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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打印本页]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28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这个贴子最后由我有我色彩在 2006/02/20 02:24pm 第 1 次编辑]

目录
 

序 言
第一章 玉马堡 金鼓撼天
第二章 四眩剑 夺魄追魂
第三章 敌中敌 锤迷前幻
第四章 傲节山 不屈之会
第五章 拯红颜 以怨报德
第六章 脱火窟 铁胆煞威
第七章 闯重关 剑孤气豪
第八章 烈士魂 搏命沥血
第九章 龙虎斗 惊鬼泣神
第十章 大魔刃 活屠双尊
第十一章 二头陀 盗亦遵义
第十二章 小洞天 笑戏鸳鸯
第十三章 许合珠 助有情人
第十四章 赴大难 肘变突生
第十五章 隐危机 峡谷尸横
第十六章 突重围 柳暗花明
第十七章 群英会 血债血偿
第十八章 渡绝崖 千刃索仇
第十九章 凝血眸 以命搏命
第二十章 空城计 死里求生
第二十一章 魂返窍 江山堪保
第二十二章 养身心 黑翼凌山
第二十三章 解旧怨 惺惺相惜
第二十四章 澜方平 楚歌又起
第二十五章 胆如铁 大义齐天
第二十六章 气凌云 定却敌计
第二十七章 得臂助 连骑赴难
第二十八章 问心宫 瞎道如虎
第二十九章 施巧计 力伏魑魅
第三十章 焚魔窟 罪尽恶灭
第三十一章 生如萍 何处不逢
第三十二章 凝血眼 冤家路窄
第三十三章 拯弱质 剑拔弩张
第三十四章 剪恶臂 又走元凶
第三十五章 留孤雁 再发旧创
第三十六章 患未已 复现悍敌
第三十七章 魅影现 毒火忠魂
第三十八章 施酷虐 人面兽心
第三十九章 脱魔手 苍天有眼
第四十章 砌义冢 血誓索仇
第四十一章 金手煞 是敌是友
第四十二章 坦赤心 怨隙冰释
第四十三章 返山门 历劫回生
第四十四章 宣噩耗 英雄涕泪
第四十五章 烟霭渺 此情如是
第四十六章 筹战策 兵来将挡
第四十七章 黑沙谷 风云际会

全文内容均来自网络.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29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一章 玉马堡 金鼓撼天
 

  西北风强烈的吹刮着这片大斜坡上的白杨树林子,枝干都在呻吟似的呼啦啦叫喊着,斜坡上连着灰苍苍的山岭,斜坡下面却是呼陌纵横的庄稼地,一湾流水流向对面形成半弧的山勒,依着山勒,则是一片建筑得十分恢宏辽阔的连绵庄院,在这种地方,这等田野之中,有着这么一片平地而起的任院,特别有一股子雄伟而凛然的气势,灰黑色的石头院墙围绕下,庄院大门的青石牌坊更形成武,两侧的三方石柱供托着中间一块镶着金色字体的篆匾:“玉马堡”!
  堡前便是那条水位低落却十分清例的河流,宽大平整的大石桥横过河面,桥栏两边各雕接着四座昂首扬蹄的白大理石石马,桥面为大麻石,直通堡门,十二级青石阶直伸上去,堡里有三街六巷,严然一个小小的城镇派头!
  街上有人来往,满面喜色,牌坊下几个老人拢着袖口在避风处闲聊着,天气是冷,但搞不住他们干瘪的嘴巴里流露出的欢愉,那边,五六个壮汉正提着大红灯笼扛着朱绸褐梁匆匆来了,嗯,再过两天,就是玉马堡老堡主的六十大庆了呢。
  空中的云被风吹得滚滚飘逸,正午的阳光时而从云朵的问田里赶出半抹睑来,却又那么快的又躲向云后。
  大斜坡的白杨树林子仍然在呼啦啦的呻吟着,在白惨决的材于下,现在,正分散伏卧着一排排密密层层的青衣大汉,这些古农大汉一律外有马刀,腰插短斧,最前面的一排人手中还执着牛筋檀木的强弓,他们个个神态冷漠,不言不动,风拂起他们的青色头巾,更衬出一片萧煞凛冽之气!
  斜坡之顶,有一个不深的连坑,坑沿生着凄凄野草,而草色已呈枯黄,在枯草的后面,有一双若星光闪灿的眸子正冷森的凝视着下面远处的玉马堡,这双眸子光芒明亮而深远,又宛如古潭般的澄傲与幽送,好一阵,枯草后的眼睛移开了,于是,自坑边望进去,一个身材适中,全身青衣的年轻人沉思着坐了下来,他的头上扎着花纹绚灿的豹皮头巾,脚上穿着豹皮蛮靴,靴跟上,各嵌连着一只银闪闪的轮刺,晤,他抬起头来了,我们可以看见他浓黑人鬓的双眉。微排的丹凤眼,挺拔如玉的鼻梁,大小合度的嘴唇。还有颈项上系着的一条紫红色上绣一幅纯黑孤竹图的丝巾!这年轻人静坐在那里,他没有言语,没有动作,但是,却在无形中流露出一段极端深沉旷野的韵息,隐隐中,有着无比的焊勇与坚毅之气!
  几乎是踩着足,一个头大如斗,掀鼻龈齿的青衣大汉行了过来,他小心翼翼的屏着气朝年轻人恭谨道:“大哥.一切预备妥当,只待大哥下令,弟兄们便可立扑玉马堡!”
  年轻人咬咬嘴唇,顺手拉过身旁的一条皮鞘,皮格上两边并钉着二十个皮制环扣,每个环扣里,各插着一柄锋利泛闪的弯刃短刀,他拍着短刀的黄牛角柄拔出一把,在手上熟练的轻抛着,目光似望着上下翻落的短刀,其实会直直的凝注在前面的坑壁一点上,那顶着一个大脑袋的汉子咽了口唾沫,谨慎的道:“大哥,呢,还有什么谕示么?”
  年轻人手腕一抖,抛起的弯刃短刀“唆”的电飞而出直插坑壁,深没及柄,旁边的大汉眼皮一跳,赶忙垂手肃立,连大气也不敢稍喘一口。”
  懒懒的,年轻人将皮鞘挂扣在两脚之前,大汉紧走两步,将透入坑壁内的短刀拔出,在自己身上擦了两下,双手棒到年轻人面前。
  吁了口气,年轻人平静的道:“祁老六的人马有回信了么?”
  嘴巴一咧,大汉道:“已去了一个多时辰,料已到了。”
  年轻人摇摇头,道:“伍桐,你就是这种急毛躁火的皮气,还记得去年截击混江上的官船?那一次也是你等不及先烧上火,结果害得你手下那支儿郎折了两百多,连你自己也带上了彩!”
  叫伍桐的大汉尴尬的援搓手,忙道:“是,是,大哥教训得是……”
  年轻人扶扶垂在肩上的豹皮头巾,又道:“我们既是接承上一辈的门把子,就要沿续我们这一行的传统,在刀尖上舔血,活得是何其辛酸?生命固不足惜,可也要死得值……
  得!”
  伍桐满面愧色,唯唯暗暗,年轻人的目光似蒙上了一层雾,他怔怔的凝望着天空滚荡流逝的云絮,幽幽的道:“我紫千蒙在十二年前自‘赤脸’宣老大手中接过‘孤竹帮’,将这支离破碎、濒临绝境的小帮扩展成如今的气势与声威,这十二年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睡梦中往往被遥远的杀喊声惊醒,病痛里也得咬着牙肩起满担的重负……在生死线上挣扎在阴阳界上呼号,整日整夜,看的,想的,接触的,全是猩红的血,金铁的寒光,活在人与人之间的阴诡夹缝里,活在利与欲的争斗里,长时间过着阴围的日子,一段段的路总是那么茫然与不可期,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有什么结果,永远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落得什么下场……但我忘不了宣老大临终前的托咐,忘不了他的祈求,那切盼而苍凉的眼神,那花白的发,干裂而抖索的嘴唇……我知道我会接下来,把这沉重的负荷肩上,纵使拉不动也要拉。扛木起也要打,宣老大爱我如子如弟,我敬他如父如兄,就是这样子,而我似是适应于这种生活的人,我明白,我既来了,这一生也就必得如……此!”
  伍桐屏息垂目,默默听着,当那年轻人—一紫千豪,也是他们“孤竹帮”的龙头大哥吐出一丝淡淡的幽郁,他谈惶诚恐的道:“大哥,帮里上上下下的兄弟们,谁也知道大哥担的累受的苦,不管人前人后,哪个哥们提起大哥来不是尊若神明,衷心钦服?十几年前,我们四处碰壁,样样吃瘪,遇着买卖上手不是叫人家硬夺了去就是被杀得人仰马翻,第兄们含着泪流着血眼睁睁的撒手,咽着恨带着冤横户残命,大家饿着肚子朝天哭号,青着脸捶胸顿足,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完了,以为再没有我们走的成了,宣老大病得只剩下一口气,犹强撑着带领弟兄们出去找寻活路,可怜他那么大年纪,怎受得这等气恨?大哥,若不是遇上你,且说孤竹帮还能重新振作奋起,只怕大伙儿早连尸骨也化成灰喏……”
  紫千家深沉的一笑,低低地道:“记得宣大哥认识我的时候,我还只是十五岁大一点的孩子……我对他的印象极深,他那豪迈的笑,赤红发亮的脸膛,如雷鸣似的语声,在在都使我难以忘怀,他曾生过一场大病,恰巧又在我家门口晕倒,在我家养病期间,我们相处得很好,晤,太好厂.我从小就喜欢他……在我艺成之后,按着他告诉我的地方找着厂孤竹帮,也找着了已经奄奄一息的宣老大……唉,从此我就是这般了……”
  伍桐缅怀着往昔.深沉的道:“还记得大哥初来‘傲节山’只是个十六位岁的大孩子未及弱冠,长得可是白净英俊.赛比宋玉,尤其一双眼睛又亮又光,看人的时候真能望进入的肚腑,大伙那时都有点看不上大哥,在宣老大召集我们里头弟兄,榻前传渝由大哥接掌孤竹帮龙头的时候,大伙儿俱是极感惊异,口里不敢说话,心中却老大的不服,我们原以为接掌龙头的会因‘青疤毒锥’苟图昌……后来,大哥当着弟兄们的面来了一手‘红月流魂’的剑式,大伙儿在目瞪口呆之下才没有言语,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都知道我们当时的选择是对了,若非大哥领导我们,孤竹帮说什么也挣不到今天的地位……”
  紫千豪眸中闪亮,他清朗的道:
  ‘哦不能居首功,大伙儿的同心合力更为重要,尤其是青疤老苟,他非但没有怨恨我夺去他舵把子的大位,更倾尽全部心力助我,我实在心里感激……”
  伍桐舔舔他的龅牙齿,道:“‘这是应该的,孤竹帮里不能稍有异歧之见。”
  洼坑之外,忽然在这时响起了一阵“喇啦”之声,一个狗熊般的大块头掠身而进,他一险黑肉往横里生,瞪着一双牛眼,一见紫千豪连忙躬着身,喘着气道:“老大,郝老六的人已经完全沿河潜在玉马堡四周,他已遣人回报,随时可以展开攻扑!”
  “嗯”了一声,紫千家道:“白辫子洪超与毛和尚公孙寿的人马都准备好了?”
  大块头憨里憨气的大笑道:“这两个浑东西早就连屎也憋出来了……”
  一侧的历桐喝道:“罕膘子,你真是个混虫,说话没大没小的!”
  紫千豪微微一笑,摆摆手道:“那么,通知弟兄们留神,一径香后按照原定计策卷袭玉马堡!”
  叫罕腰子的大块头连连点头,如飞而去,望着他的背影,伍桐笑骂道:“也没见过这么浑的人,打十八岁跟着宣老大他就是如此,今天已经四十多了还一点也没改!”
  紫千豪笑道:“这样好,我喜欢这样的人,纯真而豪爽!”
  伍相望望天色,轻轻地道:“大哥,我们去吧?”
  点点头,紫千豪一跃上了坑沿,伍相跟着上来,十步之外,在一株白杨树下,一名青衣大汉已半届下膝,双手捧起一柄炫目绚灿的银剑!
  大步走了过去,紫千豪一把将银剑拿过,光灿闪亮的银色剑鞘上除了镶嵌着一块绚丽多彩的菱形宝玉之外什么花样也没有,紫千豪“钾”的拔出剑身,一片伸缩吞吐的芒尾已仿佛凝聚成形般明亮的炫迷着人眼,剑身较寻常的剑刀来得宽阔,晶莹锋利,宛如一概秋水般,澄澈中泛着无限的寒酷韵息,紫千豪用手指在剑身匕轻轻一抹,低沉的道:“四眩剑,四眩剑,今夕你饮血,却不可贪婪,要知道残生过分,你主人的血也将被他人饮……”
  伍桐默默自旁边递过一两短斧,紫千豪接在手中掂了掂,掖在腰上,二人迅速向大斜坡下走去,到了最前面,紫千豪又朝远处的玉马堡瞥了一眼,冷沉的道:“罕明!”
  方才那大狗熊似的大汉呼的跳起奔来,手中一柄九角钢锥倒拎着,看他轻飘飘的模样,活像只是提着一根稻杆,来到紫千豪面前,他嘻开大嘴道:“大哥,有啥事?”
  紫千豪望着他一笑,道:“开始卷袭玉马堡!”
  大块头罕明掉头便跑,走出两步才想起忘了行礼,又慌忙回头抱抱拳,哈哈一笑奔了出去;于是,顷刻之间第一排的强弓手开始蛇行而下,个个身手矫健,移动迅捷,沿着田野的地形,利用庄稼为掩护,波浪似的包抄向玉马堡,指挥强弓手的,赫然便是那愣小子罕明!
  紫千豪又点点头,例旁的伍桐举手一挥,另一拨青衣大汉从大斜坡上的右面潜行而去,紫千豪再点头,伍桐又一挥手,左边,一排青衣大汉亦快步奔去,现在,尚有四排青衣壮士单膝半跪于地,近千只眼睛期待的注视着历桐的手臂,四个长得十分相像的青年人立于每排之首,四个人都生得很俊,一样的隆鼻方嘴,一样的雄壮魁梧,眉宇嘴角,也一样的洋溢着精悍之气。
  伍桐上前一步,低声道:“大哥,主攻人马可以行动了么?”
  紫千豪沉默着,目注左右及正前方的弟兄布成一个阔幅极大的半圆,快速的围向玉马堡,他抬头凝望天空,过了好一阵,沉稳的道:“主攻开始!”
  伍桐粗犷的面孔上掠过一抹血腥的兴奋,他左臂高举猛然落下——
  “杀”
  震天的杀喊焦雷似的摹然爆起,五六百名青衣大汉如潮水般冲向斜坡,雪亮的马刀拔鞘而出,远远看去,宛如千百道寒光铺地而起,厉烈而凶狠!
  紫千家转头朝伍桐一笑,道:“走吧!”
  “吧”字出口,如一颗钢珠弹跃,紫千豪与伍桐一阵风似的飞掠而下,几个起落,已跑在大队的前面!
  于是,杀声遍野而来,人潮汹涌,刀光挥舞成一片,五六百人踏过庄稼地,跃过田埂,直扑玉马堡的青石牌坊!
  方才在牌坊下面避风聊天的几个老人,早在孤竹帮大队冲下白杨林的时候吓得魂飞魄散的踉跄奔回堡去,堡叫的行人也全惊兔似的东奔西逃,灰色石墙后的更楼响起了急剧的锣声,“哐”“哐”“眶”响彻了整个庄院!
  孤竹帮的人马此刻隔着玉马堡的石桥尚有百丈之遥,他们冲奔的速度并不太快,尽管口中呐喊震天,脚步却迈得极小,伍桐跟在紫千豪身后,担心的道:“大哥,‘六指攀月’韦羌会出来迎战么?他假如堵起庄门死守我们损伤可就大了!”
  紫千家一边奔着,边道:“玉马堡威震黄土西睡,名慑江湖双道,‘六指攀月’韦羌人面广,交情多,且又性烈如火,他做梦也估不到还会有人明着大举卷他老窝,惊怒之下,自然会率人出来迎战,以击溃我们这些胆上生毛的小子们,哈哈哈……”
  笑声里,证明紫千豪的判断没有错,在一片紧急的锣声中,只不过片刻工夫,玉马堡的青石牌坊下已经冲出来一群全是一式灰色劲装的大汉,为首者,是一个面如锅底,额生虬髯,威武雄浑的老人!
  伍桐低笑一声,道:“来矣!”
  紫千豪墓地停住,左臂在头顶绕了个圈,五六百名奔冲的孤竹帮壮士随即向两侧布开,形成一个巧妙的半弧,锋利的马刀一律微微拄地,青头包巾迎风飞舞,看去精悍勇猛之至!
  冲出玉马堡门的灰衣汉子几近千人,他们一奔过了石桥亦已散开成一排,单刀、花枪、板斧、长矛、瓜锤、鞭律等等武器望空挥舞,呐喊声响彻九霄!
  伍桐抵撤嘴唇,道:“气派却是不小……”
  紫千豪目光淡淡扫过玉马堡有方的高粱地,方才的强弓手们,此刻早已隐伏于内,连一丁点痕迹也寻不出了。
  左右一望,紫千豪沉声道:“后退!”
  伍桐举臂,沙沙的脚步声开始响起,布成半圆之势的孤竹帮弟兄们维持原阵,慢慢朝后退去……
  对面,那虬髯老人仰天一阵狂笑,声如洪钟大骂:“何方小丑竟敢犯我玉马堡!不等不知死耶?不知六指公韦羌在此乎?通通跪下受缚,本堡主看在尔等能知悔过份上,除了为首者处斩之外其余每人割去一耳放生!”
  伍桐喉中吼着,低骂道:“这老小子是晕了头了……”
  紫千豪揉揉面颊,道:“伍桐,你回骂!”
  咧牙一笑,大脑袋伍桐一晃上前,扯起嗓子大吼道:“韦羌老鬼,你是迷了心失了魂啦。在那里红口黑牙胡扯八道,老子们既然来了就没有把你这鸟堡看在眼中,还在那里癫蛤唤打哈欠,毛起来吐他妈的大口气,有种的就爬过来,让老子们试试你们这一个一个狗头是不是肉做的!”
  对面的六指攀月韦羌尚未说话,他身旁已闪出来七八个老少迥异的人物,有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愤怒的叫道:“爹,咱们还等什么?就让这些效贼如此侮辱你老人就让这些鼠辈大刺刺的骂我五马堡山门?”
  另一个面如重枣,留着三措柳须的中年女士也冷沉的道:“韦兄,今日苦不杀他们个尸横遍野。他们永不知玉马堡之成风,不斩得他们寸草不留,往后玉马堡只好大开善门棋手让人!”
  六指攀月韦羌微微犹豫着瞧向这边,而这边,大脑袋伍桐又大吼道:“别他妈光说不练,老子们懒得斗目把式,喂,那浑小子。你爹不敢来你来哇,装他妈缩头乌龟还算哪门子好汉?”
  于是,玉马堡方面起了一阵愤怒的哗叫呐喊,又一个灰衣大汉走了出来,激动的叫道:
  “堡主,多少年来谁敢正眼相观玉马堡,谁敢稍有一字顶担你老人家?你看看,你听听,这些混帐东西满口放屁,咱们还能忍么?还能耐么?咱们拚了一命也要刀刀斩绝这些狗吠小丑!”
  伍桐在这厢听得字字清晰,他朝紫千豪扮了个鬼脸,又提起嗓子叫:“那就来哇,站在那里有个鸟用?老子等着你,看他妈谁能斩准的头!”
  狂吼一声,那浓眉大眼的年轻人奋不顾身的冲了过来,手上挥舞着一柄九环大砍刀,迎风呼呼作响!
  这年轻人一冲下来,六指攀月韦羌可就急了,他暴吼如雷的一跺脚,大叫道:“玉马堡的好汉们,杀过去!”
  他的吼声立即被一片高昂的喊叫所淹没,逾千名玉马坚的汉子舞动着他们的兵器,疯狂般蜂拥冲来!
  于是——
  紫千豪深沉的一笑,轻声道:“再后退。”
  伍桐手臂倏扬,五六百名青衣壮士又缓缓往后退去,那浓眉大眼的年轻人见状之下振吭大叫:“敌人畏怯了,大家冲啊!”
  这一声喊叫,更似火上加油,玉马堡方面的人马冲扑得越发急了,他们叫着,喊着,兵器飞舞,呐喊声如一片浪潮,漫天盖地的卷了过来!
  现在,双方的距离只有十五六丈了,只有十三丈了,只有十余丈了!
  紫千豪英挺而沉毅的面庞上浮起一丝残酷的微笑,他微微点头,伍桐已翻身抖手,一枚缀满了铜铃的铁矢“叮当”急响着飞射过右边青纱帐的上空,几乎在他出手的同时,一片低促的“呱”“呱”串响倏起,成千上万的闪亮矢有如飞蝗暴雨般从青纱帐内暴射而出,又准又狠!
  惨号悲曝之声刹时传出,照面之间已有上百名玉马堡的角色栽倒,在他们尚未弄清这是怎么回事之前,又是一片弓弦急响,再度躺下了七八十个活生生的彪形大汉!
  “不好,有埋伏……”
  “青纱帐里有贼人的弓箭手啊!”
  “妈呀,我的腿,我的腿步……”
  “不得了,小招弟中箭了……”
  “小心,敌人还有诈哇……”
  叫喊哗嚷之声顷刻间混杂成一片,玉马堡方面气焰顿挫,阵势大乱,人影狼奔豕突,自己人拥挤着自己人,自己人践踏着自己人,哭着,喊着,而利箭如雨,一阵急似一阵的落下!
  六指攀月韦羌见状之下不由心头大骇,他一咬牙,狂吼道:“不要跑,冲上前去与他们混在一起!”
  现着,他自己和那蓄着长须的中年文土已率领身边的两百多名玉马堡所属,猛冲而上!
  紫千豪微微点头,道:“韦羌果然还是个人物,伍桐,飞斧!”
  伍桐答应一声,手卷一挥,五六百名青衣壮士已齐齐半跪下来,五六百双目光走走的凝注着迅速冲扑而来的敌人
  ‘杀!”伍桐暴喝如雷,喝声中,他自己的短斧已”呼”的打着转子斩出,一溜精芒猝闪,直劈向对方为首的六指攀月韦羌!
  韦羌黑脸突然绷紧,身形左右一晃,巨大的右掌微扬猛砍,伍相的短斧已“咋步”一声断折飞坠!
  几乎在同一时间,数百柄锋利的短斧呼啸着飞旋斩去,只见寒光闪闪,斧彩纷舞,凄怖的哀叫与惨吼已令人毛发的激资于空气中!
  两百多名首先冲近的五马堡大汉,瞬息里已仆倒在在阿里一大半,仅剩的五六十个残余者却并未停顿,每一团政上有着成形的愤怒与仇恨,嘶哑的呐喊着死命冲来!
  紫千豪怪异的露齿一笑,伸手扯下颈间的紫红丝巾,抖腕抛了出去,于是,紫红色的丝巾在空中平平的一直飘出五丈,才轻软软的往下降落!
  红巾的影子在空中一闪,六指攀月韦羌已经瞥见,他像是骤然间被人在心口捣了一拳,惊震的脱口大呼:“搏命巾!”
  然而,晚了,他这三个字出口,玉马堡的人马已冲进了孤竹帮的阵势中,在伍桐的震天呼叫里,雪亮刺目的马刀已狂风暴雨般劈斩向他们的敌人!
  尖锐的撞击声及骼响起,有利刃戮肉的声息,有热血进溅的微响,有人类濒死前的叫喊,有痛楚难忍的呻吟,人影奔掠,冷电精芒挥霍纵横,血淋淋的争斗正式展开,生与死的决断呈现于前!
  如星光似的眸子轻眨,紫千豪倏弹向空中,“唰”的一个盘折,疾如流矢般扑向刚刚一掌震飞了两名孤竹帮豪士的韦羌而去!
  劲风骤罩,韦羌已知不妙,他突地一个大旋身,双手连挥十七掌,罡风扫荡中,他的一根“龙鳞鞭”已哗啦啦暴卷上去!
  空中的紫千豪如鱼在水,那么洒脱的翻了个筋斗,身形一斜,一道匹练似的豪光已惊心动魄的直网对方!
  虬髯愤张如朝,六指攀月韦羌急步门退,手臂交挥如浪,鞭上龙鳞片片倒竖,狂风骤雨似的迎上敌人的剑招。
  收剑,仰身,落地,再出剑,这几个动作是同时开始,又在同时结束,一气呵成之下,四眩剑带起溜溜条条的电芒流鸿,自四面八方包卷至韦羌身侧。
  右手鞭,左手掌,鞭掌互施,劲力呼轰中韦羌满头大汗的险险退出。他一口气连挥三十一鞭连出十九掌,大吼道:“紫千豪,本堡主与你何冤何仇,你今日竟来袭我玉马堡?”
  紫千豪手腕一抖,剑尖急颤中幻成千星万点,有如银河殒石,如此飘忽,又如此急劲的暴泻向敌:“无他,仅在贵堡之金银财帛罢了。”
  韦羌吃力之极的拚命招架,心浮气躁中又退一步:“你你你,你这卑鄙行为,也不怕江湖侠义同声声讨么?”
  紫千豪身形翻飞,四眩剑闪戮如电,芒彩纷纷,似流云、似怒涛,似凤旋,似浪排,他淡淡的道:“假如他们有此雅兴,我紫千豪当然奉陪!”
  二人身影乍分又聚,擦掠而过之间,剑影如山,重重压下,鞭招似瀑,滔滔相迎,铿锵交击声中,眨眼已各各攻拒了十七招二十九式!
  另一方面——
  伍桐正在和那中年文士拼死力搏,他的大马刀精娴熟练,力浑招沉,对方却是一只肉掌,别看这人瘦骨鳞峋,掌势却雄浑威猛,千变万化,伍桐手执兵刃,竟然也丝毫讨不了便宜!
  孤竹帮的人马以压倒的优势,瞬息之间已砍倒了那些先行冲来的敌人大多半,但是,就在仅剩下二十来个敌人的硬撑下,后面的玉马堡所属已经接接而上,这一拨也约莫有四百多人,他们一冲来,情况已立即改观,双方已自一面倒的形态变成了混战,血肉横飞的混战!
  那浓眉大眼的青年,在一个斑顶大汉的协助下,领着两百多个玉马堡角色扑向右侧的青纱帐,还没扑到,又折损了四十多个,仅是箭箭透心,但现在,他们已呼喊着冲了进去……
  在混战中,孤竹帮那四名面貌酷肖的年轻人,正与对方三个五旬左右的老者杀在一处,这三个老人两瘦一肥,两个瘦的各执一对短杆烂银钩连枪,胖的那个却单使一把纯钢斧,孤竹帮这边以四对三,堪堪敌住,情势不见太强。
  紫千豪一面与韦羌交手,一边注视着四周战况的演变,他在连出九剑中,笑吟吟的道:
  “韦大堡主,若是你肯交出黄金一万两,白面三千袋丝帛一千匹,紫千豪便立即收兵,嗯?”
  黑锅似的大脸紧绷着,攻扛依旧:“你不要做梦,姓紫的,本堡主宁可头断也不能志屈,你就看看玉马堡是否如你想象中那般好欺!”
  浓眉倏竖,双目似在流扬着血波,紫千豪大喝道:“搏命巾出,便知道你不会善了,韦羌,阴冥路上你先行!”
  喝吆声里,四眩剑突然急颤如波,“嗤”“嗤””“嗖”“嗖””呼”“呼”的怪异响声交织成为一片生死的罗网,而闪光层层重重,回族飞舞,剑尖颤抖成于星万芒,上下浮沉,这威烈,这狠辣,凡已不似一柄操在“人”手中的剑所能施出,宛如有千百魔神隐于暗处,在冥冥中同时出剑相助!
  是的,这正是号称“魔刃鬼剑”紫千豪的绝技之一:“轮回十八式”!
  六指攀月韦羌顿觉满目精芒紫电,有如雪花缤纷,又似烈阳映眼,他愤怒之下将心一横,龙鳞鞭倏换左手抖成圆圆圈圈,空中刹时但见月弧充斥,飞泻罩套,劲力呼起盘旋。同时,他生着六个手指的巨形右掌已一沉猛出,宛如六丁之神的铁拳,那么来去无影的呼而劈上!
  光弧交映,鞭剑互撞,紫千豪的语声暴叱:“好一手‘攀月斩桂’!”
  叫声里,人影急会倏分,紫千豪“咧咧”的泻出三丈,四眩剑往空中一挥,借着挥剑之力,他脚步微浮的抢出两步站住,这边,大指攀月韦羌却浑身是血,一张黑脸已成淡金之色,但是,他却紧握手中龙鳞鞭不放,一双眼睛宛若铜铃死盯着对方,他身上,老天,有七处伤口正在冒出溜溜鲜血!
  一声惊骇的大叫喜地出自一个发现了这等情景的玉马堡大汉口中:“不好了,老堡主受伤了哇……”
  这声呼号悠长而凄厉,包含了无限的恐惧与凄惶,于是,玉马堡方面顿时起了一阵大乱,须臾之间已往后溃退了一大截!
  三名玉马堡的角色拚命奔往他们的堡主这边,意欲护救,三丈外的紫千豪冷冷一哼,摔然掠进,四眩剑翻飞闪击,在一连串的“噗”斩戮声里,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号噢,这三名体形魁梧的大汉已在同一个时间里倒翻于地!
  六指攀月“哇”的喷出一大口鲜血,“噎”的坐向地下,他全身抽搐着,用颤抖的手指向紫千豪:“你……你……你如此……残……酷……你……还有没有……一点……人……人性!”
  紫千豪傲然一笑,冷厉的道:“两国交兵,血刃相向,韦大堡主,岂能再谈人性?”
  六指攀月气得狂吼一声,伤口刹时一阵抽心控骨的巨痛,他面色骤变,黄豆大的汗珠沿额淌下,紫千豪冷然道:“大堡主,且看孤竹帮席卷玉马堡!”
  他刚刚说完了话,后面,已忽地响起一阵急骤的衣袂带风之声,一个尖锐悲愤的嗓音跟着传来:“爹啊,女儿要为你报仇……”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30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二章 四眩剑 夺魄追魂
 

  紫千豪迅速转身,哈,一个身段窈窕,面目姣好的少女已飞也似穿过激斗中的人丛扑了过来,她穿着一袭粉蓝色紧身衣,束着发粉蓝色头巾,双手执着一对鸳鸯剑,嗯,典型的武林少女姿态!
  冷冷的注视着她,紫千豪晒然无语,坐在地下以手捂胞的六描摹月韦羌亦已看见,他喘着气,嘶哑的叫道:“菇儿一艘走……快……走。”
  那叫菇儿的少女却充耳不闻,一只大眼睛里盈满了泪,牙齿紧咬着下唇,那牙齿,莹白细巧,好美!她悲愤无已的直往紫千豪冲击,但是,隔着尚有五六步,两名青衣大汉已从斜刺里截到,微弯的马刀带着寒森的芒光猛然朝她头上砍去!
  少女身躯一托,双剑左右齐出,剑走一半又碎然微沉愈下,两名青衣大汉挥刀拦空,不由慌忙后退,少女清叱一声,双剑舞起如片片瑞雪,泼风打雨般包卷而上,银芒汪闪之下,一名青衣大汉已闻哼一声捂着肩头踉跄退出!
  另一名青衣大汉狂吼如雷,手臂急挥,马刀霍霍劈斩,奋不顾身的猛冲上去,紫千豪生硬的一笑,暴烈的道:“你退下去照料伤者,这妮子让给我!”
  青衣大汉刚和对方换了三刀,闻言之下已急快的往一侧跳出,那少女面庞铁青,一言不发的紧追上去,鸳鸯剑偏锋直戮,歹毒得紧!
  淡青色的影子宛如一抹流虹自中间穿过,四眩剑一挑淬切,“当”的一声那少女已被震出三步之外,虎口破裂,血丝隐溢!
  紫千豪手中四眩剑的银柄在掌上一转,冷厉的道:“黄毛丫头,滚回去!”
  少女一咬牙,双目圆睁,有如一头疯虎般扑向紫千豪,双剑平地飞起,流光闪泻,卷叶舞柳般攻袭近身!
  紫千豪身形微闪,尚未还手,身负重创的韦羌又声撕力竭的大叫:“菇儿……快回去…
  …守堡……你……你打不过他…… ”
  那少女双剑如飞,急攻猛刺,边哭泣着叫:“不,爹,不!女儿就是死,也要和你老人家死在一起……”
  紫千豪有如行云流水般美妙的移揪着,少女的话语他一字不漏的听在耳中,于是,他淡淡的道:“那么,紫千豪便成全你们!”
  四眩剑随着他的语声倏然抖闪,出手之下,又是“轮回十八式”!
  少女的尖叫声突起,鸳鸯剑顿时失去了目标的散漫失措挥舞,而就在她毫无章法的挥舞中,紫千豪的四眩剑已闪电般绞飞了她的兵刃,沉重的灿银剑柄骤抬猛捣,一下子捣在少女的下颔上,“砰”的闷响,这少女已平着飞起,又重重跌下!
  猛然回身,紫千豪大吼道:“进堡!”
  混战中的孤竹帮帮众,同时响起一阵震天的杀喊,血刃暴飞,赤眼带煞,个个奋勇冲进,生死一抛,于是,玉马量的堡丁顿时又仆亡了一片有如骤潮落退,惊人的往后败潰!
  与伍桐激斗的中年文土睹状之下不由面孔涨红,忧愤交加,他身形往后一撤,伍桐已如影随上,大叫道:“怎么着?想他娘抽腿开溜?”
  中年文士气得狂吼一声,返身复来,双掌如浪如涛,似风似云,两眼瞪得宛欲吃人般又与伍桐拚死厮杀起来!
  不知在什么地方,“喇”的射出一只火箭,火箭带着朱色的烙烟,笔直的冲上天空,灰云红芒,越见凄艳!
  奄奄一息的六指攀月韦羌突地一震,双目暴睁如铃,眼睁睁的望着那只有着红芒焰尾的火箭消失于空,废然长叹:“屠灵箭……屠灵箭……”
  玉马堡前的河流边缘,随着那只火箭的飞升,哗啦啦冒出来三百多名全身穿着油布衣靠的大汉,他们甫一出水,已在一名五短身材的结棍汉子率领下蜂拥冲向堡门,而堡门的青石牌坊并没有门闸的设置,仅有百余名玉马堡丁据守着,带头的是两个瘦削的中年人,他们骤遭意外,待要应变已是不及,只有呼叫一声,拼命迎战,双方阵容分明,甫始接手,已有一多半穿着油布衣靠的孤竹帮大汉冲进了青石牌坊之内!
  这边的六指攀月韦羌看得清楚,他全身一阵痉挛,再度喷出一口鲜血,张开双臂仆倒地下!
  孤竹帮那四名年轻人乃是孪生兄弟,号称“一心四刀”,名曰苏安、苏恬、苏静、苏言,他们四个兄弟不但面貌酷肖,而且师承一人,出娘胎的时间每个人只间隔着炷香不到的差别!此刻,他们亦已看见了“洗堡”的讯号,老大苏安徽黑的面孔上涌起一片不易察觉的悲壮之色,他的马刀旋展向敌,引吭大呼:“孤竹帮育我十余年,三位弟弟,现在是为大哥效命之时了!”
  呼叫中,苏安贴身俯腰,双手握刀,做中锋直戮,刀刃猛插他对面的瘦老人小腹,那瘦老人冷呸一声,烂银钧连抢抖起一圈银芒,枪杆猛压马刀刀脊,枪尖已“噗”的插进了苏安的胸膛!
  牙齿卡登一落,苏安痛得一下子咬掉了自己的舌尖,他一口带着肉糜的血雨喷向对面的瘦老人,左腕一翻,短斧已“哺”的脱手飞斩至敌人头颅!
  那瘦老人一击得手,正自满心欢喜,而血雨骤来,他怒吼一声,偏首急避,锋利的短斧已准确无比的砍向脑袋
  动作是快愈闪电,经过是瞬息之间,他身旁的胖老人惊呼出口,纯钢大板斧猛扬急斜,“当”的火花四溅中碰上了欣向瘦老太短斧的斧柄,短斧一歪,没有斩中瘦老人的天灵,却“吭”的切入了他的肩膀!
  胖者人的钢斧方才斜击救友,“一心四刀”中的老三苏静已悄无声息的闪过,大马刀霍然削向他的双足!
  人影骤合倏分,苏安拖着凛病的肚肠摔跌于地,胖老人狂吼如雷,当他的双足高体,同时他的左掌也劈到了苏静的胸膛!
  一滴空的鲜血溅飞,号牌如嘶,胖老人喊牙咧嘴一跤仆倒,面孔扭曲着的苏言已抢步掠上,马刀暴挥,胖老人圆政效的头颅已球似的骨碌碌滚出五尺之外!
  肩上嵌着短斧,那瘦老人咬牙瞪眼的急速掠后,钩连论枪上还带着苏安的一大截肠子,一条青色的人影自斜刺里飞来,吼叫如泣:“斩你这老匹夫人阿界地狱!”
  瘦老人惶然回视,“唆”的一溜冷电已直射向他的颈项,钓连枪举挡不及,瘦老人只得拚命侧跃,但是,他的足尖尚未治地,背后已如遭重击,痛苦还没有跟来,他已骇然曾见自己的胸口透出来一段锋利的剑身!
  那是紫千豪!
  他身形大旋,手腕借劲统扭,那瘦老人鬼哭狼嚎般大吼一声,整个胸前已全开了膛,五脏六腑花花绿绿的流泻一地!
  一心四刀中的老二苏信正在和另一个使钩连枪的瘦老人浴血苦战,他马刀纵使横斩,便咽着哭叫:“大哥啊……
  紫千豪神色沉冷,箭似的掠飞而来,这个瘦老人眼皮子墓地一跳,钩连抢急逼苏始,手腕一扬,闪出枪影手都又蛛网似的迎向来敌!
  双目微眯,紫千豪来势不弯,四眩剑“呼啦”翻劈,出手有如疾雷寒电,接招之下,那瘦老人已连连退出六步,枯干的面孔上汗水纷洒!
  苏恰大叫着猛冲上来,马刀斜着削落,双脚同飞。左手一挑一撞,插在腰上的短斧打了个转,暴斩敌人小腹!
  瘦老人但觉瞳仁中闪映着强烈的光芒,光芒里晃掠着飞舞的黑影,他“哦呸”一声,左手暴起十一掌推向紫千豪,右手钩连抢毒蛇似的弊刺苏恰,同一时间分拒双敌,他已豁出去了。
  “哇……”
  惨叫声像撕裂了人们的耳膜,这瘦老人的预项被四眩剑飞快的擦过,这一擦之力,几乎切入了颈项的一半,而他钩连枪的倒钩刺同时也刮下了苏恰肩头的一大块血淋淋的肉,当这块巴掌大的肉被撕起,苏恬的马刀已深入敌人小腹,双脚也将对方嫩得一个斤斗倒翻出去!
  闪旋回身,紫千豪一洒利刃上的血珠子,目光一扫,已看见正伏在苏安与苏静身上无声暧泣着的苏吉,于是,紫千豪的浓眉倏竖,他快步掠上,一把提起苏言,还未持苏言站好,四记沉重的耳光已掴上了他的面颊!
  “劈啪”的清脆掌掴户中,苏言唇角溢血,双颊上顿时出条条青紫色的指痕,紫千豪咬牙切齿的道:“你这没有出息的东西,弟兄们血还在洒,命仍在残,你却只顾到自己兄弟的私情,苏言,孤竹帮的儿郎哪个不是他们父母的亲骨肉?”
  苏言猛的哭出声来,他“扑通”跪倒地上以额碰地,又跃身而起,用手背一把抹去泪水,提着刀冲向前去!
  苏恬肩头伤口已被他用撕下的衣襟草草包札,而血渍依旧过来,他快步来到紫千豪面前,满脸诚挚之色,咽着声道:
  ”大哥,大哥教训得是!”
  说罢,也返身奔掠向前,而此刻,孤竹帮的主力已将玉马堡的人马通攻至只隔着大石桥寻丈左右了!
  紫千豪冷然卓立,手臂高举三次,随着他手臂的起落,又是一只带着黑焰的火箭升入空中!
  于是——
  似是起自地底,来自幽冥,大石桥两边的庄稼地里,蓦地响起一片壮烈的杀喊之声,有若旱雷骤响,霹雳齐奔,在灰绿色农作物掩这下的田注中,刹时冒出来数百名青衣大汉,滚滚自两侧目抄杀上!
  玉马堡的主力人马此刻只剩下不足两百人了,一个手舞两尖棒的大汉急得暴跳如雷,他哑着嗓子大叫:
  ”李皮子,你带一拨人马往右抵,何大牯,你领一拨人马住左挡,快哪!”
  他呼吼着,两名壮汉立即残喝一声,各率着五十多个堡丁分朝两边迎攻上去,但是,这使着两尖棒的大汉却不知道他已犯下了一个绝大的错误了。
  孤竹帮的主攻人手经过这一阵拚杀,也已损了几近三分之一的兵力,他们虽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但如玉马堡方面仍旧结聚死拚,却也要费上一番功夫才能突破敌阵,如今玉马堡贸然将人手分散,正是自毁阵容。
  一心四刀中的老二苏恬额际青筋暴起,拉起嗓门火辣辣的吼:“孤竹帮,以命搏命,以杀止杀!”
  近四百名孤竹帮的勇士齐齐放声怒吼,刀如林,斧如雪,血肉飞溅中悍厉的冲杀上去,骨骼的碎裂声探合着肌肤的戮刺声,热腾腾的鲜血散溅标洒,人们在狰狞的吼叫,在悲惨的爆号,在痛苦的呻吟,须臾之间,玉马堡的阵势已被整个冲散,孤竹帮的人马一大半跟随着苏恬、苏吉兄弟杀进了玉马堡,剩下的人与两边抄上的伙伴联手,反过来将玉马堡的残余围在当中!
  金铁交击之声及钻震响,刺得人耳膜发麻,而孤竹帮的包围圈子已遂渐缩小,玉马堡的残余浴血死拚,却是力有不透了。
  玉马堡中,又谱起了另一闽惨烈之歌,妇女的尖叫,儒童的哭喊,成人的怒吼,老弱的颤泣,衬合着兵刃的闪晃,暴烈的叱喝,而门窗进碎,器具破裂,物体撞跌之声混杂着震撼人心,时时可见奔跑逃命的人影,捉对厮杀的好汉,青石牌坊的金色篆字匾在抖索,宛如一下子灰黯了焉。
  紫千豪寒着脸凝视了一阵,转过身来,泥土上躺着那叫菇儿的少女,她的脸色惨白,双目紧闭,粉蓝的头巾斜脱于侧,得出一片乌黑如云的秀发,左腮青紫了一大块,淡淡的血丝凝结于唇角,紫千豪知道,方才那一下子实在捣得不轻,他目光团过俯卧于地的六指攀月韦羌,他们父女两人躺着的距离仅有数步,此刻,不知他们有何感触,——假如他们还具有感触的力量的话。
  那边,伍桐满头大汗,面色发黄的仍在和他的对手力拔,他的步履跄踉,跃腾迟滞,显然已是吃了亏,不过那个中年文上却也面颊上一片湿淋淋的殷红,看情形也强不了多少。
  右侧的青纱帐一望无际,但见青色的高粱梢子时时波动,却少有声息传出,不知是这边的拚杀声太过激烈而淹没了青纱帐里的声音,还是青纱帐里的双方人马在捉着迷藏?青纱帐够大,有两三里方圆,假如双方要捉迷藏,这地方是够周旋了。
  紫千豪怪异的浮起一丝微笑,他大踏步朝伍桐拚斗的地方行去,每进一步,他发觉那中年文士的面色便难看了一分!
  淡淡的,他开口道:“先生,我的这位手下号称‘断流刀’,他与先生已较斗了数百招犹未能奈何先生,可见先生功力之精湛不凡。”
  中年文上铁青着脸,右颊的刀口翻卷如小儿贪婪的嘴巴,他的心慌意乱已可从他散滞虚疲的掌式上看出来,断流刀伍桐却在心里扎了底,这时胆也壮了,神也定了,出手换招开始遂渐凌厉,方才的颓势,在这片刻间扳回了三分!
  紫千豪微微点头,又道:“玉马堡已败,先生一副文土打扮,又未穿着灰色衣衫,显而易见并非玉马堡中之人,如今资方大势已去,先生久读诗书,想必知‘识时务者为俊杰’此言?”
  中年文上紧闭着嘴唇,不言不语,只是一个劲的游移攻拒,出掌如风,大有力拚到底的模样!
  紫千豪冷冷一笑,目光凝注着自己手中的四眩剑,安道:“孤竹帮素重江湖道义,决不以众凌寡,伍桐,将此人让我!”
  断流刀伍相大吼出声,马刀呼呼斩劈,刀光如涛中,他已奋身跃出,几乎中间没有一丝空隙,伍桐的身形甫始跃出,紫千豪的四眩剑且恰到好处的凑了上来!
  夺目的冷芒“唆”的伸缩映闪,中年文上好像觉得一下子跌进一个寒冽的冰窖之中,不禁满眼光芒幻掠,更且通体生寒,他喉头低吼,抖出十七掌焕然侧避,紫千豪的四眩剑在手中一旅,锋利的剑刃,已阻住了对方的退路!
  “嗷”的叫了一声,中年文士魂飞魄散的拚命倒仰,“呱”的一声轻响,他的三络柳须已被削掉了一多半!
  紧上一步,偏出十剑,再上一步,正出十剑,剑剑连环成串,锐啸破空声中,宛如二十剑自偏侧与正面同时攻出!
  中年文士血迹斑斑的面孔刹时扭曲得变了形,他汗水淋漓,手忙脚乱的东跃西蹿,情形狼狈之极!
  紫千豪淡淡一笑,四眩剑微弹直刺,低沉的道:“先生,你输定了,嗯?”
  中年文士眼见剑光幻迷不定的刺来,那颤抖的剑光就似点点的鬼眼,飘移不定,却必将择身上一个部位扎下去,他迅速得近乎疯狂的弹跃而起,但是,就在他的双脚刚刚离地,紫千豪的四眩剑已透进了他的小腿肚里!
  “哎晴!”
  这中年文上大叫一声,在空中一个筋斗翻了下来,他单足落地,硬想撑住,却在着地时一个踉跄摔跌出去!
  一侧的断流刀伍桐哈哈一笑,抢步上前,马刀的锋口,用力砍向这位文上的颈项——
  “当”的一声,马刀的刀刃却砍在紫千豪的四眩剑上,一溜火星中,伍桐赶忙抽刀后退,边有些征愕的瞧着紫千豪。
  摇摇头,紫千豪道:“饶了他吧。”
  伍桐一份他的龈牙,低低地道:“大哥,放虎归山,易纵难擒……”
  紫千豪凝视着半卧在地上,满身血污泥垢的敌人,他的目光冷沉而清澈,似一涨明净的流水直贯入对方的心底,又似寒夜中的星辰,晶莹中包含了无可言喻的深幽,直看得那中年文土浑身不自觉的起了轻微的痉挛,缓缓地,紫千豪道:“报上你的名号。”
  中年文上艰涩的润润嘴唇,沙哑的道:“周适……”
  紫千豪点点头道:“掌上才子周适?”
  中年文上伸手抹去额上的泥汗,紫千豪注意到他的五指在微微颤抖,于是,他平静的道:“若要寻我洗雪今日之仇,‘傲节山’上随时候教,不过,若没有侥幸,生死必将分断。”
  掌上才子周适咽了口唾液,呛咳着道:“紫千豪,我用不着和你说些场面话……但作定然知道,假如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紫千豪浓眉轻剔,他淡淡的道:“当然。”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我知道你与‘白羽’帮是亲家,而且和‘长白派’的掌门人也有渊源,你尽管来,江湖中的生涯原是如此,对不?”
  伍桐在旁边揉着胸口,气淋淋的道:“大哥,干脆做掉这酸儒算了,这老小子他妈口气倒硬,留着迟早也是个祸害!”
  紫千豪放能盾,道:“不,正如他所说,如果我们是他,我们也会有这种想法,现在,周朋友,不论你能不能走,你即时离开此地……”
  他又晒然一笑,道:“在我没有改变主意以前,你要知道,我是随时会改变主意的。”
  地上的掌上才子周适一咬牙,支撑着爬了起来,连腿上的伤口也不扎,任它流着血,一步一步的拐了出去。
  断流刀伍椅上前一步,左掌暗暗一比,紫千豪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目送着周适的身影消失于高低不平的田野之中。
  前面的混战已经结束了,除了有二十多名青衣大汉还在救治伤者及检视尸体之外,所有的孤竹帮人手全已冲进玉马堡中,地下,横七竖八的躺卧着累累死尸,人叠着人,人压着人,殷红的鲜血,触目惊心的洒印在这片广阔的庄稼地上,时而可见断体残肢,人类的肚肠腑胜已变得那么低贱不值,到处抛散着,扯挂着,那一张张发青色而失去意义的面孔写满了死亡的不甘与痛楚,但是,他们业已成为这样子,那千百张无告的嘴巴,欲要倾诉多少辛酸悲苦,却又皆是这般沉默……
  紫千豪微垂着眼帘瞧着右侧的青纱帐,那里面,不知道双方的游斗是否已有了结果?他很自信,“熊臂”罕明平时晕闭陶憨怔怔的,但在拚战恶斗起来,却是有数的几把硬手之一,他尤其擅长伏袭之战,现在,应该正是有所获之时吧?
  伍桐有些吃力的换了上来,低哑的道。
  “大哥,姓韦的快断气了,要不要救他?”
  紫千豪惊然一惊道:“当然救他,除他抵抗,我们是劫财不劫命!”
  伍桐咳了一声,道:“用大哥的‘九还液’?”
  微微点头,紫千豪道:“你自己服了保气固脉的内创药了么?”
  伍桐道:“早眼下了,要不,还能支持到现在哪?”
  无声的一叹,紫千豪悠悠的道:“用我们的血肉换饭吃,日夜担着辛酸,悬着凄苦,这一战,不知又有多少弟兄理骨荒野,亡魂飘零……”
  伍桐默默垂下头去,转身行向伏仆着的六指攀月韦羌身边,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镶翠金瓶,撬开韦羌紧闭的嘴巴,一口气将瓶中的淡黄色液体倾倒下去一半,始后,又熟练而迅速的为他将外伤敷药包扎起来。
  回头看了伍桐一眼,紫千豪起落如飞的奔向五马堡去,侍立大石桥上的四名青衣大汉向他躬身为礼,脸上都有掩不住的喜悦与兴奋,紫千豪挥挥手,迅速的奔入堡内,堡内的街道上,街巷中,可以看到横尸遍处,血迹溅在四月,此刻,孤竹帮的人马正在搬运玉马堡的财帛金银,一堆堆的置放在石板路面上,人来人往,却是十分忙碌。
  每个街口小巷,大宅小户之前,都有手握马刀,目光炯炯的孤竹帮大汉把守,看不见一个玉马堡的居民,当然,在孤竹帮离开之前,他们是不会仍照平常一样可以自由行动的。
  紫千豪放慢了步子,目光瞧着倒悬在更楼上的一具灰色尸体,眉毛轻皱,又慢慢转目端详着周围的建筑与地形。
  一个穿着黑色油布长裤的矮小个子大摇大摆的从一户人家里走了出来,这人一副五短身材,光头,而且小鼻子小眼,看去十分可笑,但身体却是异常结实,当然,他的外形是可笑的,可是,假如人家明白了他是谁,只怕便不会如此好笑了,这五短身材的仁兄,乃是早年横行于黄河一带的水果“毒鲨”祁老六,在黄河做水路买卖的客商或黑道人物,提起“祁老六”来,没有一个不是华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确确实实是那一带首屈一指的水上枭雄,他够狠,够辣,但却在一次与孤竹帮有关的暗镖生意中和紫千豪干上了,于是,祁老六栽了一个平生未有的大筋斗,也因此打心眼里佩服上了紫千豪,便像他所说的“借英雄,重英雄”那样投进了孤竹帮紫千豪的麾下,甘心情愿的放弃了他在黄河一带拚着老命打下的地盘,跟着紫千豪同进同出,担惊受险,而紫千豪也喜欢他,喜欢他的磊落性格,粗豪作风,尤其是,那为了一个“义”字可以卖头的赤胆忠肝。
  祁老六左手上托着一双沉重的纯金烛台,右手提着两口朱红大木箱,肩膀上还挂着一大串精巧衔连在一起的黄金如意,他一见到紫千豪,已不禁眉开眼笑的急急赶了过来,欠欠身,以他特有的粗嗓子道:“哈,老大,这一票还算肥,家家户户几乎都有那么三两金五两银的,尤其是标致的妞儿也不少,坏就坏在你所订的那些鸟规矩上,什么劫财不劫色噗,劫财不残命喽,咱们就是他奶奶的强盗,强盗还讲究那么多,不是像窑子里的浪货谈贞节么?
  我打五年前就不赞同,今天还是不赞同……”
  紫千豪安详的一笑,道:“好了好了,你的手下折了多少?”
  祁老六“呸”的吐了口唾沫,气呼呼的道:“如果不是他们躲在弄子里的暗箭伤人,我的孩儿最多只会损失个三五名,刚冲进来的时候冷不防挨了一阵箭雨,他奶奶就地躺下了三十多,本想叫孩儿们放他娘的一把火烧个鸡飞狗跳,只是一想起你那张阎王脸我就泄了气…
  …”
  紫千豪摇摇头,又道:“韦羌的家宅可搜过了?”
  祁老六顿时眼睛一眨动,他眉飞色舞的道:“喝,我的乖乖,姓韦的可真够得上一堡之主的气派,光看他那幢大房子,前三厅后六进,左厢屋右回廊,漆的是丹金朱紫,抹的是浅黄翠绿,这边画栋雕梁,那边飞橹重角,打磨的地,太师的椅,铺的是锦垫,盖的是绫罗,墙上挂着酸气冲天的字字画画,壁端悬着破琴烂剑,喷喷,我抽空去转了转,只怕派上五六十个汉子也一时搬运不完,妙极了……”
  紫千豪沉吟了一下,祁老六又道:“怎么着?老大要去看看?”
  淡然一笑,紫千豪道:“罢了,苏家兄弟呢?”
  祁老六“哦”了一声,道:“刚才还在,两个小伙子好似满脸愁容一”
  说到这里,祁老六眼神中有着颖悟之色的瞧着紫千豪,压低了嗓门:“是是……他们兄弟有人去了?”
  紫千豪默默颔首,黯然无语,祁老六叹了口气,道:“这叫他奶奶的‘将军难免阵上亡’,唉,吃这行饭就是这么回事,盼得了今天期不得明朝……日子将就着混,人味。谁也有个好好歹歹,只是路数不同就是了……”
  挥挥手,紫千豪似挥去盘据在他心上的烦郁,他低沉的道:“白辫子洪超及毛和尚孙寿呢?”
  祁老六眨眨眼,道:“老洪防上挨了一刀,不算重,毛和尚约莫受了点内伤,这秃驴却一边哼附着一边专拣值钱的东西拿……”
  忽地。祁者六想起了什么似的急迫:“对了,军膘子呢?这个混大虫怎的不见?”
  紫千豪知是祁老六平音与罕明相处得最是投缘,两人一向是焦孟不离,形影相随,同是一对洒鬼,又同是一对活宝,他转头朝后望了望,道:“罕明带着他的弟兄隐在青纱帐里,玉马堡有一拨人冲了进去,大约是由那韦芜的儿子率领,至今还没有见有人出来,可能是在里面缠上了。”
  祁老六咂咂嘴巴,他知道似这等混缠游战外面的人是不易相援的,否则,只有越弄越糟,但他也明白罕明乃是此中老手,仍带着三分关切,他低浊的道:“伏袭游斗是罕膘子的拿手好戏,别看他块头粗得像个狗熊,在地下爬行起来却是蛮滑溜……只是,希望他别把屁股翘得太高了……”
  紫千家哑然笑道:“不会的,要不,他皮粗肉厚,挨上两下子也无关紧要……”
  两人谈笑之间,那边一个体魄雄伟,满面红光,却是一头白发,又将白发扎成一条小辫子的大汉一拐一拐的走了过来,老远,他已拉开嗓子叫:“大哥,俺大腿上挂了彩啦,他妈的带红带红,又英又雄,这一刀子可是捅得不浅哇……”
  祁老六一酸牙,道:“别他妈的在大哥面前充能卖狠,摇身一变变成铁拐老李还充个卵?看你那副德性老子就想呕……”
  结着白辫子的大汉“呸”了一声,吼道:“你呕,你呕你妹子那条腿的,我洪超可是挨得起挺得下,不像你老小子活像武大郎再世,就他妈缺了根挑担子的扁担!”
  祁老六眼珠子一翻,正待反唇还敬,紫千豪一摇手道:“别吵了,你们见面就格杠,也有那么多精神?财物搬得如何了?咱们在日落之前就得离开此处……”
  随着紫千豪的话,祁老六连忙抬头看了看天色,而天色已经有些昏暗,原先时隐时现的阳光已经消沉,风呼号着,天地是一片灰苍苍的惨愁……
  那脑后垂着辫子的大汉回头大喊道:“金彪,传令俺们的弟兄将财物分妥搬运,立刻出发,叫祁六爷的小娃子们慢慢发财吧!”
  祁老六眼见一个膀大腰粗的汉子转身奔去,也忙拉开嗓门叫:“祁合呀,你他妈又钻进哪个狗洞去了?供老哥的人都自走了,咱们也得加把劲,一炷香内离开!”
  靠街的拐角处探出一张风干橘皮似的面孔,冲着祁老大践牙一笑,道:“这就好了,北街这边加上三条弄子全是我们洗,弟兄手脚不够,慢是慢了点,也不会差他们多远。”
  紫千豪舔舔嘴唇,对着祁老六和那结着白辫子的大汉——洪超道:“堡里你们几个多操心,商量着赶紧将东西理好运走,‘三家洼’我们的马队大约已等得不耐烦了,青纱帐里的接应我亲自去,洪超,苏家兄弟的人抽出一百名留下给我,其余的人由你们领着立即上道!”
  祁老大与洪超躬身应是,紫千豪挥挥手,转身大步离开,他的豹皮头巾,微微飘拂于肩,脚步是如此轻沉疾快,片刻后已行出堡门之外,站在大石桥的石马雕柱之侧,他的目光有些古怪的投注于右面的青纱帐中。
  田野中,断流刀伍桐蹩着眉走了过来,紫千豪转向他道:“伍桐,弟兄们带伤的有多少?”
  伍桐一皱那双流眉,道:“光外面就有一百五十多个……”
  紫千豪沉稳的道:“你与带伤的弟兄们先到‘三家洼’去,叫洪超与祁老六的人负责护送,公孙寿的人背运。”
  伍桐咽了口唾沫,道:“要不要将掳俘的人带走?”
  紫千豪道:“一个不带!”
  说着话,有近百名青衣大汉已快步自堡中奔来,一个生着大酒糟鼻子的矮汉带头,紫千豪一看之下,拍拍伍桐的肩膀:“好了,你赶快好好养息,记着战死的弟兄就地掩埋,头领以上的弟兄尸体负运回去,我现在立刻进入青纱帐里协助罕明。”
  伍桐垂手躬身,紫千豪向那百名属下一招手,百名青衣大汉已迅速分开,迅捷无声的进入那片深沉无涯的高粱地里。
  紫千豪身形微掠,“恻”的一声,有如一头隼鹰般斜斜飞进了青纱帐里,青纱帐里,在起伏不平的田脊上,在阴沉浓密的高粱杆枝叶中,时时可看见死尸卧仆着,才追进去一段,差不多全是身着发衣的玉马堡角色,而大多数又是利矢穿身毙命,小心的往前搜探,于是,高粱地开始零乱,枝杆也有一片片折断践踏过的痕迹,枯杆断处大部分都十分整齐,显然是用利器削落的,晤,有穿着青衣的尸体出现了,孤竹帮的弟兄们面色慢慢沉重,目光忧虑的往四周更仔细的搜视起来。
  踏着灰褐色泥土,踏着急章作响的残叶断杆,青纱帐里笼罩着一片沉因与灰黯,空气中有着冰冷的幽寂与寒酷,紫千豪沉着脸,俊逸的面容上似蒙上一层青雷,在高粱地技杆的灰祝光线下,越发映得他的神韵威猛狠厉,有一股子凝聚成形的慑人之气。
  半伏着身子走着,搜索着,除了沙沙的脚步声之外是一片沉默,紫千豪回头招招手,那个长着酒糟鼻子的矮汉已急步跟了上来,紫千豪低低的道:“情形有些不对,你觉得么?”
  矮汉有些紧张的道:“是的,好像已经发生了意外……”
  紫千家提起右手握着四眩剑擦擦下颌,道:“只要发现敌踪,不论在任何情形之下,给我狠斩猛杀!”
  矮汉连连点头,他们又加快了速度往前携夫,又走了顿饭时光,视线所及,已不禁使孤竹帮的好汉们大大震惊,甚至连紫千豪这等久经风浪的霸主绝才也有些心跳神凛面上变色!
  眼前,青纱帐倾倒了极大的一片,到处倒卧着身穿河灰不同衣衫的死首,这一片尸体,约有近四百余具,还有百多人凌乱的躺在另一边,这百多个人个个脑袋稀烂,胸腹洞穿,手中兵刃抛弃一地,那些兵刃,都是一式的马刀强弓,这百多人,完全是青一色的青衣!
  空气中浮荡着浓重的血腥,已成紫色的血浆血丝粘挂在周道的高粱秆叶上,死一样的寂静,血一般的悲惨!
  好一阵——
  紫千豪闭闭眼睛,冷冷的道:“牟头领,检点我方遗尸,特别注意罕把子的尸体!”
  那姓牟的矮汉一抽鼻子,挥手,百名孤竹勇士立即涌上,开始一具具的翻检起来,每个人的心都往下沉,脸色宛如阴毁密布的天空。
  缓缓在四周巡走,紫千豪锐利而仔细的向每个角度里搜视,眼前的情景十分明白,一定是伏袭玉马堡来人的孤竹所属在混战中又骤遇外敌,而且,看情形像只是一个人干的事!
  忽然,一声惊叫传入紫千豪的耳中:“这是罕把子手下的林维林头领!”
  紧跟着,另一个呼叫也纂的响起:“可怜啊,孙头顿也死了,看看这血糊糊的脑袋!我认得他,他的右手缺了一根小指……”
  人影一闪,那姓牟的头领已奔了过来,急促的道:“大哥,尸体中找不着罕把子的遗骸,可能,可能他还没有死!”
  紫千豪深沉的道:“地下的人有活的么?”
  姓牟的头领一摇头,道:“全死了,干干净净!”
  紫千豪一咬牙,狠厉的道:“光凭玉马堡的人他们没有这个能耐!罕明一定是又遭到意外之袭才落得全军尽没,我说什么也要找出这个人来!”
  姓牟的头领两眼圆睁,惊异的道:“什么?只有一个人?”
  紫千豪重重的哼了一声,几近咆哮的道:“叫弟兄们朝前搜,尽量把距离拉开!”
  说着,紫千家已猛然转身,领先往深沉的青纱帐里行去!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30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三章 敌中敌 锤迷前幻
 

  天色慢慢的黑了下来,暮霭四合,而西北风在昏黯的大地肆虐的呼啸旋舞,高粱杆子波浪般起伏摇晃着,哗啦啦挤倾之声宛如多少冤魂厉鬼在嚎陶噪泣,孤竹帮的好汉们吊着心在暗地里搜寻着,黑沉沉的四周,仿佛有阴影幢幢,仿佛正潜伏着一些难以察觉的危险陷阶!
  忽然,紫千豪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恨得自己捶了自己一拳,立即停下步子来,待大队人马从他身边经过,他向其中一个弟兄轻急的讲了几句话,于是,当这一排搜索者走过去的时候,紫千豪的身影已快得似是一股轻烟,无声无息的隐蹿入侧旁密密的青纱帐里!
  这样一来,孤竹帮的大队在地里走着,而紫千豪已隐在一边,他小心翼翼的隐蔽着,紧紧跟随,目光如电般尖锐的朝周遭探寻……
  又过了一阵,又走出了一大段路,嗯,这片广大的高粱地开始往下倾斜,紫千豪正在感到失望的皱起了眉头,一声低微得几乎不可闻的呻吟声已幽灵似的响起,但是,却在刚刚响起的时候又幕的中断!
  那声音响起得如此轻渺,又中断得如此突然,经验老到的紫千豪即时便已分判出来这是一个受伤的人在呻吟时被猛的捂住了嘴!
  嗯,他狠毒的一笑,够了,虽然只是这一刹那,他已可准确的找出那声音传来的地方,那地方,不错,隔着他的右侧约十丈之处!
  孤竹帮的大队还在后面,沙沙的脚步声,身体擦过高粱秆子的沙沙声,在几十步之外都听得清清楚楚,是的,在青纱帐里的大队人马行动,要想一点声音都不带出,的确是相当不容易的!
  紫千豪心里明白,大队人马搜寻而来的声音,自己固然听得到,对方那隐在暗处的敌人也一定听到了,或者,他随着自己方面的移动而掩饰他自己的移动,或者,他正在准备找一处适当的地方再突然下手,这两个推断,紫千豪知道,以第二个更为可能,否则,他不会隐候至今仍未遁走,于是,他慢慢的往前移去,心里在愤怒的叫:“来吧,朋友,你我大约都是崇信‘先下手为强’这句话的哥们!”
  从高粱杆的间隙中,从起伏不平的田脊上,他有如一头凶悍而轻捷的黑豹,迅速扑进了七丈之远……
  谨慎的伏了下来,他拨开了高粱杆子,凝聚目光往前看去,于是,在好一阵之后,他终于发觉了一个黑黝黝的东西隐伏在微微斜下去的一条田脊之中,紫千豪立刻便看出那是一个人的背影!
  急速的吸了一口气,他将腰间的短斧摆在适手的位置,紧了紧胸前的皮鞘,全身骤起,像一股狂凌的旋风,其快如极闪的电闪,那么暴烈的猛扑而去!
  当他身形甫出,那隐伏着的黑影似已有觉,慕的转首瞧向这边,但是,当那人方才转头,紫千豪的四眩剑已在一片夺目的寒光中有如江河决堤般急罩而下!
  黑影冷冷的一哼,一团泛着蓝色光芒的物体倏迎而上来势之快,竟几乎与紫千豪的攻击难分先后!
  凌空的身形碎然横起,紫千豪手臂微抖斜出,四眩剑在眨眼间幻成道道流光,有如一片斜落的暴雨,自右侧成排成股的急洒敌人!
  那人口中微噫,却仍然悍立不动,手中盛汪汪的兵器翻飞砸劈,又快又沉,左肩一扭,一抹银光已斗然戳向紫千豪咽喉,出手之迅捷狠厉,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这一来引起了紫千豪的真火,他双足一并,笔直落他左手一推右肘,四眩剑划过一道圆弧,在圆弧中,剑刃破空飞斩,“当”的震响,对方那柄泛着蓝光的兵器已“呼的荡开,一溜银芒也歪到一边.
  这正是紫千豪“轮回十八式”中的第十八式“沿圆投世”!
  于是,那人虽然强撑,却仍身不由主的被震退了两步,紫千豪满脸杀气,暴叱一声,他赖以保身护命的精绝之技“大魔刃”手法已倏展而出——
  四眩剑“嗡”然抖额,仿佛一条飞龙,在闪过暮色的瞬息间骤然散为千百条光雨,那阵夺神迷魄的光雨还在空中映现,宛如来自虚无,四眩剑却已自另外一个方向,另外一个角度神鬼莫测的暴刺对方小腹!
  那人脱口惊呼,银色的兵刃横起硬拦,泛着蓝光的物体拼命捣向紫千豪胸膛,在猝起的连串“叮当”撞击声中,“呱”的一响,这人的肩头连衣带肉已被削去了一大片!
  忍着痛,这怪客猛一倾斜,身形如箭般射向远处的青纱帐,紫千豪大吼一声,手腕倒翻,没有看见他手法上的任何过程,九柄弯刃飞刀已闪电般泻去,甫始穿入青纱帐的黑影闷哼出声,略一踉跄,竟依旧毫未迟延的奔逝于流沉灰苍之内。
  紫千豪与那怪客自交手至结束,从头至尾只是须臾之间,至多不超过寻常人走十步路的光景,而方才他们却已数度在生死界上打转了。
  匆匆来至方才那黑影隐伏之前五步,晤,不错,卧在地下的果然还有一个人,紫千豪微微俯身,沉声道:“罕明,是你么?”
  俯在议下的黑影蠕动了一下,喉头窒息着“晤”“晤“作响,嗯,紫千豪不禁笑了,这不是那憨汉罕明是谁?
  剑尖一挑,罕明双手倒缚着的牛皮索已被切断,紫千豪将他翻了过来,扯出塞在他口中的一大团青布,再割断了他脚上的皮索,低低的道:“怎么回事?你伤了不曾?”
  借着青纱帐里微弱得与夜色无异的可怜光线,紫千家看见罕明的脸色泛灰,浑身是血,衣衫也破碎得不成话了,
  他焦急的道:“罕明,你安好么?伤在哪里?”
  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罕明一把抱住了紫千豪,带着叹声,沙哑的低嚎道:“大哥……我栽了……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兄弟们……哦该死……哦该死……”
  紫千豪温和的轻拍着他,低柔的道:“没有关系,我并没有责怪你,弟兄们也不会责怪你,来,罕明,别难过,休息一会儿,好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说话间,后面已现出幢幢入影.快速而轻沉的往这边包抄而上,黑暗中,马刀的寒芒泛闪不息!
  紫千豪威严的咳了一声,道:“牟生,你招呼弟兄们放哨安卡,在这里暂时效息一会。”
  那幢幢的人影果然正是随他而来的孤竹帮人马,叫牟生的那名头领匆匆奔来,酒糟鼻子上冒着汗珠,他一眼看到罕明,已不禁惊喜的喊叫起来:“罕把子……罕把子,你可急死我们了,天保佑你无事,孤竹帮的哥们不是容易认命的……”
  随着他的叫喊,所有孤竹帮的儿郎全已欢呼雷动,挥舞着手中马刀跳跃起来,这一呼一叫,却使罕明的两眼泪水夺眶而出,他紧抱着紫千豪,号陶大哭:“我没有脸啊……大哥,我没有脸啊……你交给我的人一个不剩,就只活出我来,我哪里还敢见人啊一”
  紫千豪喝止了手下们的欢呼,轻轻扶着罕明坐下,深沉的道:“不要哭,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罕明用手背抹去眼泪,又得了一把鼻涕,抄着嗓子道:“我奉大哥之命,按照原先布置以强弓射杀对方……当时五马堡的灰孙子里就有一个浓眉大眼的浑小子与另一个大个头带着人冲了过来……”
  紫千豪冷然道:“那浑小子乃是六指攀月韦羌的独儿!”
  揉揉鼻子,罕明又哑着嗓子道:“我啃他娘的,他们一冲过来,我便带着人往里退,”
  一面退,一面抽冷子放箭,青纱帐够密够暗,一路下来,他们约莫两百来人只剩下了一半…
  …呕,我就挑了个好地方围上去硬杀,他们那大个头没有几下子便头沾了地,其余的人也乱成了一团,伤亡极为惨重……我正待将他们就势一网打尽,不想却忽然从暗里窜出来一个黑衣裳黑面罩的小子,右手一柄‘千推锤’,左手一把‘无耳短戟’,身法快得不能说,出手又狠又辣……唉!我们百十个人一起干他,非但没有沾上人家的边,没有多久已躺了一地…
  …我拼命与他周旋,到头来背上挨了一锤,腿上戮了一戟,还吃了他打了二三十个大耳光,又将我搁了起来……”
  紫千豪平静的道:“可就是方才那人?”
  罕明连忙点头,提着气道:“就是那狗娘养的东西……他一直提着我伏在暗处,还想算计后来的弟兄……大哥啊,今天若非是你,那场面真是不敢想啊……”
  沉思了片刻,紫千豪又道:“看得出是哪一路哪一派的手法么?”
  “唉”了一声,罕明苦着睑道:“看不出来……大哥,你不是也与他交过手么?”
  紫千豪呼了哼,道:“废话,就那几下子他已跑了,我是问你有没有点似曾相识的印象?”
  罕明摇摇头,道:“我只是一个劲的又急又气……一面担心自己,一面还担心后来的兄弟遭袭,其余的什么也顾不得了……”
  紫千豪咬着唇想了一阵,慢慢地道:“那人功夫精湛卓绝,极不好斗,而且反应快速,身子利落,江湖上这等人物尚不多见……不过,他蒙着面,可见是怕我们认清他的庐山真相,这可证明一点,此人定在以前与我们有过什么纠葛!”
  叹了口气,罕明呐响的道:“当然……要不他会是吃饱了?”
  站了起来,紫千豪道:“染我血者,我亦必染他血,这是江湖上的传统规律,罕明,我们会找回来的,不论要多久时间,费多少周折!”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韦羌的儿子可曾战死?”
  罕明咽了口唾液,低声的道:“跑了,就在那个程咬金半路杀出来的时候!”
  紫千豪苦笑一下,回头朝站在一旁的牟生道:“牟生,下令弟兄们回去将青纱帐里的尸体就地掩埋,妥善以后立即技队返回三家洼1”
  牟生躬身答应。返身去了,罕明可怜兮兮的道:“大哥,回山以后,我愿接受家法…
  …”
  紫千豪一挥手,淡淡的道:“错不在你,此次席卷玉马堡,大家都尽了力,回山后,我立即单骑前往寻找今夜暗算我方之人,天涯海角,必要将他抖出!”
  舔舔嘴巴,罕明低低的道:“大哥,别忘了三月之前,‘白眼婆’约你赌斗之事,一山不能存二虎,这是咱们吞她的时候了!”
  紫于豪沉稳的一笑,上前平抱起罕明这庞然大物,边道:“忘不了,还有十九天便是‘仙鹤’与‘白眼婆’之会,这一会可是生死宴,白眼婆老子觉得她没有什么可怕,令人担心的是‘青城派’可能会为她助拳。”
  罕明忧虑的道:“大哥指的是青城派‘宝云三子’?”
  豁然大笑,紫千豪道:“正是!”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31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四章 傲节山 不屈之会
 

