸,就冲他喊:“小伙子,把你那报纸也给我一张,我瞧瞧。”
  士心给了他一张报纸,把剩下的在自行车后盘上绑好,赶紧往学校骑。天阴沉沉的,像是大雨随时都可能倾泻下来。果然,走了一段,雨就劈头盖脸地泼了下来。
  公元一九九四年的初秋,一场浩瀚的大雨袭击了北京城,把街头巷尾泼成一片汪洋,人们在大雨里呼号奔走,街边的浩渺的雨水中飘着几个碧绿的西瓜,连滚带爬,街头死角里的烟头纸屑和各种各样的垃圾斗被雨水冲刷到街面上,随着水流浩浩荡荡地奋勇向前。突如其来的大雨把张士心浇得通体透湿。
  雨太大了,夹着一阵一阵的风扑面泼过来,他骑着车艰难地行进。全身已经湿透了,剩下来的一些报纸也湿透了,躲雨似乎没有必要了,他现在只想尽快回到学校,赶在下课之前到达教室,能听多少算多少,就算完全听不上,起码也要让老师知道他不是故意逃课。逃课在大学里似乎很普遍,但他不想逃,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尊重老师也尊重知识的学生。
  街上的水漫过了半个车轱辘,浩浩荡荡地奔腾着,大滴大滴的雨点噼噼啪啪落在积水中,激起一片一片的水花。身上的中山装湿透了,变得又厚又重,偏偏在这个时候肚子疼得很厉害。中午忙着发报纸,没顾得上吃饭,这个时候又累又饿,就连蹬车的也显得力不从心起来。但他必须坚持,他心里明白,越是艰苦就越要坚持下去,甚至可以说,在这个阶段,艰苦的日子对他来说是很必要的,只有艰苦才能让他慢慢变得有韧性,不再把艰苦看成是苦。他牢牢记着王淑梅老师曾经跟他说的一句话:多改变自己,少埋怨环境。人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却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不能选择你随时可能遇到的各种环境,既然已经在艰苦中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微笑着面对。就算是内心充满着苦痛,那也要微笑着流泪。
  自行车忽然就摔倒了,连人带车重重地栽倒在一片汪洋里。这里的路面上有一个很大的坑,平常骑车经过总能看到;今天急着赶路,大雨浇得他忘记了留意路上那个被雨水遮盖了的熟悉的大坑,陷了进去。
  车上的报纸零零落落地散在雨水里,随着奔腾的雨水散开,铺了一地。士心掉在地上的一瞬间,一口雨水就涌进了他的嘴巴里,呛得他不住咳嗽。摔倒的时候车把顶了一下他的肚子,这时候肚子拧着疼起来,他坐在雨水里半天也没有站起来,耳边就传来了哈哈大笑的声音:车站上有一些路人在等车,大约是这样的雨天多少都让那些人觉得无聊,忽然看见有人连人带车摔倒在雨水里被呛得吭吭咳嗽,他们就找到了自己的欢乐,纵情笑起来。
  士心已经顾不上在意别人的笑了。肚子疼得他一阵痉挛,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他就孤独地坐在雨水里,浑浊的水从身边流过,身上的凉意钻透了心胸,激得他一阵战栗。雨水顺着他黝黑的面庞流下来,滑过身子,和街上浑浊的积水融为一体。
  士心经过两次努力才压制住了疼痛带给他的脆弱,缓缓站起来,把自行车慢慢扶起来。车把已经摔歪了,他用两条腿夹住车把,用力地扳正,然后一瘸一拐地绕到自行车的一侧。已经没有力气骑车了,他推着车慢慢走在膝盖深的积水中,一股一股的水顺着脸庞流下来,眼睛热乎乎的,他似乎感觉到自己流泪了,但他很清楚地知道,他不能流泪。于是用力挤挤眼睛,推着车往前走。车站上的人不笑了,怔怔地看着那个年轻人,在他一瘸一拐的身前身后,雨水里到处都是一张张铺开了的报纸。车来了,人们尖叫着涌进车里。经过走在雨里的士心身边的时候,车上的人透过雨水弥漫的车窗玻璃,看见窗外那个一瘸一拐的孤独身影,有人叹了口气:“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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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弟死去的那一年,他哭得死去活来,母亲也撕心裂肺地哭喊,但父亲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说一声“看着你娘”就扛着扫把出去扫街了。…

  5
  走到学校用了很长时间,他已经顾不上去想上课的事情了,现在只想赶快回到学校,换一身干衣服,喝一杯热开水,钻进被窝里暖和暖和。他太冷了,也太累了,如果可以,他很想一觉睡到第二天。
  回到宿舍,大家已经下课回来了。看见士心湿漉漉地推门进来,身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大家就哈哈大笑起来。只有宿舍里最小的杨得意没有笑。
  “洗澡去啦?”东北小伙子孟令君笑呵呵地说,“连课都没上,过足了瘾吧?”
  士心看看他,没有说话。他很想笑笑,但是一丝笑容也出不来了,就一瘸一拐地朝自己的床走过去。这时候大家才发现他的腿脚似乎不太灵便,就都不笑了,忙着问他怎么了。一直没作声的杨得意忽然嚷开了:“那么虚伪干什么啊?刚刚谁还笑他来着?他出去发报纸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假惺惺问什么啊?”
  大家捞了个没趣,都散开了。杨得意拿个毛巾过来丢给士心:“擦擦吧。那么拼命干什么啊?这个社会,你不心疼自己还指望谁来心疼你啊?”
  士心接了毛巾,冲他笑笑,就不说话了,开始擦脸上的雨水。杨得意倒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推门出去了。随后又推开门,把脑袋探进来,说:“我抽屉里有奶粉,你在开水里面冲些奶粉喝。”
  这个宿舍里有五个小伙子。除了士心、杨得意和孟令君,还有一个广西来的,叫做邓月明,特别喜欢吃辣椒,吃饭的时候就买半斤米饭,一点菜也不要,往米饭里面蒯两勺从家里带来的辣椒面儿,就呼啦呼啦地吃起来,吃得满头大汗;另外一个是山东小伙子王海涛,说话鼻音很重,总是昂昂昂的,惹得大家哈哈笑。刚刚聚在一起一个多月,相互之间还不熟悉,士心几乎从一开始就忙着在外面打工,很少留在宿舍,跟大家更加陌生一点。每天看见他上完课就驮着报纸骑车出去派发,似乎对北京非常熟悉,大家最初都以为他是北京人,后来杨得意说士心是他的同乡,大家才明白了。但心里依然觉得士心无论从外表到行为都是古怪的,因为在诺大一个校园里,再也看不到一个夏天穿着中山装的人,也看不到一个像他那么匆忙的身影。
  大雨泡坏了刚刚发下来的学生证。士心开始后悔今天出门的时候带着学生证,虽然可以到学生处补办一个,但刚刚进学校就弄坏了学生证,老师的一顿埋怨和批评是免不了的。再一想,幸亏带了学生证,要不然今天那个看楼门的老人大概也不会轻易放过冒冒失失闯进去发报纸的他。
  喝了一点热水,换了衣服,身上暖和了许多,士心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在这样的间隙里,他很容易就想起了家里人。这个时候正是傍晚,父亲和母亲应该正在街头度过这一天里最忙碌的时候。到了傍晚,街上上下班的人很多,随意丢在街头的垃圾也就最多,母亲和父亲就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低着头慢慢捡拾那些烟头和碎屑,把街道清扫得很干净。从乡下来到省城之后的十来年时间里,父母亲都是这么度过的。母亲当年热情高涨地插队去了乡下,等他带着五个孩子回到城里的时候,这座城市忽然变得空荡荡的,没有一家人的容身之所,也没有一份工作可以让母亲不那么艰难地养大自己的几个孩子,除了打扫卫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父亲是农民,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整齐,除了一身力气,再没有什么可以奉献给这个家庭。但在工地的那两年里连续受了两次重伤,最严重的第二次受伤让他的腰和腿同时粉碎性骨折,从此就算有力气没有办法使出来了,跟着妻子扫街,一扫就是八个年头。
  父亲不怎么喜欢说话,平常就是一个沉默的人。随着士心的长大,似乎跟父亲之间总有着一段距离,他甚至说不出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是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因为除了默默劳动之外,家里的事情父亲几乎从来都不过问,母亲的每一个决定不管是不是合理,父亲不会表示出任何支持或者反对的意思,仅仅是默默地去做。从很小的时候士心就习惯了父亲的沉默,但他心里对父亲有着无限的尊敬,如同天底下那些最纯朴的父亲一样,父亲用单薄的肩膀为孩子们撑起了一片天空,并用最朴实的言语和行动诠释了父亲这个词语的全部内涵。在士心心里,总有那么一个位置留给父亲,无论什么时候他从这个位置仰视父亲的一生,心里都充满崇敬。他知道,父亲在平淡中到达的那种境界,是他这个念了很多书而且到了北京的儿子永远都不能够达到的。
  但他跟父亲之间终究有着那么一层说不上来的隔膜,很多年里都没有和自己的父亲说过关于自己的点点滴滴。父亲似乎从来没有怪罪过儿子的叛离,依然每天很早出去,很晚回来。士心看见的从来都是一个一身尘土的父亲,一个一脸疲惫的父亲。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是那个样子,就算是父亲在工地受伤断了腰和腿之后,他看见大滴大滴的汗水从父亲的额头落下来,都没有心疼的感觉。他觉得象父亲那样一个人应该不会觉得痛苦。父亲至今走路都一颠一颠的有点瘸,那是辛劳的痕迹。
  弟弟死去的那一年,他哭得死去活来,母亲也撕心裂肺地哭喊,但父亲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说一声“看着你娘”就扛着扫把出去扫街了。他当时心里甚至有些痛恨父亲,怨毒地看着父亲消失在夜幕里的身影。十多年过去之后,他身在北京,眼前却总浮现出父亲的脸,脸上出现的却是以前很少见到的那种憨憨的笑。想到这些,士心觉得很心疼。只有在远远地离开了父亲之后,他才忽然觉得父亲在他心里竟然那么魁伟,那么地让他牵挂。
  想了很多,士心模模糊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大家都不在宿舍,桌上放着一个饭盒,里面是打好的饭菜。饭盒底下压着一张字条,是杨得意帮他打的饭,叫他起来以后吃。士心心里暖暖的。这个小老乡虽然性格有点怪异,似乎对这个世界充满着无穷无尽的埋怨,似乎对一切都怀着戒心和排斥,但对他真的很好,仅仅认识一个多月,似乎处处都在帮着他。到了北京之后虽然一直都很忙,但总有一些孤独的情愫,杨得意多少给了他一种温暖。
  吃过晚饭之后,大雨已经停了,窗外传来蛐蛐的叫声。他想趁着这个时间去教室看看书,那第二天的功课预习一下,就起身出了宿舍。但刚刚到了教室不到半个小时,孟令君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叫他赶紧回宿舍区,说有很重要的事情。一路上士心问了几遍有什么事情发生,孟令君总是欲言又止,后来士心干脆不问了,两人一路小跑到了宿舍。
  一进门就发觉气氛很不对,其他三个人都坐在床边激烈地讨论着什么,见士心进来,就一起闭嘴不说了。
  “什么事儿这么急?我刚到教室,才看了半个钟头书。呵呵,就把我叫来了啊?”士心说,把书包丢在自己床上,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也没什么,宿舍被偷了。”邓月明淡淡地说,“大家都被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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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的抽屉都被撬开了,里面都被翻得很乱。士心的抽屉也被翻乱了。
  看到抽屉被撬开,士心心里一凉,一股寒意冲上了脑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抽屉里锁着的是这个月的生活费——那点菜票,如果被偷走了,他这个月的生活就要被打乱了。虽然他已经挣了一点钱,但按照他的计划,他要把这笔钱寄给家里,还要在寒假到来的时候还给王老师五百块钱。虽然这个目标有点遥远,但至少也要试一试才知道是不是可以完成。当他看到抽屉里剩下的菜票只剩下几张时,险些叫出声来,颓唐地坐在床上。抬头的时候发现宿舍里每个人都在看着自己。
  “你丢了什么?”邓月明问,“我丢了十几块钱,一块手表。令君最惨,五百多块钱都不见了。海涛抽屉里什么也没有,没丢东西。杨得意……”他转身问杨得意,“你丢了什么?”
  杨得意看看他,说:“我什么也没有,就什么也没丢。”
  士心吁了一口气:“我的菜票变少了。没全丢。”
  所有的人就一起看着他,那种目光就像刀子一样锐利。士心忽然就明白了孟令君为什么那么匆忙地找他回来。果然,邓月明走过来,拍着士心的肩膀,说:“真奇怪,居然还给你留下一部分。难道贼也知道你困难?”
  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有被人怀疑做了窃贼的一天,士心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眼巴巴地看着邓月明。这个比他大一岁多的广西青年似乎要比士心成熟许多,不紧不慢地说:“士心,我们知道你有困难,知道你每天出去忙很辛苦,可是……”
  “可是什么?”士心忽然就觉得受了一种巨大的羞辱,这种羞辱侮辱了他的人格。在他的潜意识里,自己的人格是完美的,是不容置疑的,于是他冲着邓月明嚷了一句,“你什么意思啊?”
  “我什么也没说啊!你激动什么?”邓月明依然不紧不慢,眼神在士心身上游走,似乎要用最敏锐的目光捕捉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那贼对你还真好,居然留了一部分给你。”
  士心沉默了片刻,立刻意识到如果沉默下去,自己一定会遭到会更深的怀疑,于是站起来,把手里的水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大家都丢了东西,我去保卫处报案。”
  邓月明突然就走到了门边,挡在门口。从鼻孔里哼出来一句话:“没搞清楚之前,谁也别出去。”
  士心心里腾起一片怒火,但他很快就压住了。慢慢地回到床边,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丢在床边的凳子上,只剩下一条内裤,翻身上了床,钻进被窝里。“你们去报案。”他说。
  7
  事情似乎成了无头公案,士心甚至担心这件事在一定程度上将影响到自己和邓月明的关系。刚刚到了大学,要在一起生活四年,他不希望大家之间有什么矛盾,于是他翻身起来看看邓月明,但邓月明依然用狐疑的目光审视着他,他心里忽然就不舒服起来,翻身又睡下了。
  谁也没说话就那样默默地坐了半天,杨得意坐在床头默默地翻看士心带来的那套王老师送给他的《平凡的世界》,时不时从嘴巴里蹦出一两个书里面的字儿。损失最大的孟令君似乎对丢失的五百块钱一点也不在意,靠在被子上,耳朵上插着耳机,手里拿着索尼单放机听歌儿,不一会儿就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
  “我看昂,丢的钱也不多,就别告诉学校了昂!俺们刚到这里,人家知道了也不中听昂!”王海涛说。
  “还是报告学校好。”士心又翻身起来,说。
  这时候有人敲门,光头马一随后闪进来。
  听士心说了发生的事情,马一就哈哈大笑起来:“丢东西太平常了!尤其是你们刚来的新生。我刚来那会儿还丢了好几次呢!就算报告了学校,那也没啥用,最多就是进行一下安全教育,还不如自己看好一点。等过了这一年,到了二年级,看谁还敢偷你的!脖子给他拧断了!”
  跟马一闲聊了一会儿,马一就走了。士心觉得很累,下午泡了大雨,肚子又疼,吃了几片止痛片之后疼得不怎么厉害了,这时候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知道更剧烈的疼痛就要来了,他必须在它到来之前睡着,不然就将迎来一个痛苦的不眠之夜,于是闷着头睡了。第二天早上他还没醒来,就有人轻轻碰他的身子,他迷迷糊糊醒来,刚要开口问,那人突然捂住了他的嘴巴。他就惊醒了,一看是邓月明。月明用手指指杨得意的床边,他清楚地看见,杨得意的一只鞋里面的鞋垫下面露出菜票和钞票的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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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新浪原创文学擂台赛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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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蹲下来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两米二以外的及格线,咽了一口唾沫,发现自己的嘴巴里是干涩的。他闭上眼睛,憋足了力气蹦了出去,同时嘴巴里发出一声浑厚的叫:“嗨……” …

  1
  士心坚持不让邓月明把事情说出来,只是悄悄从杨得意的鞋里面取出那些钱和菜票,趁杨得意不在的时候按照每个人的损失分给了大家。
  他很希望事情就这么过去。学校在新生入校进行的教育大会上就说过那么一个例子,说曾经有一个新生入校之后偷窃了同学的钱,受到的惩罚是勒令退学。他不希望这样的命运不要降临到杨得意身上,不仅仅因为杨得意是同乡,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从那个偏远的地方到北京来念书,实在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那一年他们参加高考的录取比例接近十二比一,能考上重点大学的更是微乎其微,他希望杨得意能顺利完成学业,他知道,一个清贫家庭的孩子身上寄托着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未来,还有这一家人的全部希望。
  但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坏的多。老师不但知道了杨得意行窃的事情,而且当天就到宿舍里了解情况。老师是一个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人,半秃着脑门儿,脸上的皮肤松弛而白皙,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但说起话来总是和颜悦色。当老师问起的时候,大家基本上如实反映了情况和各自的损失情况,士心坚持说自己没有丢东西,这让老师颇为恼火。从他掌握的情况来看,张士心也是被盗者之一,但他不知道这个学生为什么要坚持说自己没有被盗。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士心,审视张士心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我什么也没丢。”士心看了看老师已经微微发红的脸,淡淡地说。
  虽然尽了最大努力挽回,杨得意最终还是受到了留校察看的处分。
  “我知道你说谎。”为了补办学生证去开证明的时候,曾经调查情况的那个老师对士心说,“但我也知道你是好心。不过我不希望学生不守规矩。维护错误的人和错误的事情,是很愚蠢的做法。我叫钱强。”他转而进行自我介绍,脸上总是一副不温不火的平静样子,“我知道你是一个不错的学生,入学的语数外水平考试你语文全校最高分,算是一个才子;不过以后要多注意,别分不清是非,要不然对谁都不好。”
  2
  很长时间里,杨得意都回避着宿舍里每一个人,宿舍里的人也不愿意搭理他。孟令君让自己的父母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顺利调换了宿舍。据说这个来自东北的小伙子全家人有五个人在银行工作,其中还有两个是当地银行的行长。剩下来的四个人似乎没有什么话说,总是各自行动,全部不象是刚刚聚在一起的大一新生。
  士心偶尔也会跟杨得意说一句话,但对方根本不理会他,有时候还会送过来一个充满了埋怨的眼神,那眼神叫他不寒而栗。他隐约觉得杨得意心里对他充满着仇恨,但他不知道这种仇恨来自何处。如果不是他坚持说自己没有丢东西,杨得意很可能连学籍也保不住。他虽然不需要杨得意说一声谢谢,但起码也不需要这样怨毒的眼神,所以他很想积极地缓和宿舍里面紧张的气氛,于是叫大家一起去吃牛肉面,他也很长时间没有吃牛肉面了。但杨得意没有去,于是这一顿饭吃得很没有意义,士心为平白无故花掉的五块多钱郁闷了半天。
  事实上士心几乎没有更多的精力去管宿舍的事情。他的当务之急还是保持不间断的打工,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的生活和学习,同时,在未来的大半年时间里,他还必须积攒一定数额的钱,这样才能保证大妹妹士莲下一年的学习不受到丝毫影响。他知道,父母的收入仅仅能够维持家里的生活,如果要在一念时间里挪出两千块钱给妹妹念书,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接下来的日子依然忙忙碌碌,没有什么改变,唯一继续改变着的是他的肚子的疼痛,几乎每天都在加剧。这多少让他觉得有些担忧,但除了吃一点廉价的药片之外,不能表现出任何已经患病的蛛丝马迹。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肚子在进入学校之前就已经有了毛病,因为老师很清楚地告诉过他们:新生在入学三个月内发现患有重大疾病的,给予退学处理。
  那些廉价的药片几乎不管什么用,唯一惯用的还是止痛片。但他不敢吃那么多的止痛片,所以更多时候还是咬紧牙关坚持着。很多时候忙碌起来就忘记了疼痛。这两个月里面,他已经去过学校医院两次,拿了一些免费的药回来,但他不敢告诉医生自己的真实情况,医生粗粗检查之后总是断定他是肠胃炎,只有他自己清楚,身体的问题远远不止胃肠炎这么简单。
  这一天上午,连续上了三节课,到最后一节课的时候他已经坚持不住了,腰腹已经变得僵硬,肚子里象刀绞一样疼痛。他很想回到宿舍去休息,但是不敢不听课。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在了打工上,他没有什么时间可以用来复习和巩固功课,只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课堂时间来接受知识,虽然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大学生应该有的学习方法。
  他现在已经开始做家庭教师了。虽然第一份家教远在昌平,距离学校有三十多公里,他每次骑车去都要花两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做完家教之后还要花两个多小时才能回到学校,途中一点都不能休息之外,还必须飞快地骑车。但这份家教有着相对丰厚的报酬,每次两个小时都可以得到三十块钱,这在那个时候是一份相当理想的工作,一个星期去一次,一个月就可以有一百二十块钱的收入,这笔钱积攒下来,到了年底就差不多就是妹妹下一年的一半儿学费了。
  除此之外,他还找了一个抄写稿子的工作,抄一千个字可以得到四块钱,他每天都可以抄写四五千字,虽然不是一个长久的工作,但收入很可观。
  忙忙碌碌的生活似乎丝毫都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无论什么时候都在他脸上看不到半点辛劳的痕迹,就如同那些无忧无虑的同学一样,他也会在大家面前露出很灿烂的微笑,也会在大家说说笑笑的时候插几句话,把大家惹的哈哈大笑。但当所有的笑声都过去之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会滋生出一些疲倦来。上课到了上午最后一节的时候,他很倦,肚子很疼,就用拳头顶住肚子,趴在桌沿上,老师的讲课也挺不进去了。这个时候教室里忽然骚动起来,有个同学晕倒了。
  士心挤过去的时候,那个晕倒的女同学已经苏醒了,面色苍白,软软地靠在一个男同学怀里。
  “送去医院。”有人说。也有人主张暂时不要动她。
  “去楼下绿化处借个三轮车。”士心说,然后蹲下来,问那个女生,“哪里不舒服?”
