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贴子最后由流浪的逍遥在 2005/05/09 03:28pm 第 1 次编辑]
大地之子
江耶
与城市相比,村庄更靠近大地,或者说更属于大地,是大地之子。早晨,大地把村庄捧出;夜晚,大地把村庄收回。村庄在大地的怀抱里幸福地存在着,一天一个轮回,生命简单而具有激情地反复,缓慢而快速地走向圆满。
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村庄史。村庄在文字中出现,只是因为某个人物或者某个事件。村庄就像田地里野草,在一块土地上突然而生,无由而亡。当一柱光芒惠顾到的时候,村庄有可能隆重登场,但不会保持太久,像彗星一样在时间的夜空中匆忙闪现,迅速消失。
在大地的心腹之处,村庄悠然而自在。几条田埂,一段溪流,没有多少积水的土圩子,就这么简单地圈定,一个村庄独立地生成了。自然,开始于一两户人家,得益于天时、地利,风调雨顺那么几年,村庄发展起来。由于村民的耕种,土地对庄稼的生养熟练起来,与主人十分亲密,最大程度地奉献出好的收成。由于土地的供养,村民得以存续,得以与自然朴实地融合。他们知恩图报,他们感恩戴德,他们把自己看成大地的子民,对土地顶礼膜拜。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比一个农民更热爱土地,在土地上亲密接触、游刃有余呢?他们自给自足,他们自得其乐,他们可以完整地保持着自我。他们可以十里不同音,他们可以一里一乡风,他们可以天高皇帝远。他们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可以信仰着绝对的浪漫主义,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方式生活。
土地是一切生命的根,只有土地才是真正的生命力。那些化肥、转基因等等,可以短时期内提高庄稼的产量,但它们正在对土地进行着破坏,最终要被大地淘汰出历史。没有谁能脱离土地的喂养,没有谁能真正离开大地母亲。谁都不能离开土地,谁都不能与土地作对,与土地过不去的人和事最终还是与自己过不去。
粮食是大地的心血,是村民的血汗。女儿出生在我三十五岁的“高龄”,当然要被视为掌上明珠。从一出世开始,我就宠爱有加,管教不足。第一次对她进行训斥就是因为她把米饭洒在了地上。不珍惜粮食的事情是我不能容忍的。我厉声呵止,并对着还不完全懂的她诵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的确,离开了那个村子已经二十多年了,但那些切肤之痒仍然历历。冬冷夏热,农民们几乎不会窝在屋子里御寒避署,他们或是为来年作着准备,或是用同样热度进行着播种和收割。时令不等人,凡事要抢得先机,农民最明白。在小学,每当农忙时节,我们就会停下课业,放假回家参加收种。不能忘记的是,在刚刚长出个子的少年时代,当驮着粮食的沉重担子上了我的肩膀时,我几乎每次都要向前猛的一栽。还很稚嫩的生命,不能承受如此之重。正是在这样实实在在的重力压迫下,我下定决心,好好读书,跳出农门,走出土地的直接役使。
在久久以来的农耕文明的国度里,作为真正的大地之子,操持着的农业一直在官样文章中被视为根本。农业为社会提供粮食,提供生命持续的热能和动力。但毫无疑问,自从有了脱离土地的城堡和政治之后,村庄就被遥远的城市统治着。城市的政治总是不辞千辛万苦千里迢迢地赶来,在这空旷的田里留下狭长的影子,使村庄陡然背上一块阴暗。
于是,土地的价值观一次一次被篡改,包括最朴实的村民。比如我的父亲。他识字不多,青年时曾当过兵,走过不少地方,复员后就算得上一个很有见识的人了。在他的意识里有一个坚强的信念,自己再苦再累也要让孩子上学,到城里去,当工人,做领导阶级。他的愿望部分实现了。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到了煤矿工作,成了工人阶级的一分子,而且还入了党、当上了干部,是不折不扣的领导阶层了。但令人感到悲哀的是,父亲再见到我时,眼神有点虚弱,和我说话再也不能理直气壮。像所有农民对待从土地上出走的人一样,儿子高大了,就不再是村庄里的那个土孩子。
这些只是形式上的虚张声势。然而却不可等闲视之。水泥地正在延伸,村庄里的田地正在被抛荒。农民的子女以各种方式涌向城市。土地的性质也惨遭蹂躏,化学的加入强制改变着本性,人们对“后土”的敬仰和信任正在减弱甚至怀疑。很多时候,对着面前摆放的菜肴和米饭我深深地怀疑,它们会不会有毒,它们有没有化肥和农药的污染。我不敢轻易下箸。我回到家乡,土地已经是满目苍痍,青壮劳动力都纷纷涌向城市,他们稍稍出点体力得到的远远高于土地给他们的。土地终于被农民瞧不上了,大片大片田地被抛荒。那条河流也不再是河流,东一段西一截的。村舍更是七零八落,留守在村子的老人深居简出。村庄失去了自然的丰腴和生机。
这样一个大地之子,还能支撑起大地的一个门户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