  这是一片顺着高坡生长的深莽松林,松林后面.有一条五尺宽窄的青黑色石板小道回转延伸到那座形势险峻峭拔的大山上,这山,方圆约莫有七八里地,高低也有五六十丈,远远看去,活像一只巨大的、栖息着的敛翅神鹰,是那么坚定、雄厉、无畏的挺立着,仿佛随时可以振翼唳啸一飞冲天;山脚下,到处都是丛丛的竹林,山腰之上,则是一片片都火的秋枫,山的名字,却与“鹰”无关,它,叫“傲节山”,是“孤竹帮”的根基,也是西睡一带的老民们提起来既敬又畏的龙泽虎穴,值赫的名声,就如同这山一样,那么傲然不屈的俯瞰着数百里的凄迷荒原。
  青黑色的石板小道管伸着,穿过竹林枫野,一段一段的延展上来,在起伏峻险的坡壁上境蜒,一直通到一面短崖之前,这片断崖上撑天下拄地,壁面光滑峭陡,寸草不生,有若刀劈斧砍,又像是大地初凝之时突裂的一道缝口,壁上长着湿黑的苔薛,在蒙漫的雾红迷罩下,越发显得深不可测,有如火炼地狱的入口……
  断崖的对面,却高出断崖这边两丈有余,那边,是一片炫目的红枫林子,到处全错落着奇形怪状,雄、巧、猛、雅的莹白巨石,看上去令人产生一种沉静宁远的感触;而短崖的这边与那边,便连接着一条以网缆为径,铁板做面,两侧拦缀着拇指粗锦索网的悬空吊桥,这座吊桥宽有寻丈,自这头到那头,足有十五丈长,两条人臂粗细的巨形网缆贯穿连接,巨缆之下,双边尚有三十根碗口般的铁索吊连桥身,以为平衡之用,这座吊桥的筑成是雄浑而壮观的,但是,纵然它是如此巨大,两边的嵌接处是那般深固的分别缠钉子四块摇出山壁的八尺多宽的巨岩之内,在强劲的山风下,桥身却依然摇晃不停,宛如一个悬空的摇篮一般。
  从这边的断崖顺着吊桥过去,到了那一头,嗯,便是好宽敞,好恢宏的一条白石大道笔直地通往那片枫林,这条白石大道沿着山势往上去,道路两边每隔百步便雕凿着一只精巧细致的尺许高石狮,石狮与石狮之间,还砌着“寿”字图案的花砖矮栏,就是如此雄浑而华丽的迄添上去,路面,可容五马并驰!
  凄艳的枫林,外密而内流;进了枫林,便有一片足令任何人心荡目眩的奇景出现在眼前,一层层的楼台亭阁林比而连,步步高升,依着山势,一层一层的以梯阶状排筑着,红墙绿瓦,画栋雕梁,回廊飞旋,钩心斗角;高翘的格线,对着朱紫的花栏,金闪的风铃映着白大理石的莹阶,而雾烟袅绕在这一片灿宫神府之间,缥缥渺渺的,源清脆脆的,更有着一股特异的美,特异的韵味,那华贵,那瑰丽,那高雅,直令人疑心此地已非人间。
  由枫林边缘通到这片楼阁之前,连着一条更为宽阔的白石大道,大道两边,各竖雕着十二支雄浑的“蟋龙柱”,柱是黑色,但雕盘在柱上的那条石龙,却是莹白如玉,栩栩如生,须角精细,那昂首穷目之状,宛如随时皆欲乘风而去。
  沿着这条大道走到尽头,上可以仰视层层宫殿似的雾中楼台,彩色鲜艳,迷神夺目,回首顾盼大道,雄伟壮丽,两侧枫林艳红如火,真是好一种享受,集视觉之快,心触之愉。
  从大道的尽头再往上去,则是十二级宽有两丈长高各约尺许的石阶,石阶用稿黑相间、纹理细致的“斑滑石”砌造,既光润,又明亮,影光景象倒映于石面,清晰如镜,予人一种凉沁清例的感受,两只巨大的青铜狮子分左右蹲坐在石阶两边,一座美仑美矣,高大恢宏的楼阁,便矗立眼前,这栋华丽的巨厦,有着一股威赫的气势,令人见了,无形中便会生出一种震慑畏缩的感觉……
  巨厦的两扇银白色雕缀着两枚斗大狮头兽环的沉重大门顶上,镶嵌着三个庄严肃穆的篆体金字:“不屈堂”!
  现在,正是黄昏。
  不屈堂的二楼上。
  这是一间宽大而温暖的屋子,地土铺着斑金色的虎皮,六把紫藤大圈椅摆成一个圆圈,椅上登有厚软的锦绣坐垫,中间是一张黑漆油亮的描金兽腿几上放着一盆清逸脱尘的“泪竹”盆景,靠着一扇宽阔的福寿格子廖,是一张桃花木坐榻,榻上设有一幅能皮,瞪目掀唇的熊头正朝着榻外,好.一到猛悍神态,雪白的墙壁上,是一幅长宽各有丈许的巨月,画的是“霸王别姬图”,笔力苍劲雄浑,着力如刀,整个画面,全是以火焰般的血红与墨汁般的浓黑为主色,另外村以激愤的艳紫与灰黯的郁绿;无论画上的人物,陈设、背景、远影,都带着强烈的悲怆色彩,激愤的凄凉韵息,不屈的傲然之气;洋溢着一片深挚的爱,血腥的美,慑人的壮,那楚霸王,那虞姬,那正在击鼓的卑将,那执戈于虎帐外的卫士背影,都似是隐在一层似真似幻的薄雾中,宛如他们就是活生生的跳跃在你的眼前,逼真得可以使任何看见这幅画的人感到窒息.感到慑愕,仿佛已听到略略的鼓声,霸王带着泪硬的狂笑,虞姬断人心肠的咽噪,以及,以及四起的,缓慢而悠长的楚歌……
  在九盏巨大的水晶灯那明亮如银的光芒下,屋中,有五个人正坐在紫藤圈椅上,五双眸子全怔怔的注视着矮见旁的一只三鼎铜大火炉,炭火熊熊地燃烧着,闪耀着隐隐的红光,时而有间歇的“劈啪”声轻轻爆响,五个人却全似未闻未觉,组结的眉宇间,散发出掩隐不住的忧愁,好似心里全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
  于是,有徐缓的脚步声自下面传至,逐渐来到外面,五个人连忙站起,他们方才站好,那扇褐色的桧木门儿已被推开,一个四旬左右,长目如凤,通管鼻,薄唇如削的青衣中年人大踏步走了进来,这中年人面目冷峻,深沉似海,周身带着一股无可言喻的寒酷气息;他进来之后,却并不直接移步,反朝一旁让出两尺,毫无表情的道:“大哥到——”
  雍容而优雅的,中年人话声甫落,紫千豪已缓步行入,室中的五个人齐齐躬身为礼,紫千豪一挥手,笑道:“有劳各位兄弟久候了……”
  说着,他走到坐榻之前,舒适的靠了上去,那中年青衣人赶忙抢到一侧,自坐榻之下拿出一具檀木扶手,一具两头叉起的黑玉剑架安置妥当,又静肃的站到一旁。
  室中的五条汉子自然站着,一个是位面膛微赤,蓄有大把黑胡子,双目炯然如刃的魁梧大汉,他身躯结实,强健肚硕,像是一座小山似的,在眉眉梢边,有一块刺目的青色疤痕,此刻,正紧紧地闭着嘴巴,眉心微锁;站在他旁边的仁兄,却是生得又瘦又矮,黑得活像一块炭,那袭青袍罩在他身上,和套在一根矮竹上没有两样,第三个是位面目俊俏,气度高雅的年轻人,他那双修长而白皙的手正在不停的援揉,看得出心中怀有极大的隐忧,年轻人之侧,站着的是个白髯如雪,肥胖得像个冬瓜般的老者,这个人头顶牛山滔滔,油光闪闪,再衬着他的大眼,小鼻,小嘴,看上去十分滑稽可笑,最靠那边的一位,体格壮实得几乎离了谱,他不但高出其他的人大半个脑袋,就是手臂也有一般人的大腿粗,虽然他穿着宽大的衣衫,却仍旧能令人感受到那股子压迫过来的焊猛之气,那一种无可言喻的力和勇的流露;虎背熊腰四个字来形容此人都已嫌不够尽致,不用说动武了,光是瞧瞧这位巨人那黑里透红,肉往横生的狩野面孔,也足够使寻常人打心眼里起疙瘩,那双浓黑如刷的眉毛,狮鼻,方口,那满脸的酒刺,吃人似的环暴眼,老天眼,和一只猩猩哪里还有两样?
  轻轻地,紫千豪吁了口气,道:“五位请坐,无庸拘礼。”
  这时,五个人才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紫千豪的目光—一瞥过这五张熟悉而忧虑的面孔,淡淡一笑,又道:“还有三日便是我与白眼婆、仙鹤二人约斗之期,这一战,当然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微掀身上紫红色洒银竹碎叶图案的长袍,抽出插在腰上的“四眩剑”反手搁在玉剑架上,然后,他徐缓的道:“但是,各位弟兄非仅不预为祝贺,反而个个在此愁眉苦脸,眉心深结,这,莫不成表示各位对我此次出战没有信心,怕我紫千豪一去不返么?”
  年轻人心中一急,赶忙道:“大哥,你千万别如此想,只是大伙全为大哥你担心,这一战非同小可,大哥胜,则本帮可立干百年不朽之基,大哥败,孤竹一帮只有拱手退出傲节山,让白眼婆那干手下在这片大好肥土上活跃称能,让仙鹤的狂笑响遍黄土疆陲了……”
  紫千豪点点头,安详的道:“贝羽,你说得对,但你又怎知我们会败?”
  叫贝羽的年轻人正想说什么,那矮胖老者已一拂白髯,语声朗润的道:“老大‘叫天驴’去探得的消息不太好……”
  紫千豪目注那瘦小黑汉,凝重的道:“你说说看,胡老九,我们集在此处,主要就是听听你的信儿。”
  黑脸矮子狠狠地瞪了白髯老人一眼,吞了口唾液,道:“大哥,白眼婆子这老夜叉已请到了青城三子助拳,他们设了四关准备与大哥较量,青城三子是第一阵,白眼婆是第二阵,仙鹤是第三阵,还有一阵,连我得到消息的时候都差点把一颗心提到喉咙上;这最后一阵的主儿,就是号称‘南剑北刀’的‘南剑’关心玉!”。
  “关心玉?”紫千豪哺哺的念了一句,他知道这关心玉是一号什么人物,更明白此人在中原武林中占着何等的地位,江湖上一直流传着这么一首俚词儿:“江头水奔流。本剑一刃横来阻;腊月雪粉粉,不及老关青锋洒于灯!”,这关心玉,是武林中的鼎足之材,有着威赫的名声与庞大的潜势力,他的名字,几乎与金字招牌无异,在南方的湖广一带,顶着他的名字就可以横吃十八方了!但是,令紫千豪感到意外的是他与此人素无恩怨可言,根本是河井水互不相犯,如今这位武林大豪却找到他的头上,这,不是太透着玄异了么?
  沉吟了片刻,紫千豪又道:“老九,你知道姓关的为什么忽然会这样做么?好像我从来和他没有结过什么梁子?”
  被称为“叫天驴”胡老九的这位仁兄,闻言之下抓了抓头皮,低沉的道:“大哥,姓关的这几日才从中上赶了过来,而且一来便和白眼婆搭上了线,听说是白眼婆先去约见他的,以前像是也不太熟……”
  紫千豪颔首道:“我在问,他为什么会和我们为难?就只为了白眼婆去约见他么?”
  胡老九打了个哈哈,忙道:“不是,呢,当然没有这么简单,半个来月之前,大哥,我们不是洗过王马堡么?唉,说什么也想不到玉马堡堡主九指攀月韦羌老鬼的那个女儿,非但早就认了姓关的为义女,而且,这位大闺女与姓关的宝贝儿子更是一对,两情相悦,要好得紧,凭着这些瓜葛,关心玉怎会不拿码子来插上一腿?奇的却是白眼婆的消息好快,她脑筋转得可真叫灵光……”
  紫千豪含蓄的笑笑,道:“韦羌的女儿,是否就是那个叫什么‘茹儿’的?”
  胡老九回答道:“是的,大哥可曾见过?”
  紫千豪笑道:“曾经见过,还吃我赏了她一剑柄!”
  旁边,白髯老人把髯笑道:“这,可不更麻烦了?”
  胡老九哼了哼,道:“秃肥,在外头,你他妈道貌岸然,一副凛然不可侵犯之状,提起‘银髯煞眸’贺长孙来,任谁也自心中打三分惧,其实哪,你老小子就只会讲风凉话,伸方便手,余下的就全叫人家顶了,我他妈‘青影子’胡老九第一个就看不顺眼,操的!”
  肥胖老人呵呵一笑,摸着圆鼓鼓的大肚皮道:“胡老九呀胡老九,我老人家说两句话你都听不得了,将来你还能分口饭孝敬我老人家吗?”
  胡老九双目一瞪,怒道:“秃肥,你不要出不上点子光在这里打岔,现在是谈正事的时候,情势又对我们不利,你他妈老嘴无牙净放些什么轻巧的屁?我——”
  他们两个刚顶了两句,那位赤面虬髯的中年大汉已见一沉脸,威严的道:“不要吵!”
  坐榻上,紫千豪安详的道:“没有关系,反正是大家自己弟兄,老苟,对这件事,你有什么高见么?”
  被称为“老苟”的这位豪土,不是别个,正是孤竹帮中地位仅次于紫千豪的二当家“青疤毒锥”苟图昌!
  苟图昌面对紫干豪,沉声道:“老大,这件事,正如老大所说,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老大此去,非但冒着本身生命的危险,更担负着我孤竹一帮的盛衰存亡,是而我不赞同老大先前所说的单刀赴会的方法!”
  紫千豪咬咬下唇,半晌,他道:“那么,你的意思呢?”
  双目中寒光暴射,苟图昌狠辣的道:“我的意思是点齐帮中好手,调遣一批死土,以狂雷撼山之感闪袭白眼婆的老窝‘银坝子’,用疾电炫目之速杀他们一个鸡犬不留!”
  年轻人贝羽也附和着道:“大哥,我支持老苟的想法……”
  苟图昌深沉而有力的又追:“老大,白眼婆这帮人,与我们孤竹帮做对为难,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自宣老大掌帮的时候他们即已如此,无时无刻不在抽我们的后腿,拿暗亏给我们吃,十五六年以来,我们不知道憋了多少气,忍了多少辱,在我们帮里处于四面楚歌的时候,风雨飘摇的时候,甚至一干兄弟在饿肚的时候,白眼婆他们还落石下井,抽冷子赏我们冷箭,吞掉我们的生意,将讯息出卖给仇家,更暗中坑害我们的弟兄,老大,宣老大那时不肯与他们翻脸,是为了我们本身力量不足,深怕闹了个两败俱伤,吃别人得了便宜,但如今不同了,如今我们早非昔此,现在不吞他们,不报这仇,更要等到何时?”
  贝羽也插嘴道:“大哥,我自授褓之时便被宣老大收养至今,宣老大从不以一个孤儿来待我,他爱我如同自己的儿子,视如他的骨肉,宣老大的隐忧我心中明白,银坝子这帮人他一首引为大患,早年如此,今日亦然,大哥,我们不能让宣老大在九泉之下还为我们担忧,更不能忘掉这些年来的教训,一山不能容二虎,大哥,是我们为宣老大出口气,香孤竹帮泄恨的节骨眼了!”。
  双手紧紧握拳,苟图昌紧接着道:“老大,但铲除他们却不能用你这等侠土豪杰,光明磊落的方法,这是对着正道人来的,对白眼婆那一干人,只能用阴邪的手段去整治他们,就如同多年来他们一直以那种方法对付我们……”
  紫千豪的手指轻轻摩举着身子下面的白熊皮,徐缓的说道:“这些,我全想到了,今天我之所以下定决心要和白眼婆及仙鹤一斗,主要的原因也全在于此;宣老大的抑郁,以及大小累集起来的怨愤,当然,各位也都和我同样知道银坝子那拨人非是易与之辈,因此,我不想为了这件事而伤了我孤竹帮的根本,换句话说,我反对以此等行为牺牲我的弟兄,我想,以我一己之力应该可以应付,而且,由我一个人去,这在多日以前即已决定,我不能更改,也不许更改,你们要相信我紫千豪的决心!”
  室中的五个人全沉默着,好一阵,苟图昌才低沉的道:“老大,你……你是孤竹帮的根,孤竹帮的本,大伙全信赖你,听从你,只要你一句话,谁也甘愿把脑袋奉上,只是……
  大哥,你自己却不可稍有失闪,否则,我们就全散了……”
  贝羽也激动的叫:“大哥……”
  紫千豪淡淡摇头,道:“你们的心意我十分明白……你们可以释怀,十几年来,我经过的凶险够多了,什么样的场合也罩不住我,我还不到殒命的时候,我会回来,会顺利解决这些危难,你们记着,‘魔刃鬼剑’紫千豪气能凌天!”
  五张面孔耸然动容,苟图昌咬着牙道:“老大,让我随你去!”
  胡老龙与贝羽也急道:“不,我陪大哥……”
  贺长孙一排白髯,传老卖者的道:“大家别争,我嘛,多少也见过点世面,经验也丰富些,当然是由我跟老大跑上一遭。”
  从来没有开过口的那位巨无霸这时启齿了,声如闷雷:“大哥,还是我,呢,去吧月一摆手,紫千豪道:“我自己去,连左丹都不能随行!”
  坐榻之侧,那面容冷峭的中年人有些焦煌的看着紫千豪,他想说什么,但又忍着没有说出来,紫千豪平静的道:“用我的血洗我们的恨,用我的命制敌入的命,用我的气破对方的胆,就是如此了,老苟,在家里,你主持一切,多耽着点!”
  苟图昌深深明白他们这位大当家的个性,那是斩钉截铁的,说一不二的,只要他决定了,他便会硬干到底,而不管这其中将要经过的过程是如何艰辛与坎坷!
  于是,苟图昌垂首无语,贝羽却急切的叫道:“大哥,若是你万一敌不过他们,如果万一你永远回不来,你,叫我们怎么办?”
  苟图昌闻言之下,心中大恐,他慌忙欲待叱止贝羽,却已不及,果然,紫千豪面色立即阴沉下来,他冷漠的道:“贝羽,我不会那么糟,若是真回不来,至少,银坝子亦将成为血海屠场,一片焦土!”
  贝羽神色青白,冷汗洋洋,他低下头去,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讲话,室中有一股令人窒息的锻闷,好一阵子,紫千豪才站了起来,缓慢的道:“老苟留下,你们可以回去歇息了。”
  于是,其他四人没有谁还敢多提一个字,行过礼后,鱼贯出门而去。
  苟图昌目注紫千豪,轻轻地道:“老大,你真有把握?”
  紫千豪笑笑,那笑,包含了多少迷怅与怆然,他低深的道:“自我掌带本帮之日起,我便将这条性命搭上了,老苟,那是一种信心,不能称为把握,许多个日子堆砌起来,搀着血与泪,揉着弟兄们的欢笑与哀凉,他们都是些有骨气,重仁义的汉子,也都是宣老大一手带起的好儿郎,我顾借他们,他们每条性命都该尽可能的活下去,是么?”
  叹了一气,苟图昌没有答腔,紫千豪又适:“与白眼婆的事,我早已和她约好单打独斗,那仙鹤也说走了自行接下第二场,不论他们骨子里有什么阴毒计谋,这件事我打算全由自己承担,我认为应该如此解决,而不拢再多洒弟兄们的鲜血!”
  苟图昌黯哑的道:“但他们不会守信……”
  点点头,紫千豪道:“当然,事实上他们已经不守信了,只是,我要他们先毁去诺言,他们毁弃了,我们才能毁弃,是么?”
  有些迷惑,苟图昌哺哺的道:“你另有打算?老大?”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以江湖传统的规矩,我留给他们一条路,同样也留给我们一条路,只要他们自己断了这条路,我们就有借口了!”
  苟图昌忙道:“但是,你得先冒险!”
  紫千豪颔首道:“不错,这冒险却是值得的,也许这次冒险就可以使多年来的纠葛怨恨铲除,用不着再叫你们去冒险了,如若此次约战出了差错,我自情仍可全身而退,那时,银坝子便与孤竹帮势难两立了!”
  深思着,苟图昌感动的道:“老大,你是在以自己的命换弟兄的命……”
  拍拍他的肩头,紫千豪笑道:“别把对方信得太高,他们也只是些人,很平凡,照样生着四肢五官,并没有超自然的力量!”
  顿了顿,紫千豪又道:“老苟,你在我离开之后,立即下令所有人马分路准备,随时应变,让胡老九混进银坝子监视我与对方的战况进展,不管有利无利,都得尽快回来禀告于你,但你不可贸然行动,只准自保不准出击,我胜也好,败亦罢,都会活着回来,这点你尽可释怀!”
  苟图昌沉吟了一下,道:“老大,左丹也不跟着?”
  那立于榻边的中年人期盼的望着紫千豪,紫千豪却摇摇头,道:“不。”
  于是,左丹急切的踏前一步,焦灼的道:“大哥,多少年来,我左丹从来跟随左右,不离寸步。自上次卷袭玉马堡,到这次犯险银坝子,大哥都不叫我侍候着,大哥,我……”
  不等他说完,紫千豪已笑道:“我自有主张,左丹,你不用急,早晚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左丹还想说什么,又嘈然无语,他相信他跟随了多年的少生永远是对的,一如相信头顶湛蓝色真实的天空一般,自九年以前,紫千豪拚着命将他从“翼龙”霍山手下救出的那一天开始,他已经完全将自己的生命、前程、未来交给了紫千豪,他心甘情愿的侍奉他,追随他,效忠他,从九年前脱出死神的手掌那时开始,活着的日子,左丹已认定是为了紫千豪而活着的了,虽然,他比他的这位少主还年长了十五六岁。
  负着手在室中踱了几步,苟图昌转回身来道:“老大,你还有别的交待么?”
  紫千豪道:“没有了,凡事,你小心处置。”
  说到这里,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道:“苏家这些日子来一直很伤痛,你抽暇多去慰问他们一下,叫他们看开点,活着的人不要为死去的再增加不安。”
  叹了口气,紫千豪幽幽的道:“人活得实在乏味,有时连自己全不知道该怎么指望未来那一大串日子……”
  苟图昌小心的道:“老大,这悲凉味儿,原该是我们这般侧身草莽的人物所惯尝的…”
  紫千豪面容一整,沉稳的道:“好。你先回去吧,让我在这里想些事情,老苟,记着我交待的话,明日午后,我便离山闯关去了。”
  双拳抱起,苟图昌深沉的注视着他的大哥,然后,一转身大踏步行出房去。
  室中有一段短时间的寂静,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可以听见,缓缓地,左丹靠了上来,低声道:“大哥,此次出战,你有把握么?”
  紫千豪淡淡一笑,道:“这是你们第二次问我了,左丹,天下没有强凌一切的人物,只有坚定不拔的毅力,我舍命去干,总会收回代价。”
  停了停,他又道:“就像你,在遇上翼龙霍山之前,于白山黑水一带,是出了名的二阎王,你曾经想到有一天会那般狼狈的栽了个筋斗么?霍山在中土有‘东皇’之称,威震大江南北,他必自认为天下无双,可是,他又如何会想到我能在他的龙体上开一道血口呢?左丹,用信心及毅力去战胜你的敌人,不能完全凭借武功,须知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
  左丹坦诚的连连颔首,他微笑道:“大哥说得是,从那时起,我算看穿了,和祁老六一样,我这‘再生阎君’也在一夜之间抛舍了二十年苦挣来的基业,一心跟定了大哥啦……”
  紫千豪欣悦的道:“我一直庆幸有了你这个好兄弟,左丹,我们生死与共!”
  左丹感动的道:“大哥,我早知你会如此善待于我!”
  明亮的双眸中闪泛着灼灿的光彩,紫千豪道:“明日清晨,相烦你亲自监督他们将我的坐骑喂好,‘甲犀’一这畜生有时候刁泼得很。”
  左丹道:“大哥我去办,大哥放心便是了。”
  点点头,紫千豪道:“今夜我留宿‘仰远楼’,不见任何人,你吩咐守楼的卫士注意守职,现在,让我们去进晚膳吧。”
  左丹迅速地收起剑架上的“四眩剑”,双手交拜给紫千豪,在紫千豪接剑的时候,左丹若有所思的道:“大哥,你,也该找个女人侍候了,像其他的帮中高手,哪一个也有好几位如花似玉的侍妾……”
  啼啼一笑,紫千豪未置可否的举步离开,左丹摇摇头,也急忙跟了上去,门儿轻启又合,留下一片冷寂于室中,而整个微节山便有如这间房子,华丽、高远、幽速,但却森酷了些儿。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32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五章 拯红颜 以怨报德
 

  一匹肌肉如栗,雄伟高大的骏马,自傲节山的青石板小道上有如一阵旋风般飞驰而下,这马的毛色是黑白交间的斑块状,油光水滑,闪闪发亮,马头方而大,臀圆腰粗,四腿挺劲如桩,在长竖的两耳间,一撮白色的鬃毛迎风飞扬,神态雄健无比,奔驰起来,四蹄全像离开了地面,宛如在腾云驾雾一样,马首、腰臀两处,披着黑皮缀钉亮银锥头的甲衣,衬着白色的犀皮软鞍,镶圆形红玉的灿丽脚蹬,看上去英挺极了,威猛极了,令人觉得这马行走起来,带有龙翔的意味!
  马上骑土,嗯,是紫千豪,他骑的马儿,便是他爱逾生命的神驹——“甲犀”。
  紫千豪一身青色劲装,外罩纯青色接着凸纹斜边的长衫,斑斓夺目的豹皮头巾,豹皮靴,靴跟的银色轮刺,在深秋的阳光下,闪闪生耀,他的四眩剑系于马首之侧,现在,他正赶往一百七十里之外的“银坝子”!
  此刻,正是阳光略略自天空正中西移的时候。
  马地快速的奔行着,像飞,四周的景物在波浪般朝后掠退,刹那间,一人一骑已驰出了松林,直下斜坡,狂风般卷向下前面的黄泥土道。
  豹皮头巾在扑面的强风中翻舞着,同时也拂动着紫千豪颈项间围着的紫红色丝巾,他右手缠绕着黑色皮索的缰绳,面容沉冷,目光炯灼,策动坐下铁骑,一程又一程的朝前路赶去。
  路面是凹凸不平的,境蜒而崎岖,迤逦于丘陵与荒原之间,大地是一片刺目的金黄,深秋的阳光仍然明亮而炙热,照射着丛丛的灰绿、一块块的黄色土脊,云很高,予人一种神清气爽的亢奋感觉。
  坐骑奔驰虽快,却异常平稳,马身似驭风而行,坐在鞍上,紫千豪的脑海中翻涌着许多事情;他明白自己此去所担负的责任是如何地沉重,他更知道他所冒着的危险是多大,这是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家赌.除丁胜,就是败,除了活着,便是死亡,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双肩承着孤竹帮的盛衰存灭.一颗心吊着几千条人命的负荷,他不愿自己的手下去跟着犯险,那将是一场惨烈的血战,那又将使许多经过长久艰辛岁月才成长的弟兄们断魂得太快,而生活是如何不易,这一干血性汉子,他们在平素胼手胝足,挥汗卖力,终于在傲节山之后开垦出大片的荒地,以农人的辛苦方式播种着五谷杂粮,在机缘来到之时,他们易服拭刃.大举出动.掠劫那些以不当手段蓄集着财富的人,这些对象,全是些土豪劣绅,贪官污吏,或是些血腥钱,黑心财,污秽宝,来路皆不光明,这些财富中,有着多少农民百姓的泪、恨、凄、怨,多少善良人们的聪青,当然,这算黑吃黑,只是吃的是恶人,啃的是歹徒,没有伤着安份守己的好人,也堪可心安理得;没有人愿意甘心走上这条路,但既已走了,便难以舍离,也无可舍离,这是一个圈子,一条生存的轨迹,踏了上去,便只好沿着转下去,谋生的方法很多,却须早奠根基,各等人走各等的路,待到年事成长,再惊悟回头,时间,环境,人为的因素,却已不许你再有选择了,这像一株树,幼枝可以随意弯曲,老枝便不易再有些改变了……
  每一年,孤竹帮以十二万两白银赈济周围千里以内的贫民苦户,或发放数千袋白面杂谷维持着这些穷苦人家的生活,同时,他们尽量在各大城镇开设生意买卖,以明暗两道的生意方式来争求更多的进账,为的是期待减少他们目前的劫掠行为,这,再怎么说,总是不太顺乎天理人情的事,总是在“黑道”的范畴以内;孤竹帮大量的行善大量的济贫,大量的扶危,于是,在傲节山四周的广大地域里,一些淳朴百姓们固然知道“魔刃鬼剑”的名字,但是,他们却更晓得一位顶天的大善人:“小仁公”紫千豪!
  紫千家想到这里,唇角浮起了一抹自慰的微笑,他从来不求什么,也不贪什么,只知道默默去做,但是,那一切,那些应有的报偿,却全在他的沉默中拥向了身边,十几年来,这算是他最大的安慰了……
  “甲犀”狂奔着,这匹骏马像是水远不知道“疲倦”是什么似的,他往往能在发力的驰行走卜大半天也不用休歇,而且,其快至极!
  蹄声敲击着黄土路面,似是十二个强而有力的鼓手精赤着上身猛烈的擂着鼓,那么急剧而紧密,宛如一串串的将鼓声抛向天空,抛向四周,抛进了林间山谷,更抛入了闻及此声的人们心中!
  此刻黄土路正朝一个高坡延伸上去,紫千豪双腿一夹坐骑,正待一冲而上,在扑面的劲风中,他仿佛突然听到了一声颤微的呼救声!
  放慢了坐骑,紫千豪转首朝两边打量,右面,是一片荒地,光秃秃的一目了然,左边,是一片杂树林,很深密,林边正靠接着那侧的高坡坡缘;方才那呼救的声音十分隐约,十分细渺,像是刚刚发出又被人捂塞住嘴巴,虽是突然而微小的一声,但紫千豪却可判断出那是个女子,是一个好像受了束缚而正处于危难状态下的女子!
  多少年来,残酷的江湖生涯,已养成了紫千豪一种冷漠而深沉的习惯,除了他认为应该做的,其他的事他一向不愿多管,这不是寡情,而是善身,因为江湖风云太过诡谲险诈,稍一不慎便惹祸上身,当然紫千豪不会畏惧兵灾血祸,但是,他亦不愿缠上太多的麻烦,身立背的重负,已够压得他难以喘息了。
  马儿在慢慢的上坡,紫千豪沉吟着,终于,他一抖缰绳,“甲犀”又扬起四蹄,骤雷般奔上坡去。
  就在这乘骑影甫始隐入高坡的那一面时,却像奇迹似的又圈转回来,而且来势有如凤旋电掠,只一眨眼的功夫,已飞快的冲进了路边的密林,其威有如雷霆!
  枯枝细机的折断劈啪声连响着,“甲犀”冲势猛烈,箭一样蹿扑向林中,鞍上的紫千豪侧身伏在马首之旁,现在,他已看清了大许外的一番景象,那是他十分厌恶的一副景象:一个衣衫凌乱,秀发蓬散的女郎,正被反手缚在一株柏树上,四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这时却全怔愕的反身注视着他,显出了过度的惊震与不知所措!
  紫千豪挺身坐在马上,冷冷俯视着这四个衣着混杂,形容粗陋的大汉,徐缓的,他又瞥了一眼那个被捆在树上的女郎,这时,那位受难者也正仰起脸孔来望着紫千豪,那是一张何等秀丽的面庞,虽然她如今衣衫皱乱,容貌憔悴,但却仍然掩不住那美艳的风姿,弯细的眉,有如两钩新月,似白玉雕凿成的小巧而挺直的鼻子,柔软而殷红的菱唇,尤其那一双眼,美极了,仿佛莹莹的秋波,水盈盈的,亮清清的,只要一瞄,或是一瞥,几能摄去人们的魂儿,好一个美人胎子!
  这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一二岁的美丽少女,此时正以一种异常的期盼目光哀思似的瞧着紫千豪,那么怜怯怯的悲楚楚的,而在这些情韵之中,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与欢欣表情,像是久旱的人忽见甘霖之普降,不,似是一个攀附在绝崖的垂死者发现了有人正朝他奔来,而这奔来的人,原本是不顾而去的啊!
  连眼皮也不愿多擦一下,紫千豪带着疲乏而厌倦的声音道:“放了树上被缚着的女人,然后,每人在自己的腿上插一刀再行离去,我不愿你们一个个横死。”
  四个凶汉齐齐脸上变色,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这一眼中,他们都已察觉出自己同伴目光里的力怯以及不甘,于是,一个脸上生春铜钱般大麻子的粗汉踏前一步,嘴巴十分强硬的道:“朋友,你我一无仇,二无怨,我们做我们的买卖,你走你的阳关大道,河井水互不相犯,你这么横里一插手,算的是什么江湖规矩?”
  紫千豪冷硬的一笑,道:“江湖规矩?在这方圆千里之内,我就是江湖规矩,我就是王法,我看不顺眼的事便不能行!”
  麻脸大汉丑恶的面孔抽搐了一下,他回头望望他的同伴们,又咬着牙道:“朋友,你不要持强凌人,须知我们也不是好欺之辈!”
  紫千豪静静的看着他们,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是哪个码头的?”
  似是犹豫了一下,麻脸大汉终于硬起头皮道:“便老实告诉你吧,我们是银坝子的人!”
  长长的“哦”了一声,紫千豪道:“白眼婆的手下?”
  “你如果是道上闯的,朋友,你也该听过这个号儿吧?”
  紫千豪淡淡的道:“仙鹤好吧?”
  瞧着紫千豪,麻脸大汉微带诧异的道:“你,你还认识我们当家的兄长?”
  紫千豪微笑道:“他是兄长,可惜却让他那不成气候的妹子当了家,可真惭愧,是么?”
  麻脸大汉怔了怔,有些惴惴的道:“既是朋友与我们银坝子的头儿相识,我们也不便翻脸成仇,朋友你哪里方便就请上造吧。”
  摇摇头,紫千豪道:“放下那女的,每人在自己腿上砍一刀!”
  这一下子可是大大的出了意外,麻脸大汉惊愕的怪叫:“什么,你你你,你一点帐也不买?”
  紫千豪一仰首,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冷然道:“再不行动,等一下你们就不只一人砍自己一刀了!”
  一侧,一个黄瘦汉子喜地蹿了上来,手里一把“山叉”呼的直挪向紫千豪的胸口,一面目中大吼着:“老子桶死你个小狗操的!”
  马上的紫千豪不动不让,对方的山叉隔着尚有三尺,他右掌一弹碎挥,虚空里一片如刃的掌风像钢锋一样斜飞而出,“咋嚷”一声,这位黄瘦汉子的,颗大头颅已带着满腔热血进溅出丈外!
  麻脸大汉就在他的同伴冲上的刹那间,也拔出背后的鬼头刀暴拣上来,但是,还没来得及够上部位,他的同伴已然尸横命断,一声惊叫尚未出口,紫千豪一掌闪缩“噗”的一声将他横着震出了七步!
  另两位只怪叫一声,反身待逃,等他们跑出了十几步外,紫千豪才觑准位置,双掌凌空猛劈,于是,两团似是成形了的劲风,便宛如两柄巨大的铁锤一般倏撞而出,紧跟着脊骨的碎裂声刺耳传来,那两个人已俯趴着被震毙当场,两具尸体,却十分怪异的扭曲成一团!
  从紫千豪开始动手格杀这四个人起,一直到他们全部伏尸就地止,也只是人们寻常的一次呼吸之间,而紫千豪并没有运用他的真功夫,他轻描淡写得宛如在捏死几只蚂蚁,这些动作,在他来说,仅是舒活一下筋骨罢了。
  缚在树干上的少女正紧闭着眼,面色雪也似的惨白,全身更在不停的箴籁颤抖着,那模样,宛似已经吓瘫了。
  策马走向前去,徐缓的,紫千豪道:“好啦,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了,姑娘。”
  激灵灵的哆瞒了一下,那少女悲惧的睁开了双眼,有如一头受惊的小羔羊般,极度不安与颤栗的瞧着马上向他俯视的紫千豪,一时间已吓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呛嘟”一声,抽出四眩剑,紫千豪略弯下身,轻轻为这少女挑断了紧紧缚在他身上的七道牛皮索。
  于是,这位美艳的姑娘踉跄了一下,几乎毫无点力的软软依着树平滑坐到了地上,望着她,紫千豪道:“你的名字……”
  这少女喘息着,那张诱人的小嘴在微微张合,好一阵,她才展弱的道:“我……我叫方樱……”
  点了点头,紫千豪又道:“这是怎么回事?”
  叫方樱的少女刚刚定下神来,她双手捂着胸口,惊悸的道:“这位英雄,什么,……什么怎么回事?”
  紫千豪没有表情的道:“我是问你如何被他们劫掳在这里的?”
  这一问,方樱忽然抽噎了一声,泪水儿似珍珠般扑籁籁的顺须而下,噪泣着,她悲切的道:“我……我是在一个月之前……与父母亲自大洛镇到桐城去访亲的……就在今天午前,我们经过那边的‘万魂谷’……他们七个匪人隐伏在那里……拦住了马车,劫杀了我的双亲,又把我掳到此处……逼迫我说出我家那颗传家之宝‘双龙珠’的下落……我一直不肯说,他……他们竟以强暴要挟……”
  哭泣着,方樱更伤痛的道:“幸亏英雄早来一步,要不,我的清白便全毁了,尚有……
  尚有何面目见双亲于九泉之下?”
  马上,紫千豪用手指绕弄着皮级,低沉的,他道:“这些人是半途拦路的劫匪,他们又怎知你身上有那颗传家之宝的‘双龙珠’?”
  红肿着眼圈,方樱抽噎着道:“我也十分疑惑……我想一定是那赶车的车夫走漏了消息……我们一直雇用他的车,自大洛镇开始……路上,也曾数次拿出来把玩欣赏过,实在可爱光润得诱人。”
  “你刚才说有七个匪人,但此处怎么只有四个。”
  拭着泪,方樱道:“还有三个押着那赶车的夫于朝南下去……”
  咬着下唇,紫千豪缓缓的道:“他们自称是银坝子的匪徒,但这都不一定可靠。银坝子立下的规矩很严,他们的人严禁私自外出打劫,如果这些人真是,也定然是偷跑出来行事的……”
  沉吟了一下,紫千豪又道:“此去桐城往北走,还有百里,你慢慢行去,大约两三天便可到达,我留下十两级银给你,姑娘,你善自保重了。”
  说着,紫千豪挽手入囊,摸出一绽银元宝,他正待丢到方樱的脚下,方樱却哀叫一声,“扑通”跪倒在他的马前,双手紧抱马腿,悲哀的哭泣着道:“英雄,英雄,桐城离此百里之外,山重路远,你叫我一个弱质女子如何去法?英雄,若是再遇上了歹人匪徒,你又要我怎生安处,丧命事小,失节事大,英雄,你救救我,送我一程吧……英雄啊……”
  方樱的哭声凄切而悲凉,宛如杜鹃泣血,婉转呻吟,断人肝肠,紫千豪不由眉心微皱,难以处置,他低沉的道:“姑娘,非是我不肯助你,实在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办,这件事,关系着西睡黑道的一统江山,十分重要,若是送你前往桐城,时间上就来不及了……”
  方樱泪流满面,有如梨花带雨,她凄切的道:“我……那我怎么办呢?这里地处烟荒,四野无人,我孤伶伶的一个女子,你就忍心将我抛舍在这里吗?”
  紫千豪闭闭眼睛,终于吁了口气,道:“好吧,你上马来。”
  欣喜融合在带泪的双眸中,方樱吃力的以手撑地,艰辛地站好,她用手拭着泪水,一面仍含着便声,问:“英雄……你要将我……送去何方?”
  紫千豪慢慢的道:“前行四十里,有一处镇甸,叫‘武田埠’,是这边百里以内的百货聚集之所,先送你去那边我的友人处暂且安置,你要到那里,我会交待他们妥为照护……”
  柔弱的点点头,方樱步履木稳的行向马前,紫千豪道了声歉,一把将她提起扶坐鞍后,掉转坐骑,立即开始上道。
  一路上。
  大约是方樱惊疲过甚,她紧紧的靠在紫千豪背上,双手也轻轻揽着紫千豪的腰,随着马儿奔势,两人的身体一松一合,简直已贴到一块了。
  紫千豪可以感触到身后的人儿身体的温热与软滑,有一股特异的,属于处子的芳馨,气息隐约的侵袭着他,这气息是柔腻的,轻渺的,在心头的感受上,觉得宛如飘然而悠忽了…
  …
  当然紫千豪想到了些什么,但也仅仅是想到而已,他曾想过很多,却也都任它去了,总得有些幻想,要紧的还是想的人,他该分得清虚幻与真实的分野,而紫千豪,却是绝对冷静与理智的人!
  马儿向前跑着,紫千豪沉默不发一语,鞍后,方樱轻怯的出声道:“英雄……还没有请教英雄高姓大名?”
  紫千豪平静的道:“今日之事,过去即或烟云,何日再见你并未相期,通名报姓实是俗陋,姑娘,便是不提也罢。”
  虽未回首,但紫千豪却可体会出背后这美丽女郎那怨意与难堪的神色。
  双方又沉默了半晌,方樱又幽幽的道:“英雄……你似是后悔救了我?”
  紫千豪淡淡的道:“不,路不平,有人踩,我只不过恰好是那来踩不平路的人而已,若是别人遇上,只要他能救你,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我并不觉得是桩恩惠,只是做人的最低行操罢了,你报本不用感激我。”
  后面的方樱轻轻抽噎起来,她哺哺的道:“天啊,我今日遇上的怎么全是硬心肠的人…
  …”
  想说什么,紫千豪又闭嘴未言,多年以来,自幼至长,他一向不近女色,并非他是个鲁男子,只是有更重要的责任占据着他的心力时间,更非他不解风情,江山本定,大局两分,你又如何叫他有闲情逸致去细享温柔滋味呢?
  蹄声连串的敲打着地面,传出很远,在近处是坚实的,传播到远方便又变为空洞的生硬与沉窒,当然,这层无形的幕是紫千豪所布成的,他不愿留下点什么,沾上些什么,血雨腥风,白刃酷凌的草莽生涯,已将他磨厉得够冷漠了。
  轻柔的,幽幽的,方樱的声音又响起在紫千豪的耳边:“在他们束缚我的时候,我听见马蹄声自远处传来,好快,又好奇……我呼了一声救,就被他们捂上了嘴……蹄声像雷一样的响过林边,飞一样的消逝了,我似是一下子从悬崖跌下万丈深渊,完全绝望了,我以为不会再有奇迹发生……他们打我,嘲弄我,凌辱我……我正准备以死相拒,多美妙多神异的一刹那啊,那雄悍的蹄声又狂风似的传了过来,当我发觉,你已那么英挺更悍的出现在我眼前……你高高的骑在马上,威风凛凛,像是一位自天而降的战神,好俊逸,好冷傲……英雄,你永不知那一刻我心中的感受,那是多么刻骨铭心的一刹……”
  料不到这位娇丽的少女会突然说出这些话来,紫千豪不觉有些怔忡,他长长吁了口气,微侧过脸孔,低沉的道:“方姑娘,你不要过分的夸誉我,我也只是一个寻常的人,和你平素所见的那些人没有什么不同……这世上,不平的,冤屈的事情很多,就像阳光不能普及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一样,时时刻刻,总有些令人断肠的事件发生……恕我说一句或许你不愿意听的话,你所遭遇的不幸,在你来说是沉重而巨大的,但在我看来,却是异常谈渺与平常的,这是一件典型的小不幸,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现,那不过是几条人命……”
  方樱显然是激动了,她续籁地颤抖着,嗓子黯哑:“只是几条人命?你……你……但其中有两条人命……是我的父母!”
  点点头,紫千豪道:“不错,我时常见到几十几百甚至上千的人命惨死,而那些人,也全是他们父母的孩子。”
  哆咦着,方樱的语气忽然变得异常憎恶:“你……你好狠!”
  又点点头,紫千豪漠然道:“若我不狠,今天便无法在此处与你交谈了,而且,只怕我也不能在我的生存圈子里活下去!”
  有些失常的惊恐着,方樱哭叫起来:“你……你也是匪人?”
  紫千豪淡淡一笑,道:“随你怎么想吧,严格说起来,我自然也算不上为善类!”
  吸泣着,那般哀痛,方樱不再说话,紫千豪可以觉出她身躯的颤抖与痉挛,目光凝注着前路,紫千豪平静的道:“方姑娘,你不用担忧,便算同属匪类,但我与他们略有不同,到了‘武田埠’,何去何从随你自择!”
  仍然没有说话,方樱只是低低的哭泣,于是,紫千豪快马加鞭,更为迅速的朝目的地赶去。
  尘土翻扬迷漫着,眼前,已可望见“武田埠”依在远处山脚下的隐隐屋宇。
  紫千豪用舌尖润润嘴唇,启口道:“快到了,方姑娘——”
  还没讲完,他忽然吃了一惊,身后的方樱竟然在这时软软的朝马下坠去!
  右手一在结索,紫千豪左腕倏回,一下子便将方樱拉到前面,天,那是一张何等惨白的面庞。唇角,猩红的鲜血正流满前襟!
  “甲犀”善体人意的停了下来,紫千豪急忙搓揉着方樱的面颊,捏拿她的人中,而频频低呼:“方姑娘,方姑娘……”
  方樱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心脉像一根吊着重物的丝弦似乎随时都会折断一样,她已晕绝过去了。
  紫千豪虽然具有一身绝技,但却不太精于医术,纵使晓得一些,也只是有关技击方面受创后的基本知识,因而,此情此景之下,他不禁有些焦灼起来,匆匆移目回头,嗜,在道旁右面二十来步的一条浅溪处,正有一栋残旧的茅舍陋屋,那栋茅舍,连围着的竹篱也倒塌了一多半啦。
  没有再犹豫,紫千豪一带马奔了过去,到了篱外,他提着方樱取剑飞掠而下,吹了声口哨,将马儿赶到篱边的一株枯树之侧,自己急忙走了进去。
  刚才进入这块破落的小院中,茅屋的那扇灰白斑驳的木门已“吱呀”一声启开,一个蓬头垢面,激遇不堪的枯瘦老头子拄着一根竹杖颤巍巍的走了出来,老人睁着一双又混又浊的眼睛,惊疑畏惧的瞪着紫千豪,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紫千豪冷冷的道:“老丈请了,在下的幼妹忽在半路得上急症,晕倒不省人事,尚请老丈行个方便,挪出一个栖身之处容在下幼妹暂歇,打扰相烦之处,在下自当重酬!”
  老人长长的“啊”了一声,以沙哑的语声道:“行,行,出门在外的人谁也免不了有个三灾两难的,来,小哥,快往里请……”
  紫千豪谢了一声,不再推让,抱着方樱进入屋内,甫一踏入,他便不由叹了口气,这间茅舍,非但光线晦暗,隐隐泛出潮腐之气,甚至连点像样的家具也没有,灰暗的茅顶,灰暗的土墙、泥地,除了一张破桌,两把烂椅,就只有一张用三块旧木板搭起的床,姑且说它是床吧,连上面的一条薄破被都是那么残破陈旧了,不但脏,而且有一股子汗臊臭,床上只垫着一张破席,摆了一个白中泛黑的包袱在床头,便算是枕头了。
  在这等节骨眼上,紫千豪也顾不得许多了,他匆匆将方樱放在床上,转身向那老头道:
  “老丈,左近可有郎中?”
  老人搔播满头乱发,想了一会,摇头道:“没有,没有,最近的膏药郎中狗皮老张也住在五里地外,设若老汉去叫,来回怕也天黑了吧。”
  一跺脚,紫千豪道:“那只有我自己去找了,老丈,我这幼妹便烦你多加照拂!”
  忽然老人一拍手,笑吟吟的道:“是了,小哥,老汉孤伶一人,以拾荒为生,几十年下来,也多少知道一点各类草药的药性,小哥如果放心得下,便由老汉权且治上一治如何?”
  紫千豪看着老人,有些不大相信的道:“你会治病?”
  老人呵呵一笑,得意洋洋的道:“不敢说会嘛,多少年下来也治好过几十个庄稼汉子的病痛,老汉自己日常遇上个什么头晕腰酸的也只是自行下一贴药就好了……”
  望着床上方楼那苍白的脸色,那微弱的呼吸,紫千豪生怕有变,他点头道:“也罢,老丈你便先医上一医好了!”
  老人眉开眼笑的走了出去,又拿进一只才生好火的小泥炉来,一面扇着,一面道:“老汉正预备煮点薯饭吃,恰好小哥你们就到了……”
  满屋子的烟雾弥漫,火星劈啪飞溅着,老人又将床底下的一个小泥瓦罐取出,连洗都不洗就摘到小炉上,又忙进忙出的斟水,搬桌,寻捣臼,最后又将门后挂着的一把菊花枝般的茎梗拿了过来。
  毗开一口焦黄的牙齿冲着紫千豪一笑,老人抄着嗓子道:“水滚了,就放下这草药,老汉的药引便摆在床上的包袱里……”
  紫千豪急步过去,微微抬起方樱的头,将她枕着的包袱丢到桌上,老人解开包袱一角,伸手进去摸索了一阵,手缩回来的时候,已拿着一只乌亮的黑牛角小瓶。
  又是咧嘴一笑,老人道:“这就是药引子了,里头有雄黄、核眼、白末,功能带开药性,怯寒活血,对镇脉清脑也极有效能……”
  说着,他技开黑牛角瓶的瓶塞,凑上鼻子去闻嗅,一边闻着,那两道黄疏疏的眉毛已皱到一起。
  紫千豪沉声道:“有不妥之处么?”
  老人又嗅了一会,哺哺的道:“奇怪,这味道怎的有些不对?莫非摆久了变味啦?”
  吁了口气,紫千豪冷冷的道:“老丈,你尚未把脉诊探,怎知你的药用的对也不对?”
  征了怔,老人忙道:“小哥哪,老汉只是个拾荒的粗人,能识得几味药性已算不差的啦,哪里还会问病把脉?不过么,老汉这贴草药服了下去,至少不会将这位姑娘的病情加重却是可以断言的,如今情势太迫急,拖得一时便是一时、老汉寻得到郎中,来往路途太长,小哥你骑得壮马,却不知那郎中住处,现下不先给她眼下帖药稳住病情,还能有别的法子么?这叫重病乱投医啦……”
  摇摇头,紫千豪道:“方才老文说那角瓶中的药引子可已变味?”
  老人又闻了闻,递过来给紫千豪,边道:“你也闻闻看,小哥哥,瓶子里是不是有一股松香味?”
  拿着角瓶在异端嗅了嗅,紫千豪只觉得瓶中的药物激发着一阵阵辛辣的气息,还有些微甜腥膻的味道,闻不出来有松香气,于是,他告诉了老人,老人背着手,来回踱着步,半晌,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是的,小哥,你再用舌尖尝尝着,老汉老了,嘴巴混浊尝不出个真味来,你试试,若然这药引子还有点酸苦,那就还能用,假如变甜了就坏啦……唉,运道真叫不好啊……”
  紫千豪摊开左手,自角瓶中顾了一丁点儿药粉来,嗯,那药粉是黑色的,一粒粒末子上还泛着乌光,就像些煤渣滓。
  老人站在一旁,连忙催道;“快尝尝看变坏了没有,味道带点酸酸苦苦的就还能用,这药引子摆了好些年了,要配起来可不容易……”
  紫千豪伸出舌尖来,轻轻地向手心上的那些亮药粉舔了舔,还不等他觉出什么味道,整张嘴唇连着舌头像是猛一下子全变麻了,他心头一震,脑子里闪电般掠过一道灵光,于是,他霍的洒掉手上剩下的药粉,跨前一步急速转身,目光瞥处,已经看见了眼前一副令他气结的景象。
  破床上的方樱,已经神迹似的站了起来,好端端的没有一丝儿病态,老人也一变适才那副龙钟老迈之状,满面拧恶的横拉着那根竹杖,斜斜地立在屋角,不用再想,这里,不明摆着的一个陷讲?
  就在这时,嘴舌上的麻木感觉已迅速地往四周扩展开来,紫千豪感到脸上、颈项的肌肉已逐渐僵硬,这种感觉,更极快的蔓延向身躯及四肢……
  方樱唇边的血迹殷然,她冷峻的盯视着紫千豪,生硬的道;“紫千豪,你算栽了!”
  双目欲裂的态睁着,紫千豪又退后一步,他两眼中的光芒像是两条熊熊燃烧的火焰,宛似要烧化前面站立的两个人,那般炙热,那般犀得,又那般血腥,可怖极了!
  方樱似是震骇于那两道凶残暴烈的目光,她不由自主的往一边倒退,神色中透露出无可隐讳的畏怯……
  老人也像被慑住了,但他却一咬牙,硬着头皮吼道:“孤竹帮的大龙头,黄土西陵的半壁天,傲节山千里范畴内的小仁公,今天是你身败命落的时光了,西锤的江山不再是你可以独霸的!”
  紫千豪的目光中宛似带着血,那么红毒毒的,他嘴唇紧闭,抿成一道微往下垂的优美半弧,一道剑眉斜斜竖起,仿佛两把刀,面孔的组合形成了一片冷漠,一片寒森,一片热气四溢的冷酷!
  于是——
  门外不知从什么地方涌进来五条大汉,他们冲进屋后随即分开,各自占据了最利于出手搏杀的位置。
  茅舍之外,像是还有不少人围持着,有粗重的呼吸声,间或的急促低语声,以及,兵刃的撞击声,这些人都像是从地下突然钻出来的,一下子已将这残篱陋屋包围住了。
  紫千豪一动不动的站着,甚至连一丁点本能的微小动作都没有,他像僵硬了一样站在那里,双手下垂,两腿笔直不移,除了眼睛还在转动,连颈项也没有摆转一下。
  那老人一看见冲进屋中的五个人,不由急忙叫道:“李能,姓紫的已着了道了,他现在动弹不得,但你们还是稍停一歇,待药性再深一点才行事!”
  五个人全是一式的黄色劲装,袖口上精绣着一条吐火的黑蛇,绣工巧细,那条盘据着吐火的蛇就像真的一样,这时,叫李能的那个秃顶大汉咧开那张血盆大嘴哈哈一笑,狂傲的道:“马大爷,有你的!”
  老人目定定的看着紫千豪,日里道:“先别宽心,姓紫的是头狡豹,我们干万要留神,这一遭可不能吃他走脱,否则就大大的不妙了!”
  李能一扯他那满脸的横肉道:“‘一笑断肠’魏老前辈的毒技天下无双,他交给我们的‘活僵粉’还会有错?马大爷,咱们等着剜这姓紫的招子了!”
  叫马大爷的老人摆摆手,仍然小心翼翼的戒备着,一侧的方樱也默默的站在那里不动,又过了一会,方樱终于憋不住了,她悄声道:“马大爷,我想……我先出去。”
  老人考虑了一下,道:“等一会,外头正在紧张,你一出去别叫他们猜错了心意,马上就行了,我们一道走。”
  茅屋正中,紫千豪依旧挺立不动,他那般僵直的站着,像一根木棒,连面庞上的表情都似乎冻结了。
  李能有些不耐烦的叫:“马大爷,现在行了么!”
  一咬牙,老人用力点头道:“好!”
  于是,李能二挥手,五人中的第三个已狞笑着通了上去,这人的手上,正紧紧握着一柄精光耀眼的倒钩小匕首!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32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六章 脱火窟 铁胆煞威
 

  室中的气氛随着这人的脚步一分分的凝冻,宛似有一段血腥味在隐隐飘散,宛似有一阵阵不甘的悲吼在愤怒的冥冥中号叫,于是,走上前去了,手握匕首的人是个方脸鹰鼻的汉子,他掀动着鼻翅,微张着嘴巴,奔出残忍的,野兽般的笑容,现在,他已站在紫千豪两步之前。
  方樱的神色中宛似含蕴着不可言喻的惭疚与自责,她垂下头来,没有往这边看、难以党察的,她竟在微微抖索。
  狞恶的一笑,李能暴辣的道:“好,胡金,你剜出紫千家的招子带回去。今后整个天下武林道都会知道是我们‘飞锤五雄’的杰作,名震西锤的紫千豪,威摄中原的魔刃鬼剑到头来也会落在我们兄弟手里!”
  那位马大爷哼了哼,道:“行了,胡金,你还在等什么?”
  叫胡金的这位仁兄大喝一声,手中的倒钩匕首猛择,毫不容情的笔直插向紫千豪的右眼!
  室中,其他的一些人,除了方樱是深深的垂着头外,都大张着眼睛,鼻孔翕动着,带着满足的神情来观望这一代霸主的受难—一
  但是,就像太阳墓地自西边出来,僵立着的紫千豪竟在这生死一发的关头猛然旋身,那胡金一匕首刺空,惊怒的喊叫尚未及出口,已横着摔向一旁,满肚子的肠脏顿时花花绿绿的流泻了一地!
  于是,这间茅草房立刻陷入一片混乱之中,一片过度骇惧的混乱,李能在大吃一惊之下碎扑而上,一面迅速伸手解取腰悬的“流星锤”,他的三名伙伴也是同一动作,马上往上包抄!
  比他们更快,那马大爷狂吼一声,手中竹杖一弹倏点,闪电般戮向敌人的眉心,口中一边大叫着:“快返!”
  紫千豪的动作是捷如狂熟的,他身形微偏突斜,四眩剑泛耀着夺目的寒光,出手之下便是他的“大魔刃”手法!
  锋利带血的刃芒掠过空中,洒出弥漫的光雨,而剑身颤抖着,每一颤抖,便有一圈圈的光弧飞旋跳舞,一溜溜,一条条,一团团,一片片晶莹而明亮交织着的豪光,而这明亮是可怖的,四眩剑像是幻成了千百只,从光雨中,芒弧中碎然闪刺,奇的却是全在一个时间,一个动作里,但,却分成了无数个角度!
  四条黄影尖厉的号曝着纷纷滚倒在地,一只竹杖被斩断成七段,那位马大爷血淋淋的双手互挨,在痛得不停的跳脚!
  茅屋外——
  十几个黄衣人悍勇的朝内冲来,个个兵刃前挺,矫健非凡,于是,紫千豪上身微蹲,只在人们眨眼的十分之一时间里,他已闪电般刺出!
  十几个黄衣人刹时全倒仰了出去,各人的武器砰砰丢弃了一地,他们没冲进门,他们所得到的,只是在每人身上多了七八个班窟窿!
  面上没有丝毫表情,紫千豪猛然长身,四眩剑霍的自胁上倒削而出,一声长嚎,那位马大爷已捂着肚皮“噎”“噎”“噎”退出三步,他睁着那双混浊而微带昏黄的眼睛,有些迷茫,也有些空洞,更有些地悲凉的瞪着紫千豪,嘴唇抽搐着,似乎想说什么……
  暮然——
  紫千豪上身倏斜,手中剑一沉猛翻,在一片刺眼的寒光暴闪下,又有三个甫始冲进的黄衣人断头残命,两颗脑袋射向屋外,另外一颗,便像个球一样骨碌碌的滚倒马大爷的脚前!
  这位马大爷怔怔的瞧着脚下这颗死人的头,而这头颅突目咧嘴,颈断处仍在流滴着粘乎乎的血浆,正像也在注视着马大爷,他们就这么对看着,马大爷突然全身抽筋似的大大痉挛了一下,捂着肚皮的双手一放,一股热血狂喷而出,还带着一截缓缓蠕动的肠子!
  沉默着,眼前的一切紫千豪恍如未见,他仰首不动,四眩剑斜斜指地,锋利的剑身闪闪生寒,一溜猩红的血,正沾着剑脊自刃尖滴落,一颗颗,一颗颗的,宛如被杀者心头的泪!
  现在,茅屋内是一片沉静,茅屋外,同样也是一片死寂,听不到人的声音,一丁点都听不到,就像这里原本便是如此安宁,里外原本就没有活人存在似的……
  方樱,她震骇得几乎已失了常,先前,她也曾偷偷瞧见过紫千豪在那片野林子里格杀那四个替死鬼的手法,当时她认为高明是够高明了,但却也不如外传的吓人,现在,她才算真正领略了这位一方霸主的本领,但是,这领略的滋味,如太残酷,太暴厉,太使人魂飞魄散了!
  有心想上前一搏,但方樱却明白自己断断不是对手,以她自己的功夫,她明白,只怕再加上十个也不足一搏!
  外面没有人再扑进来,天已全黑了下来。自门里放目观望,除了竹篱内的十几具残户,再也看不见一条人影,四面都是黑沉沉的,黑得明诡,黑得冷厉……
  方樱的呼吸开始急促,冷汗涔涔而下,她瑟缩在角隅,手中握着的一把三寸尖刃也不可抑止的颤抖着,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流露着过度的惊恐,极致的惶乱,以及,以及无可名状的畏怯与失措!
  缓慢而沉重的,紫千豪靠到土墙上,这样他一面可以监视方樱,一边也可以防着来袭者,这时,他的面色已变得苍白无比。
  端了口气,紫千豪伸出舌尖来润了润唇,他目往方樱,竟开了口,但是,语声却是沙哑的:“这是什么毒药?”
  方樱畏缩的望着他,不由自主的道:“‘活僵粉’……”
  闭闭眼,紫千豪显得十分吃力的道:“你们这个圈套做得很高明,但只怕困不住我。”
  嗫嚅着,方樱忐忑不安的道:“你……你怎么还能支持着没有倒下?”
  半晌,紫千豪哑着声道:“以后你总会知道……这毒,有解药么?”
  点点头,方樱怯怯的道:“有,但不在我身上……”
  身子晃了晃,紫千豪又道:“下一步,他们会如何?”
  方樱神色惶惶,摇摇头道:“我,我不晓得……”
  紫千豪沉沉的道:“让我告诉你吧,他们会用火攻。”
  猛的一激灵,方樱惊恐的道:“他们不会,他们要你还活着,而且,他们知道屋里还有马大爷,还有我,还有李能他们……”
  干涩的一笑,紫千豪道:“你太天真,方姑娘,银坝子的仁义道德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们是要我活着,但这要能活擒我的情形之下,如果我活着他们对付不了我,那么,死的他们也会照收了……,
  呛咳了一声,紫千豪又道:“而你们,你们必不在他们考虑之列,懂吗?他们不会顾忌到你们,在这件事里,你们只是一些可怜的小角色……”
  方樱微张着小嘴呆了一会,于是,她惊悸的道:“我晓得他们不愿你死,因为他们没有把握降服你在孤竹帮的那帮手下,他们需要你活着来要挟孤竹帮,借此镇压孤竹帮不敢蠢动,你若一死,你的手下必会拚命来袭,银坝子也不会幸存……”
  疲惫的摇摇头,紫千豪道:“不错,他们希望我最好活着,残废无用的活着,然后,他们可以挟持我来压制我的手下,但是,他们更晓得今天若擒服不了我,他们的结果将会更悲惨,因此,银坝子的人眼前将不会轻易退去,你等着,杀手在后面……”
  惨然一笑,方樱哀凉的道:“其实,看穿了这些对我都没有什么不同,他们若制你于死,我定陪葬,他们如果不敌退走,你必杀我,总是难免一死,虽然死的方式不同,但结果却毫无不同……”
  难辛的颔首,紫千豪吃力的道:“你说得对,方姑娘,我不会饶恕你的,你的戏演得太好,表情太也过逼真,假的里面含着似真的情感,好厉害,好高明,你须知道,要骗我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但你却成功了……”
  垂下头去,方樱幽幽的道:“你与我……我们原是敌对的……”
  紫千豪笑笑,道:“当然。”
  用手抚理了一下零乱的衣衫,方樱抬起头来,一双美丽的大眼中闪射着一片古怪而奇异的光芒,这片光芒,有如西天的晚霞,很绚灿,很凄迷,又很像脱,宛似包含着许多的意韵,但却又似空洞茫然,她凝视着紫千豪,想说什么——
  “呼”的一声,一只熊熊燃烧着的火把带着飞溅的火星打转飞抛了进来,“噗”的落在地上,曾起了伸缩的火苗!
  方樱本能的惊呼一声,又立即括上嘴巴,变得十分漠然的注视着地上燃烧的火把,侧望紫千豪,她幽幽的道:“你说对了。”
  紫千豪看着她,冷淡的道:“我一向很少说错,现在,方姑娘,你以为我会站在这里等死么?”
  方樱惊愕的道:“你要冲出去?”
  以四眩剑拄地,紫千豪身体有些摇晃,但他坚决的道:“不错。”
  方樱心头一紧,脱口而出:“但你身中剧毒……”
  一咬牙,紫千豪剑眉突轩,他怒道:“这要感激你的赐与,方姑娘,你只是怕死得太早罢了!”
  突然起了一阵颤抖,但这不是害怕,是气愤,方樱委屈的道:“我早晚也脱不了一死,我何须畏惧?刚才我实是完全为你设想……”
  紫千豪冷峻的道:“好一个完全为我设想!”
  方樱一挺胸,平板的道:“你来杀吧,先前我是怕,我是不愿死,但我已经看透了,这条路迟早也得走,我何须苦苦求你?人活着,总会有这一天,我已经苦够了,我在很久以前已过腻了这种日子,也好,借着你的手,我正可以勉强自己做个解脱……”
  接着她的话尾,黑暗中火光连闪,数十只火把“呼”“呼”地抛了进来,间或夹着驽箭蝗石飞缥等物,而茅屋的屋顶上也开始冒烟,火头四起,一阵阵的热浪扩散四周,只是眨眼间,整栋茅屋已陷于呼轰的大火中!
  紫千豪双目闪耀着很厉而恶毒的光彩,他注视着呛咳不已的方樱,阴沉的道:“现在,是你还债的时候了!”
  双眸中泪光盈盈,方樱凄然道:“我已准备好了……”
  四眩剑倏闪如电,寒光突起又敛,仿佛来自九天,又归向虚无,而紫千豪自然的站立原处,好像他原本就没右移动过一样,方樱全身骤震,心儿猝沉,连四肢都在刹那间变得冷冰,她高挽的辔发束带,已被紫千豪的剑尖挑断,瀑布似的乌黑长发泻满那削瘦的双肩,惊魂未定,但是,她却察觉出自己并未受伤,一丁一点也没有受伤!
  闪亮的火光红艳艳的映着紫千豪俊逸而苍白的面容,出发着一股出奇的美,出奇的勇,出奇的超拔,紫千豪望扩她,冷森的道:“记下这一剑之仇!”
  怔愕着,方樱嗫嚅着道:“你……你不杀我?”
  紫千豪冷酷的道:“你终须报偿,时日正长。现在,你跟我走!”
  “我跟……跟你走?”方樱迷惆而畏缩的退了两步。
  猛然掠前,紫千豪一把将方樱提起,周一时间,他已有如一只大鹏般猛然飞冲向茅屋的屋顶!
  于是,燃烧的茅草木条四欲飞溅,火苗子进溅舞跳,绕着满身的绚灿星火,紫千豪提着方樱跃出火焰之外,而他刚刚掠起,整栋茅屋已“轰”然一声完全倒塌下来!
  四周的黑暗里,被火光映出幢幢人影,有如幢幢鬼魅,就在紫千豪夹着他的俘虏腾空而起之际,千百暗器已飞蝗形蜂般紧射了过来!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33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七章 闯重关 剑孤气豪
 

  闪耀的四眩剑凌空暴旋,像是一个巨大无朋的晶莹光球在急速滚动,而在滚动中,时见溜溜的星焰芒流四射伸缩,幻炫着夺目迷魄的明亮光辉,有如一颗自大虚飞来的银星,带着无比凌猛与犀利的威势回转纵横,于是,自四周发射而去的各般暗器便有如黄蜂钻进了一个熊熊的大团中,那么无声无息的便消失灭散,而甫始灭散,一片展成弧伞形的银屑铁雨已暴洒而下,满空的晶点光线,看上去奇妙极了,神妙极了!
  被燃烧的茅舍火光所割裂的夜色中,可以发现有不少条人影在奔掠闪动,而火光跳动着,红艳艳的,赤毒毒的,更将那些人影子映得越发古怪与邪异,有一股梦廉的意味!
  有如流光直泄千里,紫千豪一口气掠出十五丈之外,他急速落地,左手猛推提着的方樱,右手四眩剑微偏猝拍,正在踉跄未稳的方樱已尖呼一声,颓然倒地!
  于是,四周的银坝子所属也听到了这声尖叫,他们立即停止了暗器.纷纷自黑暗中往这边拥来!
  干涩的,紫千豪哨响的道:“好了,他们不会再以暗器误伤你了!”
  一个纵跃,紫千豪身形有如凤旋电闪,眨眼之间,将后面的敌人抛出老远,投身于无边无际的夜幕之中。
  跑着、奔着、飞腾着,也不知走出去多少路,现在,紫千豪已经来到一座乱石岗下,一条清冽的小溪,正绕着乱石岗蜿蜒地向东流去,这里是一片死寂,没有丝毫声息,除了混淆的、碎玉般的轻微流水声,甚至连虫鸣鸟啼的点缀也没有,磷峋的灰黑色山石千奇百怪的耸立着,横卧着,自幽暗中望去,活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真萧条,好凄怖。
  喘着气,紫千豪吁吁的奔上了乱石岗,他找着一块巨大的灰色岩石为掩护,迫不及待的坐了下来,一把脱去了长衫,任是全身冒着腾腾热气,寒风又扑身而来,他也毫不顾忌的将上身袒露,精赤的脱光了脚背,于是,我们可以看见他莹洁而白皙的右胸上,赫然正鼓起一个掌大的紫红色肉球!
  这枚肉球显然不是天生的,它薄得像一层包水的皮,透着闪亮的紫红,鼓荡荡的,似是里面盛了些什么!
  一咬牙,紫千豪反过四眩剑,擦的一下斜抹过胸前鼓起的肉球,于是,只听得“噗”的一声,一股浓浆般的紫黑色粘液直喷出来,像箭一样标溅到前面的一块山石上,粘粘的,散发出一股特异的辛辣带着甜腥的气息!
  将四眩剑猛力插到泥土里,紫千豪喘息着,用力挤压创口四周的瘀肿,他的双手十指是这般出力,没有多久,残余的紫黑色粘汁已被压尽,开始有泪泊的鲜血流淌出来,这时,紫千豪才吃力的站起,有些虚脱的以剑为杖,拄着地,一摆一拐的朝石岗下的小溪走去。
  溪水是如此清例而冰冷,宛如渗了满溪的凉雪,紫千豪沉重的跪倒,将剑平摆,颤抖着掬水洗涤伤口。
  在茅屋中的时候,他甫始中了那“活僵粉”的毒,便立刻知道情形不妙,因此,在他默立着不言的当地,实则却是在暗中聚集一口气,一口地拚着性命修炼成功的丹田真气,这口真气禀性刚阳而纯猛,当年,他便是借着这口真气贯穿了“任督”二脉,直透天地之桥,这股至真至烈的丹田其气,他取名叫“怒锥”,以这口怒锥真气,不仅助他渡过了多少次巨大的难关,更能运用自如到排聚通泄本身的血气,他可以用怒锥真气随意封闭身上任何部分的毛孔经脉穴道,也能运用这口气随意使全身的肌肤突陷易位,当然,更可以将身体内的毒素以这口真气强行通聚至一隅,然后破肌放毒,方才他所以能奇迹似的支持末倒,完全是凭借着他这“怒锥真气”的神功妙用,当然,这在他的敌人来说,是做梦也预料不到的。
  冰凉的溪水洒洗在炙痛的伤口上,有一股快意的颤抖,紫千豪仔细的冲擦着,好一阵子,他才长长地吁了口气站立起来,撕下一块中衣将伤处紧紧扎好,懒洋洋的穿上衣衫。
  就在他缓缓扣上斜襟最后一颗雪亮的钢或时,背后一声极度轻微的“咋咋”声惊动了他——
  紫千豪头也不回,轻轻地把长衫罩好,拿起四眩剑,找着一块溪畔的平滑石块坐了下来。
  目光注视着在黑暗中数微波动的溪水,紫千豪默默的沉坐着,好像他在想些什么,但他却任什么也不在想。
  耳朵里听着又开始响起的轻微声音,紫千家在静静推断着那隐于暗处的不速之客隔有多远,在什么方位,正朝着哪个角度移动……
  于是——一
  紫千豪像是在对虚无中的魂魄说话,他的语声有些空洞回荡:“假如你想做什么,朋友,现在是时候了。”
  后面的乱石岗里喜地响起了一声狂厉有如金钱般的大笑,一条魁梧的人影冲天飞起,在空中一个跟斗,又美妙而轻柔的缓缓落在紫千豪五步之前!
  微米着眼,紫千豪细细的打量着面前的人,嗯,这是个一看即知为难惹难缠的江湖人物,他一身黑衣,蓄留着如虬的短滚,目光如炬,大耳方嘴,连皮肤也黑得透亮,看上去,予人一种特别震慑窒息的感觉,像面对着一座山,一座峭拔的、雄浑的山,那般孤傲,又那般猛锐!
  这人也凝注着紫千豪,良久,他微抱双拳,声如旱雷般道:“少兄请了。”
  在他一抱拳的时候,紫千豪惊异的察觉到他双助之下分缚着的一对金黄色铜线,于是,立即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
  轻轻欠身,紫千豪淡然道:“不敢。”
  黑衣人目注紫千豪,宏声道:“夜凉如水,又在荒岗寒溪之滨,少兄独坐沉吟,莫不成有什么心事么?”
  紫千豪笑了笑,道:“兄台却是好管闪事。”
  哈哈一笑,黑衣人正要再讲什么,却突然看见了紫千豪颈项上的丝巾!他惊然退后一步,压低了嗓门:“少见颈间所系之巾,可称‘搏命’?”
  紫千豪颔首道:“铁孤兄好眼力!”
  黑衣人大吃一惊,急道:“少兄如何知道我房铁孤?”
  用四眩剑在地上划了个圆圈,紫千豪徐缓的道:“‘双软擒魂’房铁孤名威震天,尤其那一对夺命铜钹的独门标记,谁见了又会不识?”
  房铁孤豁然大笑,笑至一半,又恍然大悟的跳将起来叫道:“你是紫千豪,‘魔刃鬼剑’紫千豪!”
  紫千豪平淡的道:“不足挂齿。”
  大步走上前来,房铁孤再次抱拳道:“紫兄,我房铁孤此来远至陲边,不想竟能与慕名已久的‘魔刃鬼剑’巧晤,实在感到荣幸,多年以来,紫兄之名如雷贯耳,今日见了,紫兄风姿英爽,神形俊朗,果然不愧为一方英才!道上豪土!”
  紫千豪缓缓站起,微笑道:“过誉了,房兄。”
  打量着紫千豪一眼,房铁孤有些诧异的道:“紫兄,你面色青白,精神亦带委顿,莫非……莫非遭了什么意外?”
  疲乏的,紫千豪道:“只是一段江湖过节而已,你知道,混我们这种日子,总是如此。”
  房铁孤想说什么,又不好再问,他改了话题道:“紫兄可是有事待办?”
  紫千豪点头道:“正是。”
  他又反问房铁孤:“房兄,你不在鲁燕享你一门之主的清福,却万里迢迢来到西陲,可是有什么公干吗?”
  叹了口气,房铁孤摊摊手,却十分坦率的道:“紫兄赫赫神威,扬天之名,我姓房的也犯不着隐瞒,此来披星戴月,事情却只有一桩,我那女儿被人诱拐跑了,我来追她回去!”
  紫千豪征了征,低沉的道:“房兄麾下高手如云,能人比比皆是,又何若自己如此劳累奔波?”
  又叹了口气,房铁孤道:“这就叫家丑不可外扬了,我‘黑翼门’的人虽说不少,但叫他们来办这种事,总透着点不是那么个味,而且,便算他们抓着那个践人,如若她一哭一闹,我的那般人就不好应付了,想来想去,只好我自己走一道啦!”
  沉默了一会,紫千豪道:“房兄,你如今可有了线索?”
  点点头,房铁孤道:“一个半月前,我的好友‘哭萧幻手’罗穆还在‘大云关’遇见过这两个混帐,亲眼看见他们往这边来了,当时老罗还在奇怪我那女儿为何会到这里,二十天前,又那么巧的碰上了‘东河派’的骡马队,他们还押着一干走腿子的役天往中上去,带队的‘白发’潘龙见了面就问我女儿怎会到了这边,我当时支吾过去,问明了他们走的方向,这就匆匆赶来了,哪晓得这块地方一片穷荒恶野,除了山就是林,眼巴巴的找两个人,何异大海捞针,连个影子也看不着,加上我又人生地不熟,转了十来天还是一无所获紫千豪咬咬下唇,道:“房兄与在下神交已久,按说房兄莅临微处,理应高接远送,更该协助房兄追查此事才对,但……但在下身有要务待办,无法拖延,如若房兄能够多待几天,在下俗事了断之后.当可一尽地主之谊.也可多为房兄分劳……”
  房铁孤连连抱拳,感激的道。
  “萍水相逢,得蒙紫少兄如此关怀,房某人实是铭感不已,多待数日无妨,只是少兄你……呃,不知此刻有什么要事?”
  淡淡一笑,紫千豪道:“可否容某日后奉告?”
  哈哈大笑着,房铁孤道:“当然,当然……”
  夜影中,这时忽然传来一声悲长而昂厉的马啸之声,啸声像带着便烟,波波传鼓,宛如直杨汉霄,房铁孤侧耳聆、听,不由失声赞道.”
  “只聆啸嘶之声,便知道这是一匹好马!”
  紫千豪微微躬身,道:“谢了!”
  房铁孤惊道:“是你的坐骑么,紫少兄?”
  点点头,紫千豪墓然仰首以啸声应合,尖烈的啸声破云入空,绕旋回荡,一直传出老远,十分迅速的,一阵闪雷似的蹄声已远远传来!
  片刻之后,在沉沉的荒野中,已可看见一乘铁骑狂奔而来,雪白的鬃毛飞扬着,银色的鞍钦闪耀着亮晃晃的光彩,是“甲犀”,像一阵旋风卷了过来!
  房铁孤又忍不住喝彩道:“好马!”
  “甲犀”飞奔至前,在紫千豪身边兴奋的人立高鸣,紫千豪欣慰的笑了,他走过去拥揽马头,不住用面顿在爱马的鼻端摩委着,一面还不住的低声呢哺,那情状,便宛如一对久别的恋人重逢,真情流露,喁喁相亲。
  半晌——
  紫千豪回身拱手,低沉的道:“三天之后,请房兄至武田埠尾街和昌米栈去寻找在下。”
  房铁孤有些依依不舍的道:“匆匆把晤,紫少兄风范气度已长留房某人心头,不管紫少兄此去如何,房某谨祝少兄你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偏身上马,紫千豪欠身道:“便托房兄之福了。”
  说罢,他一扬手,掉转马头飞奔而去,房铁孤独立溪边,凝注着那乘消失于夜暗中的骑影,一时陷入深沉的思维之中。
  飞奔着,甲犀直朝银坝子疾驰,现在,约莫正是二更时分。
  鞍上,紫千豪微闭着眼,利用这一点有限的时间调息养神,他仍要按时去参加这一次生死之会,西陲甘边的江湖纠纷一定需要解决,一山不能共容二虎,活在这个圈子里,便无法避免这个圈子里的生存方式。
  蹄声清脆而又急骤的响着,传出去又荡回来,荡回来又传出去,就这么响着,响着,而目的地使一里里的接近了。
  东方天际开始透出了隐隐的鱼肚白色,这白,由得朦胧而清新,一层云叠着一云,乳色中渗着红淡淡的光晕,空气凉得爽冽,看样子,今天,将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微微放缓了坐骑,紫千豪伸手入鞍侧的皮囊中,他拿出一条宽有七寸,镶着金丝边的皮鞘,皮鞘两边的二十个皮制环扣里,那四十把并排着的牛角柄弯刃短刀正泛着冷森森的寒芒,掀开长衫,他将皮鞘在腰间扣好,又深手进囊摸出两把案木柄的锋利金斧,斜掖在两脚的豹靴筒里,然后,他开始目光灼厉的往前路凝神注视起来。
  转过了这条黄土路的一个弯,路面已顿形宽阔,道路两旁,种植着枝叶萧索的高大白杨,这条路是笔直的,从这里可以望见前面遥远的一圈青石墙垛,而青石墙垛则隐约地藏在浓密的柏树枝干中。
  于是——
  一只带着铜铃的响箭暮然升空,抢先而去……
  第二只响箭,第三只响箭,仿佛是一步跟着一步似的,集紧随着紫千豪的马行去势继续地自他头顶及身边飞过,一直传到那片青石墙垛之内。
  那里,便是仙鹤与白眼婆的老窝,在甘境疆陆唯一能与孤竹帮分庭抗礼的另一拨江湖强梁的根据地——银坝子!
  这坝子方圆只有三里多大,四周完全用青石围成两人高的石墙垛,垛上有一个个砌造好的方形洞口,墙根架着可以立人的木梁,银坝子沿着一个大斜坡筑成,一簇簇的房舍便座落在坝子里头,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却透着那么一股子强横霸道的蛮横味儿!
  现在,紫千豪骑着他的甲犀奔来了,那么威风凛凛,傲然不屈的奔来了,马儿正泼刺刺的冲进了银坝子的坚固双层木闸,木闸高高的吊悬在半空,宛似一头巨兽贪婪的血盆大嘴!
  当紫千豪甫始进来,一声沉亮的锣响“哐”地慢慢传出,“哗啦啦”的滑辗转动声跟着响起,坝子的双层木闸猛然落下!
  眼前是一片形如广场的黄土旷地,一排排石砌的房舍便栉比于对面向后延展,旷场上竖着三根高有五丈以上的旗斗,又是急速的二声锣响传来,对面的房舍中,已有两排黄衣劲装大汉快步奔出,行动矫健而熟练的围成了一个半圆,这干黄衣汉子,为数约有四百,个个人高马大,身材魁梧,每人手中都是一把红绸朴刀,他们才一站定,握着的朴刀已整齐的斜斜高举起来!
  这时,四面的青麻石墙垛上也忽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幢幢黄色身影,刹时间墙垛上面每隔五尺便站立着一个,放眼看去,这围成圆形的石墙上已全布满了这些凶神恶煞般的汉子了!
  安详的坐在马上,紫千豪丝毫不为眼前的阵势所动,他洒脱自如的取下马首边挂着的四眩剑,轻轻松松的插向腰际——
  围成半圆的黄衣大汉们,此刻又突然齐齐呐喊一声,闷雷般连连“嘿”了六次,分向两边排成双行,斜举的朴刀同时在空中划了个弧度,双手握着刀柄,在红绸的翻抖里,刀刃完全直举胸前,刃尖朝天!
  这些动作,紫千豪自然十分熟悉,他知道这乃是对方摆出江湖黑道最为尊敬的恭迎贵宾大礼来了,这种礼节,称为“披红艳”,只有一帮一派之主才受得起,而且,这一帮一派之主还必须在武林中享有盛誉,稍差一点的角色是连边都沾不上的……
  骗腿下马,紫千豪单足旋地,一掀青衫,抛身,双手上下握拳,拇指朝上,摆了一摆又收,他漂亮的显出“双龙头”的架式后,沉缓的又抱拳为礼道:“孤竹帮帮主,大当家紫千豪!”
  随着他的语声,前面的房屋中又有四个人大摇大摆的走到,当先一个,是位留着三给青须,神情飘逸,面如古月的尔雅儒土,儒土身旁,则是一个身形高大,穿着织锦黄衫裙,长发被散而齐额圈以心形金环的女子,这女子看不出真实年岁,她面孔肤色滑润细致,白皙生辉,映漾着象牙色的柔和光质,大鼻大嘴,双耳垂轮,一双眸子却是白多黑少,翻动起来,只见一双眼仁,那黑瞳几乎不知何处去了,这人的形象,第一眼便能予人一种生硬和暴烈的感觉,这感觉却又这般深刻!
  黄衣女子的后面,跟着一个面容阴沉,削腮突后的中年人,这中年人表情冷板,一双眸子却是闪闪生光,他的右手插在宽大的黄衫之内,那里,正有一块什么东西高高地隆起着!
  第四个角色长着一副往横里发展的身材,头皮刮得青亮油光,掀齿暴唇,浓眉大眼,生相既是丑恶,又是凶厉,他冷酷的盯着紫千豪,牙齿却在不住地轻轻磨动……
  紫千豪明白,今日必得血溅五步不能善了,方才,对方虽向自己行了大礼,却是为着江湖礼数而不得不如此敷衍,按规矩说,两方龙头相会,地主的一方必得亲自出迎施礼及接礼,除非结有梁子,才回避迟延,故意让开这个场面,如今他们正是这么个做法,那除了表明他们的仇恨之心外,还会有别的解释么?
  神态飘洒的那位老儒士虽然走在前面,但到了隔着紫千豪十步左右的距离时却让向了一侧,那黄衣女子昂着头,傲然行到头上,紫千豪虽与白眼婆从未有过一面之雅,但看这情势,那黄衣女子却必是白眼婆无疑了!
  在八步之外,对方四人完全站定,人双目光全朝紫千豪上下不停的打量着,半晌,那黄衣女子语声尖冷的道:“你是紫千豪?”
  紫千豪微微颔首,心平气和的道:“不错。”
  黄衣女子生硬的道:“你果是单枪匹马来的?”
  笑了笑,紫千豪徐缓的道:“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在武田埠之前你的手下大约并没有再遇见有第二个人跟着我来。”
  冷冷一哼,黄衣女子道:“紫千豪,你的舌和你的名一样尖利!”
  紫千豪面色一沉,他严酷的道:“你就是白眼婆了?”
  黄衣女子寒着脸,道:“莫不成还有第二个莫玉?”
  果然,这黄衣女子正是大名鼎鼎的银坝子首脑——白眼婆莫玉!
  紫千豪踏前一步,道:“三个半月前你遣人飞骑传来,约我至此,说明是由我独立接你兄妹二人两阵以断思怨,以分强弱,以定王寇,如今我来了,但是,我想你决不会真个如此讲求信义,是么?”
  白眼姿英玉神色不动,她冷冷的道:“紫千豪,你体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紫千豪针锋相对,毫不容情的道:“早已度过你的心胸,却是颇令我紫某人失望!”
  白眼婆尚未答话,那身躯粗矿的黄衣人已抢前一步,霹雳般厉喝道:“住口!紫千豪,你以为你在对谁说话?”
  大袖一拂,紫千豪看那人一眼,冷森的道:“滚下去,这里没有你插嘴之处!”
  那黄衣人一怔之下顿时神色大变,他额上青筋暴起,喘息粗急,涨红着睑,愤怒至极的将两条又粗又短的手臂缓缓提起……
  嘲弄的一笑,紫千豪向莫玉道:“姓莫的,你银坝子平素的礼教便是如此么?”
  白眼婆目光不斜,严峻的道:“车青,你身为大爷,应该明白现在不是翻脸的时候!”
  叫车青的粗旷汉子怒目瞪视着紫千豪、却不得不硬生生将一口鸟气憋了下来,空自在一旁烧着心火。
  紫千豪晓得银坝子这帮人的上下分野之制,他们将第一流的能手称为大爷,次一等称为第二爷,如此顺推,三爷、四爷,一直到五爷,昨天在茅舍中那位殒命的马姓老人,听称呼也是大爷,于是,紫千豪冷笑着,他轻篾的撇撇唇角。
  这时,白眼婆莫玉一翻她那双白多黑少的怪眼,缓缓的道:“紫千豪,黄土边陲的两道武林趋势,如今明显的放在眼前,你我双分天下,各据一方,黑道买卖也全由我们彼此对割,但你我两方却并不行动一致,换句话说。因为武林江山不能统一,便冲突时起,经常发生流血纷争,这种情形,已拖延了许多年,自赤脸宣寿堂的年代开始,早便是如此了……”
  顿了顿,她看着紫千豪,又道:“自从孤竹帮由你紫千豪接承以后,你我双方的关系更形恶化,争夺日趋剧烈,变成了势不两立的两股激流,银坝子与孤竹帮壁垒分明,互相对峙,但不幸的是你我双方却共同落根在这块广大的边陲土地上。走着完全无异的生存路子,紫千豪,你也明白,像这样下去是不可能会有安宁的。”
  静静的,聆听着,紫千豪频频点头,于是.白眼婆莫玉又道:“为了日后这块土地上的江湖同道能协同一致,承仰有依,更为了未来的争给平息,步调齐一,边睡一带的武林规制必须确立,行动必须统一,我的意思很简单,便是定得有一个统治这一切的主盟,也就是应该要推立一个发号施令的人物,老实说……”
  她踏上一步,深沉而有力的道:“这些不用由其他的杂帮小派来推举,在我们这一行中,力量的雄厚便代表一切,放眼黄土边际,这里除了银坝子能当此大任之外,便只有算傲节山的孤竹帮了……”
  直挺挺的站立着,有一股宛能撑起苍天的意味,莫玉又慢慢的道:“但是,我们却明白,一朝不能有二主,一山不能存二虎,问题,便在这里,你我双方,必得有一方退让,更需要听从另一方的谕令,不过,处在你我目前的情势之下,我想,这却是我们所不甘服的,是么?”
  紫紫千豪微微一笑,道:“请说下去”
  莫玉又冷沉的道:“因此,放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和平协商,一条么,便是以武力解决难题!”
  双目暴张,莫玉又道:“现在,便看你选择哪一条了!”
  紫千豪缓缓的道:“如若是协商,莫玉,你们的要求是什么?”
  白眼婆冷笑一声,道:“你这是多此一问,紫千豪,你应该明白我们的要求是什么,让我再赘述一次也无妨,我们要求的是前疆的主盟大权!”
  豁然大笑起来,紫千豪摇着头道:“你?莫玉,你不觉得把这里的主盟大权交给你一个妇道人家,对整个的绿林道来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么?”
  莫玉冷森的道:“那么,难道交给你便算顺应天理了?”
  神色一沉,紫千豪含蓄地道:“莫玉。你听着,我紫千豪不求做西隆的武林盟主,也不愿节制他人的行动,更不想以流血及暴力统领一切,我只想依我们的生存传统活下去,如果你答允自今以后不再以龌龊手段,鬼城伎俩暗算我们,不再用阴诡毒计陷害我们,我便保证和平相处,河井水互不侵犯,我们不愿受束缚,不愿在头上顶起牌子,就像我们不想对别人这样一样,莫玉,这就是我所要说的了。”
  阴沉着面容,白眼婆莫玉道:“如此说来,你是不答应的了?”
  紫千豪冷静而镇定的道:“当然。”
  莫玉徐徐的道:“你付虑妥了?”
  点点头,紫千豪再次道:“当然。”
  于是,莫玉退后一步,侧首向身边的那位老儒士道:“大兄,果然不出所料。”
  老儒土长袖微挥、看看紫千豪,清雅的道:“可借你了,紫大当家。”
  紫千豪笑了笑,道:“你是仙鹤莫奇?”
  老儒土一捋柳须,道:“老夫正是。”
  紫千豪点点头,温柔的道:“莫奇,我们尚不知道是谁要可惜谁,对么?”
  莫奇双手背负,不再回答,而白眼姿英玉突然右手伸起,就在他伸起右手的当儿,一阵低沉的、动人心悸的沉缓皮鼓声已有节奏,有规律的响起,那么摧着人肝肠的“咚”“咚”
  “咚”朝四面播散。
  目光移动,紫千豪看见十名黄衣彪形大汉正站在那边围三根旗斗之下,每人身前都挂着一面黑漆描金的人皮圆鼓,双手起落不停,徐急有致地在拍打着,另外六个人,则发力拉着杆索,分别将三幅巨大的,长条形的黄色帆旗缓缓升起,那三幅帆旗俱皆宽有三尺,长逾两丈,尾部成燕叉形,上面凸绣着亮光闪闪的“黑蛇吐火图”,但是,与众不同的是,三幅图案上的黑蛇狰狞的三角形头部,都全染成赤红色,这,在银坝子的规矩来说,是表示有惨烈的流血场面即将展开了!
  紫千豪卓立不动,双目微瞌,沉静如一片幽谷,一座大山,像是天变地动也丝毫摇动不了他,威猛极了,也高傲极了。
  莫玉向四周巡视了一遍,两排黄衣大汉已经迅速的编成了无数小队,他们纷纷站立在广场的有利出击位置,摆成了可以互相接应支援的扑袭阵势,只要是一个久经战阵的人,看一眼便可明白,若是斗杀开始,这些极快组成的小队人马,立即能以穿流不息的回旋之速轮番攻击,而如今,他们面对的敌人只是一个焦点,这焦点,便是紫千豪!
  沉静不移的挺立着,目注这一切的变化与声势,紫千豪早已成竹在胸,此次孤身犯险银坝子,他原本使未打算侥幸回去,他在人家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与他们目前最大的对手正式翻脸的一天迟早会来,当那一桩桩,一件件,零零碎碎的不快事情断续发生着的时候,紫千豪已把它们积累着,然后,从这些积累着的事件中看到了今天!
  忍了十多年了,隐了十多年了,多少血债,多少怨隙,多少仇恨,是的,也应该结算一次了。
  安详的,紫千豪道:“莫玉,还是和我们事先约定的解决方式一样么?”
  白眼婆冷生生的道:“若非如此,你紫千豪尚另有主意不成?”
  微微颔首,紫千豪道:“当然没有,只是我听说你把方法稍微改动了一下。”
  莫玉双目突睁,尖声道:“姓紫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笑了笑,紫千豪道:“仅是说说罢了!”
  一旁,那一直没有开口的瘦削中年人忍不住冷冷一哼,沉厉的道:“张狂过分了。”
  看了这人一眼,紫千豪哈哈哈笑了起来,笑声里。含着极度的讽刺与嘲弄,便像一把把的芒刺洒到这中年人的肌肤上,扎得他浑身起栗,愤怒得连连抖动!
  于是——
  莫玉、仙鹤,与他身边的两位高手一起朝侧方走出去五步,站定了,莫玉转过来,冷冰冰的道:“紫千豪,事至如今,我自然佩服你的胆量与气魄,但遗憾的是我们无法两立,现在,我们已到了用我们传统的方式解决纷争的时候了。”
  紫千豪反手一拍自己爱骑的脑袋,于是,甲犀轻轻嘶叫一声,用前额在它主人的肩头擦了两下,然后较快的跑到一边。
  雍容而镇定的,紫千豪道:“哪一位先上?用什么形式?兵器?仍是两赛决胜负么?”
  白眼婆莫玉阴酷的道:“我的大兄先来,以一对一,兵刃任便!而且,前后两场,都是至死方休!”
  紫千豪带着悲悯的目光环扫周围,低沉的道:“好,但愿我尚有领教你白眼婆神技的机会!”
  莫玉冷冷一哼,回头对仙鹤莫奇点点头,自己与身后的两名好手快步退出六尺之外。
  一切声音俱已静止了,宛如大地在一刹那间归向永寂,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移动,甚至连呼吸也是那么小心的抑制着,几百双眼睛紧张的注视着场中,而场中,仙鹤莫奇徐徐脱下外罩的黄色长袍,漫步行上,他的背后,斜斜背着一柄形式奇古的松纹长剑!
  紫千豪渊停岳峙的卓立着,连长衫也不脱,手中连鞘的四眩剑横着举起,朝阳下,闪耀着刺目的银色光芒……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34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八章 烈士魂 搏命沥血
 