  那个女孩子什么话也不说,眼睛很无力地张开,看了看他,摇摇头,眼睛又慢慢地闭上了。士心叫大家把她慢慢扶起来,放在自己背上,走出了教室。三轮车已经借好,就停在楼下,士心背着女孩子腾腾腾往楼下跑,还剩三层台阶的时候,肚子忽然就钻心地痛起来,剧痛来的突然而且猛烈,都还没有想一想是否要坚持把女孩子背到楼下去,士心就从楼梯上摔了下去,那个女孩子也从他背上摔了出去。
  摔得不重,除了身上有点疼痛,没什么大碍。没有人会骑三轮车,士心就骑着车把女孩子送到了校医院。医生检查过后没什么问题,让那个女孩回去好好休息。士心不放心,一连问了好几遍,大夫看看满头汗水的士心,又看看那个面色苍白但眉目清秀的女孩子,笑呵呵说:“放心吧!她没事儿,营养不良。你以后可得好好照顾她,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
  “哎!”士心答应了。忽然就想到医生可能误会他们是恋人了,脸上一红,说声谢谢就搀着女孩子出了医院诊室,骑着车把她送到了宿舍。
  校园里道路两旁的银杏挂满了金灿灿的叶片,落叶满地,随着轻轻的风飘起飘落,张士心骑着三轮车,慢慢走过铺满黄叶的小路,车轮带起落叶,在车后面飞扬。
  “累了吧?谢谢你!”到了楼下,女孩渐渐一笑。
  士心憨憨一笑,摇摇头:“我走了。”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冲女孩说,“别忘了多吃饭。医生说的!”
  3
  下午是体育课,上课之前他特地去了学校邮局,把两个月来积攒下来的三百块钱寄给了家里。寄钱的时候看到在邮局排队等待领取家里汇款的同学很多,看着熙熙攘攘的队伍,他心里涌起一种很幸福的感觉。这么多人里面,也许他是唯一一个不是等待取钱,而是把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寄给家里的人。虽然他现在还不能够帮父母撑起家里的担子,但至少,他已经不是家里的负担了。不管他的力量能有多大,能够为家里清贫的生活缓解一下拮据的状况,他就觉得很幸福。他相信,只要不出现意外情况,一年内他可以挣到两千块左右,这笔钱可以保证妹妹士莲的学业不受到影响,他甚至相信,随着自己对北京的熟悉逐步加深,可以有更多一点的收入,这样,他就可以在二妹妹士兰考大学之前把她的学费也准备好。
  但是,意外就在这个下午出现了。
  下午的时候参加了体育复试。这是学校每年对新生进行的例行测试,借此了解每一个学生的身体素质和健康状况。现在对士心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上体育课更可怕;但这一次的测试无论如何也要参加,如果测试结果不好,学校还会要求进行进一步身体检查,一旦发现有重大疾病,退学将是最终结果。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进行测试,并且还必须尽最大的努力得到一个好的成绩。
  扔铅球的时候基本上没有费什么力,也达到了及格线。开学之前一个多月的体力劳动使他的身体强健了不少,虽然肚子痛,但力气还在;但是到了立定跳远,他心里就没有什么底气了。蹲下来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两米二以外的及格线,咽了一口唾沫,发现自己的嘴巴里是干涩的。他闭上眼睛,憋足了力气蹦了出去,同时嘴巴里发出一声浑厚的叫:“嗨……”
  4
  住院已经四天了,他百无聊赖。
  真后悔那天参加考试的时候那样用力。用尽力气蹦出去之后他就摔倒在地上,肚子里就象被人抽走了肠肚一样痛,汗很快布满了额头,身体痉挛着蜷缩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随后他就被强行送到了医院。
  他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情况。他知道这样不对,但是为了保证这份来之不易的学业,他必须这么做。化验了粪便和血液,肠道有出血,就开始输液治疗。这一个多星期的治疗就耽误了不少事情,除了两次家教之外,抄写的工作也停止了,如果治疗持续下去,不但将影响到他攒钱的计划,还将直接使他失去生活来源。所以他心急如焚。这个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纷纷扬扬票了下来,一九九四年的冬天悄悄临近了。
  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输液瓶里的药水静静地滴落,除了看看书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住院一个多星期,还没有人来看望他。宿舍里的关系由于杨得意的事情,一直都没有得到缓和,班里的同学跟士心也不很熟悉,开学以来的几次集体活动都安排在周末,他忙着外出打工,几乎都没有参加。除了上课之外,两个多月下来他几乎没有和同学有什么接触,所以也没有人来看他。
  小时候他很盼望住院。因为住院了就有人来探望,还会带来很多好吃的东西,也不用每天挤车去上学。那段挤车上学的日子永远都不可能忘记。
  那时候学校距离家很远很远,每天早上总要匆匆忙忙从被窝里面爬出来去赶唯一的一趟公交车。车站上人山人海,他和妹妹根本挤不上去,只能在别人还没有出门之前就离开被窝,赶最早的车,那样可以保证每天按时到达学校。曾经有几次起得晚了,到了车站看见的是洋洋洒洒的人群,他和妹妹很快被人群冲散在车站里,只听见人群里妹妹的哭声。妹妹就倒在人群里,无数大人的脚从她身上踩过去,涌向车门。他大声地呼喊,用力地推那些庞大的身躯,但是他的力量那样微小,根本没有丝毫用处,有人伸胳膊将他一推,他就被推倒在一边。他在人群里疯狂地向妹妹挤,妹妹尖锐的哭声响遍清晨的街头。车开走之后,他找到气息奄奄的妹妹,身上全是黑漆漆的脚印,腿上头上都是伤痕,那个时候他抱着妹妹在车站疯狂地哭起来,开始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那些已经挤上车离开的大人。
  也不知道多少次就那样和妹妹夹在疯狂的人群里往车上挤,也不知道多少次把妹妹送上车之后自己挤不上去,留在车站上默默垂泪。那时候上学是他最厌倦的事情,不是因为不喜欢学习,而是弱小的身体根本没有办法承受那份辛苦。现在,上学成了他最大的心愿,也是他和家人全部希望所在,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坚持把书念完。不仅如此,还要保证让妹妹把书念完。
  病房的门开了,闪进来一个女孩,是那个一个多星期前被自己送去医院的女同学。这时候她身上落了一层雪,一进门就拿手放在嘴边不住地哈气,脸上是浅浅的笑。士心也笑了,这是这么多天里他见到的第一个自己认识的人。
  女孩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子,里面是一些年糕之类的东西。
  “我带了东西给你吃啊!”她从脖子上解下围巾,看看挂在架子上的药瓶儿,“就快滴完了,一会儿再吃吧。坚持一下啊!”
  她的脸色比那天去医院的时候好了很多,皮肤很白,透出淡淡的红色,眼睛黑漆漆,就象可以映透整个世界。穿一件白色的风衣,已经很旧了,但很洁净。每说一句话她都会露出浅浅的笑,那种笑纯粹得如同窗外的雪那样分明。
  输完液之后,她把带来的年糕取出来,用纸包住,递给士心。
  “吃吧。很好吃的。我们在家乡经常吃,这叫做驴打滚儿。”她笑着说,“名字怪得很啊,可是又香又甜,我最喜欢吃。”
  真的很甜。这种东西士心以前没吃过,也没有见过。他很想多吃一块,但面对这女孩子有点不好意思,吃了一块之后就说自己饱了,不再吃了。女孩把剩下的包好了放进病床旁边的抽屉里:“记得尽快吃完啊,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士心点点头,说:“谢谢你。”
  “谢我?”女孩扬起头,一脸俏皮,“谢我来看你,还是谢我买这么好的东西给你吃啊?”
  “都谢。”士心说。
  “那你那天送我去医院,又把我送回宿舍,还摔了一个大跟头,我是不是也要谢谢你啊?”
  “那倒不用。嘿嘿,都怪我笨手笨脚,你生病了,还被我摔了个跟头。”士心不好意思地笑笑,抠着自己的脑门。
  “笨是笨了点儿,有点儿有头无脑的感觉,不过心眼儿好,那就成了。”女孩咯咯笑,“张士心,张士心。你这个名字很好啊,有什么特殊的意思么?”
  “能有什么意思啊?我爹我娘没念过什么书,就那么叫的,他们都不知道这名字有什么意思,我更不知道了。”
  “我叫阿灵。”女孩说。
  阿灵硬缠着他到医院的院子里走了一圈。雪下得很大,院子里很寂静,除了银杏树上的积雪落在地上的声响,几乎没什么声音。他们就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又一圈,一边走一边说话。阿灵很调皮,似乎很容易跟人家熟悉起来。走在路上的时候抓了一把雪放在手里不停地捏,趁士心不注意放进了他的衣领,冰得他哇哇叫,阿灵就乐呵呵地笑,寂静的院子里飞雪飘飘,笑声频频。
  来到北京两个多月了,在士心脸上看不到丝毫辛苦的痕迹,但从来没有一天笑得象今天这么轻松,这么真实。从骨子里来说,他还是一个孩子,就如同身边的那些同学一样,他也希望自己能很快乐地生活和学习,能够笑得无忧无虑,他向往那种纯净的生活。现在生活说不上有什么不好,但不是他所期望的生活。
  雪中的空气格外新鲜,心情也清新了很多,他就象一个孩子一样随着阿灵在医院的院子里转了半天,拿着一片阿灵摘给他的披过雪的红叶,回到病房。
  “感谢这场雪,感谢你,阿灵。”阿灵走后,士心默默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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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时,他还面临着一个选择,要么留在医院继续治疗,那就要放弃考试;要么出院参加考试,那就意味着中途停止治疗。他几乎不需要做出选择,因为放弃考试的后果就是必须休学,对他来说这是不可能接受的结果,所以他参加了考试。…

  5
  士心没有想到住院持续了一个多月。肠道总是有出血,他除了接受治疗没有别的选择,于是在医院一待就是一个多月,转眼期中考试临近了,这期间除了阿灵常常来看看自己之外,没有别的同学到来。他也没有期盼别人来看他。但钱强老师来了三次,每次都说着同样的话,叫他安心治病,多看看书,不要影响学习。钱强还特别强调了一点,不要因为打工影响了自己的学业。
  士心很想告诉他,自己打工是必需的事情。但他知道,老师说什么都是为了自己,暂时的一切困难也都是自己的,没有必要告诉别人,让别人来分担自己的困难,甚至为自己操心也是没有必要的。他相信就算在怎么艰难,自己也一定能坚持下去。所以他每次都点点头,然后看到钱老师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那笑容看上去很亲切,就如同当年的每一个老师那样,让士心觉得很温暖。
  光头马一倒是经常来看他,嘻嘻哈哈说半天,在病房外的阳台上抽两颗烟就走了,嘘寒问暖的话从来不说,但是给了士心不少快乐。这个比自己高一个年级但岁数小一岁的光头小子,身上的衣服点点滴滴都是油渍,从来风风火火,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似乎从来都没有烦恼,总是很开心的样子。士心喜欢这样的人,跟这样的人来往没有任何顾虑,他自己骨子里也是这么一个人,但他现在还不能够这么随着性子生活。
  进入大学之后的一个学期就这样接近了尾声,除了已经寄回家里的几百块钱,他没有更多的收入,这个时候除了应付即将到来的考试,他必须做的另一件事情就是赶紧安排好寒假的打工。无论如何,这个寒假都不可能回家了,尽管他一直都惦记着母亲的病,惦记着妹妹的学习,离开家太久了对家里没个人都充满思念,但对他来说,赚足够的钱现在比什么都重要。
  很要命的是一个多月的住院生活过去,他基本上没有听课,对于马上到来的考试他一点把握都没有。从进入学校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这个学校里每一个学生都是从各地考来的最优秀的学生,除了因为成绩好获得免修的大学语文之外,每一门功课他都不是最好的,甚至连中等都算不上。耽误了这么久之后,他不知道是否还能考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成绩来。
  同时,他还面临着一个选择,要么留在医院继续治疗,那就要放弃考试;要么出院参加考试,那就意味着中途停止治疗。他几乎不需要做出选择,因为放弃考试的后果就是必须休学,对他来说这是不可能接受的结果,所以他参加了考试。
  考试一结束,大家都忙着回家,他开始找工作。
  出院之后参加考试的那些天里,宿舍里依旧如前,大家相互之间不怎么说话,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在这样的环境里,士心感到很压抑,也就不怎么说话了,进宿舍的时候冲大家笑笑,出门的时候有时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算打招呼也没有人回应。邓月明因为上次士心帮杨得意隐瞒偷窃的事情,至今都没有正眼看过士心,海涛总是很早出去上自习很晚才回来,回来也不说什么话就睡觉了,再也听不见他“昂昂昂”的浓重的鼻音了;杨得意除了回来睡觉的时候,很少在宿舍露面,回来也不说话,躺在床上看书,到了半夜床头的台灯还亮着,他的床头书架上多了很多书,好几本都是关于气功的。士心并不知道,在他住院的这些日子里,杨得意开始跟着别人练气功。
  那几年练气功几乎在一时之间就充斥了社会,这股洪流甚至波及大学校园。
  杨得意也没回家,留在宿舍,但不是为了打工,而是为了练气功。
  宿舍里的人少了,杨得意的情绪似乎也好了很多,在大家都离开的那个晚上,他竟然主动和士心说话了:“身体还没好吧?跟着我练气功算了!”
  报纸和电视上充斥着对气功的各种宣传和报道,但士心不怎么相信这个东西。他笑了笑,说:“我没时间,身体不好,怕是练了之后还会出问题。”
  “怎么会啊?人家瘫痪了很多年的老教授都练好了呢!”杨得意说,“哲学系有个教授,瘫了很多年,现在又开始上课了。还专门在宗教哲学课上教学生练功呢!不信我明儿带你去看看,他能发功治疗很多病呢!据说女同学从他身边经过,他就能知道那女孩友什么疾病,女孩子们都崇拜死了。”
  “老流氓。”士心笑着说。杨得意一下子摸不着头脑,反过来问:“谁啊?他还是我?”
  “都是。”士心说。杨得意就笑了。
  第二天杨得意硬拉着士心找到了哲学系张教授的家,张教授把他好一顿折腾,先是按着肚皮摸索,说是发功治疗,后来又说士心肚子里寒气太盛不好控制,就拿了一个仪器出来,贴在士心肚子上接通电源,强大的电流通过身体,士心全身抖动,从沙发上滚了下来,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忙了半天,张教授放弃了治疗,告诉士心要想彻底治好自己的病痛,就必须亲自练功。“你下学期选我的课吧。包你治好。”
  “哈哈哈哈……”从教授家里出来,士心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杨得意就不高兴了:“你笑什么?有那么好笑么?”
  “不是好笑,是太好笑了。”士心继续笑,正要说什么,杨得意就独自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哈哈大笑。
  6
  杨得意家境并不好,从他的衣着和吃饭都能看出来这一点。他是士心的同乡,士心知道他出生的那个县是省里有名的贫困县,就算家境略好也强不到哪里去;但士心很不明白的是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同乡似乎对劳动有着与生俱来的反感,从来都不愿意出去做一点工作来弥补自己清贫的生活。
  开学之初的那个处分无疑给了杨得意巨大的打击,但除了变得沉默之外,丝毫看不出他有什么变化。在他面前士心总是很小心,生怕不小心刺伤了他敏感的心,所以即便有了适合的工作,士心也不敢告诉杨得意,甚至连问一问对方是否愿意一起做的想法都没有,凭直觉他知道杨得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象他一样出去工作赚钱。
  士心找到了一个在片场当群众演员的工作,每天早上四点多到片场集合,根据电影的需要,随时扮演各种角色,一天下来有三十块钱,还管两顿饭。这是一份非常不错的工作,可以干半个月,那就可以有四五百块钱的收入,还不用自己花钱吃饭。寒假很短,只有不到一个月,中间还有一个春节,那几天他基本上不可能赚到什么钱,所以他一定要在有限的时间里最大限度地挣钱。
  因为住院,他丢掉了原先在昌平的那份家教。到了假期,他打电话说明了一下自己住院的情况,那家人答应他重新去教课,每个星期去两次,一个礼拜也能有六十块钱的收入,这就让士心很满意了。
  随着假期的渐渐过去,他的心里开始变得不踏实起来。忙碌的时候就忘记了考虑学习的事情,但是闲下来的时候就会想起进行得并不顺利的考试,按照他自己的估计,考试成绩应该不是很好,加上英语期中考试的时候正好赶上住院没能参加,很可能会不及格。但这仅仅是一种担心,在已经结束正在等待结果的事情上花费过多的精力是不明智,所以他干脆忘掉了考试的事情,就继续忙着在学校、电影片场和昌平的那个学生家里之间穿梭。
  过小年的那天,他特地从外面买了一份炒菜和两个包子,回到宿舍跟杨得意在一起过。整个一学期里面他几乎没有吃过什么有营养的东西,除了豆芽菜和水煮白菜,别的菜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价格却实实在在,他根本不敢去吃。学校食堂里有一个很胖的姑娘,每天在黑板上写当天供应的饭菜的清单,有一次写错了把青菜炒肉片写成了青菜找肉片,在学校里就传成了一个笑话,大家都说虽然错了但错的非常贴切,因为青菜里面的确看不见肉片,需要很仔细地寻找才能发现一点点肉末儿。
  尽管写错了菜单,那也跟士心没有多少关系,因为甲等菜的窗口他一次也没有去过,他去的那个窗口永远都是豆芽菜和水煮白菜,没有多少学生光顾,所以连排队都不用。这样的伙食没有什么不习惯,除了味道,基本上跟家里的菜饭差不多,他很适应;不适应的是他的身体,医生要求他多吃一点有营养的东西,他哎哎地答应着,但那仅仅是答应,就目前一个阶段来说,吃饭仅仅是为了生存,不可能讲求营养和味道。这个大学里到处都是清贫的孩子,很多学生并不是因为愿意当老师才投考师范大学,而是因为师范大学收费比较少,每个月还能有几十块钱的生活补助。
  杨得意只吃了一个士心买回来的包子,菜一口也没吃。他说练功之后什么都不想吃,反而觉得精神很好。十心也不强求,笑笑,独自把所有的饭菜都吃了,一人吃独食果然味道别样,把他吃得非常欢畅。杨得意愤愤地看着他,嘴巴里蹦出几个字来:“俗!恶俗!大过年的吃什么饭啊!”
