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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上简单的故事叙述,林冲身为“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一夜之间被高俅以莫须有的罪名褫夺了一切—功名利禄,妻子家庭;一夜之间不仅变成了赤贫的无产者,而且被脊杖,枷钉,刺颊,流放两千里外的沧州,看守天王堂和草料场。昔为天上,今入炼狱,前后反差之大,想必林冲感慨切肤。但是即使如此,林冲也并没有“反”的愿望,而是安于命运,只求存活。直到陆虞侯等人要害他性命,林冲才奋起反抗,杀了陆虞侯等人。
林冲像所有的普通人一样,遭到压迫的时候,只要不危及性命,就把活得更好的理想窄化为苟活,窄化为苟全性命和胃的满足。当这种压迫登峰造极,看起来是如此的铁板一块,坚不可摧,而且连人的苟活亦不可得的时候,它狭小的缝隙里,漏给无权者的惟一的生路,惟一的选择,就只能是“夜奔”所象征的反抗了。
无权者的理想仅止于“活着”,已经可悲;更好的生活的追求,止步于尽己所能。尽可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这是世间常理,人能够忍受的限度是非常大的。而压迫者却不给人留哪怕一线生路。
迎头只见“那雪越下得猛”,被逼到绝境的林冲已经再无退路,再无幻想。
故事中最令人震动的是林冲杀人后的精神崩溃。
林冲杀人后深夜逃亡,遇见几个庄客在烤火,火炭边煨着一个酒瓮,林冲便想买酒驱寒,无奈庄客不卖,林冲使起性子来,赶走了庄客。于是:
林冲道:“都去了,老爷快活吃酒。”土炕上却有两个椰瓢,取一个下来,倾那瓮酒来吃了一会,剩了一半,提了枪出门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跄跄捉脚不住。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随着那山涧边倒了,哪里挣得起来。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醉倒在雪地上。
《水浒传》没有记载此前林冲有没有杀过人,但是作为一个武艺高强的“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没有过血债是不可想像的,这毕竟是刀口上舔血才能够挣来的头衔。而且从妻子被高衙内调戏以及陆虞侯的背叛行径发生后林冲的反应来看,林冲应该是一条惯常的烈汉—“林冲赶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恰待下拳打……”如果不是因为他是高衙内,林冲这一拳下去,普通人如何禁受得起?这是对高衙内调戏妻子的反应。“林冲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拿了一把解腕尖刀迳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候……一连等了三日……陆虞候只躲在太尉府内,亦不敢回家”,这是对陆虞侯背叛行径的反应,如此激烈,必杀之而后快。这样一条烈汉,杀人后居然方寸大乱,直至“醉倒在雪地上”,殊不可解。
杀人后应该远远逃亡,这是常识。林冲却为一口酒与人争执,吃得大醉。即使英雄末路,这样的行为也是不可索解的。一个濒临绝望的人的行动果然不会像在离开草料场时那样精细,因为那时还有希望。杀人前一刻林冲还曾在山神庙前顶礼:“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杀人后林冲突然明白了,他再也回不到以前的生活里去了。他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这条路,后来和林冲旗鼓相当地打过一架,却不屑落草的杨志也走过。对重入体制的幻想彻底破灭了,而前途漆黑。林冲的绝望是自暴自弃的绝望:他多想一醉了之啊。他果然醉了。
此后的故事就简单得多了,林冲终于被“逼上梁山”,演出了一出出轰轰烈烈的壮剧和最终的悲剧。他再也不会在山神庙前顶礼膜拜,再也不会逆来顺受,他变成了一个暴力主义者,他信奉暴力解决一切。濒临绝望,自暴自弃,终于从抱有希望的自虐,走向了绝望的对待他人的暴力。
林冲夜奔,林冲终于掌握了自己“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的惊人艺业,向着身体的边界之外,从夜晚到白天,从非法到合法,开始了另一条不归之路。
摘自《身体的媚术:中国历史上的身体政治学》 作者:许晖 出版社:北京图书馆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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