  仙鹤莫奇在紫千家六步之前立定,任寒风吹拂着他的三綹柳须,他那张清雅而古朴的面庞上深沉含蓄得没有一丁点表情,有如一尊石塑人像……
  注视着对方,紫千豪缓缓的道:“莫奇,你比你那位妹子高明得多!可借,你未能掌帅银坝子。”
  仙鹤莫奇谈谈的道:“如今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么?”
  微微颔首,紫千豪刚想说什么,那阵低缓的,悸人心神的人皮鼓声又深重的击响起来,“咚”“咚”“咚”……
  这是应该开始较斗的信号了。
  紫千豪双目眯得只剩一缝,他平静的道:“小心了,莫奇——”
  “奇”字尚在他舌尖上跳跃,“铮”的一声哑簧才只轻轻响起一溜寒刃已指到了莫奇咽喉,那快,那急,几乎无言可喻,在同时,银灿的剑鞘已稳当的插回腰际!
  足尖一旋,莫奇狂风般闪出三步,上身微躬,反手拔剑——
  但是,紫千豪的四眩剑却有如魔鬼的诅咒,那么绵延的波颤而来,冷芒闪闪,快捷如电,丝毫不予对方任何喘息之机!
  还来不及拔剑,莫奇又被逼得拚命跃开,紫千豪冷笑着,十五剑并成一剑倏抖而去,手腕一翻,又是十五剑自斜刺里兜上,剑剑相连,式式衔接,像是三十个功力深湛的剑士在同时运剑,没有一丝空隙,没有一丁点回旋的余地,有如雪纷浪翻,晶莹剔透,就那么幻迷的罩了上去!
  仙鹤莫奇急速的挪闪跳躲,身形有如一枚猛旋的陀螺般转游不停,但剑光却似布成了一面纵横交织的罗网,正将他紧紧束缚于内!
  到此时,莫奇尚未及拔剑出鞘!
  匹练般的银带活活绕回飞舞着,宛似一条天神手中的玉素,那么随心所欲的卷转缠绕,收发自如,四眩剑已仿佛幻为千百柄了!
  于是,冷汗涔涔地自莫奇鬓角背脊流淌,他目前只能凭借自己超绝的轻身之术暂求自保,运用着他的“九九迷踪步”腾挪走闪,连抽剑的刹那空暇也找不出……
  紫千豪一上手便施展他的“轮回十八式”剑法,以一个快字占制了先机,当然,他明白现在的对手,亦非等闲之辈,只是首先失着而难以援手罢了,但紫千豪并不想制对方于死地,因为他晓得,仙鹤莫奇素来生性淡泊,不求名利,是一个高人雅士的角色,若非他有个暴虐贪权、禀性狠辣的妹妹,今天银坝子与孤竹帮的关系必不会是如今这般恶劣的!
  不过紫千豪虽不想伤他眼前的敌人,却也没有改变他早已打好主意的战略:速战速决!
  忽然——
  仙鹤莫奇脚步斜出,又幕然倒旋,整个身躯猛然偏地平射而出,同一时间,他平射的身子倏而凌空滚动,一抹银灿灿的冷电已直掠而起!他运用了他“九九迷踪步”中的精绝步法“移魂现灵”一式而终于拔出了他的古剑,但是,就这一刹,紫千豪的四眩剑已擦着他的肩头而过——“叭”一声,一小片皮肉连着衣衫飞出了三丈之外!
  要知道高手相斗,分厘必争,丝毫空间也不容放过,再在瞬息里分生死,刹那间决胜负,一个武林强者苦习艺业多年,学的也就是在于如何把握这稍纵即逝之机罢了,谁能适时而动,谁便能屹立不倒!
  这时,双方甫始交手在二十三招上!
  莫奇面色不变,手上的莹光松纹古剑微颤碎抖,出手便是狂风暴雨般的二十一剑,左掌亦飘忽不定的连连拍向敌人上中下三盘七大要害,晤,果然现技之下不同凡响,大有一代名家的风范!
  长笑着,紫千豪不移不动,四眩剑划过幅度极为狭小的空间,却以千奇百怪的角度闪电般伸缩刺戮,叮当之声连绵响起,他已在眨眼里完全将敌人的攻势封了出去!
  于是,两条淡淡的人影在令人目眩神迷的飞舞着,一下子激战到一处,难分难解!
  旁边,斗场之外。
  白眼婆莫玉目不转睛的凝注着他的兄长与紫千豪之战,她面色冷沉而木讪,看不出她此刻心中正在想什么,那位削腮突唇的中年人亦紧张的屏息不动,连呼吸全急促了。
  轻悄的,叫车青的仁兄凑到白眼婆身边,低沉的道:“大当家,看情形大掌法有点挺不住,可要照原先的法子进行么?”
  莫玉目光不移,冷冷的道:“稍停片刻再说!”
  眨眨眼,车青道:“对姓紫的小子可讲不得客气,他是一头出柙的斑豹子!”
  嗤了一声,莫玉道:“我还用得着你来相告?车青,你看我生擒这头斑豹!”
  车青不敢再说,他正要退下,莫玉又道:“你传暗号,要大家准备!”
  立刻颔首称是,车青匆匆下去了;莫玉的面庞上流露出一抹阴森的微笑,这笑,蕴藏着令人起栗的杀机!
  斗场上,一连串的密集金铁交击之声震撼着每个人蹦跳的心,紫千豪已将仙鹤莫奇再度硬生生逼出七步!
  现在,可以看出来莫奇的步履有些踉跄,喘息也有些粗浊了,但他们倾力攻拒,一把长剑挥空入地,片片精芒闪泻溜回,依然在豁命支撑!
  墓地,紫千豪断叱一声,猛进猛退,四眩剑连连翻飞快如骤风,剑刃抖出千条光,万点星,伸缩吞吐,冷电精芒四射并舞,有如一片以细灿宝石缀成的幕,那么炫目夺魄的自四面八方罩过去,而尖啸如泣,劲力四溢,咝咝的剑气弥空成形,幻成了一溜溜,一股股迷蒙的光雾!
  是的,这是,“轮回十八式”中至精至纯的一招,“再世为人”!
  仙鹤莫奇猛觉眼花神荡,周围的压力暴增,甚至有些窒息了,只见漫天的银电寒光旋射交织,冷风着体如削,他便知道大大的不妙,他也是使剑的好手,他明白,要练到这一招,不达到“以气驭剑”的境界是万万做不到的,于是,在这一刹,他才真正的震栗了!
  松纹古剑长舞而起,顿时现出了一排排的剑影,像是叠积的层云,又如缤纷的瑞雪,呼啸着,涌荡着反拒而上,几乎方才迎去,刺耳的叮当呛嘟震响已密密传出,飞跳的芒影冷电也似绞成一团!
  一条青色人影猛闪斜出,直拔空中五丈,大翻身,飘然落下,嗯,是紫千豪,对面,仙鹤莫奇已血透重衫、他以剑拄地,伏在剑柄上喘息不停,簪得好好的发髻也全然披散了下来!
  四眩剑在紫千豪的手腕上转了个转,他看着莫奇,淡漠的道:“我们约好的较斗规则是至死方休,但对你,我不!”
  莫奇艰辛的抬起头来,那张原本清雅白皙的面孔,就这么一会已变成了蜡黄;他孱弱的,怔茫的望着紫千豪,低哑的道:“姓紫的……你不杀我,你……你终将后悔……我不领你这份情……便算你恕得过我……到时只怕……我也恕不过你!”
  紫千豪冷冷的道:“我并不求你领情,更不想你恕我!”
  一枚暴飞而来的寒星打断了紫千豪的语尾,他身子不动,四眩剑墓地斜挑,“当”的一声火花进溅,一只“白虎钉”已折为两半坠落尘埃!
  两眼的煞气盈溢,紫千豪面向那边的白眼婆莫玉道:“好一枚白虎钉,莫玉,你不觉得惭愧么?”
  莫玉狂笑一声,尖刻的道:“惭愧?我惭愧什么?老实告诉你,紫千豪,西疆的地盘是我的,这里的主宰大权也该属我,三十五年了,我在道上闯荡三十五年了,我拚着命打江山,流着血场万宇,那时,你在哪里?乳臭小子,黄口孩儿,今天也竞胆敢与我作梗,与我争起名份来了?紫千豪,老实告诉你吧,今日你是来得去不得了,当你踏入银坝子的闸门里开始,作即已注定要永不复出!”
  紫千豪生硬的道:“那么,你撕毁你那约定之言了?”
  白眼婆莫玉双眼一翻,尖叫道:“去你的约定之言,我要的只是你的狗命,不论用什么方法,只要你死便得!紫千豪,江湖道上谈信义的日子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
  用力一把将宽刃的四眩剑插进土里,而剑身微微晃颤着,紫千豪双臂环胸,傲然的道:
  “早就知你莫玉是这种不成气候的妖婆,这并不足以引起我的意外,来吧,姓莫的,我紫千豪接下了!”
  几声刺耳的锐响骤起,数道冷芒划空而来,势子快捷无匹,紫千豪仍然不移不让,双手飞翻,几乎看不清他舞动的方向,三枝白钢箭,一枚蛋大的铁胆已全然抓在他的手中!
  白眼婆冷笑如果,她刻毒的道:“紫千豪,看你还能卖弄到几时!”
  说着,她双臂高举,尖呼道:“霹雳响啊——”
  “杀!”一个短促如雷的回应倏起,半空中一条黄影流星也似的腾扑而去,同一时“杀!”“杀!”之音连续暴起,另外七条黄影闪凉而下,目标全指向紫千豪!
  白眼婆莫玉朝身后那削腮突唇的中年人一点头,阴森的道:“石大爷,你还在等什么?”
  这瘦削的中年人恭声答应,平身而出,身子凌空一旋,阳光下映起一抹金芒,老天,竟是一块沉重的“生死金牌”!
  现在,九个黄衣人全扑向了紫千豪,九人中,也包括了那车青与这位石大爷!
  紫千豪目光一掠,已然明白这九人全属银坝子的角色,而且,必然都是位居“大爷”身份的高手,眼前他并不为这众寡悬殊的情势而感到惊异,令他担忧的却是那青城派的玄云三子及“南剑”关心玉,这些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车青一马当先,狂冲而来,他咬着一口黄牙,暴凌的大吼:“紫千豪,你的狗命已到头了!”
  紫千豪安详的一笑道:“凭你,还差得远!”
  “远”字出口,紫千豪右手一拉深深插在土中的四眩剑,猛力朝后一扳一弹,整个身躯竟已借着这一弹之势凌空闪起,快得宛似流曳苍穹的流星,只见他身形甫始射出,手中的四眩剑已霍然暴飞急斩,“咔嚓”一声,一名围上来的黄衣人连剑势尚未看清已被拦腰切断!
  猛一落身,紫千豪淬然旋回,双手握剑透空直戮,剑速之快无可相匹,刚好那般凑巧的迎上了一名急追上来的黄衣人,“嗤”的一声洞穿了这人的左肋!
  只是眨眼的工夫,银坝子属下的大爷已栽倒了两名,但是,紫千豪并不就此而欢欣自满,他知道,方才的得手,多少带了点侥幸,银坝子的这些大爷们,论功夫决不平庸,个个都是抓得起一把,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紫千豪所以能一上手便放倒了他们两个,主要的全在他的动作完全取了反常、迥异的路子,出式暴凌而突兀,猝起发难,没有任何征兆,加上他深湛的功力与狂捷如电的身手,各般配合起来,才能得到眼前的惊人战果!
  四眩剑染满了鲜血,剑尖拔自那名黄衣人的肌肉里,抡成洒洒点点的一圈,剑身贴着紫千豪的肘弯急翻,十九剑一气呵出,又将攻来的三名黄衣人狼狈逼退出去!
  紫千豪的悍野与猛辣,已深深震撼了所有在场的银坝子所属,他们个个惊骇着,忐忑着,奇异着,每颗心都在不停的急速跳跃。
  七个黄衣人围成了一个圆圈,他们没有再贸然扑上,七张面孔全紧绷着,间歇的,他们的眉梢唇角轻微的抽搐,有隐隐的汗迹浸自鬓角,呼吸声因过度的紧张而迫促起来,七件闪亮的兵器在阳光下泛动着波颤的辉芒,他们盯视着紫千豪,也盯视着四眩剑上触目惊心的血迹。
  地下的死伤者已被奔上来的几名黄衣大汉迅速抬走,除了染印于黄泥地的猩红血迹,一切又归向沉寂,好似原本便未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
  缓慢而沉重的,白眼婆走上前两步,她阴森的道:“你们还有什么可等待的么,七位大爷?”
  七个黄衣人微微一凛,目光中神色顿厉,但他们显然仍旧没有忘记刚才那残酷的一幕,七个人的狠厉形态里,依旧有着不可掩饰的犹豫!
  紫千豪卓立当中,四眩剑斜斜上举,他睨视着白眼婆,语声里含蕴着轻蔑与嘲讽:“莫玉,你要知道,这一战原本是该由你来接的,如今你的这些大爷们已代你接下,方才,那二位死伤者也等于是替你受的;莫玉,你主掌银坝子,就是这么个主掌法的么?”
  脸上的表情不变,莫玉冷沉的道:“紫千豪,以这等方式来挑拨离间,你算是认错对象了,老实告诉你,银坝子的大爷们个个赤胆忠肝,永不贰心,不错,他们已流了血,但这血流得有代价,而且,这代价足令你难以负荷?”
  冷冷一笑,紫千豪道:“就如你派人在昨天武田埠那里玩的下九流肮脏伎俩么?”
  尖刻的笑了起来,白眼婆阴酷得——如狼枭:“姓紫的,我知道你消息灵通,你一定早已探得青城派‘玄云三子’与‘南剑’关心玉都已到来助我,或者你也晓得,我手下一共有大爷十六名,但是,现天你看看,可发现了‘玄云三子’与‘南剑’了?我的十六位大爷如今也只有九个在此,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
  心头一跳,紫千豪表面却若无其事的道:“莫玉,你说说看。”
  狞笑着,莫玉道:“便告诉你也无妨,他们没有去别处,早在三天之前已经秘密易装分批潜往你的老窝之外隐伏,只待你出来,他们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进你的做节山,如今,只怕你的不屈堂已然化为焦砾,你的那干爪牙早就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了;紫千豪啊,你好可悲!”
  一股愤怒的烈焰熊熊燃烧自紫千豪的心头,他双目在刹那间全然变赤,一口钢牙咬挫,浑身的血液沸腾,有满腔的恨,涨腹的怨,而天云顿时幻为凄厉,连空中的阳光也斗然成为如此血红,空前的,有如狂涛般的悲愤激荡着他,而这些,在目前他又不得不强行压制下去,那滋味如同挣扎于一个梦魔之中,好可怖,好可恨!
  只知道白眼婆是个不守信义,寡毒而阴诡的毒妇,却不晓得她竟然残狠至此,简直与一头豺狼,一只鹰枭没有两样!
  切着齿,紫千豪冰冷的吐出三个字:“好畜生!”
  白眼婆磔磔的笑着,邪恶的道:“紫千豪,闯荡江湖多年,立下这等显赫的名声,可笑你还悟不透‘无毒不丈夫’这句话!”
  一刹间,有许多巨浪似的纷扰牵动着紫千豪的思维,脑海里在可怕的翻腾着,错杂的疑虑纷乱的缠绕着他,同时想到了很多问题,但在这眼前的紧迫时间里,却又无法迅速理出一个头绪来……
  四周几百双仇视的目光,几百张冷沉的人脸,那狞恶的笑声,邪厉的嘲讽,在阳光下似是更丑恶,更尖锐,更露骨了,这些,融合成一股令人窒息得几要发疯的浪潮,无形无影的,却又似魔鬼的狂笑般压盖了过来!
  缓缓的,紫千豪语声空洞无比的道:“白眼婆,在这里,就以你们这些人来对付我么?”
  小心戒备着,白眼婆莫玉冷冷的道:“你就会知道我们留着多少人来对付你的,紫千豪,你不要自视太高,你并未生着三头六臂!”
  目光环扫着,紫千豪又道:“刚才你说的话可是真的?”
  白眼婆大嘴一掀,丑恶的道:“此刻我还有心思逗着你耍么?笑话!”
  语声沉静得可怕,紫千豪道:“如此,你们今日便须遭到浩劫了!”
  冷嗤着,白眼婆莫玉用手朝北边一指,阴阴的道:“向那边看,紫千豪!”
  紫千豪目光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去,那边,在青麻石墙垛的根脚处,有四个人幽灵似的站立着,他们四个全是一身猩红的长袍,长袍上,当胸绣着一面白色的八卦图,红白相映,线条鲜明,但是,它给予紫千豪的反应却是强烈的,震动的;连想也不用去想,这红袍八卦,已代表着一个标志,一个意义,那是千百冤魂的诅咒对象,闯道者的丧门星,一向有“八卦无极”夸誉的天下第一邪派“大尊派”的招牌,大尊派由“红袍七尊”所组成,全派的首要人物也只有他们七个,而眼前,无可置疑的已经到了四位,“红袍七尊”横霸江湖三十余年,自来有未逢敌手之狂言,或许他们没有遇上强者,或许,很多强者已经断魂在他们的手下了!
  得意的斜脱着紫千豪,白眼婆莫玉又向南一指,刻毒的道:“姓紫的,你再朝这一边瞧瞧!”
  紫千豪又顺着她指的位置看去,这一看,天啊,却几乎将他恨得把一颗心呕了出来,惊震似旱雷殛在他的头顶,在南边,一座堡垒的石屋前,有三个人正被强制着跪在地上,他们身上全像捆粽子似的被缚束得紧紧的,一道又一道的牛皮索交织穿结在他们四肢上,而三只悲痛与羞惭莫名的目光那般断人肝肠的投注在紫千豪的身上,这三个人,一个是那被派来卧底探信的“青影子”胡老九,另两个,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两个头领:“飞鼠”韩冲、“啸虎”耿春,看他们三人衣衫破碎,血迹染身,便可知晓他们必是经过了一场苦战,或者,受过了一场残酷的刑供.他们被六名黄衣大汉硬压着肩膀跪在地上,那三双膝,连着他们滴血的心;多委屈啊,多不甘啊……
  大袖一挥,白眼婆仔细注意着紫千豪神色的变化,虽然,紫千豪尽量掩饰,尽量隐忍,但是,由他跳动的眉梢,颤抖的唇角,带血的眸子,以及紧握的双手上,老奸巨猾的白眼婆已探知了太多,明白了太多……
  好狡的浮起一丝微笑在脸上,白眼婆莫玉道:“姓紫的,常言说得好:‘姜是老的辣,人是老的滑”,连赤脸宣寿堂也不敢轻易招惹我,你才多大点道行?万儿创红字,竟然敢与我白眼婆分庭抗礼,互争长短起来了?现在你明白你那几下子实在差得太远了吧?哼哼,我姓莫的自来不说大话,如今,紫千豪,我看你怎么走出我这银坝子!”
  紫千豪仰首向天,在此时此景,他却没有暴跳,没有愤怒,更没有咆哮,他极端的沉静,心中在决定着一个大的问题……
  那边,白眼婆莫玉又道:“眼前我再给你最后一条路走,姓紫的,你若是自行剜去双目,并亲口命令你在傲节山的手下停止抵抗,或是解散他们,或是收归银坝子底下,再交出你们在西隆各大城镇的买卖行号花册子来,由我们—一接管,我便发个慈悲,留你及你的手下性命,你须记着,好死,却不如赖活。”
  莫玉的话,像闷雷般摇撼着紫千豪的心弦,震得他汗迹隐隐,面庞朱红,又似刃刺般戮扎着他的自尊,痛楚得令他周身抖索,额穴欲裂,紫千豪咬着牙,忍受着这令人颤栗的残酷,缓缓地,缓缓地……
  他一双原本清澈的眼睛闪泛着血淋淋的煞光,浓眉如支刃般竖起,嘴唇弯成一个冷森的半弧,极其平静,凌锋般冰凉的平静,他慢慢的道:“莫玉,孤竹帮永不屈服,紫千豪将顾命一拚!”
  有些意外的征了怔,莫玉尖声道:“姓紫的,你难道不明白大势已去了么?”
  紫千豪冷峻的道:“我不认为。”
  白眼一翻,莫玉又道:“你也不管你那三个得力手下的生死?传说中你是最爱护你那帮子弟兄的哪!”
  悲凉而沉痛的,紫千豪道:“我爱他们,唯其有爱,才叫他们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我要他们轰轰烈烈的死,不要他们忍辱苟且的活!”
  莫玉尚未回答,南边,跪倒的青影子胡老九且便咽着悲烈的大呼:“大哥,你放开手干,不要管我们,我们宁愿死得光彩,死得豪壮;我们要对得起你……对得起孤竹帮……”
  胡老九身边的两名黄衣大汉发力扳拗着他的双臂,更用力掴打他的双颊,劈劈啪啪的击肉声衬合着手掌扬飞时溅起的血液,那情景,好惨厉!
  在胡老九的身后,“啸虎”耿春也拉开嗓子呛哑的高叫:“放开手干,大哥,胡头儿说得对,这上百斤臭肉迟早也得归土,大哥,我们二十年后又是好汉一条,我们生生世世都跟着你……”
  另两个黄衣人怒骂着,那脚上的牛皮靴猛踢耿春的面孔,一边将他的脑袋硬朝泥地上碰击,“咯”“咯”的沉闷声响,又似敲起了另一面人皮鼓!
  “飞鼠”韩冲亦提起了气,破声号叫道:“大哥,我们全拚了一死,你得替我们报仇,唷……呸,大哥,哦——害我们的全是银坝子的人和那关心玉……啊……唷!”
  韩冲一面叫,他身旁边的一对黄衣汉子一面狠毒的施以拳打脚踢,他憋着气,吐着血,竭力将每个字—一喊完!
  青影子胡老九满睑全身是血,面颊乌紫肿涨。他含着一口碎牙,依旧模糊的叫:“杀呀……大哥……杀……”
  “飞鼠”韩冲猛的自地上狂跃而起,一头撞向身边的那个黄衣大汉,这名黄衣大汉泞不及防,一下子便被撞了个四仰八叉,另一个方待扑上,韩冲一口带着细肉的血水已喷到了他的脸上!
  后面的石屋内,顿时掠出了十条黄影,飞扑向韩冲而来,韩冲手脚俱被捆着,丝毫不能使用,他奋力朝紫千豪这边滚来,每一次翻滚,泥地便印上了一滩滩刺目的血痕,滚着,他口中悲厉的尖号:“我们……是大哥的好兄弟……大哥,我们没有给你丢脸……孤竹帮……
  永不屈服……”
  十几个凶神恶煞般的黄衣大汉全握着兵刃,他们追赶围上,翻过刃口,猛刀劈打着韩冲……
  “啸虎”耿春已被仰面翻了过来,他的面孔早已血肉模糊,他四肢痉挛着,断断续续的呼喊:“大哥……记着……这笔血债啊……大哥……我们死得不甘心……”
  青影子胡老九奋力往耿春身边爬,抖索着叫:“耿春……我们一道走……大哥看见我们……我们有种……韩冲……还有韩冲……你俩全是……我的好……好弟……兄。”
  两名如粮似虎的黄衣人又冲了上来,再度施以殴打,这一次,他们不是用手,不是用脚,是用反过来的朴刀刀背!
  血溅着,喷着,三个人的嗥号像野兽临终前的痛苦呻吟;那一堆堆血糊糊的肉,那原是三个活生生的人啊……
  他们隔着紫千豪,现在,有二十丈之遥。
  紫千豪眼光定定的目睹着这一场面,那三具肉糊淋漓的身体,都是他相处了十几年的好弟兄,朝夕欢笑,福祸与共的伙伴,但是,隔着这二十丈的距离,却像是隔着生与死,隔着阴阳两界!
  全身幕然一哆嗦,紫千豪刚由一场噩梦中惊醒,他切齿望着那三具仅剩微弱蠕动的血红身体,声破云天,摧肝沥胆般悲烈的大叫:“三位弟兄你们慢走,搏命巾出了!”
  他的左手一挥,于是,一面紫红色的,上绣黑色孤竹图的丝巾“呼”地兜风扬起,仿佛复仇神的咆哮,厉鬼的尖号,那么惊魂夺魄的飘了过去,一直落到那三具行将断气的躯体之前!
  于是,三双血蒙蒙的眼睛看见了这张飘落的“搏命巾”,巾上似染着仇,沾着怨,带着誓言,刻着信心,那么飘啊飘的落下……
  于是,在朦胧中,他们安心了,他们满足了,他们知道,血债即将用血来偿还!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34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九章 龙虎斗 惊鬼泣神
 

  全场所有的人都看见了那面闪炫着猩红光彩的丝巾,“搏命巾”的威名他们每一个人都已听闻得太多。他们个个全明白当“搏命巾”扬起的时候是代表着什么意义,是象征着什么结果!
  任是白眼婆莫玉老谋深算、稳扎稳打,甫一看见那张紫红色宛似染满了血迹的丝巾,也不禁微微色变。感到一股出奇的震憾之力,她退后一步,惊恐的喝道:“紫千豪,你不要执迷不悟——”
  那个“悟”字还在空气中跳动,紫千家已狂风般猛然向后倒旋而去,就在他身形以快得无可言喻的势子翻出之时,暴闪的剑芒已有如漫空乌云压盖下摹然射掠而出的千百余夺目蛇电。那般凌厉地夹着山崩地裂的威煞之气猝斩而去,有如万面金钹在挥舞,在敲打,足令任何一个武林高手神移目扫!
  七个围持着的黄衣人俱不由齐齐感到一片怒浪般的压力漫天倒海般排涌过来。刀锋割裂空气的刺耳声宛欲撕碎人们的耳膜。七位银坝子的高手竟没有一个能递得上招,顿时像炸开了一堆碎石般四掠分跃!
  紫千豪决不容清,他飞掠而上,四眩剑起落如虹,由于他的出手已快得匪夷所思,映入人瞳的便不是一道道的剑影,而全是一片匹练也似的寒光了,七名黄衣人东跃西腾,前奔后蹿,一时之间哪里还有招架之力?那情状,真个好不狼狈!
  白眼婆莫玉气得尖叫一声,双手向腰间一抄,“唰”的一声,一条奇异的兵器已抖飞半空,那是一条以小指般粗的银色细链连接着一枚斗大钢圈的兵器,这枚钢圈四周锋利如刃,钢圈内沿尚有一环密密的尖锐锯齿,现在,这枚闪泛着蓝汪汪光华的圈刀在空中一旋,斜刺里撞向了紫千豪!
  贴地平射出去,紫千豪的四眩剑一颤猝翻,“当”的一声震响,已将两个黄衣大爷的一只“短蛇矛”及一柄狼牙棒荡了开去,而车青适时自后掩上,他手中的“穿山钻”带起一抹寒光,径刺紫千豪背心!
  半蹲的身躯没有移动,紫千豪却倏然侧缩三寸,“穿山钻”贴着他肋旁擦过,紫千豪的四眩剑已“呼”的反削而至!
  车青大吃一惊之下慌忙低头躬腰,“叭”的一声暴响起处,他头顶的一块油皮已应剑而飞!
  四眩剑弹射闪起,“当”“当”“当”一连三次将再度袭来的钢环磕开,在火花四溅中,紫千豪手握剑,如飞般上下翻戳纵横,将刚刚逼上来的另三名黄衣人逼得急忙退下!
  厉吼一声,那位姓石的大爷扭曲着脸孔,悍不畏死的从一侧闪上,一面两尺见方,沉厚无比的“生死牌”,便有如一阵狂风般猛砸而下!
  紫千豪断叱着,全身有如鬼魅般左右急晃,在晃动中,剑影蛇电般闪溜猝射,这位姓石的仁兄喉头嗥叫着,生死牌竟突然回撞,刹时幻出了十面牌影,金花炫迷,劲风呼啸,在连串中的金属碰击声里险极的架开了紫千豪这快逾电掣的环剑式!
  有些意外,紫千豪大叫一声:“好!”
  他不顾身后又攻到的中三件兵刃,全身在隔着地面一寸的高度急速翻滚,翻滚中,四眩剑反手抖出,一片半弧形的寒光宛似一把打开的扇子,而由剑身的奇快闪动组成了扇面,猛罩正在奋力后退的那位石大爷!
  于是——
  背后的三件兵刃全在刹那间—一落空,砍在地上扬起漫天的尘土,同一时间,四眩剑的凌厉棱锋已擦过石大爷的肤体,三股血箭并射,他的前胸、左助、右背,顿时衣破肉翻,露出三条恐怖的猩红口子来!
  石大爷瘦削的面孔铁青着,他下颔紧合,踉踉跄跄的倒退出去,紫千豪就地侧斜,“大魔刃”剑法猝展,晶莹的光芒与夺目的圆弧相互争辉,带着漫天盖地的迷蒙剑气,然后,每个幻闪的弧光中都有剑影在穿射伸缩!
  莫玉手中的银链子钢圈呼啸着欲待截击,但在绚灿的芒彩中空自被震击得跳跃晃摆,根本无法插入,其他六名黄衣人的攻势亦全被阻拦住,他们好像吃一面无形的罗网所挡截,任是用尽力量扑攫,却仍被摒拒于这面罗网之外!
  慕地一声惨号声凄额的传来,像有千百只手在撼动着人们的心弦,那位姓石的大爷好似得了羊癫疯样抽搐着栽倒在地,他那辉煌的“生死牌”抛在七步之外,瞪着眼,咧着嘴,整个脸孔的条线已完全变了形,四肢全收了伸,伸开又收,身上的十七个血洞正如喷泉般往外标射着鲜血,那情状,好不凄惨!
  白眼婆莫玉嗔目切齿的尖吼着扑上:“紫千豪,我要剜你的心,挫你的背!”
  时间是迫切而急促的,没有空隙,没有环回,紫千豪冷漠的估计着敌人飞环罩来的角度,四眩剑跳弹刺戮如风,莫玉挥舞得呼呼霍霍的钢圈便又一次一次的被硬硬磕开!
  车青大吼着,偕其他五名黄衣人再次拚命围攻上来,而紫千豪洒逸又狠毒的运用着他的四眩剑,那般无畏无惧的周旋在当前的七名高手之间,他穿掠着,纵横着,浑身迸射着星光冷电,有如一个能呼风唤雨,驭云驾雾的天神!
  忽然,在十步之外,仿佛早已站在那里似的,四袭红袍晔映着刺目的色彩,静静地排成一排,那袍绣的四个白色八卦图宛似在眨着冷眼;紫千豪已从掠飞的寒光隙缝中看见了这四个恶魔般的影像,那四张恶魔般沉酷的面孔,来了,终于来了,大尊派的红袍七尊!
  四个红袍人全是头发蓬散,任它自然的凌乱生长着,四双深邃如潭的眸子隐隐闪动着绿莹莹的光芒,那种光芒,只有在猫的眼里或鹰的眼里,以及,以及那种体内流循着兽性血液的人眼里才可寻见,阴森得带着死亡的韵息。
  四个人的身材都很适中,不算太高大,也不算太瘦弱,他们的五官轮廓或有不同,但是他们那种寡毒的邪恶神情却是一样的,四具躯体里像蕴藏了深不可测的力量,那般慑人,又那般寒凛。
  紫千豪的四眩剑猛然抡起一度浑厚的弧光挥向四面,空气被连接排组的剑刃割裂,发出有如裂帛般的可怖呼啸来,自白眼婆莫玉以下的六个黄衣人全不由倾力后跃,而紫千豪已在大旋身之下闪电般掠向那四位红袍人!
  似乎估不到紫千豪竟有这般铁似的胆量,四个红袍人俱不由重重一哼,分朝四个方向飞旋而出!
  一抹四眩剑的棱锋,紫千豪冷冷的道:“大尊派的朋友,你们唬不住我紫千豪!”
  四个红袍人齐声狂笑,为首一个眉深眼细,小鼻小嘴,面色青白的红袍人猝然迎上,双掌分合倏劈,两团强刹的狂飓有如两柄巨大的铁锤一般呼轰捣出,飞砂扬尘,力道万钧!
  紫千豪倏然拔空,一晃猝落,四眩剑分成三点弹射向另外三个红袍人,剑柄一转,波光似的剑身又在同时倒斩这位发掌者!
  四个红袍人以极为巧妙的身法让出三步,骤分又合,就在这短促的时间里,一柄“千流芒”,一柄“龙头短杖”,一条“倒天索”及另一柄“朝月刀”已在刹时合并涌到,气势惊人,声威赫赫!
  紫千豪滴溜溜的翻转出去,厉烈的叫道:“黄笃千流双飞芒,曹少成雄霸龙头杖,彭上古一索扯天斜,屠若愚朝月笑银刀;四位,久仰了!”
  四个红饱人如雷般悍笑着再次追上,使千流芒的黄笃手腕微振,他握着的那柄像似一只拂尘,却全为缅钢细磨成千百条尖锐长针般的“千流芒”蓬迎上去,边阴毒的道:“紫千豪,你够狂了!”
  一溜落虹般的寒光暴闪,朝月刀飞斩而来,红袍七尊中的屠若愚冷硬的道:“只怕也狂不了多时!”
  龙头短杖幻迷的纵扫翻舞,那曾少成道:“姓紫的,你认了也罢!”
  彭上古的黑色缀满倒须利钩的“倒天索”旋罩如长蛇舒卷,索头连着的一枚锋利金锥闪幻着一点夺目的异彩,跟着,他沉沉的道:“这小子命该绝此!”
  于是,四眩剑狂风暴雨般在四件兵刃中上下掠飞,霍霍如电,紫千豪是如此沉静,如此淡漠,以至看起来便越发显得剽悍无匹了!
  红袍七尊中的这四位顶尖高手又开始了他们那毫无笑意的狂笑,笑声如狼嗥枭泣,刺耳之极,他们原是惯于阴沉的人,却偏偏发出这等粗厉的笑声,笑声传播得突然而又暴烈的…
  …”
  瞬息间,他们已互拆了一百二十七招。
  白眼婆莫玉如今才确实明白了紫千豪武学的深度,才知晓了他那股悍野剽猛的力量,这深度是可怖的,那力量是足能摇山撼岳的,带着血淋淋的热气,威赫赫的声势,有如利刃,有如霹雳!
  暗中咬着牙,白眼婆朝她身边那六位心晃目眩的大爷一挥手,低促而又严峻的道:“你们加入战圈,我以游斗的方法用‘血齿琼’长攻牵制,记得不能让姓紫的生还,否则日后纰漏就大了!”
  她这六位得力的手下提心吊胆的点着头,分成六个不同的方向悄然掩上;白眼婆宽大的嘴唇漾起一丝狡诈的笑意,左手微举——
  三名黄衣人自南面飞奔而来,他们每人手上都执着一根削尖的木棒,木棒上,深深插着三颗头颅,那三颗血肉模糊,龇牙突目,皮色已变成黑紫色的脑袋,天啊,天是“青影子”
  胡老九、“飞鼠”韩冲及“啸虎”耿春的!
  白眼婆如同野兽般残忍的笑了起来,她一挥臂,道:“三位二爷,你们擎着这三颗狗头在姓紫的小子目力所及之处跃动,让他看得清,看得稳,认得出!”
  三个黄衣人答应一声,依言而去;白眼婆狞笑着,“血齿圈”在空中“嗯”的绕了一转,倏然凌空砸向正在激斗中的紫千豪!
  这时,紫千豪亦已感到对手所施的压力正在逐渐沉重,而那六名银坝子大爷也适时插了进来,他以一己之力,独敌十名好手,这份艰辛也够瞧的了,他目前这十个对手,哪一个也是棘手人物,当然,红袍六尊中的这四位,功力之高,劲道之雄,那就更不用提啦!
  血齿圈凌空飞来,来得那般突兀,紫千豪在急猛的移挪中让了过去,这一让的空间里,他也一下子看见了五丈之外那三个黄衣人所高举的三颗首级!
  但是,颇出乎白眼婆预料之外,紫千豪非但没有一丁点悲愤迷乱的征兆,甚至连一点忧伤的表示也没有,他灼亮的目光扫过那三颗可怕的头颅,就好像在望着三个毫不相识的陌生人一样!
  其实,白眼婆哪里知道,紫千豪的肝肠都几乎在这一刹间绞断,绞碎了!
  呼啸着,龙头短杖绚丽的银辉直泻紫千豪的背心,“倒天索”则如活蟒般盘地而来,在须臾里,紫千豪又使出了他的“滚地术”,身形距着地面一寸左右急速翻滚,翻滚在“倒天索”之上,龙头短杖之下,而在这时,他左手反抖,三柄弯刃短刀已在一闪之下猝然暴射而出!
  三柄弯刀短刀的去势是如此之快,宛如欲追上过去了千百年的时光,方才一现,那边三个黄衣二爷已全部惨号着摔倒,三个人中刀的位置都是一样——心口!
  红施七尊中的黄笃愤怒的怪啸,千流芒有如一蓬晶玉般闪烁着刺到;是的,在他们,不,加上抽冷子打空档的白眼婆该是十一名,他们十一名高手,竟在围战人家独身单剑的情势之下,仍吃对方放倒了自己这边掠阵的人马,这份羞,这口气,可不要了命啦?
  慕地——
  紫千豪双手握剑,剑刃即时有如极西的电闪劈掠,快得几乎不能用人类的瞳仁追摄,他在一片震耳的撞击声中,连串荡开了七件兵刃,大旋身,猝射远扬,在他穿射的瞬息里,一名黄衣大爷已打着转子栽倒尘埃——他的颈项已被紫千豪如风的利剑切断了一半!身为大爷的车青“穿山钻”猛刺落空之下,不由气急败坏的大叫:“不好,姓紫的要溜!”
  白眼婆心中一惊急怒的尖叫:“孩儿们,给我堵住!”
  她一叫出口,觉得不对——已是来不及了,紫千豪已经身在十丈之外,红袍七尊中的曹少成、彭上古、屠若愚正加紧追赶,另四名黄衣大爷也分抄而上,黄笃掠过白眼婆的身边,阴沉的道:“莫当家,你失算了!”
  就这一眨眼的工夫,一队黄衣大汉约有二十多人已冲向了紫千豪,个个朴刀高举,杀喊震天!
  紫千豪狂笑着,身形暴旋,寒光闪灿中,二十来个黄衣汉子已有十六七颗头颅飞上了半空!
  红袍七尊的屠若愚九刀连袂,幻做一刀斩出,紫千豪略一挪转,扯手将一个黄衣汉子送进了屠若愚的怀中!
  四周,又有五六队约百名黄衣大汉呐喊着扑了过来,声势是够了,但却造成了一片自己人挡着自己人的混乱场面!
  白眼婆何尝不明白紫千豪的心理?知道他是意欲借着混乱的场面施展各个击破的手段,一则可以免掉众矢之的、焦点一致的压力,二来也可造成自己方面更大的伤亡,但是,如今阵脚已经发动,在攻杀之中,如果再发令避退,所属不明就里,军心一涣,将越发不好收拾;不过,假设任他如此下去,则尸集如山,血流成河的结果却必成定局,真是一步错步步歪,一着失算,唉,怕就满盘皆输啊!
  跺着脚,白眼婆这下子是第一次惶急了,她有些失措的喘息着,一下子竟不知怎样去做是好……
  而紫千豪在人丛中穿掠纵横着,忽东忽西,倐左又右,时如幽魂飘渺,时如长虹射日,时如掣电闪飞,时如狂风旋舞,红施七尊中四位尊者,虽是功力精湛,艺业沉厚,却也一时施展不开,那五位银坝子的大爷可就更急怒得暴跳如雷,他们像捉迷藏似的和紫千豪在人影奔跃腾挪中追逐起来,也分不清是谁在追谁,而一声声的惊号惨嗥却不断响起,拔着高音,压着低音,一波一波的扬上了喧腾的半空!
  一个银坝子的大爷连连超过了三个手下,紧迫在紫千豪的身后,紫千豪的四眩剑再次翻斩中砍倒了两名黄衣汉子,他微一矮身,淌着血的剑刃又同时穿进了另四个敌人的胸膛,再洒着血拔出,剑尖又那么巧的一颤,恰好抡向这位大爷的咽喉!
  黄衣大爷目睹一切演变,却措手不及施救,他刚冲到了眼前,一点寒光已飞快的刺向喉头!
  怪叫一声,这黄衣大爷倾力左让,手中的“短朝矛”反绞而上,双脚也连环猛踢,两侧,另一名黄衣大爷与红袍四尊中的彭上古亦已赶到!
  但是,紫千豪却完全不理会将要来到身边的新敌人,他的四眩剑猝然幻成一面扇形的弧光,连连把对方的短蛇矛磕震激翻,在火花迸溅中,一柄弯刃短刀已无踪无影“噗”的一声透进了这位黄衣大爷的心窝!
  经过是快逾电光石火的,彭上古已有如一头大鸟般凌空而来,红袍飘舞着,“倒天索”
  呼啸攻下!
  另一个黄衣大爷一见他的同伴,连忙招呼道:“方杰,你去拦那边——”
  话还没说完,他已顿时傻了,他口中的方杰大爷,正睁着一双茫然的阵子望着他。就那么瘫痪了似的软倒下去!
  紫干豪狂笑一声,四眩剑急猛的弹斩,七次削开了盘旋舒卷的“倒天索”,然后,他毫不迟疑,一闪身又攻向了拚命赶来的白眼婆莫玉!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35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十章 大魔刃 活屠双尊
 

  白眼婆莫玉那张阴沉的面容现在已完全变了色,那是由急惶、悔恨、愤怒、激昂所组成的失常与狞厉的神态,她的“血齿环”呼啸着有如一轮光弧般奇幻的穿过人群飞罩而来,尖锐的利齿与炫闪的环刃泛射着冷森的光芒,蓝汪汪的,有一股寒凛的韵味!
  四眩剑挥出漫天的剑影如山,那么猛沉的磕震硬击,毫不容让!
  于是,震耳的金铁声撼人心弦的串响着,有如十二个怀有巨力的铁匠在用力敲打着铁板,“血齿环”激烈的左右晃动,紫千豪的四眩剑已斜削而下,活生生地又将六名黄衣大汉齐肩斩死!
  一名黄衣大汉翻闪追来,手中的狼牙棒威烈的忙打急砸,棒上锋利的棱锥有如恶狠的森森白牙,似欲择肥而噬!
  身躯尚未落地,连正眼也不看一下,紫千豪猝然反手回砍,“砰”的一声荡开了狼牙棒,几乎不分先后,剑尖已颤动着倏然泻向那位大爷的咽喉!
  “哦”的怪叫着,这位黄衣大爷拚命侧仰,双脚飞踢敌人胯下,紫千豪如影随形,微闪又到,他冷然的道:“认了吧,朋友!”
  当剑尖就要透穿这位黄衣大爷喉头的一刹间,背后一股凌厉的劲风猝射而来,直取紫千豪的背心,同时跟来一个刻毒的语声:“不见得!”
  就在这舍取两难的瞬息里,紫千豪目梢子一斜,已看出那袭来者正是彭上古,他的那根倒天索,宛如一条闪着乌光的蛇影,如风般缠向自己的足踝,而紫千豪明白,只要一被缠上,自己这双足也就算废了!
  眨眼间,有很多念头翻腾在他的脑海里,眼前的情势,已不利于他继续应战,众寡悬殊,且对方高手如云,只是现在的这一些已是不易收拾,若然再有能人隐伏而以逸待劳,那么,今日之战,自己怕就要断送于此了!
  一道灵光像闪电一样通过了紫千豪的脑际,他幕然一狠心,满口钢牙紧挫,大旋身,右手四眩剑去势不停,急速插进,左手在腰际猛翻,一四柄弯刃短刀闪飞如电,穿射向扑来的彭上古而去!
  鼓上古似是也未料到敌人的“飞刀”功夫竟有这等精深狠辣的造诣,他只觉眼前一亮,四柄眨着冷芒的短刀已到了身边,几乎连一丁点躲闪的余地都没有,等他看见了短刀的影子,方才听到这些刀刃破空的啸声,来势太快了,这,简直已不敢相信是由“人”的力量及手劲所发出!
  在危急里,彭上古猛的吐气开声,就在他吐气开声的同时,他身上宽大的赤红长袍已忽然似气球般澎涨起来,一片旋回的奇异气体也刹时绕着他的身体转动不已,就像是一股小龙卷风绕着他在旋回一般!
  四柄夹着犀利来势的弯刃短刀竟仍能与这般急劲的气体相抗衡,它们在一跳之下依旧穿进,但是,却在沾着彭上古红袍的时候被那股气流所激歪坠落了。
  一声惨号悠悠响起,那名黄衣大爷已然被剑刺透咽喉,猝然摔向七步之外,而“倒天索”擦过紫千豪的小腿,撕得他的小腿肌肉皮开血溅,紫千豪连动也不动,目注着彭上古后退一步,身上的红袍多出了四处寸许长的裂口!
  大吼一声,紫千豪暴扑而上,四眩剑急刺正在惊喘未定的彭上古,彭上古不及收回他的倒天索,只有勉强斜掠——
  紫千豪狂笑着,“轮回十八式”中的九式一气呵成幻为一式挥出,同一时间剑招倏变,“大魔刃”剑法紧跟而上,星芒与弧光排涌冲激,布满了整个目视所及的空间,绚丽夺目的光彩灼闪生辉,似已掩盖了天上烈阳的光度、而千百条溜泻交织的剑影便自漫天的弧圆中穿出,狠毒极了,威猛极了!
  是的,“大魔刃”四招中的第二招:“重重星月”!
  彭上古大叫着,脱手丢掉了他的倒天索,红袍上标射着红色的血,但他没有倒,双掌连挥,二十几掌有如排天之浪,汹涌卷出!
  这一串的经过,其过程全在眨眼间开始,又在眨眼间结束,快得有如迅速扯过的皮影戏,当你看见它发生,还来及想到什么,这一切部已成为定局了。
  细眉细眼的黄笃与面容铁青的屠若愚分自两个方向鹰隼似的扑近,屠若愚嘶哑的吼嗥着,他已不顾四周奔突的人们,左手倏扬,一蓬黑雾似的绝细砂粒径直急罩紫千豪!
  在雄浑的二十几团狂扬中,紫千豪晃跃如电般旋闪腾挪,当那蓬黑雾罩至,他已尖啸如泣,四眩剑突然光芒暴涨,尾芒骤伸,像魔术一样将他整个躯体全然包含进去,就在他的身形隐入蒙蒙剑芒中的一刹那,天啊,这股粗有斗口般的光体已凌空而起,长射屠若愚!
  见多识广的黄笃睹状之下,禁不住心惊胆寒,他脱口狂呼:“老屠小心,这是‘驭剑成气’!”
  不用他招呼,屠若愚也明白他已遭遇到什么,那蓬黑砂骤然四散溅飞,当那些被黑砂击中的银坝子手下们正在哀号翻滚的时候,那股流星曳见般明亮夺目的光柱已逼头谅来!
  是的,这是“驭剑成气”,剑术中最为登峰造极的精华结晶,无可比拟的至高造诣,碰上这种幻奇得滴血的攻击,除了你具备与他相似或相类的武功成就之外,便只有以生命来冒险一搏,但是,后者却往往占据了大多失败的比例,不过,目前却已无法可施了!
  屠若愚狂号着,朝月刀挥向十八个不同的角度,却都朝着一个目标聚合,于是,缤纷似云花的粼粼寒光便组成一片倒伞形的银色光网,在光网中,闪动着波颤的刃影,而刃影呼啸着,跳动着,猛烈的迎向了那股光流!
  同一时间——
  黄笃也拔高到这股剑气的上方,他的“千流芒”拢集如一只巨大而尖锐的笔毫,身形与笔直的千流芒成为一条线,宛似一只怒矢般猛射下来!
  那边——
  曹少成的龙头短杖疯狂的扫倒了十几个阻拦着进路的黄衣大汉,他扭曲着脸倾力赶到,白眼婆莫玉也喘吁着扑来,但是,他们却迟了一步!
  凝聚成一股晶莹流光的剑气猝而波颤盘绕,两条人影突合又分,就是那么快,一大蓬热呼呼的鲜血便渗糅在紧急得成为一连串暴响的金铁交撞声里骤雨似的溅飞洒落!
  多少成名高手,苦习几十年,所求的便是这宛如永恒而实则短促至极的一击,在这一击中,无敌的人命丧黄泉,无数的人称雄道霸,从练式拿桩的初步入门功夫开始,到能力却千百悍敌,摘叶飞花均可伤人的深湛成就为止,他们艺业的精湛程度如何,就全在这瞬息中分晓了。
  弹飞半空的两条人影,分成两个不同的位置沉重坠落,淋漓的血染浸着全身,以至分不出哪是袍上的颜色,抑是身体内的血液了,他们,是黄笃,以及,屠若愚!
  曹少成目毗皆裂,嘴唇歪曲,他摧肝沥胆般顿足大呼:“红袖七尊啊——”
  奔到一半的白眼婆莫玉也惊愕住了,她失措的站在混乱骇叫的人群中,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去做是好。
  那位车青大爷也泥塑木雕般呆呆地站在白眼婆身边,但是,他却仍旧本能似的以目光追寻着正摇晃不稳地掠向另一个方向的那股炫目光流!
  猛然的,车青惊凛大悟道:“大当家,你看那剑气!”
  白眼婆急忙顺着车青的手指方向看去,她到底也是行家了,前一看见,便精神倏振,振吭大吼道:“不用急,姓紫的小子也活不了多长!”
  正在悲怒交集,奔向他同伴那边的曹少成闻言之下喜地回首,于是,他也看见了,双目中闪射着像要食人般的凶光,曹少成狂叫道:“莫当家,你快派人救治我的兄弟,我去剥这王八蛋的皮!”
  话还没说完,曹少成已追逐着那股摇曳下降的流光而去,白眼姿莫玉生怕便宜让姓曹的一个人捡了去,她急忙交待了身边的车青几句,一挥手,带着仅存的两位大爷,十几个二爷三爷之流的角色匆匆赶上。
  这边,车青急如星火的遣人救伤,又一面压制着惶乱哗叫的一干手下们,情势混杂得紧。
  那边——
  晶莹流灿的挂桶形光芒骤敛,紫千豪踉跄着抢行了两步才勉强站稳,他身上有四处可怖的伤口,血肉模糊的肩胛,有如一蓬蜂窝般的细小血洞在右腹上方,膝盖的裤管裂翻,有白惨惨、红颤颤的肉倒掀过来,露出了粘着脉络血丝的膝盖骨,另外,他的右边腰间皮鞘也断裂了一截,插在皮鞘环扣中的剩余短刀竟完全被削断,只留下上面的伞角把柄,细细的裂缝中,正有津津血水渗出!
  紫千豪的脸庞却不苍白,反倒有一股奇异的、病态的红晕,宛如染上了一抹丹朱,他这时强行压制着干涩辛辣的喘息,冷厉的注视着正以惊人速度往这边奔近的敌人们,最前面的一个,便是曹少成!
  龙头短杖映着日光,反射出一溜一溜的灿银光彩,也反照出曹少成那充满了怨毒与狠酷神情的狞厉面孔,又来了,那充满邪恶的对手!
  牙齿咬得凡欲陷入肉里,紫千豪冷然斜举四眩剑,只是这举剑之势,便予人一种强不可破,无懈可击的感觉,是那么沉猛,那么萧煞!
  在七步之前,狂怒奔来的曹少成竟像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冷水般幕然止步,他圆睁双眼,愤恨的火焰流露在他的两眸内,但是,他却没有冒失的冲来,紫千豪那股无形的冷酷与深沉气息已愕然的震撼了他!
  仇恨使曹少成的语声变得无比的沙哑,还带着轻微的颤抖,他道:“紫千豪,我要一寸一寸的割裂你,让你辗转哀号者死去!”
  吃力的,但却异常地平静而徐缓,紫千豪道:“曹少成,你们已试过,但你们不行,大尊派证明非是无敌!”
  喉结在不停的上下移动着,曹少成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姓紫的……你不会再有好运气了……”
  就这几句话的工夫,白眼婆莫玉偕同她的手下们已一窝蜂似的从四面包抄上来,幢幢黄影闪掠着,映进紫千豪的目光里,却竟忽然变得这般朦胧而模糊了。
  但是,紫千豪不敢眨眼,他故意引曹少成说话:“姓曹的,你们红袍七尊的招牌砸了!”
  曹少成狂叫道:“但要你的狗命来赔偿!”
  紫千豪在他几个字音的吐露里,左手闪电般翻飞,左膝上的十柄弯刃短刀碎然流星般射出,十把刀甫始炫晃,十声厉曝已应刀传出,那些围上来的黄衣人中,竟有十个人同时栽倒!
  这一下,几乎将曹少成气结,他嘶声吼叫着,龙头短杖像带起了蒙蒙的云雾,将光彩连成一面莹幕,暴卷强敌!
  于是,紫千豪的身躯横起急落,贴着地面一寸以上令人目眩神迷的翻滚着斜掠出去,曹少成连环三十七杖全然落空,他霍然回转之下,紫千豪的四眩剑已硬生生活斩下三条人腿!
  鲜血溅洒成一幅幅奇异而悦目的图案,纵然那是一现即逝的、狠酷的、尖锐而寡毒的,但总是一种刺目的杰作,在人体的歪倒中,紫千豪巧妙的穿射过去,四眩剑透过一个黄衣人的胸膛,串戳进另一个黄衣人的小腹!
  白眼婆的一双白眼仁几乎全气成红的了,她的血齿环忽上忽下,懊左倏右,滴溜溜的旋舞着,似幽灵一样追逐在紫千豪的身后,不过,遗憾的却是她老是晚了那么一丁点儿!
  曹少成的龙头短杖挟着移山倒海的强悍劲力呼轰纵掠着,在气流的排挤涌回中步步紧逼在紫千豪的左右,但是,紫千豪却利用人体的间隙和移动游闪来攻拒,他运用得如此巧妙,如此自然,以至曹少成与白眼婆都无法即时追赶上他,双方只在人影的晃闪中兜旋着,出手之间也碍足了事,但紫千豪却不在乎,反正,眼前只要是人,便全是敌人!
  一位黄衣大爷猛自斜刺里刺来七刀,那是一柄锋利的“弓背刀”,紫干豪身子一转贴着刀锋偏过,四眩剑翻劈另一个黄衣人,左手却在近距离的刹那间一沉倏挥,一柄弯刀短刀已深深插进了这位大爷的心口!
  龙头短枚又拨风似的压到,杖影如山排峰颓,尚未打实,那一片窒人呼吸的狂飓已扑面而至,紫千豪知道在目前的情形下,自己已无力硬接,他轻烟般晃出,但未及转身,血齿环已呼啸着套向他的颈项!
  同一时间,侧旁,另一位黄衣大爷也咬着牙,切着齿,双手紧握一柄“虎叉”,猛扎紫千豪肋下!
  一仰头,紫千豪忍住巨大的痛苦,他的腰部骤然硬生生闪开五寸,四眩剑科起直穿入套来的血齿环,“呛嘟嘟”的金属磨擦声暴响而起,就在四眩剑穿进血齿环的一刹,紫千豪上身斜翻,猛力摔环向右,而此刻,那位大爷刚好一叉刺空,收不住势,往前抢进一步!
  血齿环的利锥划破了紫千豪的手背,有如兽爪所伤的血痕,而当血水甫始流出,那个沉重的环圈已恰好套上了右边这位大爷的脑袋;白眼婆的血齿环被穿击抖出,她怒骂着猛往后带,但是,当她发觉圈中所套的对象有了差地,再迅速松手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人的命就是这么容易丧失,白眼婆只是那么往回一带,环回内的利锥已有几枚透进了这位长号着的大爷的后脑,他扑跌向前,弓背刀横抛入空,白眼婆方始惊怒的松环,那边,紫千豪又已骤雨狂风般与曹少成连连闪击了十八招!
  还剩下的七八个二爷之流的人物几乎已经吓破了胆,他们匆匆忙忙尽往四边散去,表面上是在包围着敌人,实则随时都在为开溜的方便打算,白眼婆疯了一样的高呼尖叫着,提着血齿环冲了进来!
  紫千豪的面色,这时已由嫣红转为惨白,像纸一样的惨白。他不可抑止的喘息着,冷汗如雨般洒落,但是,在喘息中,在冷汗里,他就有那么一股慑人的韧劲与毅力,毫不稍停地继续与眼前的强敌周旋!
  龙头短杖挥展得像雷鸣云滚,浩浩荡荡,有如奔流的浪涛般一泻无际,血齿环飞扬低扫,转回翻斜,仿佛振翼的隼鹰,跳闪的月弧,而这些,罩着一条精亮纵横的银电,银电活蛇似的穿舞飞旋,猝进猝退,丝毫不肯让步,看情形,紫千豪虽在重创之下,要想挫败他,只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尖刻的,白眼婆叫道:“紫千豪,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的?还有什么本领可使?”
  紫千豪沉默着,他的脑子越来越晕眩,力量越来越衰竭,他知道,若不立刻没法突围,只怕便再也走不掉了。
  曹少成狞笑着,攻势更形凌厉,他阴毒的道:“你想怎么个死法,紫千豪?我要你—一尝遍大尊派的刑法!”
  很突然的笑了起来,紫千豪在哈哑的笑声里抛出腰间的两柄手斧,手斧旋滚着分劈白眼婆与曹少成,于是,他们两人立刻挥动手中的武器震落了那两柄飞来飞去的手斧紫千豪猛地大胆得令人不敢置信的踏中宫,进洪门,一下子穿到曹少成的身前,曹少成怒骂一声,龙头杖急收猝横,闪电般捣向对方的天灵盖!
  咬着牙,紫千豪的四眩剑暴起猛砸,“当……”声巨响中,他的左手已倏然抖出一柄弯刃短刀!
  大叫一声,曹少成忽然旋步让开,于是,便同紫千豪所料到的,他刚好挡住了正待掠近的白眼婆!
  当然,紫千豪方才是倾出最后的余力硬架曹少成那一击,他的虎口进裂,热血横溢,但他却不得不如此冒险,他明白,若不用这险招,便无法逼使曹少成转到白眼婆攻来的进路上,或许这一招是顶着生命去换来的,或许这一招后的空隙是太过短促,但是,这却够了,在他来说,便需要这一刹间的破绽以便冲出眼前强敌们的包围圈,一个武功高强的人,除了他本身技艺需要精湛过人之外,还得要具备头脑,往往,智慧是胜于一切的!
  白眼婆的血齿环方待乘隙挥出,前面人影一闪,曹少成却将她的出手路子堵得纹丝不漏!白眼婆几乎气得吐血般大吼一声,奋力收环斜掠,而就在这眨眼之间,紫千豪已射出八九丈之外,他连头也不回,反手六柄弯刃短刀暴翻四掠,欲待截住他的一干黄衣二爷们早已惊魂落魄般骇然奔让;
  饶是如此,却仍有四个黄衣二爷中刀扑倒,白眼婆与曹少成排命追赶,两个人的两张脸儿已气成了两副猪肝!
  紫千豪连连奔闪腾跃,掠走如飞鸿越空,快不可言,四周的箭矢暗器纷纷盯着他瞄射,却全然—一落空,不是慢了便是偏了,连一点边也没有沾上!
  一面狂追急赶,白眼婆一边气急败坏的狂叫:“快截住他……用强湾,用暗器……车青,你快绕上去啊……都是些混帐,窝囊废!”
  在白眼婆失常的吼叫声里,人丛中车青硕壮的身影悍勇的连连横阻向紫千豪身前,但是,他每次的闪阻都是像是扑上了一团虚渺的烟雾,那么用力的空自击刺得尘沙飞扬,紫千豪的豹皮头巾飘舞着,有如流星横越天际,连正眼也不看车青一下,他身上洒着血,暴起空中,大应般旋落上了青麻石墙垛上!
  这边墙垛上把守着的五名黄衣大汉,齐齐呐喊一声围攻上来,雪亮的朴刀纷纷猛砍狠斩,但是,五把朴刀的来势才挥出一半,四眩剑已斜着旋闪而出,“呱”“呱”的暴响声中那五位仁兄全哭嚎着栽倒在石墙之下!
  没有稍停,紫千豪口中蓦然急厉而滚颤的尖啸出声。嘴里啸着,他已掠出墙外,双手握剑奋力回砍,于是,放下的闸门中有四根大腿粗细的木栅顿时被砍断折倒,场内,甲犀身上闪泛着银亮亮的铝甲光芒,怒矢般自那四根断落的木栅缺口中狂冲而出,有如一道突然涌起的狂风!
  这时,红袍七尊中的曹少成已追至栅闸前约莫八步之处,白眼婆、车青在文五之外,其他一些银坝子手下们则蜂涌着落在四五丈后面了。
  甲犀冲出栅闸之后奔速不停,似一朵急掠的乌云般掠过紫千豪的身边,紫千豪右脚准确无比的插进脚镫,整个躯体便借着这镫中扯带的奔速全然斜斜贴在马身上,宛如与马儿合为一体,在甲犀白色鬓毛的飞扬下宛似驭着风一般长驰远逸而去!
  曹少成流鸿般紧跟而去,他追出十丈,又颓然止步,怔愕而沉重的悻悻望着远处迷漫的尘烟,失了魂似的以龙头短杖拄着地,神情的颓丧,像是在这瞬息间衰老了十年!
  后面,白眼婆与车青,以及无数的黄衣人们急急簇拥而至,白眼婆也呆呆的看着前路上的滚滚沙雾发愣,而车青抹着满头的大汗,喘吁着,他面孔上的表情十分奇特,看不出是愤恨、不甘,还是庆幸、欢欣,这几位大爷中仅存的一个、倒提着“穿山刺”,双目布满血丝。手捂胸口在一个劲的呼噜着。
  银坝子的属下黄衣大汉们个个全拥围四周,没有一个人吭声,只有粗浊的喘息声在响着,像在心田上蒙着一层幽翳,人人全明白如今已是一个什么场面,什么结果,放虎归山了,在往后的岁月中,日子必将过得血腥而恐怖,江湖上的仇怨是难以解消的,是固执而必须相对的,给了人家什么,人家也将以同样的方式加以报还,而这些报还的本质,却全是用鲜血及生命堆砌成的啊……
  厉地一跺脚,曹少成咬牙切齿的道:“逃了,终究还是让他逃了!”
  怔忡着,白眼婆莫玉怅恨的道:“紫千豪这一逃,往后的纰漏可就多了……我知道他,这是个冷酷而心计深沉的人,他不会就此罢休的……”
  双目阴沉,曹少成缓缓的道:“这小子身负重伤,希望他活不长久,那些伤,我亲眼目睹,够人受的,如果他死去,也可省去我大尊派的一番手脚!”
  摇摇头,白眼婆优戚而心事重重的道:“曹兄,我们算盘不能打得太如意,紫千豪身上的伤,在别人来说,可能足以致命,但在他,你可看见他那矫健悍猛的模样?只怕这些伤势拖不垮他,这个人是个恶魔,在十年以前,我已看出他必将是个祸害!”
  冷冷的,曹少成道:“那时孤竹帮的势力必然没有如今的浩大,莫当家的既然在十年前便看出他终究是个祸害,为什么不在他羽毛未丰的时候便铲除他呢?”
  有些尴尬的笑了一声,白眼婆低沉的道:“曹兄不可忘记,十年以前,我银坝子的力量也没有今日这般雄厚,况且缺少可资援手的高手,我虽有心拔除孤竹帮的根,但在毫无把握的情形下怎能委动?一个弄不巧便将闹得焦头烂额,不可收拾了!”
  叹了口气,白眼婆又道:“如今我自认可以吞掉孤竹帮了,又有曹兄等各位武林异人相助,再加上我的精密盘算,仔细筹画,以为今日一战对方必无幸理,但是,唉,人算不如天算,还是功亏一篑,依旧让他冲了出去……”
  冷峻的注视着白眼婆,曹少成道:“莫当家,我的三位拜兄弟伤势如何?”
  曹少成这一问,白眼婆莫玉的面色顿时黯淡下来,在阴暗中,尚糅掺着难以言喻的晦涩与愧疚。
  直觉的,曹少成感到这是一种不祥之兆,他的心腔剧跳着,一股冷气沿着背脊往上升,微微带着颤音,他道:“都……都不行了么?”
  白眼婆叹息一声,唤过身边的车青,低哑的道:“车大爷,你再详述一遍三位大兄的伤势……”
  车青伸出舌头润了润干裂的嘴唇,他难堪的道:“曹前辈,彭上古前辈身中六剑,其中两剑深透肺腑,如今正在大口咯血,情势极为危殆,坝子里的三名大夫全在为他悉心诊治,用最好的药料,最好的提气止血散,但是,哦哦,是否能够治好,三个大夫却没有把握…
  …”
  曹少成沉重的道:“还有两位呢?”
  车青咽了口唾沫,长长的道:“哦,黄笃黄前辈与屠若愚前辈……哦,他们,他们已经……已经……”
  一个字一个字自齿缝中冷厉的进出,曹少成双目圆瞪着。
  “已经全死了?”
  车青倒退了一步,喘息着点点头,慑儒的道:“二位前辈……在我们前去施救时业已断了气,两双眼闭全都圆睁着不闭,浑身上下都是血迹,黄前辈身受十几剑,屠前辈中了二十三剑,那些剑痕纵横布满在他们身上,出是一样的长短,一样的宽窄——”
  话未说完,曹少成已脸色大变,汗水津津,一仰头,他悲烈的狂吼道:“住口!不要再说下去了!”
  身躯痉挛着,曹少成猛然回身奔向坝子内,一面飞奔,他一边沥血泣心般哽咽着凄厉的叫:“兄弟啊,我的兄弟们啊……”
  望着曹少成奔人坝子里的背影,白眼婆狠狠地瞪了车青一眼,低促的破口大骂:“你今天是吃错了药啦?混你妈的球!人死了已经不是桩滋味,可恨你还在津津有味的形容描述!
  车青,你还身为大爷,呸,我都为你丢脸,活了他妈几十年,连一点眼色全不会看!”
  车青一脸的横肉不由黑中泛白,他尴尬不安的低下头去,嗫嗫嚅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白眼婆重重的一哼回身走去,刚走了两步地又停步转过身来,焦切的道:“进袭傲节山的人马可有消息回报?”
  摇着头,车青忙道:“还没有,我看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有关前辈与玄震三子诸人领着头,大半是吃稳的了……”
  一翻白眼,莫玉怒道:“少做些如意梦,吃稳了?孤竹帮就那般好吃么?他们又不似你们这样混帐,全是一批废物,就那么容易吃稳了?你马上给我加强联系,打探确实消息,如今,或只看这一着棋了!”
  车青不敢再多说什么,唯唯诺诺的答应着,白眼婆疲倦而沉重的吐了口气,方待离去却又再度站定下来,她摇摇头道:“车青,我们损失了多少人?”
  搔搔头皮,车青惶然道:“回禀当家的,我还没有去详查……”
  一口气又提了上来,白眼婆恨声道:“大约呢?”
  又吞了口唾液,车青思索着道:“损了八个大爷,十七个二爷,七个三爷,其他的兄弟们,伤亡大概……大概也在百人左右……”
  一口老牙咬磨着,白眼婆痛心的道:“还有我的大兄也伤得不轻,天杀紫千豪,有一天你若犯在我的手里,你就看看我莫玉怎生来整治你!”
  凑上两步,车青奉承的道:“大当家,这小子逃不掉的,别说我们,大尊派又怎会轻易饶过他?你老看着吧,早晚紫千豪要栽在我们手里!”
  怔怔的看着远处的烟霞,白眼婆默默叹了口气,摇摇头,挪开步子缓缓行去,每一步都是那般沉重而艰辛,泥地的脚印子,也似是更沉陷了几分……
  空中,阳光已经过午了,和煦的光线洒在地下,晃动着一张张忧戚的面孔,反映着银坝子里尚未干涸的滩滩血迹,空气飘荡着杀伐后的凄凉意味,够落寞,也够哀怆。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36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十一章 二头陀 盗亦遵义
 

  一条黄土大道婉蜒地向西边伸去,隐没在凄艳的秋日落霞中,而嫣染着淡紫、沉沉的浅蓝色暮霭浮荡在天与地的四周,浮在绚丽的层云间,是那般宁静,那般安谧,有一股近乎悲伦的美,好一个黄昏。
  黄土大道的那边,甲犀自远处奔来,鞍上驼着衰弱而摇晃不稳的紫千豪.紫千豪的身上染满了血,甲犀的毛皮上也染满了血,这些斑斑的血迹,都是紫千豪的。
  没有再继续沿着大道驰下去,紫千豪睁着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骑马行向路边的一条小径上,这条小径穿过路旁的疏林,穿过林草迷离的荒野,一直转入那边的起伏岗陵中去了。
  甲犀缓缓的,小心的慢跑着,它也像知道了主人的创伤,也像知道了主人受不起颠簸,用小碎步跑着,甚至连喷一声鼻都是那般的低沉。
  紫千豪目光呼喘的往周遭打量着,眼前,就宛似浮着一层隐隐的雾,自这层薄薄的雾中看去,万物都是这般模糊,都是这般浮沉,他喘息着,间或夹杂着带血的呛咳,肉体上刺骨的痛楚噬咬着他,但他却忍受着,振作着,他知道他不能打现在倒下去,只要一倒下上,只怕便永远也醒不来了。
  沉闷的蹄声传荡在林梢岗陵之间,单调的响出去,又乏味的飘过来,听着蹄声.紫千豪轻轻会上双眼。
  猛然,甲犀昂嘶着停住了前行之势.前蹄在不住的敲击着地面,宛似在咆哮,又像是发现了什么。
  心头一震,紫千豪的左手本能的接在在腰的皮鞘上,皮鞘的环扣里还有两柄弯刀短刀,他强自打起精神,聚拢目力,艰然的往前面看去。
  一声狂厉如雷的人笑响自前边的一丛林子里,随着笑声,一个胖大的人影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这人手上,还倒提着一柄酒杯组细,闪泛着灿灿银光的“金钢杖”!
  抿抿唇,紫千豪暗中叹了口气,他勒住了马儿,尚未待开口,那位胖大兄已经行近,喝,却是好一副尊容,肿胀泡裹着两颗细小的眼仁。一双淡黄的眉毛衬着一只蒜头酒糟鼻,大嘴巴还缺了颗门牙,耳朵肥得几乎坠到了肩头上.再加上他那肥胖却粗壮的身体,令人一见到便会联想起供神时摆架在香案上的那头褪了毛的猪。
  胖大汉子穿着一身黑袍,腰上扎了根大红宽边丝带,丝带上还吊着一枚玉如意,玉如意正晃呀晃的,这位先生暴吼一声,有音有节的道:“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留财买路,献主赎命。好朋友,好肥羊,今天你算是遇对了人啦.却害得咱家好等!”
  在鞍上冷冷的望着他。紫千豪一动也不动,胖大汉子两眼倏睁,怒火上升:“咦?你他妈是哑巴么?不懂得开口回话?我操你的二舅子,三天以来没有买卖上门,正好,先发个利市,开堂红彩!”
  低沉的,呛哑的,紫千豪道:“朋友,你是剪径的?”
  胖大汉子一摸他发光的秃头,呵呵笑道:“莫不成咱家还是来与你说媒的?”
  点点头,紫千豪徐缓的道:“你是哪个码头的?”
  有些纳罕的瞧着紫千豪,胖大汉子怪叫道:“哈,看不出你也是道上同源,不过么,好几天没有生意,便是同道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老友,把你身上的金银财宝乖乖献出,我拿了,也不伤你,咱们一拍屁股,两下走路!”
  吁了口气,紫千豪淡涩的道:“也不亮个万儿,攀攀旗号么?”
  嘿了一声,胖大汉子道:“咱家么,姓蓝名扬善,有个匪号叫‘二头陀’,不在帮也不在派,更没有码头,呃,唱独脚戏的,老友,够了不够?”
  紫千豪沉沉的道:“你只要金银财宝?”
  哈哈一笑,这位蓝扬善道:“正是!”
  紫千豪身子大大的摇晃了一下,跟着呛咳了两声,蓝扬善退了一步,抽抽鼻子,叫道:
  “你可是喝醉了酒?”
  微弱的笑了笑,紫千豪疲惫的道:“二头陀,我身上有的是金银财宝,你要取,我全给你,但是.我也有个小小的条件。”
  愣了愣,蓝扬善道:“什么条件?”
  用手摩挲着悬于马首之侧的四眩剑,紫千豪沙哑的道:“只要你胜了我!”
  又呆了一呆,二头陀蓝扬善随即大笑起来,他一身肥肉乱哆嗦着道:“想你也是个练家子。不过么,咱亦不是省油之灯.没有三分三.还放他妈的上梁山?来吧,老友,如你胜了咱.咱二话不说.开步就走。”
  艰辛的下了马.紫千豪低沉的道:“此话可是当真?”
  哇哇怪叫一声,蓝扬善道:“咱还有这个心情和你做耍子么?真是笑话!如若咱家说过不算,便他妈算是你的儿子!”
  紫千豪僵硬的道:“一言为定!”
  蓝扬善一挺胸脯,道:“当然!”
  这时,两边的距离约莫隔着七八步,四野的光度已经晦黯了下去,阴沉沉的,黑压压的,间或有阵轻风,自林梢子呼哨而过。
  轻哑的,紫千豪道:“朋友,你准备了!”
  蓝扬善重重一哼,手上的金钢杖斜斜举起,他道:“少罗嗦,你放马过来吧!”
  两柄弯刃短刀倏闪而去,像煞两颗以千百年为一瞬横越苍穹的流星,就那么一闪,已经到了这位二头陀的胸口!
  连喝吼也来不及了,蓝扬善手中倒提了金钢杖一抖之下呼的翻起,快逾电闪,黑暗中银光突幻,“叮当”两响,那两柄弯刃短对已被震飞入荒野之中!
  一声得意的狂笑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寒芒一抹,就像鬼眼般定定指在蓝扬善的咽喉上,而这时,他的金钢杖才收回了一半,正高举在头顶.换句话说,如果紫千豪要取他的命,不待蓝扬善的兵器够上位置.早已血溅三步,呜呼哀哉了。
  像一下子僵了似的呆立着,这位二头陀苦着脸,瞪着眼。嘴巴大张.那表情是尴尬而可笑的,他的金钢杖还高举在头顶上,但他十分明白,对方剑刺的速度必将较他挥杖的速度来得快。人家已是手下留情了,无可置疑,他今天算是撞上了硬板子,输定了!
  心中一慌、一急、一怒、一愧,蓝扬善缺了门牙的嘴巴就关不住风了,他大声吼叫着:
  “要杀就杀,不要卖他妈的交情,咱向来不吃这一套,奶奶的,算咱家招子不亮,栽了筋斗便是!”
  在阴沉的暗影中,紫千豪的双眸闪灿的看着他,有如一对时隐时现的豹眸,只是,眸中的光芒虽利,却已极度孱弱倦乏了。
  蓝扬善瞅着牙,干咽着唾沫,气急败坏的叫道:“喂,喂,老友,你到底想干什么?杀剐由便,咱可不是与你做耍子的,这么僵在此地,算是怎么回事?真是他奶奶的!”
  暗哑地,紫千豪道:“我不杀你,父母养你这么大,也颇不容易,是么?”
  说着话,紫千豪全身裹然强烈的抽搐起来,巨大的痛苦使他弯下腰去,拄着剑,缓缓的,缓缓的坐向地面。
  蓝扬善几乎有些傻了,他愣愣的注视着地上坐着的人,喃喃的道:“咦?这是怎么回事?奇怪……”
  急急的向前移近了几步,这位二头陀聚集目光,细细端详着那方才险些要了他老命的怪人,于是,不由得他大吃一惊,咋着舌跳了起来:“咱的乖乖,老友,你你你,你是怎么了?看看你身上的伤!你竟还能活到现在?又能将咱打败?老天爷,你是铁铸的不成?”
  沉重的抬起头来,紫千豪仰视着站在面前的蓝扬善,从下面如此望上去,蓝扬善的体魄便显得越发肥胖粗壮了,有若一座半大小山峙立在那里,他正张着缺了门牙的大嘴,脸上的油光隐浮。
  徐徐吐了口气,紫千豪语声低弱:“朋友,你如守信,你可以去了。”
  蓝扬善摇摇头,道:“你伤得这么重,咱怎能不顾而去,这不是成了见死不救了么?也幸好你是遇上了咱家!”
  说着,他用力将手上的金钢杖插进泥土中,又把双手在衣衫上一擦,大步走了过来,三不管的将紫千豪扶正,动作熟练而利落的为紫千豪检视起创伤来。
  一边看,这位二头陀一边低呼大叫,口中“喷”“喷”不停,半晌,他的两手染满血迹的站了起来,小心翼翼的搀起了紫千豪,拔回金钢杖,一步一步的往前面行去。
  紫千豪的体重几乎全依在蓝扬善的臂弯上,他的身躯依旧不停的痉挛着冷汗滚滚,但是,肉体上的折磨虽已是如此沉重,但他的神智却仍未迷乱,呛哑的,他呐呐的道:“朋友……你想做什么?”
  蓝扬善回头看了一眼亦步亦趋的甲犀,咧咧嘴道:“咱?咱要救你的命哇。”
  沉沉一笑,紫千豪道:“你行么?”
  哼一声,蓝扬善冒火道:“咱不行?小子,你休要狗眼看人低,打不过你,别的却不一定也全不如你,老实说吧,哼哼,只要有一口气,到了咱手上没有治不活的!”
  顿了顿,他又得意扬扬的道:“别看你小子一身功夫吓人,自己受了伤却只有喊天的份了,休瞧咱把式比不上你那两下子,治跌打损伤的窍门可又较你高明得多,所以说……哦,说什么来着?三个人走路,哦,总有一个可以做你师傅的哪……”
  拖着艰辛的双脚,紫千豪等于全叫蓝扬善架着在走路,他舐舐嘴唇,低弱的道:“陌路相逢,又未善待阁下……难得阁下以德报怨……这份胸襟,委实令人感怀。”
  “呸”了一声,蓝扬善道:“报个鸟,咱是以德报恩,却非报怨,若非你方才手下留情……唉,便算是留情吧,咱如今只怕早已经笑不动了。”
  不待紫千豪回答,他又道:“说真的,老友你这几下子把式可真叫狠,咱做无本生意也有近三十年了,虽是唱的独脚戏,却也没有栽过跟头,这两年来,因为关东买卖不好做,才千里迢迢地来到西睡西疆,一向也是出马得胜,没有出过纰漏,哪里晓得今天遇上你小子却吃了这大的瘪,唉.想想也丢人……”
  抬起血迹斑斑,苍白憔悴的面庞,侧视着搀扶自己的这位豪磊大汉子,紫千豪幽凉的道:“在西陲……你栽于我手……,朋友,这不算丢人!”
  两只猪泡眼一睁.蓝扬善气咻咻地道:“好大的口气,栽在你手里不算丢人?莫不成你是西陲的第一高手,孤竹帮霸主‘魔刃鬼剑’紫千豪么?呔,你的剑术虽强,但比起人家姓紫的来可叫差得远,况且,姓紫的在西隆一带有叫‘仁公’之称,非但势力雄厚,可谓疆睡一角的二皇上,更是一般老民们崇敬的偶像,他岂会似你如今这般要死不活的模样?谁敢动了他一根汗毛,就是不被挫骨扬灰也得五马分尸了。”
  苦涩的一笑,紫千豪委顿的道:“朋友,你不可捧他捧得太高……”
  嘿嘿两声,蓝扬善道:“好了好了,你也用不着吃醋.看你年纪轻,有如今这等武功造诣,已是难能可贵的了,你伤势痊愈以后再好好地干一番,说不准也可与那紫千豪一较长短,做一做西陲的第二个霸才。”
  虽是伤如火烙般痛苦,紫千豪仍不免有些啼笑皆非,他咳了两声,吃力的道:“你……
  似乎对那紫千豪颇有好感?”
  哈哈笑着,蓝扬善正扶着紫千豪穿过一片生满草荆的荒林,他口沫四溅的道:“当然,闻说紫千豪唇红齿白,气韵高雅,丰神俊朗,容貌端秀,有如潘安再世,宋玉重生,行过街上,就差那些浪蹄子投花献呆了,这还不说,光凭人家的武学修为,也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难得的却是他虽然为咱们这一行的宗主,却也丝毫不苟的做到了行侠仗义,扶危济困的老祖师的遗训,银子是谁都想要的,他竟如此看得开,看得谈,可真叫不简单,我看称他‘小仁公’犹仍不足,应该更尊为‘大仁公’才是。”
  低沉的,紫千豪道:“若是紫千豪知道,朋友你如此崇仰他,一定会欣慰无已,高迎你这知音进入傲节山……”
  蓝扬善轻叹了口气,他有些伤感的道:“咱只怕攀不上边,娃紫的手下能人无数,杀手千百,咱虽然也是硬把子,到他那里怕也显不了什么光彩,咱只是个独脚盗,与他那大宗经营差得太远,这好有一比,人家是大绸缎庄的老板,咱呢,便像摇着货浪鼓行脚荒村野店卖布的小贩子……”
  再也忍不住呛咳着笑了起来,紫千豪现在已经十分欣赏这位爽直而坦率的汉子了。
  蓝扬善纳罕的道:“你笑什么?”
  摇摇头,紫千豪憋着气道:“你的想法并不一定正确……说不准那姓紫的就喜欢你这种人呢?这也是有可能的……”
  蓝扬善呐呐的道:“咱有什么地方值得他看上的?咱又没有个标致的妹子,便是有,人家也不一定喜欢……”
  沉缓的,紫千豪道:“你不需有个……标致的妹子……只要你讲仁义,重节操,有骨气,不屈辱……也就够了……”
  若有所思的忖想着,半晌,蓝扬善疑惑的道:“老友,你怎么知道那娃紫的会重视这些?”
  虚脱的笑了笑,紫千豪道:“我只是猜,一个立威武林的人物……光是靠着暴力,贪恋女色是无法崛起的……是么?”
  又想了一阵,蓝扬善连连颔首道:“你……你小子说得对……”
  这时,他们已穿过了这片沉幽的林子,沿着起伏的陵岗转起圈子来,东绕一阵西旋一阵,脚下已没有路,全是些崎岖不平的山地,而甲犀这马儿亦紧紧跟在后面,就宛似一个忠心耿耿的护侍,现在,他们又越过一座小丘陵子,再穿出一大片芦花荡,来到另一座不高的石山之前,石山上下四周,全生满了杂树枯藤,看上去就有如一个秃顶者的斑驳头发,略有八分像蓝扬善的脑袋瓜!
  走了这么一大段路,紫千豪已觉得有些不胜负荷的疲惫与难受,这还是蓝扬善在扶持着他,要不,就更挺不住了,但紫千豪不是一个惯以表露内在感觉的人,亦不是一个忍不住痛苦的人,他尽管喘息着,两边的太阳穴更在不住的跳动,但他却咬着牙没有吭一声。
  他们朝前面的这座小山走去,蓝扬善也用袖口抹了把汗,他以手中的金刚杖向石山的半腰一指,笑呵呵的道:“到了,就是那里。”
  紫千豪迷蒙的看了看,他闭闭眼,又睁开,捉吁的道:“朋友,你不是住在房子里?”
  摇摇头,这位二头陀道:“不是,咱不想叫人家知道咱的老窑,简单的说,咱做了买卖以后不喜欢再有麻烦上门,所以么,居住之处也只好隐秘一点了。”
  又急促地呛咳了几声,紫千豪静静的咽下了一口涌到喉边的鲜血,唇角在不停的抽搐…
  …
  蓝扬善看着他,轻轻的道:“可是有一口逆血上涌?”
  微微颔首,同时也对这位仁兄增加了信心,紫千豪哑声道:“是的……”
  咧嘴一笑,蓝扬善道:“甭慌,马上就到了,咱定将全心全力替你治伤,别看你的伤势是这般沉重法儿,只要咱下上一番功夫,包管还你一条生龙活虎的身子!”
  已经没有精神再讲什么,紫千豪索性将肩头抵住蓝扬善的肘弯里了。
  此刻,他们业已来到了石山山脚。
  这座连在丘陵岗中的石山.虽说不算高深宏大,但从上到下也有二三十丈之高,而且山壁陡峭峻拔.有如刀劈斧斩,笔直竖立着,十分难以攀登,便是有几处的山势较为徐缓,但倾斜度亦异常大,不是轻易可以上去的。
  仰首望了望山腰上面,蓝扬善问紫千豪道:“老友,你的马匹放在下面没有关系吧?它会不会自己跑掉?”
  紫千豪低低回首叫了一声,后面跟着的甲犀也嘶应着奔了上来,亲热的用鼻端揉着主人的手,以舌头温柔的舐紫千豪的脸颊。
  拍拍甲犀的头,紫千豪朝蓝扬善道:“不用挂心,我的坐骑未得吩咐是不会自行跑开的……”
  蓝扬善颔首道:“这是一匹好马,咱看马看多了,少有及得上这一乘的好马,确是好马,咱早晓得它没有问题,山脚下多的是它的草料!”
  说着,蓝扬善仰起头来,像鸟叫般发出几声清晰悦耳的“咕”“咕”声,而几乎就在他的声音甫落之际,半山腰一条斜凸出有两尺来宽的嵌石之后,一块三尺方圆的山壁突然移开,同时一条黑糊糊的蚊筋索从移开的壁洞内凌空抛落,恰好便坠吊在蓝扬善脚边。
  向紫千豪一笑,蓝扬善造:“我们上去了,你不要动……”
  语声未已,蓝扬善将金钢杖一下子咬在嘴里,右手一扯那条纹筋,整个胖大的身体便负带着紫千豪腾空而起,现在,他们等于是倒悬在石壁上一般,而蓝扬善却借着右手拉索换劲之力攀掠如飞,连口大气也没喘,刹那间他已扶着紫千豪跃入洞内!
  这是一个隐秘而温暖的石洞,更似一间石室,里面约有两丈方圆,洞顶有莹白色的石笋垂下,地面也是乳白色的石底,干燥而洁净,靠洞里,有一方天然作不规则圆形的平滑石桌,五只上置锦垫的黑亮瓷鼓,便散摆在桌边,一张铺着厚软的兽皮的矮榻贴着右边石壁,右边,则将山壁挖空了做成一个古雅的壁炉,现在,炉中正燃烧着熊熊的炭火,整个洞室中和煦如春,但空气却仍然清新,原来,靠洞门的两边石壁上,都斜斜凿通了十二个拳大的气孔,气孔里外都有与孔大小相符的木盖,而内外的气孔木盖中间全连着一根铁轴,只要将里面的孔盖揭开,外面的孔盖也就会跟着旋转,凉沁的空气随着冷风吹进来了。
  此刻,石洞中正被悬垂在洞顶的六盏玻璃灯光映得通明雪亮,一个方面大耳、眸莹鼻挺的年轻人正恭谨的迎站在洞口,这年轻人相貌堂堂而厚道,目光正直不偏,一看即知是位坦诚忠恳的人物。”
  蓝扬善甫扶着紫千豪带着满身冷风进入,那年轻人已恭谦的垂手躬身道:“蓝大叔回来了?”
  又有些惊疑地看了看紫千豪,但是,年轻人却没有问什么,匆匆过去将那块石壁推回原位,挡住洞口。
  蓝扬善急忙将紫千豪扶到那张矮榻上躺下,一面回头道:“怀南,快去吩咐你那浑家准备热水,再将你后面暗壁内的檀木小药箱拿来,记得另带两只瓷盆,快!”
  叫怀南的年轻人答应着匆匆向后走去,他来至后面的石墙之前,用力朝一块山壁推去,哈,这块山壁竟有人高的一片面积被他缓缓推开,甫一推开,一阵锅勺碰击的声音夹着一股隐隐的茶香已经飘了出来,嗯,敢情还是柳暗花明,另有天地呢。
  一边小心的为紫千豪脱衣,蓝扬善一面道:“老友,你手上握着的这把破剑可以放下了吧?唉,看你也是太紧张了。”
  紫千豪艰涩的一笑,将四眩剑置于枕边,暗暗地,他又将身上佩带的一只嫖囊摘下置于榻沿。
  紫千豪身上累累的创伤,有的皮肉翻卷,一片模糊,有的血迹半干,伤口凝固,而衣衫沾在伤处,与嫩肉贴成一起,连衣衫也被染成紫黑的了,蓝扬善却这般狠心,毫不容情的连拉带扯,一片片把紫千豪身上的衣服全撕了下来!
  全身一下一下的痉挛着,每一片衣衫被扯下,都似连带着将心叶儿抓了一把,简直痛进了骨髓里去!
  牙齿深深陷入唇内,紫千豪没有作声,甚至连吭也不吭一声,任是他的面孔肌肉在抽搐,额上筋肉暴起,他却睁着眼,屏着气,全身汗如浆淌!
  终于,他全身的服束皆被脱扯一空,精赤了躯体,而蓝扬善却不管这些了,自榻下取出一只小小棉蕊灯来置于石桌上。
  缓缓将紧绷的四肢放松,紫千豪唇上血迹殷然,他吁了口气,衰疲的道:“朋友,看不出……你还有这么个……好地方……还有个家……”
  哈哈一笑,蓝扬善道:“我这生意纯粹的家庭买卖,小本经营,是么?”
  回过头来,他又道:“这个地方也不错吧?咱称它为洞天福地,强似花果山孙猴子的那个破窝!”
  舐了一下唇,紫千豪低哑的道:“那位年轻的是你的侄儿?”
  蓝扬善点点头,笑道:“也可以这么说,年纪上算他尊咱一辈也是应该的哪,那孩子实在好,有骨气,识进退,知礼数,最重要的,还在他心地善良,忠厚坦诚,今天这年头儿,此等儿郎可难找了。”
  端了口气,紫千豪沉沉的道:“他已娶妻?”
  犹豫了一下,蓝扬善压着嗓门道:“咱告诉你可不能向别人说,他那浑家只是他们小两口儿私下订了终身,还没有正式过门行礼呢,连下聘也省了,就算文订之礼都是他们自行作主的,哈,女的老父不答允。”
  苦笑了笑,紫千豪道:“却是好生大胆,既是如此,我如今这般赤身露体的窘态,你老死也不找件东西给盖一盖,等下人家若出来了,却怎生是好?”
  怔了一怔,蓝扬善呵呵笑道:“不妨不妨,咱叫她别出来就是。”
  二人在说话间,叫怀南的年轻人已端着檀木药箱及瓷盆热水等物出来了,蓝扬善朝里面叫道:“燕儿,你呆在里面不要出来,知道么?”
  石门后,传来一声清脆的甜笑,一个银铃般悦耳的语声响起道:“知道啦,大叔。”
  蓝扬善指了指一旁的年轻人,道:“这孩子叫季怀南,二十七岁。”
  季怀南有些腼腆的朝紫千豪躬身,微带拘谨的道:“季怀南见过叔叔。”
  在矮榻上吃力的欠身,紫千豪徐沉的道:“不敢,少兄请了。”
  蓝扬善笑呵呵的道:“好啦好啦,大家都别客气了,怀南,你拿着东西在一旁听差吧,老友,你么,只怕会多少有点痛,但是,长痛不如短痛哪。”
  轻喝了一声,紫千豪轻轻的道:“来吧,相信我还挺得住!”
  于是,蓝扬善不再多说,他挽起了衣袖,先在一个瓷盆中用滚热的净水洗过手,然后,用一块白绫拭干,换了一卷素净的软布,蘸满了滚烫的水,开始仔细而彻底的为紫千豪洗拭起全身每一处创伤来。
  伤口是深入而新裂的,炙热的滚水洗上去,那味道可真叫好受,像火烙烙在心上,铁爪子捅进骨头里,连全身的汗毛都在颤抖,肌肉的痉挛就更不用提了,然而紫千豪紧闭着嘴,双目半睁,急促的呼吸着,没有哼过一声!
  蓝扬善的神色是古怪的,他半露出那排缺了门牙的前齿,专心一意,谨谨慎慎的工作着,一面吩咐身边的季怀南拿这拿那,一边低沉的道:“老友呵,你有腹上的伤势最重,像是一蓬极细的钢丝捅了过去,但好在不是暗器,没有留下东西在里面……呔?”
  说到一半,他奇异的怔住了,半晌,这位二头陀纳罕的道:“怪了,这些细小的伤口怎么到里肌便消失了?好似有什么东西封住了那些伤人的利器再往里进一样,照这深度看,还没有伤到肾脾内脏……幸运幸运……”
  又翻动了一下紫千豪右腰的伤口,蓝扬善呵呵笑道:“好小子,你扣在外面的皮鞘与鞘上的短刀可真算帮了你的大忙,这伤口显然是刀削的,若非这些玩意挡住,只怕这一刀就会深深切入你体内一寸还多了……”
  一面讲着话,蓝扬善边自檀木药箱中拿出了些小盒小瓶小罐,将紫千豪身上伤口的翻卷皮肉合拢后,他便又是擦又是抹又是敷的将一些药膏药粉仔细的洒贴了上去,忙了好一阵,他又用净布结实的一层层为那些伤口包札起来,然后,这位二头陀拿了一颗金色的芬芳四溢约有龙眼大小的药丸予紫千豪服下,做完了这些,他一拍手,长长的吁了口气,有些儿疲乏的道:“行了,老友,你的伤虽然重,但不幸中之万幸哪,全没有严重的伤着内脏,只是流血太多,原气大损,不过么,方才咱为你用了最好的外伤创药及内服灵丹,光炼制这些玩意,便几乎耗去咱十多年的时光,你这一擦一抹,险些全给咱用尽了,你放心,至多休息个三月两月,便可痊愈如常,又还你一个活潮乱跳的身子啦!”
  现在,紫千豪全身舒泰异常,先前的痛楚已消失了大半,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松散、慰贴、清凉的感觉,就像在奔波了千百里后的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再加上一番高明按摩后的舒适味道一样,带着些儿懒散疲困,以及三万六千个毛孔笑着在跳跃的轻快。
  倦乏的一笑,紫千豪低沉的道:“谢了,朋友。”
  蓝扬善一摆手,道:“莫谢莫谢,你得感激你爹妈给了你一副好身子,咱的乖乖,可真结实得像铁铸的一样。”
  润润干燥的嘴唇,紫千豪哑着声道:“可以喝点水么?我的嗓子好干……”
  蓝扬善颔首道:“你是失血太多了,现在不能光喝水,咱给你一点补血固气的‘长命浆’喝,包管有百益而无一害。”
  他说着话,季怀南已迅速倾倒了一银杯色做碧绿,有似半凝的透明液体来,这杯稠粘的液体,散发着一股奇特的、桂花般的芳香,尚未入口,已觉心脑俱爽,躁闷全消,于是,紫千豪就唇凑杯,有些急切的吮饮起来,季杯南双手拿走了银杯,蓝扬善从矮榻的兽皮下抽出一条毛毯为紫千豪盖上,又笑眯眯的道:“方才给你吃的那颗金丹,老友,你可知道是什么玩意?”
  摇摇头,紫千豪道:“尚请示下。”
  蓝扬善道:“这颗金丹,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返魂丹’,凡是中气受损,心脉腑脏遭伤,伤口收痕,或是失血太多,虚脱衰疲,都有起死回生,加速痊愈的奇效,这‘返魄丹’,是用关东特产五百年以上的成形老参混合着乌灵首、脂玉冰,以及红角翼蛇胆再加上其他三十九种珍贵药材所制就,咱一共只配制了十二颗,以前用去五颗,再加上你服食的一颗,如今只剩六颗,你这伤,要再耗一颗才够得上劲,这一颗你明天再服用,一定好得更快……”
  闭闭眼,紫千豪徐徐道:“蓝朋友,我实在从心中感激。”
  哈哈一笑,蓝扬善道:“罢了,咱们也订个交。”
  徐徐地,紫千豪又道:“本来我有三瓶‘九还液’,以前一共用去两瓶,在这次离山前原想带着,却又自恃过甚,认为或许用不上,再也有点不舍得用,因而便放着未曾带出,那‘九还液’神效无比,想必可与‘返魂丹’一时并重。”
  怪叫一声。蓝扬善惊道:“什么‘九还液’?咱的乖乖。那是天下五大神丹妙药之一哪,简直差一点就能将死人变成活的,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笑笑,紫千豪沉缓的道:“六年前,我从一帮马贼手下救出一位二品朝官及他的全家,这位朝宫便坚以那三瓶‘九还液’为报,我百辞不下,只好收了,想不到这东西到后来却管了不少用,我的很多手下都被它救过命。”
  点着头,蓝扬善感叹道:“那是好东西,你可千万省着点用,只要几滴便能救活一个重创的死者,比起咱的‘返魂丹’来,可不知道要高明上多少倍了。”
  这时,季怀南走了过来,恭敬的道:“大叔,用晚膳吧?”
  蓝扬善一摸他硕大鼓出的肚皮,道:“好,我就来,老友哪,你可以好好的先睡上一觉,明天我再为你换药,到了明天,你走然精神抖擞,气爽心清了。”
  也着实疲困得很,紫千豪裹紧了毛毯,轻轻将双眼合上,但是,有那么多摧心的忧愤缠绕着他,闭上眼,更越发觉得精神上的负荷沉重了。
  于是,他听到了蓝扬善开门的脚步声,季怀南的谈话,以及那个悦耳、银铃般的轻笑声,间或有隐隐的酒肉香味飘来,但他却不感觉饥饿,整整有快两天未进点米了啊……
  朦胧中、仿佛又听到了杀喊震天,惨号悚骨……
  朦胧中,宛如又见到了刀光血影,狞脸赤睨……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36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十二章 小洞天 笑戏鸳鸯
 