  士心什么也没说,就是觉得好玩。突然感觉杨得意近来似乎变成了金庸先生小说里的那些具有仙风道骨的人。除了学习之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练功上面,衣服脏兮兮的也不洗,吃饭更是有一顿没一顿,已经变得完全没有了喜怒哀乐。“你快成仙升天了。”士心说。
  杨得意露出难得的笑:“升天有什么不好?这个龌龊的世界,有钱的想干什么干什么,你小子没钱,拼了命干活还混不饱肚皮,就算你怀着一肚子理想,有什么用?你一点儿也不厌恶么?”
  “嘿嘿,你成你的仙,我挣我的钱。希望你早点儿升天!”士心说完就躺下了。杨得意说了句“这就快了”就靠在被子上开始看书,士心借着灯光看见他手里厚厚的一本书封面上写着“轮法转”三个繁体字,仔细一看,原来那字应该倒着念。多年以后,正是这本书在社会上掀起了一场浩浩荡荡的风波,他才知道那个时候杨得意一天忙忙碌碌究竟在做些什么。
  很快,发生的事情让士心很后悔说了关于杨得意升天的那句话。尽管他不相信迷信,但因为说了这句话,他对杨得意的死一直耿耿于怀。
  农历腊月二十七的那一天,天空阴霾,飘了一点淡淡的雪。士心做完了春节之前的最后一次家教,电影片场的活儿也停了,他打算用过年的这几天时间好好休息一下,整整半年了,他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但回到学校的时候,他就听到了几乎让他崩溃的的消息:杨得意的尸体在积水潭被发现,浮在水面上的身体大半个都冻在了冰里面。身上穿着崭新的西装,还打着领带,口袋里发现了六毛钱和一张卖血的票据,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7
  没有人知道杨得意究竟做了些什么,也没有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会在积水潭结束自己年仅二十岁的生命。尽管做了各种各样的猜测,他的死终究成了一个谜。大家只知道,这个孩子在临死之前卖过一次血,用得来的钱买了一套象样的衣服,精心打扮了自己,就算是比较体面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几天以后,一个年迈的老人老泪纵横地出现在学校里,穿着破旧的衣服,佝偻着身子,不住地咳嗽。他是杨得意的父亲。这一天正是大年三十。
  看着那个涕泪纵横的老人,士心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杨得意的死本来让他很难过,但这个时候他心里却痛恨起得意来,作为孩子,杨得意是一个自私到了极点的人,无论什么样的困难都可以想办法解决,都不应该让年迈的亲人承受这样的伤痛,之后多年里,他都不再愿意想起这个曾经同学半年的人。
  除夕夜里,士心买了一点糖果和两瓶玻璃瓶装的可口可乐,回到宿舍里准备和杨得意的父亲一起过年。事实上他根本不想过这个年,也不想看见那个孤独的老人,但他没有地方可去。街上处处可以看见热闹的人群,但热闹是他们的,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个时候他心里除了痛苦就是伤感。越是想要忘记杨得意这个相识不过半年的同学,他的形象就越发分明起来,那些偏激的话语,那只藏着菜票和钱的鞋,还有得意带着他去找张教授发功治病之后自己哈哈大笑,杨得意一脸愤怒的情形,点点滴滴都在眼前,恍如昨日。如果可以选择重新再来,他宁愿这一个寒假根本没有留在北京。
  这个时候家里虽然日子清苦,但一定很开心地过着年。穷人家最艰难的是年关,但年关无论如何也要体面地度过,所以每年到了年关的时候母亲都会很精心地准备一番,让全家人过一个简单但是很祥和的年。士心所有的记忆中,最快乐的就是那些盼望新衣服,盼望糖果和象征性的几毛压岁钱的年关,只有在那些日子里,全家人的笑都是真实的。
  学校做出了杨得意因为受处分,心理压力过大自杀的结论,出于人道考虑支付给老人一笔钱之后,杨得意的老父亲离开了学校。临走之前的那个晚上,老人依然睡在儿子曾经睡了半年的床上,一声一声地叹息,混浊的泪水动不动就糊住了眼睛。宿舍里弥漫着老人喷出来的汗烟味儿,士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您路上多注意,回家的时候我会去看您。”士心把老人送上火车的时候握着老人的手,就象握着亲人的手。除了一个不知道是否可以兑现的承诺,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寒假就这样悄悄过去了,开学之初士心就听到了另一个让他沮丧的消息,他的英语考试没有及格。更要命的是,一个寒假没怎么注意身体,这时候他又开始大量地便血,一场身体和学业双重的危机转眼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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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新浪原创文学擂台赛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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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现在这个阶段,张士心所有的问题就只有一个:努力赚钱,养活自己,还要给家里力所能及的帮助。…

1
新一年的日子如同以往,基本上没有什么改变,唯一改变了的就是士心长大了一岁。有时候他很希望自己并没有长大,那样就可以回避很多问题,至少不用去考虑很现实的生活问题。人生的每个阶段都要面对这个阶段应该面对的事情。在现在这个阶段,张士心所有的问题就只有一个:努力赚钱,养活自己,还要给家里力所能及的帮助。
考试失败是一个打击,但这个打击还不足以让他跌倒。除了准备参加补考之外,他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一点也没有改变。
宿舍里只剩下三个人了,显得冷清了很多,海涛一心埋头学习,发生的一切似乎对他没有丝毫影响;邓月明依然每天满头大汗地吃着他的辣椒拌米饭,看不出有什么喜怒哀乐,宿舍里也就越发显得不象大学生活。
家里来信了,这是进入大学之后士心收到的第一封家信。母亲写了歪歪斜斜的几行字,叙说家常之外就是一遍一遍地叮嘱儿子好好照顾自己,字里行间表达着对儿子的思念和愧疚。就是这么一封信,让士心觉得很温暖。他其实是一个恋家的人,但差不多半年了,根本没有顾得上考虑自己是不是想家,却无时无刻不在考虑着家里的事情,担心着母亲的身体,挂念着妹妹的学习。关于自己在北京的点点滴滴,他都没有告诉家里人,每次写信总是说一切都很好,叫母亲注意身体,叫妹妹好好学习。
他在母亲的信里面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信息,似乎母亲的健康状况很坏。“有时间的时候就回来看看我。”母亲在信里这么写。按照一般情况,母亲不会这么说,就算假期他没有回家过年,母亲也没有要求他回去,母亲知道儿子在北京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做,她也心疼儿子赚来的每一分钱,不希望把钱都花在路上;但母亲毕竟是叫他回去看看自己了,这不仅仅是母亲想念儿子那么简单,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最可能的就是母亲的健康恶化了。母亲从来都不会留意自己的健康,一年到头都在一种病态中挣扎,冬天一到,成年累月攒下来的一身毛病就会一股脑儿全部蹦出来,折磨着她羸弱的身体。但她根本不在意这样的病痛,咬紧牙关坚持着,到了春天总会略微有些好转。
士信给大妹妹士莲写了一封信,叫她一五一十地把母亲的情况告诉自己。妹妹在省内上学,每个星期都能回家,之后带着两个馍馍和一点炒好的菜回到学校,接下来的三两天都不用在学校买饭菜,一个星期只要有十块钱的生活费就够了。这样的生活虽然清苦,但士心反而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起码有大妹妹在父母身边,可以随时照顾爹娘。两个笑妹妹还很小,不懂的日子的苦,也不明白作为孩子除了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之外,还应该明白父母的艰辛,还应该疼爱和尊重爹娘。
果然,妹妹很快就来信了,母亲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哮喘病变成了肺气肿,日夜不息地咳嗽,还在坚持着每天出去扫街,晨出暮归,不辞辛劳。
士心不清楚肺气肿的严重程度,但他很清楚地记得,每年到了冬天,母亲总是不住地咳嗽,有时候一连串的咳嗽几乎让母亲喘不上气来,脸膛涨得紫红。近几年甚至连夏天也都不停地咳嗽,就在去年参加高考的时候他还特地给母亲打了几只麻雀,买了母鸡和鸽子,加上野蜂蜜炖给母亲吃,那一段时间母亲病情真的缓解了不少,后来忙着在工地干活,之后匆匆抱病赴京。虽然在信里不断叮嘱母亲注意身体,但他很清楚地知道,母亲不可能把钱花在自己的病上面,家里甚至根本没有钱给母亲治病。
他很想立刻回家看看母亲,但他身上几乎没有什么钱,就连一张车票也买不起。就算能回到家里,他不知道两手空空地回去,除了能让母亲看到自己的儿子之外,还能有什么用处。于是他决定在最短的时间里赚一笔钱,然后回家给母亲治病。
这个晚上,夜色宁静,窗外是风吹过的声音,桌边台灯昏黄的光照着士心的脸,消瘦中透出一丝焦黄,但神情安详。他正在给母亲写信,他对母亲说,自己很快就有时间回去看母亲,教母亲把身体养得好好的,到时候做他最喜欢吃的拉条子给他吃。信的末尾他写了一行字:妈妈,我寄给你五百块钱,您无论如何也要去看医生。您要知道,您是儿子的全部,心疼您自己就是对我最好的疼爱。
他身上根本没有钱,但他必须给家里钱。
他去找光头马一借钱,马一很痛快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大堆卷成团儿的钞票,丢在床上,一张一张地整理:“我也不花什么钱,都给你。”
士心笑笑。他看得出来,那些钱并不多。在学校里能一下子拿出五百块钱的人并不多,最可能的办法就是跟大家借钱凑起来,然后慢慢地还给每个人。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给你,也许是一个月,也许要很久。”他说。
“说什么呢?”马一斜了他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拿你当兄弟,说这话干什么?没水平!”说这话,拿出一颗烟点上,气呼呼地抽了一口,把一叠整理好的钱塞进士心手里,“不问多少,就这些!”
他又转头问自己宿舍的同伴:“你们谁有钱?借点儿给我老马,回头一准儿还给你们。”见那些人都摇摇头,马一嘟哝了依据,“都是些不爽快的人。”抱歉地冲士心笑笑,说,“你先拿着,我再给你寻去。”
马一给了他一百多块钱,还差三百多,他必须尽快借到。这时候就想到了已经调换宿舍搬到别的寝室的孟令君。孟令君家境很好,衣着光鲜,口袋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几百块的零花钱。
孟令君很爽快地借给他四百块,并且说什么时候还都可以。士心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借到了钱,赶紧跑到邮局去,把信和钱都寄给了家里。完成了这个工作,他觉得轻松了很多。顺便倒食堂打了一份豆芽和两个馒头,一边吃一边朝宿舍走。这时候他看见阿灵远远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吃。
走到士心身前,阿灵才看见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把拿着馒头的手放到背后,冲他笑笑。士心也笑笑。阿灵什么都没说就走开了。走出老远,士心还在看着她的背影。斜阳西下,洒下一抹淡淡的光辉,照着那个女孩子的背影,她正在一边走,一边吃着馒头。不知道为什么,士心心里忽然就涌起一种很心疼的感觉。
2
没有想到的是,很快他再次在食堂门口遇见了阿灵,依然从食堂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吃。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阿灵会在课堂上晕倒,为什么医生说她营养不良。这个时候士心开始自责起来,其实他早就应该知道,这个清秀的女孩子一直都穿着很朴素的衣服,背着一个很旧的书包,脑袋后面扎着一根马尾辫子,头上没有一点点修饰,他应该她是一个和自己一样清贫的孩子。自己住院的时候来探望的人不多,阿灵却是去得最多的。那段时间这个外表文静但很调皮的女孩子给了他很多快乐,陪他度过了很多个寂寞无聊的日子,自己却一点也没有留意这个关心自己的女孩子。
他走过去,站在阿灵前面,阿灵就停下了脚步,依然把手放到背后,默默地咬着嘴唇不说话,全然不是那个调皮的女孩子。
拦住阿灵之后,士心倒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一起吃饭吧。”
阿灵默默摇摇头,转身就要走。士心急了,冲着她就喊起来:“你怎么总是吃馒头啊?没听医生说……”他忽然发觉食堂门口很多人都看着自己,就放低了声音,“医生叫你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你忘记了?”
阿灵看看他,红着脸点点头,急急忙忙走了。夕阳依旧照着她单薄的身子,那件白色的旧风衣的衣襟在晚风中起起落落。士心望着她远去的身影,端着饭盒默默地朝宿舍楼走去。阿灵已经不需要说明什么,那个眼神已经让士心很明白,这个女孩子和自己一样贫困,甚至可能比自己还要贫困。这个校园里到处都是贫穷的身影,但是每顿饭都靠一个馒头将就的人并不多。
回到宿舍,士心还是觉得不踏实,但他不知道能做什么。翻来覆去想了半天,把饭盒洗干净了,跑到食堂买了一份红烧肉,打了二两米饭,一路小跑到了阿灵的宿舍楼下,把饭盒放在传达室的窗口,叫看门的阿姨把阿灵呼下来。阿姨冲着传呼器喊了阿灵的名字,阿灵在楼上答应着,士心就放心了,交了一毛钱传呼费给阿姨,叫阿姨把饭菜交给阿灵,自己跑出了楼道。
他已经托了很多人给他找工作,自己也到处寻找。但学校里处处是找工作的学生,一份收入不多而且很辛苦的工作往往成为很多人竞争的目标。学校的勤工俭学办公室会提供家教之类的工作给学生,但是每份工作的介绍费要二十到五十元,而且工作不合适也不退钱,所以士心从来都不去那里寻找工作。
找了很多天都没有着落,这是他很沮丧;但他不敢懈怠,因为借同学的钱要尽快还上,母亲治病也需要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所以他决定到街头去寻找工作。
买了一张大白纸,在上面用毛笔写了“师大家教”四个字,贴在一块硬纸板儿上,挂在自己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上,骑着车就出发了。他曾经看见有大学生在街头举着这样的牌子寻找工作,不知道这样的方式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但即使有一点机会和希望,他都要尽量争取。
3
这是一九九五年的春天,街边的柳树还没有吐出最初一抹绿芽,但扑面而来的风已经变得轻柔了许多,全然不象过去一个冬天的风那样肆虐。北京的冬天气温并不是很低,但是风很大,冰凉的风直往衣服里钻,让人感到凉意刺骨;春天风也很大,而且绵绵不绝,但终究温柔了很多,让人不觉得那样厌烦。
士心就骑着车走在温柔的风里,嘴里还哼出一段一段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名字的歌曲。
他先是到了西单,但刚刚把车子和牌子摆好,执勤的人员就来了,什么也没说就叫他赶紧走。在繁华地段摆摊设点必然要遭到赶撵,他干脆骑车到了安定门过街天桥上,那里人不是很多,附近有一个地铁出口,从里面出来的人大多是不用骑车上下班的人,家境都略好一些,愿意给孩子请家庭教师的人比较多,同时还有很多在公司里上班的人也大多坐地铁上下班,说不定能找到一个比较理想的工作。
他身上仍然穿着那套中山装,整整等待了一个下午,路过的人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个被风吹得灰头土脸的黝黑的小伙子,匆匆走过去,根本没有人上来询问。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他腹中空空,仍然没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桥上还有很多小贩在高声叫卖着从袜子、电动剃须刀到假冒劳力士、盗版光碟之类五花八门的商品。
到了下班的时候,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自行车道上的车辆象洪流一样涌过,街头人群熙熙攘攘,但是没有一个人士属于士心的客户。他饥肠辘辘,但现在还不能回学校,他希望在这些下班回家的匆忙的身影里,会有一个人来光顾他。这个时候他太需要一份工作了。
桥下的路边是一家小店,整个下午店里很多人都在吃刀削面。刀削面的香味一阵一阵飘过来诱惑着士心,他除了舔舔嘴巴,就只能咽口水,那样的美味不是他的。他觉得身体有些发软,这些天来身体明显地虚弱了,刚刚进学校的时候他有六十公斤,这学期体检的时候他的体重仅仅只有五十二公斤,这是一个巨大的落差,至少说明他的身体状况在不断的恶化当中。他不应该挨饿,但这时候身上没有什么钱,除了几张菜票之外,没有几毛钱。他正患着很严重的胃肠疾病。
焦灼地等待了一整个下午,他终于绝望了,看来只好明天再来。就在他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学校的时候,忽然就来了一群大盖帽。旁边的小贩子们如鸟兽散,士心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个大盖帽走过来一把夺走他手里的牌子,丢在地上,一脚就踩了上去,在白色的纸牌子上印出一个清晰的黑脚印。同时,一张长着红疙瘩的脸贴近了他的脸:“罚款!”
罚款。他不知所措,没有任何经验,根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逃跑,就那样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做了俘虏。他口袋里没有钱,任凭那个大盖帽在耳边教训,他就是不做声,唾沫星子密密麻麻溅满了他的脸庞。如果那个时候他口袋里有钱,一定会丢在那张巨大的脸上,然后离开。但是他没有钱,所以只能静静地站在那里,任凭他的唾沫星子点点滴滴散落在他充满汗水的黝黑的脸上。
身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需要的是热闹,其他事情与他们无关。看的人多了,那个大盖帽就来劲了,开始象耍猴一样地耍他,惹得人们哄堂大笑,他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转,但是没有哭,紧紧咬着牙关,强忍着泪水。他知道,那个时候如果他落泪,泪水就会肆无忌弹地出来,那样他就丧失了所有的尊严,那些围观的人也就得到了全部的乐趣。
僵持了大约半个小时,士心已经翻开了所有的口袋,里面没有一分钱。那个人非常扫兴,用食指戳着士心的脑门,说:“小子,记住!我是城管!以后再看见你来摆摊,我就捏死你!”然后一脚踢翻了那辆破旧的自行车。
城管走了,看热闹的人也散开了。那个声音一直在士心心头回荡。他没有摆摊,他仅仅是为了在街头找到一份兼职工作来支撑一个穷孩子的学业。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错,即便有错,他也用自己全部的尊严作了偿还。在那个初春的傍晚,他感受到了一种彻骨的凉。
他默默地捡起被踩在地上的白纸牌子,用手擦掉上面那个清晰的脚印。推着车低头走下桥头。他必须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赶到学校,还可以来得及在食堂买一份两毛钱的豆芽和两个馒头,错过了时间,就只有饿肚子,他没有钱买别的东西,他只有学校发给他的每月几十块钱的菜票。
走下桥,他无意间看了一眼那间小店,里面有很多人在吃刀削面。有几个男人光着膀子,端着大碗靠在桥边的栏杆上西里哗啦地吃着面条,光头上面热汗淋漓。他也热汗淋漓,那是刚才的一番羞辱之后流出来的,也是饿出来的。
他走过小店的那个瞬间,他歪着头看了一眼已经挂起电灯的小店,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已经很干涩了。然后他转身就走,准备骑车返回学校。就听见有人叫他:“小伙子,别走。”同时,一双手端着一大碗刀削面向他递过来。
他惊愕地看着那个人,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脖子里搭着一块白毛巾,胖乎乎,笑眯眯地看着他。看得出来他是小店的老板。
士心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但他还是不敢相信,就喏喏地往后闪:“不,我不!”
那汉子看着士心,把手望前伸来:“吃吧。学生。我都看见啦!整个下午都在这桥头,饿了吧?”
那是一碗削的非常好的面条,细细长长的面条很有韧性。上面浇着浓浓的卤汁儿,还有一些香菜,散发出香气。一双手端着很平常的一碗面条,很诚恳地送到了他的面前。那个瞬间,士心之前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差一点就落下来。他看了看那汉子,把碗接过来放到桌子上,走到装着还没有洗的碗的大盆子前面,蹲下来开始洗那些碗。
那人并没有阻拦士心,继续忙着招呼他的生意。士心蹲在那里洗碗。生意真的很好,一会儿就有很多碗送过来,他一直忙了一个多小时,吃饭的人才渐渐少了,这个时候最后一抹夕阳已经埋进了深山,桥头的路灯已经洒下一片昏黄的光辉,把夜晚的街道照得很温暖。
一个客人也没有了,士心洗完了碗,非常疲倦。他走过去端起那碗面条,发现还是热的。他知道一定是那个人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刚刚削了一碗新鲜的面条,上面浇着浓浓的汤汁,还放了几块肉。他笑眯眯地看着士心,说:“吃吧!”
