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崽
故乡有间箭楼,谓之箭楼,无从考证其名称来历,据说该房原是解放前某地主老财的寓所,解放后划归生产队所有。其实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栋房舍,一楼一底,砖砌,灰色调。然而它又是不普通的,那年月,故乡很穷,几乎是清一色的泥砖房,黄色调,平房,惟有箭楼鹤立鸡群。第一次回故乡时,房子的主人是两个女人,老者只听人呼“二老子”,瘦高,象一根火柴棍立着,两颗大牙显山露水,脸上有铜钱般大小的一块巴痕,常穿老蓝布旗袍,三寸金莲,步履蹒跚。另一位中年妇人,人唤“疯子”,原名朱文敏,丰润,头发略微蓬松,冬天常穿蓝棉袄,腰间一根拇指粗的草绳将棉袄系住,走路时双手机械地摇摆着,嘴里喃喃自语:“嘻,好玩……”两人相依为命,只知道她们有点瓜葛,至于具体什么关系不知道。据说疯子解放前是位地主千斤,家境富裕,其夫原为国民党上校团长,投诚共产党,解放后与妻子在家务农。文革中,丈夫因历史问题,被另一村子的“革命”派在批斗会上拳打脚踢打死,同挂黑牌的她受伤后被二老子扶回家里,她从此夜里不时惊醒,精神失常,有时整天在外游荡不归家,弄得二老子到处寻找;有时整天在家“嘻”个不停,弄得二老子暗自落泪。但幸有二老子生活、精神上的细心呵护,使她的病偶尔也出现好转的迹象。
故乡的疯子拨动了我悲天悯人的心弦,也打下了一个不解的心结:故乡,你曾以那么博大的爱愿哺育了勤劳坚韧淳朴正直的儿女;你曾以无私的给予让他们耕耘着能够自给自足的土地,可你为何难以拯救一个孱弱的灵魂?后来我明白了,故乡不是不为,而是不能为也。那年月,只要自保就不易,谁还敢多事?弄得不好,就引火烧身,自去其亡。试想,一个国民党军官,一个地主千斤,两者都是有历史问题的人、黑五类,只有戴尖尖帽、挂黑牌的命,身为贫下中农的他们要与此划清界限,谁还敢去碰这个高压线?朦胧地记得,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子夜,我的叔父领着我的父母从数十公里外的工作地方,在萤火般手电光的照射下,翻山越岭回到故乡,到家后,大家很少言语,只见叔父端茶递水忙碌的身影,先回故乡的我被眼前似乎凝固的空气吓着了,赶紧钻进被窝。我父母是地道的贫农出身,在那动荡的年月,为了躲避武斗的祸及,也遭遇如此景况,何况另类呢?然而,故乡毕竟是我热爱的故乡,她用敦厚结实、博大宽广的胸怀接纳她,勇敢地用红色的心脏去感应她那被称为“黑色”的心脏,生产队每季庄稼收获,首先要给她们派上两份扛回家里,左邻右舍时常添些柴草,杀年猪时也不忘送去一块。要知道,他们是在为被剥夺了“五保户”资格的她们冒险施爱……够了,少年的我是无法知晓这悲剧的深层次原因的。
再回故乡与妻同伴,爬过人称陡陡梁的红砂岩石子路,时近晚秋午后,秋风突起,不禁打了个寒噤,野草遍布田埂没过膝盖,我俩穿行在野草丛中。此时,故乡儿女大都外出打工去了,家里只剩下老弱病残,我们不免生出荒凉、凄楚之感。二老子已经过世,疯子仍是疯子,见了我们,仍是“嘻,好玩……”蓬松的头发淹没了整个头部,眼睛一线窄窄的逢隙看人,丰润的身体变成瘦削不堪,一股恶臭熏鼻难忍。据婶娘讲,二老子去世后,疯子更疯了,生活上、精神上都无人关照,我们吃饭时,给她送去一碗,有时走人户离开一、二两天,就没有人给她送饭了。村里人不多,外出打工的人走了,剩下的既要做坡上活,又要干家务事,还要带孙子,照顾不过来。原先二老子在世,服侍她,经常开导开导她,病要缓和些,如今这病更严重了……
离开故乡后,再也没有疯子的消息,许久后,一个远房亲戚做客于我家,方知疯子的结局。二老子去世后,失却了依靠和抚慰,数月后,也就是在我们离开后不久,疯子静静地死在箭楼,无人知晓,次日晨婶娘送早饭时才发现,随即通知生产队的人把她埋葬了。
送走亲戚,折身缓步于家,一种难言的滋味缠绕心际:生命的存续是容易的。生命本来就很贱,是上帝用泥巴捏成的,五谷杂粮、野菜树皮都能充饥,正因为贱,生命是顽强的——灵魂却是脆弱的。她是一根纤细的丝线,经不住牙齿轻轻一磨;她是一朵艳丽的花儿,经不住人为的一掐;她是月夜的一首动听的乐曲,经不住一个噪音的突然侵扰……正因为易碎,更应该珍视她,倍加呵护她。为了呵护这更多的孱弱的被社会遗忘的灵魂,残联能否担当此任?善良的人们能否更多地给予他(她)们心灵的鸡汤?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人类再也不要为了私欲,使他人蒙受精神的摧残、灵魂的戕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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