  翌日。
  当和煦的、清新的秋晨阳光,那般明朗悦人的自半启的洞口中投入,紫千豪已悠然醒转,全身上下的伤虽然仍在隐隐作痛,但却硬朗得多了,昨晚,宛如被彻底的换骨易筋了一般,那些令人窒息的苦楚已然离去了,现在,他除了有些疲乏、懒散之感外,几乎他认为就可以下榻振臂纵跃了。
  于是,他不禁在唇角浮起一抹深沉的笑意,冥冥中自有天数,哪里知道力竭以后碰上的独脚大盗竟会摇身一变成为救伤之人呢,非但结交了一个朋友,更使自己在鬼门关上转了回来,那位二头陀,嗯,别看他生得粗鲁不文,一手医术知是炉火纯青,看人,的确不能以貌相哪。
  紫千豪正在思付着,后面,一阵轻柔的、细碎的脚步声已向这边移来,唔,那是一个体态轻盈婀娜的女子行路时所惯有的步履声,一听这走动的声息,是如此文静而端稳,便可明白这女子一定受过良好的教养。
  有一阵淡淡的,兰馨般高雅的芬芳飘了过来,其中,更渗糅着处子所特有的甜蜜与清新的气息,同时,那悦耳的银铃般温柔的语声已怯怯的响在紫千豪耳边:“这位叔叔,你醒了?”
  紫千豪侧过睑去,目光触及的是一张甜甜的,柔柔的,如同婴儿般纯真而白嫩的面度。
  很娟秀,很羞涩,那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嘴,白中透红的肌肤,在在都予人一种柔和可爱的安详感觉,她的一头秀发自然的披拂在背后,齐耳一根杏黄色丝带,那么松松的,随意的束起,让人看了,从心底都感到清爽、明净,没有一丁点做作,没有一丁点娇情。
  还给他和蔼的一笑,紫千豪低沉的道:“醒了,谢谢姑娘。”
  这少女嫣然一笑,带着些儿羞怯的道:“昨晚可睡得好?蓝大叔叮咛我们不要吵醒了你。”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这一觉睡得舒适极了,很久以来,没有享受过如此酣畅的睡眠了,昨夜一定打扰了你们?”
  少女摇摇头,舐着嘴儿道:“哪里,只是蓝大叔和季哥哥打了地铺,其他也没有什么麻烦的……”
  点点头,紫千豪又道:“蓝兄与季兄二位呢?”
  少女朝洞外一指,道:“大叔去为你采集草药回来熬场,季哥哥到下面打柴去了,顺便也找点野味回来,他们大约都要近午时才能返家,哦,对了……”
  她笑了笑。露出颊边的两个酒窝,甜甜的道:“我去为叔叔准备漱洗用具,另外弄点吃的做叔叔的早膳。”
  紫千豪也不客气,额首道了谢,这少女悄然离开,很快的,已端着瓷盆、面巾、剃刀、皂果、小毛刷,及一瓷罐清水转了回来。
  方想起身,紫千豪又猛的想到自己尚未穿衣衫,全身裸露怎能起来?他“啊”了一声,尴尬的又躺了下去,面庞竟带上了赧红。
  这少女似是未曾注意到这些,她忙着将东西一件件的摆好,亲自走上来把紫千豪盖着的毛毯掖到颈下,边笑嘻嘻地道:“大叔走前再三交待,不许叔叔你劳动,所以由我服侍叔叔梳洗,可能叔叔不太习惯,但过两次就好了……”
  紫千豪推托不得,只好再次称谢,闭上眼来。任凭这位可爱的少女管他洗脸、刮须、净手……这女孩子做起来又是利落又是轻柔,那微凉玉滑的纤纤十指,触在肌肤上,可真舒泰极了,慰贴极了,像燥热的暑天咽下一块清凉的冰,一直溜到肠脏里,那滋味,好受。
  过了一阵子。
  一块软厚的面巾仔细而轻柔的在紫千豪脸上指摸了两遍,这少女拿起面巾,站直了身子,喜悦的道:“好了——”
  紫千豪正要再说声谢,站在榻前的这位姑娘却像突然傻了一样,目光定定的投在他的面容上,小嘴微微地张着,拿着面巾的两手停在半空,那模样,宛如一下子看见了天开一般!
  紫千豪也吃了一惊,他急忙侧首朝身后望去,又前后左右看了看,没有什么岔眼的事物呀,但是,哦,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有些征忡,紫千豪轻咳了一声,笑着道:“姑娘,有什么不对么?”
  于是,这位少女惊然惊悟,一张俏美的脸蛋儿不禁泛起一团红霞,这团红霞透自她白细的面靥上,就像是一朵玫瑰花儿,她羞怯的退后一步,但却毫不隐瞒的道:“叔叔,你长得好俊啊,没有一处不美,眼睛鼻子都配合得恰到好处,比我们女孩子还生得俏……”
  忍不住“噗哧”一笑,紫千豪埋怨的道:“我还以为你忽然看见了什么意外的事呢,原来竟是这样,可把我吓了一跳,你这孩子也真算顽皮了,其实为叔的我年纪大啦,老都老了,哪还称得上俊不俊?如今全该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嘻嘻一笑,这女孩子一伸香舌道:“叔叔不舍臊,年纪轻轻的却倚老卖老,假如不是你先和蓝大叔结识,假如不是蓝大叔要我们称你叔叔,假如不是季哥哥先叫了,哼,我才不肯吃这种亏呢,你至多有二十六七岁,凭空就比我们尊上一辈,称你一声哥哥,你就应该顶上天了,连季哥哥的年纪恐怕都不比你小……”
  看着这少女天真纯朴的样子,紫千豪真不敢相信她会有胆量与情人私订终身,反抗亲命,而且,看这情形,他们又好像是相偕私奔出来的,但却不知蓝扬善和他们是什么关系,他们是来投靠蓝扬善的?抑是蓝扬善因为某种原因收留下他们的?但无论如何,这小两口子生活在这种环境中,总是不太适宜,这不是那种憧憬幸福生活的年轻人所能完全接受的方式……
  看看这位可爱的女孩子,紫千豪平静的道:“姑娘,你不把东西收好,过来陪着叔叔聊么?”
  少女点点头,笑眯眯的道:“好,我先把屋子弄干净,再为你端一碗燕窝汤来,你再喝一杯“长命液”,然后,我陪着你一直聊到做午饭的时候。”
  说着,这身段儿窈窕间娜的女孩子便匆匆的收拾一切,又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燕窝汤及一杯‘长命液’给紫千豪吃下,紫千豪舐舐嘴唇,把玩着手中这只精巧灿亮的银杯,笑了笑。
  他晓得,蓝二头陀不会自己花钱去打造这种名贵的杯子,不用说,又是他无本生意中的一件小收获了。
  女孩子搬了一只黑亮瓷鼓坐在紫千豪的榻前,双手捏着一方小丝绢摆在膝上,轻轻柔柔的,地道:“我们聊吧,但是,聊什么呢?”
  看着她这娇美的样子,紫千豪不禁又愉快的笑了笑,他道:“由一位美丽的姑娘陪伴着聊天,该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是么?”
  少女一皱鼻子,狡黠的道:“叔叔,你不要故意说给我听,我想,这假如算是一种享受,叔叔你也一定享受过很多次了,是不是?”
  哈哈一笑,紫千豪道:“你不可乱猜,为叔我从未如此。”
  女孩子摇摇头,坚持道:“我不信,叔叔,你生得俊,年纪轻,谈吐脱俗,恂恂儒雅,气质又高逸,举止又雍容,谁家的女儿看了会不喜欢?只怕打着灯笼也抢不到像你这种的好男儿,叔叔,你家大门的阶槛儿都被提媒的人踩穿了吧?”
  笑着,紫千豪道:“胡说,难道你看不出叔叔也是个草莽中的浪荡子?”
  少女嫣然一笑,道:“看得出,但这又有什么分别?男女相悦的情感是靠一个‘缘’字系在一个‘人’的身上,而不论那人是从事什么样的生活,做高官巨贾也好,卖劳力也成,走江湖亦可,这都无关紧要,因为爱悦的是那人,而并非那人的身分事业,对不?人的地位被世俗分别了高下,但人的尊严与本身却完全相同,并没有高低,都是一律相似的,对吗?”
  颇为惊异的点着头,紫千豪道:“对,但我料不到你一个黄毛丫头竟还懂得这许多,真不容易。”
  少女又习惯的舐舐,道:“我只是喜欢常常想,这一生中,有很多事情值得我们去想的,依照一般人认为理所当然的事,仔细去推敲,却往往发觉并非一定是对的,人们认为悻违常规的事,有些时候却颇值效法,比如说,男女之间的婚姻,为什么偏偏要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呢?把两个素不相识,毫无了解,根本没有情感可言的陌生男女硬拉在一块,于一个屋檐下共渡一生的岁月,这不是太残忍了么?而世人却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事,若是有一人女孩子爱上一个男孩子,或者这男孩子爱上了那女孩,他们情意投合,性情相符,进而产生了爱,哼,一些人就认为大逆不道,悻背伦常了,为什么有些多少年前留传下来而不合情理的规矩与传统仍被人们盲目的沿用着却不思加以更改和废弃?那些传统或者是善意的,但是,却不合时宜,过于刻板了,叔叔,对不对呢?”
  哈哈一笑,紫千豪道:“对,对,小妮子,你说得有理,更譬喻得有理。多少年来,我还没有遇见过如此健谈明爽的女孩子、好,好。”
  小嘴儿一努,少女瞑道:“看你这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一点诚意都没有,人家不说了…
  …”
  紫千豪忙道:“说,说,我不再如此便是,对了,姑娘,我们一见如故,谈了这么多,却连你的芳名都不知道,假如没有什么不便,可否见告,”
  少女咬着唇儿沉吟了一下,悄细的道:“你出去以后可不许对别人说!”
  点点头,紫千豪道:“当然。”
  又犹豫了一会儿。少女又低声的道:“还有季哥哥的名字也不能说!”
  笑笑,紫千豪道:“可以,但这不嫌太神秘了些?为什么不能说呢?有骨气的人都是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的啊。”
  唇儿一嘴,少女道:“这不是改姓改名,只是不愿意……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吁了口气,紫千豪道:“也罢,你说。”
  少女轻轻的道:“我叫房燕。”
  “房燕?”紫千豪嘴里念了一遍,脑海中刹时灵光倏闪,他在注视这女孩子的面容,嗯,果然,眉宇之间,不是颇有房铁孤的神韵么?于是,他轻轻的笑了起来。
  房燕有气的道:“你笑什么嘛?我的姓名有什么不好?”
  紫千豪眯着眼,半晌,他缓缓的道:“姑娘,姓房的这个姓可不多见,是么?”
  小鼻子皱了一皱,房燕娇蛮的道:“你就为了这个笑呀?”
  岔开这个问题,紫千豪又道:“那季杯南,姑娘,可是你的夫婿?”
  俏睑儿一热,房燕不由垂下头去,羞涩的道:“还没有正式成亲……”
  紧接着,紫千豪又道:“那么,你们孤男寡女,隐居于此,一定是私订终身,相偕私奔的了!”
  忐忑着,房燕惊煌的道:“你,叔叔,你怎么知道?”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看这情形也可以猜出来哪,由你方才所说的那篇宏论,证明你对婚姻之事有着强烈的自主观念,而你承认与那季杯南有婚约却未曾正式成亲,再加上你们只是称呼蓝扬善兄为大叔,又住在这山洞里,生活于此等环境中,更怕将行踪泄露出去,将这一段段的事情串联起来,不就完整地说明了你们是怎么回事了么?”
  祈求哀恳的望着紫千豪,房燕可怜生生的道:“叔叔你说对了,但我求你不要传扬出去……这是我们一生幸福的关键,叔叔,你不知道我爹爹是谁,有多厉害,他若找着我一定剥了我的皮,而怀南……怀南也没有命了……”
  哈哈一笑,紫千豪道:“我知道你爹爹是谁,而且我们前晚才见过面,他正在寻找你们,‘双钹擒魂’房铁孤,是么?”
  惊叫一声,房燕花容失色,像一个霹雳响在她的头顶,整个人在刹那间全傻了,连身躯也在不可抑止的颤抖着……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37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十三章 许合珠 助有情人
 

  就在这瞬息间,方才的融洽亲切气氛全部一扫而光,房燕畏怯恐惧的看着紫千豪,双目中泪波莹莹,那模样,活像一只受惊的羔羊、猫爪下的小鸟,怜煞人、又爱煞人。
  瞧紫千豪淡淡一笑,道:“房姑娘,你怕什么?”
  房燕带着喷咽的声音,瑟缩的道:“你……你要把我交给爹爹吗?”
  没有直接答复,紫千豪和蔼的道:“你爹爹是位好人,他风尘仆仆的由中土赶来,迢迢千万里,也吃够了霜雪奔势之苦,你身为他的亲生女,便不想给他心灵上一点慰藉么?”
  泪珠儿夺眶而出,房燕低泣着道:“但你不了解我爹爹,叔叔,他会打死我的,他会残忍的对付季哥哥,他永远不可能答允我们的婚事,他是那种独断专行的人,我是他女儿,我知道爹爹的个性,叔叔,你要帮我们……”
  轻轻的,紫千豪道:“可是我遇见他的时候已经亲口答应了他寻找你们,真巧,是么?”
  房燕悲惶的道:“你不能见死不救,叔叔,你不能拆散我们,叔叔,我们的幸福与你毫无干系,是吗?我们的痛苦也不关你的痛痒,是吗?你只要满足于你的允诺,而不管这允诺包含了多少血泪……”
  眉梢子一挑,紫千豪道:“好个利嘴利舌的丫头!”
  自瓷鼓上站起,房燕突然跪倒在紫千豪榻前,她流着泪央求道:“不要告诉爹爹。叔叔,我求你,将来我们子子孙孙都会供奉你的长生牌位,我们一辈子都会感激你,叔叔,你老人家就成全我们吧……”
  紫千豪又不能起身扶掖,他急忙道:“起来起来,房姑娘,你快起来,我们慢慢商量,你这样可折煞我了,房姑娘,快起来……”
  一摇头,房燕道:“不,你不答应我就永远不站起来,我要一头撞死在你面前,我要你一生一世都为此事内疚……”
  “唉”了两声,紫千豪着急的道:“丫头,你,你怎么耍起赖来了?你不知道你爹爹焦虑成了什么样子,你不知道他有多么憔悴,房姑娘,天下父母心,没有不疼爱自己儿女的,你得想想,你爹爹为什么不答允你们的婚事?他一定有他的道理,而且,他的出发点一定也是为了爱你,为什么你们不心平气和的哀求他,祈请他,而做出这样冲动不智的举动来?这种失颜的事,换了任何一家的父母,也轻恕不得啊!”
  抽噎着,房燕悲悲切切的道:“你根本不明白爹爹,他不许我跟季哥哥好,全是为了季哥哥,出身微寒,没有身分,只是黑翼门中的一个小执事,仅仅为了季哥哥没有地位,便一笔抹煞了季哥哥的诚恳、忠实、慈厚与上进,这是不公平的,是有偏见的,但爹爹有势力,有权柄,他可以强行拆散我们,压制我们,除了逃走,我们别无选择,我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叹了口气,紫千豪道:“可是,你们为何不将时间放长一点慢慢地磨他?须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何况你们又是亲父女!”
  泪珠儿又像断了线的珠键般扑簌簌顺颊而落,房燕泣咽着道:“我何尝没有求他?求得太多了,爹爹失时还厉斥峻拒,久了,他……他打我……打得好重,毫不给我置喙的余地,不但这样,爹爹更加速托人为我说亲,要将我许配给一家粮绅巨富的独子,那是一个远近闻名的纨绔子弟,一浪荡少爷,爹爹全不顾我的恳求、悲伤,他只管一个劲的硬干……”
  沉默了半晌,紫千豪徐缓的道:“说不定他是为了你终身幸福着想,将你许配给那粮绅的儿子,是指望你一生过得安定富足,无虑农食之苦,这在你爹爹来说,也是为了你好,没有什么不该的……”
  房燕悲愤的、激昂的道:“但爹爹为何不想想我与公子哥儿根本毫无情感,意趣不投,素昧平生,况且他又是那般放浪轻狂,庸俗不堪,胸无点墨,粗鲁不才,听说他尚未正式成婚,外面与家中奉养的妾侍已有五六个,像这种人难道能依托我的终身吗?把我一辈子的幸福点缀在锦衣玉食之中,一辈子的痛苦掩隐在珠宝金银之内?叔叔,你该知道,一个人要的是灵性,是情感,而不全是财富和地位,叔叔,你一定明白这些,你的年纪还不到腐朽昏溃的时候……”
  苦笑了一声,紫千豪道:“好妮子,连我也一起骂了!”
  顿了顿,他又道:“你先起来,丫头,让我们慢慢谈。”
  “不!”房燕仍然跪着,固执的道:“叔叔若不应允,我就永不站起!”
  紫千豪有些进退为难了,他不能眼看着“双钹擒魂”在迷荒荆野中漫无头绪的奔寻而不顾,又不便将这一对小儿女的行踪泄漏,以免引起悲惨的结果,这,该怎么办呢?两头都不好应付,都难煞人了……
  低沉地,紫千豪道:“这样好不,我们来商量一个折衷的办法,你与那季哥哥由我陪同前去谒见你的爹爹,再由我劝说你爹,答允你们的婚事,如此一来,非但皆大欢喜,更可免了你们父女间的误解,又不用再成天提心用眼的东进西奔,躲躲获藏,好吗?”
  用手背拭去面颊上的泪痕,房燕疑惑的道:“你,你能说动我爹爹吗?这不会是你的诡谋吧?”
  紫千豪正色道:“我以我的声誉来承诺此事,并证实这决非诡谋!”
  睁着泪水未干的眼睛,房燕摇着头,不相信的道:“你很年轻,和季哥哥的年岁不相上下,纵然你认识我爹爹,也未必能压得下他,他不一定会买你的帐,你可能在江湖上有点名望,但却比不上爹爹,怕你的份量不够,地位差得太远,你该明白我爹爹是一门之主……”
  淡淡一笑,紫千豪道:“说来说去你只有一句话,担心我没有什么身分,你父亲不会重视我的劝告,是么?”
  老老实实的点着头,房燕道:“是的……”
  紫千豪正想再说什么,洞口人影一闪,蓝扬善胖大的身躯已蹿了进来,他人还没有站稳,已哈哈大笑道:“够多轻快,老友,没负着你,咱一个人直上直下便如履平地——”
  还没说完话,这位二头陀已看清了洞中的情形,他怪叫一声,满头露水的道:“咦?这是怎么回子事哪?燕儿,你怎的脆在这位伙计的榻前呢?嗯,有什么不对么?”
  紫千豪苦笑一声,道:“蓝兄,你回来得正好,快叫房姑娘起来,我是怎么劝也劝不起他,弄得毫无办法……”
  蓝扬善眼珠子一转,把手上的一包东西放下,忙道:“燕儿,你先站起来,有什么事说给大叔知道,让大叔也好给你拿捏一个主意!”
  房燕口中泣叫一声“大叔”,猛然扑进了这位二头陀的怀里,蓝扬善赶忙榄着她,一面轻拍她的肩头,边呵慰的道:“别哭,傻孩子,别哭,有什么事说给大叔听听,你看你这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流眼泪,也不怕人家那位叔叔见笑啊……”
  一跺脚,房燕的娇小躯体扭股糖般在蓝扬善的怀中使劲地扭动着,她哽咽着,气愤恨的道:“都是你不好,大叔,你把这位叔叔救回洞来……如今他已探明了我的身分,要到我爹爹那里去告发我们了……”
  怔了怔,蓝扬善愣愣的道:“老友,燕儿此言可是当真?”
  紫千豪无可奈何的道:“大体上不错,但她却误解了我的意思。”
  “好啊,你可真够朋友!”蓝扬善喜地怪叫起来。他一把推开了怀中的房燕,挽起了袖子气呼呼的大吼:“咱细心为你治伤,亲自出去替你来药,弄到头来你却要拆咱的窝,掀咱的底,你说,咱是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他奶奶的!”
  摇摇手。紫千豪道:“蓝兄,你且先息怒,不要弄不清黑白乱冒邪火,事情的经过你何不问问这位姑娘以后再下断语。”
  板着脸,蓝扬善想道:“燕儿,你给咱说清楚!”
  双手扭在一起,房燕抽噎了一阵,开始断断续续的将方才与紫千豪谈话的经过从头叙述了一遍,说过之后,她抹着泪道:“我求他不要告诉我爹,他一直不肯答允,还说要带着我们一起去见爹,由他劝说爹爹成全我们……,但他也不想想他自己是何许人,我爹爹身为一门之主,脾性又爆,岂会听他这一套?一个弄不好,或许连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房燕这一番叙述,才算消了蓝扬善大半的火气,他却仍然悻悻的道:“老友,看这情形,你与‘黑翼门’的房掌门还有那么个三分交情了,”
  点点头,紫千豪道:“交情谈不下,只是认识而已,不过,大家的印象都还不错。”
  重重一哼,蓝扬善火爆的道:“你自已能吃几碗干饭,老友,你却要有个底,那房铁孤武学精深,成名赫赫,性格又粗又急,就凭你这两下子只怕盖不住他,到头来若是一个搞得不巧,你自己逞能送了命且不去管,这一双可怜的孩子叫老房给硬行拆开糟蹋了咱却心不甘,情不愿!”
  笑了笑,紫千豪道:“我若刻明利害,晓以大义,房铁孤不是糊涂人,他也未必真个要弄得悲悲惨惨,不可收拾!”
  尖笑一声,蓝扬善叫道:“你小子红日白牙,不要这般天真,老房岂是吃这一套的?他到时一个翻下脸来六亲不认,你叫咱找谁算这本帐去?”
  躺在矮榻上的身子微微抬起,紫千豪道:“那么,蓝兄,你便听任这位姑娘的父亲如此焦惶急虑的寻找下去?你便领着头带她们躲躲藏藏,永生不敢出面做人,造成他们父女之间不可消弥的误会与悲很?甚者,你更欲和黑翼门结仇,眼看着黑翼门高手四出,侦骑遍野?
  蓝兄,我不知你是一种什么心理,什么脑筋!”
  呆了半晌,蓝扬善跳着脚道:“照你说,你这样就算对了?设若老房不理你这一套。你你你,你便怎么向她们小两口交待?”
  紫千豪缓缓的道:“你怎会知道房铁孤不理我这一套,蓝兄?”
  破牙咧嘴,蓝扬善火辣辣的吼:“你又不是什么武林翘楚,江湖霸主,人微言轻,再加上老房看你年纪轻轻,胎毛未脱,他只怎会重视你的劝告?”
  深沉的一笑,紫千豪道:“蓝兄,你以为我是谁?”
  蓝扬善嘴巴一张,又猛的愕住了,是的了他,呸,他是谁呢?搞到现在,连他是谁也不知道,这,不是太荒唐了么?
  尴尬之极的打了个哈哈,又忽然一板睑,蓝扬善怒冲冲的道:“你是谁?你说你还会是谁?”
  紫千豪徐徐的道:“我只要一句话,蓝兄,你在西陲便无法立足。”
  又呆了呆。蓝扬善呵呵大笑道:“少说大话了,老友,你自己差点在昨夜就完蛋操了,还要叫我立不住足?不信不信!”
  吁了口气,紫千豪淡淡的道:“过这种日子,往往便免不了有这种风险,这其实算不上什么,我们讲究的是报偿,昨夜的血债,我会很快地索还回来……”
  说着,紫千豪伸手入兽皮垫着的榻褥之下,摸出那枚巧致的,青绸制就的小小镖囊来,抛丢给蓝扬善,边沉缓的道:“你看看里面的东西,就知道我是谁了,看完以后,你再大放狂言不迟。”
  蓝扬善接住了镖囊,一疑疑惑惑的扯开羹带,伸手进去摸了几件玩意出来,那是一条紫红色的,上绣纯黑孤竹图的丝巾,一块椭圆形的,色泽洁白细腻,纹理滑润,上面天然有着九条成为隐隐龙腾状血纹的玉凤,另外,是一串十二颗透绿光灿的浑圆翡翠链珠,而每一颗珠子上面,都精工深雕着三个篆体字:“紫千豪”!
  便是没有吃过羊肉,也曾看见活羊满山跑,拿着这些东西。蓝扬善先是征了征,立即又像触了电般怪叫着跳了起来,他神色大变,嘴巴翕动着,直愣愣的瞪着榻上的紫千豪作声不得,这位二头陀知道,紫红色上绣纯黑孤竹图的丝巾,是孤竹帮名慑天下的残酷标志“搏命巾”,那块椭圆形的血纹玉佩,乃是孤竹帮龙头帮主的“血龙今”,也是孤竹帮中最高权力的象征,而这串翡翠项珠,却更是大大的有名了,它称为“测心珠串”,是紫千豪本人的信物,传说这十二颗翡翠珠子并非寻常的翠玉制成,乃是由千年以上的大块翡翠中细心的寻找其中之“翠心”所串就。而寻探这些颗翠心,说不定找上几百块翠玉还难得遇上一颗,凡是没有千万年以上时光聚凝的翡翠却更无生有翠心的可能,是而寻找这十二颗翠心已算难如登天,找到后。再加以精工磋磨雕凿。就更属艰苦不易了,相传这些翠心,颗颗坚硬无比,可以桐木穿石,力击钝物而不虞损碎,是以当初凿雕之时,那种功夫下得之深,乃是可以想见的!
  这几件东西,蓝扬善提在手中心里明白,这除了紫千豪本人才能用有之外,又有谁会带着藏着?而且,他偷偷瞧了瞧榻上人俊美的脸庞,深沉的气质,那柄斜斜依在榻边的四眩剑,老天,这一切,那不证明是“魔刃鬼剑”紫千豪还会是谁呢?
  咧开大嘴一个劲的呵呵笑着,笑得有些尴尬,有些窘迫,更有些惊喜,蓝扬善一时之间竟连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了。
  一旁,房燕怔怔的瞧着她这位大叔,担心的道:“大叔,大叔,你……没有毛病吧?”
  蓝扬善没有理她,急毛蹿火的跃到矮榻之前,又是抱拳,又是弯腰,笑容里包含着掩饰不住的宠幸与惶恐。
  “该死该死,真个见了真主还不识龙颜,咱二头陀蓝扬善拜过孤竹帮龙头大当家紫帮主!”
  紫千豪在榻上一拱手,笑道:“蓝兄客谦了。”
  同时,一声惊呼出自房燕这妮子的嘴里,她怔忡着,手捂着唇,急急的叫:“什么?你……你就是紫千豪?‘魔刃鬼剑’紫千豪?西陲第一高手?绿林道上最年轻的霸主?”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姑娘夸奖了,我实在和你一般平凡无奇!”
  二头陀蓝扬善急忙回头喝道:“笨丫头,还不赶快过来拜过紫叔叔?”
  房燕却也灵巧,闻言之下,匆匆走近,双膝跪倒于地。怯生生的道:“侄女房燕叩见紫叔叔,尚乞紫叔叔代为作主!”
  紫千豪笑了笑,道:“妮子免礼,我既已应诺,自当承担,方才答应你的时候我也是我,并未因道破身分之后便换了另一个人,是么?”
  俏脸儿一红,房燕垂着头道:“侄女方才失礼,紫叔叔大人大量,万勿见贵才是……”
  紫千豪连道:“当然,当然,若我为了这点小事也斤斤记怀,只怕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忍不住“噗呼”一笑,房燕抬起那张沾着泪痕的甜蜜脸儿悄悄窥视了紫千豪一眼,她那模样,可真叫又悄又皮!
  搓着手,蓝扬善得意洋洋的道:“好了,这一下可好了,遇上了紫当家,老房可算碰对了主儿,这笔帐,他不买也得买啦,咱也用不着再成天他奶奶的提心吊胆,坐卧不宁了,唉,自从收留下你们这对宝货,不知害咱受了多少惊,吃了多少怕。一天到晚防着你那狗熊老爹摸了上来,咱虽也不惧,却也不愿你们小两口子吃亏哪……”
  忽然,紫千豪中间插问了一句:“蓝兄,房姑娘与那位季老弟,他们,可已同房了?”
  房燕脸蛋儿突红又白,她接着泪水盈盈的道:“没有……紫叔叔,我没有,我们一直清清白白……”
  蓝扬善忙道:“咱可以用这条老命担保,他们两个人绝对没有那些乱七八糟之事,紫当家,你可以放心!”
  笑了笑,紫千豪道:“这样最好,以后在你父亲面前提起,我也更能抓住理!”
  看了房燕一眼,紫千豪又调侃的道:“现在,小妮子,你看我的份量够不够重?你爹爹就算再有名望,我相信他也不会太过藐视我的劝谏,太刷我的面子吧?我们一起到你爹面前讲明了,是不是比你们成天到晚偷偷摸摸来得好呢?”
  甜甜的俏脸儿红艳艳的,宛如徐上了一层朱砂,房燕羞怯的道:“人家不来了,紫叔叔你就是喜欢逗弄人家……”
  哈哈大笑着,蓝扬善双手将镖囊奉还紫千豪,边眉开眼笑的道:“房丫头你放心,在西陲这一亩三分地里,你那老爹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紫当家在此简直就和二皇上无异,圣旨一下,急急如律令!”
  紫千豪不禁莞尔,他道:“老兄,你体要将我捧得太高。”
  又打了个哈哈,蓝扬善道:“亏得昨夜鬼差神使的碰上紫当家你呐,要不这缘份可到哪里找去?老实说,咱佩服你紫当家就差点便跪到地上了,自心眼儿里服帖啦,当家的,咱说的可全是真言真语,并非当着你面捧你的场!”
  拱拱手,紫千豪笑道:“谢了,这番知遇之恩,容图我紫千豪后报啦!”
  蓝扬善连连躬身道着不敢,房燕那妮子一转一回又用银杯盛满了“长生液”双手奉敬紫千豪,接过来,紫千豪不禁睨着房燕作会心的一笑,这一笑,笑得房燕几乎连头都羞得抬不起来啦。
  一拍手、蓝扬善道:“哈哈,你这丫头可真会拿着大叔的东西做人情哪!”
  于是,紫千豪刚刚就唇于杯,洞外已响起了三声清朗的“咕”“咕”之声,蓝扬善笑对房燕道:“快丢下皮索下去吧,你那心肝回来了。”
  嘤咛一声,房燕羞涩的奔向洞口,将盘结在一根粗大石苟上的黑色皮索掷于洞外,她自己站在那里等着,片刻后,季杯南已气吁吁的扛着一捆柴枝攀升上来,一张朴实的面孔涨得红通通的。
  季杯南还没有放下背上的柴技,房燕已急忙拉着他到了洞室一隅,卿卿哝哝在他耳边喀咕了好一阵,于是,季怀南的脸色连连变化着,目光也不时又惊又喜的投向了这边,未了,他丢下身上的枯柴,偕同房燕三步并做两步的奔到矮榻之前,“扑通”跪了下去,诚恐的道:“侄晚季怀南叩谢紫叔叔成全之恩!”
  紫千豪连忙探手道:“罢了罢了,季兄万万不可如此多礼。”
  蓝扬善也在一旁道:“起来啦,你还怕紫叔叔诓你不成?傻东西!”
  季怀南红着脸站起,房燕也怜楚楚的与他旁立一处,嗯,男的雄壮朴实,坦诚爽朗,女的娇美婀娜,风韵妩媚,果然好一对壁人,紫千豪点着头微笑,不错,是应该成全他们,应该的。
  咧着嘴,蓝扬善忽道:“燕儿,你是欢喜得冲昏了头啦,如今是什么时辰了?午饭还没有闻着味儿呢,光记得给紫叔叔端‘长生液’喝,就忘了咱蓝大叔的五脏庙啦?也得修一修哪……”
  “啊”了一声,房燕臊得拉着季怀南往后跑,两个人手拉着手,那般恩爱甜蜜的隐入后洞中去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蓝扬善不禁欣赏而满足的吁了口气,摸着大肚皮道:“这两个孩子…
  …也亏得他们有这等的勇气与心眼儿……”
  有些倦乏的一笑,紫千豪道:“更亏得他们遇上了你这位明白二大爷!”
  讪讪的打了个哈哈,蓝扬善忙道:“当家的说得对,呵呵,咱是有些糊涂,是有些糊涂——”
  忽然,蓝扬善又似是想起了什么,瞧瞧紫千豪道:“紫当家,噪,以你这等的名气与声势,却为何……嗯,为何还吃了如今的大亏?”
  微闭上眼,紫千豪缓缓的道:“江湖上,难有永远屹立的雄主,更难有力霸万夫的超人,你可以敌一人,故十人,就怕难敌百千人,你能胜一次,胜十次,却难次次都胜,这些,总括一句来说,人不是神,无法像神那样法力无边,高不可攀,任他再强再勇,也有失误的一天。”
  想了想,蓝扬善又迷惑的道:“但是……在西陲一带,又有谁胆敢招惹你紫当家的呢?”
  笑了笑,紫千豪道:“难怪你有些诧异了,只因为你到达西睡不久,还摸不清此处的江湖争斗情势与黑道上的恩怨牵缠,西陲一带,固然孤竹帮的名声响亮,实力雄厚,但却另有一股相对的力量在与孤竹帮抗衡,那就是银坝子的白眼婆及仙鹤兄妹,若照双方的本身力量来看,孤竹帮是凌压在银坝子之上的,但为了彼此间都顾虑到时机末至,羽毛待丰,担心冲突起来有损根元,更怕其他道上的势力借机崛起,所以大家都保全大局,未曾正式展开火拼,当然,在这段漫长的相互忍耐时光里,其中的明争暗斗,大小纠纷层出不穷,而且无论任何场合,双方的阵线对峙,壁垒分明,全是一股势不两立的味道……”
  停了停,紫千豪又道:“这种僵持而仇恨的局势是无法维系得太久的,因此,在三个多月之前,白眼婆兄妹便传柬给我,要我单刀赴会,以我们双方龙头的身分凭借自身的本领作一了断,谁胜了,谁便独保江山,败的,则俯首称臣或是率队退走,接到这邀请之后,我便依时去了;一个人。”
  蓝杨善正想开口问什么,紫千豪摇头阻止了他,续道:“我守着诺言,单刀赴会,但他们则不,以白狼婆、仙鹤二人为首,另带上他们银坝子的一流人物九位,合力来对付我,后来,再加上‘大尊派’的“红袍七尊”中的四位,末了,甚至连二千二三流的角色与一般打手数百人也全凑上了,结果,你便看到我成为目前这般模样!”
  气愤填膺,蓝扬善磨拳擦掌的道:“他奶奶的,这算个什么江湖规矩?这不成了他妈的不要脸了么?如今武林道中道义荡然,江湖上是非黑白不分,全都是叫这类的狗熊角色给混染了的,紫当家,你可轻烧了他们?”
  吁了口气,紫千豪笑笑道:“蓝兄,我的血,你应该知道不是好流的!”
  以手击额,蓝扬善喃喃的道:“红袍七尊……红饱七尊……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号……”
  紫千豪淡淡的道:“蓝兄久居关外,可能对他们尚不甚了解,这七个人的名声极大,素以‘八卦无极’自夸,表示他们睥睨天下,难有敌手,老实说,他们的成名绝非侥幸,确是有他们能以狂妄的本钱!”
  重重一哼,蓝扬善道:“咱不管这几个混帐玩意是什么铁金钢,铜罗汉,就凭他们这种以多吃少的下三滥手法,咱异口碰上就非得斗他一斗不可!”
  紫千豪平静的道:“你可能有机会,他们还有三个人未死!”
  吃了一惊,这位二头陀喃喃的道:“那么……贩,你是说,那四个与你交过手的……都死了?”
  点点头,紫千豪道:“除了一个,其他三位怕是难活了……”
  挂着手,蓝扬善又道:“紫当家,你的伤势痊愈之后,是否准备回傲节山去呢?还是另有所谋?”
  神色转为极端沉重,紫千豪徐缓的道:“我想,在今天下午便赶回傲节山!”
  “什么?今天下午?”蓝扬善叫了起来,“你,你疯了?你全身创伤累累,亏得你的身体壮,再加上咱的医术高,药材灵,如今你才能进食说话,感到舒爽不少,其实你身上的伤连口都未封,元气创伤更未恢复多少,你就想走路?紫当家哪,你全是在把生命当儿戏啊!”
  冷沉的,紫千豪道:“我也省得,但傲节山情势危急,形如燃睫,我是非去不可的,哪怕因此而赔上我这条命!”
  呆了呆,蓝杨善呐呐的道:“但你的伤……紫当家,只要你再一使劲运力,伤口便将迸裂,到那个时候,欲要诊治就麻烦了,你要想想,不要帮不上你手下的忙反而把自己也坑进去,这,就大不上算啦……”
  淡淡的一笑,紫千豪道:“我只有一个意念。回傲节山与兄弟们共生死,只有一个目标,以手中剑阻敌刃之施虐、抱着这个意念和目标,我便会将精力集中倾注于一点,浑然人忘我之境,那时,肉躯上的痛楚也就算不了什么了……”
  有些不安与怔忡,蓝杨善低促的道:“当家的,这是一种……扼,一种奇异的自我拘禁和忍耐,可是,就算你当时受得下,事后的罪却怕你挺不住啊……”
  紫千豪澄澈的双目中流得出一股分人震惊的冷酷与寡情的光芒,这片光芒灼闪着,有如冥冥中恶魔的四笑,有如自殉前刃棱的炫灿,阴森极了,残忍极了,他徐徐的道:“假如我肉体的负荷承担不了那痛苦,痛苦的终极至多也只是一死,这死,它对我来说并不可怕,在很多年以前,当我卷入这个漩涡之际,我便已准备有一天如此了,人人都免不了有一次……
  只是它的方法有所分野而已……”
  紫千豪的语声是那般的坦然与缓慢,有如古庙中的回响,空谷里的扬声,带着出奇的空洞和应渺,其中,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绝狠与落寞,没有一丁点情感与悲们包含在内,好像他是在述说别人的事情,别人的遭受一样,平静得几乎已失去了一个“人”所应有的血气与活力,冷瑟得使听着话的蓝扬善宛如置身于万年冰容之中,连肌肤上的寒票都在颤抖了……
  而一个江湖上的霸主,绿林中的硬汉便往往是如此的,他们挣出来的江山不易,这其中难有侥幸,他们凭借的本钱便只有生命,生命素来被人们所重视,但他们却能在应该抛舍的时候毫无眷顾,这些说起来简单,到要真的去做时,那就太难太难了,许多人都能够对别人做到狠酷与寡绝,但这不是真正的狠酷与寡绝,要对自己本身亦能毫不容清,这才算将情感的压制学到了家,那是不易的,有如眼看着可以躲过毒蛇的噬啮而仍然含笑将手指送入蛇牙之下,这除了学得冷酷,还需要淡泊、无虑、悠远、忍耐,能看穿了一切,舍下了一切,一切之内,便包括得太多了。
  嗓子不知怎的变得有些暗哑,蓝扬善低沉的道:“紫当家……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咱…
  …呢,咱已服你服得五体投地了,紫当家,不用你说,不用人夸,咱,咱早知道你是一个男子汉,真英雄……”
  淡远的一笑,紫千豪道:“我实在平凡,只是,有些时候我能看透生与死罢了。”
  蓝扬善宛如在沉思着什么,忽然,他昂然的道:“不管傲节山有什么危难,当家的,咱决心跟随你去,有什么事,咱与你分担了!”
  摇摇头,紫千豪缓缓的道:“蓝兄,我不能让你卷入这场纠纷之内,你知道,这是需要以生命下注的,谁也管不了谁的安全,蓝兄,你的盛意,我紫千豪心领了!”
  怪叫一声,蓝扬善跳着脚道:“咱不管,咱一定跟着去,要不,你前脚一走,咱后脚便跟到了那里,生生死死也拚他一个,姓蓝的说过便做,当家的你若不信,到时候可以看到银坝子的爪牙们拖着的尸体给你看!”
  有些人,表里是不一致的,口是而心非,只是装装样子而已,但有些人却是一根肠子通到底,说怎样便怎样,坚持不变,生死不渝,这两种人,假如细心去观察,便将不难分辨,紫千豪阅人多矣,他看得出,觉得到,眼前的蓝扬善是属于后者,那是一片多果断的意志,多鲜赤的心肝,多感人的情怀。
  四目互视着,没有再多说什么,良久……
  紫千豪略然低下头去:“谢了,蓝兄……”
  “嘿嘿”怪叫了一声,蓝扬善几乎手舞足蹈的雀跃起来,那一身肥肉全在他这兴奋的激悦中抖动个不停……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39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十四章 赴大难 肘变突生
 

  两匹马飞驰向傲节山的方向,马上骑上,一乃面容苍白的紫千豪,一为神形昂昂的蓝扬善。
  在他们出发之前,蓝扬善又替紫千豪全身所有的伤口全换上了新药,并以独特的手法用白绸仔细又牢靠的将这些伤处交错扎妥,尽量使它们减少裂崩的可能性,另外,一口气再给紫千豪眼下两颗“返魂丹”,除了这些,蓝扬善还暗里藏着一包叫“夜猫眼”的药,这包药,乃是用渤海一座珊瑚岛上稀有的“金雀花”揉合着“大麻”“罂粟粉”等物所制就,这“夜猫眼”服下去之后,除了能予人一种极端的振奋与激昂力量以外,更有提神、止痛及麻木感触的作用,但是,这种药知不宜多服,否则,除了它的毒性会侵入骨脾之内,更将引起其他的许多难以克制的毛病,促使身体做惊人的衰弱,因此,蓝扬善调配好的这包药粉,虽然份量上用得十分适合,但不到必要,他却仍不愿拿给紫千豪食用。
  现在,正是日正中天,而空气中却飘浮着隐隐的萧素,马儿,奔行得更快更急了。
  鞍上——
  蓝杨善低沉的道:“紫当家,挺得住不?”
  咧唇一笑,紫千豪道:“还好。”
  沉默了片刻,蓝扬善又道:“咱临时出去劫了这匹马,脚程好像还不错,这一路来倒未落后多少……紫当家,山上的急难,你的那些手下约莫也能应付一下吧?”
  紫千豪目光迷离的注视着远处的山峦树林,过了一阵,他侧首朝蓝扬善带着苦涩意味的笑笑,道:“我的那干儿郎,全是些久经战阵的好汉,没有一条不是铁挣挣的角色,他们有血性,有胆气,有决心,不论他们能不能应付得了,他们也都会豁出性命去干,但是,今天的犯山者却非等闲,蓝兄,可曾听说过有‘南剑’关心玉?”
  胖大的身躯猛然一震,蓝扬善叫道:“南剑?”
  点点头,紫千豪道:“由此人带着队,还有青城的‘玄云三子’,以及银坝子属下的六位大爷与一批小角色……”
  眉梢子一扬,紫千豪接着道:“事实上是否只有这些人却很难预料,银坝子白眼婆他们素来是以诡计多端,阴毒狡诈见长的,也说不定尚有其他的帮手,说不定并非如我想象中那般危相,不过,我宁愿朝坏处想,也不可向好处算,如今,傲节山只怕已展开了血雨腥风!”
  坐在鞍上的肥臀颠了一下,蓝扬善喘了口气,道:“奶奶的,那南剑关心玉的名头可是大着哪,当家的,在十六年前,这老小子曾以一柄剑活斩了关东十七帮胡匪的十七个舵把子,又将‘白骑队’的大头领捅穿了五个血洞,这还不说,他与关外大豪关北武林盟主曹雪端二人比斗,连曹大盟主也吃这家伙在手臂上割了一剑,他前前后后在关外住了两个多月,他奶奶整个白山黑水就差点被他翻了过来,搞得是惶惶不宁,鸡飞狗跳,料不到这老小子命却长,竟活至如今又捣蛋到西陲来了……”
  三言两语,紫千豪把关心玉所以出头作对的原由讲了一遍,听着急速的蹄声,他又十分平静的道:“南剑关心玉虽然厉害,但我也未必见得含糊他,令我担心的却是怕山上的弟兄伙着了他们的道……不客气的说,任他关心玉与玄云三子再是技艺精深,就单凭他们也难撼我孤竹帮!”
  征了征,蓝扬善道:“当家的,此话怎说?”
  紫千豪目露煞光,冷峻的道:“不错,南剑关心玉与玄云三子,甚至银坝子的六位大爷,他们的本事是大,但我孤竹帮也有的是煞手勇士,大家拚起来是一场混战,鹿死谁手尚难预料,怕只怕他们用计相激,暗施手脚,我的儿郎们不察真伪,顶着一个‘义’字大开方便之门,与他们单打狼斗,明阵相持,这样一来,损失就必大了……”
  蓝扬善忙道:“当家的,你的那干人里,有没有能与关心玉硬干一场的角色?呢,咱是说以一对一的话?”
  沉吟了片刻,紫千豪道:“南剑的武功根底到底精深到什么地步,我尚未见过,无法骤下断语,只是我的儿郎中,功夫强悍的也有不少,甚至有一两个还不在我之下……我想,不论那南剑本领如何高明,孤竹帮除我之外也必有勇于和他一搏之人!”
  一拍手,蓝扬善喝声彩道:“好气魄!”
  豹皮头巾微微一拂,紫千豪手抚着身上换过的这袭黑色长衫,长衫是借穿那季怀南的,却是十分合体,几乎像量着他自己的身裁剪制成一样,就是里头的黑色紧身衣略嫌肥了点…
  …
  蓝扬善瞧着紫千豪一笑,道:“当家的,说真话,你可留着条命回来,那两个娃儿还在‘洞天福地’里日盼夜析的等着你去为他们做大媒呢,房铁孤那老混帐,只怕除了你谁也说不动他,你如有了个好歹,这林到口的喜酒就飞了他个丈人的啦……”
  笑了笑,紫千豪沉缓的道:“蓝兄,你放心,未到那一步,谁也不会轻易就认下命,他们想对付我,只怕心里比我如今更觉得急惶……”
  呵呵笑着点头,蓝扬善道:“咱信,咱信……”
  说着话,而坐下的马匹奔行得越发起劲了,蹄声擂鼓似的起落着,在起落中,一座座的山峦,一片片的绿野,一块块的荒地,一段段的道路便抛向了身后,时辰每过一刻,离傲节山也就更近一程……
  紫千豪的面色在冷沉与酷厉中带着疲困的苍白,他目光不时投注远方,远方,如今可能正在杀声震天,血刃映日,这些,连着他的心肝,连着他的思维,以致看起来大地和云天也是一片惨茫茫,灰生生的了。
  故意没话找话,蓝扬善道:“当家的,咱们胯下这两头畜生的脚力还真叫不错,照这种跑法,约莫不用天黑也就到了……”
  紫千豪轻轻闭了闭眼,道:“希望我们还赶得及……”
  蓝扬善忙道:“当家的不用心焦,一定赶得上的,他们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咱就不信光凭这些混帐们能一下子飞上天去!”
  沉重的摇摇头,紫千豪道:“老实说……蓝兄,这一天一夜以来,我一直觉得心神恍惚,焦虑烦躁,好像是有什么不幸的灾难就要临头一样,看着天日,连天日也是那般绪黯,夜里,做起梦来,梦中也全是血光隐映,有数不清的一张张痛苦面容闪现,而悲呼惨叫都在迷迷冥冥中自四周传来,那情境,令人忧悒……”
  征忡了一会,蓝扬善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是毫不足怪之事,而当家的心悬所属,自然便神思沉重,看起什么来也不带劲了,莫说是当家的你,换了哪一个人也皆会如此的……”
  舐了舐嘴唇,蓝扬善又接着道:“况且,当家的自己更明白,孤竹一帮好手如云,摩下儿郎个个用命,任他什么关心玉,玄云三子,他不过只能摇着旗号呐喊两声,鸟门没有,他们还能冲得过去?”
  紫千豪右手轻轻摩婆着悬挂在马首之侧的四眩剑,低徐的道:“事到如今,我们也只好这么想了……”
  现在,午后的阳光已偏西了一大截,两匹马发狂的急奔着,在尘土飞扬中,他们朝一道生着疏林的岗脊上驰去,紫千豪曾经多次经过这里,路径很熟,他晓得,过了这片岗脊,再有五十来里路程便可进入傲节山区了。
  吐了口气,蓝扬善抹了一把油汗,道:“好大的灰土……”
  正想讲什么,紫千豪却突然猛带经绳,坐下的甲犀骤而人立,可是连哼全未哼出一声,“呼”的打了个转便停了下来,硬生生的停了下来!
  蓝扬善坐下这匹马可就没有这般灵异活络了,但他却也是出了名的老油子,紫千豪突然停住,他便知道可能发生了什么,于是,这位二头陀立刻极为自然的将马儿停下——却已隔着紫千豪在三丈多外了。
  目光尖利的盯注着前面靠左边的那片树林子,紫千豪的嘴唇紧闭着,双眸闪烁如寒星的冷芒,那么孤瑟与肃然,此刻,他们的位置正在这道岗脊的脊线上,与左面那片树林子成平行!
  果然,只在一眨眼的时间里,树林中已有二十多条人影豹子似的蹿起,其快无比的向二人这边包抄了过来!
  双目倏睁,蓝扬善策马靠了过来,他绷着面颊的肥肉,恶狠狠的道:“操他个大人,敢情是些算径的毛贼,真叫大水冲翻龙王庙啦,咱倒要好好的见识见识!”
  紫千豪没有回答,双目一直凝视着那二十多个围奔上来的大汉,那二十多个不速之客包抄上的阵线是一道半弧形,刚好阻断了紫千豪他们的进路,更通住他们退向岗脊之下,只是这一手,已可证明来人必是黑道上吃这一行饭的行家无疑!
  “呼”的自马匹身边横缚着的细长绸囊中抽出了“金钢杖”,蓝扬善将这玩意凌空一挥就待冲杀上去,但是,紫千豪却在此时面色倏变,他急忙举手相阻,暴厉而气怒的大喝道:
  “通通站住!公孙寿,你怎的来到了这里!”
  喝,那二十来位仁兄,敢请个个全是一式青色劲装,腰插短斧,手提雪亮的大马刀,不折不扣,都是孤竹帮的手下!
  这些人的为首者,正是那位身材硕壮、头顶光秃油亮.肿泡眼,红鼻头,更生了一双招风耳的毛和尚公孙寿!
  公孙寿一见眼前之人竟是他们的龙头,也不禁一下子愣住了,他呆了一呆,才飞快地奔了上来,一面行礼,一面急巴巴的道:“我们还以为是银坝子那边派来的眼线……大哥…
  …,你已从‘鸡鸣山’冲出来啦?”
  紫千豪的面色又是急剧的一变,他怒道:“什么‘鸡鸣山’,你们为何来到此处?”
  像是一下掉进了五里雾,毛和尚公孙寿有些模不着头脑的道:“咦!怪了!大哥不是在昨夜被困于银坝子后面不远的‘鸡鸣山’上么?还托咐恰巧路过该处的‘黄衫一奇’徐祥徐大哥前来告警求援,老苟本想亲自带着弟兄们下来,但又奉了大哥目谕不敢轻离,因此便派了我与白辫子洪超、祁老六、苏家兄弟两个,带着一百五十名弟兄先行赶来,如若在明晨尚不见返,老苟他们就会全体出动,攻袭银坝子老巢来解危啦!”
  宛如一个霹雳响在紫千豪头顶,震得他全身摇晃,面孔惨白,汗水溶消而淌,毛和尚公孙寿见状之下慌忙奔前搀扶,边惶急的道:“大哥,大哥,你你你,你怎么了?”
  猛一咬唇,紫千豪“呸”的喷出一口血水,扬手给了公孙寿一记耳光,“啪”的清脆响声,这位毛和尚被打得险些一个筋斗栽到地下,他挨了打,却连吭全不敢吭一声,肿胀着变得乌紫的面颊,赶忙垂手肃立着,眼睛都发了直,紫千豪仰天悲吼,狂叫道:“我们中了敌人的诡计了,你们这一批无用的蠢材,其他的人呢,叫他们全都给我滚过来!”
  毛和尚公孙寿猛一哆噱,立刻回身叱道:“快去叫呀,一个个都他妈成了木头的啦?”
  于是,站立在四周的一干孤竹属下们马上有两个奔向了后面的树林,而鞍上,紫千豪神色惨清,左右摇晃,喘息粗浊得远近可闻,那边一直唤着声的二头陀蓝杨善急忙翻身下马,过来小心翼翼的扶着了紫千豪,边招呼道:“兄弟,来,帮咱扶下你们当家的……”
  毛和尚公孙寿不敢怠慢,抢上两步,与蓝扬善合力将紫千豪扶下马来,又找着一块生有枯草的地方使他坐下,紫千豪紧咬着唇,双目如火,胸膛起伏急剧,一侧的所有孤竹弟兄们全不由吓住了,多少年来,他们从未见过他们的瓢把子如此激动与愤怒过,而且,看眼前的情形,他们所等爱的,崇仰的,立誓拚死追随的大哥好像还受了不轻的创伤……
  蓝扬善一边为紫千豪推拿着,一边迅速又为他服下了几粒药丸,压低了嗓门道:“当家的,你可千万急不得,有什么变故如今尚不知道,并且大家也可以想法子解决哪,也许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糟,你这身子可经不起气啊,万一气出个毛病来,什么都不用谈啦,大家一起完蛋了!”
  像扯着肝场,紫千豪悲厉的道:“全是一群饭桶,可恨……可恨!”
  这时。树林子那边人影晃动,大批的青衣勇士们纷纷向这边奔来,领头的几个,可不正是“毒鲨”祁老六,“白辫子”洪超,“一心四刀”中仅存的苏括、苏言兄弟,祁老六跑在前面,他猛一眼看见紫千豪,也不禁大大的吃了一惊,粗矿的面容上涌起一片不祥的迷们与征愕,急步奔走,这位当年黄河一带的水上霸主匆匆施礼,一面疑惑而忐忑的道:“老大…
  …你不是被困在‘鸡鸣山’么?大家伙还急得要命,昨天傍黄徐祥这老小子风尘仆仆的赶进山来告警,老苟召集我们商量了一阵,又怕有其他变故,是而等到近午尚未见老大你返回,才点齐一干孩儿前来相援,但看这情形……老大,莫不成着了人家的道了?”
  满口的钢牙紧挫,紫千豪怒道:“这还用问,我当时离山之前是怎么交待苟图昌的?是怎么告诉你们的?谁叫你们擅作主张?谁叫你们来解围?那徐祥可拿着‘血龙令’?可执着我的信物?可带有我的书函?
  你们个个都是老江湖了,竟还会上这种幼稚无比的当!如今人力分散,好手遣出,正巧给对头良机乘虚进犯我们的基业,各个击破,一举成歼,你们……响们连这一点头脑全没有?可恨!”
  祁老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期期艾艾的道:“但是……但是徐祥是我们同道的呀……
  况且与老大你也有一段交情……"
  “呸”了一声,紫千豪瞪着眼道:“祁老六,亏得你也是黑道上滚了多少年的角色,连江湖上素来诡诈明角的一贯习性也摸不清么,在平常,大家是朋友,是同源,真正到了利害关头或生死场合,除了自己的弟兄,便任何人也不能信,不敢托了,谁到了要命的时候也得先顾着自己切身的安危……那徐样,一定是受了敌人的威胁利诱,否则,便是他有着特殊的隐情,我们所不知道的隐情,说不准这其中有着多少宿仇暗恨……而你们竟然大意到这等程度,我曾一再交待你们只可自守,不能出袭,你们……”
  说着,紫千豪强烈的咯咳起来,蓝扬善赶忙在后面又是捶背又是推胸的为紫千豪顺着气,四周的一干孤竹弟兄则个个冷汗透衣,惊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祁老六哭丧着睑,呐呐的道:“该死……该死……真该死……”
  毛和尚公孙寿愣了片刻,冒冒失失的道:“这样说来,大哥,那徐样是传的假口信了,你并没有真被困在‘鸡鸣山’上?”
  火辣的瞪了公孙寿一眼,紫千豪气得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毒鲨祁老六也狠狠的斜了他这位伙计一下,憋着嗓子道:“我的爹,你他妈真是豆腐渣脑筋,这还听不出来吗!”
  白辫子洪超壮了壮胆子,提心吊胆的道:“大哥……呃,你老先别发火,在我们出来的时候,山上早已严密戒备,步步为营,且有老苟在山上调度指挥一切,而如今也还不到一天的时间,说不定对头尚未攻进山去……
  大哥,你也晓得,我们傲节山固若金汤,坚如铁壁,更有一大批好手在守着,就凭银坝子方面几个毛人,只怕也不会那么容易得手……”
  冷哼一声,紫千豪喘息着道:“黄衫一奇徐样可在山上?”
  一句话问得白辫子洪超全身骤凉,他顿时有如冷水浇头禁不住激灵灵的打了个哆索,傻在那里不敢吭声,紫千豪长长吸了口气,冷寒的道:“我在问,那徐样可留在山上?”
  硬着头皮,祁老六尴尬的道:“仍在山上,人家老远奔来传信,照规矩也应该款待一番,是而留徐祥在‘小金轩’安歇……”
  烈火般的愤怒与汹涌的煞气忽然化为凄凉的一笑,紫千豪的语声刹时竟变得奇异的低柔:“只有他一个人么?”
  祁老六明白在什么时候他们这位主宰孤竹帮上下近两千人命运的龙头大哥才会有这种表情,于是,悄然透了口气,他不安的道:“两个,还有另一个不认得,约莫有五十来岁,面皮焦黄,若有两撤八字胡,老是阴沉沉的不大讲话……”
  微微仰首向天,神色是空渺而凄迷的,紫千豪默然无语,祁老六一颗心剧跳着,刚刚把嘴巴张开,紫千豪身后的蓝扬善已连忙暗里摇摇手,于是,祁老六只得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好一阵子——
  紫千豪幽幽的道:“洪超!”
  白辫子洪超急急趋前一步,低声道:“在。”
  缓缓地,紫千豪道:“可还记得在九年之前,有一次在‘雪水’之滨,我和你两个人与‘血狼星’单光那帮人争夺一箱‘翡翠明珠’之事?那是个阴雨的黄昏……”
  连连点头,洪超道:“记得记得,这怎会忘记,单光那一边是五个人,我们只有大哥与我一个,那一战打得可真叫狠,末了单光带彩,被大哥削掉一半耳朵落荒而去,他手下四个伙计一个不剩,全横尸在雪水滨上,大哥你肩头顶也挂了红,我肚子上挨了一刀,这一刀好险,幸是捅斜了些,否则就完蛋了,至今那块大刀疤还在,那天尚亏得大哥亲自将我扶了回来,喝,一箱‘翡翠明珠’颗颗圆润光洁,透明欲滴,绿莹莹的泛着碧烨烨的光彩,珍罕极了……”
  神色冷酷而深沉,紫千豪低缓的道:“与徐祥相偕上山的那人你可曾见过?”
  点点头,洪超迷惑的道:“见过,但只打了个照面……”
  紫千豪接着道:“你回想一下‘血狼星’单光的面貌,再与那人的模样互相印证一下,看看是否同为一人?”
  一句话有如响了个焦雷在洪超耳边,他全身一震,面色突变,瞪着眼,张着嘴,愣愣的呆着,想着……
  毒鲨祁老六咽了口唾沫,忐忑的提醒着道:“那家伙约莫五十来岁,焦黄枯干,活像他妈大旱天自缺粮的灾区逃出来的难民,老是不大肯开口,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眉毛黄疏疏的,细眼长鼻薄嘴,眼皮子搭拉着,他妈的像没有睡好觉,便是讲两句话嗓子也沙呼呼的,喉咙里似是塞上了块枣核儿……头上,呢,好似扎着一条灰不拉吉的头巾,对了,齐耳根子包着,鼻子下面有一颗黑糊糊的毛痣……”
  猛然怪叫一声,白辫子洪超跳起来吼道:“是他,大哥,正是他……”
  紫千豪沉默着没有说话,洪超又急得手足无措的叫道:“不错,就是这老王八,记得九年之前他的面色是白苍苍的,未留八字胡,鼻子下面生有一颗圆形的红痣,但白脸可用黄姜水染成黄的,红痣能涂成黑痣,八字胡可以蓄起来,可是他的细眼长鼻薄唇却无法改变……
  大哥,就是他,虽然他如今已比九年以前老了很多,大概的样子还没有变,该死,我该死,怎么就没有想起来,大哥,可不得了啊……”
  低徐地,紫千豪淡漠的道:“如今才想起来,该已迟了……”
  一侧的祁老六也有些征忡,他焦虑又埋怨道:“白辫子你当时怎么就想不到,这分明是来卧底的……”
  白辫子洪超苦着脸,显得气急败坏的道:“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这上面去,他易了容貌,时间已隔了这么久,再加上未曾仔细注意,仅是匆匆打了个照面,谁又晓得竟会是他?”
  肿着面额的毛和尚公孙寿低促的道:“那么,我们还不立即赶回去施援,尽呆在这里干啥?”
  冷冷的,紫千豪道:“现在从这里回去,正好可以碰上对方伏袭我们的人马,他们会预料到当我们发觉真象之后所将采取的手段,而这也正是他们所希望的,不要忘记敌人如今所用的战术乃是各个击破!”
  周遭的孤竹勇士们全是一片沉寂,老大,你好歹也得出个点子呀!
  紫千豪尚未开口,蓝扬善已干咳一声,一本正经的道:“各位兄台,呃,不才蓝扬善,冒昧在此处插上一句话,各位大约还不知道各位的龙头当家在昨天险些豁上了一条性命吧?
  紫当家现在浑身的创伤尚未收回,他可以说是拚着老命在打转子,身上还是血糊糊的,连一刻也等不得,便急匆匆的备马朝回赶,这份义,这份勇,这份仁,可还真是咱姓蓝的生平第一遭见到,由此也可见他对各位的关怀之心,但各位也应该让紫当家的歇口气,别通得他真把老命陪上了,这样搞下去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只怕拖不住!”
  一番话说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惊住了,他们这才又察觉到紫千豪的形色樵怀,精神萎疲,毒鲨祁老六愧疚的道:“老大,方才一阵子忙乱,你又在冒火,是而未曾注意到你还带着伤,老大,我们这批做弟兄的实在惭愧……”
  挥挥手,紫千豪哑着嗓子道:“罢了,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伤,我还受得了,如今事不宜迟,我们立即绕道,反扑傲节山!”
  毛和尚公孙寿忙道:“但是,大哥的伤……”
  紫千豪平静的道:“没关系,这点伤要不了我的命!”
  蓝扬善搓着手,低声道:“当家的,你方才一气一急,血气翻涌,神色不大对劲,咱看,你还是歌上一阵子再走吧?”
  冷沉的,紫千豪道:“我固然可以歇上一会,怕只怕我的手下们却等不及了,对头的血刃绝对不会久候的!”
  心头一跳,蓝扬善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紫千豪甩甩头,道:“老六,你们的坐骑呢?”
  祁老六道:“在林子里,我这就派人去招呼弟兄们开始上马启程!”
  说着,四周的孤竹帮众纷纷散去,静悄而快捷的各自奔进树林中牵出坐骑,祁老六又担心的道:“老大,你挺得住吧?”
  点点头,紫千豪苦笑道:“当然。”
  忽地,他又接着道:“老六,除了你们这一拨人,还有别的弟兄分派出去的么?”
  祁老六想了想,摇头道:“在我们出发之前没有,我看,不会再有别的人手分派出去了……”
  叹了口气,紫千豪道:“难说,对方所施手段之诡毒,是无隙不钻,无所不用其极的,只要做得到,他们不会放弃任何可资一试的机会!”
  默立着,祁老六又小心的问道:“老大,可知道是哪些人去犯山?”
  紫千豪缓缓的道:“如今晓得的是‘南剑’关心玉、青城派玄云三子、银坝子白眼婆属下的六位大爷,他们另外是否尚约有能手相助,带着多少人马,则不十分清楚,但我料想他们的阵势不会太小,否则,他们必不敢轻易相犯!”
  祁老六呆了呆,道:“但是,我们出来之前,山外的桩卡探马却一直全未发现有什么异象,一切都十分平静……”
  冷冷一哼,紫千豪道:“让你看出了他们还能叫做奇袭么?老六,我们去攻击人家的时候又有哪一次让对方事先看出警兆来了,不要忘记天下并非我孤竹一帮,这一道上的行家多得很!”
  祁老六连忙称是,那边,一名头领巴奔来禀告所有人手全已上马待行,紫千豪吃力的站起,没有要人扶持,自己翻上了马背,却痛得他咬了咬牙!
  白辫子洪超与毛和尚公孙寿两人分骑在紫千豪左右,以便随时照拂,蓝扬善也紧跟于后,一张胖脸隐带优威之色,他知道紫千豪的伤势必已恶化,而跟着来的,必定又是一场血雨腥风,这位西陲的第一高手,声威渲赫的年轻霸主能否撑挺得住,委实令人担心……
  鞍上。
  紫千豪回顾身后一排排肃穆的铁骑,一张张坚毅的面容,一条条粗魁的身子,不禁心中泛起一股特异的滋味,有酸楚,也有豪壮,有忧虑,也有慰藉,于是,他挥臂向前,在一片蹄声雷动下,甲犀已一马当先,狂奔而去!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40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十五章 隐危机 峡谷尸横
 

  沉沉的雾霸起自太阳落山后发苍苍的大地,合着肃杀的秋风,那么迷迷蒙蒙,浮浮荡荡的飘起,像一张张愁苦而无奈的面孔,而这些面孔融漫在一起,便变得说不出的空洞与模糊了,给人心头上一种黯涩悲凉的感触,宛似那些雾霞罩在呼吸里,落在两眼中,远近的景色,看上去也是那般哀哀切切的了。
  紫千豪一手将皮缰缠在腕上,一手紧紧抓着马鞍的扶把,面色苍白得带着青森森的冷漠,他的目光直愣愣的注视着远方,像是在神触着层云重雾中的那一份落寞,他左右的白辫子洪超与毛和尚公孙寿,则连一句话也不敢吭,尽管苦着脸抽冷气……
  秋风刮着,可真够凄厉,打起降哨子在转,拂过人马身上,冰寒得刺骨,宛如无尽的冰雪渣子朝身上洒,还夹在那极似哭号的呼啸声里,一次一次的奔向远方。
  二头陀蓝扬善就这不久的功夫,已与他身边并辔而驰的黑鲨祁老六混熟了,这位二头陀一五一十的将遇着紫千豪的经过讲了个一明二白,祁老六愧疚着,关切着,更有说不出的焦惶,他低低的道:“我说,蓝老哥,孤竹帮的一副重担,全负在老大一个人的肩上,任什么大小事也得由我们当家的躬亲辛劳,想起来,我们这些做弟兄的实在汗颜,眼前,老大又挂了重彩……唉……。
  蓝扬善也唱了一声,道:“说不难事情并没有到太糟的地步,咱们赶上去接应还来得及也不一定……但大家伙可不用急,这不是发急的事,你看看每个人都愁眉苦脸的,这,又何苦来哪?”
  摇摇头,祁老大道:“你不知道,老哥,我们当家的脾气很怪,他生平最恨的事便是手下们不听调度,达不成交待下的使命,当家的平素不容易发火,但只要他一怒起来,别说我们这几个,连坐第二把交椅的老苟也不敢吭气……”
  接着,他又道:“你看吧,这次事情以后,总有几个倒霉的哥儿要被发交‘铁旗堂’议处,吃不了兜着走!”
  “铁旗堂?”蓝扬善道:“可是执法的堂口?”
  祁老六颔首道:“正是,我在三年以前还进去过一次,被关在山牢里坐了两个多月才放出来,这还是当家的特别思典,堂里弟兄看情面,要不,先吃上个五十藤鞭再去进水牢是免不了的,堂里的伙计们都他妈是些铁打的心肝……”
  蓝扬善奇道:“怎么,你老兄在孤竹帮里乃是身居要位的高手,连你也得受刑?”
  “唉”了一声,祁老六道:“不用说我,哪一个也不行,当家的以诚心待弟兄,用铁腕维帮规,谁犯了也得受罚,我那次只是在行事的时候吃了一个骚娘们的豆腐,又舍不下把她偷带了回来,老大一知道,先臭骂一顿后发议‘铁旗堂’,就是这样,以后我在出去办事的当儿,吓得连女人也不敢多看一眼啦……”
  呵呵一笑,蓝扬善道:“不过么,自古英雄爱美人,却也无可厚非……”
  舐舐嘴唇,祁老六道:“可惜我们当家的就不这么想啦……”
  抬起眼朝前面灰沉沉,黑苍苍的景色看了看,蓝扬善将身上的衣衫紧了紧,嘘着气道:
  “咱说,老兄,快到了吧?”
  祁老六朝前路瞧了瞧,道:“我们在绕着圈子走,从这里回去不经过山前的“松风坡’,直从南边的峡谷里沿着干涧登前山,若是从正路走,如今已可望见‘松风坡’的松梢子了,这么一绕路,怕要多上十来里地,还要顿饭光景才能到达……”
  话刚说完,骑队的奔速果然缓了下来,开始轻徐的前进,当先的紫千豪则在此时微微举起左臂——
  祁老六见状之下,回首打了声惯哨,咆哨声尖而短,在空气中跳弹了一下,骑行里,已有十二名青衣大汉分做四个不同的方向先行奔去。
  甲犀上的紫千豪轻轻吁了口气,继续率领马队前行,一旁,白辫子洪超压低着声音道:
  “大哥,可要放一只‘长虹箭’?”
  在孤竹帮的传统里,“长虹箭”乃是通知山上的人们“双龙头”返山的讯号,日间,则使用“铜铃鼓”,这是一种尊重的礼仪,也代表着一帮之主的威赫,但此时,紫千豪却疲乏而冷峻的道:“放给谁看,关心玉抑是玄云三子?”
  洪超碰了个钉子,吓得不敢再作声,紫千豪沉默了片刻,又低低的道:“附近可有我们的探马?”
  毛和尚公孙寿忙道:“山麓十里以内,全由罕明的手下负责飞骑巡逻,每隔半个时辰一次,三里之内,便该看着我们的暗哨了……”
  紫千豪点点头,道:“现在我们是绕道而行,但目的也是指向傲节山,这个方向是否亦有巡骑经过?”
  公孙寿看了左右一下,道:“应该有。”
  紫千豪冷冷的道:“如今却未见。”
  毛和尚不敢再答腔,紫千豪哼了一声,也不多说什么,于是,一行铁骑沿着荒岭隐坡,顺着杂径小路静静的走着,没有多久,嗯,傲节山雄伟的山影已在他们翻过一处乱石岗之后呈现于眼前!
  黑暗中,有三乘骑影飞奔而来,这三人正是方才奔去探路的十二人当中的几个,他们这时俱皆头巾歪斜,喘息如牛,满头的大汗,一奔到近前,其中一个已惊慌悲愤的向紫千豪低叫道:“不好了,大哥,在前面的一片杂草地里发现了我们五个弟兄的尸体,连他们的坐骑也全遭人击毙,通通横倒在一堆,我们又朝前遛了一段,那边的两处暗桩也吃人拔起,桩上的四名弟兄都被倒吊在一棵白烨树上,其中两个连脑袋也被砸得稀烂,血糊糊的一团,好惨……”
  紫千豪平静的聆听着,他挥挥手,道:“可曾发现了别的什么?”
  说话的汉子摇摇头,带着咽声道:“我们怕大哥着了道,是而便匆忙赶回来报信了,其他还没有看到什么扎眼的事……”
  白辫子洪超和毛和尚公孙寿俱不由怒火中烧,目毗欲裂,二人齐齐愤激的咆哮起来:
  “这些狗娘养的杂种,我与他们拚了!”
  重重一哼,紫千豪道:“都给我闭嘴!”
  闭上眼,紫千豪没有说话,他定定的坐在鞍上,就宛似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夜风拂弄着他的衣角,看上去,有一股特异的,深沉而雄稳的味道……
  后面,祁老六策马奔上,他忧虑的道:“怎么,情形不对?”
  毛和尚公孙寿低声道:“已经干上了。我们的巡骑和暗卡被放倒了好几处!”
  祁老六神色突然变得狠厉无比、他咬牙切齿的道:“老子要一个个刮他们的骨,剥他们的皮!”
  蓦而,紫千豪双目倏睁,一片精亮尖利得炫人心神的寒芒暴射而出,他冷酷而毫无情感的道:“我、公孙寿、洪超,是第一拨,老六、苏家兄弟是第二拨,烦请二头陀蓝兄押后为第三拨,每一拨率五十名弟兄,前后相距三十步,作快速冲刺,直指傲节山前进!”
  祁老六答应一声,立即掉马回头分配派遣,极快的便将三批骑队分排妥当,紫千豪猛然大吼一声:“冲!”
  于是——
  蹄声有如阵雷般突然响起,夹着摇山撼岳之威贴地滚动,以紫千豪为首,分做三批直扑傲节山!
  一马当先的紫千豪单手握组,豹皮头巾迎风飞舞,他的面色在这一刹间变为赤红,宛如映着血,染着凶厉,散扬着煞气!
  铁骑蜂涌奔腾,翻下乱石岗,绕着傲节山山麓直扑一道两面壁竖的峡谷,这道峡谷中间只有女许宽窄,谷壁陡峭直立,有如刀斩斧劈,那么险峻的矗峙上去,黑沉沉的看不见尽头!
  尚未入谷,紫千豪已经看见谷口横卧着的四具青衣尸体,他连眼皮子也不撩一下,放马直奔而进!
  毛和尚公孙寿紧随于侧,见状之下狠狠骂了一句:“灰孙子们,你家佛爷要超渡你们了!”
  他的话声尚留着段尾的,谷顶上著然传来一阵骨碌碌的巨响,无数块磨盘大小的石块已暴雨般飞坠而下!
  奔驰在前面的紫千豪狂吼一声,四眩剑碎然斜弹,两块大石头已被剑尖一点之力震飞出去,寒光骤闪,又是三块巨石横撞谷壁,刹时粉碎如糜,毛和尚公孙寿与白辫子洪超一个抽出“亮银棍”,一个拔出大马刀,一时之间,只见人仰马翻,嘶叫惨吼之声乱成一片,在尘土飞扬中,夹杂着沉重的巨石撞碰声,人马摔跌声,号噪声,以及清脆的骨骼折断声,好一副人间地狱图啊……
  紫千豪恍如未觉,依旧策马狂奔,四眩剑旋戮横砍,上下翻飞,转眼下,他已来到了谷口!
  谷口的外面,便是一片干涸了的洞床,有乱石、杂树分布着,连地面也是软硬不匀,起伏不平的,紫千豪隔着谷口尚有不足一丈的距离,而四周的暗影中,已有一片蜂蝗般的矢箭与暗器蓬射而至!
  高亢而凄厉的长笑着,紫千豪剑起如云涌风号,在连串的紧急撞击声里,所有射来的暗器箭矢已全被震飞或荡落!
  于是——
  甲犀一跃而起,腾空几近十丈,四眩剑暴斩猛翻,躲在不同隐暗处的七个黄衣人物已惨叫着被活砍成十四截!
  譬发蓬散,满身沁汗的毛和尚公孙寿也驭骑冲出,他看也不看,左手连挥,十七柄弯刃短刀已尖啸着飞射四周,同一时间,白辫子洪超亦衣衫破碎的率着十多乘铁骑奔出,他们是一个动作,坐骑一出谷口便四散分开,弯刃短刀加上手斧纷纷投射刺劈,在凄凄的夜色中,只见寒光闪闪,往来曳流,号叫声与痛噪声揉合在一起,已分不出哪是哪一边的了……
  山谷中的落石声仍然轰隆不断,呼号吼叫声及马匹惨嘶惊曝声也连续未停,但是,却还有一批批的骑影奔出,有的鞍上无人,有的有人无马,有的马拐着腿,有的人瘸着脚,但不论他们是如此狼狈,如此惨痛,却依旧毫不畏缩的,个个强悍的冲了出来!
  谷口响起了二头陀蓝扬善的尖嗓子,他正挥舞着他的“金钢杖”:“咱操你关心玉的二妹子,刨你白眼婆的祖坟,割你玄云三子的牛鼻子,你们他妈还有没有一点江湖道义,还有没有一点奶奶的面皮,竟用这等下三流的法门暗算你家的太爷?”
  突然地——
  黑暗中敌人的箭雨暗器全停止了,一丁点声息也没有,那么静,那么寂,好像……好像原来这里便是如此安宁一样!
  山谷里的落磐声也同时中断,宛似投石的人一下子都消失在夜风中一样,谷内,这时只有迷漫的尘沙,以及在尘沙中隐约传来的人兽呻吟!
  正在乱石杂树中追杀攻击偷袭者紫千豪与他的手下也停止了动作,他们有的尚在马上,有的却已展开步战,此刻,每个人都谨慎小心的戒备着,目光愤怒的炯然投视向四周,没有人出声,没有人移动,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充斥着僵冻,全是久经战阵的老手了,在目前,他们知道应该怎么去做……
  轻快的,毒鲨祁老六掠到紫千豪身边,这位孤竹帮里素以猛悍著称的高手已带了红,左边面颊上皮肉翻起,血淋淋的一大片,但他却宛如未觉,低促的向紫千豪道:“老大,我们的人马大约折损了一半左右,能战的只怕不足百人了,老大,你还安好么?”
  黑暗里,紫千豪双眸闪亮如星,他冷沉的道:“别顾着我,要大家候着,不准轻举妄动,只怕对方业已布好阵势以逸待劳了,马上我们就可以先行索回一笔血债,老六,马上!”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40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十六章 突重围 柳暗花明
 