那个瞬间,士心仿佛看见了父亲眼睛。
他一边吃一边跟那个老板说些家常话。老板说他的刀削面远近闻名,味道好是因为讲究“剥削”两个字。“削”说的是削面的功夫要好,“剥”就是指剥蒜。刀削面一定要放蒜瓣儿进去才能吃出好味道来。他一边说,一边剥了几颗蒜随手丢进士心的碗里。有了蒜瓣,刀削面果然多了几分滋味。
那个夜晚,一碗“剥削”来的面条,带给士心的不仅仅是没有了饥饿和疲劳,还有温暖。他用他的劳动从一个善良的人那里换来了一碗面条,还有做人的尊严。
那以后他依然常常去那个桥头找工作,找到合适的工作给自己做,也给同学做。花十块钱买来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骑起来叮咣响,一路都仿佛在听音乐,一点也不寂寞,每次都骑车去。他学会了眼观六路,再也没有被城管抓住。每次到了那里,他都会花五毛钱买一碗刀削面,很满足地吃一碗。依然是老板削面,他自己剥蒜。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那个善良的人,那一碗温暖的刀削面。不会忘记在北京飘荡的这些年里面的所有冷暖悲欢,记得所有的温暖和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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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那个小伙子又给你送饭来了。”进楼的时候阿姨冲她喊,“还真贴心,总买这么好的菜给你。”阿姨笑呵呵地说,把塑料袋子递给了阿灵。阿灵看见袋子装着的是红烧肉。…

  4
  初春的最后一场雪过后,他依然没有找到工作,还必须到街头去找工作。因为下雪,他没有办法骑车去,加上最近肚子疼得非常频繁也非常剧烈,他没有把握能骑着那辆破车顺利赶到预定地点找工作,所以他必须坐车去。除了几十块钱的菜票,身上已经没有钱了,他翻箱倒柜一共找到了六毛钱,揣在口袋里就出门了。
  这是他头一次坐北京的公交车。
  上了车,他看人家都买了一毛钱的票,也就递上一毛钱。胖胖的女售票员斜眼看了看这个穿着中山装的半大小子,什么话也没说就把票给了他。过了七八站,女售票员忽然径直走到士心跟前,用浑厚的女中音说:“把票给我看看!”
  士心把票递给她,女人看了看,很平静地说:“罚款!两块!”
  又是罚款!这一次不是因为违章摆摊,而是因为他坐车超过了与票面符合的里程。
  他身上只有五毛钱,还必须预留出回学校的路费。解释了半天,那个胖乎乎的女售票员依然不依不饶,最后还是罚了钱。搜遍了他身上所有的口袋,只找到了五毛钱。女人从他手里夺走了五毛钱,将几张车票撕下来丢在他身上,轻蔑地扫了他一眼,说:“傻帽,逃票逃到北京来了!”
  士心很明白,自己买票的时候那个女人分明就知道一毛钱不够,但没有说明白。他不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车上的人看着他指指点点,一个很小的孩子对他母亲说:“妈妈,这人真傻!”
  士心的脸红了,不是惭愧,因为他心里没有鬼;他是愤怒,售票员的那句话深深刺上了他的自尊。贫穷并没有剥夺他的人格和尊严。
  在北京这个文明的都市里谋求生存和发展的种种艰辛,只有那些曾经被北京人看不起现在也还看不起也许将来仍然看不起的外来者有着最真切体会。并不是刻意批判那些在皇城根和胡同里长大的人,真的是经历了太多太多的冷暖,体会了太多太多的艰辛,才会有这样的感受。
  从刚刚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成为一名学生开始,士心就有一种深深的体会,无论走到哪里,从他那一身中山装别人很容易就能看出他绝对不是一个北京人,所有的境遇也就因为这个判断而改变了。
  5
  工作总算找到了,除了一份比较近的家教之外,那个家教主顾从自己的工作单位给士心找了一份撰稿的工作,一千个字的稿费是十五元。获得这份工作简直是一个意外的惊喜,他签了一本书的合同,写完那本关于心理学的书,他可以得到三千元左右,这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收入,至少可以解决他暂时面临的所有问题。这让士心感到无限兴奋,很快忘记了这一段时间找工作遇到的各种艰难。现在,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夜以继日地写作,在短短的十多天时间里他别人完成二十万字的书稿,那样他就可以顺利获得近两千元的收入。
  他在高考中作文的了满分,从小就很喜欢写作,中学的时候还参加过全国中学生寒假作文大赛和另外几次征文比赛,最差的一次获得了省区级三等奖。写作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所以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替别人完成这部二十万字的书。但真正开始之后他才发现,这份工作远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按照对方的要求,他需要做的仅仅是到图书馆查找各种资料,复印下来之后重新拼凑,然后抄写出来就可以了。但他没有按照要求去做,一方面他不愿意花钱去复印那么多资料,另一方面他也不愿意那样敷衍了事凑成一本书。虽然书出版之后并不属于他,但他希望自己用实实在在的劳动换取报酬,也希望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不被人看成是垃圾。
  这段时间除了上课,他几乎用了所有的时间来完成书稿。晚上总要写到大家都休息了,然后搬着桌子和板凳到楼道里写。白天还要抽出一定的时间到图书馆去查资料,记录和整理之后用在书里面。这样的日子远远比繁重的体力劳动更辛苦。他以飞快的速度写稿,一天下来勉强能完成一万字,但每次结束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两只手都麻木了,眼睛也变得黯淡无神,仅仅睡两三个小时之后就要起床去上课,那两三个钟头就好像一忽儿工夫就过去了,每天起床的时候他都要跟自己做一番强烈的斗争,才能战胜浑身的困倦起来去上课。肚子更是疼得厉害,吃止痛片已经完全不能抑制日夜无休的疼痛。但他已经顾不上了,他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书稿,拿到这笔钱,回家给母亲治病,还要还给光头马一和孟令君钱。
  上课的时候他经常睡着。他很希望自己能够不那么困顿,认真听好每一节课,但他总是在这样的矛盾挣扎中静静睡着了。睡得很香很甜,有时候还能在课堂上做一个温馨的梦,回到家里,看到母亲的笑脸。
  这一天上课他就梦见了母亲,母亲脸色很好,润红的面庞挂满了微笑,用粗糙的手捧住他的脸,不住地端详,什么话也没说,就那么幸福地微笑着。士心心里充满了感动,通过母亲的手感受着一种温暖,他深情地叫了一声:“妈妈!”
  大家都笑了,他就醒了。那仅仅是一个梦。温馨过后,换来的是同学哈哈大笑,老师愤愤地瞪了他一眼,说:“回宿舍睡去!”
  士心立刻就清醒了,抱歉地冲老师笑笑,继续听课。老师也就不说话了,继续讲课。课间休息的时候,士心用拳头顶着肚子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有人轻轻碰他的身体,回头看时,发现阿灵站在他身后,用手指指他身边的一个空位子。士心赶紧往里挪,把自己的座位给了阿灵。阿灵坐在他身边,依然穿着那件白色的旧风衣,脸上气色依然不好。
  “最近没好好吃饭吧?”士心问,“看你脸色那么不好,真的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阿灵回了一句,笑了,“谢谢你的红烧肉。”
  士心嘿嘿一笑,挠挠头,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会儿,他说:“那今天还请你吃红烧肉好不好?”
  “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帮我多吃一点就好了。”
  士心就没有再说,从第一次看见阿灵独自在夕阳里吃馒头开始,士心就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女孩子似乎在刻意回避自己,但他不知道这种回避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自己太穷,也许是因为自己太丑,他不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从进入这个学校开始,他就没打算拥有一段精彩的大学生活,没有想过会有很多朋友。现在,光头马一对自己很好,宿舍里仅剩的三个人之间关系也不错,这就让他很满意了。如果阿灵不愿意和他成为朋友,他也能坦然地接受。
  上课的时候,阿灵就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听课。他的肚子很痛,就用钢笔顶住肚子,斜趴在桌子上听课。阿灵听见他粗重的呼吸,用眼睛的余光看见士心紧缩着眉头,痛苦地趴在桌上,脸上的汗水正顺着面庞流下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下课之后士心匆匆忙忙就走了。他要赶紧吃饭,然后很快地去继续完成他的书稿。他到食堂给自己买了一份白菜和两个馒头,打了一份五块钱的红烧肉,装在塑料袋子里送到了阿灵的楼下传达室,叫看门的阿姨交给阿灵,然后就往宿舍走。走到草坪间的时候,肚子剧烈地疼起来,几乎不能坚持,他沮丧地坐在草地上,缓了缓神,就在那里吃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真的坏到了极点。
  从食堂买了一个馒头,阿灵穿过草坪往宿舍楼走。他看见士心坐在草地上独自吃饭,就停住了脚步,看看士心,朝他挪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继续朝宿舍走去。
  “姑娘,那个小伙子又给你送饭来了。”进楼的时候阿姨冲她喊,“还真贴心,总买这么好的菜给你。”阿姨笑呵呵地说,把塑料袋子递给了阿灵。阿灵看见袋子装着的是红烧肉。
  她接了袋子,没有上楼,径直朝士心吃饭的那片草坪走去。当她站在士心背后的时候,士心全然没有发觉,坐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吃着白菜和馒头。这个时候吃饭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一种很机械的活动,他没有胃口,也不觉得饭菜可口,吃饭仅仅是为了继续生存下去。看着他饭盒里剩下的一点白菜,阿灵站在身后眼睛就湿润了。
  士心把最后一口馒头丢进饭盒里,蘸着剩下的菜汤全部吃掉,把勺子放进饭盒里,站起身来想走开的时候,才发觉身后站着阿灵,手里提着那只装着红烧肉的塑料袋子,倔强地看着他,眼睛里的泪水正扑扑地落下来。
  6
  “你怎么就吃白菜?”一起坐在校园里核桃树下面的长椅上,阿灵用诘责的语气问。刚刚哭完,眼睛红红的。
  “我喜欢吃白菜,以前天天吃,都习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吃别的不习惯啊!”
  “那我也吃不惯红烧肉。我也跟你一起吃白菜。”阿灵说。然后把手里的红烧肉丢给士心。
  “哎呀呀!你看你啊,汤都流出来了。我这么体面的衣服都被弄脏了。你给我洗啊?”士心一只手接住袋子,一只手指着自己的中山装,“就算你给我洗,我也不领情。你知道么?我这套衣服很精贵,穿到现在我都没舍得洗一下呢!嘿嘿嘿……”
  阿灵破涕为笑,说:“嘿嘿嘿,嘿嘿嘿,脸蛋都那么黑了,还要嘿嘿嘿。黑不死你啊!”说完这句话马上就后悔了,抱歉地笑笑,说,“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习惯了。”士心淡淡地说,然后把塑料袋子重新塞进阿灵手里。
  “好像我经常这么说话,你都委屈惯了一样。”
  士心嘿嘿笑:“你要是不开玩笑,我倒不习惯了。赶紧吃吧,如果觉得自己吃相难看,有辱斯文,那就回宿舍去吃吧。”
  “才不!我吃相很好看,温文尔雅,大方得体,标准的淑女。”阿灵的心情在这个瞬间似乎好了很多,竟然显出调皮的本色来。
  “那你就回宿舍去,照着镜子慢慢欣赏自己的吃相吧。我是老粗,欣赏你吃饭怕是暴殄天物。”
  阿灵没有说话,看了看士心,就从椅子上站起来,问:“你要忙着做很多事情,是不是?”
  士心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搓着双手说:“没办法,自己吃得多,爹娘养不活我。三岁不到就自己忙着找东西吃了。”
  阿灵俏皮地歪了他一眼,笑呵呵地说:“是不是啊?难怪你刚才狼吞虎咽地吃,我在你后面站了半天你都不知道。”
  “这样子就对了,笑起来多好看啊!前几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吓得我都不敢跟你说话。你本来就长得那么丑,脸蛋象是杀手锏,人见人倒,马见马翻,还要板着脸看人,你想毁灭地球啊?”不知道为什么,士心忽然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就象中学时候一样,喜欢开起玩笑来。这大半年时间里,他几乎一句玩笑也没有开过。
  “我真的那么难看么?”阿灵小心地问,很认真地望着士心。
  “真的。”士心说,“起码比我难看。”
  阿灵就笑了。很久以来压在心里的阴霾终于轻轻散开了,笑从心底出来,自由地绽放在脸上,有点羞涩地看着士心,不知道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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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心心情很好,因为他的书写完了,这就意味着他能很快拿到两千块钱,除了还账之外他打算立刻回家给母亲治病;另外,来到北京之后这还是第一次专门出来游玩,虽然是在晚上,天气也不是很好,但丝毫没有影响他灿烂的心情。…

  1
  坐在楼道里写了整整一夜稿子,窗外透进清晨的最初一抹亮光,鸟雀的声音不时传进来的时候,他终于完成了整部书。这十几天时间对他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考验,越是写到接近尾声,他越觉得疲倦,眼睛睁不开了,手也变得僵硬和麻木,几乎每写一个字都要费很大的力。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几乎已经没有力气支撑下去了,就在那一个瞬间他把手里的笔丢在桌子上就趴下来睡着了。
  海涛起来洗漱的时候看见士心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轻轻走过去,看见士心身子底下压着已经写完的书稿。他叹了口气,把士心托起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回到宿舍,丢在他的床上,士心居然没有醒来。海涛给他盖好了被子,拿着他写的书稿看了看,又看看呼呼大睡的士心,摇了摇头。
  这一觉是张士心来到北京以后睡得最长的一觉,也是睡得最安心和舒服的一觉,连什么时候被人抬到宿舍都没有感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当天晚上,还是宿舍传呼器的声音叫醒了他。楼下的大爷喊他,说有人找他。
  他应了声“就来!”从床上爬起来,翻身下床。他意识到自己的情形应该是很憔悴,一定蓬头垢面,于是拿起脸盆冲进水房,打开水龙头哗哗哗地冲了一下脸,立刻清醒了很多。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头发已经很长了,这段时间都没有顾得上理,脸色也不好。他捧着自己的脸,对着镜子仔细地看看,然后笑笑,在头上抿了一点水,把头发梳理好,又看看镜子,发现自己身上的背心胸前破了一个洞,漏出皮肤,他嘿嘿一笑就出了水房。水房里另一个洗衣服的人看见他傻呵呵的样子,歪着脑袋看着他的背影。
  来找他的是阿灵。其实她已经猜测到是阿灵,因为在这个学校里,除了阿灵,他几乎不认识别的女孩子;如果是男同学来找他,就直接上楼找了,不会通过楼下的老大爷传呼他。那个时候学校还开放男女宿舍,可以互相往来,但是时间限制在每天下午的五点到七点,其他时间就要通过楼下的收发员传呼,每次还要交一毛钱的传呼费;也因为男女宿舍五点到七点之间才相互开放,那几年宿舍楼都不叫宿舍楼,而是被学生称为“五七干校”。
  阿灵换了一件衣服,也还是白色的,但是比那件风衣短了一些,也比较新,手里拿着一包东西站在楼门口,夜风吹来,长发飘飘,路过的男生都不由地回头看一眼。有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一边看一边走路,不小心从门口的楼梯上踩空,险些跌倒,眼镜儿都掉在了地上,惹来一片笑声。士心看见了,就走到阿灵身边,笑呵呵地说:“你还是不要出现比较好。”
  “为什么啊?”阿灵把手里的袋子递给他,“驴打滚儿。知道你最近辛苦,特地买给你的。”
  “谢谢!花钱干什么啊?我吃得饱饱的。——因为你能让男生三魂出窍啊!所以还是少出现比较好。”
  阿灵脸一红,低头不说话了。她听得出来士心是在夸自己好看。但士心马上就说了:“这么晚了,晚风阵阵,你长发飘飘站在这里,还以为倩女幽魂呢!”
  “你真讨厌,这种话都说啊?”阿灵嘴上这么说,但脸上却欢喜得很,不仅仅因为士心夸自己,还因为士心能开玩笑,说明他现在心情很好。他心情好,就意味着自己今天晚上来找他的目的能够达到。
  “我们去天安门吧。”她说。
  “去过了。家教的时候骑车从长安街路过,看了一眼,非常壮观。”士心说,“都快一年了,你还没去过?”
  “没有。我一个人不敢去,没人陪我去。”
  士心呵呵笑,在阿灵的脑门上磕了一下。略一沉默,他说:“好吧。看在驴打滚的份儿上,今天就陪你去。”
  阿灵灿然一笑:“我还以为你会拒绝呢!你那么忙。”
  就在同时,士心说:“唉!我怎么说也是大好青年,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去做。你不要打歪主意!看不出来啊,你斯斯文文的小丫头,想歪点子都想得这么有水准,我开始有点欣赏你了!不过,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我没那么容易收买。快去换衣服,我去穿一件外套。”
  2
  初春的寒意还没有完全散去,夜半时分街上人并不多,但风却很盛,一阵一阵吹过来,钻进衣服里,只感觉到一阵透骨的凉意。
  他们正走在从天安门返回学校的路上。已经是深夜,阿灵本来打算看完升旗才回学校,但他回宿舍穿衣服的时候宿舍门锁了,她没有带钥匙,所以穿的衣服不多,在天安门等待到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她已经抵受不住寒意了,就催着士心往回走。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公交车了,只有黄色的面包出租车偶尔经过,他们谁也没有提出打车回学校,就一同走在西单的大街上。
  士心心情很好,因为他的书写完了,这就意味着他能很快拿到两千块钱,除了还账之外他打算立刻回家给母亲治病;另外,来到北京之后这还是第一次专门出来游玩,虽然是在晚上,天气也不是很好,但丝毫没有影响他灿烂的心情。经过了一个时期的沉默和躲避之后,阿灵似乎变得开朗了许多,说说笑笑,问东问西,陆路上几乎都是她在说,士心没怎么开口。
  “你很忙。”阿灵说,然后望着士心。士心看看她,风吹得头发飘飘荡荡,衣袂也随风飘扬,但脸蛋却分明出卖了她,掩盖不住身上的寒意。
  士心把衣服脱下来,披在阿灵身上,自己身上就剩下一件背心,胸口还破了一个洞,夜风敏锐地捕捉了这个漏洞,嗖地就钻了进去,让士心一阵激灵。
  “忙。”他淡淡地说。
  阿灵把衣服脱下来,塞给士心:“我不领情。你自己穿上,冻坏了你我可没本事帮你做你那些事情。”
  “冻坏了你,我还要买红烧肉孝敬你,让我花钱简直是割我心头的肉,还是你穿上。”他知道阿灵还会推辞,就把衣服直接披在阿灵身上,从身后用两只手按在阿灵肩膀上,说,“叫你穿上就穿上,扭扭捏捏不像样!”
  阿灵呵地笑了,不再推辞,说:“你平时不是这样的。今天似乎很开心,连这样的顺口溜也冒出来了。”
  “我是我这个人一向都很有才华,想这么简单的顺口溜那简直是张嘴就来,而且句句精彩。”士心把手从阿灵肩膀上放下来,插在裤兜里,走在阿灵身边。夜风吹得他胸口的破洞上面露出来的布头扑扑乱动,好像一面小旗帜。
  “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一种动物,非常非常地不知道谦虚……”
  阿灵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士心打断了:“唉!别想拐着弯儿骂我是猪。”
  阿灵哈哈大笑,笑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我说你是猪了么?你这么有自知之明啊?我本来是想说,这种动物就叫做张士心,结果你……”他又咯咯笑起来。
  士心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双手在一起搓着,说:“你知不知道,随便把别人比做动物是一种很没有礼貌的行为,是一个将来要为人师表的女孩子最应该做的事情。不过呢,我不会跟你计较,因为……”他看阿灵正望着自己,等待下半句话,就故意停顿一下,接着说:“因为,你骂我,我吃亏,你是一只小乌龟!”
  “你……知不知道你很讨厌啊?骂人都一套一套的!怪不得写书呢。不过就算写出来了,那也不怎么样,最多就是荼毒生灵!”然后自己就呵呵笑了。士心也笑了,一点顾及也没有地笑了。
  这个初春的夜晚格外温馨,就在西单大街上,士心穿着一条有破洞的背心,和穿着他宽大的中山装的阿灵走在一起,说说笑笑,一直走了一个多钟头才到学校。士心心情愉快而且舒畅,他知道这样的日子并不会很多,但他喜欢这样的日子。但凡有一点快乐,就能激发蛰伏在他心里的那种顽皮的童性,很自然地就流露出来了,愉快自己也感染别人。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能暂时忘掉一切的生活负累和身上的疲倦,还原一个真实的自己。
  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阿灵突然走到距离士心很近的地方站住脚步,静静地望着士心。士心一下子就慌了,从来没有女孩子这么看着自己,自己也从来没有这么近地面对着一个熟悉的女孩子。自己没有谈过恋爱,但他似乎预感到电影里经常看到的那种场面就要发生了,心就扑通扑通地跳起来,甚至已经有了往后退却的念头。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暗暗地在心里嘲笑自己。阿灵很认真地看着他,说:“谢谢你。”
  他顿时感到很不好意思,自己在脑门上拍了一巴掌。阿灵眨巴着眼睛,问:“干么打自己啊?”
  “没,没什么。噢,不用谢我。应该我谢谢你。来北京之后还是第一次专门出去玩儿,真的很愉快。以后再去啊!”他说。
  “以后不能了。所以这么晚了还拉着你一起去看天安门。”阿灵说着,低下头,很快士心就发现路灯的光辉里,阿玲的脸上流下清澈的泪水。
  “发生什么事?”士心问,“怎么突然就哭了?”
  “我要回家了。我要休学。”阿灵抽泣着,说。
  3
  那一次上课晕倒之后,阿玲就被检查出营养不良,但她没有怎么在意。依旧每天吃着馒头,穿着那件旧风衣独自走在校园里的夕阳下,没有人知道这个女孩子身后有着怎样一个故事。
  但天安门之行的这一个晚上之后,士心就彻底地知道关于阿灵的故事。他才知道,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子,真的面对着和自己一样的清贫生活,甚至比自己还要承受更多的负担和压力,他不仅仅是知道了关于阿灵的事情,也看到了一种精神,从此心里多了一份牵挂。
  阿灵的父亲是一个早年下乡的知识分子,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到了海南,随后在一次暴雨之后的泥石流中为了抢救公社的种子,被石头砸断了腿,从此落下终身残疾。残疾带来的就是清贫,尽管有文化,但文化不是饭碗也不是生活。在那里当了几年老师之后,和当地一个女子结婚,有了阿灵,生活虽然清苦,但有很多欢乐。到后来有了一个弟弟,多少为这个贫苦家庭增添了一下色彩,父亲沧桑的脸上也多了些笑容,拖着残疾的腿一瘸一拐地经营着一个果园和一个鱼塘,支撑着家里的日子。
  几年前父亲在果园意外地遇到了雷击,从此瘫痪,母亲因此也变得疯疯癫癫,大多时候都在村子里又哭又闹,只有哭闹累了的时候才会安静下来,回到家里给一家人做饭,也能做一点简单的事情,伺候父亲就完全成了阿灵一个人的事情。家里没有了生计,阿灵和弟弟都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来养家糊口,于是她选择了放弃学业,帮母亲维持生计。好心的叔叔接走了弟弟,也供帮阿灵考上了大学,临走的时候还给了他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弟弟今年只有十四岁,还在上中学,家里就剩下瘫痪的父亲和疯癫的母亲,靠乡亲们接济和照顾维持着简单的生活。
  阿灵本想在念完书之后供弟弟上大学,但这一次却遇到了更大的麻烦,她患上了严重的肾病,必须休学治疗。
  4
  生活似乎总是喜欢把苦难留给热爱它的人。越是在这些人坚韧不拔地与苦难抗争的时候,苦难就越分明地出现在生活里。成长是一种历程,苦难却成了永恒的代价。
  阿灵是一个懂事的女孩子,也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除了前些天的沉默之外,士心几乎没有感觉到她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也全然不知这个女孩子背负着比自己还要沉重的负担。就在知道她的世界里发生的一切之前的几个小时里,在他面前的还是一个用快乐感染着自己的阿灵,丝毫看不出她柔弱的身体真承受着贫寒和病痛的双重折磨。
  士心内心汹涌着一种巨大的痛苦,这种痛苦几乎让他窒息,因为在这种痛苦面前,他没有任何摆脱的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灵离开学校,回到那个清贫的家庭,去面对全然不知道会怎样的未来。
  阿灵走了,带着严重的肾病走了。
  士心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除了他还在期待中的两千块钱,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力量帮助这个给自己带来很多快乐的坚强乐观的女孩子。就算拿到了这笔钱,他也不知道是应该给母亲治病还是应该把它寄给阿灵。
  如果说他还能为阿灵做点什么,那就是拼命挣钱。在这个时候,关心和鼓励已经成了最表层的东西,除了能让阿灵觉得多了一点温暖和勇气之外,根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士心清楚地知道,与能导致休学的肾病抗争,需要的绝对不仅仅是勇气和信心,还有钱,也许是很多很多的钱。
  5
  就在为阿灵的病忧心忡忡并且努力挣钱希望能帮助她的时候,张士心自己的病也到了一种几乎让他绝望的地步。从发病到现在,他已经固执地坚持了七八个月时间。他很害怕病影响到学业。所以就算平常有公费医疗也不敢轻易去看,只是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偶尔去买一点止痛片吃。但现在止痛片已经失去了效用,他彻底没有办法抵抗病痛了,剧烈的疼痛常常使他彻夜难眠,坐立不安,上课的时候就连坐着听一节课也成了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去看病,拖延下去的结果他很清楚。
  去医院的时候他有一种深深的担忧。这种担忧不仅仅来自害怕自己患上了严重的疾病,事实上他知道自己身体的问题在哪里,一切都源自高考结束之后在工地的那段劳动;他担心的是一旦确定有什么严重问题,他很可能面临的事和阿灵一样的结局:休学回家,完全康复之后才能返回学校。而事实上,他很清楚地知道,一旦休学回家,就意味着失去学业,因为家里根本没有能力为他治病。阿灵也一样。
  当他躺在医院检查室冰凉的仪器上的时候,他的心里依然忐忑不安。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除了肠道有一些陈旧性血痂之外,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医生的诊断是肠道曾经有过严重的溃疡或者破损,但已经基本上愈合,没有其它发现。
  这个结果让士心感到踏实,至少它不会导致自己休学。但他也很清楚地记住了医生的话:按照正常情况,这种陈旧性溃疡不会导致如此剧烈的疼痛,不排除还有其它问题的可能。
  不管怎么样,只要还没有发现有什么重大问题,他就还要坚持下去,就算发现了问题,他依然需要坚持下去。
  看病花掉了他借来的四百多块钱,但是也让他舒服了几天。那种叫做“654-2”的止痛针对他的肚子痛很有效果,打进去几乎不到半分钟就开始见效,除了嘴巴干涩之外,没有任何不良反应,但完全抑制了这种日夜无休的疼痛。士心按照学校的规定到校医院报销药费,需要系里老师签字,就找到了钱强老师。这是他入学一个多学期来第二次单独面对钱强。
  钱强依然春风满面,和颜悦色。很痛快地给他签了字,并且一再叮嘱他不要因为打工耽误了学习,更不要影响了健康。
  “你已经住院一次,花了差不多三千块。如果不是公费,你想想看,自己挣的那点钱够看一次病吗?这回又是四百多,学校也不能总是出钱给你治病啊!如果你因为打工影响了健康,那很可能就是休学回家。你们班里有一个叫阿灵的,不注意自己身体,不就……”
  “我知道。”士心打断了钱强老师的话,他不希望阿灵成为老师教育别的学生时候使用的反面教材,“我会小心的。您放心!”
  就在他要出门的时候,钱强忽然问了一句:“你中文很好是不是?”
  “不是很好,不过大学语文免修。”
  “听说你还在写书?不简单啊!小伙子,没想到我这里来了一个才子!”钱强笑呵呵地走过来,问他,“如果可以转中文系,你愿意转吗?”
  士心几乎没怎么考虑就在心里做出了肯定的回答,但他没有直接说出来。“可以转系么?”
  “当然可以!学校本着培养人才,发挥特长的原则,允许有特长的学生转到自己擅长的专业学习。你可以转中文系。”
  中文系是士心最理想的专业。当初考大学的时候除了考虑学费之外,他几乎没有考虑过其它因素。报考师范大学更多的是为了免收学费的照顾政策。但那一年他所在的大学没有在他的家乡招中文专业,所以他就成了教育专业的学生。但他喜欢中文,喜欢写一些文章,就在入学之后参加的几次校内外作文大赛中,他都获得了一等奖,他有这方面的特长,可以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中文专业学生。
  “我愿意。”他说,“当然愿意!”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脸上跳动着的激动。
  “那你回去写个申请,对了,把你获奖的那些证书也复印一下,一起给我。”钱强说。
  士心从办公室出来,心里觉得非常惬意。能够换一个自己最喜欢的专业,是根本没有料想到的事情,而且竟然这么轻松就可以实现。他兴冲冲地回到宿舍,铺开纸工工整整地写了一份申请书,然后把自己的一大摞各种作文比赛的获奖证书拿出来,到服务楼复印好了之后当天就交给了钱强。钱强似乎很满意士心做事的雷厉风行,拍着他的肩膀说:“回去等我的消息,办好了就通知你。”
  但士心没想到的是,他等到的是一句让他立刻万念俱灰的话:“所有事情都办好了,现在需要交三千块钱,就可以换专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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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期在街头找家教已经使他变得聪明起来,也学会了用怎样的方法说服前来咨询的家长聘请自己。吹牛是最有效的办法,不管是对自己水平的吹嘘还是对家教对孩子本身的效用的夸大,都是打动主顾最有效的方法。…

  6
  士心没有换专业。因为他根本不可能有三千块钱。
  另一个体育特招生因为觉得教育专业的课程艰涩难懂,就要求转换专业,交纳了三千块钱之后顺利转到了历史系。士心从他那里知道,似乎学校根本不收那三千块钱,要钱的是主管这件事情的老师。主管人正是钱强。
  士心有一点愤怒,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三千块钱,不管是谁收取这三千块钱,都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了,他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情。换专业的时候就像一阵不经意的小风一样吹过,很快就从他的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个细微的波澜都没有留下;但是多年以后,他被迫离开学校,所有的事情就像剥蚕茧一样层层展开,生活也因失学而完全改变之后,他才深深后悔当时没有换专业,没有离开那个改变他一生的老师的管辖。
  他的生活一如既往,除了学习和打工之外,还多了几件事情,一个是等待书稿的稿费,一个是对阿灵病情的牵挂,还有一个就是每天去医院打那种最管用的“654-2”止痛针。
  差不多两个月之后,稿费终于到了他手里,一共是一千九百多。这是一笔巨款,口袋里装着硬铮铮的一沓钞票,士心有些心慌。这是他挣来的数额最大的一笔钱,相当于父母亲两个人扫大街半年的收入。他不敢有半点马虎,去领钱的时候骑着自行车,回来的时候连车也没敢骑,坐着公交车回了学校,一路上小心地用手按住口袋,警觉地看着身边每一个站着的人。
  他很想现在就把这笔等待了两个月的钱寄给母亲,但他没有这么做,他知道母亲一定舍不得用来看病。所以回到学校他立刻给自己在邮局办理了一张存折,把所有的钱都存了进去。这是他这辈子第一张属于自己的存折。从邮局出来的时候,他精神抖擞,仿佛母亲红润的面庞就在眼前。这两个月里提几乎天天都在盼望赶紧拿到这笔钱,回到家里给母亲治病。每次写信给母亲,他都一遍一遍地叮嘱母亲要注意身体,但他知道这样的叮嘱完全没有用处,只有拿到了钱,他才能真正让母亲健康起来。现在,他拿到钱了,暑假也马上就要到了,他必须回家,回到阔别一年的父母身边,带着母亲去看病。
  他很兴奋,径直朝宿舍走去,一到宿舍正赶上海涛和邓月明拉着别人在一起打牌,他也参与进去打了一会扑克,等到吃晚饭的时候肚子渐渐疼起来,才想起来今天真的是太兴奋了,就连打针也忘掉了。
  7
  暑假差不多有两个月,他打算在一开始就回家,带着母亲看病。然后很快返回学校,继续打工。因为开学之后,他还要交纳第二年的学费,除此之外,他心里一直惦念着阿灵的病情,他要在暑假里挣更多的钱用来给阿灵治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很坚定地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在暑假即将到来的那些日子里,除了应付繁重的考试,他还必须提前找到未来的工作。现在除了一份远在昌平的家教,他基本上没有什么工作。过去的两个月里他除了追赶拉下的功课,就基本上出没于医院和学校之间,没有精力再去工作;现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休息和治疗,他觉得重新有了力气,他要找到更多的工作,来完成自己想做到的事情。
  光头马一说自己两年没有回家了,要回家看看。士心看得出来,马一身上没有什么钱了,自己还欠着他一百多块钱,就拉着马一从邮局取了一百五十块钱还给他,顺便把要还给孟令君的钱也取了,存折上还剩下一千三百多块钱。
  马一收了钱,笑呵呵地说,“不跟你哭穷,我就是没钱了。要不是你挣钱不容易,我还想跟你借点儿。两年没回家了,总得给爹娘老子买点东西啊!”
  士心笑笑,就又拿了五十块借给马一,说:“要给我妈妈看病,不然多给你一点。”
  马一没有推辞就收下了,怕怕他的肩膀,说:“明白。你是师弟,但我服你!我要是有你一半儿出息,我爹娘不知道欢喜成啥样子。不过多注意身体,整天病怏怏的,我看着心里急。”
  士心点点头。
  两人一同来到宿舍,马一坐在士心床头,掏出一根烟点上,递给士心一根。士心摆摆手。马一把烟重新放进烟盒里,说:“最好不沾这玩意儿。不过你肚子疼得厉害的时候抽两口,就不疼了。”
  “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我胃疼的时候从来不吃药,一包烟抽完,什么病也没有了。——都夏天了,你怎么还穿这身儿衣裳啊?打从你来到现在,就没看见你换过。大夏天的,不热啊?”
  “热。”士心笑笑,说,“穿习惯了。这衣服穿着好看。”
  “得!人不要脸,我都害怕!”马一哈哈笑了,“我拿两件短袖衣服给你,你等着,我这就去拿。”
  士心想要阻止,但马一已经一阵风一样出门了。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没觉得有什么不好。除了因为每天出汗很多,总要不停地洗衣服之外,一切都显不出任何不好的地方。但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该回家了,一定不能让母亲看到自己至今还穿着那件中山装,于是他决定叫上马一一起去买一件夏天穿的新衣服。
  马一拿了两件自己的T恤过来,朝着士心丢过去。士心接了T恤,说:“下午带我去买件衣服吧,我不会侃价儿。”
  马一答:“没问题。早该买了。”忽然他就叫了起来,“我手里的烟呢?”
  他跑到士心床边找了半天,忽然停下来,用鼻子不断地在士心周围嗅,最后停在士心的手附近。他看见士心手里拿着他刚丢过去的衣服,扔衣服的时候带过去的烟头就在士心的手下面。他分明闻见了肉被烤糊的味道,但士心一点反应也没有。
  8
  士心觉察不到疼痛了。马一不敢相信,用打火机小心地烤士心的手背,但一点反应也没有。被烟头烫上的地方有了一个清晰的小疤痕,但那也没有让士心觉察出半点疼痛。
  “可能是打止痛针打的。”士心说。但他心里也不知道,这对自己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士心还是沿用老办法,在考试的间隙里骑着自行车到安定门的过街桥上举着牌子找家教。每年到了暑假,是家教最容易找到的时候,大量不回家的大学生也在这个时候倾巢出动,尽力为自己找一份工作用来支撑学业。士心以前经常去的那个地方已经有了一个找家教的女孩子,穿着花格子裙子站在那里等待,背后背着一个书包。他也没怎么在意,就在附近把车停好,将纸牌子挂在车上,开始了静静的等待。他回头看看桥下那爿曾经给他一碗刀削面的小店,主人家也看见了他,远远地冲他摆手打招呼,他也挥挥手,笑笑,就继续自己的等待。
  汗水很快渗透了身上的T恤衫。这件衣服是马一的,他花十五块钱新买的那件没舍得穿,打算回家的时候穿着。
  这时候他已经改变了计划,他打算在暑假一开始的时候先工作两个星期,用挣来的钱给家里每个人买一点东西,这不仅仅是表达他的心意,更重要的是,他要让家里人都知道,他在北京上学的日子过得很幸福。用自己的辛苦换来家里人得安心,比什么都值得。
  自从上一次被城管教训之后,他已经学会了眼观六路,稍微有一点动静他就会敏锐地捕捉到,然后撤了牌子推着车从城管身边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今天他又落到了城管手里,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那个在不远处找家教的女孩子。
  长期在街头找家教已经使他变得聪明起来,也学会了用怎样的方法说服前来咨询的家长聘请自己。吹牛是最有效的办法,不管是对自己水平的吹嘘还是对家教对孩子本身的效用的夸大,都是打动主顾最有效的方法。他在说服家长的时候,脸上堆满了诚恳,并且一概提出先教学后收费,满意再给钱。对于自己的教学,士心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教得很认真,学生进步也很快,一年以来的每一个分家教工作都在短短时间里得到了家长的认可。基于对自己的这份信任,他在最初接待前来咨询的家长的时候,总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给家长讲关于教育孩子的种种问题,甚至动用自己刚刚学来的心理学的知识分析孩子的种种行为和因葬在行为背后的心理问题。每次讲解的时候总有很多人围在一边听,那个时候士心多少都会有一种满足感充盈在身体里。他也希望每一个深深疼爱着孩子的父母亲都能从拿着利得到帮助,哪怕是一点微薄的帮助。当然,他最希望的还是这些家长聘请他,给他一份工作。
  这注定是一个丰收的下午,他短短两个钟头就接到了六份家教。当然,他知道自己肯定不能同时完成这么多份家教的工作,但他也知道还有很多和他自己一样的人还在等待一份这样的工作,所以他决定立刻回学校,除了给自己预留两份家教之外,其他的都送给暑假不回家的同学。
  不远处的小女孩也在暴烈的太阳下苦苦等待,但除了偶尔有人过去问一句之外几乎没什么成绩。士心路过她身边的时候,小女孩看了看他,那是一张秀丽端正的脸,在太阳底下晒得微微有点黑。士心冲她笑笑,小女孩还给她一个微笑,脸上立刻出现两个小酒窝。
  “师兄,你找到了很多家教是么?”
  “找到了几个。你呢?”士心停下来,问。
  “我好笨!一整天了,来了不少人,可都被我给说跑了。居然还有个人说,叫我自己先找一个家教好好教教自己。”说着话,小女孩眼睛里就充满了泪水,“我真没用。”
  “你也是师大的?”
  小女孩点点头,眼泪扑扑地落在衣服上。
  “天这么热,别等了。我给你介绍一份家教。”士心说。小女孩抬头看看他,不哭了,脸上立刻就荡漾出甜甜的微笑来。
  “真的么,师兄?谢谢你!”
  士心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小女孩是一个很单纯的孩子。或许因为在家里他是最大的孩子,他从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照顾三个妹妹。在他眼里,周围的同学似乎都是孩子,每次见到那些自己的同龄人有什么事情,士心总想伸手管一管。这一次他依然伸手了,但伸手的后果是他失去了那辆花十块钱买来的破自行车。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桥上一阵骚动,几条穿着浅蓝色衣服的身影迅速包围了他们,几乎同时,一个酒糟鼻子突兀地出现在士心面前:“好小子,第二次了吧?冬天就抓过一回!还敢来?”
  经过了很多事情,士心已经变得比最初老练了很多,再也不像过去那个冬天一样怔怔地呆在那里任他辱骂。他平静地笑笑,说:“我没钱。”
  酒糟鼻子看着他不紧不慢的样子,怒了:“违章摆摊儿你还这么牛?知道你没钱,车是你的吧?没收!”说着话,从士心手里抢过车把,把自行车连同纸牌子一起提起来,走到路边,扔进一辆停在那里的卡车上。
  那个小女孩大概没见过这阵势,吓得不敢吱声,直到那些人走了,才呜呜地哭起来。
  9
  士心骑着小女孩的车,那女孩就坐在车后面,轻轻拽着他的衣服。
  “你怎么一点都不怕他们呢?瞧我啊,多没出息,一下子就吓哭了。”小女孩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事情,声音清脆地说,带着一些孩子气。
  “噢,因为我丑嘛!往那里一站他们就害怕了,所以我胆子就大了,不怕他们了。”士心说,小女孩马上发表了自己的看法:“骗人。长得丑也可以吓唬人的么?”