  黑暗中,祁老六的面庞上浮映出一抹狩厉而残酷的神色,他点着头,嗓门沙哑的道:
  “我想会的,一定会的……”
  紫千豪用四眩剑的剑鞘,摩委着面颊,灿银的剑鞘是冰凉而光滑的,有一种直透入心的寒冽感觉,鞘身上镶嵌的美钻形宝石闪泛着一点蒙蒙却晶莹的光彩,那光彩,会令人联想起空中的繁星,是那么高远,又那么冷漠……
  静静的朝四周的黑暗扫视着,时间也在悄悄的流去,于是,紫千豪决定不再等待,他指唤过祁老六,低沉的道:“老六,你和苏家兄弟带着一半人马顺着干涧往下走,一遇伏击立即卧倒,由我们分在两侧暗护着,到时候,我们从旁边杀,你的人给我自内往外冲,这是头次接刃,大家都得搏个红彩。”
  答应着,祁老六问道:“骑马还是步行?”
  紫千豪道:“你们骑马,我们徒步!”
  于是,在夜色重掩之下,祁老六迅速窜过去传达口信了,片刻后,分开行动的人马各已准备就绪,在一声旱雷似的暴叫里,一队骑影狂风似的朝着干涧里奔去,而几乎就在他们甫始奔驰的同时,侧面的乱石杂树中,一蓬蓬的剑光暗器又骤雨似的飞了出来!
  紫千豪他们就在等着了,黑影里寒芒一现,数十条人影已俄虎出神般的扑了上去,四眩剑首先开彩“呱”“呱”的连串暴响声里,五颗人头已带着满腔热血抛到半空!
  三步之外,毛和尚公孙寿的粗重的亮银棒“铿”的一下子震飞了一名黄衣大汉,另一个刚待跃起,一名孤竹兄弟的锋利马刀已削掉了他的一只大腿!
  悠长的惨号回荡在冷瑟的空气中,夹在惨号声里,二头陀蓝扬善的金刚杖已铿锵有声的与一个秃顶壮汉缠在一起!
  那边—一
  奔行在干涧内的人马全已于袭击发生时蹿伏在地,现在,他们个个手提马刀,在邓老六与苏家两兄弟的率领下悍野的反扑了上来!
  大旋身,紫千豪掠过了一块横倒的涧石之旁,他的四眩剑闪过一道银光,三位黄衫仁兄已那么快的在同时被他拦腰斩为六段,像猛力割破了的猪肚子,花花绿绿的肠脏顿时剥泻一地!
  白辩子洪超的人马刀霍霍飞舞着.他一边敲磕抽冷子袭来的暗器,一面在追杀着眼前正在四散奔逃的敌人,数十个青色玄装的孤竹弟兄则形成了一个半弧,严密的包抄围兜,时时有兵刃撞击的声音响起,时时有叱吼怒骂的喝叫传来,现在,祁老六的人马亦已反扑到眼前了。
  忍住肉体上剧烈痛苦,紫千豪咬紧牙关,猛力砍向自一侧掠过的一个黄衣人,那黄衣人惊惶之下回刀力拒,却在“咔嚓”一声脆响中刀折臂落,他连喊叫尚未及出口,紫千豪倏翻手腕,将他刺翻于五步之外!
  祁老六的身形有如一头怪鸟般自天而落,他右手一柄马刀,左手一把蓝汪汪的“分水刺”,照面之下,两个黄衣人已横摔了出去!
  “呸”的一声,祁老六突然斜身挥刀,“当”然震响里,一只无羽利箭已被敲飞,他正待往箭来的方向扑去,紫千豪已“呼”地掠过,四眩剑暴翻之下,一个黄衣汉子立即尖哮着仰倒于地!
  怪笑一声,祁老六正想道谢一声,脑后飒然风动,一股绝大的力量已猝袭而至,他贴地偏身,马刀猛的回斩,左手的分水刺已准确无比的戳向对方胸口。
  但是,来人却似乎并非弱者,他哼了哼,振臂之下已到了四尺之外,在移动的中间,一条“鱼鳞鞭”光闪波炫的连连朝祁老六攻出九鞭!
  在急速的拦架里,祁老六疯狂的反攻回去,他一边怪叫道:“我操你奶奶,敢情你还真有两手哪!”
  两个人迅速而猛烈的扑击着,眨眼就是五个回合,四周的游斗仍然和这里一样激烈与火辣,有的一沾即走,有的互相追逐,有的在血战,有的甚至在翻滚……
  紫千豪似乎已杀红了眼,他的身形宛似流星般飞泄绕舞着,四眩剑探刺如电,碰上他的银坝子角色们没有一个不立即倒媚的,一时之间,只见光闪头落,刀出肢折,情景好不掺厉!
  两块岩石的石缝中,暮然冒出一条黄衣大汉来,只见他朴刀便砍翻了一个孤竹手下,但是,却未及缩回已被后面的另一个孤竹弟兄透胸刺穿!
  前面的杂树丛里,亦有一黄一青两条汉子重叠着,黄衣人的匕首插进青衣人的小腹,青衣人的马刀则切进了对手的颈项一半,于是,那黄衣仁兄的脑袋便以古怪的角度斜吊在一边,而青衣人尚“咕嘻嘻”“咕嘻嘻”的将一口血在喉咙里打着转。
  有人在起伏突陷的地面上扑打着,用手折、脚踢、用牙齿咬,甚至以石块及泥土互掷,除了兵刃之外,任何可用以伤人的方式全用上了,悲号厉降搀操在粗浊的喘息声里,人体在滚动、翻腾,这是原始的攻击及自卫手段,但是,又何尝不代表了彼此心底的深仇大恨?
  猛然——
  “吭”的一下震击声里跟着夹有骨骼的断碎声,与二头陀蓝扬善拚斗的秃头大汉已被活生生砸断了脊椎骨碚倒在地,蓝扬善双足一旋,嵌合着八根弯曲铜柱的金刚杖杖头又斜扫上去,将这位秃头大汉生生打从地上翻起了三四尺高,才又沉重的摔跌下来!
  紫千豪适时而到,他一转手中的四眩剑,哑声笑道:“干得好,蓝兄!”
  二头陀晒然一笑,道:“小意思,小意思!”
  正在这时,黑暗中忽地传来了一声尖亮的呶哨,只是一响即沉,随着这声惯哨,游斗埋伏中的银坝子所属们立即似脱兔般纷纷往后退去,二头陀蓝扬善怒骂一声随后猛追,紫千豪却在闪扑斩截中突然折回,他一洒剑上的血迹,低喝道:“老六,生擒你的对手!”
  与祁老六激斗的瘦长汉子在这时显然也有点慌乱了,看得出他已经毫无斗意,只想快些抽腿——
  阴毒的笑着,祁老六攻势猛烈而野蛮,全是一派拚命三郎的打法,狠砍狠杀,勇冲猛扑,真似一条翻浪掀涛的毒鲨!
  眼看着周遭的手下们正在追袭逃杀,紫千豪一手握剑,一手执剑鞘,他唇角下勾出了一副残忍的线条,冷冷的,他道:“记住我要活的,老六。”
  祁老六猛攻着,一边道:“放心,我照看办!”
  那人的一条鱼鳞鞭上全布满了三角形的锋利钢片,抖闪之间寒光闪闪,真和鱼身上的鳞片相似,不过,这都全是些可以要命的钢片,而且,全是竖立着的。
  有些不耐了,紫千豪道:“快些,老六!”
  祁老六右手的马刀奋力砍去,隔着半尺,他手腕倏绞,幻出一团炫目的寒光,在敌人的鱼鳞鞭暴起横扫之下,他左手的“分水刺“已突然飞射而出!
  瘦长汉子料不到对方连兵对也抛了过来,他惊叫一声,闪电般回旋,同时鱼鳞鞭活蛇似的卷回,“当”的一下子便将分水刺砸在地下。
  乘着这一线之机,祁老六捷豹一样鲜然蹿近,那人的鱼鳞鞭猛地下沉,已稍迟了一点!
  “叭”的一声,祁老六的大臂有一块血淋淋的,手掌大小的肉块随鞭飞起,而他的马刀,已经一下子砍掉对方的一只右脚!
  瘦长汉子痛极惨叫,一个跟头栽倒于地,祁老六的马刀一闪,他握鞭的手掌也接着与身体分了家;
  冷促的,紫千豪叫道:“够了!”
  一抹汗,祁老六收刀后跃,尴尬的道:“对不起,老大,我是一时火气上来了……”
  紫千豪没有表情的道:“没有关系,至少他还留着一口气。”
  旁边,一名孤竹弟兄拾起老六的分水刺追上来,又撕开衣襟为他包扎伤处,祁老六喘息着,没有敢再出声。
  紫千豪看着地下正在痛苦抽搐的瘦长汉子,他冷森的道:“朋友,看你的身手,想必是银坝子的大爷之流了。”
  瘦长汉子面色枯干惨白,他呻吟着,巨大的痛楚已使他连开口说话都乏力了。
  俯着身,紫千豪道:“告诉我,你们今夜进犯傲节山,一共来了多少人,领头的都是谁?”
  那汉子只管一个劲的呻吟,双眼紧闭,没有吐露一个字,祁老六不禁怒火上冲,他抬上去狠狠踢了那人一脚,骂道:“少装他妈的狗熊,你再诈死看老子怎么整治你个龟孙!”
  一挥手,紫千豪冷峻的道:“朋友,虽然你很难受,但我相信你自然神智清醒,自然听得到我的话,江湖上的汉子,需要承担常人所负荷不了的痛苦,如今你只是残废,隔着死亡还有一步,至于要不要迈这一步,就全看你了,记着,好死都不如赖活!”
  地下的人错曲着,断了脚手处血如泉涌,他身体亦在不停的抽搐,眼看着就要活不成啦。
  祁老六狠狠吐了唾沫,凶恶的道:“你说不说?狗操的,你道是这么便宜就叫你死了,再不吭声,老子会要你一点一点尝尽孤竹帮的法宝!”
  轻轻吁了一口气,紫千豪淡淡的道:“你还不讲么,朋友?”
  瘦长汉子仍然一个字也不吐,呻吟声反而越发大了,显然他是有心要硬撑下去。
  于是,祁老六目光看着紫千豪,当然,紫千豪明白他的眼神中包含着什么意义,略一沉吟,他点点头,走开了一步。
  狞笑着,祁老六粗暴的道:“来吧,混帐东西,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罚酒已经来了,老子倒要看看你怎生个吃法!”
  说着话,他伸手入跨边的镖囊,掏了一把白盐出来,抓起地下这个朋友的断腿,那只腿上的脚板早被削掉,伤口平滑而整齐,虽是夜色中,仍可隐隐看见模糊的血肉,白森森的腿骨,以及尚在皮肉里微微蠕动的筋络血管,祁老六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手里的一把白盐已用力按到对方的伤口上去,还使劲地揉了几下!
  这种痛苦简直是无法忍受,白盐的煞厉融合在嫩柔的伤口中,那滋味有如一只通红的烙铁朝心肺上烫,比千刀穿、万刀刺还更要来得令人不能忍受,全身都似在一刹间痛得僵木了!
  瘦长汉子喜然拚命翻滚,同时杀猪似的号叫了起来,叫声尖厉而恐怖,在夜色中传了出去,真有一股子令人毛发惊然的感觉……
  祁老六不管他如何挣扎滚动,右手宛似一道铁箍般紧紧抓着他的那条断腿不放,一边面容不变的道:“狗操的,你叫?叫的时候还在后头呢,等你这一阵子过了,老子尚要在你那条断手伤处同样的来上一下,然后,便可以开始找一只尖头‘蝼蛄’钻进你的耳朵孔里,叫它慢慢品尝你小子脑髓的滋味了……”
  这冷的天气,瘦长汉子的身上都汗透重衣,他抖索着,喘息着,面孔五官扭曲得全变了形,双目怒突,连瞳仁的光芒都聚不拢了……
  猛一下摔掉握着的腿,祁老六又掏出一把白盐,粗野的抓起那人的断手,毫不留情的就待依法泡制,再来一次。
  心胆俱裂地鬼号了一声,这人喘惧得几乎断了气般哀嗥:“饶……烧了我……我说……
  我说……我什么都说……”
  祁老六绝不通融,冷酷的道:“真的?”
  瘦长汉子呛咳着涎水流滴,却拚命点头:“真……真……的……”
  放下他的手臂,祁老六的小眼暴睁,阴毒的道:“你放明白一点,狗娘养的贱种,若是想使什么花招,老子会叫你比现在还要难受十成!”
  如今,那瘦长汉子除了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一阵一阵的哆嗦之外,简直就没有别的力气了。
  过了片刻。
  紫千豪走了近来,沉缓的道:“朋友,你是银坝子中大爷一流的人物么?”
  瘦长汉子连连点头,紫千豪又冷冷的道:“此外进犯我傲节山,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这位朋友尚未及回答,祁老六已在一旁狠狠的道:“你要有一个字虚言,你就等着享福吧!”
  痉挛了一下,这人干涩而虚弱的道:“两千来人……”
  心头一震,紫千豪慎重的道:“两千来人?有这么多?”
  像叹息一样呻吟了一声,瘦长汉子低哑的道:“就……就是……这么多……”
  哼了一哼,紫千豪又道:“由谁带头?”
  那人惨白泛紫的嘴唇翁动了几次,微弱的道:“关心玉……”
  紧接着,紫千豪跟着问:“还有什么人?”
  又抽搐了几次,这人痛苦的道:“玄云三……子……‘黑流队’……‘黄衫一奇’徐祥……‘血狼星’单……光……以及……我们……们银坝子……的六位……大爷……十五名…
  …二爷……”
  紫千豪面色沉凝,迅速的再道:“其他?”
  猛烈的痉挛着,瘦长汉子全身后仰,语若游丝:“就……是……这些……”
  看情形,这瘦长汉子只怕不成了,紫千豪厉烈的急问:“我的手下损伤如何?你们已攻到了哪里?”
  那人“哇”的吐了一口鲜血,嘴巴里还带着血沫子,他双眼可怕的暴突着,断断续续的道:“后……仙……没有……有打……破……”
  祁老六焦急的插口道:“快说,你们占了傲节山多少地方?我们这边有哪些人吃了亏?
  你们卧底的两个小子得手了没有?快说,快说你妈的话呀!”
  蓦然,瘦长汉子四肢突地一挺,猛然弹了一弹,就以那种古怪的姿势仰卧着,再也没有动静了,一只眼球,和刚才一样,几乎有一半凸在眼眶之外,形象恐怖极了,骇人极了。
  缓缓的,紫千豪道:“他已死去……”
  抹了把汗,祁老六悻悻的道:“这狗娘养的,本来我们还可以多问一些话来……”
  冷冰冰的,紫千豪道:“是谁使他死得这么快?”
  愣了愣,祁老六不由心里发毛,他呐呐的退过一边,连大气也不敢端上一口,此刻,方才去追击敌人的孤竹人马都已陆续返回,他们静穆的围立四周,没有一个人出声。
  侧身过去,紫千豪低叫道:“公孙寿。”
  这位有毛和尚之称的仁兄赶忙踏前一步,躬身道:“在。”
  紫千豪道:“追杀他们之后我们可伤了人?”
  公孙寿忙道:“又死了五个弟兄,但击毙了对方二十多人!”
  点点头,紫千豪又道:“方才得到消息,银坝子方面的入侵者并没有能打进后山,换句话说,孤竹帮的枢要重地仍然无恙,还在我们自己人掌握之中!”
  一听到这消息,四周的孤竹帮众几乎振奋得要雀跃欢呼起来,紫千豪一摆手,沉缓的道:“现在,我们不扑前山,直接从秘道进后山,返回‘不屈堂’!”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已经死亡的弟兄便摆置此处,容事后再来收殓,受伤者由其他安好的弟兄照顾出发,时间急迫,立即准备行动!”
  祁老六与公孙寿、洪起、苏家兄弟等立刻回去派人护救死伤,片刻之后,已一切就绪,在紫千豪的率领之下,一行人牵马步行,迅速朝于涧里淌了下去。
  他们的行动极为敏捷隐秘,在这条干涧中急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突然全朝旁边一处凹陷的山隙中走进,这处凹陷的山隙曲折而深远,他们转了几转,已来到尽头,尽头处原来是死路,一块耸立的巨岩纹丝不动得有如一块硕大的生铁般挡在面前,这块巨岩,一看即知根连着山脚,毫无可能移动之处。
  他们停了下来,紫千豪冷冷的道:“老六,开了。”
  祁老六连忙抢步上来,在那块雄深宏大的岩石前后旋绕转掠,忽然间,这块巨石发出一阵低沉的“咋降”响声,缓缓自泥土以上尺许之处向右移开了七尺,然后,自移开的石心中间,有一个五尺大小的黑洞现露了出来!
  紫千豪点点头,轻快的跃身而进,洞里有一条石阶沿砌下来,但却黑暗得紧,隐隐的,更有一股潮湿与霉腐的味道,呼吸之间,连心胸都感到沉闷繁重……
  半晌——
  所有的人马全进入石洞之内,祁老六又在石阶之旁转动一个连接在石阶中的铁制转轮,转轮的铁轴旋动着,有链条扯移声与齿轮回转声低沉地传来,于是,洞口上面的巨石又已缓缓移回,将入口处封闭得严密如瓶。
  沉缓的,紫千豪道:“走吧。”
  一行人在洞里慢慢地行走着,这种秘洞是弯曲而狭窄的,只容得两马齐驰,但却又深又远,冷气袭人,隐约还可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流水声音,潺泣泣的,轻灵灵的,左右的石壁也突陷不平,触手一片水湿,很显然,若非必要,孤竹帮的人们也很少来到此处……
  这时,二头陀蓝扬善正和苏家兄弟中的苏恬走在一起,苏恬禀性内向,不大喜欢说话,是而一路皆沉默着,但蓝扬善可就憋不住了,他低声打了个哈哈,这声哈哈却杂在步履与马蹄里给洞壁的回音荡了过来,苏恰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蓝扬善咧嘴一笑,悄悄的道:“这地洞可真叫长是吧?”
  苏恬静静地点了点头,蓝扬善换了一只手拿着他的钢杖,又笑着道:“老弟,还没请教高姓大名?”
  简洁的,苏恬道:“苏恬。”
  蓝扬善一脚高一脚低的走着,又道:“这条地道可以通到哪里?看情形,挖掘了很久吧?”
  点点头,苏括道:“是的。已挖掘了二十多年了,自我孩提之时即已存在。”
  不由肃然起敬,蓝扬善道:“啊,想不到老弟还是孤分帮的老底子哩……”
  轻嗯一声,苏恰缓缓的道:“也不过凑合着混罢了,并没有替帮里争过什么光彩……"蓝扬善忙道:“你是客气啦,光是这段日子,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哇,看不出,老弟倒也谦虚得紧呢!”
  苦笑了一下,苏恬轻轻的道:“蓝壮士还没有与我们大哥久处,他老人家才够得上‘虚怀若谷’四个字,那种风范与气度,除了他,我还没见过第二个人有……”
  由衷的点着头,蓝扬善道:“咱信,咱信,要不,人家怎能负得起西陲的这块天?”
  笑了笑,苏恬没有再说什么,他们时快时慢的走着,很少有人讲话,除了偶尔的咳嗽声,就只有马匹的喷气与低噪声了,地道很长,而且曲折多弯,一路走下去,就好像没有尽头,直通十八层地狱一样。
  走着走着,地面忽然陡斜起来,一直往上面升高,回头望望后面,后面的地洞已完全吞入黑暗之中,任什么也看不清,就好像他们每向前走近一步,后面的道路便消失了一步似的……
  终于,前行的紫千豪停了下来,在他的前面,已经没有了通路,被一块潮湿而突伏不平的石壁挡着了,跟在紫千豪身侧的祁老六抢前一步,到石壁之下半蹲下来,伸手慢慢地摸索着,不一会儿,他已握着一根细小的铁链,徐缓有致的连连抖扯了好多下。
  站在几步外的蓝扬善看见了,不觉有些纳闷的道:“怎么?忘记了启壁的方法?”
  微微一笑,苏恬道:“不是,这出地道的石壁乃是由外面开启,在洞里是无法可施的,老六此时扯动那条铁链发出信号,守门的弟兄认明无讹之后才能将它打开,换句话说,就算有敌人潜入这条地道,不识得启门的暗号,仍然不能得逞,难以出洞作歹……"蓝杨善连连颔首道:“这都是好方法,嗯,严密得紧……”
  苏恬又低沉的道:“至于入洞的机关,一般弟兄也不晓得,仅有大哥及我们十个大头领知道,当初掘此秘洞,设计布置,宣大叔可真算花费了不少心血。”
  脸上的肥肉一动,蓝扬善正想再说什么,一阵“轧”“轧”的轮齿转动声已然响起,片刻间,挡在前面宛如天然生成的这堵巨厚石壁,竟已沉重而缓慢的逐渐朝上升,一片明亮的灯光亦已透了起来。
  一锹唇,蓝扬善惊叹的道:“好机关,无懈可击……”
  在他说话中,一行人已鱼贯地走出这秘道的出口之处,竟是一间庞大的地窖,四周及顶壁全是一块块大许宽窄的大青石所砌就,石墙上插着一只只的铁架子火把,青红闪亮的火舌将这间地窖映得一片通红,宽敞的斜石级自底地面一直到一边的石墙之前,看情形,那片石墙便是地窖的出路了,只要移开石墙,可以并容十马冲出这里!
  在秘道的巨壁又缓慢降回中,把守地窖里的数十名孤竹弟兄全几乎喜疯了!
  他们个个躬身向紫千豪行礼,有掩饰不住的欢喜振奋神态流露在那一张张原本忧郁的面容上,几十个人在刹那间变得精神抖擞,生气蓬勃。看到他们,紫千豪也如释负重的长长吁了一口气,招招手,道:“罢了……”
  于是守在地窖里的孤竹帮众人与甫随紫千豪回来的一干兄弟亲热的打起招呼,他们笑着,拉着手,甚至互相拥抱,在危难的关头,看到自己的手足,每个人特别有一股安然及兴奋的感觉。
  一名头领垂着双手站在紫干豪面前,紫千豪正在低沉的问他话:“古源,这一天来的情形如何?我希望不会太糟。”
  叫古源的头领恭谨而庆幸的道:“天叫银坝子铩羽,大哥幸亏这时赶回来了,就在祁老六他们几个率领了一百五十余名弟兄出山协助大哥之后,‘黄衫一奇’徐样参老小子又唆使二当家再派人到银坝子去打探大哥被困的消息,但苟二爷几经沉吟,却不敢再派人出去,因为大哥行前曾一再交待,只准自保,不可出击……”
  紫千豪沉缓的道:“说下去。”
  古源舐了舐嘴唇,又续道:“就在祁头儿他们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山下暗卡已传来警讯,说有‘黑流队’的千余骑正快速接近前山,他们来得十分突然,接到讯息后,苟二爷当即下令我们的巡骑前往阻止询问,我们那一队巡骑共有十个人,由陈福带着,但是,他们刚拦上去还没有说上几句话,便被‘黑流队’的人马围了上来,全部乱刀砍死!”
  说到这里,古源的语声已变得异常悲痛,紫千豪却微闭着双眼,以剑拄地,淡漠的道:
  “后来呢?”
  平静了一下,古源又愤怒的道:“在陈福他们前往阻询之时,二爷早已紧急传警全山所有本帮人马戒备,但陈福那边刚刚出事,前山靠近于洞左近忽而又冒出无数银坝子的手下,他们似是早有准备,甫一出现,便猛攻我们前山、桩卡及驻守哨岗,大约他们已经潜伏很久了,我方的防卫情形弄得十分熟悉,才一接刃,我们这边在泞不及防之下死伤惨重,弟兄们横尸累累,加以他们又有关心玉几个好手带头,在一阵激战之后,前山的弟兄们终于不敌,二爷见状不妙,立即下令退回后山,并由‘拉线’扯掉吊桥的中间接轴,使桥身中断,隔绝对方的攻扑之势……”
  顿了一顿,他又沉痛的道:“前山一战,我方损伤弟兄约三百多名,大头领罕明、贝羽、金奴雄三人全受了伤,其中贝大头领伤得最重,是吃那关心玉一剑捅进了右胸,如今还在急救中……”
  紫千豪沉默着没有作声,吸了口气,古源又道:“就在前山发生巨变之时,后山‘小金轩’里的徐样及另一个瘦长汉子也突然现了原形,想不到他们竟是来卧底的,这两个千刀刮的贼种一把火将‘小金轩’烧了个片瓦不存,还想故意引起后山的混乱,东窜西掠,见房子引火,见人就杀,他们两个的身手却十分了得,尤其那瘦长汉子更是厉害无比,右手一柄‘千推锤’左手一把‘无耳短戟’,非但身形如电,出手之间更是又狠又快,只是眨眼功夫,我们围堵上去的弟兄已吃这一对混帐放倒了二十多,后来苟二爷亲自率人赶来,他截住了那瘦长汉子,贺长孙贺大头领迎住‘黄衫一奇’徐祥,在兄弟们的重重包围下便激斗了起来,打了半个时辰却仍未分出高下,后来任大头领憋不住了,招呼一声,和带了伤的罕大头扑了下去,再加上四周的弟兄们轮番闪击围攻,那两个好细才怒骂着匆匆逃走,‘黄衫一奇’徐祥在逃走的时候,右肩上还吃贺大头领赏了一只‘落月桥’……”
  冷冷的,紫千豪道:“左丹呢?”
  古源忙道:“左大护卫与铁旗堂的仇堂主一直坚守在后山的绝崖附近,以便阻止敌人逼来。”
  一侧,毒鲨祁老六阴森森的道:“古源,那瘦长汉子,可认出了他就是‘血狼星’单光?”
  点着头,古源道:“不错,正是他,到后来他才亮出了万儿,却想不到这个大仇家也会在这时凑上了热闹……”
  哼了一声,祁老六朝紫千豪道:“大哥,我们马上就反扑前山,杀这些龟孙子一个鸡犬不留!”
  紫千豪缓缓的道:“我们一百五十多名弟兄,折了多少?”
  祁老六低声的道:“方才大略一算,除了前后死去五十多以外,伤的也有三十来个…
  …”
  转过头,紫千豪又问古源道:“可曾派人经秘道前来找寻我们传言?”
  古源颔首道:“派出了两拨人前去追寻大哥及祁大头领他们,约在血战开始后的一个时辰之后,大哥没有遇上?”
  紫千豪嗯了一声道:“大约是错过了,我们没有从大路来,是绕着圈子自狭路摸入的…
  …”
  忽然,祁老六又道:“古源,黑流队怎么会插上一腿的,这些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叹了口气,古源道:“说得是哪,我们一向待‘黑流队’不薄,甚至有一次他们和‘铁狮子帮’火并败阵之后,我们还允许他们躲藏到山里来替这些混帐庇护了半个多月,说什么也料不到他们会和银坝子连成一气,串通了来坑害我们……在他们做了陈福几个人之后,竟潮水似的冲上山来,与银坝子的人汇合成一股,也在前山扎了营,和我们对峙,看情形,‘黑流队’已是撕破了睑要和我们硬干啦!”
  祁老六顿时暴跳如雷的吼道:“好,就硬干吧,看他妈谁含糊谁?”
  冷冷看着祁老六,紫千豪平静的道:“二爷呢?”
  古源忙道:“正在不屈堂坐镇。”
  沉吟了一下,紫千豪道:“例才回来的弟兄,就便在这里休息,他们的头领赵子坚已挂了彩,眼前由你暂时调排,受伤的弟兄,也马上请大夫前来诊视,以外的人,跟我到不屈堂去。”
  古源恭声答应后,立即过去照拂,毛和尚公孙寿、白辫子洪超、苏家两兄弟、祁老六,以及二头陀蓝扬善等人便跟着紫千豪向斜起的地面上边行去。
  来到地窖的石墙之前,祁老六又过来按下了一枚嵌在石墙里的突起圆钮,于是,石墙上一扇人高的小巧石门悄然转开,他们鱼贯行出外面,正是夜色如水,冰寒刺骨,傲节山上的瑰丽建筑,正一排排的展现在他们眼前。
  踏进一步,蓝扬善低声问紫千豪:“感觉如何,还吃得消么?”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当然,肩负重任,欲倒,亦不能了……”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41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十七章 群英会 血债血偿
 

  在紫千豪率领之下,一行人急步行往“不屈堂”,暗影中,不时有穸窣之声响动,偶而也可听见一两声惊喜的低呼声,埋伏在周遭的暗桩隐卡,都发现了他们龙头大哥的返回,在此时此景,紫千豪等人的回转,何啻从天上掉下来一块宝哪。
  穿过重重阶廊楼阁,他们隔着“不屈堂”还有一段路,而“不屈堂”的巨大石阶之下,“青疤毒锥”苟图昌、“银髯煞眸”贺长孙两人已在十多名孤竹勇士的簇拥下匆匆迎来,一见到紫千豪,苟图昌等人急忙见礼后,他已一步抢上前来,如释重负的吁了口气,强压住心中的激动,低促的道:
  “大哥,你可回来了,这两天来,我简直急疯啦!”
  轻轻拍着苟图昌的肩头,紫千豪道:
  “里面说话。”
  于是,众人拾级而上,进入了‘不屈堂’豪华而宽敞的大厅,紫千豪在他的老座位——
  一张豹皮大圈椅上坐下,其他的人便各自环坐在漆花皮凳下,五名孤竹弟兄流水般穿进穿出,在各人面前的一张红桧木雕花方桌上献置了香茗细点后,又躬身退去。
  这时大厅里是一片沉寂,只闻得人们粗重的呼吸声在不安的咻咻起落,祁老六将桌上的一碟“千层糕”推到蓝扬善面前,抬手敬客,我们这位二头陀早就饿荒了,咧嘴一笑,也不客气探上五爪金龙拿起碟里的糕点便据案大嚼起来,除了他,别的人那还有心请吃东西,一肚子烦,早已将五脏塞饱了。
  忧虑而关注的,苟图昌启口道:
  “大哥,你受伤了?”
  闭目养神的紫千豪缓缓睁开两眼,额首道;
  “不错。”
  犹豫了一下,苟图昌又遭:
  “重么?”
  笑了笑,紫千豪道:
  “没有什么,还挺得住。”
  正在大啖糕点的蓝扬善耳闻之下,急忙抬起头来,张开他那满是食屑的嘴巴,就待插语,紫千豪就怕他一说出来影响军心,在一晒之下,他平静的道:
  “老苟,长孙,你们与蓝扬善蓝兄见过。”
  三人立即站起,互相抱拳为礼道了素仰之后各自归坐,淡淡的,紫千豪又道:
  “我冲出银坝子之后已挂了彩,幸亏遇上蓝兄为我悉心医治,如今才算没事,蓝兄更激于义愤,自愿来助我一臂之力,这是一位可托的朋友,值得交往,你们要与他多多亲近。”
  紫千豪的一番话,顿时使苟图昌与贺长孙提高了对蓝扬善的看法,由二人的目光里,可以感觉出来其中深远的敬仰与谢意。
  蓝扬善慌忙咽下了口里的食物,有些手足无措的急道:
  “呃,这不算一会事哪……这有什么不得了的?咱,呃,咱早就在心眼里佩服你紫当家了,遇上这个机会,咱哪能不效点力?不用客气喽,在平常,恐怕咱想跟个班还跟不上呢!”
  苟图昌深深的凝视着这位二头陀,诚挚的道:
  “蓝兄,兄弟我代表所有孤竹帮上下弟兄向你致最大的谢意,你不仅协助了本帮的龙头大哥,更等于保住了我们全帮的命脉!”
  贺长孙也笑吟吟的道:
  “说得是,蓝老弟,呵呵,我便托个大称你一声老弟吧,等这件事过了之后我得与你多热火热火!”
  有些受宠若惊的搓着手,蓝扬善显得扭扭捏捏的道:
  “呕,咱真是承当不起……这一点小事算得上什么?二位将咱抬举得太高啰,太高啰……”
  于是,这一来,厅中诸人俱不由芜尔互视,方才的沉闷空气,也略略溶化了些,紫千豪又吸了口茶,道:
  “大家都不用再客气了,老苟,眼前的情势如何?”
  说到这里,他又补充了几句;
  “我与祁老六是在半途上遇到,然后经由秘道转来的,我离开之后发生的事,已由古源在地窖里详细说过了。”
  点着头,苟图昌道:
  “如今对方正与我们隔着前后山中间的这道悬壁互相对峙,人数上他们较具优势,但这不足虑,可虑的是他们好手太多,夜来已发生两次警讯,在我们赶到围扑之时却皆吃他们逸去,看清形,是对方的高手来探听消息……”
  一侧“银髯煞眸”贺长孙接着道:
  “‘小金轩’已被焚,想不到‘血狼星’单光竟在隐伏了这么一段长时光之后仍来寻仇报复,更想不到徐祥这老小子还和他们是一路的!这老王八蛋翻脸无情,一点旧谊也不念,简直可恶透顶!”
  没有表情的一笑,紫千豪道:
  “各位,还记得我们卷袭‘玉马堡’时,那个躲在青纱帐里算计我们的怪客么!”
  厅中各人齐齐点头,紫千豪吁了口气,缓缓的道:
  “他也使的是‘千锥锤’与‘无耳短朝’……”
  苟图昌咬着牙道:
  “是单光!”
  祁老六重重一哼,怒骂道:
  “这龟孙子!”
  挥挥手,紫千豪又平静的道:
  “‘血狼星’单光一身功夫十分狠辣精湛,这一点,我相信老苟与长孙都有感觉,在几年之前,他虽然被我削落一耳落荒逃走,但我肩头上也吃他挂了一朝,那时,他还没有用过‘千锥锤’,仅只单使一柄‘无耳短朝’
  苟图昌颔首道:
  “不错,单光这厮把式狂硬,又奇又绝,十分难以对付……”
  沉吟了一下,紫千豪又道:
  “这两人被你们围住后又逃逸了么?”
  贺长孙接口道:
  “是的,当时他们冲劲太猛,以至未能圈住……”
  未予置评,紫千豪又移转话题道:
  “徐祥与我们虽无深交,但也是多少有点交情的朋友,大家不妨琢磨一下,他为什么会倒行逆施,帮着外人对付我们呢?”
  沉默了一阵,祁老六先开口道:
  “会不会姓单的或是银坝子许了他什么好处?财,或者是势?”
  闭闭眼,紫千豪摇头道:
  “难讲,而‘黑流队’也如此恩怨不分,助纣为虐,却更是令我费解……”
  苟图昌生硬的道:
  “黑流队的瓢把子‘金钩眉’屠松,我就早看出他是个反复无常,见利忘义的小人,可还料不到他竟可恶到这种地步!”
  淡淡一笑,紫千豪道:
  “罢了,我们现在已经没有闲暇再去追究这些问题,如今首先要解决的,还是如何将这干敌人歼灭或驱逐?”
  苟图昌胸有成竹的道:
  “大哥,我早已想好了一个法子,你看看能不能用?”
  紫千豪道:
  “说。”
  目光朝四周一扫,苟图昌坚定而有力地道:
  “由一拨人经秘道下后山,出其不意直扑前山敌人,另外,我们再使用我们的特别技巧‘翻山爪’由崖边悠荡过对山,一口气杀将进去,在行动展开之前,先预定好我方哪一个高手去截击敌人哪一个硬把子!”
  深沉的,紫千豪道:
  “还有么?”
  摇摇头,苟图昌道:
  “就是如此了。”
  闭上眼思忖了片刻,紫千豪低沉的道:
  “为什么不再派一批人马前去猝袭银坝子,来一手釜底抽薪,打他们个首尾难顾.左支右拙呢?”
  一拍大腿,贺长孙喝彩道:
  “对,就是这样!”
  紫千豪又道:
  “其他的人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么?”
  大厅里静默着,没有人再出声,于是,紫千豪颔首道:
  “那么,就是如此了,便按照方才我与老苟的计划进行,大家分头负责,立即举事,但却不一定非要预定好我们哪一个对付他们哪一个,到时候临机应变,相互照拂,也免得受了牵制……”
  将四眩剑倚到椅边,紫千豪果断的道:
  “老苟率伍侗、罕明、洪超、公孙寿四人,带领八百名弟兄在我们开始反攻前山之时乘乱冲出,直扑银坝子,祁老六为首,与苏恬、苏言两兄弟、金奴雄三人领五百人马循秘道暗袭前山……哦,对了,听说罕明与金奴雄都受了伤?还能行动么?”
  苟图昌忙道:
  “全不重,包扎后仍可以活动,就是贝羽伤得较重,现在还没有脱离险境……”
  低沉的,紫千豪道:
  “在‘精武阁’?”
  苟图昌点头无语,紫千豪想了想又道:
  “可用了我的曲还液’为他服用?”
  苦笑了一下,苟图昌轻声道:
  “大哥没有详准,我不敢擅动……”
  “什么?这种急事还非要经过我指示不可?假若人死了就是我详准又有何用?真是糊涂!”紫千豪微怒着接道:
  “老六。”
  祁老六连忙躬身站起,紫千豪道:
  “马上拿我的‘九环液’前去交给大夫,不要可惜,叫他适量给贝羽服食,以后大头领以上的弟兄谁伤上都可以取用,不需经过我的详准。”
  忽然,二头陀蓝扬善道:
  “但是,紫当家,你自己也得留着点啊……”
  望着邓老六匆匆离去的背影,紫千豪淡淡的道:
  “我还不太要紧。”
  一侧,贺长孙低徐的道;
  “老大,在苟二爷与老六他们展开行动之前,我和左丹是否立即跟着你用‘翻山爪’飞荡过前山从上面攻扑?”
  紫千豪道:
  “不错,铁旗堂仇堂主和他的八名执法便留在此地,负责防守之责。”
  一摸自己的秃头,蓝扬善急道;
  “咱也得随着当家的屁股后面!”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
  “谢过了,蓝兄。”
  蓝扬善呵呵笑道;
  “谢什么?咱总不能白跑一趟啊……”
  似是迟疑了一下,贺长孙忐忑的问道:
  “老大……胡孝九不是预先去接应你的吗?他还带着他手下两个得力头领耿春与韩冲,这头叫天驴怎的却未见回来?”
  紫千豪沉默了片刻,木然道;
  “长孙,胡孝九一直称呼你为‘秃肥’,你也笑戏他是‘叫天驴’,并把他胡孝九的孝子改喊为老子,是么?你们一个称对方为胡老九,一个喊对方为秃肥?这些,透着兄弟间的情感与坦直,我一向喜欢你们这样戏謔,为孤竹帮增加生气与活力……”
  想不到自己的龙头大哥为什么一下子会说到这上面去,贺长孙满头雾水的怔怔瞧着紫千豪发呆。
  长长叹了口气,紫千豪沉缓的道:
  “奇怪我为什么会提这些是不?长孙,因为自今以后,你只能在心里与胡孝九戏謔笑闹了……”
  全身一哆嗦,贺长孙悲恐的叫道:
  “大哥,你你你……你是说?”
  点点头,紫千豪徐徐的道:
  “不错,孝九已经死去,耿春与韩冲也完了……”
  大厅中所有的孤竹豪士们骤闻噩耗,全不由悲愤的愕在那里,好半晌,才有几声忍不住的便咽传了出来,晤,那是苏恬与苏言两兄弟,他们的另两个兄弟,也才刚刚逝去不久啊……
  沉缓而严肃的,紫千豪道:
  “不要难过,孝九他们三人死得有骨气,有节操,他们死得像个英雄,没有替孤竹帮失颜,一个男人,就需要这种死法,不屈不挠,在钢刀与棱刃上争荣耀,在生与死间。择仁义,我孤竹帮兄弟若能个个如他们,人人如他们,我,也就满足……了!”
  于是,厅中所有的人全垂下头去,每一张面容都是沉痛的、哀伤的,但是,在沉痛与哀伤中,却包含了无可抑止的仇恨、愤怒,以及昂烈的韵息……
  靠向了椅背,紫千豪倦乏的道:
  “大家休歇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我们便开始行动!”
  把皮凳拉近了一点,苟图昌压着嗓子道:
  “大哥……只有你与左丹、贺长孙及蓝兄几个好手,力量似乎单薄了些,我看不如把跟我去的毛和尚留下来……”
  合着眼,紫千豪摇头道:
  “不用,你到银坝子,更需要人手。”
  轻轻的,苟图昌又道:
  “在银坝子,大哥,你受的伤不轻吧?”
  睁开眼看着苟图昌,紫千豪低沉的道:
  “是的……但你不可说出去。”
  目光中隐含优戚,苟图昌道:
  “大哥,你可不能糟塌自己的身子,整个孤竹帮的盛衰存亡,全负在你肩上,千万不能稍出差错……”
  微微苦笑,紫千豪道:
  “我明白,但现在又有什么法子?”
  无声的叹了口气,苟图昌默然了,现在少不得他们的龙头帮主,除了硬抗,又有什么法子呢?
  缄默了半晌,他又悄细的道:
  “在银坝子,对方有些什么人与大哥抗衡?”
  低沉的,紫千豪道:
  “白眼婆莫玉、仙鹤莫奇、‘红袍七尊’中的黄笃、彭上古、屠若愚、曹少成,另加上银坝子的十个大爷,无数名二三爷之流及一些小角色……”
  暗吃一惊,苟图昌骇然道:
  “‘大尊派’的红袍七尊?他们搬弄了这么多人对付你一个?”
  点点头,紫千豪道:
  “不错,就是这么多人。”
  苟图昌愤恨的道:
  “车轮战还是群殴?”
  紫千豪简洁的道:
  “先是车轮战,后是群殴。”
  看着自己这位年轻的大阿哥,苟图昌含有深意的道:
  “我想,‘魔刃鬼剑’不会轻易受挫,只怕他们的代价也不小吧?”
  舐舐唇,紫千豪道:
  “红袍七尊两死一伤,伤的那一个,就算救得回来,也济不了什么事了,仙鹤也挂了重彩,那九个大爷躺下了八个,还有一个废在银坝子之外,其他一些二三流的角色我也记不清了……”
  惊异的,苟图昌道:
  “银坝子外哪一个大爷是怎么摆乎他的?恰巧碰上了?”
  十分扼要而简单的将那位“马大爷”与少女方樱设计陷害的经过述说了一遍,紫千豪又谈闲的道:
  “他们用的手法相当高明,若非我察觉得快,并且及时运功相抵,恐怕已着了他们的道儿……”
  苟图昌观目闪射着火焰般的煞光,他切着齿道:
  “大哥,银坝子可真叫心狠手辣,步步馅饼,重重迫害又加上丧尽天良,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我们如何还能容许他们生存?如何尚能和他们共同生活在一块土地上?”
  冷静的,紫千豪道:
  “这只是其中的一二件事罢了,你们还没有看见对方以什么样的残酷手段来杀害孝九他们三个人,在这里,我不愿详细形容,自那时的刹那间开始,我已经告诉了自己,银坝子不能再存在,要用鲜血洗净他们的罪恶,以棱刃来斩掘他们生下的根,寸草皆不容留……”
  苟图昌用力点头,目光巡视大厅中的各人,大伙儿也全忘了休息,都在倾听他们的谈话,这时,每个人也跟着点头,一道道的目光喷着仇恨的怒火,露着狠酷的光芒,他们知道,就快到了,索债的时辰!
  紫千豪又闭上眼睛默默养神,好一阵子,他才睁开眼来,嗯,厅中的孤竹壮士们却是个个精神振奋,形色勇健,没有丝毫疲倦之态,祁老六也已经转了回来,正倚在大门边作着深呼吸……
  笑了笑,紫千豪道:
  “怎么?你们都不困倦么?”
  白辫子洪超沙哑的道:
  “想起那些深仇大恨,如天血债,就是困倦,也不觉得……”
  缓缓站起,紫千豪静静的道:
  “说得好,现在,我们就开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讲到这里,他低沉的道:
  “老苟、老六,你们过来。”
  苟图昌与祁老六快步靠近,紫千豪迅速的道:
  “在我们发动反扑之后,最迟不得超过三柱香的时间,老苟的人马便得出山,而老六,你带着你的人现在即刻出发进入秘道,先行伏布在前山及干涧左近,我们这边一接刃,你的手下便马上往里冲,将他们夹在中间,给我狠砍狠杀,记着交待你的所属,用游斗门击,切忌硬战!”
  祁老六忙道:
  “我省得。”
  停顿了一下,紫千豪道:
  “你们还有什么事么?”
  苟图昌与祁老六齐齐摇头,于是,紫千豪一挥手,深沉的道:
  “那么,你们可以去了,请自行珍重。”
  这两位铁挣挣的汉子躬身道:
  “大哥也是。”
  于是,异常迅速的,大厅上的人影晃动着,白辫子洪超、毛和尚公孙寿二人紧跟着苟图昌行了出去,刚走到门口,晤,一条巨大的人影已迎了上来,那巨人,原来即是前两天在不屈堂二楼议事的那位形容狰狞而威武的仁兄,他的左膀子还染着血迹,一见到匆匆行出的苟图昌,尚未及开口,苟图昌已急促的道:
  “奴雄,罕膘子和伍桐在前面么?”
  这位巨汉金奴雄有些迷茫的道:
  “都在巡守着,二爷,你们去哪里呀?”
  苟图昌一挥手朝石阶下走去,边道:
  “等下你就会明白,现在少问……”
  这时,祁老六与苏家兄弟也出了厅门,他拉着金奴雄便走,一面低沉的道:
  “小子,你跟我搭档,咱们又有好久没在一起耍子啦!
  这位虎背熊腰的巨人急道:
  “听说大哥回来了,老六,我还没进去谒见哪……”
  厅里,紫千豪的声音已传了出来:
  “奴雄,你和祁老六去,不用进来了,这一次,我可得看看你这号称‘六甲神’的大汉子有些什么门道了!”
  金奴雄虽然生得人高马大,脑筋却转动得够快,闻言之下,他已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依照邓竹帮与紫千豪的传统惯例,嗯,看情形又要有一场热闹好凑了,于是他哈哈大笑道:
  “放心,我姓金的包管不会给大哥丢人!”
  祁老六扯着他快步奔下了不屈堂的石阶,夜色中,尚隐隐传来这位毒鲨铁汉的笑德声;“行了……大狗熊,老子就看你怎么圆上在大哥面前卖下的狂言……”
  不屈堂的大厅里,一下子便沉寂多了,他们几个人一走,仿佛显得这间瑰丽的厅室特别空虚与冷清了似的,空气中有一股落寞而凄凉的味道,静得甚至连低咳一声也会传出嗡嗡的回响了。
  紫千豪目光定定的投注在厅顶的金蓝色精致雕花上,半晌,他唇角浮起一抹深蓄的微笑,道:
  “长孙,你去点集人马,记得每个人都要带着‘翻山爪’。”
  “银髯煞眸”贺长孙下颔的肥肉一抖动,笑吟吟的道:
  “要仇堂主负责留守后山之事也顺便告诉他吧?”
  紫千豪道:
  “当然。”
  贺长孙方想走出,紫千豪又叫住他道:
  “点六百名堂兄足够了,我要在顿饭时光之后开始反扑!”
  贺长孙答应着,快步离厅而去,直到他肥胖的身影消失了,二头陀蓝扬善才吁了口气,咋舌道:
  “大当家的,看样子,作为一帮之主也颇为不易哪,光是发号施令,东调西遣这些麻烦事也够头痛的,没有两下子的人还真承担不起呢……”
  独自坐下,紫千豪一笑道:
  “也没有什么,习惯之后便不觉繁重了。”
  一伸大拇指,蓝扬善赞道:
  “有威风,当家的方才那一道道发出的连串谕令,直和掌军符,坐虎帐中的元帅相差无几,就少一副金盔银甲了,呵呵,咱看,便是交给你千万大军,你也能照样治理有方,调遣不紊吧……”
  拿起玉杯来吸了口茶,紫千豪淡淡的道:
  “过誉了,凑合着肩扛这副担子而已。”
  略一犹豫,蓝扬善低声道:
  “紫当家,今夜之战,当家的你可有胜算把握?”
  抬起头来奇异的注视着蓝扬善,好一阵子,紫千豪道:
  “当然,否则我为什么要战?”
  征了征,这位二头陀怪笑道:
  “呢,咱只是有点担心罢了,当家的定然早就成竹在胸,认明强弱啦……”
  轻喟一声,紫千豪道:
  “蓝兄,俗语有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管老天答不答应我操胜券,在我本身来说,却一定要倾力以赴,拚死相抗,换句话说,上苍毁我与否是它的事,我只要有一口气在,便会峙立到底,撑到尸灭灰尽!”
  呆了半晌,蓝扬善畏服的道:
  “紫当家,你说得对,难怪孤竹帮会有今天的威势名声……"紫千豪缓缓的道:
  “我一生不知‘屈服’两字的意思,我之所以活到现在,孤竹帮之所以能生存下来,大约便只是这一点小小的原因了……”
  顿了顿,紫千豪哑然失笑道:
  “血战即兴,苦斗在前,却谈起这些理论上的问题来不是显得有些愚蠢么?倒叫蓝兄见笑了。”
  蓝扬善连忙正色道:
  “非也,咱在平时到哪里去聆听这些金科玉律去?紫当家,你说得对,咱是打心眼里服气……”
  紫千豪抿了抿嘴唇,他正想再说什么,大厅之外人影一闪,晤,“再生阎君”左丹已飞掠而入。
  “左丹!“紫千豪轻轻叫了一声,站了起来。
  这位忠心赤胆的大护卫躬身行礼,喜悦的道:
  “大哥,你果然平安返回,可急煞我了。”
  笑了笑,紫千豪简单的将蓝二头陀为左丹引见之后又道:
  “今夜的行动贺长孙已告诉你与仇堂主了么?”
  左丹清星而酷厉的面庞上闪耀着兴奋与光彩,他忙道:
  “告诉我们了,外面的弟兄正在加紧准备,马上就好,仇堂主却不大高兴,他原以为会跟着打前锋的……”
  紫千豪低沉的道:
  “后山的防守亦极重要,据我判断,现在对方可能仍奸细隐伏于此,说不定我们方才的行动他们已有部分看眼里,所以,我们便需抢在这些好细的前头开始反扑,免泄漏消息。”
  点着头,左丹道:
  “那么,大哥,我们可以开始了!”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44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十八章 渡绝崖 千刃索仇
 

  在前山与后山中间隔着的这道深涧绝壁的边缘——由这里望过去,较为低矮的山崖壁那面是一片漆黑,寂静如死,没有一丁点声息,绝崖两边做为通路的那座巨大吊桥已然垂落分断,一边掉下去一截,看上去就和两条庞大而失去生命的死蛇一样,软绵绵的,晃悠悠的。
  后山的崖壁边,静静似卧着一排排的孤竹弟兄,他们全是一式的青色劲装,配有短刀、手斧、弓箭,握着的锋利马刀全压在身下,以免刀身上的光芒被对面的敌人察觉,每个人都屏息如寂,默不做声,一只只眸子在黑暗中闪耀出激奋的光彩,在这些悍野的汉子面前,整齐的拢着一捆捆已经解开了的黄褐色软牛皮索,每一捆皮索的顶端都系着一只船锚似的铁爪,铁爪有三瓣,分向三个方向弯弯的伸展出去,铁爪尖锐无比,一看即知为嵌攀附贴的工具,不错,这便是孤竹帮经常运用的“翻山爪”了。
  在一块斜伸横展的白色巨石之后,紫千豪镇定而深沉的凝视着前山那边的动静,在他身旁,“再生阎君”左丹、“银髯煞眸”贺长孙、“二头阳”蓝扬善,及另一个脸膛黝黑,细目薄唇,蓄有两撇八字胡的中年人物默默地倚立着,这中年人,即是孤竹帮的大掌法,“铁旗堂”堂主“判官令”仇三绝!
  摩要着新围在肩间的两排宽刃短刀及斜插着的三把沉重手斧,紫千豪冷峻的道:“三绝,我们要去了,后山的一切防卫之责全在你的身上,切切大意不得,要知道,我们的根基如今全掌握在你的手中了。”
  仇三绝恭敬的道:“大哥放心,本座自当舍命相护。”
  点点头,紫千豪道:“好,现在,贺长孙率第一拨弟兄越涧攻扑!”
  “银髯煞眸”答应一声,匆匆潜出,他右臂一招,伏卧着的前两排孤竹大汉立即站起,刹时“呼”“呼”风响,一条条的“翻山爪”已怪蛇似的舒展飞出,只听得对崖那边连串的“吭”“吭”利器嵌物之声传来,三百多条“翻山爪”竟没有一条失手,全都稳稳的扎嵌进对崖的树木及石隙之内!
  “银髯煞眸”贺长孙一扶背后斜背着的一根黑油布长卷,抖手将自己执着的“翻山爪”
  投了出去,只听得隐隐传来“吭”的一声,他肥胖的身躯已有如一头大鸟般“砰”的抓着皮索飞荡而过!
  在他身形甫掠的同时,前两排三百多名孤竹汉子亦已展开行动,他们紧握着手中的牛皮索,一个个矫健而利薄的飞耸出去,刹时便全隐入蒙蒙的黑雾氯氟之内了。
  就在这第一拨人马飞荡过去的瞬间,对面山崖那边已募然传出声声暴厉的喝叱声,随着这几声喝叱,一片弓弦的“嘣”“嘣”震动声已起落不息的响起!
  于是,凄怖的惨号碎然悠长的撕破了寂静,毛发竦然的回荡在两边的壑壁间……
  于是,惊骇的呼喊与人体沉重的坠落声便揉成了一团,分不清是哪一种声息,分不清是哪一边的不幸者了……
  在混乱中,紫千豪冷然的道:“左丹,蓝兄,你们是第二拨!”
  左丹和蓝扬善应声跃出,左丹猛一挥手,自己的“翻山爪”首先暴抖而出,几乎在抖爪的同时,他已电射对崖!
  后两排的三百多名孤竹弟兄毫不迟疑,纷纷投出“翻山爪”悠荡过去,蓝扬善连投三次方才嵌稳,他吸了口气,左手提着金钢杖,右手紧握爪上的细牛皮索,猛力耸身飞掠——
  在漆黑如墨的夜色笼罩下,前山那边已响起了震天的杀喊声,兵刀的撞碰声,以及凄厉的号嗥声……
  紫千豪异常平静的交待一侧的仇三绝:“三绝,发‘屠灵箭’!”
  用力点头,仇三绝早已准备妥善,躬立身后的一名手下示意,于是,雕花植弓笔直对向夜空,“嘣”的弹响声中,一只火箭已带着烈焰般的赤红光尾腾飞空中,划过一道炫目而优美的半圆,冉冉落向前山。
  这边,担任防卫的二百来名孤竹壮士一见“屠灵箭”升空,齐齐以短斧击盾,在一片清脆响亮的怪骼声中,同时暴喊:“杀!”
  “杀!”
  “杀!”
  于是,乘着裂帛般的杀喊,紫千豪振臂而起,有如一头巨鸟般在空中连连翻腾,候上倏下,忽左忽右,宛似一朵朵飘浮在苍空的黑云,就那么奇异而凌猛的蹑空扑上了对崖!
  前山的崖边,现在,早已成了血海屠场,人影飞腾扑击,扩闪奔掠,刀光刃芒凄寒如冰,暴叱与怒吼起落飞扬,时有惨烈的号叫发于生命濒绝前的壮士嘴中,时有狂悍的怪笑来自短促胜利者的丹田,而人们血眼相向,狠杀狂斩,在他们的心里,脑中,如今只有一个字:杀!
  紫千豪身形甫落,三名黑衣大汉已猛扑过来,三把雪亮的大砍刀兜头便劈,紫千豪连眼皮子全不抬,四眩剑霍然暴闪,这三位黑流队的仁兄已倒仰了出去,个个咽喉间都开了个血口!
  十几名孤竹勇士自紫千豪身侧冲过,与刚好窜出来的同数黄衫敌人拚战在一处,马刀挥舞着,有尖锐的风呼啸,银坝子的人们也异常凶猛,他们冲过来力搏,当然,人人知道,这是关系着双方生死存亡的一战。
  夜暗中,黑衫、黄裳、青衣的身影混杂的追逐着,切齿的拚战与缠斗,因为光度太黯,看起来也只能分辨那一团团的躯体罢了。
  在人数上,银坝子与黑流队方面是颇占优势的,银坝子为了这关连江山统一的一战,已拨出所属一半以上的人马来参与,而黑流队更是倾巢而出,他们以两千多的人马和孤竹帮六百余人对阵,在纯人数的观点上来说,乃是具有压倒的优势的,不过,孤竹帮这边对地形的利用却远比他们熟悉得多,再加上孤竹帮的属下弟兄,个个拚命,人人争先,斗志高昂而猛烈,每个人都抱定势不两立,有敌无我的决心直冲横闯,毫不稍退,如此一来,场面就越形凄厉,更见狠残了,血溅着,肉飞着,一片悲壮!
  一颗孤竹属下的脑袋滴溜溜的冲上了半空,另一个黄衫角色也被大马刀戳了个透心凉,旁边,还有两名孤竹大汉在狠搏着七名黑流队的爪牙,马刀与大砍刀硬击着,火花四射,惺骼震耳,拚战的双方,全已满身染血了。
  瘦削的身形飞旋掠闪,紫千豪的四眩剑就在这眨眼之间已痛饮了近三十人的鲜血,他豹皮头巾上斑斓发光的微芒在做着急快的跳动,右手执剑,左手握鞘,翻砍猛打,所向披靡,瞬息里,又有十多二十个敌人吃他斩砸向绝崖之下,就像一块块殒石般沉重的跌落,有的尚能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有的,甚至连哼也哼不出了……
  二头阳蓝扬善已被银坝子方面一个膀粗腰阔,面如重枣般的凶恶汉子截住,那汉子使的是一柄长把子沉重关刀,这一下正好,蓝扬善的金钢杖也是长家伙,双方一对上,便拼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叮叮当当的干得好不火辣热闹,周围十步以内,简直就站不住他人了。
  在一丛竹林子里,“再生间君”左丹飞蛇似的穿走掠扑,他手中的兵器是一只闪泛着朱红光华的“霸王掌”,这柄“霸王掌”长约四尺,在鸭蛋般粗细的杯子上嵌接着一只五指并伸,指尖锐利如刺的手掌,两边掌沿都打磨得锋快无比,有如刃口,施展起来,不论刺戮劈斩全够得上用场,左丹这把玩意儿可足珍罕得紧,是用世上甚为稀少的“赤钢”融合着“铁精”所打造,非但坚硬无比,能粉碎寻常铁石,更有一宗好处,掌上永不残留血迹!
  在竹林中,左丹急索索的穿来,又扑籁籁的掠过,精健得宛如一头狸猫,而在他的蹿射里,多少银坝子与黑流队的人物便断魂落命了!
  在山下的障石板小道及道边斜荒地里,“银髯然眸”贺长孙右手是他的大马刀,左手便是他背后油布包里卷着的家伙——“五步枪”,原来他这杆枪不似一般武家使用的那么长,特制成五尺左右,纯钢的身上闪亮着尖锐的枪尖,血红缨穗子抖起来有海碗大,他之所以取名为“五步枪”,乃是取意为出枪之下,五步伤敌之意,现在,沿着小道及野地,贺长孙正带着将近两百名孤竹好汉往下攻杀,有两个瘦瘦长长的中年人物,正板着一双青虚虚的脸孔在抵挡着他,但是,这两人身边的一干手下却是拦架不住了,都在纷纷渍逃呐喊连天……
  就在这时——
  四条人影惊鸿般自下面的青石道上飞掠而来,那四个人奔腾的速度是极为骇人的,几乎就在刚刚发觉他们影子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眼前,快得就像一抹流光!
  四个人隔着这边尚有三丈,已倏忽分成四个不同的角度散开,猛然包抄上来,其中一个头大如斗,巨鼻海口,满面虬髯的五旬人物暴吼出声道:“不准退,通通给我挺上去!”
  正在往后溃散的银坝子及黑流队的角色,甫一看见这四个人,又听到了那虬髯大汉的叱喝,顿时勇气骤增振奋的大喊起来:“裘二当家到了,关老前辈也来了……”
  与贺长孙硬干得正有些吃不住的那两位仁兄即时喜形于色,精神抖擞,两个人的两把“紫金三环刀”也马上加了三分劲,变得勇敢多了。
  那围上来的四个人辞然自斜刺里飞来,一字排在青石道中间,先前发声叱喝的那虬髯大汉碟碟一阵怪笑,吼道:“二位大爷,给我姓裘的先退下来!”
  贺长孙这两个对手答应一声,倏然拍刀让开,这时,嘿,两位大爷的青脸上全已带了汗。
  呵呵一笑,贺长孙的烦肉颤动着,他笑妹妹.的道:“打了这么久,你们这几个做头儿的都溜到哪里风凉去啦?却光叫这些下三滥的废物来顶死?真是作孽啊……”
  站在面前的四个人,最靠右边一位.生得细高条儿,脸上白净净的,五官原本十分端整,坏就坏在那双眼睛上,那双眼呈三角形,而且斜吊吊的,带着说不出的阴狠味道,穿着一袭黄闪闪的长衫,这件长衫却宽大得似是挂在他的身上,第二个便是那姓裘的人物了,第三个是位五短身材的老人,顶着一张红通通的孩儿脸,蓄着一撮黄胡子,看上去十分奇异可笑,第四个,嗯,是一位气质高雅、容貌清奇的老书生,他的发须黑亮如漆,皮肤细致而白皙,脸上连一丝皱纹都没有,若非他那般高舍芒鞋的打扮与沉着老练的举止,还真看不出他确实的年龄来。
  姓裘的虬髯朋友冷淡的注视着贺长孙,大刺刺的道:“看你这模样似是孤竹帮的十四个大头领之一银髯煞眸贺长孙了?”
  小鼻子一皱,贺长孙抖动着他的齐胸的白髯笑道:“正是,不用多问,我老头子也晓得你就是黑流队如今的二当家裘超凡,你不是有个匪号叫‘三手金叉’么?”
  袭超凡怒道:“是又如何?”
  贺长孙讽嘲的道:“在五年之前的那个隆冬,铁狮子帮赶得你们像一群丧家之犬一样奔逃进傲节山受我们庇护的时候,袭朋友,你该没有现在这般神气吧?”
  裘超凡当然是晓得曾有这么一回事的,但他却一瞪眼,傲凌的道:“那时我姓裘的还没有加入黑流队,不领你这个情,而且,十年河东转河西,一些过去老掉牙的事,贺长孙,你也犯不着提了,就是提,也仍然救不了你的老命!”
  呵呵笑着,贺长孙道:“本帮从来也未盼着你们领情,黑流队全是些乌合之众,地痞无赖,便是再转上一百年,你们也仍然跳不出这个糟窝!”
  那瘦消的,穿着黄色长衫的人不等裘超凡回话,已冷森的道:“老小子,你是活腻味了。”
  贺长孙重重一哼,神色倏寒,他缓缓的道:“徐样,你竟还有睑来跟我说话?不仁不义不忠不信这几条你全占齐了,咱们走着瞧,孤竹帮必定要在你身上索回这笔血债!”
  那黄衫人——徐样阴沉的道:“用不着等,现在正是时候!”
  贺长孙仰天大笑,正待突然发难,右侧的竹林丛中,一条黑影已鬼扭般倏然出现!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45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十九章 凝血眸 以命搏命
 

  在黯淡的光线下,那条人影便静静的站到贺长孙身侧,他的两道目光冷森而莹澈,有如两柄无形的利剑,凌厉得像要穿透人心般缓缓扫过这四个人的面庞,然后,固定在那须发漆黑,神韵典雅的老书生身上。
  贺长孙目光一斜,同时也大大的放下心来,他恭敬的道:“大哥——”
  嗯,来人正是“魔刃鬼剑”紫千豪!
  紫千豪微微颔首,目注那老书生,面无表情的道:“‘南剑’关心玉?”
  老书生淡然一晒,道:“不错!”
  他也上下打量了紫千豪一阵,语声里透着无比的冷漠:“你是紫千豪了?”
  紫千豪明亮的双眸一寒,道:“正是。”
  “南剑”关心玉雍容一拂长须,淡淡的道:“我们刚好找对了主儿,紫千豪,老夫此来,便是专为对付你的。”
  唇角微微,紫千豪道:“我会使你满意。”
  说着,他转脸朝着“黄衫一奇”徐祥,森酷的道:“徐祥,我们的帐,留待下一步再算。”
  徐祥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他硬着唱道:“只要你有机会,姓徐的当然奉陪……”
  移出一步,紫千豪对徐样的憎恶与痛恨由他那僵木的神情里强烈的露了出来,点点头,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你记着了,好朋友!”
  紫千豪将那个“好”字说得特别沉重,以至徐祥听在耳中连心都有些寒了,他到底还是心虚,再怎么说,出卖朋友的帽子,总是扣上了啊……
  “南剑”关心玉冷漠的道:“紫千豪,你还有什么可等待的么?”
  关心玉的语声虽然并不凌厉,但却含着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逼迫与压窒感,好像他一直就是高高在上,一直就可以随心所欲的驱使别人一样,倡做极了,横霸极了。
  将豹皮头巾扯紧了一点,紫千豪平静的道:“我想,我是没有什么可以等待的了……”
  忽然,在这时——
  那个生了张孩儿睑,留着一撮黄须子的矮老头踏近了些,他个头小,声音却有如宏钟大吕:“关兄,这小子就亦给兄弟我收拾了吧!”
  眉宇微转,关心玉缓缓的道:“吴兄,你可有了分寸?”
  哈哈一笑,矮老几大刺刺的道:“我‘婴叟’吴宇比你关老哥虽是差上一把火,但照应姓紫的这种律老二呆子,大约自信还不致太泄气……”
  那边,贺长孙嘲弄的道:“我老头子还道是从哪座荒山野岭里钻出来的土行孙呢,原来却是中原南淮河一带的独行怪杰‘婴叟’吴宇,只可借你姓吴的狂是狂,如今恐怕却狂错了地方,找的风水不巧哪!”
  “婴臾”吴宇啼啼一笑,手指头点着贺长孙道:“老狗,等一下,只要等一下,你的小爹挺了尸之后,下一个就会轮到你,用不着恁地猴急!”
  “南剑”关心玉冷冷的道:“吴兄,你真要来挡这一阵么?”
  “婴叟”吴宇笑嘻嘻的道:“假如你运道好,关兄,这一阵之后就万事解决,你也无需烦心了。”
  “银髯煞眸”贺长孙向紫千豪低促的道:“大哥,让我来收拾这老小子!”
  摇摇头,紫千豪平淡得就像是局外之人在说话一样:“不用!长孙,一个人要倒媚的时候,注定是跑不掉的,这吴宇就正像这样,你看着吧——”
  贺长孙忙道:“还有个关心玉——”
  紫千豪轻轻的道:“无所谓,长孙,你掠阵!”
  于是,贺长孙立刻让到一边,大马刀与五步枪交叉平置胸前,而对面,“三手金叉”裘超凡与“黄衫一奇”徐样也分立两旁采取了戒备之势,独有“南剑”关心玉仅只略微退了两步,神情中,看不出有丝毫紧张或是忐忑,他稳如山岳般峙立着,深造之极,含蓄之极。
  四眩剑已经插入鞘内,紫千豪用左手握着,微微离开腹前约有两寸,他的眼,一动不动的盯视在“婴叟”吴宇的眼睛上!
  一锨短衫,吴宇自腰际拔出一柄晶莹锋利的尺长匕首来,这柄匕首前端叉开有如蛇信,光芒隐隐闪烁,他露齿微笑,道:“姓紫的,你先出手吧!”
  他们双方是站在这条陡斜的青石板小道上,道路的两侧,如今正在进行着惨烈的厮杀,但是,现在却宛如隔着他们十分遥远了,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四道目光互相凝视着,气氛沉重而郁闷,这种情势异常可怖,因为,大凡是高手作生死之斗时,只要在斗前彼此僵立,那就是只表示一个意义,双方都要在首次出招之下分出胜负,斗前的对峙,只是在寻找适当的机会与部位!
  此刻——
  “婴臾”吴宇的面容,开始沉重了,他的笑容已经消失,紧握的怪异匕首轻轻的上下移动起来……
  大凡是一场搏命之争,都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和韵意侵袭着拚斗的双方,这是无形的、奇妙的一种心灵反应,它看不见,摸不到,而别人更体会不出来,只有僵持的双方才能觉得,往往,在尚未接刃之前,此种感受便能使决战的人预先测知了胜败……
  吴宇用力在唇角挤出一丝笑容,他这抹笑容刚刚出现,粗短的身子已有如脱弦的怒矢般激射敌人!
  匕首的寒光带起了一路流星曳尾般的芒亮,以无比的快速飞戮向紫千豪的胸膛,但是,却就在这股寒光甫映的时候,紫千豪的四眩剑已更快一步的碎然掠出,锋利的刃口割裂空气,颤抖出团团光雨银狐,而在这些突起的眩目晶线弧芒幻闪中,紫千豪的剑像幕然变成了千百支,却全都指向一个焦点——吴宇的身体刺来!
  在不及人们眨眼的干分之一时间里,甚至当有些人的意念尚未及转过来,“叮叮当当……”清脆的金属撞响便连成了一片,“叭”的一弹之下四眩剑又重新回了剑鞘,而“婴臾”吴宇却已跄跄踉踉的往后退,再也挺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吴宇的身上一共有五处伤口鲜血狂涌,他手中的匕首也早已创痕斑斑,犬牙交错的使人看起来不像是一把匕首,却似一柄短锯……
  坐在地上的吴宇,身体正急速抽搐着,一边的“三手交叉”裘超凡慌忙跃到他的身侧,伸手就待掏取金创药——
  “南剑”关心玉目光在吴宇身上转了一会,淡淡的道:“裘二当家,不用白费事了……”
  裘超凡正感到一怔,吴宇那婴儿似的红润面孔已变成了铁青,嘴唇也浮了紫,他喉咙里咕啃着,唇角,带着气泡的血沫子已缓缓溢流出来……
  在生死界上,关心玉经得太多也看得太多了,只要几眼,他便明白吴宇的创伤已经严重到了无可救治的地步,他身上中创的部位非但伤口整齐,连大小宽窄也全一样,这证明了出击者,是一个高强得可怕的使剑能手,一个不折不扣的剑中之魔!
  双目瞳孔的光芒在迅速扩散,反映着死鱼船的黯淡灰芒,吴宇嘴巴翁动着,喃喃的道:
  “关……兄……替……我……报……仇……”
  还不待关心玉回答,这位也曾纵横一时,叱咤一方的“婴叟”吴宇四肢突硬,沉重的倾卧在地!
  徐缓的,关心玉道:“吴兄,抱歉答允你跟我来此,你原可以不要来的……
  放心,你先走一步吧,就会有人陪你上道。”
  面对着毫无表情的紫千豪,关心玉道:“阁下不愧有‘魔刃鬼剑’之名,紫千豪,在使剑上,老夫也是行家,你这一式堪称剑术之上乘了!”
  紫千豪没有回答,心中却在冷笑着,是的,方才他出手之下便是那护命搏命的精绝之式“大魔刃”剑法里的第二招“重重星月”!
  凄冷的一笑,关心玉安恰自若道:“但是,事情并未就此了结,是么?在吴宇之后,紫千豪,就该老夫来领教你的魔刃鬼剑了!”
  十分平静的,紫千豪道:“我已等着,关心玉,希望你比刚才那位幸运一点。”
  深沉的面容上浮起一抹带着无比寒酷意味的笑意,关心玉微掀他那浅蓝色长袍,嗯,他那带着黄稳子的长剑便连着黑亮的剑鞘插在左腰的腰际,伸出右手的拇指与食指轻揉着白玉的剑鞘,关心玉目光凝聚,“挣”的一声哑簧脆响,在秋水似的偷偷冷电晃映下,一柄锋利无匹,光芒闪射的长剑已握在他的手中!
  紫千豪静静的看着关心玉手上的剑,这柄剑极其有名,它不知道已沾染了多少能人异士的鲜血,更不知道夺取了多少英雄豪杰的生命,而如今,它被关心玉握在手中,看上去是那么熟练而又灵巧,就好像是关心玉身体上的某一部分似的,只看他拿剑时的形态,只看他神情是那么恰淡安适,便能明白这是一个精湛渊博的剑手,更可晓得他在剑术上的造诣是如何超绝。
  有些紧张起来,贺长孙低促的道:“大哥,你小心——”
  微微点头,紫千豪道:“当然……”
  于是——
  关心玉的剑微微仰指向天,他的视线朝着创尖,缓缓的道:“‘怒天剑’,‘怒天剑’你饮血吧……”
  长笑一声,紫千豪叱道:“来了!”
  一溜寒光有如极西的蛇虎,摔闪暴飞,关心玉毫不移动,手中剑倏然翻掠,在一片深莹的精芒中竟那么准确而狠辣的将紫千豪攻来的招式全部击开,而只这一出手,紫千豪已攻杀了十几剑!
  略一偏身,关心玉就移动了这么一丁点微不足道的角度,他的“怒天剑”已凶似天瀑侧泻,黄河决堤般浩浩滔滔的挥洒而出,银亮的剑芒似匹练绕回,如此雄深与凌厉的猛卷横扫!
  紫千豪的身形开始流水行云般旋走飘移,四眩剑做着人们的目光所无法追摄的挥击挑刺,向匪夷所思的各个位置弹飞纵横!
  他们两人的攻扑是奇异而精深的,在人们的视力感觉上往往只见一剑挥展,实则这一剑中已包含了十次一剑的运动也不止,表面上双方好似毫且迟疑的施一招,而真正的内涵却是在这一招相遇前已不知变换多少招了,他们闪掠之快,出手之急,全非两边的观斗者所能—
  一看清,其中的奥妙和变化,就更不是局外的人可以领悟的了……
  很快的,就在一般高手只能施展三十招的时间里,他们已彼此攻拒了九十几招还多!
  “南剑”关心玉的艺业之强简直是令人不敢相信的,尤其是他在这支剑上的功夫,可说已经到达出神入化,如臂使指的奇妙境界了,他在出手之间,除了诡异狠辣之外,更深的一个“稳”字的决要,沉毅得宛如一座不可摇动的山岳,凶猛得又似波涛万丈的海洋,更且是深远的,广博的,浩瀚的,在他的怒天剑飞闪之下,像是已能在任何时间内幻出任何招式,在任何角度得以攻取任何部位,隼利极了,也凌厉极了!
  紫千豪全心全意的聚集精神应付着这一场生死之斗,他尽量把握一个“快”字,步步抢先,着着赶前,以晃掠如电的身形配合连续不断的主动攻击,一点也不稍事松懈的施展着拉砍狠杀的捍野招数,他的四眩剑旋斩之快,并不比他强大的敌人略有逊色,但是,他的内力却没有对方来得悠长,主要的原因,乃在于他眼前尚有一个负着累累创伤之人!是的,急得双目发赤的贺长孙知道这是一场不公平的搏斗,很快的,五十招又过去了……虽然这五十余招在紫千豪与关心玉的较试速度上看来只是一霎,但在紫千豪的感觉中竟是如此漫长,现在,他的全身俱为汗水所湿透,而汗水浸入他原先的伤口,伤口又已崩裂,那种割心裂崩的痛楚简直就非常人能忍受的了!
  相同的,“南剑”关心玉的心里开始了焦急,他已经尽他所能施展着他成名护命的绝技“子午十三剑”法,但是,任他如何回还互用,单攻双出,却仍不能将对方摆手在剑下,尤其是对手行动之急速,应变之悍猛更是令他暗暗吃惊,如今,关心玉已明白了紫千豪何以堪称“魔刃鬼剑”,就好像紫千豪也了解了他为何能在剑上称霸一样!
  黝瞻的夜色里,剑光的尾芒有如群星的流泄般交舞旋门,秋然聚散,修左倏右,忽上忽下,而光闪的移动却是不可思议的,每每在难以置信的短促时际出现,每每又在通然相反的角度互映,剑身幻出的灿亮异彩时如云花缤纷,时如流瀑垂溅,时如狂涛涌出,时如风啸云滚,奇玄得几乎令人怀疑这是不是仅由两个“人”在做着力的展示了……
  于是,又是百招过去。
  强烈的痛苦,已使紫千豪的俊俏面容完全绷紧了,他甚至不敢稍微松懈身上的任何一块肌肉,任何一路筋络,恐怕万一疏忽,便会失去力的均衡,而在目前,一丁点的失算即将导致终生的遗憾……
  空气是寒冷的,窒闷的,像是凝冻在四周,凝冻在每个人的心头,随着紫千豪与关心玉厮杀的时间拖长,随着他们两柄利刃的幻动,汗水已自双方观战者的毛孔中溢出,甚至连他们心腔的狂跳也彼此可闻了,不错,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罕见较斗,这场较斗,非但吸引住了旁观者的目光,更震慑住了他们的神智!
  暮然——
  长啸如泣,“南剑”关心玉修长的身躯凌空而起,就像不可思议的魔术一样,他悬空的身躯碎然闪动,老天,怒天剑闪耀的银光突发暴涨,将关心玉的躯体刹时卷裹于内,看不见关心玉的形象了,只见一条滚桶般的晶莹光柱绕回旋舞,带着“哆哆”剑气,“咧”一声长射紫千豪!
  是的,这是剑术中最深奥的绝顶功夫之———“取剑成气”!
  掠阵的贺长孙神色大变,全身汗湿却又冷瑟如冰,他知道关心玉的剑上功夫高明无比,但是他不知关心玉竟已练就了剑道中这等登峰造极的本事,“驭剑成气”!
  双方的动作之快速是无可言喻的,更没有丝毫空间供你去思索考虑,就在关心玉驭剑飞刺的一刹,紫千豪已骤然挺立如桩,他双目怒睁,钢牙紧挫,全身血脉愤张,四眩剑在他手中一颤之下摔然随着他身形的突门幻出了千百道煞光,同一时间,紫千豪的影子也仿佛由几百铜镜映着一样变成了无数条,而每一条影像都隐晃在一道剑芒之后,交相层叠,玄异之极,剑光是冷厉而幻沉的,影子却模糊而迷蒙,似是猛然间出来了千百个紫千豪,出来了千百柄四眩剑,但是,溜溜剑芒光灿明亮,幻沉的人影却虚渺空荡,宛如是一些有形无质的鬼魂,宛如是原本隐藏在四眩剑里又突然出现的精灵!
  于是,当人们的瞳孔尚未及将映像摄入——
  凝聚成形的灿亮剑气已猛地射到,但这股剑气却仿佛倏然迷失了一样连连冲撞转突,在极快的摔而波颤之后似是失了准头般泄向一旁,进溅的星光芒点立敛,关心玉已一个转身抢出三步,眼看着他要跌倒,就在歪斜着快沾地的时候吃他一把抓住了身旁的一株矮松!
  关心玉怒天剑一抖之下用力往地,在他抖剑的时候,一串滴溜溜的血珠子已弹飞于空!
  于是,凄厉得令人毛发惊然的一笑,关心玉霍然转过头来,老天爷,他那张原本清奇古雅的面孔上,自左眼至唇右角,整整翻牙了一条可怖的血口子,鲜红的嫩肉尚在微微颤动,鼻梁骨也清晰地暴露了出来,白色的骨骼上,尚带着粘附的缕缕血丝,最令人感到心惊胆裂的,乃是关心玉的那只左眼,那只左眼现在正斜吊在眼眶之外,有如一枚大胡桃般血糊糊的一团,由一根肉筋扯着,正在脸上晃去,而浓稠的血液,也就滴滴的淌落下来……
  那边——
  紫千豪仍然挺挺的站着,他的右胸及左腹,正有大量的鲜血泉涌而出,但是,他却像毫无知觉般僵立不动,脸上是一种反常的惨白,随着他急促的喘息,体内的热血便一阵阵流淌得更快了……
  又是一声不似人类发出的恐怖嚎叫,关心玉一把拉掉了挂在目眶外的左眼球,在满眼的血水里,他摧心裂肠般惨吼:“紫千豪,紫千豪,你记住了,假若我关心玉今夜能以不死,有生之日,俱是寻你索债之时!”
  咽下一口涌到喉头的逆血,紫千豪呛咳着道:“关心玉……我等着你……来!”
  令人不能卒闻的惨怖长啸着,关心玉踉跄地猛冲而出,他连接不断的撞到树枝,连续不断的跌滚摔爬,又疯狂地挥舞着他的怒天剑乱劈横斩,于是,在扑籁籁的枝叶暴落声中,在野兽般的鸣叫呻吟里,在沉重的连连翻滚下,他去了,不像是人们所知道的关心玉那般去了,在这双方全处于混僵的局面中,神鬼不觉的,那两个隐立暗处的银坝子大爷,竟也悄然往山下溜走。
  此刻,有如噩梦初觉,贺长孙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采,他大步抢到紫千豪身前,气急败坏的叫:“大哥……大哥,你怎么样了?”
  没有理睬贺长孙,紫千豪冷冷的盯视着在对面发呆的“黄衫一奇”徐祥,他的嗓子带着浓厚的低哑:“徐祥,我曾说过下一个轮到你……现在,已经到了。”
  徐样墓地一震,他不由自主的退后两步,一只三角眼里透着无可掩饰的惊惧,他那白净净的面孔,几乎也一下子变青了!
  四眩剑早已归鞘,现在紫干豪又已缓慢的举起,他摇摇头,惨白的声音中泛着极度的疲乏:“不要怕……徐样……当你准备出卖孤竹帮之际,你就该料到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你……出手吧……”
  剧烈的咆咳了一阵,紫千豪的脸庞上又浮起了一片病态的红云,他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形态极端可怖的道:“来……徐祥……很快就可以解决……便是痛苦……
  也只在眨眼间……的功夫中就过去了……”
  又退后了一步,徐祥的两边太阳穴在不住地“卜”“卜”跳动,他觉得嘴巴发干,肚子里在燃着一团火,连全身都感到火辣辣,毛烁烁的了……
  紫千豪没有移动,他艰辛而沉重的道:“你怕我吗?……徐祥?怕一个受了重伤的人吗……
  来,来呀……拿出点勇气来……就是死也应该死得像个……
  男子汉!”
  徐样仍自不动,他瞪着一双眼,脸上的肌肉像是僵了一样绷在那里,喉结一上一下的抖移着……
  一声怪叫,“三手金叉”裘超丹猛然冲了上去,他那轱牛似的身体带起了一阵狂风,似能推到一座山般扑向紫千豪!
  贺长孙怒骂一声,斜刺里暴起横截,但是,比他更快——
  紫千豪口中“叱”的断喝,上身碎然斜偏,他的四眩剑已“叭”的一声飞拧过裘超凡的肚皮,花花绿绿的肠脏,也同时哗啦啦倾泻了一地!
  裘超凡似乎尚不相信他已经失败了,他的眼球突凸出了双眶,茫然的瞪视着三步之外的紫千豪,就这一刹,这位黑流队二当家已全不似个人样了,五官在他面孔上非但已歪曲得变了位置。他在扑击时拔出的两只短柄金叉还分握在手上,但是,却离着紫千豪身躯有半寸左右的微小距离,他已永远不会再移上位置,而高手相搏,所要求的也就是在毫发之中争生死呀!
  虽然如此,裘超凡仍不愧有“三手金叉”之名,他败是败了,但他已将另一把金叉插到了紫千豪的肩上,如今,
  那柄沉重的叉身还在颤巍巍的抖动着……
  双方的动作都是在一刹间开始又在眨眼间结束,毫无拖延,毫无迟疑,大家全是要决定胜负,而现在早就分明!
  几乎在裘超凡还没弄清楚他是如何失败之前,勾魂的使者已不肯再等候他,庞大的身体轰然仆倒,刚刚压在他自己流出来的肠脏之上,而双目尚是暴睁着的!
  侧旁——
  紫千豪仍然维持着他方才伤敌时的姿态,四眩刻往右方微微扬起,但很显然的,目前不是模拟动作的适当时候啊……
  心腔儿猛地倒下一沉,贺长孙全身都发了凉,他慌忙上前搀扶紫千豪,连语声也起了哆喷:“大哥……大哥……我的天!”
  贺长孙的手触到了紫干豪的衣衫,这才发觉染了一手的血,紫千豪浑身上下,业已像才浸过水一般都让鲜血给湿透了!
  只是让贺长孙那么轻轻一触,紫千豪已痛苦地哼了一声,抑止不住地籁籁抖索,声如蚊纳:“不要动我……让我转一口气………”
  贺长孙白髯拂动,老眼含泪,哑声道:“大哥……你伤得重——”
  就在他那个“重”字还在舌尖上打滚之际,两股其快至极的锐风已然袭来,一取他自己背心,一攻紫千豪后脑,好毒的招术!
  现在,紫千豪受伤太重,根本还不能移动,而贺长孙芳委躲避是可以躲过去的,但是,他自己让过了攻击,紫千豪则是一定要被击中,反过来说,贺长孙如先替紫千豪拦截,则他自己只怕不保!
  敌人的暗袭是决不可言的,可以说没有一丁点的迟疑,一道灵光电也似的闪掠过贺长孙的脑际,他猛地往侧旋,雪亮的马刀飞翻横劈,五步枪也在斗大的红缨暴篷之下连手返刺九枪!
  “当哪”一阵清脆的金属震响的,猛刺紫千豪的一只“鹰嘴笔”已被贺长孙的马刀奋力震开,但是,另一只“鹰嘴笔”却“噗”声刺进了他的左肋,几乎不分先后,贺长孙的五步枪也一边刺中了那暗袭者三次,他暴睁着双眼奋力跃出两尺,回头看去,哼,那偷袭者不是别个,竟就是“黄衫一奇”徐祥!
  徐祥在五步之外,他瘦长的身体在不住地摇晃着,三角眼更斜斜高扯,成了一副可笑的怪像,而他嘴巴痛苦的扭曲着,忍不住的低噪出声,徐祥的身上,正有三个血洞在淌着血,左肩,小腹,以及大腿!
  “银髯煞眸”贺长孙暗哑的怪叫道:“徐祥……你这个千刀杀万刀剐的奴才……你这死不要睑的下三滥……我恨那一‘落月梭’没有钉死你,除了打烂仗,偷后门……外,你还会做什么?”
  唇角一歪,徐样强压着剜心般的疼痛,丑恶的碟碟笑道:“贺……老狗……你……你也知道……我徐大爷……
  不是好欺的了……在白天,你暗算了大爷肩头一梭,如今……你看看……谁要谁的命!”
  贺长孙双目中煞气毕露,闪耀着青穷碧的,鬼火也似的异彩,他憋住一口气,不管有如火炙着般的肋下伤口,一步一步逼向徐样,在逼近中,他狰狞的道:“好……徐样……让我们就看看……谁能取……谁的命!”
  被贺长孙这种狞悍的形态慑住了,徐祥骤然住口,有些畏瑟的往后倒退,他咬着牙,色厉内在的道:“站住……贺长孙……你不要自己找死……”
  暗哑嘶厉的狂笑着,贺长孙用五步枪指着徐祥:“我老头子就……算是找死……我已活到六十余岁……
  死不足惜……可是……徐祥啊……你死了……却叫短命!”
  尖吼一声,徐祥的黄彩暴扬,他拚了命般猛然冲来,一对“鹰嘴笔”闪泛着蓝汪汪的寒光,急如骤雨般攻向贺长孙!
  骇人的大笑着,贺长孙的大马刀与五步枪交互探展,斗大的枪花与寒森的刀光飞舞纵横,锐啸破空!
  两个人都受了伤,但是,两个人全不让步,仅是狠砍猛刺,招招要命,丝毫也不为对方稍留余地,甫一上手,便是死拚!
  在一个飞施中,贺长孙白髯摹而倒竖,他根本不管徐祥对着胸口插来的“鹰嘴笔”,大马刀倏杨碎斜,“涮”的狠劈而下,同一时间,他的五步枪连削带打,枪杆架敌人的刺肠之笔,枪尖倏戮对方咽喉,一招三式,毒辣无匹!
  只听得“叭”的一声问响,徐样的脑袋已有半边被砍了下来,“啪”的跌在青石板小道上,但是,他有右手的“鹰嘴笔”虽然被贺长孙的五步枪挡歪,左手的“鹰嘴笔”却猛然刺入了贺长孙的小腹中,而徐样的脑袋刚被削掉半边,尸身尚未倒地,贺长孙的五步枪又“噗”的一声穿过他的咽喉,直透颈后!
  贺长孙的齐胸白髯抖索着,他在连声呛咳中瞪着徐样不成人形的尸身大笑:“徐祥,徐祥啊……是谁要了谁的命啦?呵呵,你这条不仁不义不忠不信的狗,畜生,下流胚……”
  贺长孙的五步枪还插穿在徐祥咽喉上,他不让徐样的尸体倒下,又嘶哑药大叫:“龌龊的东西,我老头子今天要……分你的尸,碎你的骨……你……你这混帐……”
  正在贺长孙又笑又叫的时候,右边的林丛深处暮然有一条人影飞鸟似的欢然掠至,这赶来的人在半空中一旋,已惊喜的喊道:“原来你在这里!”
  猛然,这赶来的人——“再生阎君”左丹看清场中情形之后便全给震傻了,他目光定定的看着眼前的这副惨像:
  地下横竖的尸体,斜身不动的紫千豪,对着一具死尸又喊又叫的贺长孙,以及,贺长孙小腹中还深深插着的那柄纯钢“鹰嘴笔”!
  倒吸了一口气,左丹面颊上的肌肉不由自主的抽搐着,他抢前一步,失措的悲呼:“秃肥……秃肥……你怎么了?”
  但是,贺长孙却宛如未觉,他的大马刀“呼”一声翻劈,顿时血肉横飞,在一连串的“咋吹”“噗嗤”声里,这位孤竹帮高手竟像在切砧上的猪肉一样,左手五步枪支着徐样的尸体,右手大马刀已将他一片片的零削碎斩!
  恐怖的惊叫着,左丹的手掌一弹倏翻“当嘟”一声已将贺长孙探砍的大马刀震落!
  征了征,贺长孙如梦初醒般激灵灵的打了个哆佩,于是,他再也支持不住的一屁股坐到地下!
  左丹将他的“霸王掌”往腰带上一插,过去扶着贺长孙,心如刀绞般愕然道:“肥秃……肥秃……”
  这时,贺长孙的面容已是一片谈白,他的两腮须肉也那么快的立即松弛重擦下来,迷惆的看着左丹,他哑声道:“老……左……我……不要紧……你……你去看……大哥……”
  左丹慌忙别过头去,那边,紫千豪正在慢慢地收回他的姿势,慢慢的,就像有千钧之重一般!
  嗓子像被什么堵塞住了一般,左丹硬着声道:“你放心,秃肥,大哥安好……”
  缓缓地,贺长孙目光低垂,定定的投注在深插入自己小肚内的“鹰嘴笔”上,他泛起一抹灰色的苦笑,呐呐的道:“好……好……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不免……
  阵上亡……闯了一辈子……江湖……如今也总算……有了归宿!”
  左丹强忍住泪,哀痛的道:“不要胡思乱想……秃肥,你的伤并不太重,一定可以治好的……前山上头的敌人全被赶下去了,祁老六正帮着孩儿们从下面往上杀,这场仗,我们赢定了……”
  咳了几声,贺长孙气如游丝般道:“只怕……我……老头子……等不及了……”
  再也压制不住的抽噎了一声,左丹悲切的道:“别这样说……你不会死的……肥秃……
  要撑下去!”
  猛一痉挛,贺长孙突然凄厉的哑声大笑:“还……还撑个卵蛋……我老头子……两眼发黑……
  全身绵软……又累……又倦……就像要腾云……驾雾一样……“左丹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呜咽着道:“你不会死……肥秃,你不会死……”
  大叫一声,贺长孙双目怒瞪,摧肝沥血般厉吼:“紫大哥……我先走了……跟随你十余年……死也无憾……紫大哥……阴冥界里……我照样护着你——”
  吼声惨怖,有如狼啤鬼号,而余音尚在袅绕,这位孤竹帮的老人已募地四肢一挺,再也不动……
  长嚎着,左丹猛然抚户大哭,一扬见绝……唤雄并非不洒泪,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些铁打的汉子啊……
  轻轻地,柔和地,一只银灿灿的剑鞘搭到左丹肩头——
  左丹倏而抬头看去,嗯,是紫千豪,全身血透,伤痕累累的孤竹帮双龙头1流着泪,左丹站起,他满腔的悲痛又加上无比的焦惶,以至连说话都不能连贯了:“大哥……贺长孙……他……大哥……还有你……伤的重啊…”
  紫千豪威然注视着双眼半睁的贺长孙,泪光盈目,他苍凉的道:“长孙是为了护我才会这样的……我正逆了气,拗了劲……不能移动……徐样暗算我……长孙便挺身挡了……”
  抹着泪,左丹低哑的道:“大哥,你千万悲痛不得……你的伤可真吓人……贺长孙为大哥死,也可死而无憾……孤竹弟兄,人人都想有这种荣耀……”
  摇摇头,紫千豪孱弱的道:“我对不起长孙……”
  左丹急切的道:“大哥,别这样说,凡是孤竹上下,只怕换了任何一人也全会如此做……”
  闭着眼,紫千豪抑止住了即将溢出的泪水,他沉重的道:“战况如何?”
  吸了口气,左丹这才略见振奋的道:“对方在山上的好手有银坝子三个大爷,还有‘黄衫一奇’徐祥、‘婴臾’吴宇,另外有黑流队二当家‘三手金叉’裘超凡,这些人,全由‘南剑’关心玉统一调度,率千余人守着,山下有立云三子,黑流队的大当家‘金约眉’屠松,以及银坝子的另两个大爷,亦率一千人驻留,银坝子在山下原来也有三名大爷,其中一个姓贾的已在狭谷那边被大哥你们干掉了……”
  紫千豪低哑的道:“你怎知道得如此清楚?”
  左丹忙道:“我们生搞了银坝子一名大爷,就是与蓝扬善蓝兄交手的那个使大关刀的,他被蓝兄砸断了一条腿,我们抓住他以后用刑一逼才遣了出来……”
  忽而惊然一惊,紫千豪目光四扫,喃喃的道:“我记得这里也有两个使‘紫金三环刀’的银坝子大爷,此时怎的却不见了?难道逃去了么?”
  左丹也环视了四周一阵,摇头道:“我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没有对方的人了……”
  虚脱的叹了口气,紫千豪又道:“蓝兄呢?”
  左丹低声道:“他已带着弟兄们杀下山去了,顿饭时光以前祁老六也夹攻了上来,如今怕巴会合在一起,我因为不见了大哥与贺长孙,心里放不下才急急找来,哪知方才找到,这里已是这般凄惨……”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46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二十章 空城计 死里求生
 