  “那怎么不可以啊?——噢,刚才你是不是被我吓哭的?”
  “才不是!”小女孩坐在车上,一只手轻轻拽着士心的衣服,另一只手拨弄自己的头发,“我第一次出来。人家都说这样可以找到家教,谁知道害得你连自行车也被没收了。哎……我可真没用。”
  “那不要紧,把你的车赔给我算了。”士心开了个玩笑,小女孩马上变得惊恐起来:“那怎么可以啊?我就这么一辆车子,还是花钱买来的,给了你我骑什么啊?我可没有钱再买一个。”
  “那我每天骑车接你啊!”士心接着说,但他很快就后悔了。虽然生活很辛苦,但他骨子里却活跃中一种活泼的因子,只要有了合适的机会,这种活泼就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有时候甚至显得有些调皮。有时候他很喜欢自己这种活泼,它给了自己很多欢乐和勇气,但有的时候他也会暗暗觉得这种活泼显得多少有点儿轻浮。他只有二十岁,但他是一个很传统的人。
  “好啊!”小女孩居然答应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农梅的专职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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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忽然停住手里的活儿,转身看着儿子,喏喏地说:“回来了,你?”嘴唇微微抖动,就连身子也在微微抖动,终于忍不住扑过来,抱着儿子大放悲声地哭起来。…

  1
  临回家之前士心去给昌平的学生集中上了几天课。学生进步得很快,现在已经从落后生变成了班上的优秀学生,所以士心建议家长在这一阶段的家教结束之后暂时停止辅导。孩子已经有了一些自学的能力和意识,应该让他依靠自己的能力来学习,这是他一贯的主张。虽然家长有些不放心,但一直以来他们都很认同士心的教学,所以就听从了他的建议。结工资的时候,那个家长特地多给了士心一百块钱,表示对这一段家教的认可和感谢,士心没有拒绝,很满意地回到了学校。
  进入大学整整一年了,这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但也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学习、劳动和看病,他几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做。
  但他希望自己在家人眼里是过得很幸福的大学生,所以他在临走之前特地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一样东西。父亲一个电动刮胡刀和一条北京牌香烟,母亲一块“海鸥”手表,三个妹妹每个人一双旅游鞋。除了这些,他给两个小妹妹每人买了一套文具,给母亲买了一些北京的蜜饯和果脯。母亲最喜欢吃蜜枣,他对这一点有着很深的记忆。
  最早知道蜜枣还是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常常抱着他坐在屋檐底下晒太阳。那些日子里母亲把她小时候在城里见过的那些新鲜的东西都给他描述了一遍,到了后来他开始上学的时候,常常在作文里面煞有介事地描写那些母亲说过的好吃的东西,仿佛亲口品尝过一样,连老师都觉得他见过世面,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
  母亲描述最多的是她的童年,在她的童年里面,带给她最多欢乐的就是蜜枣。
  母亲说,在她十四岁下乡之前,一直就是家里的掌上明珠,虽然家里孩子很多,生活也很清贫,母亲还是最大的孩子,但是姥姥很疼爱她,常常会给她几分钱,几分钱就能让母亲开心很长时间。母亲总是拿了钱就带着弟弟径直跑到副食品公司,里面一定有蜜枣和桂圆、红枣,而且都很便宜,几分钱就能买很多。通常情况下,母亲把几分钱很郑重地交给售货员,然后跟在她身后的弟弟就把帽子从头上摘下来放在售货员面前,售货员就往帽子里面装蜜枣。几分钱一般情况下能买半帽子蜜枣,但是每次给足了分量之后,母亲和舅舅已然眼巴巴地望着售货员,就是不肯离开,售货员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最终一定会多添加一些蜜枣放进那个帽子里面,然后姐弟俩就欢天喜地地回家去了。
  因为知道母亲喜欢吃蜜枣,所以士心小时候有一个心愿,就是长大了之后能经常给母亲买蜜枣吃,最好能把供销社里面的蜜枣都买回去,让母亲慢慢吃上十年八年。他曾经把这个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母亲,母亲听了很高兴,就说将来好好念书,争取回到城里,那样就可以每天买蜜枣给她吃了。
  但是回到城里之后的那么多年里,母亲一颗蜜枣也没有吃过。士心虽然常常记得小时候的那个心愿,但那个时候仅仅是一个心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变成现实;现在,他口袋里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些钱,虽然不多,而且这些钱每一分都像地里的萝卜一样,有着属于它的坑需要去填补,但士心还是给母亲买了一点蜜枣。
  走前头一天,他特地到超市买了两瓶蜂蜜,一瓶槐花的,一瓶枣花的。母亲的咳嗽病一直都没有好,他知道这几个月母亲过得一定很辛苦,不仅舍不得看病,就连买一点蜂蜜和冰糖润润嗓子也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两瓶蜂蜜对母亲的病不会有什么疗效,但可以让母亲在难受的时候喝一点滋润一下嗓子,那样会舒服一点。
  背着书包离开学校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很留恋。整整一年了,他都没有很仔细地看过这座美丽的学校,也没有很用心地在这所高等学府里学习和深造。校园的生活注定是五彩缤纷的,但他丝毫没有沐浴到那些缤纷的色彩。
  坐在火车车厢里,他看着窗外,似乎可以清晰地看见脚下一行歪歪斜斜的足印,盛满欢笑和泪水,映射出他过去在北京的一年时光。
  在这里,他两度住院;在这里,他曾经骑车跌倒在大雨中,泪水混着雨水浇透了自己;在这里,他隆冬时节当演员被人踢进冰窟窿;也是在这里,他目睹了同学杨得意的死去,阿灵的休学,也认识了在大街上怯懦地寻找工作的那个小女孩农梅。也许本来不应该在大学里经历的很多事情都在他这一年的生活里出现了,目睹了。所以的事情让他感觉到快乐和伤感,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这样的历遇中,他变得成熟和坚强了。
  那一次在大雨中他落泪了,那以后至今他都没有再流泪,他明白了,就算心里有着再多的委屈和辛酸,也要微笑着面对。泪水只能让自己变得脆弱,自己的生活没有人真正理解,也不需要很多人理解。他深深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但最不幸的一定是用不幸来装饰自己的人,这样的人希望每个人看到他的不幸,但这种人也最不值得同情。
  他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坚强,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坚持下去是自己唯一的选择。
  2
  一年时光很快过去,这一年里充满了对母亲和家里人的思念,在推门进入久别的家里,他看见正在炉子边上做饭,那一个瞬间他几乎就要热泪盈眶。
  “妈妈。”他叫了一声,声音都有些发抖。
  母亲忽然停住手里的活儿,转身看着儿子,喏喏地说:“回来了,你?”嘴唇微微抖动,就连身子也在微微抖动,终于忍不住扑过来,抱着儿子大放悲声地哭起来。
  生活面前,母亲永远是一个坚强的人;孩子面前,母亲永远都是脆弱的。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士心就知道这一点。那个时候尽管他一再告诉自己要懂事,要心疼父母,但无论怎样小心,都会在不经意间惹母亲不高兴,甚至有时候也会犯一些让母亲很恼火的错误,母亲的巴掌就会轰然落在他的头上,他就故意大声地哇哇哭喊,母亲也就在一边哭起来。那个时候士心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哭泣,但他总是很小心地帮母亲擦着眼泪,默默地说:“妈妈,以后不惹你了。”
  现在长大了,阔别一年之后回到家里,他依然捧住母亲的脸,帮母亲擦去脸上的泪水。与以前不同的是,他知道这一次母亲是因为见到自己之后开心,才会泪雨滂沱。
  分别的这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母亲的脸庞上似乎多了三百六十五道辛苦的痕迹,明显的苍老了。就在十年前他跟着母亲在街边摆摊儿的时候,很多人都还以为他们是姐弟俩,仅仅十年之后,刚刚四十岁的母亲看上去已经俨然是一个老人了。士心望着泪涟涟的母亲,看着这张自己熟悉和敬爱的脸,他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转。他努力地抑制着自己,不愿意母亲看到自己落泪,就赶紧把身上的包放下来,说:“我洗把脸,车上人真多,可挤坏了我!”
  母亲赶紧去给他倒洗脸水。趁着这个空隙,他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大妹妹士莲还没有放假,二妹妹士兰已经参加了中考,虽然成绩不好,但懂事的孩子已经外出摆摊儿挣自己的学费去了,这时候还没有回来,父亲也没有下班,只有母亲在家里。回家之前他并没有告诉母亲他什么时候回家,事实上在没有登上火车之前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回家。
  最小的妹妹士萍背着书包进门了,看到哥哥,尖叫一声就抱住了他。但孩子终究是孩子,随后就丢下自己的书包,开始翻腾哥哥带来的包。她知道,包里面一定有属于她的东西。
  “这是什么?”士萍发现了那包蜜枣,一把拿起来冲着哥哥问。
  “蜜枣。”士心正在洗手,随口答了一句,然后看看母亲,母亲看看蜜枣,笑了。士心知道,母亲一定想起了曾经那些抱着孩子坐在屋檐底下讲述自己童年的日子,也一定想起了儿子曾经给她的那个诺言。
  晚上跟父母亲和妹妹说话到了深夜。母亲不住地咳嗽,他给母亲冲了一杯蜂蜜水,母亲顺从地喝了,不住地说甜。母亲说夏天到了,肺气肿几乎没有发作,但母亲说话的时候他可以清晰地听见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吼吼声。睡下之后母亲不间断的咳嗽声不时传进他的小屋子,让他彻夜未眠。
  第二天士心一大早就起来,顶替母亲跟着父亲出去把街道扫干净,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做好了早饭,粗粗地吃了一点,他就拉着母亲去医院看病。
  检查的结果比他料想的要好很多,除了肺部有一些因为长期咳嗽导致的炎症之外,没有大问题。母亲的老毛病气管炎依然存在,但不是很严重。除此之外,医生确定地告诉士心,病人身体很虚弱,最好能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母亲一听住院就慌了,赶紧往诊室外面跑。士心把母亲拉住,搀着她的胳膊,很仔细地询问了医生之后,医生告诉他,他的母亲可能营养不良。士心不顾母亲的反对,叫医生开了住院单,一路小跑去联系病房。但住院部没有空病床了,只能住在楼道里,士心只好叫一声给母亲开一点点滴,打完了再说。
  “开点滴干啥哟,医生都说了我没有大毛病。是不啊,医生?”母亲小心地问医生。
  “咳了一夜还说没有大毛病?打一点药水会好得很快。”士心搀着母亲,就像哄孩子一样地说,然后坚持叫医生开药,“开点消炎针,再开一点营养针吧,医生。”
  一个星期的消炎针加上七瓶氨基酸,一下自己花掉了七百多块。坐在临时病房里打针的时候母亲还不住地唠叨,责怪儿子乱花钱。士心连哄带吹牛,把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描绘得如同幸福天堂,说在北京挣钱容易得就像白捡一样;母亲半信半疑,但看儿子一下子花七百多块钱买药都不眨一下眼睛,就相信了儿子的描述,轻轻地拍着儿子的手,说:“那就好哇!你总算是过上了好日子。”
  “是啊,妈。我过上了好日子。等过了这几年,我念完了书,您也就过上好日子了。”士心轻轻地说着,所有的苦都已经不重要了,这一刻他心里觉得无限幸福。
  这一天晚上他特地买了一大片肉,回到家里让母亲红烧了给全家人吃。父亲最喜欢吃红烧肉,年轻的时候在农村自己养猪,一口气能吃三斤肉。这些年几乎都已经忘记红烧肉的味道了,他要让父亲好好吃一顿肉。
  但没想到吃饭的时候,最小的妹妹一边吃肉一边说了一句话:“哥哥,肉真好像吃!你走了以后我们就吃了一顿肉,就是去年过年的时候。”
  士心看着小妹妹,又看看父母,什么话也没有说,默默地给每个人碗里夹了一块肉。
  3
  在家里呆了十天之后士心就开始准备返回北京。假期还剩下一段时间,他必须在这段时间里把自己和妹妹的学费挣够。在家期间除了每天陪着母亲到医院打针,他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出去帮母亲打扫街道,其他时间就呆在家里帮母亲做饭。他每天都会给母亲煮一点冰糖蜂蜜水喝。除了抽空去看了看王淑梅老师,他连最好的朋友建恒都没有时间去找。在潜意识里,他也不愿意见到任何一个同学,大家在大学里一定很认真地学习,过着很快乐的日子,但他的大学生活是失败的,快乐是奢侈品,功课有不及格,生活更是单调得如同白纸,除了打工和上课,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向别人说起的地方。
  和王老师的见面也是匆匆一会儿,他就赶回家里给母亲煮糖水了。王老师看得出这个学生一脸风尘,但他竭力隐藏着脸上和内心的疲倦。王老师变着法儿问了很多次,得到的答复总是那样:“我在北京很好,您就放心吧!”
  临走的时候王老师从冰箱里给他拿了一点肉,给了他一百块钱。士心什么也有说,默默地接了肉,把钱放在桌子上走了。临出门的时候给老师鞠了个躬。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王老师叹了口气。她太了解这个学生了,当初学习很紧张的时候班里很多孩子都带着各种各样的食物来上学,只有张士心每天总是第一个来学生打扫卫生,却从来没见他带过任何东西来学校吃。那一次她看了士心的一篇作文,里面写到了士心父亲最喜欢吃红烧肉,但残疾之后一直打扫卫生,没有什么收入,几乎没有再吃过一次红烧肉,她就把士心叫到家里,谈了很多关于学习的事情,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一片肉,让他拿回去,张士心犹豫了一下,就拿走了。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要买一片肉,叫士心带回家去。除了肉,士心什么也不要,直到高中毕业的时候他破例拿了一套自己送给他的《平凡的世界》和几百块钱。
  她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来教过的学生里最有自尊也最让她感到骄傲的张士心,在北京一定有着不寻常的经历。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她知道,自己该教给他的东西在过去的几年里都教给他了,也都记在他心里了。
  经过了一个星期的治疗,母亲的身体明显好了很多,咳嗽不怎么厉害了,甚至很长时间都听不见她咳嗽了,脸色也红润起来。身体的健康使她精神振奋,话也多了,一回到家里就拉着儿子坐下来东长西断地絮叨。说到士心和妹妹们小时候的事情,母亲总要想起已经死去多年的小儿子,黯然神伤;也会说起他们几个小时后调皮捣蛋的事情,全家人都笑起来,沉浸在一种幸福的氛围里,就连一向很少说话的父亲也会嘿嘿地笑着,说一说儿子尿炕之类的事情。
  回北京之前士心做好了安排,给母亲买了一些消炎药之后,把剩下的几百块钱交给母亲,加上这一年里他寄回来的钱母亲没有全部用光,攒下了几百块,加在一起基本上够交大妹妹士莲的学费。士兰的考试结果还没出来,但考上重点高中应该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加上士兰在学习上从小似乎没有什么天分,所以母亲打算让她念职业高中或者干脆出去摆摊贴补家用。如同一年前士心反对大妹妹辍学一样,这个想法遭到了士心的反对,他给了母亲一个承诺,如果士兰能考上高中,他一定寄钱回来供几个妹妹一起念书。母亲心里多少有点怀疑儿子的承诺是否能够兑现,但想起一年来儿子没跟家里要什么钱,而且时不时还能寄钱给家里,这次回来又带来了一千多块钱,她相信儿子在北京的生活应该是很好的,收入也是很多的,所以也就没怎么坚持就答应让士兰继续念书。
  安排妥当了之后,士心很快回到了北京,继续开始他过去一年那样的忙碌生活。重新在缸瓦市买了一辆破旧自行车之后,他每天都骑着破车穿梭于北京的大街小巷,努力赚取他可以赚到的每一分钱,他要为自己和妹妹赢得一个光明的未来。
  尽管这个假期注定如此忙碌,但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因为剩下来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要在这段时间里挣够妹妹和自己的学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仅仅是一个一年级的学生,就算每天不停地在外面工作,二十多天也只能带来有限的收入,唯一可以多得到一点收入的办法就是每天多做两份工,或者还可以在假期结束之前挣够自己和妹妹的学费。他很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不能在这个假期结束前准备足够的学费给士兰,这个妹妹的失学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家里现在必须有根多的人手参加劳动,才能维持简单的生活,父母亲微薄的收入在飞涨的物价面前越来越显得力不从心。
  所以返回北京的那二十多天,是他到北京一年时间里最忙碌的日子。早晨七点出门开始做第一份家教,晚上十点之前几乎没有回到过宿舍,这些日子每天都要做五份家教,还要骑着车大街小巷地穿行,根本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每天早晨离开学校的时候买几个馒头放在宿舍里,晚上回来啃几口馒头就睡了,因为赶不上打开水的时间,连一口热水也喝不上。虽然仅仅是馒头,但在外面跑来跑去忙得累了也饿了,干馒头吃起来也格外香甜。忙碌几乎让他忘记了一切,就连自己的病也根本没有考虑,骑着车穿行在大街小巷的时候,肚子疼得厉害了就从车上下来,推着车走一段,当成休息,然后踏上车继续前进。
  这几份家教都还不错,每个小时基本上都有十块左右的收入,按照自己的计算,这二十天下来他可以得到一千五百块钱以上,除了填补士莲的学费之外,士兰上高中或者是职高的花费应该不会很多,这笔钱足以应付了,但自己七八百块钱的学费和住宿费可能就要成为问题了。
  一千多块钱的收入给了他强大的动力,咬着牙忙忙碌碌,一眨眼的工夫二十天就过去了,他在最后一天结清了所有的工资,怀里揣着厚厚一沓钞票,就像以前一样没敢骑车,坐着公共汽车回学校赶。
  下车以后走到学校附近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街上没有多少人,只有附近一家小店门口几张桌子边上坐着几个人在那里喝啤酒说话。他跑了一天,饥肠辘辘,很想买一碗热呼呼的面条来慰劳自己一下,但想到宿舍里还有两个没吃掉的馒头,就舍不得买面条了,钻进学校旁边的一条小胡同。穿过那条小胡同就是学校的北门。
  两三百米的小胡同就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忽然听见黑漆漆的胡同尽头传来微弱的声音。他已经走进了学校,但忽然停住脚步,转身出了校门,朝发出不远处声音的那个垃圾堆走去。远处有一杆路灯,灯光很昏暗,但他借着昏暗的灯光看见垃圾堆旁边的矮墙后面,一团黑影正在不停地晃动,微弱的挣扎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他几乎没怎么想就走过去了,一个男人正用一只手捂住一个女孩子的嘴,另一只手在抢她的包。女孩子死死抓住包不松手,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干什么!”士心在喊出声的同时,就冲了上去。那个人惊慌地站起来,松开了女孩子。但当他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瘦弱的小伙子时,立刻意识到是学校里的学生,不但没有走,反而随手捡了半块砖头迎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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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之前发生的事情,他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只记得那个抢劫的人拿着砖头拍过来,他本能地用手去挡,转头还是轰然落在了自己头上,在失去知觉的一霎那,他听见了女孩子凄厉的喊声:“救命……” …

  4
  睁开眼睛的时候,钱强老师坐在他的床边,另一边是一个女孩子,他依稀人的就是被抢劫的那个女孩。他四下里看看,确定地告诉自己,自己正在医院里。对于之前发生的事情,他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只记得那个抢劫的人拿着砖头拍过来,他本能地用手去挡,转头还是轰然落在了自己头上,在失去知觉的一霎那,他听见了女孩子凄厉的喊声:“救命……”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看看自己的口袋。摸过口袋之后他立刻变得全身冰凉,身上的钱一分也没有了。
  5
  整整二十多天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换来的是两手空空。士心呆在医院里,绝望地望着天花板,他不知道接下来的很多事情该怎样应付。
  他有些恨自己自不量力多管闲事,明明已经走进了校园,却返回垃圾堆旁边去看;明明自己身单力薄,却站到了歹徒前面。如果不是他告诉过自己一定不能落泪,这个时候他一定痛哭失声。那个歹徒在打翻他之后翻走了他身上全部的钱,听见女孩呼声赶过来的保安看到的是惊慌失措的女孩和倒在地上一脸灰土和鲜血的张士心。
  失去那些钱意味着的不仅仅是差不多一个月的辛苦劳动化为乌有,更严重的是自己的学费已经完全没有缴纳的可能了,妹妹士莲还差或至少几百块学费也没有了来源,更要命的是这一次意外很可能导致士兰失学。
  那个被抢劫的女孩子来看他。那天他刚苏醒的时候那个女孩子就在自己床边,钱强老师介绍了,她是学校的同学,也是假期留在学校里打工的,晚归的时候碰上了抢劫的歹徒。那女孩子低着头说谢谢的时候,士心疲倦地看看他,没有搭话。后来她就默默地走了,没想到今天又来了。
  “谢谢你!”她说,声音很低。她知道士心为什么不搭理她,当时她惊慌失措,但是亲眼看见歹徒打翻了士心,从他的裤子口袋里翻走了一沓钞票。她不知道那些钱的来历,但士心为了她失去了那么多钱,生气也是正常的,所以尽管士心不搭理她,女孩还是再次来到了医院。
  士心依然不想说话,他明白失去钱跟这个女孩没有直接关系,但他的心情实在坏透了,就淡淡地说:“谢什么?我没能救你,自己还……”
  女孩看他终于开口了,脸上有了些淡淡的笑,喏喏地说:“我,你……你的钱我会还给你。不过……”
  士心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先前的失落。因为他知道一个想在暑假都不回家留在学校打工的女孩子要么一定么有多少钱,要么挣来的钱和自己一样都有着需要填补的窟窿在等待。“不要你还给我。”他说,然后把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头上绷着纱布,身体一动,脑袋昏昏沉沉的,有点疼,他皱了皱眉头。
  女孩看他的表情,赶紧问:“是不是很痛啊?”
  士心本来心情很坏,不想跟她说话,。但看她脸上现出焦急和关切,又不忍心把她晾在一边,就勉强笑笑,说:“不疼,一点也不疼。”
  “真的不疼么?”
  “不疼。我感觉不到疼痛。”士心说。已经有两三个月了,他的痛觉非常浅,寻常疼痛根本就感觉不到。
  女孩看他说话渐渐多了,脸上的愧疚就减淡了许多,笑嘻嘻地看着士心,说:“骗人的吧?怎么会感觉不到疼痛呢?那天晚上我看见你流了很多血,头上有一个洞。”说到那天晚上,女孩脸上顿时黯然,又轻轻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士心一点怨气也没有了。先前还有些埋怨,但这个时候已经彻底没有了对这个女孩子的埋怨,心里虽然很焦急,但是他不愿意让这个女孩子看到他的焦急,于是把身子坐起来一点,想靠在床头上。女孩子看见了,赶紧拿枕头给他垫在背后。女孩垫枕头的时候身子挨在士心脸上,透过她的衣服他闻见一股甜甜的女孩子的香味,心旌一荡,脸上顿时红了。
  女孩看他神色不对,就笑着问:“怎么了啊?”
  “噢,没,没什么。”
  但女孩子略一思量似乎就明白了,脸上也显出一丝羞涩。本来白皙的皮肤映出一点点粉色,秀丽脱俗。她看士心望着自己,把头一地,轻轻地问:“你真的不疼么?不可以骗我。”
  “真的不疼,”士心有点慌张,心里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觉得惭愧,“不疼。不信你掐一下试试看,我感觉不到疼痛。”
  女孩将信将疑,看着他,点点头,说:“看你的样子,再怎么样也学不会撒谎。我信你了。你叫张士心是不是?好土的名字!我叫秦春雨,就比你有诗意多了。”
  士心笑笑。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阿灵。很久以来他一直惦念着休学回家的阿灵,但是没有能力帮她一把,所以尽管阿灵走的时候给他留了地址,但他连一封信都没敢给她写。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安慰人的话有很多很多,但他不愿把那些话从他嘴巴里说出来讲给阿灵听,那对阿灵没有任何用处,在贫穷和疾病面前,安慰和鼓励往往变得很苍白,一个女孩子并不是仅仅依靠勇气就能战胜所有的困难和病痛。
  想起阿灵,士心顿时觉得很难过。在他的打算里,较晚了自己和妹妹的学费之后,下一笔需要他努力赚取的钱就是要给阿灵治病。但现在不但帮不了阿灵,自己的未来都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那天他从钱强老师的话里听得出来,老师已经通过眼前这个秦春雨知道了士心的钱被抢走的事情,但钱强不但没有对他前去救人的做法表示任何肯定,反而反问了一句:“你真没脑子,你不会喊校门口值班的保安啊?”
  没有了钱,自己和妹妹的学业就必定要受到影响;没有了钱,希望对阿灵有经济上的帮助也成了空想,没有了钱,一切都变得不可知,他顿时觉得很无助和彷徨,脸上重新涌起一阵愁绪。
  秦春雨没想到自己的一句玩笑竟惹得士心脸上重新布满了阴云,就不敢吱声了,吐一吐舌头,望着士心。顿了一会儿,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双手递给士心:“这是我一个暑假挣来的钱,我不知道你丢了多少钱,希望这些钱可以补偿你。我知道一定不够,问我慢慢还给你。可是,可是我希望你不要再怪我,我也不想你丢钱……”她说着说着,忽然就哭了,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你怪我……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想这样的!”
  如果面前是一个已经工作了的人,士心一定会接受这笔钱,因为现在除了钱,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自己迫切需要的;但眼前的秦春雨是一个学生,一个和自己一样在阳光灿烂的假期里汗流浃背的穷学生,所以无论如何士心都不会接受这笔钱。
  “别哭,我根本就没丢多少钱。”他脸上是苦涩的笑,干咳一声,缓缓地说,“就算多了点儿,那也没什么。你看我身上带那么多零花钱,就应该知道我不缺钱。是不是?别哭啦!就当我花了那些钱认识了你这个朋友,好不好?”
  秦春雨就真的不哭了,一边抹脸上的泪痕,一边把钱重新放进书包里。
  “那,那等你出院了,我请你吃饭。”
  士心不知道出院之后自己还会面临怎样的事情,就随口答应了一声。秦春雨笑了,士心却再也没有勇气笑,看着眼前的这个美丽女孩,叹了一口气。
  “一切从头来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6
  住院的每一天都心急如焚。
  那一砖头造成了脑震荡,他的头整天晕乎乎的,按照医生的说法,他至少有一两个月都要在医院里度过,如果那样,他将面临很多困难,除了没有办法挣钱之外,学习也会受到影响。一年以来他根本没有把学习当成最重要的事情去面对,但无论如何,学业就算不是他生活的全部,毕竟也是最重要的,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可以因为住院影响到学业。
  还有钱。他最不愿意考虑但又不得不考虑和面对的问题。已经是妹妹开学的日子了,除了借钱寄给家里之外,他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办法来解决家里的一切问题,保住妹妹的学业。他托人找了光头马一,也找了孟令君,大家都知道他为了救人被抢去了钱,都尽最大的能力帮了他,孟令君一下子就给了他一千五百块,就连他原本不打算开口的邓月明和海涛,也都借给他两百块。他到医院附近的邮局,把这些钱都寄给了家里,汇款单的留言栏里面再三叮咛母亲一定要让两个妹妹上学。但他不知道这些钱是否足够支撑妹妹的学业。离开家很匆忙,到现在他都不知道二妹妹士兰考上了高中没有。
  住院二十天过后,脑袋不再感到昏昏沉沉,他熬不住了,就很坚决地出了院,开始了注定更加忙碌的一个新学期。这次意外出院花了两千多块钱,学校报销了一千六百多,他自己还要担负四百多钱,这笔钱已经由学校垫付,办理手续的时候他求了半天,学校老师才答应过一阵子再交。自己的学费和住宿费也没有交,也没有人催促他交,他索性装作不知道,打算在未来一年里慢慢补交。没有钱买课本了,他托马一给他借了一些旧书,将就着用了,一切问题似乎都得到了暂时解决,一切问题遗留下来的尾巴需要他慢慢偿还。
  秦春雨时不时来找他,问这问那,他总是搪塞过去,不愿意知道实际情况。秦春雨似乎也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每次士心怎么说她都相信了,这反而让士心心里觉得踏实,至少,他没有让秦春雨背上一个沉重的心理负担。但很快,秦春雨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士心骑着破车从校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秦春雨在宿舍楼门口等他。
  “干么骗我?”她怒冲冲地冲着正在锁车的士心问。士心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一边锁车一边歪着头看着她。秦春雨走到他跟前,把手里的信封丢到他身上,“你连学费都没交,还到处借钱!”
  士心从地上捡起信封,不看也知道里面是钱。他伸手地给秦春雨,春雨没有接,气呼呼地背过身去不理会他。士心等了半天,看她坚决不肯转过身来,就绕到她前面,看见秦春雨满面泪水。
  春雨看看他,说:“我最讨厌人家让我流眼泪,可是你偏偏让我哭。你知不知道自己真的很可恶!”说完,抹着眼泪跑了。
  士心怔了半天,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知道春雨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他打开信封,借着灯光数了数里面的钱,一共是五百五十块,还有一张字条:“我挣的钱交了学费就剩下这么多了。你不告诉我你的真实情况,却到处借钱渡过难关,这只能让我在知道了真相之后更加自责。你知不知道这样很自私?希望这点钱能帮你。我会更努力赚钱,帮你解决一些困难。以后什么也别想瞒我,你们宿舍的邓月明是我高中同学,没什么可以瞒住我!”
  士心回到宿舍,把钱交给邓月明,让他转交秦春雨。邓月明死活不肯,反过来劝他收下这笔钱:“你缺钱用,连学费都没交,大家都知道。秦春雨那丫头,我可清楚的很,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办法让她把这钱收回去的。你还是收下吧,等你将来有了钱,还给她就是了。”
  士心拿着钱,坐在床头,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做什么。海涛推门进来,丢给他一封信:“你的信,好像是阿灵来的。你看看。也不知道她回家之后怎么样了。”
  果然是阿灵的来信。信里说她治好了病,马上就回学校。这对士心来说是一个好消息,他忘了所有的事情,从床上站起来,大声喊:“她要回来了!”
  海涛和邓月明同时看着他,然后几乎同时说了一句:“神经病!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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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心里。老师一直是纯洁高尚的,他尊重每一个自己曾经遇到的老师,但借着转系向他索要三千块钱的钱强是一个例外,以至于前不久受伤住院的时候钱强来看他,他也总是不冷不忍地面对,没什么好脸色。…

  1
  秦春雨总是缠着要请士心吃一顿饭,似乎士心不去她就难以了却一桩心事一样,士心推了很多次之后就答应了,俩人约好了士心周六去家教回来的时候一起在附近的一家天外天烤鸭店吃饭。
  家教结束之后士心就骑车去了烤鸭店,秦春雨已经等了,隔着窗户朝他摇手,士心把车锁好,就进了店。进门的时候正好和老师钱强打了个照面。士心笑笑,叫了声“钱老师”就往店里走,自从那次转系的事情之后,士心从心底里对这个老师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厌恶感。在他心里。老师一直是纯洁高尚的,他尊重每一个自己曾经遇到的老师,但借着转系向他索要三千块钱的钱强是一个例外,以至于前不久受伤住院的时候钱强来看他,他也总是不冷不忍地面对,没什么好脸色。钱强似乎也对这个看上去很文静骨子里非常倔强的学生没什么好感,就连前些天他因为救人住院,也觉得是鲁莽造成的,完全可以有更好的办法解决当时面临的情况,而这个孩子却贸然冲了上去,结果不但没有救人,反而受伤住院,自己身上的钱也弄丢了。
  这时候在饭店门口遇见,钱强叫住了士心:“来吃饭啊?最近一定赚了不少钱吧。”他呵呵地笑着。
  士心不知道老师是什么意思,摇着头说:“没有啊!同学请我吃饭。”
  “去吧。”钱强挥挥手,士心就进了店。钱强隔着玻璃看见士心坐在了一个女孩子背面。他认识那个女孩,就是被抢劫的秦春雨。
  士心没明白钱强问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心里嘀咕了半天。秦春雨问他喜欢吃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天外天烤鸭店算不上高档,但他除了安定门的那个小刀削面馆和学校里的拉面馆,从来没进过别的饭馆,根本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辣一点就行。”他说。
  没想到秦春雨给他要了一个毛血旺,吃得他两耳发烫,面红目赤,头晕脑胀,连脚心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秦春雨看得咯咯直笑。
  吃完饭回到宿舍里,邓月明就催着他赶紧申请困难补助金。据说家庭贫困的学生每人平均每月可以得到一百块的生活补助,直到毕业,每个学期开始的时候一次性发放一年的补助。士心不敢耽误,赶紧写了一份申请书和家庭情况说明,第二天就交给了钱强。钱强接过申请,眼睛在士心周围游离,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然后问他:“你也申请困难补助金?”
  “嗯。”
  “这个助学项目是针对贫困学生的,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申请。而且要品学兼优。”
  “我知道。我有实际困难,我都写了,您看看。学习成绩不是很好,但是我会努力。负担轻一点之后我就可以多花一点时间来学习了,我能学好。”
  钱强依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把申请书放在桌子上,说:“先放后我这里吧。听说你几乎每天都出去工作,丢钱都能一下子丢掉一千多……”
  “那天我把假期所有挣来的钱都领回来了,想交学费……”
  “哦。你一个月挣得比我还多呢!我才七百多块钱一个月。”钱强忽然笑了,说,“回去上课吧。别忘了学习才是你的正行!”
  士心对申请没抱什么希望,从钱强的态度可以看出来,这个老师对自己似乎有着很深的成见,在这种情况下,拿到助学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在学校里,主管学生工作的老师几乎可以决定每一个学生的一切事情。他从高年级的学长那里听说早一年四年级毕业的时候,有一个平常跟钱强关系很不融洽的叛逆学生找了一家不错的单位签订了合同,最后找钱强签字的时候钱强当着人家单位人员的面儿和颜悦色地对那个学生说:“你以后可千万别就顾着抽烟喝酒打麻将了啊!单位上可不比在学校,马虎不得啊!”就是这么一句看上去充满关心的话,导致那个学生跟单位的合同立刻被取消了。那学生曾经私下里跟人说要炸掉钱强的家,后来独自去广东谋生了。士心知道,虽然自己和钱强没有什么冲突,但他能分明地感觉到自己对这个老师的一些做法不敢苟同,而钱强也对他根本没有什么好感。
  助学金的事情很快就有了结果,他居然如愿地申请到了每年一千二百块钱的助学金,这比什么都让他开心。这些钱足以应付自己的生活,甚至还可以每个月都能有四五十块钱的结余可以挪给妹妹当生活费。拿到这笔钱,他可以还掉一部分前不久借同学的钱,那样,他未来的压力就小了很多。
  申请到助学金之后,他忽然觉得自己错怪了钱老师,心里很过意不去,就借着说学费的事情专门去找老师。钱强依旧笑咪咪地,和颜悦色,说:“你不拿就没有人可以拿这个助学金了。不过,还是要以学业为重。”
  士心点了点头,问老师缓交学费的事情,钱强笑着说不用那么着急,慢慢补上就可以了。“千万别因为别的事情耽误了学习,不然就对不起学校,对不起这笔助学金。”他说。
  “我知道,我会合理安排好时间,不会因为打工影响学习。”
  “我说的不仅仅是打工,还有谈恋爱。”钱强严肃地说,“在这个经济上很困难的时候谈恋爱,对自己很不好,也会在同学中造成很不好的影响。”
  2
  从钱强那里出来的时候他还觉得好笑,自己和秦春雨一起吃饭被钱强撞见,被他当成了谈恋爱。他解释了半天,但他看得出钱强还是半信半疑。想着钱强审视自己的那个滑稽的表情,士心就忍不住想笑。回到宿舍说起这个事情,邓月明和海涛也哈哈大笑。
  第二天是阿灵信里说的回到学校的日子,士心特地给家教的人家打了个电话,想请假留在学校里等待阿灵。但那家人担心孩子学习受影响,还是要求士心去。士心就提出让农梅替自己一次,那家人答应了。
  这几个月时间里,他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想着阿灵的病,想着能帮她一把,但自己总是力不从心,一直处在深深的自责当中。现在知道她康复,马上要回到学校,士心心里比自己康复了还要开心。
  阿灵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时候,他一点开心的感觉都没有。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个女孩全然不是当初那个眼睛黑亮得似乎可以映透整个世界的阿灵,黑黑瘦瘦,眼睛没有一点光彩,面色憔悴得如同蜡纸,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正在饱受病痛煎熬。
  “阿灵,你在信里不是这么说的。”他几乎要落泪了。
  阿灵浅浅一笑,两只手交叉在身前,没有说话。
  “告诉我实话,你到底看病了没有?”
  阿灵点点头,依然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很艰难地笑了笑,然后装出一种很轻松的样子,问士心:“你呢?身体好点了么?”
  “我很好。你看,”士心用拳头敲打着自己的胸,怦怦有声,“棒着呢!”