  身体微微的晃悠着,紫千豪闭上了眼,竭力使自己支撑下去,好半晌,他才艰涩道:
  “山下……战情进展……如何?”
  左丹低沉的道:“还不清楚,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喘了口气,紫千豪沙哑的道:“单光……看到单光了么?”
  微微一怔,左丹摇头道:“没有看见,连‘南剑’关心玉也未曾发现……”
  提着气,紫千豪道:“关心玉……已败于我手……左丹……那单光是个大祸害……你马上到山下去协助祁老六他们……”
  左丹惊喜的道:“什么?大哥,姓关的已被你收拾了?好啊,南剑之名也不过如此而已!”
  说着,他又犹豫的道:“但是……大哥,如今你重创在身,我怎能任你独处于此径自离开?我……”
  摇摇头,紫千豪道:“马上去……老六他们只恐未能全都支撑……”
  左丹搓搓手,苦着脸道:“大哥,我……”
  紫千豪神色一沉,提高了他暗哑的声音:“不要再说了……”
  于是,不情愿的躬了躬身,左丹往下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忧戚的道:“大哥,你的伤……要保重了……”
  勉强笑了笑,紫千豪道:“我知道……”
  左丹不再迟疑,双臂倏挥,人已有如一条流虹般笔直往山下长射而去,眨眼里就失去了踪影!
  长长吐出一口气,紫千豪用四眩剑及剑鞘分左右拄在地上,沉缓的朝着小道旁移动,他希望能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暂时休歇一下……
  全身都像火炙般有一股热辣辣的痛苦,而且,每一处伤口也宛似仍被利刃剜刹一样抽着心弦,稍微一动,寸寸肌肤俱似撕裂一般。骨骼亦像碎断了似的略略着力使病彻心脾,紫千豪觉得天地都已混淆成一团,双目迷蒙而模糊,腑脏翻腾,口干舌焦,连呼吸之间全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了。
  他艰辛的移动着,有如稚童学步,更像一位新残者在试用他的拐杖,几乎是一步一停,一动一个颇跪了……
  事情发生得很快,快得全然出了紫千豪的意料,一个冷森的语声宛如由阴冥中传来,凉冰冰的响在紫千豪的耳道:“姓紫的,别来无恙?”
  紫千豪停住了动作、他强睁着眼,慢慢的转过脸来,自哇眈的视线里,他发觉一个瘦削的人影有如鬼魂般独立在五步之外,那人也正炯然的凝注着他,就只这么五步,紫千豪已看不清那人的面貌了,但是,他却用不着看清,只需听到声音,嗅到气息,他已明白了这位来得正是时候的朋友是谁;那种来自内心的刺骨血怨,就只在对方吐出了短短的七个字当中,已是表露得太详尽,太淋漓了;紫千豪的目力混饨不明,可是,他甚至能体会出来人脸孔上神色的狠毒与狰狞,那人,除了“血狼星”单光,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举起手背来操揉眼,紫千豪喘急着道:“单光?”
  来人又移近了两步,等于已站在紫千豪身前了,现在,紫千豪努力向他看去,嗯,黄焦焦的枯干面容,稀疏可数的倒搭眉毛,眼睛细长,眼皮就像未睡醒似的往下垂吊着,唇薄如刃,以及鼻子下方那颗触目的黑病!他,不是“血狼星”单光还会是谁呢?
  紫千豪闭了闭充血的眼睛,他哑声道:“不错,单光,正是你……”
  “血狼星”单光仔细的看着紫千豪,好一阵,才阴沉沉的道:“好像,你还是伤得不轻闲?”
  呛咳了两声,紫千豪道:“这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提么?”
  拂弄一下包头的灰巾,单光细长的双目中杀气顿现,他狠辣的道:“姓紫的,关心玉栽于你手了?”
  挺立不动,紫千豪干涩的道:“你或者已经看见……”
  唇角抽搐了几下,单光木然道:“老实说,我早就知道关心玉不一定能敌过你,但他们不相信……因为他们全不了解你,他们以为光凭一个关心玉便能摆平你紫千豪,不,他们都错了,他们应该学我一样,紫千豪,用计来取你,你不是一个堪以力敌的家伙,同时,你的智慧也极高!不过……紫千豪,你有着太多的仁义道德,这就是你的弱点!”
  紫千豪平静的一笑,孱弱的道:“还有吗?”
  冷酷的明了视着紫千豪,单光缓缓的道:“九年多以前,在‘雪水’之滨,你创掉了我一半左耳;紫千豪,从那半截耳朵掉在地上的一刹开始,我与你的仇便永远结下了,但是,我虽然痛恨你,却并不低估你,你是那种深沉、镇定、反应隼利而功夫奇高的厉色角色,就算加上这九年多来的苦练,我仍然不是你的对手,紫千豪,相信在玉马堡外的青纱帐里你我心里都有了数!”
  微微点头,紫千豪低哑的道:“当然……”
  目光仰注天空,单光续道:“我认识关心玉,是徐样拉的线,在我知道关心玉要和银坝子联手对付你的时候,我便找上了徐祥……这九年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报仇的桥会,处心积虑的要索回那缺耳之债,他们要对付你,是我的栩会来了,你不用问我是如何知道关心玉与银坝子计划的、只要我有心,我自有方法获悉……而徐祥,他和关心玉有过数面之推,我给了徐祥六颗‘宝黄’明球,已足够徐祥编上一套道理向关心玉毛遂自荐并顺便引见了我,我向姓关的坦述了与你所结之仇,而你,又和徐祥略有交往,利用这个关系,在你前往银坝子赴约之时,我们便先来卧底,准备和关心玉、银坝子、黑流队来个里应外合,一举先毁掉你的老巢!”
  紫千豪毫无表情的道:“后来呢?”
  阴凄凄的一笑,单光道:“我不得不佩服你有一批能干的好手下,他们行动快,警觉高,我和徐样刚刚烧掉了那座‘小金轩’,还没有来得及到四处大干,他们已围了上来,因此我们只好突围而去……“
  顿了顿,他又道:“同时,关心玉与银坝子、黑流队的人没有来得及攻入后山,紫千豪,我们的计划便受到了阻碍;当时,我就知道,美等你报仇只怕非要靠我自己的力量水可。他们都是一群毫无远见的马会之众,关心玉虽然有点脑筋,却全叫他自己的高傲给蒙蔽住……然后,我们得到你已回转傲节山的消息,当时我即已判断你将马上反扑,但,他们却不相信,他们完全忽略了你那一贯的强烈主动攻击个性,这些可悲可笑的白痴们……”
  身体痉挛了一下,紫千豪微弱的道:“你很了解我,单光……”
  眉毛一扬,单光狠毒的道:“当然,这是我费尽心血,用九年的时光探询你日常每一样行为的结果,我甚至连你一丁一点的生活细节也波有放过;紫千豪,说真的,要找寻你的破绽确不容易,你所做所行十分正派,虽然你过的是黑道生涯,你日常起居中规中短,而且谨慎仔细,譬如说。你每一餐饮食俱皆由银针试过,你连人睡之后都剑不离身,在任何繁杂的场合都有你的得力争下随侍左右,便是以你的本身功夫来说已难受暗算,再加上这些措施就更难了……你行动隐秘,神出鬼没,你的手下对你忠诚,一般知道你的老民对你敬仰,这种种合起来,就成了一道严密的网,你包在网中,以至我花了多少心思,全没有沾得上你……”
  粗浊的呼吸着,紫千豪努力微笑道:“真可惜……是么?”
  挫着牙,单光痛恨的道:“玉马堡外的青纱帐内我失手以后,便一心一意期望着今天……,今天终于来了,却又险些功亏一整,吃这群混帐坏了事,你们一开始反扑我表面上似在帮着他们抵挡,暗里却全在寻你,紫千豪,当关心玉,袭超凡、吴宇和徐样四个人碰到你的时候,已有人带了消息下来,我故意拖延时间,我祈祷着希望你们能两败俱伤……”
  紫千豪凄生生的道:“你的祈祷已应验了……单光,我和他们……确已两败俱伤……
  这,该正合你的心意……”
  阴侧恻的笑了起来,单光微微得意的道:“不错,我的祈祷应验了,非但如此,我预测的时间更恰到好处,当我来到时,那姓贺的老狗正好断气,你的护随左丹也开始了呼天抢地,我耐心的等着,听到你们每一句谈话,也听到你特别关注我的盛情,我知道你会派左丹下去的,因为那是你的习性——攻杀,是么了你不会浪费任何一股力量,更不会为了你自己的安危而削弱你们的攻击力,紫千豪,你原是如此的重仁尚义啊……我猜对了,左丹果然奉你之命匆匆离开,他的本事不差,在这种时间,我不愿到了我报仇的最后一步之前再生波折,紫千豪,左丹走了,是你叫他走的,于是,现在我便到了你的身前……”
  夜袅般好险的笑着,单光又道:“好不容易啊,紫千豪,你这条命实在难取,但皇天总是不负苦心人的,紫千豪,我来了,我已将寻你报仇的原则本本的详细相告,如今,大约你不会再有什么不明白的事了吧!”
  他的薄唇一弯,残酷的道:“我有一种好习惯:从来不叫要杀的人死得糊涂,谈必会清楚的向他说明他被杀的原因与因果;紫千豪,也正是这样了……”
  摇摇头,紫千豪在眼前这种危难关头竟仍然能浪心静气,他显得十分深沉的道:“杀了我,单光,你还会继续会对付我的手下们么?”
  冷冷一笑,单光道:“那就要着银坝子和黑流队的人是否占上风了,固然他们有青城的玄云三子帮忙,但我却并不迷糊,紫千豪、你的那批手下也不是些省油之灯,他们个个全抓得起一把,要摆乎他们,亦并非易事!”
  紫千豪安详的道:“谢谢捧场,不过,你就如此自私自利,专为你自已打算,根本不管你同路人的生死么?”
  狞笑一声,单光道:“屁的同路人,我此来傲节山,只有一个目的,紫千豪,便是干掉你!不论在什么情形之下也要干掉你,其他人的生生死死,与我毫无关系,全由各人的命了。”
  鼻管中已隐隐的嗅到了血腥味,紫千豪衰弱的道:“那么……你便不怕日后遗患无穷?
  我的人会找到你,而且,银坝子与黑流队恐亦不会对你谅解……”
  双目暴静,单光低声咆哮道:“好个可恶的紫千豪,你不要故意在这里拖延时间,找些废话与我闲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那些。全和你没有牵连了!”
  闭上眼,紫千豪表面上镇定逾恒:“单光,你是领教过我紫千豪手上把式的……我想,你必定不会愚蠢到认为我如今已是你口中肉,囊中物那般任你宰割吧?”
  微微一怔,单光阴笑道:“姓紫的,你少来这一套法门,或许你唬得过别人,在我单光面前摆弄,可是太幼稚了……你以为我会被你这两句话唬住了么?呸!”
  紫千豪仍然闭着眼,沉沉的道:“单光,我要以‘大魔刃’中的第四招?茫茫幻影’取你狗命……你如果会猜,也应该猜出关心玉便是栽在我这一招之下!”
  于是,单光可真有些迟疑了,他故意继续阴笑着,一颗心却在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宁,是的,正如他适才所说,关于紫千豪的一切,他是探听得太详尽了,而紫千豪武功上的造诣深度及独到之处,自然更是他刺探的主要重点,紫千豪剑术中的“大魔刃”手法单光是极其明白的,唯其明白,便越发知道其中的厉害,他晓得,紫千豪在剑道上的修为,可以说已到这超凡入圣的至高境界,他不仅能以施展“驭剑成气”的精深刻术。更具备了“以幻指剑”的罕异修为,而在使剑的武家来说,“以幻指剑”的修为已堪称达于“剑”门中的止境了!这种功夫,比“驭剑成气”还更高一着,不仅是实质上的绝顶表现,更是气、意。心的回合贯注,这“以幻指剑””的技艺是玄妙的、奇罕的,不可思议的,其威力之可怕,出手之歹毒,结果之残酷,套一句最寻常的武学术著,几乎已至“百发百中”,“无坚不摧”的地步!
  单光是一个极工心计的人.也是一个阴狡好险之徒,今天,他是来复仇雪恨的,换句话说,他亦是来索取别人性命的,假如为了索取别人的性命,为了报复湮远的仇恨,而叫他自己先冒着丧生的危险,他却要大大的沉吟考虑了,他不想现在就死,他还没有活够,固然,他急着要出这一口心头怨气,但是却不在他本身的安危受到威胁之下!
  苍哑的,紫千豪阴阴的笑道:“我行动不便……甚至连眼睛也看不清晰……不过,单光,你切莫忘了一点,我的神智却极其明白,而且,我的反应捷如闪电!”
  不待对方回答,他又低沉的道:“或许,我力量不足,中气亏损,但是,这却无关紧要,我施展我那一招‘大魔刃’中的‘茫茫幻影’只需要刹那的时间,短促得连你那张灵巧的口都来不及吐出一个字的空隙便已够了……我的剑是极其锋利的……而你,单光,你的肉却并不太过坚实,是么?”
  单光隔着紫千豪只有三步的距离,这三步的距离。在寻常人来说是异常接近的,接近得只要一伸手便可达到目的,但是,在武林高手的生死相搏中,这三步的空间却宛如有天地那么辽阔,江河那样流长了,单光知道,他如今的机会是一半对一半,在这场惊心动魄的豪赌上赌注是押“生”“死”两门,赢了。则大吉大样,输了,便万事全休。那“大吉大样”
  中,包含了对方的性命。这“万身全休”里,便容纳了自己的终生……
  冷汗自单光鬓脚、鼻尖沁出,又自他全身的毛孔中消淌,只一会,他心中竟已被浸透了,心狂跳着,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如果他发难之下,紫千豪功力已失,当然他就占胜,不过……设若紫千家果真似他所说尚能施展那招“大魔刃”里的“茫茫幻影”,则自己绝无悻理,那招“茫茫幻影”自己虽然并未领教过,但“未吃羊肉也曾见羊满山跑”,连关心玉也逃不出这一招的厄运,自己只怕就更难说了,紫千豪也讲过,那把“‘茫茫幻影”使出来的确够快,的确连一个字出唇的时间也不要,而自己……
  唉,自己的肉又真是不够坚实,至少,与那四眩剑的利刃相碰是得吃亏的……
  沙哑着嗓子,紫千豪慢慢的道:“单光……你不赌上一赌?如果我是骗你,我就完了……当然,假使我没有骗你,你就完了……”
  单光只觉得唇焦舌燥,心中像燃烧着一把火,偏是这样,全身的冷汗又淌个不停,他的细目大睁,目光狞厉而又惶恐,额际两边的太阳穴急速跳动,一张黄脸也泛了青,“千锥锤”与“无耳短我”便交互背在身后,用一条打了个活结的黄缎带绑着,只要地双臂一翻,便可以拔在手中,以快速如流光的速度击杀紫千豪.但是……但是……假设紫千豪真的尚能施展那把“茫茫幻影“则自己就算再快也没有用;他能不能施展呢?他是真是假呢?这次大好良机若然放过,今生就不知道是否再有了,如若不放过使得冒险一试,而这一试的代价却太大了,这代价非金非银,乃是老命一条,单光清楚的知道。他这老命并非很多,他仅一条而已矣……
  令人毛发惊然的惨厉笑着,紫千豪道:“多少年来,江湖中的‘血狼星’单光却是以阴狠诡诈,残酷毒辣闻名的,更是以深沉谨慎,步步为营而蜚声两道……但是,现在你怎么了?单光……你没看见我血浸重衣,伤痕累累?你没看见我行动迟缓,双目模糊?而你自然不敢相犯秋毫,不敢稍越雷池一步……单光啊单光、你也太胆小如鼠,太不成大器了……难道说,你还怕我这伤残之人?畏我这半废之身么?单光啊……你还不来,更要等到几时?”
  细眼中煞气毕露,脸上的肌肉也同时僵硬,但,这只是一刹,一刹之后,单光非但不气不怒,更朝后退了几步,他目光深深的盯视着紫千豪,忽然得意洋洋的阴笑道:“好个紫千豪,你打错了主意了。你以为我是三尺童子,眼巴巴的钻进你的圈套上当么?姓紫的,激将法已经是一个十分古老而陈旧的计谋了,用在我单光身上,你完全找错了对象。”
  继而他神色一变,又咬牙切齿的道:“姓紫的,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不管你是真是假,我只怨自己不够果断,只恨自己太过犹豫……这一次算是你狠,如若你所说是真,则我单光自庆有先见之明,日后时光正长,有的是机缘再结此帐,如若你所言是假……便是你鸿运当头,逃过此劫!”
  紫千豪右手中的四眩剑到刃“嗡”然一颤,朝外倏转,在单光骇然急退中,他暗哑的大笑道:“你若不服,单光,我等你一试!”
  如此一来,单光更越发庆幸所料不差了,他再退三步,恨恨的跺着脚,挫着牙道:“你狠,算你狠,紫千豪,我们都活着,日子全够长,我姓单的会别寻时机再来拜望你,到了那一天,紫千豪,你可以看看我单光是不是还领你这个门!”
  紫千豪冷森森的道:“我不能追你,单光,你有种就现在来!”
  怪叫一声,单光掠飞而起,语声摇曳,越去越远:“你等着吧,紫千豪,我会来的……”
  良久……复良久……
  紫千豪凝神聆听着,当他确定单光果真离开之后,不禁长长吁了一口气,而就随着这一口气的呼出,顿时全身冷汗如浆。头脑晕眩,各处的伤口也撕裂般痉挛起来,这瞬息前后,他的四肢百骸已刺痛酸软得仿佛俱被生折了一样,连站都站不住了……
  是的,适才那短促的时间里,紫千豪不啻已在鬼门关上徘徊了多少遍,何异在生死线里回荡了几个转?在他眼前的情形之下,他如何尚能施展那一招甚耗真力的“茫茫幻影”?如何尚能使出这一式旷古绝今,须以充气为神的奇着?他非但无法施展,甚至连举剑的力量也没有了,先时他将右手中的四眩剑剑面转动了一下,单光更加深信了紫千豪仍具威力的想法,其实,他不知道紫千豪在如今,全部的力量也就是仅能转动那一下剑面而已……兵不厌诈,是千古兵家至理,工于心计的单光,却仍悟不透这“诈”之妙用,其实,非”诈”之妙,乃是单光太过珍视他自己的性命;做任何事都不能有所顾忌,顾忌而后生迟疑,迟疑再三,则一事无成了……
  现在,紫千豪有如跋涉了万里长途,有如释去了千斤重担,有如摆掉了缠身病疾,轻松,又无比的劳累,他沉重的向一旁移去,此刻,他越发觉得再也不能支持了……
  于是,山下的杀伐呐喊之声变得飘飘荡荡,隐隐约约,似乎像自另一个世界中传来、像隔着层云雾,又像逐渐去远……
  于是,一切都模模糊糊了,都幻成奇形怪状了,有一层蒙蒙的氛红浮起,在这层蒙蒙的氛氛中,任什么全在变异,任什么全在跳动,天与地,也宛如开始在旋动,在颠倒了……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46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二十一章 魂返窍 江山堪保
 

  仰远楼中。
  像自一个迷蒙而绵长的梦中醒来,而这个梦是血红的,凄厉的,邪恶而又恐怖的,紫千豪沉重的撑开了眼皮,但他甫始睁开,却又被窗外泄入的满室夕阳光所刺炫,宛如有千百道金针扎向他衰弱的瞳仁,使他不得不立即又将眼皮合拢。在这间精雅的卧室中,夕阳的余晖实际上却柔和而哀凉,它洒在每一个角落里,带着一股安宁的冷清韵味,它并不强烈,但是,紫千豪如今的身体来说、却已经太过耀亮了……
  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痛楚,这痛楚又是深刻而持久的,仿佛在柔嫩的伤口上被一把一把地搓着盐,连心脉全在痉挛,连骨骼都在颤抖,它痛得尖锐,痛得厉烈,像是这个躯体早经撕成片片又复合起来一样,被那阵阵刺伤的刺扯弄得甚至连痛都痛得有些麻木了……
  静止了片刻,紫千豪又缓缓的,一点一点的将眼睛睁开,嗯,他已能逐渐适应房中的光度了。
  脑袋虽是晕沉而鲢重的,但紫千豪神智却异常清醒,他几乎立刻便回到了现实,立刻便明白了自己为何躺在这里原断响时,在这一刹间,心头亦充满了喜悦与安慰,他看出自己正睡在仰远楼村汾室内。这代表了一个意义,那场血战,自己这边显然没有失败,不然只怕也不会如此安详的躺在这里。
  他想转动一下头颈,可是,就在稍稍移扭了一点之时,一阵巨大的痛苦却袭击着他,就好像猛的将他的颈骨扭折了一般,紫千豪忍不住一咬牙,而牙齿方合,两颊连着太阳穴又突突的抽搐跳动起来,筋络也仿佛猝然缠成了一团,痛得他在不觉中低低呻吟了一声……
  在锦榻旁边,紫千豪没有看到还摆着一张藤圈椅,圈椅上坐着的左丹早就睡熟了,现在,紫千豪的一声呻吟,正好将他惊醒过来!
  像是跳跃似的弹起身子,左丹惊喜欲狂的一下子扑到榻前,他那张因为疲倦而显得灰白的面容上涌起了一层激动又振奋的红晕,地双目中泪波莹莹的看着紫千豪,控制不住的颤声大叫:“大哥……大哥……你醒过来了?”
  那一声叫,就有如一连串的闷雷轰震在紫千豪的耳边,他的脑子里也顿时像被什么猛力扯动着似的痛不可言,微微张口喘息,好半晌,紫千豪忍受了过来,叹息似的低吟了一声。
  左丹马上发觉因为自己的激奋而惊扰了紫千豪,他立即沉静下来,半跪在榻前,苍哑的道:“老天保佑……大哥……你可苏醒了……”
  慢慢的,紫千豪努力将出一丝微笑、他一连张了好几次口,才发出有如蚊呐似的细弱声音:“左丹……我们……赢了?”
  急急点头,左丹越发清癯的脸庞上闪耀出湛然的光辉,他咽了一口唾液,强抑住自己的兴奋道:“赢了,大哥,我们一直将他们追杀出三十里外,银坝子与黑流队双方的遗尸便在七百具以上,受伤及被擒的更有五六百人,银坝子的五名大爷死了三个生俘一双……大哥,你放心,孤竹帮不是好吃的……”
  微微颔首,紫千豪欣慰的道:“好……你们干得好……”
  忽然,他又想起一个问题,低弱的道:“我……我是怎么躺在这里的?”
  搓搓手,左丹笑着道:“大哥真是鸿福齐天啊,在击溃对方的人马之后,我一看大哥没有跟下来,深恐大哥伤重有碍,因此便与金奴雄以及蓝扬善兄匆匆往回赶来,我带着他们两个一口气赶来了大哥与我分手之处……”
  说到这里,这位赤胆忠肝的“再生阎君”也不由神色惊俱起来,他吸了口气,犹有余悸的道:“到了那里,老天,情景之惨烈几乎把我们三个全吓傻了,除了地上原先躺着的几具尸体之外,大哥你便直挺挺的站在一丛竹林之中,你浑身全被血浸得透透的,双足所立之处也早流满了一大摊血,那血都粘乎乎的半干了,你右手握剑左手握鞘,划也好,路也好。一条条的血迹就像小蚯蚓一样沿着剑与鞘往下直淌,大哥,你脸色之可怕,犹是我第一次见到,铁青而深灰,脸上的肉就像僵了一样全紧紧绷着,你双目紧闭,气若游丝,早已失去了知觉但奇怪的是竟未倒下,仍然笔直的站着,当我们看见你的一刹,大哥,我们三人都拉不动腿了,不怕你笑,连蓝兄在内,全一起哆嗦个不停,后来,我们提着胆去验视,才知道大哥你并没有死去!那一阵子,我可体会了太多,尝试了太多,像在眨眼间一切俱失,眨眼间一切复又重得……大哥,你的生死,对我们来说,竟是如此重要,我可深深明白了多年前苟二爷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二爷说,大哥是整个孤竹帮的魂魄,大哥,这句话可当真一点儿也不错,我们以为你已死去的那瞬息里,可不就像全失了魂?”
  勾动了一下嘴角,紫千豪低沉的道:“我……睡了多久?”
  左丹忙道:“整整两夜三天。”
  吃了一惊,紫千豪怔忡的道:“什么?有这么久?……我一直没……醒过?”
  摇摇头,左丹道:“可不是,大哥从被我们抬回来到现在,就一直晕迷不醒,发高烧,还有吃语,全身更在一阵一阵的抖,那情形才真叫怕人……我们给大哥换了血衣,大哥身上的伤口实在太可怖了,一条一条的纵横交错,深浅不均,旧的创伤全裂了口,新的伤痕又开在身上。简直……简直就找不出一块平整的地方来……原先蓝兄给大哥缠绕在身上的白绸和湿粘的血肉粘在一起,我们小心翼翼的往下撕,大哥你虽是晕迷了却仍在抽搐个不停,咬着牙,握着拳。我们都知道这有了痛,幸亏大哥已晕了过去,要不,可不知要受了多少罪呢……”
  顺了口气,他又接着道:“先给大哥浑身换药扎伤,就整整由黎明搞到当天的中午,蓝死是主治.我和金奴雄帮忙,三个人全累得身子都发软了,才算告了个段落,蓝兄又在后来给大哥灌下半瓶‘九环液’。当时大伙全以为没有问题了,但是,哪知过了一天之后大哥却仍然昏迷未醒……”
  孱弱的笑笑,十紫千豪道:“因此,你们就以为我……再也醒不过来了?”
  苦涩的咧咧嘴,左丹道:“我们都慌成一团,大家也全手足无措地吓糊涂了,后来,蓝兄又给大哥灌下了半瓶‘九环液’,再重新将所有伤处的药全给你换过,当时,他沉着脸说,如若大哥在三天内苏醒便可有数,过了三天若仍旧晕迷,只怕我们就得为大哥准备后事了……”
  紫千豪低沉的道:“真危险……是么?”
  左丹舐舐嘴唇,有些寒心的道:“可不是?大家闻言之下,当场全见了泪,甚至连刚刚赶回,征农未脱的苟二爷也红了眼睛,我还是第一遭见他那等悲痛模样,蓝兄的医本可确是好,大哥,你竟醒过来了,弟兄们日夜轮班守候,一哪一个也都祷破了嘴,望穿了眼啊……”
  感动的闭上了眼紫千豪的鼻翘儿在不停窈动,两颊的肌肉也在微微抽搐,他有满腔的温暖,一心的恬适,全意的亲切……这些血淋淋的兄弟情,赤裸裸的手足义,又是如何薄云顶天,令人刻骨接心!
  良久……
  他带着轻微的唏嘘道:“苟图昌……他们回来了?”
  左丹颔首道:“是的,就在大哥晕他的第二天中午便带着人赶了回来,二爷回来一听说大哥受伤躺下了,连一口气也不歇便匆匆赶来探视……”
  轻轻的,紫千豪道:“他们……战果如何,”
  左丹的神色立即又振奋起来他愉快的道:“银坝子做梦也想不到在他们大举进犯本帮之下,我们尚能派出这一支奇兵去突击他们,苟二爷及一千兄弟抵达的时候已是拂晓辰光了,银坝子的人们还在梦乡唱戏呢,当下他们一号声令,火箭加着手斧,飞刀掺着翻山爪一起投了上去,步卒与铁骑一起猛冲,杀得银坝子那边鸡飞狗跳,一片狼狈少他们在睡眠惺松里仓猝应战,哪里还抢得了便宜?甫一接刃,便被苟二爷他们干得人仰马翻,溃不成军,二爷他们也真狠,一面快斩快杀一边放火拆屋,不到两个时辰,银坝子已然变成一片焦土瓦砾,寸草不留!”
  高兴的笑着,左丹续道:“太阳升起来后,二爷他们清点银坝子遗尸,竟在六百五十多具以上,伤的也有七十来个,四处还冒着青烟,苟二爷把那七十来个带伤的混帐全废了……
  据二爷回来说,一夜的激战,对方似乎没有什么好手出来抵挡,除了莫玉这老巫婆之外,只有一个姓车的大爷,其他,算得上的也仅是几个二爷三爷四爷之流的角色而已,我们去的弟兄只伤亡了三百来人,大头领中,毛和尚公孙寿伤了腿,二爷自己在胸前被挂了一块肉,别的全没事,可惜的却是让莫玉那老巫婆逃掉了,只抓着她的兄长‘仙鹤’莫奇、姓车的那个大爷亦被伍桐和罕明两个人摆乎,听说连脑袋都带了回来……”
  紫千豪暗哑的道:“莫奇被……擒回了么?”
  左丹笑道:“早关在山上大牢里了。”
  喘了口气,紫千豪沉沉的道:“他的伤……大约还未曾痊愈吧?”
  摇摇头,左丹道:“还没有,大哥上次与他较斗时给他的那几下子实在够火候,老家伙不要说伤尚未好,就连爬也爬不来,苟二爷他们冲进老家伙的房里逮他的时候。他桌上摆着的一碗汤药正在冒热气呢……”
  悠悠地,紫千豪道:“莫玉……她难道不理会她兄长的死活……独自一个人逃命去了?”
  左丹露出一股鄙夷之色道:“是的,苟二爷和白辫子洪超合力干她,二爷胸前的伤就是莫玉赏的,但莫玉也吃苟二爷在左肩上来了一锥,莫玉眼见大势已去,虚晃几招之后便提着她那个破圈子逃之夭夭了……苟二爷说,这老怪物跑起来实在太快,连追都追不上,一下子便没影子了……”
  紫千豪闻言之下,忍不住莞尔道:“白眼婆这一次可失算了……左丹,二爷他们没有碰上‘红袍七尊’中的人物吧?……他们还有一个曹少成留在那里……”
  左丹笑道:“没有碰上,这也真是幸运,一定是那个姓曹的为了他几个拜把兄弟之死赶回窝里报仇去了,假如他那晚还留在银坝子里,只怕场面便不会这么容易解决,有得热闹的了……”
  沉默了一会,紫千豪的目光凝注在左丹的面孔上,他努力微笑着,用一种低沉有力的声音道:“左丹,你们……击败了青城派的玄云三子,黑流队……及银坝子的人……难道就全没有损失么?”
  愣了愣,左丹形色微微凄黯的道:“大哥……呃,我们没有什么损失……”
  怆然一笑,紫千豪道:“你的声态已经告诉了我很多……没有关系……左丹,你说吧,我还受得了……”
  迟疑了片刻,左丹苍白着脸道:“真的,大哥,真的我们这边损伤很小……”
  凝注着他,紫千豪语声细小却如冷冰:“左丹……我想,不用我说……你,你也该知道欺蒙龙头帮主该当何罪吧!”
  吞了口唾液,左丹万分无奈的哑着声道:“大哥,我说,你可千万急不得,愁不得啊……一般弟兄伤亡有五六百人,苏家兄弟里的苏言挂了重彩。此外,祁老六……他瞎了一只右眼!”
  “什么?祁老六他——”紫千豪剧烈的痉挛了一阵,牙齿顿时深深陷入下唇之内!
  左丹神情大变,他又惊又慌的急川道:“大哥,大哥,你你你……你怎么了?”
  闭上眼,好一阵以后紫千豪才勉强平静下来,他喘息着,悲痛的道:“那只眼……还治得好不?”
  左丹黯然道:“治不好了,是被青城山玄云三子之首’大真子’波虚老道的剑尖挑出来的,波虚老道自己也被祁老六戳了一‘分水刺’,便那一刺是扎在腿上,并不很重,他们眼见黑流队的人马仓惶败退。‘金钩眉’屠松不再力撑之下乃匆匆逸走,我与蓝扬善兄、金奴雄三人拚命追赶亦未追上……”
  双目中显露的光芒是煞厉而又残忍的,紫千豪切着齿,一个字一个字迸自唇缝:“玄云三子……好,你们干得好……我不会忘记祁老六……这只眼的……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找回来!”
  左丹也痛恨的道:“大哥,我们也忘不了……”
  长叹一声,紫千豪又颓然道:“苏言……可有生命之危?”
  左丹低沉的道:“已救回来了,但是,只怕需要养息一段长日子……”
  轻微的摇摇头,紫千豪伤感的道:“苏家四兄弟……可算为孤竹帮鞠躬尽瘁了……在玉马堡,他们已折了两人……如今又是一个重伤……”
  徐徐地,他又道:“尽一切力量治他,……左丹……尽一切力量……”
  左丹忙道:“大哥放心,会照大哥吩咐去做的……”
  沉寂了好一会紫千豪正想开口再说什么,房间的门儿已被悄然推开,嗯,“青疤毒锥”
  苟图昌、“二头陀”蓝扬善两个蹑着足进来。
  蓝扬善胖脸上是一片忧戚,他轻声问榻前的左丹:“左老弟,紫当家的还没醒过来?”
  于是,不待左丹回答,紫千豪已微弱的应道:“蓝兄,有劳你了…”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47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二十二章 养身心 黑翼凌山
 

  一听到紫千豪的语声,蓝扬善的反应最初是征愕的,紧跟着便由发自内心的激奋与欢欣淹没了他,一个箭步跃到榻前,这位二头陀的满脸肥肉全因过度的喜悦而在不可抑止的颤动着,他奇形的大瞪着眼盯在紫千豪的面容上,那表情既像哭又像笑:“咱的乖乖,咱的心头肉,你可醒过来了……当家的,你真叫急死咱了……如若你这一下子有了什么长短,便是贵帮的弟兄不埋怨咱,咱也没有脸再见人啦……皇天保佑啊,当家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紫千豪轻轻的道:“蓝兄,全亏了你……”
  双手急摇,蓝扬善又回沫横飞的道:“可千万别这样说,可千万别这样,有道是‘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当家的显然命不该绝,咱只不过是凑合着照述施法,算不上什么,算不上什么,老天爷,只要当家的留住了命,咱就放下心头这块大石了,你这条命也实在是险,差一点就成了阎老二的啦……”
  紫千豪谈涩的笑了,目光移注到默立一侧的苟图昌身上,这位率众袭卷银坝子的好汉虽然已经回来了一两天了,但神色之中依旧有其掩饰不住的疲乏和忧郁,而如今虽然消散了,但疲乏却仍留存在眉宇之间,看到紫千豪在望他,苟图昌踏前了两步,微微躬身,嗓子却变得哑苍苍的:“老大……这两天来,可把我们都急煞了……”
  双眸深处有一股热泪在汹涌,而这股热泪又那么快的传到了苟图昌心底,紫千豪低徐的道:“我很好……图昌,却辛苦你了……”
  咧唇一笑,苟图昌诚挚的道:“我与弟兄们只是尽到了自己的本份,但老大你,却已超越了本身的负荷太多太多,老大,比起你来,孤竹帮上上下下都差得太远……”
  叹了口气,紫千豪摇头道:“争战的结果,总是令人痛苦的……无论这痛苦的实质置放在哪一边,哪一个人身上……”
  苟图昌的唇角痉挛了一下,他的脸色也有些晦黯,半晌,他忧戚的道:“老大,此次血战的损伤,你大约已经知道了?”
  微微颔首,紫千豪道:“左丹……告诉我了……”
  说着,他目注苟图昌,又道:“你也负了伤?”
  强颜一笑,苟图昌道:“还好,过一段日子就会痊愈,不碍什么事……”
  紫千豪苍白而憔悴的俊俏面庞上掠过一抹无可言喻的凄凉,在夕阳的余晖映照之下,那抹凄凉看上去是如此的深刻而悠寂,它像是已经成了实在的东西,附在脸上,嵌于心底……
  轻叹一声,旁边的蓝扬善忙道:“紫当家,呃,祁老六兄的那只眼,瞎虽然是瞎了,却不至于有生命之险;只要好生养息,只待伤口收了,便没有问题啦……”
  悠然低吁,紫千豪沉沉的道:“但……那只眼却永远也找不回来了……蓝兄,老六他,他在精神上支持得住这个打击么?”
  用力点头,蓝扬善肯定的道:“能!当家的,天下真正的硬汉并不多,却好似全聚集在孤竹帮似的,当家的,祁老六伤了眼后,仍然指挥若定,调度不紊,且他本身更亲自参与追杀敌人,干戈结束,他甚至连药全不敷,就急着要来探视当家的伤情,咱与资帮一干兄弟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按了下来,这两天,他还一再吵着要起床,天天闹着非到当家的这里请安不可,形态上没有一点颓丧泄气的样子,咱真叫服了,当家的,祁老六确是一条好汉,扮龙是龙,扮虎像虎……”
  苟图昌也插口道:“老六的个性便是如此,自来便不把既成的事实摆在心上,他重视的是:如何在受到了伤害后索回代价!”
  眯眯眼,蓝扬善又道:“说的是,咱们这位老兄昨天晚上竟吵着要喝酒,咱说破了嘴皮子才好不容易劝住了他,换了别人受到这半残之伤,只怕早就窝囊得不愿见人了,他却有说有笑,蒙着眼罩打哈哈,咱为了顺他的心,净挑好听的话劝着他,他却一瞪剩下的那只眼,气吼吼的顶咱:‘蓝胖子,他妈的怎么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你当老子真把这只驴眼捧在心里么?妈的,你别看错了人,老子岂是那种患得患失的角色?放心,老子比谁都明白,老子知道便是哭闹叫喊得翻了天这只招子也变不回来了,再怎么悲痛也依然是个独眼龙,所以,老子根本开磊得很,老子想的,只是怎生把玄云三子的六只狗眼给剜出来,蓝胖子,仅是如此而已!”当家的,你听听,这是多么豪气的论调?他想得开,看得透,体说别个,咱与他相较之下,可就差得太远了……”
  紫千豪低徐的道:“老六是行……这笔债,我们会讨回的……”
  苟图昌紧接着道:“老大,每一笔!”
  疲乏的一笑,紫千豪道:“是的,每一笔……”
  搓搓手,蓝扬善道:“当家的伤后虚弱,不宜多言,咱看,还是先让当家的休息一会;咱们明天再来吧,如何?”
  苟图昌道:“也好,稍停金奴雄便来与左丹换班……”
  笑笑,左丹道:“没有关系,我连不觉得累!”
  他们正要向紫千豪辞出,紫千豪已忽然问到:“图昌……长孙……他?……”
  呆了一呆,苟图昌的目光哀凉、喉核上下移动着,沉痛的道:“已经葬于山后……老大,长孙会瞑目于九泉的……”
  微微闭上了眼,紫千豪悠悠的道:“天下……真是没有不散的筵席?……”
  恐怕再引起紫千豪更多的伤感与悲楚,苟图昌连忙强装笑颜,迅速的道:“其他几位大头领级的弟兄伤势却十分乐观,老大,他们都会很快痊愈的,用不了多久,你将又可以看见一条条像枯牛似的强健身体件……孤竹帮的汉子全是铁铸的,千锤百炼……
  蓝扬善知道苟图昌心中的意思,他也笑呵呵的道:“说得是,你看那大狗熊似的金奴雄吧,身上零零碎碎也挂了不少彩,但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浑身包缠着白布到处死跑,公孙寿老兄也能哼小调了,摸着胸口的伤势还能来两段簧腔,贝羽贝老弟也敢请喝得下稀粥啦,不但气色润朗得多,讲起话来,也不似前些日那般阴阳怪气的了,还有罕明罕老弟,他每顿饭竟能吞下十七个大馒头,我的老天爷,咱就算没有像他那样带着伤怕也吃不了那么多,苟老兄说得对,这确是些铁铸的汉子……”
  低沉的,紫千豪道:“这场仗打下来……我们的元气真伤得太大了……”
  苟图昌忙道:“但是,老大,银坝子和黑流队方面却输得更惨,他们几乎连根也叫我们给刨了……”
  干涩的笑笑,紫千豪道:“兵战凶危,这句话说的实在是不错……”
  他的目光中含蕴着一股特异的落寞与空茫的意味,好一阵子,才又长长的吁了口气,微弱的道:“图景,记得要尽力照拂受伤的弟兄们……我不希望再听到他们当中有哪一个不治死亡……图昌,弟兄们本是连心连命……”
  用力点着头,苟图昌沉缓的道:“老大,你放心,我会依你的吩咐去做的……”
  紫千豪又对蓝扬善道:“蓝兄……麻烦你也多费点神了……”
  “应该的,这算得上什么麻烦?”
  于是,苟图昌轻轻扯了扯蓝扬善的衣角,二人与紫千豪又笑谈了几句后便一起转身出去了,左丹走上来为他的龙头帮主掖紧了被褥,再小心翼翼的垫高了靠枕,然后,他低笑着道:“好些了么,大哥?”
  闭上眼,紫千豪平静的道:“肉体上的痛楚我可以忍受,左丹,难过的是心里……”
  左丹明白紫千豪指的是那些再也不能复生的弟兄们,他摇摇头,戚然道:“大哥,我晓得,但大哥你的身子却更要紧……”
  没有再说什么,空中笼罩着一片沉寂,而这片沉寂融合在已经暗淡下去的夕阳光辉里,轻轻的,凄蓝色的烟露自窗外的群山慢郁中飘人,迷迷蒙蒙的,虚虚幻幻的,这些迷蒙,这些虚幻,不仅浮沉在屋间里,也浮沉在他们两人的冥思内了……
  隔着那场血战已经有十四天。
  如今,紫千豪可以搀扶着慢慢的去庭院中散步,偶尔也到傲节山的幽径小林中走走,但是,却不能走得太远,走得太紧,他的身体离着完全恢复还有一大段时间,现在他能移动已颇使蓝扬善及其他的一干大夫们觉得惊异了,换了别个,只怕尚仍需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呢……
  深秋的气息实在太过萧瑟,做节山上更是一片苍淡,树枝子大多枯萎了;叶儿也干黄着轻轻飘落,在清晨与傍晚,都会有一层薄蒙蒙的烟露浮动,迷漾在遥远的峰岭,左近的坡脊,以及天与地的空间,时时有金风吹拂,十分爽利,但都嫌冷了些儿,一早一春,更似钻袭人们的骨缝子里,而山上山下的长青林便哗啦哗啦的摇摆着,宛如在低语,在埋怨。
  这是朝食后的时间里。
  今天有阳光,不太强,甚且弱了些,但总比阴霾天好一点,阳光的颜色是金灿灿的,看在人眼里,洒在人身上,有着一种软绵绵、痒酥酥的感觉,暂时会令处在阳光温暖中的人们忘掉了当阳光消失后的灰黯与寒酷。
  紫千豪舒适的坐在一张宽大厚垫的黄藤圈椅上,他双腿伸展,下身盖着一条洁白而四周镶着金丝边的毛毡,椅边摆着一只矮脚雕花黑漆小几,见面上置有彻好香茗的羊脂玉杯,两碟芝麻桂花糕,一只白瓷蓝花的碗,碗中盛满着冰糖莲子粥,紫千豪正微闭着一双眼,任由阳光轻柔的映照在他的身上,他的神色,安详平静得就像已然睡熟了一样……
  那位庞然大物,雄伟的似是一座小山般的“六甲神”金奴雄也坐在旁边的一只小石鼓上打吨,一颗巨大的脑袋上下有致的点仰着,他那只卷起袖管,黑毛茸茸的粗臂环抱胸前,看上去,他用臂捂心,而心里,正在做一个甜甜的梦呢……
  一切都是和熙的,宁静的,宛如大地也在这柔柔的气氛下懒散的休息着了,而这时,一阵脚步声却沙沙的,微微有些地急促的响了过来。
  别看金奴雄模样儿生得粗鲁,反应却相当迅速,脚步声甫始传至,他已惊然惊醒,“霍”的站起身来,瞪大两只牛眼望向来路,嗯,在他们坐着的地方,那条延伸向一片竹林的白石小道上,苟图昌正匆匆行进,苟图昌的后面,还跟着一名帮里的头领。
  要是别人,金奴雄早就上去拦驾了,但是苟图昌是孤竹帮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金奴雄虽然担心自己的帮主的安宁受到打扰,他也不敢贸然相阻,何况,他知道苟图昌匆促而来,没有要事他也不会这般莽撞。
  于是金奴雄蹑足走上前去,压着嗓门道:“二爷,有事么!”
  点点头,苟图昌也低声道:“老大睡着了?”
  金奴推回头朝圈椅上闭着眼的紫千豪看了看,道:“大概刚刚睡着——”
  他的话尚未讲完,后面的紫千豪己微微撑开眼皮,淡淡一笑道:“图昌到这边来。”
  答应一声,苟图昌快步来到紫千豪身边,他笑了笑,道:“抱歉搅扰了老大的清静,因为有一件事情我实在不能作主,所以特来请示老大的意思……”
  紫千豪低沉的道:“你说。”
  微微俯下身子,苟图昌轻声道:“方才,‘黑翼门’掌门人房铁孤忽然来到山下,而且还是由本帮驻守‘武田埠’和昌米栈那边的弟兄带引前来的,他说他与老大你约好在‘武田埠’我们开设的那家米栈相见,但老大你却失约了,后来他才听到本帮与银坝子和黑流队火拼的消息,是而他放心不下,匆匆赶来探视老大你……”
  双目中有一抹含着笑意的光彩,紫千豪道:“他人呢?”
  朝后一指,苟图昌道:“我们已请他过了大吊桥,现在正于‘不屈堂’相款。”
  紫千豪道:“那么,请他来这里,并告诉他我不能远接的原因。”
  迟疑了一下,苟图昌道:“老大,你身体尚未康复,可以见客么?”
  笑了笑,紫千豪道:“当然可以,房铁孤是一位有血性,有肝胆的朋友,虽然我与他只有一面之雅,但是,我们神交已经很久了,图昌,我十分欣赏这个人。”
  苟图昌颔首道:“那么,我这就去请他前来。”
  说罢,苟图昌对他身后那名跟来的“太阿镇”弟兄摇摇手,那个孤竹帮派驻在“太阿镇”的头领急着向紫千豪单膝点地行了个礼,然后,随在苟图昌身后匆匆去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于竹林之内,金奴雄舐了舐他那两片肥厚而植红的嘴唇,转头向紫千豪道:“大哥,你,呢,是什么时候认识房铁孤的?怎的我在以前就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紫千豪平静的道:“就在上次我单身匹马赴银坝子约斗的半路上,奴雄,他和你一样,是条豪迈而又磊落的汉子!”
  轻轻两句,把个金奴雄捧上了半边天,他喜得咧开了大嘴,晕陶陶的搓着手,笑呵呵的道:“真的?大哥,我开始有些喜欢他了……”
  紫千豪将盖在下身的薄毯往上扯了扯,又道:“奴雄,做一个人,外表并不关系着一切,主要还在于内蕴的美,这种美,在女子来说是节操,在男子来说,便是德行了,德行也分许多项,我们在江湖上混,讲究只有两个字,‘仁’和‘义’,奴雄,我知道你脑子里装满了这两个字的意义,所以,你也是我最疼爱的弟兄之一……”
  连连点头,金奴雄高兴得全身的汗毛都慰贴透了,他鲁直的道:“我烧得大哥对我好,大哥,我这条命早就是你的了,水里火里,只要大哥交待一句,我抱着头就往上冲,连眉毛也不会皱一下,我太笨,不明白很深的道理,但是,我想,我只要知道一点也就够了,这一点很简单,跟大哥走,听大哥的话,包管错不了,包管差不了……”
  温和的一笑,紫千豪道:“奴雄,你是个好弟兄……”
  金奴雄有些忸怩的涨红了脸,怪不好意思的道:“是大哥待我好……”
  微倒过身,紫千豪拿起小几上的玉杯轻轻蹑了一口香茗,他吁了口气,目光又投在金奴雄脸上,半晌,笑着道:“奴雄,听洪超说,上次他们给你买了一房妾待你没有要,晚上从卧室跑出来在厅分的地板上睡了一宿,是么?”
  一张猩猩似的黑脸,顿时更染成了朱红,金奴雄窘迫十分,连说话也有些结结巴巴的了:“大哥……这……这……这都是白辫子洪超和毛和尚公孙寿两个……来作弄我……我推托不要,他们硬朝我房里送……贝羽这小子更在后面兴风作浪出歪点子……人家叫他‘玉郎狠心’真是没有叫错……”
  有趣的笑笑,紫千豪低低的道:“他们是为了替你解除寂寞,奴雄,你这年纪,是该有个女人侍候的时候了,三十多了吧?”
  大大地摇着他那颗巨头,金奴雄道:“大哥,我虽然已经有三十三岁了,但我却不知道女人到底有什么好,我一直没有女人侍候,还不是照样过来了,也没有少块肉缺条筋,身子还比他们来得壮实,和那女的在一起倒使我坐立不安,像背上帖了把火烙铁,怎么做怎么不带劲,连手脚全不知朝哪里放了……”
  靠上了圈椅,紫千豪忍住笑道:“再过一段时间,奴雄,或者你会感到需要的,老实说,我并不反对弟兄们有女人,只要他们得到女人的方法用得正当,不以邪恶手段去逼迫要挟人家,或以金银相聘,或以情感相求,都可以,男人总不能完全离开女人而独自生活的,无论在肉体上与精神上全一样……”
  咧咧嘴,金奴雄呐呐的道:“但是……大哥你呢?你怎么也不找几个女的来侍候侍候你?按说,大哥的年纪也到了啊……”
  紫千豪略一沉吟,无奈的道:“大约,我和你都不知道女人的可爱处在哪里吧?倘若知道了,我们必不会打单打到现在的,是么?”
  露齿笑着,金奴雄憨鲁的道:“大哥,我嘛,也许可以说还有很多事搞不明白,但大哥你,却什么都懂得深,看得广,你一定早就晓得女人的妙处在哪里了,只是你不愿随随便便找个女人罢了,你眼界高啊……”
  “嗤”了一声,紫千豪笑骂道:“胡说……”
  这时,一阵步履声响传了过来,紫千豪与金奴雄侧首望去,竹林前的白石小道上,苟图昌已和那位大名鼎鼎的“黑翼门”魁首“双钹擒魂”房铁孤并肩行进了。
  吃力的,紫千豪强行自圈椅中站起,金奴雄急忙上前扶住了他,同时,房铁孤也一个箭步抢了上来,硬按着紫千豪坐回椅上,边大笑道:“紫少兄,你这一客气可就见外了。快坐下,坐下,你我之间还讲究那一套繁文褥节做什?没有来得及赶上贵山为少兄略效锦力,已觉大大有亏,又如何能厚颜承当少兄如此重礼?”
  坐回椅上,紫千豪有些细微的喘息,他握着房铁孤的一双大手,笑道:“创伤在身,虚脱至甚,而未能迎出山下,更疏忽了与房兄之约,累及房兄久候,实在心中不安……”
  房铁孤忙道:“什么话!体说是少兄你发生了如此重大变故,便是没有此事,我姓房的也不会为了这一点芝麻绿豆的小差他记怀于心,少兄,你我交以道义,结以坦诚,还有什么不能包含,不能置之的呢?”
  紫千豪低沉的道:“本来早就想派人前往‘武田埠’迎接房兄莅临寒山一游,但我重伤未愈,连下榻移动都感困难,再者本帮新遭大变,满目疮度,急需整顿善后,可以说到处都是一片离乱破碎,因而便将此事耽搁下来,房兄一定等待得心焦如焚了?”
  哈哈一笑,房铁孤道:“急当然是急,但却也不至于到了‘心焦如焚’的地步,少兄,你也用不着耿耿于怀就是了,我还忘了恭贺少兄你及贵帮一干哥们打了场辉煌的大胜仗呢,不简单,真不简单!”
  吁了口气,紫千豪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侥幸而已……”
  房铁孤一拍手,道:“侥幸?少兄啊,你也太客谦了,你们以一帮之力,搏杀敌人双倍之众,以十数好手应对敌人数十好手,尤其在银坝子与黑流队的阴诡计谋下,少兄,先是你,一个人就击杀了‘仙鹤’莫奇,‘白眼婆’莫玉,另加九名大爷,接着又斩除了黑流队的二当家‘三手金叉’襄超凡,帮凶‘婴臾’吴宇,更连那不可一世的‘南剑’关心玉也废了一半,这份气魄,这份功力,天下几个人有,少兄,你还说是侥幸?那你不侥幸的话,只怕整个黑白武林道都要被你们搞得天翻地覆了!”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房兄怎的知道得如此清楚?”
  房铁抓得意的道:“江湖传言,捷如风汛,瞬时便能扬遍天下,或绘形绘影,或渲染夸大,但却八九离不了十,况且,贵帮驻守在‘武田埠’的兄弟们亦已得到有关此战的快马通告,由他们那里,我自然就知道得更为详细了,老实说,少兄,这些天来,你身先士卒,率领你的一千手下浴血苦战所获致的丰硕成果与光荣声威,真是令我又敬又钦,自感老耄落伍了呢……”
  紫千豪诚挚的道:“房兄谬誉过甚,却使我好生汗颜,而房兄正当壮年有为之际,又怎能称老耄是呢?房兄!谁也知道‘黑翼门’的雄风盛多,谁也晓得你‘双钹擒魂’的英武豪迈,客谦的不是在下我,倒是房兄你了……”
  豁然大笑着,房铁孤道:“紫少兄与你相交,直令我真个恨晚,若非你重伤未愈,此刻便要硬拦着你连干百杯!”
  紫千豪道:“只待伤愈,房兄,包管奉陪便是了。”
  “好!”房铁孤喝了一声,面色却又倏然沉了下来,他目光炯亮如炬的凝视着紫千豪半晌,他道:“紫少兄,这一场热闹我未及赶上,可说是打心眼里遗憾,下一次,也就是你准备索债的时候,我‘黑翼门’自房某人以下定然倾力以赴,尽革效劳,说什么也为你捞个够本!”
  房铁孤的神态里,眼眸中,口气内,紫千豪知道他说这话时心里的恳切与诚意,这不是口头上的客套,更不是场面上的虚言,他是真心要这么做,一丁点也不虚假!
  双手抱拳,紫千豪郑重的道:“这里,我先谢过房兄了。”
  一探手,房铁孤道:“古人有两句话,道是‘土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我们在江湖上闯,武林里混的,对那前一句更是来得讲究,紫少兄,人与人相交,主要全在一个‘缘’字,有些人彼此认识了几十年,却连一句心腹话都未曾说过,根本交不出个名堂来,有些人,却在一眼之下便誓死结心一生,当然,这其中的演进仍须用时日去磨确与推敲,但大目标却是错不了的——这一眼之下便能看透可以结交一辈子朋友的大目标,是么?就宛如在看一只水晶瓶一样,清楚而又透明?”
  点着头,紫千豪含笑道:“我完全同意……”
  房铁孤看着紫千豪又道:“紫少兄,你身上的伤,全是一笔笔的债,你用血放出长本,自当用血收回抵债,不只你及你的弟兄们会去追索,我,也同样要找那些人算帐,我对你的许诺,就当做我们这第二次见面的见面礼吧。”
  紫千豪笑道:“好重的礼啊……”
  说着,他忽然“啊”了一声,忙道:“奴雄,你就让我们的贵宾这么站着?”
  金奴雄闻言之下,急忙端着原先他自己所坐的那张石鼓到房铁孤身边,一面歉疚的道:
  “对不起,房掌门,只顾听尊驾与大哥谈话,连个坐处也忘了摆,还请尊驾包涵则个……”
  房铁孤连道不敢,他又回首让座道:“苟二爷,还是请你落坐,我一向站惯了。”
  哈哈一笑,苟图昌一再谦让,推拉了片刻,仍是由房铁孤坐下了,这时,紫千豪才笑道:“房兄远来是客,哪有要远客罚站的道理?房兄,我们自己人无庸客套,让他们站着好了。”
  搓搓手,房铁孤嘴角动了动,又笑了几声,他用手背无意识的袜过面颊,放低了声音道:“紫少兄,我……我月前所托少兄的那件事,尚请少兄斟酌一下看看,指明一条路给我,从哪方面进行比较妥当……”
  紫千豪平静的道:“房兄所指,可是要我效力协助寻找令媛的那件事?”
  有些尴尬的咧咧嘴,房铁孤道:“不错,正是此事……”
  吁了口气,紫千豪道:“房兄可以释怀了,令媛,我已经替你寻到。”
  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房铁孤愣愣的看着紫千豪,好一阵子,他才疑惑的道:
  “你是说,少兄,你已找着那贱人了?”
  紫千豪低沉的道:“是的,已经找到她了。”
  用力甩了甩头,房铁孤又惊异的道:“但……但少兄你一直没有空下来过呀,一场接着一场的干戈全占住了你的时间,甚至更占住了你所有手下人的时间,少兄,你是怎么找着她的?我费了好久的功夫,却连这贱人的影子也没探着……”
  含蓄的一笑,紫千豪道:“说起来,这全是一次巧合,令人难以相信的巧合,而天下之事,便往往就有这么奇妙的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就是如此了,在当时,我确没有余暇分出来去专程寻找令媛,那时我已受了伤,但也就因为受了伤,才未曾白耗费什么力气便完成了房兄所嘱之事……”
  说着,紫千豪便简单明了的将他在受伤之后退着“二头陀”蓝扬善的经过与蓝扬善负他回去治伤的情形讲了一遍,他又说出如何在那山洞中见着了房铁孤的女儿房燕,以及知悉了房燕底蕴的一切,然后,他深沉的一笑,继续接下去说道:“据我的观察,令媛是一个天真而纯洁的好孩子,虽然略嫌鲁莽与大胆了一点,但却也不至于罪不可赦,那姓季的年轻人看上去也相当忠厚老成,并没有一般像他那种年纪的人所惯有的浮华轻薄之感,最难得的是他们发乎情,止乎礼的清白节操,到今天,他们虽然在一起相处颇久,却依旧保持着未婚男女的规矩,这一点,更属难能可贵,令媛活泼秀丽,端庄拥雅,姓李的那一位诚恳笃实,刻苦耐劳,确是十分匹配的一对,怪就怪在当初他们走错了一步,撩起了房兄的肝火……”
  双眼怒瞪,两拳紧握,房铁孤挫着牙道:“好贱人,好季杯南,你们这两个下流无耻的东西,看我将用什么手段来惩罚你们……还有那姓蓝的棒老二,我同样也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紫千豪一看对方的反应大大不佳,带着冒烟的怒火与切齿的痛恨,看情形相当不好囵转,由房铁孤目前的形态看来,也前明白他对这件事是如何的耿耿于心,如何的愤怒气恼了……
  平静的一笑,紫千豪低声道:“房兄且清息怒,此事可以慢慢商量,从长计议……”
  在这片刻前后,房铁孤脸上的笑容已经全然消失,他的面色铁青硬板,有如罩上一层严霜,冷冷的,他道:“紫少兄,这对狗男女及那蓝扬善如今所在之处尚乞即时详加赐告,我马上起程前往,无论是我的面子,是黑翼门的声誉,老祖宗的家规,天下的礼教,人间的伦常,都将要切切实实的整一整了!”
  紫千豪沉默了一下,道:“房兄,我方才已然相告,令媛及那位姓季的朋友都知情识礼,未逾大规,蓝扬善更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友……”
  摇摇头,而房铁孤摇头的动作却是坚决而又有力的,他两额的太阳穴“卜”“卜”跳动着,狠狠的道:“我是房燕这贱人的亲爹,我生她养她教她育她二十余年,父女亲情加上骨肉血缘,她以什么来报答我?她以偕人私奔停礼教来报答我,季杯南是我手下一名小小管事,平素我待他如子如弟,时时维护,事事提携,他也用什么来报答我?用诱我独女,坏我门规来报答我!而那蓝扬善更是可恶,他竟知情不报,包庇这对混帐与我为难,此罪可恕孰不可想?
  三个人一样的龌龊,一样的下作,也一样的该杀!”
  用手操揉面颊,紫千豪淡然的道:“房兄准备如何对付他们三位?”
  重重一哼,房铁孤道:“我早替房燕与秀怀南这两个混帐定下了罪惩,房燕以白绫缢死,季怀南斩首,尸体曝晒十日,现在,又加上蓝扬善这老小子,这老小子,也得砍他的头!”
  柔和的,紫千豪道:“这些惩罪,你都决定了么?”
  点点头,房铁孤冷森的道:“决定了。”
  抿抿嘴,紫千豪又道:“不嫌重了一点?”
  看了看紫千豪,房铁孤没有表情的道:“老实说,紫少兄,我还觉得太轻了些,没有将他们一个个凌迟处死,已是过分便宜了他们!”
  深沉的一笑,紫千豪道:“但是,我的看法却并非如此。”
  尽量压制住心头的不悦,房铁孤生硬的道:“紫少兄,你的意思是?”
  紫千豪仰头望望天空,徐缓的道:“承蒙房兄抬爱,又受房兄推重,我与房兄可说是一见如故,缘份早走,房兄的心意,我不但不应阻挠,更需倾力顾助才是,不过,唯其如此,我视房兄为知友,便该对房兄坦诚无欺,心头有话,也得照说才对,不能眼看房兄行事错误而隐瞒不谏……”
  征了征,房铁孤面色略见缓和,他低沉的道:“少兄高见,尚清明示,也让房某斟酌斟酌……”
  紫千豪微微一笑,拂了拂衣袖,双目中的光芒澄激而柔润,看着他的眼睛,令人心头有气也会削减三分,于是,他和熙的道:“不敢,我这拙见,说出来之后,房兄如若觉得尚有道理,便请再做考虑,否则,亦万祈勿动心火……”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48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二十三章 解旧怨 惺惺相惜
 