  阿灵笑笑,就不说话了。
  士心很想开一个玩笑把阿灵逗笑,但是他怎么也说不出那种轻松逗笑的话来。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他的心里只有沉重郁郁地压着。他清楚地记得很多次看见阿灵独自一个人走在夕阳里,手里拿着一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吃。那个情形他已经回忆了无数次,每次想起来都会觉得很难过。
  眼前的阿灵显然并没有康复,没有一个健康的人会是这样一种憔悴的模样。
  “你根本没有看病,是不是?”士心问,语气因为焦急而变得有点严厉。阿灵很惶恐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跑了。
  美丽的夕阳洒下一片金灿灿的光,把学校染成醉人的金黄色,初秋的风正徐徐吹着,沐浴着一个幸福天堂。张士心站在校园里望着阿灵远去的身影,心里除了隐隐的痛,没有一点幸福的感觉。
  他到食堂买了一份红烧肉,送到阿灵的宿舍楼下。他想叫阿灵吃一点好的,而且他必须知道阿玲在过去的几个月时间里到底有没有看病,或者治疗究竟有没有起到效果。在他心里隐隐觉得,阿灵根本就没有看病。
  果然,晚上他把阿灵叫出来之后,坐在校园里的长椅上,阿灵什么也不说,不住地哭。他没有问,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阿灵为什么没有看病。
  “傻丫头,还没有到复学的时间,你来了也不能上学。”士心说。阿灵休学一年,还差半年才能到复学的时候。
  “就算现在不能复学,我也可以跟你一起打打工。在家里除了等待和着急,什么不能做。你会帮我找工作,对不对?”阿灵说,“不能让学校知道我没有治好病,不然一定不会让我复学。”
  士心答应了。但是他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阿灵是肾病,不能劳累也不能耽误,依靠打工来治病虽然可以,但能不能有那么多收入来彻底治好病,他根本不知道。就在那个瞬间,士心已经做好了决定,等学校给自己的助学金下来之后就给阿灵治病。虽然这一千多块钱可能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至少会博得一个希望。
  “我马上给你找工作,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能太累,也不能不好好吃饭,知道么?”他温和地对阿灵说。阿灵望着他,点点头答应了。
  3
  给阿灵安排了一份距离学校很近的家教之后,士心暂时感到宽慰。事实上,在面临这许多问题的时候,除了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地面对,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他还需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面再找一份工作给阿灵。所以他又骑上车子去街上找工作。破车叮叮咣咣地响,他骑得很卖力。每次骑车出去工作的时候,他都会精神饱满,有时候还会哼哼歌曲。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多,现在他几乎已经完全适应了,从来感觉不到疲倦,也没有厌倦,在他的思想里,这就是他的生活,欢笑也好,泪水也好,都是他自己的,他的生活与别人无关。
  起了一段路,他的肚子疼得不行了。这段时间几乎没有考虑肚子,也没有花钱买药吃,就连止痛针也停了很长时间了。一方面是没有钱,另外,自从痛觉慢慢变得迟钝之后他就有点隐隐担心,所以尽量不再打止痛针吃止痛药。这一段时间的忙碌过去之后,身体再度变得虚弱,疼痛加剧了。
  他想骑车去街上找工作,但肚子越来越痛,几乎不能忍耐了,根本没有办法骑车,于是把自行车停在街边锁好,坐在台阶上休息了一会儿。疼痛丝毫不见缓解的迹象,他治好上了公交车,往学校走。
  车上没有空座位,他拉着吊环站在车厢里,肚子里面翻江倒海,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痛楚让他几乎不能忍受,一只手紧紧抓住吊环,另一只手用力地顶住肚子,很快,细密的汗珠布满了面庞。
  好容易到了学校门口,他几乎踉跄着从车上走下来。疼痛让他变得虚弱无力,就再走下公交车的同时,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感觉到身上已经湿透了。
  4
  如果还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士心也不会选择自己主动去医院看病。但这一次他必须去看病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定发生着不好的变化,他必须在这种变化还可以控制的时候去医院接受治疗,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学校的助学金还没有下来,身上没有钱,唯一的办法是直接从学校拿到支票。但根据学校的规定,住院之外的门诊看病都是自己先垫付现金,然后回学校报销。士心决定先去看门诊,把自己的病的前因后果告诉医生,然后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已经借了很多钱,现在仍然需要借钱。
  但他不知道能找谁借。马一、孟令君这些可以帮助自己的人都已经借钱给他了,除了身边的同学,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他在这个学校里认识并且比较熟悉的女生只有阿灵、春雨和农梅,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朝这三个人开口。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那笔助学金。他本来打算把助学金给阿灵治病,但现在他必须先用这笔钱给自己看病,然后找学校报销,之后给阿灵治病。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倒下,一旦自己垮掉,很多事情将变得不可收拾。
  他到校医院打了止痛针,疼痛缓解了很多。然后他给钱强老师打了一个电话,问那笔助学金什么时候可以下来。钱强在电话里问他为什么这么着急,他说自己肚子痛得厉害要看病。钱强听见了,就不作声了。缓了片刻,他缓缓地说:“钱马上就下来。不过,你来了一年,已经住了两次院,到底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肚子痛。”士心说。他必须撒谎,他知道,一旦学校了解了他生病的前因后果,失去学业将是必然的结果。
  “这样总是住院也不是办法,不成就休学吧。彻底治好了病再来上学。如果你的情况不允许继续上学,学校会做出合理的决定。”钱强说。
  “没什么大毛病,就是痛得厉害。”
  “明天你来领钱,然后去医院好好检查,把结果告诉我。如果需要住院,那就好好治疗,我不希望下次还是这样。学校也没有那么多钱总让你折腾啊,是不是?”钱强显然不满意这个学生三番五次地生病住院。
  第二天领了钱,士心就赶往医院。他不敢再隐瞒,把自己因为在工地打工开始便血的经过告诉了医生,医生几乎很肯定地告诉他,一定是肠道破裂,有可能造成了肠梗阻,才会这么疼痛。大夫告诉士心,他需要做一个肠道造影来确定是否有梗阻。士心接受了建议,但去划价的时候他傻眼了:这个检查需要七百块钱。
  他几乎是咬破了嘴唇才下定决心交了钱,做了检查。
  检查的结果让他很失望,肠道没有发现梗阻,这就意味着他的七百块钱白花了,病因依然没有找到。
  疼痛还在继续,一天天加重。他的心情也一天天沉重起来,甚至开始变得焦躁。每一次检查都要花掉几十块甚至几百块,回来报销的时候自己总要承担百分之二十左右,折腾了一个月,深秋到来的时候他那笔助学金已经快没花光了。而且这段时间总是来往于医院和学校之间,家教工作也完全交给了农梅和阿灵,自己基本上没有任何收入,在这个时候,看病已经变成了一间越来越困难的时候,未来重新变得渺茫。
  学校指定的就医医院集合了很多专家给士心会诊,也查不出有什么问题,但士心疼痛的时候满脸汗水大家看得清清楚楚。
  “需要剖腹检查,或者保守一点,需要做一个腹腔镜来检查。”医生说。
  士心点点头,因为现在他除了听从医生的安排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坚持不肯做检查,事情最终将发展到不可收拾。
  “但是,腹腔镜需要六千块钱。你赶紧准备吧。”医生平静地说出来的一句话,险些让士心晕过去,“除了住院做腹腔检查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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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新浪原创文学擂台赛冠军

章节简介:
  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虽然做了麻醉,但他依然清楚地看见医生割开自己的肚皮,米黄色的油脂翻开,渗出鲜血。一边的电脑屏幕上可以清楚地看见腹腔里的肠子和其它脏器,肠子血乎乎纠缠在一起…

  5
  命运跟张士心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就在他在贫困和病痛的夹缝里挣扎着求取生存的时候,这场旷日持久的病痛竟然真的变得越来越不可收拾。在知道腹腔探查的检查费用竟然要六千块之后,士心几乎绝望了。
  他必须生存下去,必须接受检查和治疗。所以他顾不上绝望,找到了钱老师。钱强也没想到问题变得这么严重,但他似乎也没怎么在意这个事情,淡淡地说:“休学治病吧。治好了再回来上学。”
  “我没有钱治病。”士心忍了半天,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贫穷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尽管直面自己的贫穷还需要很大的勇气,但他还是很直接地说了出来。
  “那也要治病。我很清楚,在你来到学校之前,就已经有这个毛病了,只是你一直都不说实话。你也知道,学校有规定,新生入学三个月内发现有重大疾病,是要退学回家的。你来学校一年时间住了三次医院,学习也因此受到了影响,已经有课程不及格了。你应该很清楚,不及格课程达到四门,你就不能毕业。如果现在住院做手术,很可能导致你这学期的课程还会不及格,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是要坚持下来,保住学业,还是要住院看病。”钱强一口气把事情的利害关系都讲清楚了,士心听得很明白,但几乎没有了主张。
  钱强继续说:“你自己身体不好,应该好好休息;作为一个学生,你应该安心学习,整天忙着打工,根本不爱惜自己,生病了就找学校要钱看病,总不是一件好事吧?还是休学吧,治好了病就可以安心学习了,也不会因为治病影响学业。”
  士心知道,自己面临的选择并不多了,如果坚持留下来学习,需要有足够的精力来保证学习成绩。按照身体目前的状况,坚持上课都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况且他必须出去打工,不仅仅为了自己,还要为三个妹妹。他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了,因为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对抗身体的疼痛,一旦这种对抗崩溃,他将彻底败给疼痛,也就是败给了自己;休学治病更加不现实,那样只能增加父母亲对自己的担心,对自己的病丝毫没有帮助。除了温情,家庭对他没有任何给予。
  “我不能休学,我能坚持下去。”他说。但他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这样的一句话不像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更像是在给自己一种安慰,或者说是在频临绝境的时候给自己寻找勇气和动力。
  6
  两个多月的疼痛几乎摧毁了他。但是他真的坚持下来了,直到第二年的年初,又一个寒假到来,他没有休学,没有影响考试,也没有再去医院给自己看病。仅仅是在不能忍受疼痛的时候吃一点止痛药,然后继续他的学习和打工。
  这两个多月里,他没有精力做那么多工作,也没能攒下什么钱。和阿灵、春雨越来越熟悉,三个人一起工作,一起挣扎在贫困中,一起用自己的双手和意志面对贫穷,改变生活。起初每次有了一点收入他就带着阿灵强行去医院给她开药,到后来他实在没有精力去医院了,就把钱交给阿灵,让她自己去看病开药。阿灵一再推辞,但拗不过士心,只好乖乖地去看病开药。
  在士心面前,阿灵基本上是一种服从的态度,因为她信任士心,也知道士心很关心自己。她深深了解士心的为人,也明白在某种意义上士心的处境比自己更加艰难。她不愿意成为士心的负担,但也清楚,无论如何士心都不会答应她拒绝他的帮助,现在,接受他的帮助,早点康复起来之后再去帮助他,是自己最好的选择。
  只有小丫头农梅不怎么和士心在一起,偶尔来找他的时候叽叽喳喳地说发生在她世界里的琐碎的事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似乎根本没有烦恼。熟悉之后士心才知道,她的家境不错,暑假打工完全是因为没有事情做,想锻炼一下自己。在她絮絮叨叨诉说的时候,士心就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听,听完了也就忘记了,他根本没有精力去理会小女孩的那些琐碎事情。农梅有时候会厥着嘴巴说士心没劲,士心笑笑就过去了。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那就是这个小丫头多多少少给他带来了一些快乐的气息,让他沉闷的日子多了一丝亮色。
  一年前的寒假他还还能到电影片场当群众演员,但这个寒假他几乎什么都不能做了,除了勉强出去做一份家教之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宿舍里不能出去。有时候就这么一份家教他也不能顺利完成。渐渐地他连走路都感到困难了。骑车根本没有力气了,从宿舍到学校大门口的车站只有短短几百米,他往往要走大半个钟头才能到达,中间要不停地靠在墙上休息。于是家教经常着落在春雨和阿灵身上。
  春雨没有回家。在她渐渐知道了士心的一些事情,也看到了士心的艰难的境况之后,她决定在这一个寒假里留下来陪在士心身边。她看得出来,也可以判断出来,士心全部的精力和思想都在应付生活上面,别的事情根本没有考虑过。但她觉得士心病怏怏的躯体里面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促使她不断接近士心,想要了解更多,想要帮他更多。
  对士心而言,这个寒假不回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过去的两个假期不回家是因为要打工,但现在,他不但挣不到什么钱,还可能要花掉很多药费。不回家只有一个目的:不让家人看到他现在羸弱的样子。
  身体已经极度虚弱,更要命的是现在基本上不能进食,只要一吃东西就会疼得更加厉害;他每天只能吃半个馒头,喝一点春雨给他买的奶粉。他不知道自己有多重,也不敢去称一下,按照自己的猜测,他现在最多也只有九十斤。在潜意识里,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离开学校的日子正在一天天迅速逼近。他感觉到身体正在一天天衰竭,意志也在渐渐地崩溃,虽然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还要坚持下去,但这样的自我鼓励正一步步变得苍白无力。
  新的学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又在不知不觉中到了期中。坚持到现在,工作对他来说,已经是在透支自己的体力和精力了,学习也变得吃力,根本没有办法静静地坐在课堂里听课,只能坐着听一会儿就站起来,自己走到后面靠着墙听一会儿,然后再回到座位上听。老师和同学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听课方式,谁也不作声。渐渐地,他连维持这样的听课也根本做不到了,只能躺在宿舍里看书。
  复学之后的阿灵一直忙着打工。上课结束之后就在每天晚上五点到七点之间来到宿舍,把当天的课程笔记给士心看看,然后坐在床边说一些事情,希望借此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减轻他正在受到的痛苦和煎熬。这段时间,阿灵的眼睛里总是溢满了泪水,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还能为眼前的士心做些什么。
  士心知道,这样子下去,自己可能将彻底败给疾病,再也没有勇气站起来。所以他要在自己还没有彻底失败之前挣扎着站直身子,于是他咬紧牙关重新开始出去给自己的学生上课。这个时候,出去工作已经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让自己的身体得到一点点锻炼,为了让自己相信自己还没有彻底放弃。
  终于,在去家教的路上,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没有了知觉。
  7
  街上的人从这个晕倒在街头的病怏怏的小伙子口袋里发现了他的学生证,给学校打了电话,学校派人把他送进了医院。
  钱强的态度也似乎越来越明朗和强硬了,不准他再出去打工,在学业和治病之间选择一个,然后认真地解决好自己选择的问题。
  这一次,没有任何选择了,只有静静地等待检查和治疗。他几乎可以看到,学校的大门正在一步步关闭。他不知道,在未来一个漫长的检查和治疗过程结束之后,他是否还能静静地坐在课堂里学习,是否还能够完成学业,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把自己和全家人的那份沉甸甸的希望变成现实。
  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虽然做了麻醉,但他依然清楚地看见医生割开自己的肚皮,米黄色的油脂翻开,渗出鲜血。一边的电脑屏幕上可以清楚地看见腹腔里的肠子和其它脏器,肠子血乎乎纠缠在一起,医生用仪器轻轻拨动肠子,他痛得一阵痉挛,不由地吭了一声。他听见手术的医生问他:“很痛么?”
  他点点头,听见医生叹气:“哎!肠子都成这样子了,这孩子不知道受了多少罪……”然后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很美丽的梦,在一片绿色的草场上,牧马成群,牛羊遍地。很远的地方,母亲正在向他招手,他努力地想喊一声母亲,嘴巴里却什么也喊不出来。终于,他喊出了声,母亲朝他走过来,他依偎在母亲怀里,轻轻地抽泣。他想把所有的痛苦和疲惫都化成泪水流淌出来,但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眼泪打湿了枕头。
  春雨坐在床边看着他,眼睛通红,显然很长时间没有睡觉了。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了?你在一直这里看着我,没有睡觉是不是?”他虚弱极了,但还是硬撑着想要坐起来。春雨站起来,帮他把枕头垫后背后,低声说:“没有。你就睡了几个小时。梦见妈妈了是不是?你一直在叫你妈妈,还哭了……”
  士心僵硬地笑了笑:“呵呵,让你笑话了。”
  “没人笑话你。医生说,你要好好养病……”春雨刚要说,主治大夫就推门进来了,笑呵呵地说:“张士心,怎么样啊?醒了啊,刀口还疼不疼?病已经查出来了,就安心养病吧!等着进行第二次手术。”他顿了顿,接着说,“不过,手术费不少啊!赶紧通知学校交钱,然后安排手术。”
  士心听见病已经查出来了,有点兴奋,但他已经没有力气把这种兴奋表现出来了。两个月里他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每天半个馒头都难以下咽,这时候已经虚弱到说话都没有力气了。
  “大夫,我……我要做的是什么手术啊?”
  “换肠啊!”医生笑呵呵地说,“不容易啊,小伙子!肠子都烂成那样了,竟然坚持了这么长时间!你这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士心并没有觉得惊奇。在诊断结果出来之前,甚至是在最初开始肚子痛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病肯定源于高考之后在工地的那一段时间的打工。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肠子外壁撕裂出血,因为自己没有注意休息,加上经常骑车和奔走,造成肠子的创口重复撕裂,导致大面积感染和粘连,部分肠体已经有坏死的迹象,必须切除。
  “能不能不换肠子,吃药治疗呢?”他忐忑地问。医生就笑了,说:“如果切掉坏死的肠子,你的小肠就剩下一米左右,很难吸收足够的营养。一定要换肠,而且要尽快安排。”
  到了这个地步,士心反而一点也不慌张了,竟然出奇地冷静。他嘘了一口气,缓缓地问:“那换肠子要多少钱?”
  “很多。不考虑后期可能出现的排斥现象和不良反应,光手术费要三四万!”医生说。
  8
  为了保住自己的学业,士心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不诚实的人,他隐瞒了自己来学校之前就患病的事情,并且为了延续这个并没有恶意的谎言,最终把自己推到了绝境。现在,如果要向学校要这笔钱来治病,那就意味着学校必然知道病情,自己隐瞒病情而被退学几乎是必然的事情;不但失学,公费治病也就成了泡影。如果要保住学业,那就必须放弃治疗的机会。他必须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
  事实上他做出选择的时候几乎没有感觉到艰难。要做手术,就意味着即使能保住学业,也要自己承担费用,家里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钱,自己更加没有;放弃手术,坚持下去,只要不再因为生病而影响学习,或者还可能保住来之不易的学业。所以他拒绝了手术,并且决然地在“病人拒绝进一步手术治疗”的单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同时,他央求医生不要把自己的病情告诉老师。医生对这个要求感到不可思议,但听了士心的解释之后,就答应了。
  那些日子,春雨和阿灵交替着来照顾他,士心依然和往常一样,在春雨和阿灵面前常常露出一点笑容,但两个女孩子谁到了他面前都会流一把眼泪,这让他很过意不去,不断地劝两个人不要来看自己,尤其是阿灵要照顾好自己,但两个人谁也不听。
  他拒绝手术治疗的事情在医院里传开,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个小伙子的事情,放射科一位姓赵的阿姨特地来看了他两次,还在医院食堂给他定了早饭,每天早上六点钟准时会送饭过来。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每天打点滴,也能按时吃饭,精神好了很多,身体也得到了一些恢复,他显得有了活力,开始下地慢慢走动,夜里也能安心地睡觉了。
  虽然没有接受手术,但是肠子的炎症一直下不去,他就一直留在医院里不能出去。
  已经耽误了很多课程了,他越来越焦急,连着好几个晚上都没有办法让自己睡着。这一天晚上他觉得非常困顿,看了一会儿书之后就睡着了。刚刚睡着,就被楼道里传来的匆忙的脚步声和嘈杂声吵醒了,一群人慌慌张张地来回奔走。他知道有急救病人进来了,也就没怎么理会,继续睡觉。但很快他就听见了钱强的声音,于是推门出去,看见钱强和几个女学生站在急救室门口正说着什么。他走过去跟钱强打了个招呼。钱强看了看他,说:“能下地走动了啊?——噢,你们班的蒋英华急性胰腺炎,正在抢救。”
  就在这时候,蒋英华的病危通知单下来了,叫钱强签字。钱强接了单子,对医生说:“通知家属了,学校派车去唐山接她父母亲了,明天早晨应该可以赶到。”
  “病人现在就需要手术,必须马上签字。”医生说,“你们进来看看,她深度昏迷,体温四十三度,血压也很高。”
  钱强进了抢救室,士心跟着走了进去。
  蒋英华紧闭双眼躺在病床上,面色赤红。脖子上的血管被切开,插着一根输液管,床边的铁架子上大大小小挂了七八个药瓶子。身上盖着的白色被子上面被脖子切口处流出来的血染红了一大片。
  钱强还在犹豫的时候,第二道病危通知下来了,手术单也下来了。
  “赶快签字,马上进行手术。”医生催促。但是钱强没有签字。
  “等她父母来吧。”他说。
  医生催促了很多遍之后没有了耐性,大声地说:“再耽误就来不及了!病人需要马上手术,你们谁签字?”
  钱强依然面无表情。
  士心站到了前面。“医生,我是她的同学,我来签可以么?”
  医生看了看这个穿这着病号服的小伙子,顿了一下,说:“病人极度危险,可能会在手术过程中死亡。嗯,你签吧!救人要紧。”说着把手术单递给士心。
  士心拿起单子要签字的时候,钱强突然阻止了他:“你签了字,万一她死了,怎么跟她父母交待?”
  士心一直强忍着的怒火终于迸发了,他大声地说:“您知不知道,不签字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啊!她是您的学生,救命要紧啊!我想她父母会理解!”说完话,他在手术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回头问医生:“大夫,我能帮你什么吗?”
  医生斜了钱强一眼,又看看跟着钱强来的那几个女生——他们都是蒋英华宿舍的同学,这时候已经惊慌得不知所措,围在老师身边不声不吭——然后说:“我现在抽血。这会儿只有一个值班护士,忙不过来,你先帮我把血液送到急诊化验室,把结果送到外科手术室,然后回来。马上,要快!”
  士心等医生抽完了血,拿着大大小小十多只塑料管冲出了住院部,跌跌撞撞地找到了位于另一座楼上的急诊化验室。几分钟后化验结果出来,他拿着结果送到外科手术室,一路小跑回到了病房。医生已经在准备送蒋英华去手术了。
  “你过来,帮我们把她抬到活动床上,送到手术室。”医生说着,掀开了蒋英华身上的被子,士心一下子脸就红了。被子里的蒋英华一丝不挂,全身因为高烧而变得赤红。
  他怔在床边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看医生,又看看钱强和那几个女生。
  “快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及这些啊?”医生一边催促他,一边把挂在铁架子上的输液瓶取了下来,“你把她抱到活动床上。要轻一点,别碰到脖子。”
  士心把蒋英华抱起来的时候感觉到她的身体滚烫,但软软的就好像没有一点气息。他看见怀里的女孩子眼睛微微睁着,目光游离,但一行泪水很分明地从她眼睛里流了出来,滴在士心胳膊上。
  他帮医生推着蒋英华进了电梯,钱强和那几个女生一直站在抢救室门口没有动。
  “那个人是你们的老师?”在电梯里,医生问他。
  士心嗯了一声,听见大夫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床上的蒋英华突然发出微微的一声呻吟,手指也在微微抖动。士心赶忙凑去过,蒋英华的眼睛忽然睁开了,想要伸手过来。士心握住她的手,轻声问:“认得我么?”
  蒋英华轻轻地点点头,头一歪闭上了眼睛。士心感觉到她滚烫的手突然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手,一股凉意陡然在脑袋里升起,他险些叫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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