  紫千豪说得这般温惋与客气,倒反使房铁孤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干笑两声,忙道:“言重了,紫少兄.你也太言重了。”
  笑了笑,紫千豪道:“按说,令媛与那位季朋友所发生之事,乃是房兄的家务事,家务事便得关起门来理论,外人根本就不能插嘴也插不上嘴,在这里,我不惴冒昧,大胆直陈.
  也全看在房兄待我甚厚的面子上,要不,我也不敢这么放肆和荒唐了……”
  房铁孤的老脸不禁暗暗一热,他打了个哈哈,连声道:“紫少兄休要见外,我甚愿恭聆少兄对此事的高见,只要少兄说出来,行得通的,我房某人定然相从……”
  舒适的靠在圈椅的椅背上.紫千豪以一种平缓而悠沉的语声开始了他的谈话:“房兄,在我讲到要点之前。首先,我要向房兄述说一个道理,一个观念。也是一个对人间伦常的另方面看法,房兄,自古以来,男女相悦这件事便是脉络相传,永恒不变的,在我们生活的人世上必得有男有女,有阴有阳,互辅互合才能绵延相接,生息不断,换句话说,男女之间发生情爱,进而结为夫妇,也就是顺天成理的事了……”
  点点头,房铁孤道:“这个当然……”
  紫千豪又接下去道:“但是,男女相悦的这件事,却并非必须要循着一定的刻板方式或祖宗传统去求取,也就是说,男女间的情爱与结合不一定非得依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譬如一个例子,就说我吧,今年我已二十六七岁了.如今我双亲俱故,族人渺茫,假使我再遇上一位同样飘泊天涯的孤身女子,我们彼此有情有意,难道说.我们就不能结合了么?如若我们必得去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又向哪里去依,哪里去寻!”
  顿了顿,他又道:“天下之大,似我同样的男女定然很多,因此,对婚姻嫁娶的看法也就有了几种相异的角度,但是,不论这角度的位置如何,却总是一个共同的目的,这目的,即使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房铁孤紧闭着嘴没有说话,双眸中原先那种固执而愤怒的火焰却已多少消敛了一些,虽然他仍旧不表示可否,但看情形.却已略略有了点儿转机,不多,慢慢的来……
  紫千豪又安详的道:“往往,父母的意见,并不能使儿女满意,父母的心思,也不一定会和儿女的心思相同,上一辈与下一辈之间到底相差了若干年代,而年老的人与年轻的人在各方面的爱好及兴趣也不大一样……儿女们有儿女们的想法,有他们私心的憧憬、希冀,也有他们向往的广阔天地,他或她既然已经投缘了,互相深爱了,那就表示他们情意融合,两心相许,也表示他们之间的真诚和挚热,这其实并没有什么罪过,为什么不成全他们呢?不撮合他们呢?父母智儿女选择的对象不敢说全是完美的,而儿女自己寻求的伴侣也必未就全是不对,儿孙自有儿孙福,房兄,又何苦替他们担上太多的心事呢?”
  静默了一会,房铁孤沉沉的道:“可是,这畜生与李怀南相偕私逃之事,却使我损足了面皮,受尽了窝囊,莫不成就这么罢了?”
  紫千豪笑着道:“这一点,当然要由家法处置,不过,只是由家法处置,而非是你黑翼门的门规,房知,错误并不是单方面造成的,你也坚持得太厉害了,对独生的女儿,除了关爱之外,还应该加上了解,可是你似乎忽略了这一点,所以,此次的事故,你不能全将责任放在他们的身上……”
  摇摇头,房铁孤不以为然的道:“紫少兄,我是那两个畜生的尊长,他们即使相悦,也不能丝毫不顾我的颜面自行作了决定,更想一逃了事,如果我就这样轻描淡写的一笔勾销,日后我尚有什么威信统驭我的手下?”
  安详的.紫千豪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房兄,我方才已经讲过,这只是上一辈与下一辈观念之间的问题,算不上什么十恶不赦之罪,既然算不上大罪,就不该得到重罚,在你来说,他们是悻违亲命,大逆不道,但在他们来说,则是争取幸福,互志连心,唯一的错误,只是操之过急,你若要罚他们,也只能罚个操之过急而已,这一条罪,总不能太过残酷吧?”
  气冲冲的,房铁孤道:“他们是私奔!”
  淡淡的,紫千豪道:“不,他们是在你逼迫之下为了终生厮守而不得已才出的下策。”
  一瞪眼,房铁孤怒道:“我是这贱人的亲父,她瞒着我与那混帐跑了,只这一点,已够她用生命赎罪!”
  低柔的,紫千豪道:“那是你逼她过甚,要拆散他们的相印之心,打碎他们的连理之梦,她不能忍受和一个怆俗的浪荡于共渡一生,更不能忍受失去了心上人的痛苦与空虚,房兄,设若你与令媛异地而处,告诉我,你会怎么做?”
  一下子将房铁孤问窘了,他像是在和谁挣扎似的弄得面红脖子粗,汗水隐隐,喘息着低吼:“我是为了这畜生的将来着想……我为她看中的那门亲事,乃是一户富有的粮绅,姓赵,赵家那孩子不是武林中人,或者稍嫌散漫了一点,但他却有万贯家财,足够这畜生享用不尽,而且只要她能好好尽心,也不难将赵家孩子的毛病改易过来……一切我全是为她打算,难道我还错了么?我这把老骨头莫不成还期望靠着女婿沾光么?哼!”
  低沉的,紫千豪道:“但你却忘了一件,房兄,令媛与那赵家粮绅之子毫无感情,毫无认识,甚至极度憎恶,你若硬把他们两个拉在一起,房兄,你自己想想,以令媛那种外柔内刚的个性,会闹出什么样的结果?你不是在凑合一场喜事,房兄,只怕你是在策演一场丧事了!”
  不待房铁孤回答,紫千豪又紧接着道:“再说,男女之间的情爱既已萌生,便难以消止,而这其中却是奇异又纯真的,他们只要永相厮守,只需彼此深爱,一切虚华富贵全已不存心上,不在眼中了,换而言之,真正的爱,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改变,可以代替,可以隐瞒的,金银、财帛、官爵、地位,全不行,因为在她们灵魂的境界里,这一切俱已包含了……”
  目注着房铁孤惶惑的双睛,紫千豪又深沉有力的道:“房兄,请听我忠告,莫将你自己独生爱女的一辈子幸福放在一个不学无术、浮滑风流的纨绔公子手上,更莫为了一时的愤怒,虚无的颜面问题而断送一对原本可以比翼双飞的好儿女,他们仍是敬你爱你的,房兄,退一步想,自然海阔天空了……”
  微微低下头去沉思,房铁孤好久没有作声,而周遭的空气虽然清新,在此刻,却宛似凝冻了,隐隐中,有一股压在人们心头上的窒闷……
  忽然——
  房铁孤抬起头来,悻悻的道:“还有那包庇这对畜生的蓝扬善!至少,我也要找他出出这口怨气!”
  和蔼的一笑,紫千豪道:“房兄,蓝扬善此人豪气干云,古道热肠,且不论他仗义收留了这一对小情侣免于冻饿之苦,便说他两度为我治伤活命,更拚死力助我帮对抗强敌的份上,我想,房兄也应看我薄面一笔带过吧?”
  大大的一愣,房铁孤呐呐的道:“他……他还帮你对付过银坝子及黑流队?”
  用力颔首,紫千豪严肃的道:“不错,而且几乎是舍命相搏!”
  呆了良久,房铁孤猛然一拍自己的脑袋,苦恼的咆哮:“我怎么好呢?怎么办好呢?”
  微微将上身前倾,紫千豪真挚的道:“房兄,你素有英雄之称,而英雄便该做成人之美之事,更需有宽阔的胸襟与仁厚的气度,而且英雄更敬重有血性,有肝胆的汉子,你恕有了令媛及季朋友,便是成全了他们,显示了你这超越常人的度量,你消解了对蓝扬善的仇恨,则表明了你惺惺相借的豪土胸怀,房兄,为什么不采取这圆满而皆大欢喜的方法来结束此事,却非要弄到两手血腥,一片凄惨不可?房兄,你就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吧!”
  黝黑而刚毅的面容上涌现着懊恨及烦闷,这位“黑翼门”的掌权人真是火透了,但是,这火气却又发不出来,完全拘束在紫千豪那层层重重的道理中,完全受制于紫千豪的颜面下,房铁孤唇嘴的肌肉在不停地抽动着,好半晌,他低吼一声,怪叫道:“罢了,罢了,紫千豪,就算我栽在你手里!”
  清朗的一笑,紫千豪再次双手抱拳,愉快的道:“房兄言重了,这里,我紫千豪敬谢赏脸,令媛大喜之日,尚请莫忘通知一声,我这大媒可也做得艰苦!”
  攀然大笑起来,房铁孤手捻短髯,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道:“到了今天,到了眼前,我才真正体会出‘魔刃鬼剑’的厉害之处,紫少兄,你可真能用话圈死人啊……”
  紫千豪平静的道:“房兄太夸誉了,我只不过是照事论事,坦陈拙见而已,猥承房兄不弃,赏赐几分薄面罢了,如若房兄坚持不允,我紫千豪任是舌上生莲。怕也济不了事……”
  眼珠一转,房铁孤呵呵笑道:“这样说来,少兄,我姓房的还差强可算得是个通情知理的人了吧?尚不能说太过混帐固执……”
  连忙欠欠身,紫千豪道:“不敢,唯此一端,房兄这朋友已可交心交命!”
  一拍手,房铁孤大声道:“好一个交心交命,紫少兄,我们就这么说了!”
  紫千豪的双瞳中闪耀着奇异的光彩,他点头道:“当然!”
  一旁,苟图昌笑道:“恭喜房掌门了,方才,真叫人暗里捏着一把冷汗……”
  房铁孤耸耸肩,道:“苟兄,其实你这把冷汗根本用不着捏,你们当家的那几把刷子你心里头比我来得更为有数,你早就晓得我终究逃不出你们当家的掌心的,无论是讲道理,说是非,论声威,较功力,我全不是对手,这好有一譬,我是孙悟空,紫少兄乃是如来佛了……”
  哈哈笑着,他又接着道:“所以,我是吃鳖吃定了,尤其在你们这一亩三分地里,有如虎山行,龙困滩,我是束手无策啊……”
  苟图昌深沉的一晒,道:“房掌门言重了……”
  忽然——
  紫千豪目光朝旁边的林绿一转,提高了声音道:“蓝老兄,你还躲在那里做什么?已经没有事了……”
  听着紫千豪招呼,房铁孤赶忙将视线投了过去,嗯,可不是么?在右边的林丛内,一位体形肥胖,细眼蒜鼻的仁兄正尴尬的走了出来,他一身黑袍,腰上系了一条红色宽边丝带,丝带上吊着一枚玉如意,那枚王如意还在晃呀晃的,看上去,令人有一种忍俊不禁的感觉。
  不错,来人正是“二头陀”蓝扬善!
  一摸自己油亮的光头,蓝扬善打着哈哈,窘迫的道:“咱说当家的,你可真会给人出彩,顺,这一下子,咱是要躲也躲不过,虽则是丑媳妇难免要见公婆面,这公婆,咱的乖乖,却也是颇不好见啊,想起来咱的头皮就不觉发麻……”
  他斜眼睨了睨正在瞪着自己的房铁孤,长长吸了口气,堆上满脸的笑容,作着揖,道:
  “不才蓝扬善,呃,红黄蓝那个蓝.发扬光大的扬,善良的善,有个匪号,人称‘二头陀’,嘿嘿在这厢向‘黑翼门’的大掌门房老兄见礼了,尚祈房老兄抬抬手……”
  他一双淡黄的眉毛微动,又忙着道:“咱是久聆房老兄的大名,久慑于房老兄的神威,若是有什么对不住你老的地方,也请房老兄看在咱一片好心,一番诚意的份上莫予罪责,唉,咱是好管闲事惯了,就有了那么个一丁二点的小纰漏,也还请多多包涵,是的,多多包涵……”
  房铁孤深深的盯着蓝扬善看着,好久,他猛然一抱拳道:“一谢阁下于陌路中照排小女,二敬你古道热肠替紫少兄治伤,三佩你舍身忘死助孤竹帮力拒外侵,前隙旧怨,我房铁孤一笔勾销,蓝兄,你是个好人!”
  受宠若惊里加上了大喜过望,蓝扬善有些飘飘欲油,晕晕沉沉起来,他急急回礼,有些手忙脚乱的道:“不敢,不敢……呃,全是些小事,全是些小事……房老兄,你恁般客气,却越发令咱心中愧疚,承担不住了。”
  豁然大笑,房铁孤道:“蓝兄不用谦怀,我房铁孤最敬的便是临危相助的好汉,威武不屈的男儿,这两条蓝兄却全占齐了,小女房燕与秀怀南之事我并不怪你,蓝兄,非但不怪你,还得感谢你撮合了他们的姻缘!”
  胖脸红得有如猪肝,蓝扬善双手乱摇,一叠声地道:“哪里,哪里,咱只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还多亏紫当家的一肩相承,房老兄你的宽宏大量,要不,咱即使有三头六臂也搞不出什么名堂来,房兄如此看得起咱,却叫咱大大的不好意思了……”
  紫千豪笑道:“二位也不用再推让了,房兄是豪迈磊落,一诸千金的英雄,蓝兄是雪中送炭,赤心热肠的好汉,可说各有胜长,平分秋色,自此一见,更如故旧,在下我已总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
  用力揉着胸口,蓝扬善也如释重负的道:“咱亦像噩梦初醒啊……”
  笑着,房铁孤又感喟的道:“老实说,若非蓝兄这般委屈求全,紫少兄如此开导劝解,我还真不答应就这么善罢甘休……现在既已决定如此,到了小女与怀南行礼之日,你二位这份重礼却少他不得……”
  紫千豪颔首道:“当然,这是一定的……”
  舐舐嘴巴,蓝扬善也笑嘻嘻的道:“虽咱只是个独脚盗,至少也得凑合一点,假如实在拿不出来,到时候只要再去做上一票买卖也就成啦……”
  众人闻言之下,俱不由哄然大笑起来,蓝扬善也陪着打了几声哈哈,他眨眨眼,无可奈何的道:“老实说,小本经营,维生不易,加上咱又不善理财,弄得几个辛苦钱,也就难得存下多少了……”
  紫千豪打趣的道:“如果有一个不知内情的人站在这里听你讲话,蓝兄,他一定以为你是在做什么正经生意呢,说得那么有板有眼,兢兢业业的……”
  颊上的肥肉一动,蓝扬善道:“谁说咱不是在做生意?只是一个有本,一个无本罢了,人家是‘君子无本,难求利’,咱却虽然无本,照样开张,君子是说不上了,好歹也混入三餐温饱,靠着这条老命赚口饭吃……”
  这位“二头陀”的言谈之中,固则诙谐调笑,半真半假,但是,却也隐隐含蕴着一股难以道出的苍凉意韵,不错,在江湖上闯,已经够得上冷酷与孤寂了,如若再于黑道中翻着刀头血为生,这等味道也就更加酸涩了,表面上,或者大杯喝酒,大口吃肉,但骨子里,却又有着多少不能尽说的苦楚与悲痛?拿着性命换饭吃,这口饭,又是如何难咽啊……
  紫千豪沉思着,他体会得出蓝扬善语中的无奈意味与辛酸情怀,在当年,他,以及他孤竹帮的弟兄们,不是也曾从这个环境里熬过来的么?如今虽算奠定了基础,积存下财富,但往昔那一段坎坷的日子紫千豪却永远不能忘怀,那个时候,孤竹帮是一片残破颓唐,一片支离零落,没有什么强大的力量,没有固定的码头,没有维护的地盘,更没有既定的生财之路,光靠着一批老弟兄们在溅血,在舍命,在残身,借以换来大家的温饱,那一粒粒的米,一碗碗的饭,全是渗着血,滴着血,吞一口,便似是吞下满肚子凄苦,咽一口,也皆像咽下无尽的愁郁,而一张张的嘴巴不能没有食物咀嚼,一个个的肚皮不能没有五谷填塞,内部积弱不振,人心涣散,外面悍敌环伺,弱肉强食,那些个日子,果真是过得悲凉……他来了,开始重振孤竹帮,开始励精图治,他用他的智慧、果毅、坚定、仁恕及铁腕手段,加上他自己的血肉和苦练成功的武技,使孤竹帮自濒亡中振兴,从溃颓里坚强,终于站了起来,挺了起来,更一步步的壮大雄厚,一天天的发扬光大,以至到了目前这种威势——独霸一方的威势,但,虽然如此紫千豪却仍然不忘旧日那些惨淡的时光,那些无告而寒伧的岁月……
  低沉的,苟图昌道:“老大,你在想什么?”
  看着苟图昌,紫千豪含蓄的一笑道:“我有一个念头,图昌,你猜猜看,你能猜出来么?”
  颖悟的点点头,苟图昌平静的道:“我想,老大,我该可以猜出……”
  以手扶额,紫千豪徐缓的道:“说说看。”
  于是,转首瞧了瞧一侧的蓝扬善,苟图昌微笑着道:“老大的意思,是否希望邀请蓝兄加盟本帮?”
  安慰的一笑,紫千豪道:“图昌,你夫知我,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
  他看着正在怔仲的蓝扬善,轻轻的道:“只是,不知蓝兄意下如何?”
  猛力甩了甩头,又使劲捏捏腮,蓝扬善呐呐的道:“当家的……你的意思,呃,你的意思是说……是说,要咱加入孤竹帮?要咱……呃,与你一道?”
  点点头,紫千豪慎重的道:“正是,蓝兄愿意么?”
  呆呆的站着,蓝扬善的两眼也发直了,好半晌,他才幕然像被谁在屁股上扎了一刀似的一跳老高,激奋异常的大叫:“愿意,愿意,当然愿意,完全愿意……”
  胖脸涨得紫红,额上的青筋也浮突起来,蓝扬善欣喜得几乎有些手舞足蹈了,他咧开大嘴呵呵直笑,好一阵才喘吁吁的道:“咱的乖乖,咱的乖乖,这一下子咱也总算找到个家了,找到个窝啦,不再像孤魂野鬼一样在外头瞎颠瞎游了……呵呵,小本经营拆啦,加进大宗买卖里了……咱成啦,咱——”
  忽然,他又安静下来,大睁着一双小眼睛愣愣的看着紫千豪,搓搓手,呐呐的道:“不过……紫当家……咱……咱这几下子三脚猫的把式有限……咱……呢,咱够得上材料么?”
  安详的一笑,紫千豪道:“蓝兄,本帮甚少邀人入盟、而加盟的条件十分简单,赤心第一,本领其次,只要加盟者能誓死效忠孤竹一帮,永志不渝,就是合格的了,关于此点,我想,我们都已看到,蓝兄,你是够得上了。”
  荣幸之极的呵呵笑着,蓝扬善喜悦异常的道:“当家的你放心,咱进入帮里,便是把这条老命搁上了,生为孤竹之人,死为孤竹之鬼,当家的,咱做得到!”
  “好!”
  紫千豪喝一声彩,又向苟图昌道:“图昌,传谕下去,今天晚上开香堂行加盟大典,任蓝扬善兄为大头领之职!”
  微微躬身,苟图昌道:“是。”
  紫千豪转朝蓝扬善道:“蓝兄委屈你了。”
  双手乱摇,蓝扬善忙道:“不委屈,不委屈,呵呵,老实说,咱对你紫当家早就敬仰得五体投地了,私心里也做过加盟于孤竹帮的美梦,但自己想想,又老觉得算不上块料,因此也就只是想想罢罢了,如今承蒙当家的看得起收纳于咱,咱这股高兴劲就甭提了,粘都怕粘不上,哪里还未委屈之有?当家的,咱只是担心承不了这大头领的重责,将来为你砸锅哪……”
  柔和的,紫千豪道:“你一定可以胜任的,蓝兄。”
  直搓着两只肥手,蓝扬善兴奋的道:“咱包管尽力就是了,当家的,咱会报答当家的这知遇之恩……”
  紫千豪淡淡的道:“言重了,蓝兄。”
  旁边,苟图昌低沉的道:“蓝兄,本帮是以兄弟行称论高低,除了大哥以外,其余的十四名大头领在职称上一律平行:全帮帮务统由大哥主理,大哥之下,则由兄弟辅助一臂,另有大护卫一,铁旗堂一,大护卫与铁旗堂堂生职位与大头领相同,十四名大头领下面则分辖一百四十名兄弟,本帮共有上下两千三百人,当然,目前不论是大头顿与一般兄弟已不足此数了……”
  听着苟图昌简明扼要的解说,蓝扬善一边记下一面连连点头,他用舌尖舐了舐缺了门牙的齿洞,庄重的道:“咱明白了,行过加盟大典之后,咱即将改称紫当家的为大哥……”
  微微一笑,苟图昌道:“在正式加盟之前的这段时间,蓝兄,随便你称呼了。”
  蓝扬善正想回答,例旁,房铁孤已站了起来,踏前一步,双手握住蓝扬善的手,热烈而真挚的道:“恭喜你,蓝兄。”
  蓝扬善用力摇动着房铁孤的两手,激奋的说:“谢谢你,房掌门,谢谢你,咱这可叫夙愿得偿了……”
  豪迈的大笑一声,房铁孤道:“今晚蓝兄正式加入孤竹帮后,我房某人定与你痛谋一醉以为庆贺之忱!”
  二头陀蓝扬善笑嘻嘻的道:“一定,呵呵,一定。”
  收回了手,房铁孤又眨眨眼,道:“那么,如今也应该将我那宝贝女儿接过来了……”
  蓝扬善醒悟的道:“当然,咱们尽快去接他们,这小两口只怕也等急了。”
  缓缓地,紫千豪站了起来,他愉快的道:“各位,我们回‘不屈堂’去,那里有舒适的坐椅,上好的香茗,在此处待久了,实也不成敬客之道……”
  房铁孤笑道:“好极,我的口早就干了,少兄不提,我还不好意思讨杯茶喝呢……”
  众人俱皆完尔笑了,于是,由金奴雄扶着紫千豪,一行人缓步朝内走去,走着,蓝扬善向身旁的苟图昌唠叨:“咱一体听说房掌门上了山,便不由得提心吊胆的跟了过来躲在林中窥探动静,哪里知道这一来却来对了,呵呵,喜出望外,喜出望外……”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48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二十四章 澜方平 楚歌又起
 

  晚筵初罢,已到了深夜时分。
  紫千豪回到了他惯常居住的仰远楼中,今天,他的心境十分愉快舒畅,虽然在旧创未愈的亏虚情形下是累了些儿,但也不觉得如何辛苦,往往,精神的振奋是能战胜肉体上的疲劳的。
  现在,换了左丹在亲自侍候他了。
  轻轻吁了口气,紫千豪在绵垫太师椅坐下,左丹服待着他宽了外衫,又半跪下膝为他脱去了豹皮系靴,换上一只轻便的缎面软鞋,然后,恭敬的择了一杯热腾腾的香茗到紫千豪身边。
  接过玉杯,紫千豪浅浅呷了口热茶,俊美如玉的面孔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红晕,而这抹红晕,也就衬托得他越发挺秀俏逸,越发儒雅廉洒了,好一个少见的美男子!
  怔怔的看着紫千豪,左丹的神态里显示着一股由衷的钦慕之色,他好像自跟着紫千豪以来,便老是觉得他的主人有一种与常人不同的气质,似一片浩瀚无涯的海洋,永远使人摸不透其中含蕴着的奇妙与力量……
  又唤了口茶,紫千豪淡淡的道:“左丹,为什么老看着我?”
  咳了两声,左丹惊然醒悟,他微微有些尴尬的道:“大哥,你,你生得真俊……”
  觉得有趣的笑了,紫千豪道:“你该不是指我像个‘绣花枕头’吧?”
  连忙摇头,左丹急道:“不,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大哥,你可别吓唬我,杀了我我也不会有这样的混帐念头……”
  一晒之后,紫千豪道:“任蓝扬善为大头领之职,左丹,你的看法如何?”
  左丹毫不考虑的道:“正是适得其选,大哥,蓝扬善为人粗豪耿直,红心赤胆,他进入本帮之后必将是一个最得力的好兄弟!”
  点点头,紫千豪道:“我也有此感觉,虽然有时候这位仁兄稍嫌粗鲁了一点,但这正是江湖中人的本色,也就在这一点粗鲁上,看出一个人的豪迈性格,关于这样的人,我有经验,他们有侠义心,刚强孤傲,不易结交,可是,只要你们一旦投了缘,交上了,则永生永世也难得分开,他可以为你承担一切,换句话说,这是一种可以托命托心的人,‘黑翼门’的房铁孤和蓝扬善是同一类型……”
  左丹颇有同感的道:“是的,大哥的看法十分正确,我自己也在默默中注意他们两位,也就是大哥所说的这个样子……”
  微唱一声,紫千豪又道:“在不屈堂里,我们那只‘盟血鼎’都被滴落的鲜血浸染成紫褐色了,表面上看去宛似锈迹斑斑,拙笨丑陋,但我却喜爱它,左丹,那里面的血渍全是我们弟兄的誓言,是我们弟兄的心迹,更是我们弟兄的团结保证,表面上看,‘盟血鼎’是拙笨的,可是,它却是最神圣而崇高价……”
  左丹深深点头道:“大哥说得是……”
  双目半瞌着,紫千豪又徐缓的道:“‘盟血鼎’内有些弟兄们的血迹殷然,他们的人却已逝去……但他们的英灵必定不温,正如蓝扬善今天所说:生为孤竹人,死为孤竹鬼,常常,我独自立在‘盟血鼎’之旁,在空寂寂的大厅里,好像仍能看见那些已然死去的弟兄们一张张亲切的面容,他们在冥寂中也凝视着我,我看得出,他们的脸上都含着笑意,一种安详而宁静的笑意。尽管有些弟兄们去了,但‘盟血鼎’里会再有新的血迹滴下,它生生不息,循环不断……日子虽然过的有些酸辛,我们的手却握在一起,心却连在一起,不论是幽明两边的哪一条路上……是么?”
  感动的,左丹道:“是的,大哥……”
  紫千豪睁开眼,轻轻的道:“有人在敲门,左丹。”
  左丹倾耳聆听,果然,卧室的紫檀木雕花门正被人在外面轻悄的叩击着,那叩门声很谨慎,很小心,以至声音十分微小,隔着门,似也看得见那站在门外的人形态的恭敬与严肃;左丹一直凝神听着紫千豪说话,以至连这连续的敲门声也忽略了。
  歉然一笑,左丹迅速走上前去将门启开,甫一启门,他已微带惊讶的道:“啊,原来是二爷……”
  于是,苟图昌快步走了进来,他向紫千豪躬躬身,面色明明十分沉重却强颜笑道:“老大,还未安歇?”
  凝视着他,紫千豪道:“夜已深沉,但你也同样未曾安歇,图昌,有事么?”
  微微颔首,苟图昌道:“是的,方才就在我回房之前,我们派驻外埠的弟兄有四匹快马同时自四个地方返山传信,四件消息俱皆十分严重……“坐直了一点,紫千豪严肃的道:“你说吧,图昌。”
  搓搓手,苟图昌低沉的道:“银坝子方面在覆灭之后,‘白眼婆’莫玉已经离开西陲,只身逃窜到‘宁’境的‘三道桥’左近,‘三道桥’十七里地之外,有一座‘白蛇山’,‘白蛇山’山阴留着一所残破的小道观叫个‘问心宫’,‘问心宫’里住着一个人,老大,这人我提起你一定知道……”
  润润唇,紫千豪平静的道:“说下去。”
  沉默了一下,苟图昌道:“‘瞎道土’攀鹰。”
  紫千豪双目骤睁,惊异的道:“攀鹰道主?”
  微微颔首,苟图昌道:“是的,这牛鼻子素有‘攀鹰驭风去,乘电游寰宇’的狂称,尤其也的心狠手辣之处,简直挺起来令人毛发悚然……”
  镇定的,紫千豪道:“不错,我曾听说过他杀人如麻,是凡被他杀死的人,他喜欢挖取尸体的一只左眼作为标记,告诉人家是他所杀,而且,他生子有一怪腐,嗜食人肝炒大蒜,寻常一年四季,不分春秋,全穿着一袭又脏又破的发布道袍,人很邋遢,他那双眼并非真个不见物体,只是眼生得细小,老是半闭着,再加上瞳眸上生了些儿白翳而已,这野道士自来都是独来独往,不管凡俗一律不打交道,个性异常阴沉古怪……图昌,可是这样?”
  苟图昌道:“大哥全说对了,换句话说,攀鹰瞎道土乃是一个恶魔般的人物,难缠难斗极端不好招惹……”
  低低的,紫千豪道:“这样说,我们可招惹上他了?”
  轻唱一声,苟图昌道:“‘白眼婆’莫玉已到了‘白蛇山’的‘问心宫’里请到了他,攀鹰瞎道生平不近色,不受财,只有一桩嗜好……“紫千豪微带迷恾的问道:“哪一桩?”
  轻轻的,苟图昌道:“方才大哥已经说过,他喜食认肝炒大蒜’,但是,大哥却不知道,他最爱吃的人肝乃是童男童女的肝,莫玉去请他出来报仇,即带着童男童女的心肝各十副用水晶盒子装着送去做为重礼……”
  怔了怔,紫千豪喃喃的道:“这……这是我们所办不到的……不要说活人的心肝,就是死人的心肝我们也不能剜出来而亵读了死者……”
  叹了口气。苟图昌道:“我们并不希望与这个魔星为敌,大哥的心意我也晓得,假如瞎道士爱财好色我们都有办法笼络他,但是,他喜爱这种东西却是我们所无能为力的,大哥,看样子,我们需要跟他周旋一下子了……”
  面色十分凝重,紫千豪道:“我想,人的心肝和其他动物的心肝他不一定分辨得出来?”
  知道紫千豪在想什么,苟图昌苦笑道:“没有用,大哥,这家伙不仅能分辨出人与鲁的心肝,甚至连童男童女的心肝也品试得出,大哥,不要忘了他是嗜肝老手,他分辨的方法是我们所思议不出的……”
  闭闭眼,紫千豪悠悠的道:“消息来源如此清楚,可靠么?”
  苟图昌肯定的道:“绝对可靠,莫玉在请到了瞎道土以后,曾在‘三道桥’的一家客栈密室里会晤了他银坝子的一个遗孽,这家伙大约是条漏网之鱼,身分是银坝子的二爷,他好像担任莫玉手下帐房一类的角色,在那家客栈里,他是偷偷为莫玉送钱去的,大约有黄金千两之谱……”
  顿了顿,苟图昌又道:“那家客栈的老板恰好便是我们派在三道桥那边的一个头领的把兄,他客栈中的每间房子都设有复壁以及巧妙掩饰的窥管,白眼婆的模样十分特殊,又与一般女子不同,是以白眼婆甫一投店他已严加注意,于是白眼婆的一切言行举动这客栈的老板便全探听到了,由他即时转告我们那位三道桥的头领,然后,消息就星夜派快马报来……在这之前,我还真料不到女婆这白眼妖会找上那个半瞎的魔道土……”
  沉吟着,紫千嚎道:“第二件消息呢?”
  苟图昌低沉的道:“‘南剑’关心玉在大哥手下受创之后便锦羽返回中土,他的伤势极重,加上这老小子怨恨攻心,又引发了他的悸喘毛病,甫始回去即卧榻不起,这一来,他的一些武林朋友们就群情债激,纷纷哗然,现在,听说他们正在散发‘侠义帖’,正在酝酿着一场声讨本帮的联合行动,只是,如今还不知道中原武林道上有哪些人响应,有哪些帮派肯协助他们,据我看,不管在他们散发的‘侠义帖’之下能产生多大力量,这力量却是不可小视的,大哥,我们要早做防范……”
  吁了口气,紫千豪有些疲乏的道:“第三件消息是什么?”
  咽了口唾沫,苟图昌缓慢的道:“黑流队准备再与莫玉会合对付我们,大哥,黑流队如今仍有实力握在手中,他们至少尚有五百人之众!”
  紫千豪仰首望着房顶,他思忖着,沉吟着,好一阵子,一丝苦涩的笑意浮上了他的唇角,轻微的,他道:“第四件又是什么事?”
  苟图昌再咽了口唾沫,沉声道:“第四件消息,青城派的‘玄云三子’有一位带了伤回去,他们的掌门勃然大怒,已声言不与我们干休,除非我们……”
  “除非我们如何?”紫千豪冷冷的问。
  苟图昌艰辛的道:“青城派扬言,除非我们交出凶手!”
  狂笑一声,紫千豪愤怒的切齿道:“他们是在做梦!”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49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二十五章 胆如铁 大义齐天
 

  神色一凛,苟图昌也为紫千豪的激昂与愤怒所慑,他在微征之下,急忙也道:“当然,大哥,青城派是在妄想!”
  紫千豪冷森的道:“很好,看这情形,青城派是打算与我们掀开底子硬干了,这一来正合我意,老实说,便是他们不找来,我还要寻到他们的山门上!”
  双目中寒光暴射,紫千家又接着道:“青城派自以为他们算是什么东西?他们还要骑到我孤竹帮的头上来么?祁老六的一只眼,我原本就没有白白放弃的意思,现在他们自己送了上来,新仇旧怨,刚好一起结算!”
  苟图昌深沉的道:“老大,我们全跟着你!”
  残酷的一笑,紫千豪道:“可已探明青城派何时能与我们遭遇么?”
  摇摇头,苟图昌道:“消息未曾探明,但我想,只怕出不了一月之期!”
  唇角鄙夷的一撇,紫千豪道:“来吧,这一次,好运道不会再跟随他们,大家以血溅血,以命偿命,谁也不要想有侥幸!”
  犹豫了一下,苟图昌小心的道:“老大,关于这四件不利于本帮的消息,我有一个综合的推断,在这里,我要向你陈说一番……”
  缓缓的,紫千豪道:“你说!”
  苟图昌稍微顿了顿,似是在整理他的思绪,他道:“大哥,若是对头们凑在一个共同的时间里前来本山与我们为难,在我们元气未复的今天,只怕不易抵挡,他们联合起来的力量甚为雄厚,消长之间,我们难免就要吃大亏……”
  紫千豪冷冷的道:“你的意思是?……”
  苟图昌有力的道:“我的意思,我们不应该守在山上等着他们来宰杀,我们要抢制行先机,早一步先去对付他们,大哥,攻击再攻击才是兵家赢取胜利之道。”
  点点头,紫千豪道:“说得对,但是,我们需要各个击破,若是让他们会合在一处,事情就不好办了,眼前,在时间上,似乎还来得及!”
  吃了一惊,苟图昌忙道:“无论如何大哥,你千万不能操劳胚是静心养息要紧,这些事,就请大哥交给我去处理吧……”
  沉默了片刻,紫千豪静静的道:“图昌,我不是不相信你的魄力,只是事情太过于棘手,你一个人独挑大梁,恐怕力有不逮!”
  面容刹时涨得紫红,苟图昌毅然的道:“老大,大不了我把这条命豁上!”
  叱了一声,紫千豪道:“错了,图昌,死有重于泰山,有轻干鸿毛,在江湖道上,生命固是不值,却也不能凭白牺牲,你的生命,不只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乃是属于整个孤竹帮的,若是大家都像你一样随意舍命。图昌,孤竹帮还靠谁去支撑?还赖谁去延续?”
  低下头,苟图昌深重的道:“老大……只是这一口气,和太难咽……”
  凄然一笑,紫千豪徐徐的道:“我明白……但是,我们也不能太冲动,眼前强敌环伺,四面楚歌,我们如今所需要的,不仅只是勇悍与毅力,更要靠智慧,图昌,让我们倾力去干,成不成,也只有看我们自己的造化了……”
  紧蹩着眉,苟图昌道:“老大.你的身子仍未复原,精神也还透着委顿,老大,你不能光顾着大家,自己的健康也得注意……”
  低沉的,他又接着道:“自你接掌本帮之后,便从来没有安适的过上一天,也从来没有稳当的睡过一觉,大大小小的事全赖着你,全倚着你……老大,帮里上上下下的弟兄们都知道,是我们拖累了你,要不,凭你的艺业、功力、智慧、才干,到哪里也是个顶尖的人物,也不会受一丁点乌气……老大,我们惭愧,我们歉疚,尤其是我,表面上在直接辅助你,其实却毫无贡献,只抱着个空名,一些艰苦困窘还是落在你的肩上,你用你不可负担的精力去承担,用你难以肩荷的意志去贯彻,大哥啊,你太苦了,太累了……”
  叹了口气,紫千豪伤感的道:“不要再说下去,图昌,我并不见得像你所说的那样辛劳,即使真是如此,我认为也是应该的……”
  苟图昌激动的道:“老大,通想挡道,妖丑横行,而你伤未愈,身未复,如何再能贸然相拒?孤竹帮不能一日缺你,一时缺你,老大,有你在的一天,便是孤竹帮峙立的一天,没有你,也就没有我们了……”
  他的眸子里射出火热的光芒,看着紫千豪,苟图昌又微颤的道:“老大,这一次由我带着人去分路拒敌,胜则我幸,败则我命,你坐镇于山,至少,也能保住我孤竹一脉的根……”
  缓缓的,紫千豪道:“图昌,若是你们败了,就凭我独自一人,这孤竹的根,也能保得住吗?”
  垂下头,良久,苟图昌喃喃的道:“好恨人啊……”
  吃力的站了起来,紫千豪负着手在室中艰辛的踱着步,左丹想上前扶他,他摇头拒绝了,半晌,他站住道:“图昌,我想,再过几天我要下山一趟。”
  苟图昌惊愕的道:“下山一趟?老大,你的伤……”
  摆摆手,紫千豪严肃的道:“不错,我的伤未痊愈,但是,我自认还可暂时支撑,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全帮弟兄们活下去的问题,而非仅只我个人的安危,如今我也能勉强行动,再过几天,大约更会方便一点,我们就事论事,眼前的一批强大敌人之中,最难对付的就是那个‘攀鹰’瞎道与青城派,黑流队及中原武林道的那些人一时还弄不出什么名堂,我仍可以摆在下一步去处理,而‘攀鹰’瞎道和青城派,又以‘攀鹰’瞎道最为阴诡难缠,所以,我们首先要对付的便是此人,图昌,我下山后,第一个便去找他!”
  简直有些窒息了,苟图昌惊悸的道:“老大,你去找‘攀鹰’瞎道?在你重伤未愈的现在?”
  用力点头,紫千豪断然道:“不错!”
  冒出一身冷歼,苟图昌急切的道:“这这这……老大,这如何使得?你不是在拿着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么?”
  紫千豪深沉的一笑,道:“我并不鲁莽,也不冲动,我当然不会一个人去,我要挑几个得力的弟兄一道,若能用柔和的方法劝阻“攀鹰’瞎道当然最好,否则,我只有采取流血搏命的一途了,图昌,这就叫做‘猝袭’!”
  搓搓手,苟图昌忧虑的道:“但是,老大,你的身体……”
  傲然一笑,紫千豪道:“放心,我自己明白,便是此刻,仍可做隼利之一击,这一击,老实说,仍有很多人不能躲过!”
  顿了顿,他又道:“‘攀鹰’瞎道虽然功力超绝,心性阴狠,不过,他也未必见得就一定能占了我的上风!”
  苟图昌是异常了解他这位龙头大哥的心性的,他知道,紫千豪言出必行,只要他说了;他便一定去做,任谁也拦阻不住,任谁也无法扳转,他像钢,像铁,折毋弯!
  于是,暗里叹了口气,苟图昌道:“那么,老大,我随你去!”
  含蓄的一笑,紫千豪摇头道:“你与我全走了,山上交给谁?如果中原武林道的人或黑流队那边忽然摸了过来,我们不就顾此失彼了么?图昌,你守在山上,记着这是我们的根本,我们的基业,失了它,我们就难以成长了……”
  苟图昌嘴唇一动,又想说什么。紫千家摇摇头道:“不用多说了,图昌,你留在山上负责全部保土之责!”
  坐回太师椅上,紫千豪微仰着头,闭着眼。好一阵子,他才幽幽的道:“在山上,我再过六日,七日之后,左丹与金奴雄随我离开,其他各人,一律严守岗位,不准擅离!”
  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图昌,苏家兄弟里的苏恰伤势恢复了多少?”
  苟图昌低沉的道:“已痊愈五成了,现在可以下床走动……”
  点点头,紫千豪道:“他们兄弟为了本帮可说已尽了全忠,图昌,不论在任何情形之下,都要记着维护他们的安全……兄弟四人,替孤竹帮斗的结果已是二死一伤、好了,足够了,不到万一,不要派他们去冒大险……”
  苟图昌道:“我省得,老大……”
  想了想,紫千豪接着道:“除了大头领级的弟兄之外,下面的儿郎们不要让他们知道这些事,以免引起猜测与忧虑,传信来的弟兄叫他们速回,继续探听消息随时禀报,注意一个‘鬼’字,不可失了方寸……”
  苟图昌坚毅的道:“老大放心,我会遵照你的交待去办的。”
  这时,紫千豪微伸了伸腰,道:“在大策略上,我们就如此决定了,至于还有一些小的细节,可以在日后几天里详尽研讨……”
  他含笑注视着苟图昌,又道:“敌众我寡,陷讲处处,图昌,我们万万不可稍有意气用事的念头,一着走错往往能导致满盘皆输,我要求全帮上下所有的兄弟们保持冷静,绝对的冷静!”
  苦笑一声,苟图昌低低的道:“我们会尽力做到这一步,老大,我们会的……”
  说到这里,他缓缓的再接着道:“夜已深了,老大,假如再没有什么特别的赐示,我想这就告辞,回去后,有些事尚需先行筹划……”
  紫千豪点头道:“好,你下去吧,不要太过劳累,记得早点安歇……”
  于是,苟图昌躬身行礼,像来时一样轻巧的退下去,左丹跟着将门儿掩好,转过身来,感叹的道:“大哥,江湖上的日子可真不好混,一波接着一波,翻搅腾喧,似乎永远也没有平和的时候……”
  用手操着额头,紫千豪轻唱道:“谁教我们生活在这种环境,谁教我们厕身于这条险道上?左丹,在如今,我们只好认了,人,并不是生来便喜爱杀戮,喜爱血腥的,但是,到了非用这样的方式才能存在下去的时候,我们别无选择,便是刀头血,也只好那它一份了!”
  清短的面容上浮现着一种湛然的光芒,左丹道:“说真的,大哥,对这种惊涛骇浪般的动荡生活我并不畏怯,只是有时我觉得有些腻味罢了,但不管我如何借恶它,厌弃它,我自己有一个永久不变的原则,那原则是:追随在大哥左右,我肯做天下任何我所不愿做的事,大哥,只要跟着你!”
  看着左丹,良久,紫千豪深沉的道:“谢谢你,左丹,我知道你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俱皆来自肺腑,左丹,你是我的好弟兄!”
  略微有些激动,左丹道:“大哥,我一直有个预感,当你与苟二爷提到要带两个人随你一道下山的时候,我便猜测其中到可能有我了,果然不错,大哥,你挑了我,这一次,我要好好管大哥分担点忧……"
  笑了笑,紫千豪道:“你是我的大护卫,左丹,为什么我会不挑你呢?”
  润润嘴唇,左丹也笑着道:“玉马堡之战和银坝子的单刀赴会,大哥,你全都没要我跟着,这些天来,我一直憋着满肚子窝囊,连信心也提不起了,老是怕大哥你抛开我这顶着名的大护卫又一个人去冒险犯难……”
  淡淡一笑,紫千豪道:“那两次之所以没有要你跟着,全是有原因的,左丹,你要明白一点,在孤竹帮中,你的职位虽然是大护卫,但并非只替我个人效力,而是要对全帮尽忠,卷袭玉马堡我要你留在山上,是充实我们大举出动后空虚的战力,那一次,大头领级的弟兄不是也有五六个人没有去么?银坝子的约斗,说好了是由我单独赴会的,又怎可另带帮手前往?主要的,我也是不愿我的弟兄发生意外的伤亡,你想想,左丹,除了上面的两次事情之外,又有哪一遭没有带着你在身边?”
  左丹讪讪的一笑,道:“大哥,老实说,每一次你出去我都提心吊胆,明知不会有事也安定不下来……这滋味可真不好受,我宁愿陪着你一道,是好是歹也免得连做梦也惊颤颤的……”
  吁了口气,紫千豪道:“你的定力尚需磨练,左丹。”
  摇摇头,左丹道:“大哥,在你面前,我也用不着客气,我已届中年,饱经沧桑忧患,大风大浪,刀山剑林,进出得多了,也上下得多了,却从没有吓住我,唬住我的事情,我见过血肉横飞,历过飞叠三丈,试过掌断百节,更沾着满身仇债,大哥,我未曾迷惆过,亦未曾恍馆过,只有大哥你,似是在你身上的一丁一点小小忧难也足以扯动我的心弦,震荡我的感触,我想不出是什么原因,但我至少明白其中一端,大哥,我对你的敬服与爱戴已经入了骨了……”
  唇角抽动了一下,紫千豪缓缓的道:“我知道……左丹……我早就知道……”
  一昂头,左丹又笑道:“大哥,你不会觉得我的话太多吗?”
  紫千豪柔和的道:“不,左丹,这都是你心里的话,如若孤竹帮人人都似你这般赤胆忠心,则天下虽大,无难成之事了!”
  低沉的,左丹道:“大哥,七日之后我们下山去寻找那‘瞎道”攀鹰,假使找着了他,你打算用智取抑是力敌?”
  紫千豪安详的笑着道:“如我方才对图景所言,能够劝服于他自是用亲善手段较佳,否则,也只有冒险硬干了。”
  左丹不服的道:“冒险?大哥,依我看,就是我们真个以武相对,也不怕他不就范,这攀鹰瞎道功力虽是高强,但也不见得就高上了天,难道说,大哥之外再加上我与金奴雄三人联手之力,还谈得上‘冒险’二字么?”
  面色凝重起来,紫千豪严肃的道:“左丹,你有个毛病,就是太过轻敌,那攀鹰瞎道的真正本事如何,虽然我没有和他较量过,但闻说异常狠辣超绝,他出手如电、毫不留情,在我听到的一些有关他的传言中,他与人周旋的次数并不太多,可是,却次次告胜,而且,那些与他过手的人无一幸存!”
  沉默了片刻,左丹道:“传言往往失实,大哥,那些和攀鹰瞎道为敌的人们当中可能根本就没有几个像样的!”
  “嗯”了一声,紫千豪道:“你错了,左丹,其中也有很多成名颇久的武林高手!”
  征了征,左丹仍然倔强的道:“但……大哥,我们也不是省油之灯!”
  哑然笑了,紫千豪点头道:“当然,左丹,在敌对双方俱非弱者的情形之下,逼得势必以武搏命之时,这算不算是‘冒险’呢?假如有分别,也只是所冒之险份量上的轻与重罢了,是不?”
  舐舐唇,左丹哑生生的道:“这个……大哥,就要看彼此的真才实学到底如何了……”
  十分平静的,紫千豪道:“是的,可是我认为,不到无法挽回的最后关头,还是以不贸然决裂才对,在丹,你不要忘记,除了‘攀鹰’瞎道以外,等着我们去对付的敌人还有很多,他们早就在处心积虑的策划,准备陷害我们,打击我们了!”
  左丹激烈的道:“我们也会用事实去答复他们!”
  用力颔首,紫千豪道:“一点不错,左丹,孤竹帮并不是一群赖吃善欺的乌合之众,更非一批无纪无纲的市井痞赖!”
  顿时,左丹豪气飞扬的道:“大哥,我们用鲜血去洗净他们迷泡的脑袋,用棱锋来刮除他们身上的污翳,这些人全部让邪恶与忌恨蒙失了明智……”
  紫千豪一笑道:“说得好,左丹,这些艰巨而沉重的工作,七天以后我们便要开始正式进行,现在——”
  他往椅背上一靠,低沉的道:“去召蓝扬善到这里来!”
  微微吃了一惊,左丹颇感意外的道:“现在,大哥,已快三更天了,你劳累了一整日,连双睫也没交过,你的身子吃得消么?大哥,我看……”
  不待左丹讲完话,紫千豪已瞌上眼道:“左丹,什么时候,你忽然学得有很多道理讲了?在我交待你一件事的当儿?”
  猛然一凛,左丹躬身道:“是,我这就前去。”
  说着,左丹快步离开了房内,紫千豪委实有些疲累的将整个身子埋在椅里,一他闭着眼,静静的沉思着,有很多事端,很多难题,需要用他的脑子去解决,去处置,这些麻烦的思维便像续缠成一团的乱丝,要一条条顺着解开,铺展……
  没有多久之后……
  一阵步履声响,满面红光的蓝扬善已笑吟吟的走了进来,他那喜气洋洋,满怀开心的模样,不知道底蕴的人,还一定以为他刚才讨进了一房标致的小老婆呢……
  左丹紧跟在蓝扬善后面,进房之后他一面立即将门掩上,同时已抢先来到紫千豪身前:
  “大哥,蓝兄来了。”
  蓝扬善连忙抱拳道:“当家的——呃,大哥,找咱有事么?“紫千豪笑笑道:“加盟大典之后,你喝得不少,扬善,心里一定很高兴吧?”
  呵呵笑着,这位“二头陀”道:“当然高兴,大哥,高兴极了……”
  沉吟了一下,紫千豪道:“希望没有打扰你的睡眠,扬善……”
  这一次,蓝扬善才察觉紫千豪的称呼已经改了,从“蓝兄”变成了直呼名字,嗯,孤竹帮的规矩可真是严啊,只是才一加入,马上,哈哈,身分立场也就不同啦。
  于是,蓝扬善揉了揉他油腻腻的双颊,道:“没有,大哥,咱还没睡下去,晚上酒喝多了一点,口里渴,正在大杯大杯的灌着凉茶呢……”
  紫千豪冷静的道:“是么?……扬善,我有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要问问你!”
  一听紫千豪的语气是如此肃穆凝重,蓝扬善在微凛之下已将方欲打出来的一个酒呃咽了回去,他用力摇摇头,五分酒意摇去了三分,干咳一声,他端端正正的道:“有什么话,大哥,你问吧!”
  点点头,紫千豪道:“昨天早晨,扬善,你亲自为我身上的各处创伤换药包扎,我那些伤势的情形你最了解。扬善,依你看,还需要多久才能痊愈?我是说,才能恢复和以前一样?”
  略一沉吟。蓝扬善道:“大哥,你如今的体力进步得相当快,无论是气色或真元也恢复得十分令人满意,假设照目前的情形一直康痊下去……约莫休养三个月左右始可健如往昔了……”
  叹了口气,紫千豪失望的道:“还要三个月?”
  瞪大了眼,蓝扬善迷惆的道:“这已经够快了,大哥,要是换了别人,只怕再养歇上半年也未必全好得了,大哥,你还嫌太慢?那些累累创伤能复原这般顺利,老实说,咱还颇感意外呢……”
  轻轻的,紫千豪道:“以你的医术来说,扬善,有没有办法使我在七天之内就可以痊愈如常?至少,暂时要痊愈如常?”
  蓝扬善在一愣之下忍不住怪叫道:“你疯了,大哥,你这是拿着自己的老命在做耍子,你竟想在七天之内随意行功?大哥,你的脑子没有毛病吧?”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我很正常,比你更正常,我只是问你有没有一种法子,令我可以在七天以后暂时活动?不管这是一种什么法子,也不管用了这种法子之后的结果如何,打个比方说,用一种药物使我精神亢奋,或意志坚强得超脱现实?或是,令我感觉不出身上的痛苦与累赘?”
  货郎鼓似的急急摇头,蓝扬善大大的反对道:“不可以,不可以……咱没有这种法子,没有……”
  摆摆手,紫千豪迅速而简明的把先前苟图昌所带来的四件不利消息—一讲了出来,跟着,他又将自己原则上的决定不厌其烦的详述了一遍,然后,他的语声里含有无比冷酷意味的道:“现在,扬善,你还有比我更好的意见么?”
  怔愕了好一阵,蓝扬善还是摇头道:“对不住,大哥,咱没有你所想的这种方法,……
  大哥,这是一种嫌命长的方法,老天爷……”
  哧哧一笑,紫千豪神色倏沉,他冷冷的道:“那么,扬善,我抱歉要使你接受人帮后的第一道龙头令了,此刻,我正式谕令你想法使我在七天之后可以正常行动!”
  猛的大睁开眼,蓝扬善的额际冒汗,他有些失措的道:“咱的大阿哥,你这不是在逼人上吊么?咱哪有……“
  他话还没有讲完,紫千豪已淡淡的道:“左丹,告诉我们的蓝大头领,违抗孤竹帮双龙头帮主谕令者将受何惩!”
  平静的,左丹道:“斩首。”
  猛的张大了嘴巴,蓝扬善下意识的换了摸他光溜溜的后脑勺,呆了好一阵,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大阿哥,你是在和你过不去……”
  紫千豪沉沉的道:“扬善,我本不愿如此逼你,但你执意不从,我也只好出此下策了,不要管我是否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在眼前的情势之下,我已无法再考虑本身的安危,整个孤竹帮的存亡才是最为重要的!”
  他停了停,又接着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有法子的,或者这种方法是怪异的,不平常的,对我身体有害的,但如今说不得只好试上一试了,不用替我挂心,每一个兄弟对我的关心我都全明白……”
  抽抽鼻子,蓝扬善语声沙哑的道:“大哥,……既是你以帮规通咱,咱不照着你说的做也不成了,但咱却先要说明,使大哥暂时复原的方法是有,待到那一阵子过后,跟着来的苦难却难以尽言,挺得住,算是罕异,挺不住,重则丧命,轻则半残,大哥,你可得好生斟酌一番……"
  淡淡的,紫千豪不以为异的道:“我想,我是会挺得住的,否则,我也认了,扬善,不论做什么事,只要尽了全力,成与不成,或者其结果是凶是吉,皆不在考虑之例了,你放心动手吧,将来的事,且由老天去安排!”
  这时,左丹却有些焦急了,他低促的道:“大哥……你可不能轻率,需要再多想想……”
  挥挥手,紫千豪道:“不用再犹豫了,我也希望能有个圆满的,两全其美的法子,但并没有,是么?”
  太阳穴跳动着,左丹困难的道:“假如……假如似蓝兄所说,万一在使用了那种怪异的方法后,大哥的身体承担不住,孤竹一帮……不就完了?”
  冷酷而沉重的,紫干豪道:“我若在事后支撑不下,将来就全靠你们去绵延孤竹帮声威,左丹,记得弟兄们所流的血汗,记得创帮立业时的艰辛,孤竹帮是指着白骨与生命一步步爬起来的,死去的弟兄们正在冥冥中注视我们,看我们怎么保住我们的江山基业,左丹,孤竹一帮的成败大资可以完全由我担负,但我若担负不住了,就需要你们的共同努力和奋斗……”
  忍不住冷汗涔涔,左丹赤颜道:“大哥教训得是……”
  眉梢子一扬,紫千豪道:“扬善,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将使用一种什么样的方法能够在六天以后令我复原?”
  咽了口唾液,蓝扬善沙哑的道:“大哥……咱是用一种叫‘夜猫眼’的奇药、按这种药的本性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东西……”
  沉静的一笑,紫千豪道:“说下去!”
  又叹了口气,蓝扬善续道:“这种‘夜猫眼’是金黄色的粉状药,有一股子强烈得像是女人胭脂般的异香,它的功能可予人极端的激昂的振奋力量,此外,它能够止痛,提神,麻痹感触上的不适,在短暂的时间里,可使服药的人产生一种强悍与凛厉的反应……不过,这却只是暂时性的,药性过了之后,服药的人将会更加感到虚疲及衰弱,而且,对服药的人元气伐伤甚巨,这玩意说起来神奇,但和毒药没有两样,吃多了会上瘾,而只要一上瘾,这条命也就玩蛋操啦,大哥,你可千万鲁莽不得……”
  紫千豪冷漠的问:“你一共有几包这种药?”
  润润双唇,蓝扬善道:“只有一大包,可是,却可分成三次服用,一次的时间可以支持一天另两个时辰……”
  沉思了片刻,紫千豪又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法子么?”
  苦笑一声,蓝扬善道:“咱的老天爷,就只这一个法子已是作了孽了,哪里还有其他的法子?大哥,再也没有啦……”
  点点头,紫千豪平淡的道:“那么,就是如此吧,到时候我再将全身尚未收口的伤势用白绸扎紧,在这七天里,你再多给我调治几次,做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希望能减轻我的不便于最小……”
  头顶上冒着汗,蓝杨善忧虑的道:“大哥,这个法子相当不高明,咱看……你还是等伤养好了再做打算方为上策,你要晓得,一切违反正常的事物其结果都是不敢乐观的,咱想多活几年,实在不愿为了替大哥用这种掩耳盗铃的方法而搞到最后以我谢罪,大哥,你如出了长短,咱……也再难混下法了……”
  双眼倏瞪,紫千豪怒道:“胡说,你乃受命如此,怎能担负重任?所有一切后果全由我自己承当;与你毫无关系!”
  唇角一跳,蓝扬善呐呐的道:“但……但是咱良心不安……"重重一哼,紫千豪道:“我自愿这样做,你有什么良心不安?再说,我还不一定会得到最恶劣的结果,你该晓得,我除了身体素健之外,还一直有着不差的运气!”
  搓着手,蓝扬善十分难受的道:“唉……大哥,讲性子强,咱还是有生以来首次遭上你……”
  微微一晒,紫千豪道:“日子久了,你便会逐渐习惯的……”
  蓝扬善与左丹全低下了头。黯然无语,神色中,透着无比的凄惶与酸涩,挥挥手,紫千豪道:“太晚了……你们,都退下去歇息吧,我想静一会……”
  张张口,左丹欲言又止,他扯了蓝杨善的衣角,二人行过礼后,悄然走到门口,尚未出门,紫千豪又叫住他们道:“这件事,不准张扬出去,知道么?”
  蓝扬善吁了口气,哭丧着脸道:“是……但大哥,你该明白你的身体是肉做的,不是铁铸的,便是咱们不张扬,早晚一般弟兄们也会知道……”
  闭了闭眼,紫千豪平静的道:“到了他们晓得的时候再说,那时,说不定事情已经完全解决,再没有什么值得慌乱的了……”
  没有再说什么,蓝扬善与左丹静静地相偕离去,他们反手将门儿掩了,像是把满怀的愁绪也同时掩到了心底。
  靠在椅上,紫千豪盯视着屋顶出神,他的思潮十分紊乱,十分汹涌,他在想着什么,又宛似什么都不想,他像在回忆什么,但是,如今他又哪里有情绪再去回忆啊?即临的未来,已将全部精神占据住了……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50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二十六章 气凌云 定却敌计
 

  七天以来,紫千豪没有参加孤竹帮任何典仪,没有参加帮里任何集会,甚至人多的地方他都不去,在蓝扬善的指示下,他做着定时的活动与起居,敷用着最贵重的药物,吃着最滋补的三餐,显然,他身体的康复情形是极有进展的,只是,隔着完全复原,仍旧还着上一段距离,而这段距离是令蓝杨善为难的,看样子,紫千豪恐怕非得使用那“夜猫眼”不可了,或者,在蓝杨善看来在这是一种“饮鸠止渴’的蠢举,但是,在紫千豪来说,却是一种“舍身成仁”的壮行,蓝扬善不愿紫千豪为了目前的危机而壮害自己,紫千豪却不能眼看即将来临的危机而只顾自己,就是如此了,观点上的不同造成了几颗沉重的心,可是,紫千豪的意志坚决,又有谁能摇动得了呢?
  七天以来,各地的消息仍然纷纷不断的日夜传抵傲节山,由这些消息推到,几方面的强敌仍然还没有采取具体的行动,可能他们正在加速进行,或者他们依旧在小心筹划,但是,紫千豪却不再等待了,他从来相信致胜之道只有两个字:攻击,攻击再攻击!
  是的,攻击,坐着等待是一种最为愚笨的交刃方式,以杀止杀,才是至高的防卫要则!
  现在,是第七天的午后,今天是阴天,有萧萧的秋风。
  不屈高楼上的小厅里。
  紫千豪已经不用人搀扶了,他背着手,正在悠闲的注视着空上悬挂的那幅巨型‘霸王别姬图’,小厅里,屏息如寂的坐着孤竹帮所有能够行动的首要人物“青疤毒锥”苟图昌、“断流刀”伍桐。“熊臂”罕明、“白辫子”洪超、“毛和尚”公孙寿、”六甲神”金奴雄、“一心四刀”中的老四苏言、“二头陀”蓝扬善,以及铁旗堂堂主“判官令”仇三绝、“再生阎君”左丹则垂着手,恭敬的肃立于坐榻之旁。
  整个小厅里是一片沉寂,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移动,空气是紧张而毅间的,隐隐中,有一般不可言喻的肃穆意味,庄严得令人心跳全加快了,呼吸全粗蚀了……“良久……
  紫千豪回过身去,闲散而优雅的一笑,他低沉的道:“这些天来,各地传回的密报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位弟兄全都知道了,你们俱是本帮的首要人物,在此际,我有些关于如何拒敌的意念要提出来与大家共同商讨!”
  目光如每一张沉寂的脸孔上一瞥,他又微笑着道:“依照目前各方面敌人的动静来看,他们还没有立即进犯本帮的有力迹象。但是。这都并非是说对方不会进犯本帮,更不是我们可以借之苟安的理由,这一点。我相传各位全明白!”
  在众人一片沉默中。紫千豪负着手来往踱了几步、他的面色随着脚步的移动而变得极为冷厉,缓缓的,他接着道:“如今,除了祁老六的眼伤忽然肿胀恶化之外,贝羽的身子仍未痊愈,苏恰也卧在榻上还不能随意行动,换句话说。本帮能够当事的高手已经全在这里了,今天我们就要有一个决定的应敌计谋,我想我的腹案在座诸位或者有的已经晓得,有的尚不十分明了……”
  紫千豪坐回榻上,沉吟了一下,道:“按照现今的情势来说,敌方尚未展开蠢动,可能是他们的准备尚未周全,不过,也可能是一种外弛内张的阴谋!”
  双目中寒光暴射,紫千豪续道:“因此,我们不再等候,不再坐待挨打,我们要抢先展开攻击,早一步挥动柜敌之刃!”
  室中诸人仍未开言,一双双的眸子全注视着紫千豪,每个人的神情中都现出焦急与紧张之色……
  顿了顿,紫千豪坚毅而冷沉的道:“我已决定了应付这次巨变的方式,说起来也十分简单,黑流队正准备与狼狈逃窜在三道桥附近的‘白眼婆’莫玉会合,但如今他们尚未能联结到一起,一管不足虑,‘南剑’关心玉本人已失去行动之力,现由他的一干猪朋狗友奔走求告酝酿一场讨伐本帮之战,他们努力之下效果如何颇难预料,所以,这一批人亦可暂放不去对付!”
  露齿一笑,紫千豪迅速的接着道:“现在,就只剩下‘青城派’与‘攀鹰瞎道’为当前急需周旋之强敌大患,而‘青城派’与‘攀鹰瞎道’两相比较,又以‘攀鹰瞎道’更为危险,是以第一个要防止的就是此人!”
  轻咳一声,“判官令”仇三绝淡淡的说道:“大哥,此人交由本座率属下执事前往处置便了!”
  摇摇头,紫千豪道:“三绝,你的功夫如何,我非常清楚,老实说,你是武林中的不可多得的强悍人才,但是你却并非那‘攀鹰瞎道’之敌!”
  如刃的薄唇微舐,仇三绝两眼暴张,他缓缓的捻着八字胡道:“大哥,可已确定?”
  用力颔首,紫千豪道:“当然!”
  征忡了一下,仇三绝闭嘴不再多说,他知道大哥所说的话是必定有证据的,在眼前的情势下,他决不会长他人志气,减己方的威风,更何况紫千豪的判断向来又甚少失误……
  一摔脑后的白辫子,洪超谨慎的道:“那么,大哥之意是?”
  紫千豪冷静的道:“我自己去!”
  一言出口,满座俱惊,除了蓝杨善、左丹,与苟图昌三个人早已知道紫千豪的决定,尚能沉着脸没有什么之外,其他的人可就全变了颜色,惊慌中加上重重的忧虑!
  “毛和尚”公孙寿第一个惊叫道:“大哥,你还是一个病伤之人,才不过五六天没叫人扶,这等艰困之事怎可由你前去承担?”
  金奴雄也急得语无论次的道:“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买卖,老天爷,大哥你连站着也还勉强得很啊。”
  仇三绝也大出意外的愕然道:“大哥,此非意气之争,大哥万需慎……”
  摆摆手,紫千豪道:“各位租安毋躁,我的伤势虽说未曾完好,但经过这二十多天的养歇,也大致差不多了,此点,蓝大头领可以证明一——
  抽了口冷气,对着近十双逼迫而谴责的目光,蓝扬善无可奈何的苦着脸道:“呃……大哥……大哥说得对……是,……是差不多全好了……”
  “一心四刀”中的苏言年轻沉不住气,他暴躁的道:“蓝老哥,你说此话,可得担负责任。这可不是随意说得的!”
  “判官令”仇三绝也冷冷的道:“蓝兄,可是真的么?”
  猛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蓝扬善有些进退维谷,他握着一双肥手,面色带着一抹铁青,连鼻尖的汗珠也给硬逼了出来,目光求援似的绝向紫千豪,蓝扬善一边嗫呶的道:“咱……
  呃……咱当然……”
  重重一哼,紫千豪冷森的打断了他的话:“怎么?我说的话他们还有不相信的?”
  叹了口气,仇三绝道:“并不是不信,我们只是怕你又不顾自己的安危硬着头皮前去冒险,大哥,我们知道你身体的底子好,但是,却也不见得会恢复得如此之快……”
  苏言也涨红着脸道:“大哥……你得替我们想想,假如你的剧伤仍未痊愈,为了大家再出去卖命,万一出了长短,叫我们怎生适从?叫全帮上下又到哪里立足7”
  一直未曾开口的“熊臂”罕明也呐呐的道:“这不是做耍子啊……大哥,你可要三思……而行……”
  古怪的一笑,紫千豪道:“我还没有完全治好。这一点我自己晓得,你们都用不着胡思乱想,更犯不着相人忧天替我担心,我意已决……”
  顿了顿,他目光炯然的扫视各人:“我想,我们相处的日子十分长久,大家也应该知道,紫千豪一经决定之事,永不更改!”
  粗重的长吁出自每一张半开的嘴巴里,厅中,任谁的脸庞也僵木又冷麻了。无比的忧虑和沉重缀满在那一张张慓悍与粗矿的面容上,愁郁及惆怅。便挂在他们无言的眉梢上了……
  在这一片凉寒的空气中,还是苟图昌勉强笑一声,打破了寂寥:“各位也不必太过紧张,老大这次前去对付‘瞎道土’攀鹰固然是以他自己为主,但他仍要带着两个人去……”
  大家的精神暮地一振,断流刀”伍桐急切的问:“二爷,是谁?”
  仇三绝也抬首道:“当然要武技精湛,反应快捷加上头脑细密的人,本座就是最恰当的人选!”
  白辫子一翻眼珠,大刺刺的道:“若论那桩,在座诸位只怕都差不了太远,除了那些本事之外,其中更得加上几则能赖能硬,会演会喝的条件,本大头领当可毛遂自荐!”
  冷哼一声,“毛和尚”公孙寿也迅速的道:“嘿嘿,我公孙大头领这几把刷子,自认也不会输给别人,我看,还是以我跟随大哥最为适当……“不待其他的人再开口争执,苟图昌已冷凛的道:“大家不用争了,跟随大哥前往“三道桥’的人选早经大哥议定,乃左丹与金奴雄两个!”
  一呆之下,金奴雄“唷喝”叫了起来,他欢喜得笑开了那血盆大口。
  “对,对,二爷说得对,我去最好,哈哈,大哥选得一点也不错,这,这叫什么‘慧眼识英雄‘……”
  在其他人的失望中。白辫子洪超忍不住骂道:“英雄?你他妈纯粹是个狗熊……”
  “一心四刀”的小老么苏言悻悻的道:“大哥,这不公平,同样是为帮里出力,为什么单单只挑他们两人?我们就不能跟去?”
  平静的一笑,紫千豪道:“苏言,可知道这不是去逛庙会,而是去拚命么?”
  一张白脸又涨得通红泛紫,苏言激动的道:“就是因为要去拼命,我们才要跟随大哥前去,帮里养我育我教我护我。到了帮里需要我们拚命的时候,我们又怎能耗在家里眼睁睁地看着大哥及少数几个兄弟去冒险?”
  紫千豪深沉的道:“假如大家都走空了,山上交给谁来负责?万一有其他强敌乘虚而来,我们不是就要顾此失彼,一败涂地了么?”
  神色一寒,他又厉然的道:“前车有辙,不可覆蹈,第一次的过错是疏忽,第二次再犯同过,就是愚蠢!各位不可忘记,这一遭银坝子黑流队,他们乃是乘我们高手出去的机会而展开猝袭的!”
  紫千豪眉梢间挂着严酷,他接着冷然的道:“各位不必再争,我说是谁就是谁,在帮里的人也并不就是闲着吃饭睡觉,你们要给我戒备小心,不能再让别的对头摸空偷了进来,关心玉的那些朋友与黑流队一批人的情态。我们只是自已判测他们可能不会太快蠢动,注意,这只是我们自己判测而已,人家是否会突然攻来亦未可知,你们全要记得,天下永远没有绝对的事!”
  在紫千豪刚强而坚毅的话声里,小厅中的其他孤竹帮群霸们不再敢发声开腔,他们每个人除了“蓝二头陀”之外,都已跟随紫千豪太长久了。因此,他们也异常了解紫千豪的心性,他说的不错,当他决定了的事,便永不更改,眼前,他的表情与神态都已告诉了各人,关于这次应敌的策略,他是早经决定,不能更改的了……
  沉默了一阵,铁旗堂堂主仇三绝只得沉重的道:“大哥,孤竹一帮,创立至今,自来便是苦难艰辛,坎坷崎岖,多少个日子全在血与泪中渡过,多少的打击也全在弟兄们咬紧牙关的咽声里挺下来,从大哥担起一帮之责以后,大家才觉得眼睛里有了光亮,心中也才产生希望,大哥,孤竹帮正朝振兴的路上走,向坦荡的道上攀,而你,就是一根牵引我们行往佳境的巨索,我……我没有什么话再唠叨,只请大哥记住一点,你若有了长短,则全帮即等于亡颓散!”
  双目一闪,紫千豪威凛的道:“我们有如一张巨大的帐篷,而帐篷的撑立除了需要一根轴之外,三绝,支柱与拉绳也不可缺少,这样才能平均,才能稳固,帮里不可无我,同样也不可能没有你们,当然,你的意思我明白,唯其明白,你们也要了解我对大家每一人的期望!”
  用力点头,仇三绝道:“大哥,你放心去吧,我可以保证孤竹帮上上下下每一位兄第都会以生命及鲜血来答偿大哥你的期望!”
  赞许的颔首。一丝微笑又浮上了紫千豪的嘴唇,他轻轻地用右手食指敲击着榻沿,沉缓的道:“我想,明天一早,我和左丹、金奴雄便要离此前往了,需要准备的一些事情,左丹先行打点!”
  一侧,左丹忙道:“大哥放心,我会去办的!”
  “嗯”了一声,紫千豪又道:“留在帮里的所有人马、全由苟图昌统一调遣,希望大家俱皆遵命而行;就如同我亲自施令一样!”
  厅中请人齐齐应答,紫千豪满意的道:“现在,各位还有问题提出么?”
  过了好久,再没有人开腔了,紫千豪才一笑道:“既是已经没有问题,我们便依照方才的决定行事,天佑我帮,孤竹一脉必将延绵不死!”
  苟图昌宏声大笑道:“对、大哥,孤竹永昌!”
  忽然——
  紫千豪又似想起了什么事,他侧首问道:“扬善,房掌门已有两天未见,他的千金与那位季兄可已接来山上了?”
  打了个哈哈,蓝扬善一耸肩道:“本来,咱早就想派人去了,但房老儿的招子也够亮,他一见咱们如今正为切身大事在忙着,便自行要求咱暂且将此事援下,他说等咱们的事办完之后,随便派个人引他前往咱那‘洞天福地’也就是了,这两天来。他一个人在山上遛踏逛游,看样子倒是蛮惬意的……”
  淡淡一晒,紫千豪道:“可也真怠慢了贵宾……”
  旁边,金奴雄插口道:“其实,我们就是再有大敌当前,抽出个把两个小弟兄来也是毫无问题的,何不如即时派出两个人,请蓝兄留一张他那‘洞天福地’的草图.再详细说明路径。叫这两个弟兄带引房掌门前往会他的千金也就罢了……现在,我们自己正里外忙着,那样一来,也胜似让房掌门干熬于此,我们更且自觉怠慢了人家,事实上,大家委实也真找不出多少空闲来去奉陪这位上宾哪……”
  搓搓手,蓝扬善道:“大块头,你以为你想到的咱就没有想到么?咱早就这样对房兄说过啦,却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仙药,闻言之下,仅是笑笑而已,既不认可,也不反对,他这么一来,呃,咱便不好再讲什么话,免得让他疑心咱们在下逐客令呢……”
  徐徐地,仇三绝道:“我看,房掌门只怕另有深意吧!”
  紫千豪沉静的道:“不错,他是要在本帮此次应敌的行动里相助一臂!”
  厅中诸人,一有部分同时一怔,除了苟图昌、左丹、蓝扬善,与金奴雄之外,其他的孤竹首要都还真想不到这位“黑翼门”的魁首竟欲插上一腿!
  仇三绝欣悦中含有疑惑的道:“真的。大哥?”
  紫千豪笑道:“当然,他亲口说过,而且,他若无意相助,在目前我们忙于应敌的紧张情势中。他亦会尽早告辞的,他未离去,即是表示要挥刀扬钹了!”
  一拍手,罕明喝彩道:“好一个朋友!”
  蓝杨善接着道:“咱前些日子也听他说过,但又不好意思真个施人下水,尤其大阿哥没有明白交待,咱就只好闷着头不敢吭声了……”
  哧哧笑了起来,仇三绝道:“蓝老兄,不知道人家葫芦里卖什么药的是你,晓得人家肚里主意的也是你,这不是;嗯,有些儿矛盾么?”
  呆了一呆,蓝扬善尴尬的道:“矛盾?呃,咱倒没有想到……”
  这时,紫千豪缓缓站了起来。在房里踱了几步,他沉和的道:“假使各位再没有什么事,现在,我希望独自安静一会。”
  于是,厅中的一干孤竹帮首要们立刻纷纷站起,在一一行过礼后肃然无声的退了出去,苟图昌走在最后,显出门前,他站住了,回过头深深的注视着他这位年轻而又俊俏的大哥,诚恳的道:“老大,这一次,和你上次单刀赴会的情景颇有些相似,你不觉得么?”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是有一点像,但却也有明显的不同,上一次,是人家等着在暗算我,这一遭,我们要先发制人去对付敌人,上一次我单将匹马,这一遭有两个得力弟兄相助,我不再孤独……”
  苟图昌低沉的道:“只希望老大你平安回来……”
  紫千豪连忙补充道:“还有左丹与金奴雄。”
  点点头,苟图昌沉重的道:“当然,……老大,有些时,我真对这种日子感到腻味,一场接着一场的杀戮,一遍连着一遍的攻扑,整日价鼻子里全让血腥味充满了,就连打个闷呕都觉得有些火辣辣的……”
  苦涩的笑笑,紫千豪感慨的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图昌,但我们需要活下去,要活下去便必得如此,是么?”
  叹了口气,苟图昌道:“说得对……大哥,你现息吧,我先下去了……”
  紫千豪没有说话,目注苟图昌的身影消失于视线之外,他背着手,刚想赢下来想些什么,房门口,一条巨大的躯体形象已映入眼角。
  侧首望去,嗯,不知什么时候,房铁孤竟已神鬼不觉的来到这里,现在,他正露着一口森察白牙向紫千豪微笑。
  连忙迎上前去,紫千豪笑道:“房兄,这几天可真是怠慢于你了,什么时候上来的?怎么不叫人传告一声让我去见你?”
  哈哈大笑,房铁孤走了进来,他反手掩门,边宏声道:“对不住,我没经通报便径自闯上你的机密重地,但除了你们苟二爷方才和你说的那几句心窝话之外,别的可是一点也没有偷听到,我一直便等在楼上左廊边。你们会散了我才过来。”
  延清房铁孤落座,紫千豪道:“没关系,我正好有些事要与房兄商议,房兄来此可说恰好,平常,只怕请还请不到哩……”
  一摇手,房铁孤道:“不要给我扣高帽子,我之所以如此鬼鬼祟祟的摸了上来,目的只有一个,少兄,在你们对付当前强敌环饲的行动中,你给我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换言之,请吩咐我该做的事!”
  紫千豪忆道:“房兄言重了,我怎敢妄言‘吩咐’二字?如果……”
  打断了紫千豪的活,房林孤急迫的道:“少兄,我们彼此间用不着客气,有什么需要我房某效力之处,你尽管讲吧,我早就告诉过你要助你一臂了,要尽说些空话岂不太见外了?
  老实说,我为了助你,自己女儿的事都抛在一边了,你就让我空耗一番心血么?”
  豁然一笑,紫千豪道:“也罢,紫千豪恭敬不如从命,房兄,我已经决定率手下两名得力弟兄远赴三道桥白蛇山与‘瞎道’攀鹰照个面,搞得好,稳住他少一层麻烦,弄不对,便只有与他见个真章了……”
  迅速的,他又接着道:“我离开之后,山上的力量当然便多少显得空虚了些,而这些空虚,便相烦房兄你代为充上一充了,最近我们得到一些消息,‘南剑’关心玉的一干猪朋狗友在大撒‘侠义帖’准备纠合一批中原武林道上的人物找我孤竹帮的晦气,而且黑流队也打算再与莫玉会合蠢动,以外,青城派亦放出话来声言不与我们甘休,这些力量合起来诚属不可轻视,我已经决定了应敌之策,原则上能够平息争论便尽量设法平息,假若实在非以武力解决不可,那也只有洒血搏命了!”
  右拳猛力击掌,房铁孤愤怒的道:“这些混帐东西如此大张旗鼓想吓唬谁?简直可恶透顶,他们大约不会知道以众凌寡之下,失败的却不一定是那孤寡的一方!”
  双目中光芒如火,房铁孤又粗悍的咆哮着:“行,紫少兄,我们并肩子上,死活全在一道,看看人家能吃了我们,还是我们能把这些王八蛋摆平!”
  深沉而徐缓的,紫千豪道:“谢谢你,房兄。”
  一拂短髭,房铁孤磊落又光棍的道:“谢什么?少兄,老朋友便是交在这等节骨眼上,一个‘义’字也全搁在赤裸的两心之间,‘疾风知草劲’,患难也才显疏亲,雪中送把炭总比搞上猛添花实强上多多!”
  吁了口气,他又道:“说真的,少兄,这些日子来你们可的确够苦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席不暇缓,枕不能安,苟二爷说得对,连打个闷呃都觉得腥窒窒的,这种困难,也亏得你们俱皆承担下来,连眉头都不皱……”
  紫千豪有些黯然道:“我们已生根在这条道上了……”
  微微颔首,房铁孤道:“我明白,但我们必须忍受下去!”
  润润有些焦燥的嘴唇,紫千豪低沉的道:“这种生活,我已习惯了很多年,在我这短暂的人生进旅上,差不多有大半光阴便和杀代与血腥混操在一起……”
  房铁孤注视紫千豪轻轻的道:“少兄,你还很年轻……”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51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二十七章 得臂助 连骑赴难
 

  带着些儿凄凉韵味的一笑,紫千豪道:“但是,心,却十分老迈了……”
  感慨的低喟着,房铁孤道:“你的苦楚我明白,少兄,你的肩负也是相当沉重的,换句话说,你生活着并不只是单纯的为了你一个人,更是为了孤竹帮上上下下的许多人,再加上一些几乎不能缀断的,连绵无绝的忧患日子,也就过得更加沉重了,这种感受我非常了解,有一个时期,少兄,我也正是如此……”
  搓搓手,这位“黑翼门”的魁首又道:“我们身为一帮或一门之主,表面上看起来像是高高在上,其实却一天到晚他仿佛背负着一座山,脑袋上顶着半片天,静下来的时候想想,就连崩架子也酥了,脖子也酸软了……”
  笑笑,紫千豪道:“正是这味道……”
  房铁孤扳着双手手指,骨节在一阵阵的“咯嘣”脆响着,他沉吟了片刻,关注而谨慎的道:“少兄,那‘瞎道土’攀鹰,他的经历,你可知道?”
  点点头、?紫千豪道:“差不多都知道。”
  站了起来,房铁孤低沉的道:“那我也用不着再提醒你了,少兄,这人是一个怪物,一个恶魔,一个刽子手。玄门中的头一号败类!”
  紫千豪严肃的道:“我明白!”
  踱了两步,房铁孤愤然道:“道家所讲求的全是慈悲仁恕之道,但是,这老家伙却恰好背道而驰,嗜好的竟都是些杀人放火的玩意,其实,道门里早就不容于他了,可恨这混帐却仍匿身方外专做些尘俗恶事,”
  紫千豪淡淡的道:“我想,说不定还可以稳住他……”
  摇摇头,房铁孤道:“少兄,最好不要打这种算盘,我听说这老牛鼻子心性阴毒,气量狭窄,满脑子与人不同的稀奇古怪想法,你这次去,我看个有八九要和他干起来……”
  紫千豪徐徐的道:“我希望不要增加他这个强敌、但是,如果实在避免不了,我也决不退缩姑息!”
  一拍手,房铁孤道:“对,这老小子虽然出手如电,但你‘魔刃鬼剑’也不是温吞之水,他不见得便能骑到你的头上!”
  话未说完,房铁孤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愣了愣,他仔细的向紫千豪身上打量着,压低了嗓门道:“说到这里,少兄,我记起一件事来,你前些日子所受的创伤,可已痊愈了么?”
  最怕的就是这一问,紫千家急忙笑道:“早好了,全好了,房兄,你看我还像个病人模样么?”
  凝望着紫千豪的眼睛,良久,房铁孤低吁道:“不要瞒我,少兄,你面色仍然苍白,两眼光韵青涩,加上唇肉带灰,十指指尖略紫,你的伤,并没有完全恢复……”
  紫千豪微微一笑道:“大伤初愈,自然免不了有些虚脱的现象……”
  摆摆手,房铁孤道:“少兄,我并不拦阻你,我只是更钦服你,我知道一帮之主在什么时候该做些什么事情,少兄,这就是了……”
  颖悟而感激的抱抱拳,紫千豪道:“与君一席言,房兄,相见更恨晚了……”
  房铁孤坚强而刚毅的面容上涌现着一片湛然光辉,他肃穆的一笑,沉声道:“紫少兄,你放心去吧,千祁保重自已,要以孤竹全帮存亡为念,这里,房某人会誓死效力的!”
  紫千豪真挚的道:“再谢谢你了,房兄!”
  转身朝门外行去,房铁孤一面回首道:“大约你有些事要想一想,少兄,我也不多作打扰,就此告辞,在你启行之前,也将要充分休息……”
  踱上一步,紫千豪道:“明晨离山,房兄。我就不与你相别了。”
  微微颔首,房铁孤没有多说什么,他大步朝接下走去,魁梧的背影自梯口迅速消失,留下的,是一股令紫千豪激荡在心怀间的铭感与怅然,那么深沉,又那么浓烈……
  淡金色的秋晨阳光,爽朗而温暖,天空是那么澄蓝,有几株如带的白云,飘游在高高的,广阔无际的天幕上,宝蓝中染着数条淡白,很美,很雅,令人的,已肠也为之旷怡了……
  没有惊动山上的人,紫千豪、左丹、金奴雄三个相偕并骑离开了傲节山,恐怕孤分帮大多数的儿郎自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龙头大哥已经不在山上了呢.此刻,十二只铁蹄所扬起的烟尘,已将傲市山抛后了三十多里。马驰得相当快,蹄音一阵一阵的传扬出去,急骤而强烈,像敲着人皮鼓,又似雨点连串洒落,隐隐中,似有一片无可掩饰的杀伐意味!
  回头朝群山峰峦中的老家看了看,金奴雄拂拂他的青布头巾,咧开大嘴笑道:“大哥,只是眨眨眼,我们已出来老远了,像这样奔法,不是三五天就可到达三道桥附近啦?……”
  沉沉一笑,紫千豪道:“只怕不会这样快!”
  左丹也抹了把汗,大声道:“三五天?那要日夜不睡觉才行,老金,大约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山下二十里方回吧?连东西南北也搞不清。”
  一瞪眼,金奴雄抖了抖马缰,一低吼道:“什么?没有离开山下二十里方圆?笑话,大半个天下我都走遍了。又有哪个地方我会不晓得?三道桥不是在天边,三五日我走不到,莫不成还需要三五年?”
  哈哈笑了。左丹道:“你可真叫憨。你是把吃饭,打架,睡觉的时间全算过去了,难道说你就可以几天几夜屁股不离鞍上,连大小便也给硬缩回去?老实告诉你,三道桥那地方我去过四次,怎么走法。我比你清楚得多。还用得着你在这里充内行?”
  重重一哼,金奴雄在马背上转了一转。道:“我,我也去过……“左丹紧迫的道:“你也去过?好,你告诉我,三道桥那是是个什么样子?有什么出名古迹或值得一游之处?”
  怔了怔,金奴雄犹豫的道:“我……呃,我记不大清楚了……”
  忍住笑,左丹道:“既然你去过,怎么会记不清楚这些事?哼,我早就知道你小子是在唬人!”
  金奴雄不服的申辩道:“我没有唬你,我是说真话,我的确去过……”
  眉梢一扬,左丹道:“你什么时候去过?”
  期期艾艾了好一阵,金奴雄才涨红着他的粗脸道:“在……在我小的时候……七八岁的时候我爹带着我去过,……他老人家是做行脚买卖的,卖绸布花粉……”
  豁然大笑,左丹道:“好小子,在你爹老人家带你去的那个时候,恐怕你非但不懂个鸟事,令尊还得看顾着你拉屎拉尿呢……”
  金奴雄十分窘迫的辩着道:“不,我在五岁大小时已经知道自己拉屎拉尿了……”
  几句话又引得左丹笑着捧着肚子,前俯后仰几乎从马上跌下来,领先几步的紫千豪回头笑道:“不要闹,尽说些废话干什么,两个人加起来看七八十岁了,却还和小孩子一样……”
  左丹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他捂着胸口,憋着气,道:“大哥,老金是块宝……活宝……”
  金奴雄不理他,管自向紫千豪道:“大哥,我们到了三道桥,是怎么个行动法你是不是早就想定了?听说那瞎鼻子很厉害……”
  十分平静的,紫千豪道:“我的设想是这样,到了三道桥之后,我们不进城,直接驰赴白蛇山的问心宫,你与左丹埋伏在外,由我单独与攀鹰瞎道谈判,如果谈得成,自是皆大欢喜,否则……”
  金奴雄忙道:“就干掉他?”
  紫千豪冷森的点头道:“正是!”
  揉揉面颊,左丹插口道:“据我看,动武的成份比较大,大哥,如果你先进去,一个弄不巧弄上了手,你们出招都快如闪电,我和老金藏在外面,就是闻警之下立即冲进去帮你,恐怕也来不及……”
  低沉的,紫千豪道:“依你之意?”
  左丹应道:“不如一起出手……”
  古怪的一笑,紫千豪道:“这么说,我独自去对付那瞎道就一定会输么?”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51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二十八章 问心宫 瞎道如虎
 

  急迫的摇着手,左丹赶忙道:“不,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大哥的身子,你并没有复原,而攀鹰瞎道又是个难惹难缠出了名的怪物,纵使大哥的功夫强过他,也不能不防范一点,我们要一击就中,出不得差池……”
  紫千豪沉着的道:“我所以要单独先进去与攀鹰谈判,并不是可笑到仅为了表示我的胆识过人,我也非常明白其中的危险,但我一个人进去,攀鹰睛道在直觉上会感到我的来意恳切,也自然而然的减少了三分敌视,再者,留你们在暗处,亦可做为后援,万一我遭了意外,也有个可以呼应的人。否则的话我们一窝蜂冲了进去,极可能连话都来不及说便动上了手,需知攀鹰瞎道是个不近人情的家伙,有很多事不能用常情来衡量他……”
  抚着坐下“甲犀”的鬃毛,紫千豪又道:“此外。如若他们设有埋伏,我也不愿一下子三个人全着了道,至少也很有个回去报讯传警的……”
  金奴雄在一旁连连点头道:“对,大哥说得对,如果照左丹的方法,只怕早将锅也砸了,妈的,他尽出些骚主意……”
  一瞪眼,左丹怒道:“老金。现在是谈正事,你小子不要公报私仇,在那里放狗屁!”
  哇哇怪叫,金奴雄吼道:“你骂我,我要活拆了你!”
  微耸耸肩,左丹造:“休要说那大话,老金,别看你块头大,力能举鼎拔山,我却灵活得很,像是空中飞鸟准能逗得你小子浑身是汗,喊爹叫娘!”
  咧开厚厚的大嘴,金奴雄恨得牙痒痒的道:“你等着,左丹,我一定要找个时间好好整治你一顿!”
  眨着眼,左丹道:“到了那时,老金,你就会知道被整的是谁了……”
  他们两个在你一句,我一句的拌嘴始杠,紫千豪却宛如未见未闻,他沉思着,入鬓的双眉微统,嘴唇紧报成一道往下弯曲的优美弧线,看上去,左冷漠中,别有一股子坚毅强悍之气……
  三匹马儿的奔速已自急驰逐渐降至了缓行,十二只铁蹄有节律的敲击在地面上,悠悠扬起,又淡淡飘逝,时间,在他们的行驰里无声无息的侃去,目的地,也就一寸一尺的接近了……
  这一天,徐徐的过去……
  两天,三天,四天,也悄然自人们的意识中消失了……
  路上,他们简单的饮食,草草的休憩。谈不出舒适,更谈不上享受,他们讨论的只是即将来临的凶险,思付的也是如何渡过这一道难关,他们将精力集中在一个焦点上。别的,不去想,也不愿去想了。
  于是。第五天已经成为回忆,今天,是第六天的黄昏,现在,他们的铁骑已来在“三道桥”郊野的“白蛇山”下。
  白蛇山果如其名,是一条狭窄而软蜒的白色石质山脊并不太高,却异常险峻,山上除了几棵杂树之外,岩壁及石质表层上还附坐着一片片灰白色的鲜苔类植物,白蛇山拔起于地平线上,没有接连着任何其他峰峦,而蛇头部分向着三道桥方向,蛇尾则朝东延伸。
  这时,大地的光度微弱而幽黯,连最后一抹凄生生的紫红也消失了,暮霭蓝蒙蒙的浮沉在空中,在原野,在山脊,还有,人们的心田里,更有着一股子冷瑟而苍凉的味儿,连讲话声也有些落寞了……
  仰望着白蛇山,紫千豪低沉的道:“真像一条白色的巨蛇,是么?”
  左丹轻轻吸了口气,道:“我觉得这地方有点邪,大哥,你呢?”
  笑笑,紫千豪道:“这只是此处的灰黯景色影响了你的意识,另外,我们此来的原因也多少有些关系,我们都知道,今天我们到这里来,并不是赴喜筵或相亲,我们准备流血,流人家的或是流我们自己的……”
  金奴雄低笑道:“当然是流那老牛鼻子的血……”
  紫千豪翻身下马,他对金奴雄道:“奴雄,把坐骑牵到那边的一块山岩后面去,记着这里的地形,回来的时候,我们便从这里离开,我是说,不管我们三个人一道回来,抑是只有一个与两个回来,所以,大家全要记牢了……”
  没有再多说,左丹与金奴雄也下了马。他们和紫千豪一样,仔细又仔细的把周遭的地形、道路、景物都默志心中,反复演述,然后,金奴雄迅速将三匹马儿牵到右侧二十步外的一块长方形巨石之后。
  不再迟疑,紫千豪一拍手道:“上山!”
  于是,三个人像三只出弦的怒矢,起落如飞的笔直转向山顶,他们虽然走的是直线,却巧妙地借着山石或杂树的掩护隐藏着身形,快得令人惊异,就在那么一丁点的时间里,三个人已全上了山顶!
  在一块斜斜伸展的山石后面隐蔽起来,紫千豪的脸色因为这一阵剧烈的奔波而变得略显苍白,左丹转了口气,担心的道:“大哥,你的气色有点……”
  面庞一沉,紫千豪微微喘息道:“不要顾着我,先找那‘问心宫’再说!”
  左丹碰了个钉子,正待伸头出来搜寻,旁边,金奴雄已突然用手往山顶的右侧方一块略微低洼处指去:“看!大哥,那可能组是‘问心宫’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嗯,果然不错,在那片略略低落的石洼中,可不是正有一座孤伶伶的残破道观?虽然天色入暮,虽然道观四周被一些疏落的杂树环绕着,但只要一看见那颓折的檐角,剥落的瓦面,以及两扇灰败的木栅门——立刻就使紫千豪明白了那就是他们此来的目的地——“问心宫”!
  那座道观看去十分残旧而狭小,占地最多只有三丈多一点方圆,令人不禁会怀疑到,当初建它的时候除了供奉三清祖师之外,是否还能容得下侍候神祗的道士们?
  观察了良久,紫千豪正沉吟着,金奴雄已在一旁低声嘀咕道:“妈的,这么小小的一座破道士观,还配称做‘宫’?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引据来的典故……”
  左丹冷冷的道:“不算小了,你试试看,从山下把那些造房子的材料一点一点往上搬,该多累人?就拿你这位力大如牛的哥们来说,只怕也不简单吧?”
  哼了哼,金奴雄斜了左丹一眼:“难道说,我们傲节山上金壁灿煌的亭台楼阁就是平空建起的了?你该不会不晓得那也是靠着人力一点一点把东西搬上山,又一点一点筑成的吧?
  哼,只怪你眼界不够大,想不透,看不宽!”
  不料一向言语迟钝而木讷的金奴雄会来上这么一下反掌,左丹不由猛然窒住了,他还没有来得及想出如何招架,紫千豪已转过头来,低促而简洁的道:“我立时进“问心宫”去,你们两人在我进去后也要展开行动,左丹在宫前,金奴雄伏宫后,听我长啸之声,啸声一起,你们即刻由前后扑进宫内与我会合,但是,如果我未发啸声,则不准擅动,必须在原地静候,半个时辰内我如未曾出来,又没有啸声,你们再冲过去助我!”
  左丹与金奴雄二人齐齐点头,紫千豪目光爱惜的注视着他们,半晌,又低沉的道:“保重了。”
  左丹也哑着声音道:“大哥,你也是一样……”
  抽了抽鼻子。金奴雄跟着道:“记着情形一不对就要先出手。大哥,可不能叫那老牛鼻子占了便宜,宁愿叫对方臭骂也不可叫他们沾光……”
  笑笑,紫千豪道:“我心中有数……”
  说着话,他已自山石后现身而出,毫不犹豫的大步朝前面那座被几株杂树环绕着的道现行去。
  从紫千豪隐身之处到那座道观的距离,约有十五六丈远近,这段空间,在紫千豪来说,是何其漫长,却又恁般短促,他希望快些走到,又祈求慢一点走到,他愿意立即将结果揭晓,又期盼留一些时间再供他思虑,但是,不论如何,紫千豪俱明白这一次的任务将是沉重而艰辛的,任凭它的结果如何,其中的经过却必然够人消受的了……
  不知怎的,额头上竟涌出了湿淋淋的冷汗,紫千豪苦涩的笑笑,他知道,这并非畏怯,只是。他的体质可真有些孱弱了,这一场又一场的血雨腥风,便是铁打的人儿,怕也得磨去一层皮了……
  如今,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夜幕降临得实在太快,也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像一只布袋般将整个大地都套进去了。
  那座道观,嗯,就在眼前了,风摇着杂树叶子,发出一阵阵低哑与尖锐交错的呼啸,宛如无数的鬼魂在号啕,在哭泣,而枝叶摇晃着,颇有些张牙舞爪的味道,就似是成千上百的幢幢魅影……
  用细木栅造成的观门,如今早已颓废得残落不堪,木栅有一根没一根的连在上面,看不出原先是漆的什么颜色,此时早已完全变成了灰黑,一种紧无光彩的灰黑,毫无生气的灰黑,要死不活的灰黑,而现墙也倒塌得不像是墙了,有的还留着一裁在那里,有的崩了一半,有的便全坍了,看上去,这片由风火砖围成的观墙,现在就像一些参差不齐的大齿一样,木栅门竟没有关,被风吹得吱呀吱呀的里外摇摆,还时而发出低沉的碰撞声,宛如在嘲笑每一个来到此地的不速之客,从这里望将进去,可以看到观里正面的神坛,以及屋梁下那盏昏黄晦涩的“长生灯”,神坛上尘垢深积,蛛网密结,连那两边低垂的布幔也是那般陈旧而残破,黑勤勤的,像挂在那里已经有几百年了……整个道观内外,不但死寂阴森。一片颓败,更连一丁点庙观中应有的肃穆之气也没有,所有的,只是那种令人毛骨惊然的寒冽感觉,那种鬼眼隐眨的森寒颤栗,使人觉得不像是走进一座道观,而是,步入阎罗殿了……
  空气中飘浮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怪气味,像是什么东西放久了发霉酵,又似便坑里的积粪散出来的恶臭,还像,嗯,还像是一种死猪肉腐烂后的味道,那座沉重、闷窒、浓烈,几乎要把人隔夜的食物全从肛肠里掏将出来,好作呕!
  猛的——
  紫千豪心头一挑,是的,这种气味对他来说并不陌生,非但不陌生,而且太熟悉了,只是在此时此景,他却不会想到又能闻着,是的,不会错,那是一种最原始的味道——尸臭!
  有些呕心的紧屏住呼吸,紫千豪目光淡淡扫过了木栅门上一方斜垂下来的木匾,木匾上三个模糊而残旧的小字:“问心宫”。
  摇摇头,紫千豪缓步走进。他注视着神坛顶梁上用下来的那盏“长生灯”,这盏灯好像白天黑夜老是燃亮着一样,虽然它的光芒总是昏昏暗暗的,恍优溜溜的宛似鬼火一般,但却多少也算有了光,另外,起码还证明了一点,这里,仍有人在住着,而且这人必是个活的!
  黑夜、破观、颓坛、昏灯。以及空气中飘散着的尸臭,整个合起来,给予紫千豪一种窒息的、压迫的、翳闷的感觉,他经过的风浪多了,染过的血腥也多了。出生入死的次数更多了,但是,对眼前的情景与气氛,却仍有着极端憎厌及不耐的反应,而周遭一片寂静。死一样的寂静,这种令人恐惧不安的寂静却像有形的物体般包围着他,挤涌向他,使他有一种想大喊狂叫的欲求,使他生起一种要毁拆这座破现的心理,于是,他尽量抑制着自己。冷冷的——他连自己也奇怪语声竟是如此冰寒而阴森的道:“攀鹰道长,我想,你已知道我进来了.如果你愿意.我想与你谈一谈我们之间的事!”
  反应之快,大大出乎紫千豪意料之外,几乎是立即的,一个懒散、干涩、低哑,而又带着些儿疲乏的古怪语声响了起来:“山人我早就看见你了,你是谁?找我干什么?你如何跑到这里来的?”
  吃惊之下,紫千豪迅速随着语声传来的方向看去,这下看,却使他险些脱口大叫,老天,原来说话之人就盘膝坐在布幔后的神坛上,那里,本来是奉着三清祖师像的啊,如今,神像全没有了,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的,却是一个肥胖而矮如冬瓜般的怪人,他穿着一件灰不灰、黑不黑的道袍,袍上全是油污、秽渍与泥垢,头上斜戴着一顶道士帽,两只眼又小又细,面庞肿涨有如猪泡,时时翻着眼白,粗看上去,简直和瞎子没有两样,鼻子朝天,鼻孔特大,黑黝黝的鼻毛往外茸生,再配着他一张血盆大嘴,满口焦黄的牙齿,一脸横生的肌肉,老天爷,这副尊容,这副打扮,哪里还像个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和个黑无常可说毫无二致了……
  舐舐嘴唇,紫千豪走近神坛,一面细细打量着这位名震江湖的诡怪道士,一边沉住气道:“我是紫千豪。”
  攀鹰瞎道的一双小眼猛然翻了翻,不见表情的道:“你不找个地方先好好藏起来,却跑到山人这里充能,紫千豪,你嫌命长了么?”
  唇角噙着一抹冷笑,紫千豪淡漠的道:“攀鹰道长,我紫千豪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必为了区区几副人肝便欲与我结下梁子,挑起漫天血雨?”
  摇摇头,攀鹰瞎道道:“这在山人来说,并没有多大分别,只不过多享点福罢了,人生下来,脱不了生死病苦,便是活上千百年也照样要死的,一死就任什么全完了,何不留下点东西给活着的人受用,因此,山人我便早些送他们上道,再取他们一副肝下来作为山人替他们出力后的报偿,老实说,我答允莫玉去杀你,反过来讲也等于是成全你,活着,没有多大意味,还不如死了的好,越早死,越能解除苦难,山人如此煞费心机,也算是慈悲无量了,紫千豪,山人不是害你,是在帮着你……”
  一片谎言谬论,说得紫千豪大大的啼笑皆非,他吸了口气,缓缓的道:“道长,佛道两门,俱以仁慈为怀,以拯救天下众生为己任,渡恶强凶,化戾气变为群和,似道长那般做法,不是悻违了道家旨意了么?况且.方外之人,不染尘俗,道长竟与江湖黑道女枭为伍,便不怕拍污了道长你的清雅澄宁之气?”
  怪叫一声,攀鹰瞎道沙哑的道:“好个利口小子,需知方寸之间,自有佛在,灵台之上,自有道存,外在的一切,影响不了内心的虔诚,我念慈悲,祖师当能明察,若是慈悲的手段,那就全看各个门人超渡永生的方法如何了……”
  心往下一沉,紫千豪注视着对方那只小眼,又平静的道:“道长不可曲解了道家宗义、道门之中,首重好生之德,再重悲悯之旨,又重空明之心,此不仅说说而已,要做到表理一致才行,道长杀人如草芥,即已不重好生之德,嗜食人心人肝,更是罪大滔天无可赎衍,此又不重悲悯之旨,而道长竟又允黑道女袅之请与其为伍合污,沦入尘凡争夺纷扰之流,又哪里谈得上空明之心呢?”
  顿了顿,他一面注视着攀鹰老道的表情,一边接着道:“但空门有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又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道长若能今日即改,为时犹未算晚,道长何不现在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真正为道家一门做些有益于天下苍生之事,干些使人间清宁祥和之举?
  如此,非但道长幸甚,他口若能修成正果,连一般老民百姓们也有福了……”
  攀鹰瞎道冷冷一笑,道:“今夜你来,紫千豪,是来教训山人的么?”
  紫千豪忙道:“教训不敢,仅是欲求道长化干戈为玉帛而已。”
  怪笑一声,攀鹰瞎道道:“若说空门道家至理,小子,山人我比你清楚得多,山人普渡众生,也渡了几十年了,上天祖师并没有认为山人的方法用得不对,否则,山人早遭天谴,至少也该蒙受报应了,但这些全没有,山入我仍旧好生生的过了下来。而且养得又肥又胖,这一点,证明山人我为一般俗土儿子解脱的手段用得十分合适,山人替他们脱离苦海,送他们永登极乐,难道还有错么?这即是慈悲了,小子,人生无趣,若非山人尚有这般大任未了,山人我也早就同登仙境……”
  吞了口唾液,紫千豪艰辛的道:“但道长可也明眼,人间仍有欢乐?仍有善良?仍有和谐,与仍有美好?并不是全像道长所说的那般痛苦凄惨!”
  两只猪泡限又翻了翻,攀鹰瞎道冷森森的道:“如此说来,小子,你是指山人我不对了?”
  沉着脸,紫千豪道:“对不对用不着我来指明,道长,你自己心里比我更要清楚,照你的想法来说,这世上的人全该早就死绝,不应再有活下来的,但是,绝大多数的人们却活得很好,而且,他们也都希望继续活下去,天理是昭彰的,传统是绵延的,没有人会认为你讲得对,道长,纵然你自已以为没有错,那也只是你自己沉迷于一个疯狂的幻境中罢了,天下之大,道长,你不是王,更不是主宰,换句话说,你需顺应人间利伦,不能随意定下属于你自己的规则,否则,道长。你会遭到报应,十分残酷的报应!”
  凄怖的狂笑一声,攀鹰瞎道道:“山人我就是律法,就是礼制,就是天道!报应?什么报应?几十年了,山人我行我素,以自己的慈悲手法解人间危痛,嘿嘿。也没有遭到一点挫折,没有遇上一点阻挠,哪里来的报应啊!小子,你是糊涂了……”
  唇角跳动了一下,紫千豪缓缓的道:“道长,你武功超凡,聪慧绝顶,只是你却用错了地方,练得一身的本领,应该去做有益于天下之事,有一个好头脑,更需懂得为苍生谋福,似你这般混淆黑白,乱道覆礼,不顾人间大伦与上天仁慈之德,还算得了什么高手雅士?还称得上什么‘三界外’之出家人?”
  一张生满横肉的丑脸勿紧倏松,攀鹰瞎道平板的道:“骂得好,小子,你就过来试试看,说不定山人也会在你手中尝到那报应的滋味也不一定呢……”
  微拂豹皮头巾,紫千豪冷静的道:“善恶有报,只争迟早,道长,若你不放下屠刀,就是报应不由我身上带给你,以后也会在另一个时机里从另一件事物上应验的!”
  揉揉他的朝天鼻,攀鹰瞎道古怪的道:“如此说来,紫千豪,你落草为寇,做着无本生意,杀人越货,强取豪夺,就算是对了?就算是顺天应理,讲仁重恕了?”
  悠然一笑,紫千豪道:“道长,需知盗亦有道!”
  攀鹰怒道:“你说说看,你是个什么‘道’?”
  目光自灰资的房顶掠过,紫千豪低沉的道:“我落草为寇,只因我已跳入这个圈子,用这种生存的方式活下去,当然,我也明白这不是一种正规的求生道路,因此,我尽量在这条路上寻求减轻我良心负累的途径,其一,我以自力更生的手段来减少我出草的次数,间接也等于消弥了目标人物的牺牲,其二。若非土豪劣绅、贪官污吏、或巨枭恶徒、奸商财奴等对象,我一概不骚不扰,其三,我竭力使流血与杀伐抑低至最小程度,不令人命优伤过巨,其四,我赈粮散金,救助贫民客户,使一些三餐不济的穷困人家得以生活下去,其五,我不冤杀无辜,不滥害好人,得以饶恕之处便予饶恕,使每一个得庆再生的凶恶敌人都会变成踏踏实实的善良朋友,道长,人与人并不完全相同,行与行也并非毫无分野,有的人骨头软,有的人骨头便,干同行的亦有尊卑之别,这尊卑之别不在表面上,那就是所谓有‘道’与无‘道’了……”
  阴恻恻的笑了起来,攀鹰瞎道语声冰冷:“好一张利口,山人阅尽天下牛鬼蛇神,有你小子这张嘴的,还真是少见,但是,紫千豪,你以为山人我会被你这一番胡言乱语说动么?”
  紫千豪暗中叹了口气,徐徐的道:“我姓紫的言以肺腑,抱以至诚,道长,你不可太过偏激,不要以为我紫千豪还有不当之意!”
  伸手轻捻着他那露出鼻孔之外的黑丛丛鼻毛,攀鹰瞎道阴阳怪气的笑了两声,道:“紫小子,你说了这么多,费了偌大心机,目的是什么?就是希望山人我不要找你麻烦,不要到你傲节山上去开杀戒?”
  舐舐干燥的嘴唇,紫千豪颔首道:“不错,正是如此。”
  倒吊的八字眉一扬,警鹰暗道冷凄凄的道:“那么,你怕山人我么?”
  淡淡一晒,紫千豪道:“不怕。”
  虽是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自紫千豪口中吐出,却是那般的强硬与刚毅,斩钉截铁,毫无回转!
  神色微微一变,攀鹰瞎道怒道:“真的不怕?”
  紫千豪平静的道:“我想,你会晓得我是真是假?”
  忽然又令人毛发惊然的笑了起来,攀鹰瞎道阴沉的道:“既是不怕,为何还来求山人我息鼓怄旗,推掉莫玉的请托?”
  看着对方,紫千豪轻轻的道:“原因有二,第一,我不愿无缘无故的结下你这种强敌,我的敌人已经多得够我头痛的了,第二;我不喜欢我的手下们遭到意外杀戮,更不盼着我的基业被人破坏——不管是轻也好,重也好的破坏!”
  点点头,攀鹰瞎道深井不波似的道:“好,你倒十分干脆,不过,你可知道,莫玉来求山人相助之际,是带了一份重礼来的?”
  紫千豪双目一寒,道:“童男童女的心肝各十副,新鲜的,血淋淋的!”
  用那又尖又红的舌头舐舐嘴巴,再“咂”了两声,攀鹰瞎道像是在憧憬着一味美食般馋猴猴的吞了口唾沫,他一翻白眼,道:“对,对,你的消息还真够灵通,莫玉带了这份重礼来促请山人去对付你与孤竹帮,紫千豪,你又带来什么来借以使山人打消此意呢?”
  沉重而肃穆的,紫千豪道:“我带来的是一腔热血,满腹赤诚!”
  愣了愣,攀鹰瞎道墓然暴怒道:“混小子,你在戏弄山人!”
  冷笑一声,紫千豪凛列的道:“我说的字字是真,何来戏弄之有,道长,我紫千豪单人匹马进来会你.掏脏腑之言相谏,剖五内之恳敬献,求的只是化一场干戈为玉帛,盼前只是平一场戾气为释和,遭袭,我似为这比莫玉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方法高明大多,也尊重太多,她不过想泄一口怨气,想报一己之私仇,便如此毫无惮忌的安杀无辜,取久心肝,这等禽兽不如的疯狂暴行,也仅有像莫玉此等妖孽才做得出来!”
  一仰头,紫千豪又义正辞严的道:“今天,她莫玉为了达到自己报私怨的目的,可以滥杀那些可怜的无事之人,异日,道长,若你侵犯了她,她还会顾虑到你,追念到你么?你要看情她,她只是一个心狠手辣,阴毒寡绝的妖妇而且!”
  猛一挫牙,攀鹰瞎道咆哮道:“凭这臭婆娘要对付山人?哼,她还差上一大把火候呢,她不错是心狠手辣,阴毒寡绝,但山人我也不是孩子手上的货郎鼓——任她玩的!”
  说到这里,攀鹰瞎道不觉呆了一呆下他暗自责备着自己,怎么搞的,这成了帮谁说话啦?弄来弄去,怎生倒反而骂起莫玉来了?”
  紫千豪注视着他,紧迫的道:“道长说得不错,担却仍要防她一着,此人虽系女流之辈,其心思之险谕,行事之残暴至为罕见,便是昂藏男儿,怕也此不上她这么阴残歹毒!”
  低叱一声,攀鹰瞎道狠狠的道:“住口!小子,你休要歧言祸众,胡说八道,山人不管你们谁好谁坏,更不论你们孰是孰非,山人收了人家的重礼,便得替人家办事,这叫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你讲了那么多,山人全当没听见,空口白话,也想山人信服么?少做梦,除非……”
  紫千豪冷冷的道:“如何?”
  攀鹰瞎道面无表情的道:“除非你也来上一份重礼!”
  紫千豪爽脆的道:“黄金千两,聊博道长一笑?”
  “呸”了一声,攀鹰瞎道不屑的啐着:“山人身于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视富贵如浮云,视钱财如粪土,这区区千两黄金,又岂会看在眼里?”
  略一沉吟,紫千豪又道:“敬奉黄金二千两,如何?”
  重重一哼,攀鹰瞎道道:“便是你将天下所有的金银珍宝都放在山人面前,小子,你试试山人我看不看上一眼?”
  吁了口气,紫千豪为难的道:“有钱可使鬼推磨,钱又为万事之母,道长如若手中广积金银财宝,则可起庙观,气象万千,粉佛身,金光灿然,置酒食,补体养心,换过装,像貌岸然,胜似道长如今居此破窗,着此破袍眼,度此穷日千百倍!”
  狂笑一声,攀鹰瞎道轻蔑的道:“小子,老实告诉你,如若山人我重视钱财,今日即便不算天下首富,也早已僵缠万贯,成为方外三家之最丰裕看了,山人生平不爱财、不近色、不贫穷、不盼名,只善欢吃,而这吃,小子,你也知还,并非奇禽异兽,亦非山珍海味,仅仅酷嗜活人的心肝而且,尤其是,童男女的心肝——”
  说着,这位残暴怪诞的老道,不由咽了口唾液,眯着眼道:“可惜山人素性疏懒,童男女之心肝又甚为难求,故而虽嗜此道,品尝的机会却少,小子,我们就一语说穿,用不着再兜圈子,只要你能找得童男女之心肝各二十副送来,山人我便两手一拍,再也不管你们中间这笔烂帐!”
  有一股凉气直向紫千豪心底升起,他抿着唇没有出声,现在,取舍之间就在一念了,换句话说,生死之事也系于此瞬,是的,叫紫千豪去活剖四十个童男女的心肝,以他的力量来说,并非做不到,而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也不忍去做,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将本身或本帮的安宁建筑在那些无辜老民百姓们的沥血痛苦上,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用若干生命残断,若干家园破灭,若干父母哀号的惨重代价堆砌在自己或孤竹帮的欢笑里,那是永远不可能的,他宁愿自己承担眼前一切的后果,也不肯在那冷酷的瞎道血淋淋的咀嚼中蒙受良心的责备,宁愿自己用生命去顶替那些原本无辜的孩子们,也不肯让这魔鬼为了那恐怖的口腹之欲而犯下令人发指的罪行,不能,永不能……
  隐隐的,攀鹰瞎道的声音继续飘来:“……你看成不成,小子,如果你愿意,就快一点,记住越新鲜越好,至迟不能超过一天,便不吃起来就老了,味道也差得多……山人这里还有莫玉送来的二十副心肝未曾吃完。你快去快回,山人还够吃上个七八天,假设等吃完了还没见你来,山人就要找上门去了……原本,山人便想吃完了这些心肝就登门去寻找你,今天你来得正巧,还算你有造化呢……”
  毅然甩了甩头,紫千豪的手背滑过了他隐藏在左腰间的四眩剑剑柄,剑柄是光润的,冷硬的,却也是亲切的,在这一刹,他似是得到了深沉的慰藉,无言的鼓舞,以及不屈的豪气!
  这时。
  攀鹰瞎道已停止了说话,惊然惊悟的瞪视着他,暗中戒备着,这位旷古少见的凶残怪道冷森的道:“山人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吗?小子,你还在动什么歪脑筋?”
  冰冷的,紫千豪道:“你所说的重礼,道长,我办不到!”
  勃然大怒,攀鹰瞎道恶狠狠地道:“为什么?”
  紫千豪淡漠的道:“因为我是人,而人。就必须有天良!”
  怒极反笑,攀鹰瞎道阴沉的道:“这样说来,你小子是要与山人一较长短了?”
  沉缓的,紫千豪道:“我本不愿如此,但是,道长你要求过分,逼我太甚,我即便是再不愿与你树敌,也只怕没有别的法子了……”
  又伸手捻着他的鼻毛,攀鹰瞎遭歹毒的道:“你,自以为对付得了山人我么?”
  紫千豪毫无表情的道:“我没有把握,不过,义之所至,难以返顾!”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52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二十九章 施巧计 力伏魑魅
 

  长长的“哈”了一声,攀鹰瞎道没有再吭气,他眯着一双猪泡眼,自狭小的瞳缝中细细端详着紫千豪,厉肉横生的丑脸木讷而生硬,看不出丝毫他心中所怀的意图来,就像他如今的躯壳内还另外包含着一个他,形态是冷凛的,阴沉的,令人有一种毛发惊然的感觉……
  空气像是凝冻了,僵闷得激不起一丁点波涛,而显然的,两个人的思想却在这凝冻的气氛中急速地转着。
  好一阵子……
  攀鹰瞎道启口道:“紫千豪,如果说,山人答应你不去破坏你的基业,不去杀戮你的手下,甚至,不再挖取活人的心肝为美食,你要怎么答谢山人?”
  征了征,紫千豪估不到对面这个怪物会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大转变,他略微沉吟着,谨慎而戒备的道:“我当然感激不尽,可是,你大约不会就这么便宜地罢手吧?道长,在这些话语的后面,你还隐藏着什么?”
  撤谋一笑,攀鹰瞎道伸出他那只又短又肥又粗又黑的手掌来点着紫千豪,冷板板的道:
  “很聪明,自然山人是有条件的。”
  注视着攀鹰瞎道手掌上粗糙如绣铁似的圆钝形五指指尖,紫千豪小心翼翼的道:“那么,你说出来。”
  点点头,攀鹰瞎道皮笑肉不笑的道:“你小子满口仁义道德,舌上能翻巧莲,现在。山人我既要你证实一下你自己的话,看看你是否与世上那些挂羊头卖狗肉者同侪,紫千豪,你说过,你今日来此,是掏肺腑之言相谏,剖五内之诚相献。外小子,你可真是具此诚意?有此恳切么?”
  紫千豪冷冷的道:“一点不错。”
  笑了笑,攀鹰瞎道道:“好,很好,非常好……”
  略徽一顿之后,他又道:“你自认‘盗亦有道’,自认肯舍己为人,自认悲怜苍生自从成全天下,自认侠胆傲骨,自认亡小维大。小子,你更自认豪气干云,视死如归。这些,对不对?”
  严肃而有力的。紫千豪道:“大致不差,道长。”
  诡异的一眨他那双小眼,攀鹰瞎道慢吞吞的道:“既是如此,紫千豪,你肯不肯牺牲你自己而成全你的手下,你的基业,以及一般在你口中所云的那些无辜百姓老民们呢?”
  不待紫千豪回答,攀鹰瞎道又阴毒的道:“山人想,眼前的情势十分明白,紫千豪,看你神色,大概你有伤在身,尚未痊愈吧?在你如今这种情形之下,纵使你武功不弱,山人亦绝不稍逊,而且,山人早已养精蓄锐,盼待一搏了,于你消我长的趋势中。小子,你赢得了山人我么?”
  得意而又狠辣的咧嘴一笑,攀鹰瞎道续道:“因此,如容你我马上以力搏杀,嘿嘿,只怕山人得胜的机会较多,设使山人在将你干掉之后;又立即上你的傲节山大开杀戒,残戮人命,你的一批手下损伤可就惨重了,这还不说,你如一死,则天下苍生又靠谁去拯救?呵呵,小子,你既将这些重任大责一肩担起,为何不借你我间的誓约来拘束住山人?以你一段生命换取山人我的菩萨心肠,易言之,只要你肯舍弃自己,山人事情立时远离此处遁入大漠烟荒之中,永不出世,这样一来,你固然是登临极乐了,但却可免除许多人的一场浩劫!”
  斜着眼,注意着紫千豪的反应,攀鹰瞎道淡漠的道:“如何?自以为重又尚仁的孤竹帮大当家?”
  俊逸的面庞平静而沉寂,一双清澈的眸子深如海,紫千豪暂时没有回答,他咬着下唇,脑海中却迅速而又慎重的飞快转着念头……
  半晌——
  攀鹰瞎道有些不耐烦的催促道:“怎么样?时间并不太多。”
  略一仰头,紫千豪寒瑟的道:“假如我答应你,道长,我又如何知道你在事后一定履行诺言?一定不会背信?”
  勃然一怒。攀鹰瞎道有些厉烈的道:“山人自来不理什么诺言不诺言,但是,这一定山人定然做到,紫千豪,天下之大,守信重义的人却并非只有你一个!”
  淡淡一笑,紫千豪道:“我相信,不过,在此等情态下,抱歉我却需要一点保证,道长,这并非一次寻常的买卖,这方是以我的生命做为交易,我认为,你不会反对较为慎重些行事吧?”
  挫着那一口焦黄黝黑的尖牙,攀鹰瞎道暴戾的道:“好,你说,你要什么保证?”
  胸有成竹的扬扬眉梢子,紫千豪道:“很简单,由我在道长的身上略微做一点手脚。”
  愣了一下,攀鹰瞎道随即狂历的道:“在山人身上做点手脚?作么手脚?”
  搓搓手,紫千豪道:“任凭道长选择,或者断你双臂主筋,或是。破你丹田真气,哪一样都可以。”
  几乎整个人跳了起来,攀鹰瞎道双目暴翻,白果眼中深裹着两枚细小的灰瞳精光隐射,他愤怒的叫:“你你你……小子,小三八羔子,小蘖畜,小混帐,你是在说要毁掉山人的一身功夫?”
  用力颔首,紫千豪道:“正是!”
  强行压制住满腔怒火,攀鹰瞎道冷森的道:“紫千豪,你不觉得你是在做梦么?春秋大梦与白日大梦?哼哼,人道山人的心肠狠,如今看来,还比不上你一半!”
  耸耸肩,紫千豪平静的道:“原谅我是出于无奈,道长,你应该明白,唯有如此,才是道长你履行诺言的最佳保证!”
  舐了舐干燥的双唇,紫千豪又道:“你说过,只要我某人认命,你立时远离此处,远走大漠,更永不出世,既然道长要远走大漠,永不出世,便等于自此隐姓埋名,真正跳出尘俗之外,那么,道长那身惊人武功,大约也就用不着了,这般做,一则保证普诺,二来表示道长的决心与诚意,又有什么使不得的呢?”
  气淋淋的,攀鹰瞎道忿然道:“你说得倒真是轻巧,你可知道这与取去山人的半条命一样严重?世上哪有这等简易之事?”
  点点头,紫千豪道:“但是,道长却也要斟酌,你的管诺代价是半条命,在下我却是以整条命相偿,而道长一定晓得,人从生到死,就只有这么一条命!”
  窒了一窒,较鹰暗道好半晌说不上话来,他鼻孔中重重一哼,有些恼羞成怒的道:
  “你……嘴利!”
  轻蔑的一笑,紫千豪道:“不,仅是对这桩买卖比较小心而已。”
  沉闷了一下,攀鹰瞎道恨恨的道:“紫千豪,你打的好如意算盘,山人岂会轻易上当?
  哼,你破去山人武功之后,山人等于成了活死人一个,到了那时,还不是你的掌中鸟,口里肉?任宰任割?又有何法令你践诺?到哪里去喊冤?小子,你太可恶,将山人视为三尺童子了……”
  摇摇头,紫千豪道:“关于此点,道长尽可大放宽心,我紫千豪绝非那等反复无常,食言自肥的小人之流!”
  嘿嘿冷笑,攀鹰瞎道道:“你说得中听,山人却是不信,正如你所言,这并非一桩寻常买卖,而是要命的玩意,一个人在这一生中,却只有一条命呢……”
  带有一种特殊椰输意味地看着攀鹰瞎道,紫千豪舐唇微笑,轻巧而淡泊的,他道:“道长,我想不到你竟这般珍视你的性命,你不是说,人生除了苦恼与悲痛就不会有别的了么?
  你不是说,你也很想早日脱离这纷扰杂乱的凡尘么?你不是说,活着并无什么意义,还不如登临极乐来很爽心自在么?言犹在耳,道长,原来你却也是不愿去死的哪……”
  任是攀鹰瞎道皮厚肉横,也不禁自觉阵阵赧然,他鼻孔中粗浊的吁着气,两只猪泡眼急速转动,缓缓的,他挽起了袍袖,道:“小子,这可不是你该讽辱山人的适当时候。”
  紫千豪心头微跳。他镇定的道:“道长,现在,你要不负莫玉的托付了?”
  露出满口黄黑的利齿一笑,攀鹰瞎道生硬的道:“你还有最后一个机会,紫千豪,假如你愿意牺牲你自己的话,山人的舌头只要尝到你心肝的鲜味,一切即已过去了……”
  紫千豪静静的道:“但是你仍要提出保证!”
  一双白果似的眼仁倏掀,攀鹰瞎道冷然道:“山人的允诺即是保证。”
  望着对方那口污而尖利的牙齿,再将目光顺着他的咽喉、胸膛,落到了肚腹上,紫千豪无法想象似这样一个同类的“人”咀嚼着自己血淋淋的心肝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形态,他不由有些作呕的感觉,就好像在吃下一碗肉汤之后赫然发现碗底露出一只红嫩嫩的小老鼠一样……
  紧迫着,攀鹰瞎道道:“如何?山人必定言而守信……”
  垂下头,紫千豪默然无语,半晌之后,他猛的抬起脸来,眉宇唇角,洋溢着一股子毅然而坚强之气,沉重的,他道:“我可以再斟酌一会么?”
  攀鹰睛道心中暗喜,表面却冷板板的道:“这个当然。”
  “我可以再斟酌一会么?”
  “不行,山人没有那么多功夫陪你干熬,想想看,小子你算是挺有种的,多少人会为你这件壮举而蒙益?好了好了,快一点吧,山人包管成全你就是,决不毁信!”
  叹了口气,紫千豪道:“但是,我还有一个最后的要求……”
  朝天鼻一皱,攀鹰瞎道不耐烦的咆哮:“你到底是有完没有完?还有什么要求,你说,快说……”
  凄然一笑,紫千豪道:“为了相信你的允诺,我以生命做为报偿了,纵然你想生食我的心肝,也用不着这么急的,难道说,一个人在临死之前也不能多讲几句话,多留恋一点时光么?”
  “嗤”了一声,攀鹰瞎道火道:“迟早也得完蛋,就是再拖一时片刻又有何用?”
  说到这里,他又催促道:“你有什么要求,就快点说出来吧,山人只要做得到,定然会答允于你……”
  语声中包含着苍凉,紫千豪又伤感的道:“生来虽苦,活着却值得依恋,道长,我这么一死,会有很多人想念我么?我是为了他们而死的啊……”
  满脸的横肉一扯,倒吊眉也猛的刷了下来,攀鹰瞎道咬着牙,几乎要压跳起来:“小子,你这是在干什么,到了这等节骨眼上还罗哩八嗦净讲此废话作甚?你这不是存心富路时间么?你就快点吧,会有很多人思念你,哀悼你的,他们都会明白你是为了成全他们才甘愿牺牲的,这样总行了吧,如若你没有别的什么,山人就要动手了……”
  面容上浮着凄楚,渗着怅惶,紫千豪悠然长叹:“道长,自古艰难唯一死啊……”
  七窍都几乎气出烟来了,攀鹰瞎道狞厉而又粗暴的低叱:“紫千豪,你是真为命还是假的?这样拖拖拉拉缠三粘四,算是什么花巧?”
  “真的,我当然是真的……但道长,老实说,临到此际,竟百感交集,万念俱灰,心中慌乱无言……”
  忽然一挥手,攀鹰瞎道叱道:“这是一定的道理,又不是叫你去要老婆,加上你根本未看破世情,这生离死别的滋味自是太大的不好受,但你不妨多想想你的所行所为是如何壮烈,如何崇高,又如何豪义,心里一定安慰,也就能多少坦然一些了,山人会用十分柔和的法子令你死去,不会感到什么痛苦!”
  忽然,紫千豪有些慌忙的道:“是了,道长……我,我那一个最后的要求尚未提出,你慢一点动手,慢一点……”
  冷冷的注视着紫千豪,攀鹰瞎道心里也泛起了感触,一人,总归是人哪,任他紫千豪武功再高,智冠群他。却对死亡怀有如此深刻的畏惧,这畏惧的程度,似乎比一般常人也高明不到哪里去,自从他接受了这个互约之诺而自甘舍命之后,嗯,就大大的开始悲煌与惊悸了,看,他是那么紧张,那么悲切,又那么犹豫失态,哼哼,盛名赫赫的“魔刃鬼剑”也不过如此而已,没有什么超凡入圣之处,闻名不如见面,一见竟然泛泛,太不值一笑了,如今,他像连说话都说不清楚了呢……付想着,攀鹰瞎道不可察觉的摇摇头,眼里漾起一抹别人所看不到的阴诡笑意,淡漠的道:“好,你说出来吧。山人急着想尝你这西陲第一高手的心肝已经很久了,那必是与众不同的……”
  面色苍白着,紫千豪低哑的道:“道长……我想,由我自己了断我的生命,不劳你动手了……"
  有点意外的征了征,攀鹰瞎道疑惑的想:“这小子不要出什么歪点子吧?”
  心里猜疑,他口中却冷森故道:“紫千豪,你是如何个了断法?”
  声音竟是恁般沙哑,紫千豪道:“我用一种毒药……”
  大喝一声,攀鹰瞎道怒吼:“你是想算计山人?你知道山人要食你心肝……”
  摇摇头,紫千豪悠然道:“如若我想算计你,我还说出来作甚?”
  一想也对,攀鹰瞎道火气略平的道:“你说下去,”
  双目望着自己足尖,紫千豪道:“那是一种窒息性的毒药,只要一吃下去,气管立即肿涨梗塞,服药之人,不出柱香时刻,便将因无法呼吸而断气……身上不会有伤,而且,其他官能亦不染毒素……道长,并不妨害你想在我身上打算的美食……”
  神情转为十分悲怆,紫千豪接着道:“我之所以要如此做,毫无别的意图,只是……我英雄半生,到末了,不愿将自己的生命交由外人断送,日后有人谈论起来,也算我紫千豪自己结束自己的……道长,你也是武林中人,这一点小小要求,想你也会体谅的吧?”
  沉沉一笑,攀鹰瞎道颔首道:“也罢,山人依你便是。”
  紫千豪愁苦的道:“多谢了,道长!”
  说着,他伸手入怀,探索良久,摸出一卷小小白绸来,展开白绸,里面是三小包银铂纸包着的药粉,他打开铂纸,晤,三包药粉都是一样的颜色。而且,一样的香味道,眼睛发着直,紫千豪定定的看着手中这三包药粉,良久没有动作,更甚者,他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唇角也一下一下的抽搐着,冷汗浑然面孔惨白,连拿着药价的手掌也几乎把持不住了。
  一看这情形,攀鹰瞎道生怕紫千豪手上的药粉泼散了,像有些急切的吼着道:“快点吃下去,长痛不仅短痛,小子。你并不算栽于山人之手,你是自绝了的,你仍然算得是一条好汉,算是个英雄,快,快点吃,一次将那三包毒药全服下去,这样药性较强,很快你就不会再有痛苦了……”
  于是——
  紫千豪惨然一笑,猛仰头,三包银铂纸的药粉全仰入口中,他用力咽下肚去,因为吞咽的势子太快,原本苍白的脸孔竟一下子给涨红了!
  攀鹰瞎道睛地里连连叫好,表面上却摆出一副悲天怜人的面孔,沉缓的道:“你放心去吧,紫千豪,山人会遵照所约去做的,好好走,你即将到达一个永远宁静而幽雅的地方了……”
  在这时,攀鹰瞎道是愉快的,是得意的,但是,假若他看过,或者听过有一种名叫“夜猫眼”的奇药的话,只怕他就再也愉快不起来,得意不起来了,是的,紫千豪服下的那三包银铂纸中的药粉,全是蓝扬善特地替他配制成的奇药,促使人暂时亢奋、勇悍、强厉、激昂的奇药。
  方才的一切,紫千豪全是故意装扮出来的,他知道,以目前自己重创未愈的情形,实在没有把握能在与对方力搏之下掠取胜利,而于他的一再劝谏游说以后,他已明白无论如何都无法令那魔头软化言和,换句话说,攀鹰瞎道早就残酷成性,恶根深固,不可能再予说服或超度了,因此,紫千豪在一面虚与委蛇,一面在苦思中想出了这条异常冒险的计策,到现在,他还不能肯定能否成功,但是,至少他初步表演的逼真却已令攀鹰瞎道迷离了……
  呻吟着,紫千豪尽量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装成窒息前的呼吸艰难模样,然后,他憋着嗓子,断续的道:“我……我……道长……我好……难受……”
  未见攀鹰瞎道有任何动作,他那矮胖有如冬瓜般的躯体已自神坛布松后面飘然而下,轻拍着紫千豪肩膀,这位怪道犹仍假惺惺的道:“快了,快了,小子,马上就不会太难受了……”
  好像已有些狂乱,紫千豪粗暴而失常的撕开自己的紧身衣襟,露出了里面层层交错包扎的白绸来,他用力呼吸着,咻咻作响,一边大张着口,嘶嘶的气流穿过他的喉咙,带出来干涩的语声:“道长……我……我自己撕开……衣裳……不劳……你麻……烦……只要用刀……一剜……那副……血淋淋血淋淋的……心肝……便出来了……”
  此情此景,连素来心狠手辣的攀鹰瞎道也不禁有些动容了,他快速的眨动着那双猪泡眼,低促的道:“好,好,小子,果然是条好汉!”
  这位凶如虎狼,心似蛇蝎的残酷怪道真的被紫千豪的表演所迷惑了,甚至没有再多少去寻思一下,其实,他应该想想,为什么紫千豪原先一直坚持他所提保证、条件而到后来又忽然完全软化下来?不折不扣的照他的心意去行事?难道说,紫千豪就是如此好吃的角色么?
  还有。紫千豪成名多年,威慑西陲,为武林中有数的少年英才,其淡识、功力、智谋,都是第一流的,岂会如此甘心受戮,自残己身,依他的习性与身分来说,便是不一定能胜得了攀鹰瞎道,他也决不会束手自栽,而不想倾命一搏的,再说,他与攀鹰瞎道在立场上处于极端敌对,攀鹰瞎道又是出了名的阴狠诡毒,只凭攀鹰睛道空口白说了几句“诺言”,他合会相信如此之真?信得竟而把自己的性命垫上?这全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紫千豪装得太像,太真了,而攀鹰瞎道更沉迷于本身武功高绝的自信里,他认为紫千豪旧伤未痊,势必不敢与他正面冲突,他认为紫千豪是一个食古不化,只知讲求意气而不明运用智慧的愣头青,还有,他更认为紫千豪慑伏于他的恶名之下,受制于强敌环伺的绝境里,沉溺在无可自拔的恐慌中,为了保存基业,维护局下,在没法可施的情形内,只好……有了这许多“认为”,攀鹰瞎道相信了紫千豪真的会接受自己所做的“约定”采取了如此下策,而这种下策,当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猛然一个踉跄,紫千豪颓然坐倒于地,他面孔涨得赤红,头巾歪斜,双目如火般的暴睁着,在胸口的急剧喘息下,连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扭曲了——这是“夜猫眼”的药效发作后所迅速引起的亢奋反应,可是,在此刻看来,却真如“窒息”之前的痛苦十分相似……
  抖索着,紫千豪连忙抽出了他的四眩剑,“砰”的一声掷到旁边,他这一动作,更加深了这鹰瞎道的自信与宽怀,嗯,这不是等于说,对方连一丁点挣扎的意图也没有了?已在贴贴实实的准备断气了?
  全身抽搐着,紫千豪一面瞑目切齿的指着地下闪泛着森冷光芒的四眩剑,一面痛苦的呻吟着:“道长……把……把我的剑……交还……给……给孤竹……帮的……苟图……并……
  告诉他……这一切……”
  假慈悲的点着头,攀鹰瞎道道:“行……你放心去吧,紫千豪,山人会不负所托的……”
  猛然——
  紫千豪双手捂着咽喉,他面容涨得赤红,大汗淋漓,四肢在一阵急似一阵的颤抖,大口的呼吸着,像一条离水的鱼,吃力的,他以绝望的目光瞪着攀鹰瞎道,拚命而沙哑的呼叫:
  “请……扶我……站起……道……长……我……我要……站着死……不能……似……这般……这般……窝囊。”
  心里不由低骂,攀鹰瞎道皮笑肉不笑的漫应了一声,他悠哉悠哉的走上一步;一把将紫千豪抱了起来,一边不关痛痒的道:“你也真是麻烦,怎么死法全是一个滋味,站着也并不十分好受,等你咽了气,还不是照样要躺回去……“他的两手斜插在紫千豪腋下,身体却略微朝左边倾俯,两人相隔的距离近得无以复加,但是,由他搀扶紫千豪的姿势上,可以看出这恶道仍然保持着一份可有可无的防备——虽然他或者根本没有加以注意,虽然极可能只是他一种习惯上的自然反应、但却由这里断出他仍是个极其小心谨慎的人物!
  于是——
  就在攀鹰瞎道那“躺回来”三个字还在舌尖上绕着转子时,紫千豪已顺着他搀扶的势子朝对方怀中倒去,攀鹰瞎道的吊丧眉一皱,厌烦的叱道:“你看看你,连骨头也软了不成,还要叫山人搂着你么?”
  行动之快,是无可言喻的,紫千豪在甫始往前面一倾之际。他腰上皮带内的宽刃已猝然猛送而出,双方的距离是如此接近——不足一寸,而他的上半身又恰好遮住了攀鹰瞎道的视线,在这种情形之下,甚至连金刃破空之声也不会听得出来,在他短刀推出的同一时间,攀鹰瞎道已蓦然鬼哭狼号似的尖噪一声,双掌有若暴雷般猛砸向紫千豪的太阳穴!
  短刀推出,紫千豪便早做了准备,他几乎不分先后,手上一用劲,自己也立即往下急沉,两团重逾千斤的巨力“呼”的扫过他的头顶,虽然稍差一发未曾击实,但余力却足够将他带得翻了两个滚,豹皮头巾也狂舞飘落,这眨眼间,像是两把大斧头削过了紫千豪的头皮!”
  “顾不得著发散乱披拂,紫千豪双手贴地,猛而翻坐,就在这时,攀鹰瞎道已狂号着形同厉鬼般扑了过来,一柄锋利的宽刃短刀,正有大半插在他的小腹之内,刀柄还在微微晃动着……
  即使在眼前这种受到致命打击的情形下,攀鹰哈道却依旧悍野无匹,身法之快,更是令人惊奇,武功高如紫千豪,也不禁暗自忐忑不已,攀鹰瞎道似乎只是一闪之中,已到了紫千豪身前,他掌势翻飞有如千鸿错射,群星并落,拔着尖锐的风啸之声狂涌齐罩,紫千豪一时来不及跃起招架,瘦削的躯体便宛似滚地球般的在地面团团溜闪起来,而紫千豪的行动却是出奇的快,在他的溜闪里,根本已看不清他的形体,只见到一团青色的影子在倏东倏西的贴着地滚动,就在这捷如电掣的相互攻击中,攀鹰瞎道已倾出毕生之力挥出了一百一十三掌,但是,除了将地面震击得坑陷派飞,将神坛劈扯得支离破碎之外,却是掌堂落空,根本就没有伤及紫千豪的一丁点表皮,现在,攀鹰瞎道已是油枯灯尽,欲振乏力了——
  蓦地——
  紫千豪在又一次的避过攀鹰瞎道十掌连击后,他猛往后翻,背脊贴着地面,双腿碎而蹬弹,在他足踝的振抖中,脚上那双豹皮靴跟部所附有的银色轮刺已脱飞而出,又准又狠的射进了攀鹰瞎道的颈项两旁——那里,是人身上琵琶骨的部位!
  骨骼的断碎声虽是如此细微,却已够得上清晰了,攀鹰瞎道眼看那只尖利闪亮的银色轮刺飞来却无法躲开,他突然闷吭一声,连连打了几个旋转“哗啦啦”撞扑在神坛上面,一张丑恶的面孔歪曲着,口中有诞液滴下,那两只又小又圆的白果眼痴茫的大睁着,定定地瞪视着那碰落在地下的一些烛台香鼎与签简,像是一头病狗似的粗重地喘息着,在小腹上,殷红的鲜血,正顺着露在外面的刀柄,一滴一滴的坠下……
  上身一挺,紫千豪正矫健的站立起来,就在他站起的同时,他的足尖已将躺在一套的四眩剑勾起,四眩剑在空中一翻,刚好便落在他的手中!
  现在,紫千豪的脸庞仍然是赤红的,像喝多了酒,又像是过度的兴奋,他吁了口气,神采奕奕的注视着趴在神坛上的攀鹰瞎道,这时,此位曾令天下人胆寒的魔头已经奄奄一息,接近死亡边缘了。
  冷漠的,紫千豪道:“用不着要你半条命,妖道,我要的是你一整条命!”
  睁着一双迷茫的小眼,攀鹰瞎道抖索着呻吟:“骗……得好……小子……你把山人……
  骗得好……”
  微微一顿,紫千豪道:“妖道,你已茶毒了多少无事生灵!杀害了多少天下善良!你两手血腥,满脑邪恶,一肚污秽,你根本已不能算是个人,人,还有吃人的么?妖道,你的狠毒、明素、暴戾、残忍,今天已得到了报应,这报应早就该来的,可惜却太晚了点,在你的身上,已找不到丝毫人味来,你不是人,妖道,你是野兽,一头最下钱最无耻最疯狂的野兽!”
  喉头咕噜着,攀鹰瞎道的鼻孔大张,嘴巴翕动,口诞含着鲜血自唇嘴往下流,他怨毒的瞪着紫千豪,断续的道:“山人……极侮……应该……应该……早杀了你……”
  紫千豪冷冷的道:“正和我早想杀你的心愿相同……”
  他的话尚未说完,问心宫前,“碰啦啦”一声栅门碎裂横飞,左丹手舞着晶红的“霸王掌”极利的冲入,后面,一道颓墙也呼哩哗啦的倒塌下来,“六甲神”金奴雄那巨无霸似的身影亦已手持“金纹斧”猛扑而至!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53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三十章 焚魔窟 罪尽恶灭
 

  晦涩而又迷蒙的目光投注向这两位突如其来的孤竹豪客,攀鹰瞎道呛咳着低笑起来,谁也听得出,他的笑声里含有多少自嘲、悲凉、怨愤以及不甘!
  “唰“的一下掠到紫千豪身边,左丹的“霸王掌”斜横胸前,他惊疑的看了看伏在神坛上的攀鹰瞎道一眼,又微微喘息着向紫千豪道:“大哥,已经到了半个时辰啦,没见你发出啸声,把人的一颗心全急出了腔子,我们进来的是时候吧?”
  那边,金奴雄拂去身上的灰尘碎砾,将他那柄重有五十余斤,金光闪烁的巨大斧头倒提着,敢情他是硬硬砍倒了一片墙壁进来的,这位魁梧高大的彪形巨汉好奇又迷惆的看看眼前的情景,呐呐的道:“大哥,你已经把那老牛鼻子摆平啦?”
  未置可否的笑笑,紫千豪道:“他就在这里。”
  吃力的微微仰起头,攀鹰瞎道定定的注视着环立左右的三个敌人,他唇角抽动着,屠弱的道:“山人……算是……阴沟里……翻船……紫千豪……你造化好……扮得像……”
  平缓地,紫千豪道:“固然你样样强,妖道,但我亦非泛泛之辈,自古道,兵不厌诈,你又疏忽了这一条……”
  顿了顿,他又道:“在道上闯,似你这般只靠一个‘狠’字是不行的,妖道,你活人肝吃多了,一脑子净是肥油,智慧也被蒙蔽了。”
  全身一颤,攀鹰瞎道竞猛然站了起来,他不可思议的仰天狂笑着,一面笑,一面伸直双手,重重的朝紫千豪走来,插在小腹上的短刀与深陷进领旁的银色轮刺随着他的笑声在不停地微微抖动,血,从身体上不住的滴落在地面上,每一滴都是粘稠调的.红艳艳的,他的丑脸上任何一根线条,一缕皱褶,都完全扭曲了,变形了,大睁着那双黑少白多,宛似凸出目眶的小眼珠,有如一个活僵尸似的缓缓逼了进来,在嘶哑而凄厉的笑声里,他还断续的、怨毒的咆哮:“乳臭小子……山人还要听你……教训……来……过来……来……过来……拿出你的心……你的肝……拿出……你的五腑……六脏……”
  暴叱一声,朱红的光芒有如一道流电般碎然横劈下来,这一劈之势快捷无比,攀鹰瞎道尖号一声,整个身体向前仆倒,但是,在他尚未泊地的一刹那间,又被来自另一个方向的金斧重重斜扫而出,顿时只见攀鹰瞎道的身躯笔直地震回神坛之内,脑浆进溅,红白飞散四周!
  足尖一弹,左丹飞身上去,略一停留又翻跃回来,他低沉的道:“大哥,这妖道已经死了。”
  望了望左丹垂拄在地上的“霸王掌”,紫千豪平静的道:“很好。”
  旁边,金奴雄将斧背的血迹在鞋底擦净,例嘴笑道:“狗狼养的老杂毛,在这等就要断气的节骨眼上还有童心扮鬼吓人,你看他那伸着两条熊臂一步一步走上来的样子,妈的,设若在荒野坟堆里遇上了,真会叫人以为是他妈的死人还魂,僵尸出棺呢……”
  无声的一笑,紫千豪道:“攀鹰瞎道并不知道他会是你所形容的这个样子,不过,他的长像本来就不好,在刚才那种情形之下,自然就更难看。”
  目光朝布漫之后攀鹰瞎道蜷曲的尸体上看了一眼,左丹低沉的道:“‘瞎道士’这三个字,不知使多少江湖中人丧胆,令多少老百姓失魂,大哥,他本是个没有人性的怪物,如今虽然恶贯满盈死于大哥之手,但比起他以往所做的伤天害理诸事来,却似乎太便宜了一点,若照牙眼相还的传统来说,我们就算不能生食他的心肝,也应该替他剜出来喂狗!”
  摇摇头,紫千豪道:“罪只至死,残人尸首,就太过分了,左丹,纵然这‘瞎道土’是万恶得无以复加,我们也不能仿效他所用的手段呀!”
  金奴雄在旁边插口道:“大哥,你是怎生收拾下这杂毛的?可曾经过了一番惊天动地的打斗?若是如此,这场打斗一定很好,我们在外头一点什么奇怪的声音也没听到,除了偶尔有几声叱喝与大笑……”
  淡淡的一笑,紫千豪道:“经过的确极险,攀鹰瞎道功力之高,果然不是讹传,他出手快,心计毒,若非我以智相取,只怕鹿死谁手还未可期……”
  左丹关切的道:“大哥,这老牛鼻的本事真行么?”
  点点头,紫千豪道:“真行,我今天算是扮演了一出戏,说来好笑,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原来还有演戏的天才!”
  金奴雄迷惑的道:“此话怎讲?”
  抿抿嘴,紫千豪道:“很简单,就是我用诡计干掉了他……”
  三言两语,紫千豪把事情的始末扼要的讲了讲,左丹与金奴雄全听得瞪大了眼睛,紫千豪讲完了,他们才吁了口气,面面相觑了一阵,左丹摇着头道:“大哥,这确是冒险,若是他不相信你的话,不答应你的要求,若是他在扶你的时候猝然发难,你便不一定会输给他,这场热闹可就大了……”
  紫千豪道:“说得对,我旧伤未愈自己的力量如何自己心里有数,如果万一吃他识破,除了死拚之外,也没有别的法子,但是,我也晓得,他对付我一定不会缠战,上来就尽全力,在那种情形之下,能不能敌得过他实在是一个很大的疑问,我想,设若真的翻脸动手,只怕连你们进来援功的功夫都没有就已分出生死了!”
  左丹埋怨道:“所以,我事先便曾坚持要同大哥一同进来!”
  柔和的笑,紫千豪道:“若是那样,恐怕事情将弄得更糟,攀鹰瞎道一见我们几个人同时进来,他定然一句话也不多说便即时出手,如此,非但完全失去了以计相取的机会,我们也要受到损伤……”
  将散乱的头发理了理,紫千豪又接着道:“况且,我们的原意,本是希望能以和平的方法解决……”
  说到这里,他一边接过金奴雄自地上抬起后递过来的豹皮头巾扎上,一面环视着四周道:“来,我们且去巡视一下攀鹰瞎道这个小地狱!”
  于是,三个人从前殿走向后面,这座道现实在小得可怜,除了前殿之外,后面便只有两间破烂不堪的小房,小房旁边的一堵墙壁已然倒塌了一片,这里,便是金奴雄冲破进来的地方!
  指指那两间小房,紫千豪道:“奴雄,你冲进来的时候,可曾先深过那两间房子?”
  摇摇头,金奴雄道:“除了一股干尸臭黛得人脑袋发昏之外,我没有再发现别的,那两间破房于也不曾进去过……”
  他们隔着那两间小房子还有好几步远,飘浮在空气中的那股子强烈尸臭已久形浓厚。左丹皱着眉头,道:“大哥,这使我想起小时候偶尔和同伴到野地去玩,无意中发现.一条花狗,那条花狗大概已经死掉很久了,周身开全己浮肿腐烂,黑茸茸的毛皮杂在红糊糊、褐鼓鼓的腐肉里,白细的蛆虫在那条花狗全身蠕动.狗头烂得只剩下一堆白骨,苍蝇嗡嗡附聚着。人一走过便飞起乱撞,那条花狗身上发出的味道,和现在我们所闻到的,差不多……”
  金奴推呕了一声道:“我的乖乖,你他妈就别说了……”
  来到两间并排的小屋子之外,紫千豪领先,飞出一腿将上边那间房子的黑色木门踢开,尚未进去,那种可以令人连隔夜饭都吐出来的恶劣气味已扑鼻而来,房里,光度虽然黑暗,但三个人三双尖锐的眼睛却可以看个大概,老大爷,这表面上看来如此破旧的一间房子,竟然却是一处不折不扣的森罗殿.约有十多具男女不同的尸体全被粗麻绳倒吊在房顶.死者的双臂向下垂落,每一张脸孔的表情都是一般的恐怖惊悸,十几双眼睛都还突瞪着,他们的肌肤也俱皆浮肿如鼓,这些尸体,有一个共同之处——每一具都被开了膛,心肝腑脏,无一尚存!
  房间的泥地上,有无数白色的蛆虫在微微蠕动,而这些蛆虫,便是那些倒吊的尸体上坠落下来的,地面的蛆虫在爬,那些尸体上也有蛆虫在爬,爬在他们身上,肚腹中,七窍内外……
  在黝暗的角隅,搁着五六只污秽的瓷盆,每只瓷盆中,都置有一把向内弯的短刀,短刀上,还染有变成锈色的血迹……
  捂着鼻子,左丹走过去又一脚将另一间房子的木门踢开,紫千豪走到门前探视,嗯,这间房子里没有尸体,但是,却有一具小巧的木架与一副炉灶炊具,木架上,并列着一只只莹洁的水晶盒子,水晶盒子中,盛着一堆堆猩红的、腑脏一类的东西,在木架顶层,则散置了一些大蒜头。
  当然,不用多说,这里必是攀鹰瞎道置放人肝的所在,他倒十分周到,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剜来的活人心肝就放在木架上,随手可取,任食多少……倒有点像菜馆里的厨房了……
  左丹用力吐了口唾沫,恨声道:“上面搁着大蒜,下面放着人肝,隔壁就是取肝宰人之处,哼,人肝炒大蒜!”
  摇摇头,金奴雄也心里发毛的道:“这老杂毛不正常……他若不是疯子,就必是狂人……这里哪像个道观?比他妈法场还要凄惨……”
  轻唱一声,紫千豪返身行去,头也不回的道:“完全烧掉,我就在外面等你们。”
  沉重的,紫千豪来到问心宫外,他默然站着,脑海中思潮起伏,心里感慨万千,这就是人世间,江湖道了,有多少惨绝人衰的事发生,有多少弱肉强食的悲剧在上演?
  十几处火苗子同时升起,趁着山风,火势迅速的蔓延凶猛起来,浓烟与赤红的火光腾空蹿舞,只一眨眼的功夫,问心宫已全然陷入一片呼轰的烈火狂焰之中了。
  左丹与金奴雄已来到了紫千豪的身边,两个人满脸油汗,正在用衣袖擦拭看,紫千豪向他们示意之后,三个人退远了一些,虽然隔着火场有数大之远,那股炙热的灼力,却仍烤得他们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低沉的,紫千豪目注着熊熊火光道:“火能烧毁一切表面上的罪恶,它很彻底,很干净。”
  吞了口唾沫,左丹点头道:“希望那些被害的人们乘着浓烟登天,攀鹰老牛鼻子则下地狱!”
  笑了笑,紫千豪悠然道:“会这样的,左丹,一定会这样的……”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55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三十一章 生如萍 何处不逢
 

  如今,已是诛除“瞎道士”攀鹰、火焚白蛇山问心宫后的第三天了,紫千豪正与左丹、金奴雄三人三骑驰于回程道路上。
  金奴雄抹了把汗,咂咂嘴巴,道:“大哥,前面那个镇子还蛮热闹,我们就先停下来打个尖如何?好歹也折腾了一上午啦……”
  抬头看了看天色,紫千豪沉吟道:“如今隔着午时还有一个时辰,在前面‘东隆镇’打尖的话,不嫌太早了一点么?我们还可以多赶一程的……”
  以祈求的目光望着紫千豪,晨间进的朝食全化光了,肚皮饿得发慌,前心贴上了后墙啦……
  左丹笑骂道:“只知道吃,怪不得块头恁大,没出息!”
  微微颔首,紫千豪道:“好吧,就在‘东隆镇’进午膳。”
  一听紫千豪答应,金奴雄精神就来了,他吸了口气,用力拿左手揉揉肚子,侧首向左丹还击道:“你不吃?姓左的,有种你就挺一天给我看看,妈的,我就不信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哼了哼,左丹道:“至少比你忍得住,老金,不信我们大家熬熬看?”
  “呸”了一声,金奴雄骂道:“我是得失心疯了?什么不好同你比,却同你较量挨饿?
  你自己去称老大吧,我,恕不奉陪!”
  笑着挥挥手,紫千豪道:“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个定力,来的时候也抬杠,回去也抬杠?活像一对三岁孩子似的……”
  左丹也笑道:“和老金这块狗熊在一起,大哥,不知不觉也好像返老还童啦……”
  一龇牙,金奴雄骂道:“去你那个球!”
  没有再理他,左丹低沉的向紫千豪道:“你的伤,大哥,没事么?”
  吁了口气,紫千豪道:“大概药性快过去了,那‘夜猫眼’的药性,从今天早晨开始,伤口的痛楚又在隐隐发作,不过,还可以支撑就是……”
  左丹有些焦灼的道:“这可如何是好?创伤的疼痛重新发作起来,不晓得比服那‘夜猫眼’之前的情形是否好一点?”
  淡淡一晒,紫千豪道:“我觉得多少要容易忍受些,在服用此药之前,我的伤势已经逐步痊愈了,如今虽然‘夜猫眼’的那种麻木及亢奋作用已经渐次消失,但伤口并未曾恶化,仅是感觉到些微扯痛而已。”
  他抚抚座下“甲犀”的鬃毛,又道:“在今早起床以后,我自己已经换过了药,据我看,伤势的复原相当乐观,在问心宫和攀鹰瞎道周旋的那几下子,尚没有使我受到什么损害,你们放心,用不了多久,我又是强健如昔了。”
  左丹叹了一声,感唱的道:“你不知道,大哥,你太倔强,太不替自己着想,这次你伤了,大伙儿担心吊胆都为你捏一把冷汗……”
  和熙的笑着,紫千豪道:“我并没你所想像一般那样对不起自己,我只是稍微任性一点罢了,是么?”
  耸耸肩,左丹未置可否的莞尔了,这时,三乘铁骑已转过这道路弯,前面一片连绵的房舍屋宇已映入眼中。
  金奴雄高笑的道:“到了,大哥,东隆镇。”
  顺着大道放骑奔去,片刻后,他们已进入这个纵然不大,却十分繁华的镇集里,这镇集,除了借着骋道形成的大街之外,只有几条打横的窄道穿插于全镇内,市面上店铺很多,卖皮货、山药、绸缎的行号尤其不少,大概许多做单帮生意的行脚商旅时常经过此地……
  找到了一家镇里最大的酒楼,紫千豪等三个人下了马来,在几个堂馆殷勤招呼里登临楼上,他挑了一个靠窗的位于落座,由左丹点了酒菜,全奴雄已迫不急待地先把裤腰带松了松。
  一瞪眼,左丹道:“干什么?老金,你是想把这里的东西全装到肚皮里?”
  哈哈笑着,金奴雄道:“你管不着,你小子还能把持我的肚皮不成?”
  紫千豪正想说什么,梯口倏地传来了一阵细碎的步履声,接着,一个婷婷玉立的窈窕身影上得楼来,嗯,是个十分标致的娘们呢。
  这年头,女人独个儿上酒楼却还是件稀罕事,酒楼上的一些食客全惊异又贪婪的将视线集中到那女子身上,左丹与金奴雄也跟着瞄了两眼,又相顾一笑没有作声,紫千豪撇撇唇角,亦淡然送去一瞥,可是这一瞥之下,却正好与那女子的目光相触,于是,两个人都不禁同时愣住了!
  那女子,便是前些日曾经协同银坝子的人暗算过紫千豪的方樱!
  一识出是紫千豪,方樱的神色立时大变,她在一愣之后,猛的回过身去,像有鬼在后面追赶她似的仓促急步奔向楼下!
  紫千豪脑海中一转,低声道:“左丹跟我来!”
  话还没有说完,他已一阵风般紧跟而去,左丹也不敢回祖,迅速跟上,只留下金奴雄一个人呆呆坐着,有如丈二教尚,摸不着头脑。
  出了酒楼,紫千豪刚好看到方樱的身影隐没入二十步外的一条横巷里,他绝不犹豫,放开脚步匆匆追去,现在,左丹也紧紧随来了。
  这是一条七八尺宽的巷子,两边全是人家居宅的后墙,步子的出口,便弯进另一片屋宇之中去了。
  方樱的步履急促得似乎是在奔跑,但是,紫千豪却比她更快,仅是微微一闪之下,已鬼魅般拦到了她的身前!
  在猛然的惊惊之下,方樱用手捂住了一声险些出口的骇叫,她恐惧的后退两步,面色惨白,连捂着嘴巴的那只柔嫩小手,也不觉微微颤抖了……
  这时,左丹并已闷声不响的站到了方樱身后,神态之间,又恢复了他习惯的森冷与酷厉。
  注视着面前的方樱,紫千豪和善的道:“一向可好,方姑娘?”
  抖索了一下,方樱惊魂不定的道:“你……你要做什么?你为何拦阻我?”
  摇摇头,紫千豪道:“不要误会,方姑娘,我上次既已饶恕过了你、现在当然也就不会再为难你,你用不着怕……”
  方樱稍微平静了一点,她的目光中露着祈求,焦灼的道:“那,请你放我走!”
  淡淡的,紫千豪道:“当然要放你走,但是,却要在你告诉我一件事情之后。”
  美丽的面庞上浮漾着一丝迷惑,方樱呐呐的道:“一件事情?我还有什么事情能告诉你?”
  紫千豪低沉的道:“本来,我因为傲节山情势迫急,所以没有去三道桥追寻‘白眼婆’莫玉,便匆匆转回去了,但此时在这里碰见了你,我原先的打算只好略微改变,方姑娘,请你告诉我,莫玉现在何处?”
  菱形的小嘴唇微张又合,而唇角更在压抑不住的抽搐着,方樱强自镇定,掩饰着摇头道:“我不知道莫玉在哪里……”
  笑了笑,紫千豪道:“真不知道?”
  方樱倔强的道:“是的!真不知道。”
  紧盯着她,紫千豪又道:“那么,你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小镇上做什么?一个人上酒楼去做什么?自银坝子溃灭之后,你就以这种生活消磨你的日子么?”
  眉梢子一扬,紫千豪又冷冷的道:“我不知道你和莫玉是什么关系,但我推断一定十分亲近,在银坝子溃散的那天晚上,莫玉于逃走之前,大约先叫你溜出重围了吧?她是个女人,混出去相当方便,我的手下们大都不愿向女人施毒手的,方姑娘,我的想法可对?此时此地,你出现在这里,除了与莫玉有牵连之外,只怕不会再有更好的解释了。”
  望着方樱的神色连连变化,紫千豪又安详的道:“要是让我专程去堵截狡诈阴诡的莫玉,眼前我实在没有这许多耐性与功夫,不过,假设恰好碰上,自然又当别论,而这恰好碰上的线索,方姑娘,便完全维系在你身上了……”
  咬咬下唇,方樱仍然道:“我确实不知道她在哪里,我是自己一个人逃出来的,那天晚上,我连莫玉的面都没见着……”
  后面,左丹阴沉的插口道:“妮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固然大哥说得对,我们都不愿向女人下手,但是,这个女人却也不要太不识相,否则,我们就顾忌不了这些了,需知孤竹帮从来不受人欺骗的!”
  苍白着脸,方樱略略有些瑟缩的道:“我……我是真不知道,你们一定要逼我,就算……就把我逼死也是枉然!”
  左丹狠辣的道:“你以为我们办不到?”
  摆摆手,紫千豪道:“我们友善一点来解决这个问题好么?方姑娘,相信你并不喜欢我们那些乏味的粗暴方法,就好似银坝子对付我的几名手下那样……”
  一提到这件事,左丹的眼全红了,他咬牙切齿的道:“妮子,今天你若不把莫玉那老妖婆的行踪讲出来,当日你银坝子如何糟蹋了胡孝九他们三个,现在我们就如何整治你,一报还一报,孤竹帮可不是惯于吃亏的……”
  惊悸的看着左丹那张被仇恨染赤了的面孔,方樱畏怯的道:“那不关我的事……我并没有这样做的权力……我也不会有这么狠的心……”
  淡淡一笑,紫千豪道:“当然,你没有这样狠的心,但莫玉却有这么狠的心,她既然这么狠了,你如今还袒护她?”
  怔忡的“啊”了一声,方樱的全身都在微微抖动,半晌,她终于忍不住吸泣起来,双手捂着脸,十分伤心……
  轻柔的,紫千豪道:“告诉我们她在哪里,方姑娘,我们不想逼你……你该知道,像你这样为莫玉掩饰是不对的,她阻狠、狡诈、强暴,根本没有人性,有她存在的一天,西陲半片天下便永无宁日,她会挑起漫天的战火,迷眼的血雾,以及不尽不绝的杀伐与报复……”
  满面泪痕,方樱痛苦的哀呼道:“不要说了,求你,不要说了……”
  长长吁了口气,紫千豪并不放松的道:“你是个兰质慧心的好女孩,方姑娘,你善良而淳朴,你会知道世间诸事,什么是邪恶,什么是善良,好与坏你更该分得清楚,你本不适宜在血腥而冷酷的江湖道上闯荡,因此,为什么你不退出去呢?你已亲眼目睹莫玉的狠毒手段与诡满心性,为什么你还如此死心扬地的跟随她,方姑娘,莫玉已经穷途末路了,你现在独善其身,赶快跳出这个火坑还来得及,否则,只怕你要遗憾终生,永无回头之日!”
  睁着泪眼,方樱震动而激荡的看着紫千豪,她的小巧鼻翅儿在不住地拿动,呼吸也急促得失了常态,显然,紫千豪已经说中了她的心事、而她必定知道,紫千豪并不是在造谣中伤,这些事实,她只怕比紫千豪更为清楚……
  低沉的,紫千豪道:“怎么样?方姑娘,幸福与痛苦,全在你一念之间了!”
  猛一下哭出声来,方樱用力摇着头,她呜咽着道:“不,不行,莫玉她……她是我的义母!”
  闻言之下,紫千豪也不禁征了征,他眉头扬了起来,轻轻的道:“是么?”
  方樱哭泣着道:“我自小被她收养,被她教育,无论她怎么坏,我也不能出卖她……虽然,她一直就没有把我当做她的女儿看待,一直就不曾爱护过,重视过我,但这并没有什么不同,在形式上,她仍是我的义母……”
  略一沉吟,紫千豪为难的道:“我真不愿对你用强,方姑娘,我是真不愿……”
  表情是悲切的,但却包含了无比的坚毅,方樱咽着声道:“我不在乎,随便你们怎么对待我都可以,我不会出卖我的义母……你们会用刑求,是么?”
  凄然微仰起头,她又带着泪道:“没有关系,你们就用刑好了,能忍得住,我就忍,忍不住,我就死,反正,这种日子我早就过得够了,过得腻了……”
  迟疑着僵在那里,紫千豪的心中充满了悲怜,充满了怜惜,他确实极想探出莫玉的踪迹来,可是,他却不愿用那种曾经习惯了的逼供方式——刑求,这种方式,对眼前的方樱来说,不是太过野蛮与残毒了么?
  左丹注视着他的大哥,催促道:“就遂了她的心愿吧,大哥,不怕她不说出来。”
  考虑着,紫千豪没有答腔,而方樱泪痕斑斑的秀丽面庞在迷蒙中于他眼瞳里逐渐扩大,那凄怨的情韵也在他的灵魄深处回荡滋长……
  焦灼而仇恨的,左丹又道:“大哥,这件事交给我办,不怕她不讲出来!”
  蓦地——
  紫千豪一挥手,道:“方姑娘,你走吧。”
  大大的出了意外,方樱连泪水也忘了抹,她呆呆的看看紫千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你是说……我可以离开?”
  左丹更是吃了一惊,他急忙叫道:“大哥……”
  入鬓的剑眉倏竖,紫千豪道:“是的,你可以离开。”
  又惊又喜的一怔,看着紫千豪,好半晌,方樱才感激涕零的道:“谢谢你,谢谢你又一次给了我生路!”
  “你要仔细想想,或者,我不是在给你生路,而是,给你绝路!”
  用力吸了口气,方樱有些抖瑟的道:“但,但总是放了我……”
  紫千豪冷凛的道:“你渴了,予鸠赠你,渴是止了,但你的生命也跟着止了,方姑娘,这是救你抑是害你?”
  摇摇头,方樱迷惆的道:“我……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但,但你总算又放过了我,无论如何,我是真的感激你……”
  淡淡一笑,紫千豪道:“放你是表面上的,你的人虽然逸走了,心却拘束于惶恐里,方姑娘,我实不忍如此……”
  没有想透紫千豪话里的真正意思,方樱用手指拭去泪痕,她扯扯衣裳,怯怯的道:
  “我……可以离开了吗?”
  微微颔首,紫千豪深沉的道:“当然。”
  于是,几乎连头也不敢回,方樱匆匆朝巷子外奔了出去,注视着她略带踉跄的瘦弱身影逐渐消失,左丹叹了口气道:“本来说不定可以通出口供来……大哥却发了雅兴跟她谈哲理……”
  无声的一笑,紫千豪道:“我不是说,表面上是给她生路,实则给她绝路吗?这乃指两种解释而言,其一,她这一走,不啻等于再投火坑,其二,明着我是不逼她口供,放她离开,暗地里,我却可以借她的引导而达成找到莫玉的目的,这,不是给她绝路么?”
  目注惊惑未定的左丹,紫千豪道:“你的轻身之术比此女强上多多,我在酒楼上等着你的消息,左丹,你还不想去追蹑她么?”
  恍然大悟之下,左丹含笑翻身,微微一腾掠已是无影无踪,紫千豪轻轻唱了一声,缓步朝巷外行去。
  酒楼上。
  菜早就摆满了,两大锡壶美酒也冷清清的蹲置在桌角,金奴雄正双手托着下颔无精打采,一脸懊恼地干望着满桌酒菜空咽口水,他的目光净腾在当前的美食上,以致紫千豪来到身边却未觉出……
  拍拍金奴雄的肩头,紫千豪笑道:“饿慌了?”
  猛的一惊,金奴雄在看清了来人之后,不禁脸红脖子粗的连连打了几个哈哈,窘迫的站起来直搓手。
  坐在对面,紫千豪道:“你也坐,奴雄。”
  金奴雄份激嘴巴,坐下了,左右一看之后,纳闷的道:“左丹呢?大哥!”
  低细的,紫千豪道:“他去跟踪一个人,就回来。”
  金奴雄也压着嗓子道:“那女的?”
  抿唇一笑,紫千豪点头道:“不错”
  略一迟疑,指了指桌上的酒菜,金奴雄苦着脸道:“还要等他回来后才开动吧?大哥……”
  有趣的笑了起来,紫千豪道:“不用了,我们先吃吧。”
  顿时如释重负,金奴雄咧开了一张大嘴笑道:“好极了。大哥,请。”
  洒脱的一笑,紫千豪举着夹菜,金奴雄一见紫千豪动了手,也就老实不客气的跟进,一下子两大块“红烧蹄膀”已塞得他连话都讲不出来了。
  咀嚼了一阵,金奴雄才缓过一口气来,他朝着紫千豪露齿微笑,又是一只清炖鸡腿去了半截。
  望着金奴雄的吃相,紫千豪不觉耸了耸肩,他拿起酒壶,慢条斯理的为自己斟了杯酒,淡淡的吸了一口。
  将嘴里食物咽下肚去,现在,金奴雄才想起需要问一问方才事情的经过,抹去唇上的油腻,他低声道:“大哥,贩,左丹去追那个女人作甚?”
  紫千豪悄声道:“这女人就是曾经暗算过我的那个方樱。”
  大吃一惊之下,金奴雄不由气冲牛斗:“妈的,她是八字生得差了,大哥,怎不宰掉?”
  摇摇头,紫千豪又呷了口酒,道:“不,她后面还牵着条大鱼。”
  想了想,金奴雄恍然大悟道:“莫玉?”
  眼睛一转,紫千豪颔首道:“是的。”
  振奋的吃了一块“白切肉”,金奴雄磨拳擦掌的道:“好,这一下有乐子了,是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狱无门投进来,妈的,我看这老婆娘还朝哪里跑。”
  目光垂注看着瓷杯中淡黄色的酒液,紫千豪静默无语,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若有所思的道:“奴雄,我们把方樱截在一条两头通的巷子里,但是,我放她离开之后,她不朝原先进入的巷子那一边走,反而往巷口回奔。”
  金奴雄口里嚼着一块肥肉,含混的道:“反往巷子口逃奔……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凝视着金奴雄,紫千豪道:“她一个未出阁的少女独自上酒楼,见了我们之后又惊慌离去,逃进巷子里被我们截住后倔强地不肯承认知道莫玉的行踪,她并不喜欢莫玉,但又不愿违背她,我们逼问这少女,她哭,她伤痛,然后,我放她走,她不往原来逃跑的方向,反而往来时的巷口奔脱……”
  迷惆的,金奴雄呐呐的道:“这……这代表着什么意思么?”
  释然一笑——一种了语的笑,紫千豪畅输的道:“当然,这些片片断断的事串联起来,便形成了一个整体的经过,我们可以这样假设:‘白眼婆’莫玉和其他的人一起即将来到此地,她先派方樱到这里来办理某一件事,要不,就是遣她先到酒楼来订下座位,然后,她与方樱就约定在酒楼上见面,方樱做梦也想不到才一上楼就遇到了我们,她急忙逃离,但却被我们追上,她之所以进入那条巷子并非是预先看好的路线,是仓皇之下无意闯进的地方,然后我们放她走,她不能再没有目的的瞎跑,当时在她心目中最焦切的一个念头——奴雄,你说是什么念头?”
  金奴雄脱口道:“马上把遇见我们的消息告诉莫玉!”
  赞许的颔首,紫千豪道:“正是,你很有脑筋,奴雄。”
  金奴雄有些害臊的红起了脸,却十分得意的直拱着手,于是紫千豪又低沉的道:“由她反往巷口奔跑的情形看来,莫玉和她的同伴此际必然尚未入镇,但却就在附近,马上即来,因此,方樱在情急之下,深怕莫玉被我们遇上,她来不及再想其他,便慌张失措的迎上去告警了,当然她明白,我们见了莫玉会如何对付她,这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嗯?”
  一咬牙,金奴雄道:“我们要喝她的血,吃她的肉,抽她的筋!”
  紫千豪平静的道:“便是没有这么残忍,相信也差不了太远。”
  忽然,金奴雄迷们的道:“大哥,你想,莫玉如今会在何处?”
  眯着眼,紫千豪道:“这就正是我派左丹前往跟踪的原因,金奴雄,我如今和你一样不晓得。”
  金奴雄呆了片刻,又举着夹了一块“白切肉”塞进嘴里,沉默了一会,他偏着头猜测道:“一间茅屋?一片林子内?或是,某一个隐秘之处?”
  哑然失笑,紫千豪道:“当然,她若活着站在地面,就必须要有一个容身的地方,你这些话等于白说了。”
  于是,两个人都不再讲什么,紫千豪仅是无心的喝着酒,金奴雄却大口的吃着菜,时间,就这么缓缓的过去了……
  几乎没有听见楼梯响动,左丹的身影已轻烟一缕般飘了上来,他那张清港瘦削的面容微微泛红,鼻尖沁着汗珠,甫一上来,便三步并做两步,急匆匆的来到紫千豪面前。
  低沉的,紫千豪道:“不要急,慢慢说!”
  喘了口气,左丹压着嗓门道:“十六里外的一个土山山拗里,连‘白眼婆’一共有三个人,我跟了方樱不出十里便抢先照她奔跑的路线超了上去,比她更早找到莫玉她们!”
  紫千豪安详的道:“如此说来,你还超过了方樱?”
  左丹点头道:“是的。”
  紫千豪又道:“可曾被她们发现?”
  肯定的摇头,左丹道:“决不可能。”
  微微一笑,紫千豪站了起来,道:“办得好,我们立即上路!”
  金奴雄一听要走了,又猛的伸手撕下一块鸡翅往嘴里放,然后,自怀中摸出一锭五两重的纹银摔在桌上。
  紫千豪领先,三个人一阵风似的自酒楼上卷了下来,在一干堂馆与食客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之前,三乘铁骑已扬起了漫天尘土,擂鼓似的奔逝于东隆镇之外!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55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三十二章 凝血眼 冤家路窄
 

  紫千豪控制着“甲犀”的奔势,让左丹的坐骑领先,在这一阵急奔里,金奴雄的块头可就吃亏了,他那匹马像是不胜负荷似的被抛在老后面,隔着前头双骑有好一段距离了。
  十几里的路程不需多久便赶了一大半,放眼眺望,那座半大不小的土山已然映入视线,在道路的左侧方,看上去光秃秃的,黄渗渗的,显不出一丁点生气来。
  豹皮头巾在紫千豪的颈旁飞舞着,他的神色坚毅而沉冷,衬着一身青衣,胯下骏骑,便越发有一股英姿飒爽,强悍威猛的意味了……
  回过头来,左丹低沉的招呼道:“前面就是了,大哥!”
  紫千豪冷然道:“我们离开道路,从野地里朝那边跑!”
  左丹答应一声,三匹马地斜刺里冲向路旁荒地,方向依然不变,直指向那座土山,但迫近的路线却移动了。
  凝视着前面的土山,紫千豪略略提高了声音道:“左丹,白眼婆那边有三个人?”
  连连点头,左丹自鞍上倒转来道:“是的,连白眼婆一起。”
  迅速的,紫千豪又道:“除了白眼婆外,另外两个你认不认识?”
  左丹道:“不认识。”
  轻轻一拍“甲犀”的颈项,紫千豪断然的道:“下马!”
  随着声音,他自己已飘下地来,左丹的动作亦快得惊人,他左手一带通绳,在马儿的突然打横里,嘶啸声尚未发出,这位“再生阎君”已稳当当的站在一边!
  金奴雄也抛镜下马,过来将三乘坐骑撵到一边,他朝着土山的方向望了望,纳罕的道:
  “还没有到嘛,大哥,要走着去么?”
  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左丹骂道:“也没见过你这等的猪头三,我们若骑马去不是像在提早告诉人家说出我们来了?哼,亏你还生着这么大一颗脑袋!”
  满脸的横肉一扯,金奴雄怒道:“左丹,你他妈——”
  紫千豪低叱道:“不要吵!”
  他跟着一挥手,自己抢先朝前掠去,于是,左丹与金奴雄也便不得再拌嘴,随在后面急急追上。
  很快的,他们已接近了那座上山,左丹超越上前,引著紫千豪与金奴雄向那隐秘的山勒中走去。
  这个山拗在土山的后头,两侧全是斜突的土层,而这些土层便将山拗遮掩住了,除非从土山上往下看,否则,是很难发觉的。
  紫千豪的听觉是尖锐无比的,左丹刚刚把他们引到山拗的附近,他已听见了一阵隐约而急促的话语声随风传来,话语声中透着不可掩饰的焦煌与惊虑,晤,里面有女人的声音,也有男人的声音……
  左丹回过头来,正要开口讲什么,紫千豪已以指比唇,嘘了一声,他躬着身子枪上一步,朝山拗对面一片低隐的洼坑一点,压着嗓子:“左丹,你到那里隐住!”
  一言不发,左丹矫健得像一头豹子般低着上身斜窜过去,轻捷得甚至连一缕灰沙都没有带起。
  望着左丹隐好之处,紫千豪又向伏在一边的金奴雄道:“奴雄,我进入那山坳子以后,你立即就跟过去躲在那突出的土层旁边,听我招呼再行事,知道么?”
  急急点头,金奴雄咧着大嘴道:“我省得,大哥。”
  于是,紫千豪笑着拍拍他的肩头,悄无声息的飘至山拗之外,他先不进去,迅速将背脊贴在那块朝一边斜凸出来的坚硬土层上,在这个位置聆听里面的那些人谈话,声音也就更加清晰了。
  微微侧着脸,紫千豪静默的倾听着,嗯,是白眼婆的口音,又尖又厉,正不知在同谁说话:“真……真是叫人打心眼起怨恨,那小子就好像阴魂不散似的,走到哪里都能碰上,还幸亏在两天前我交待丫头先到东隆镇来找这里的‘大脚妈子’借他‘金线衣’,约好了今天在此地先和二位晤谈,她赶来报信可报得正是时候……再晚一点,可不就恰好与那熊小子碰上了?”
  一个粗哑的嗓音“嗯”了一声,混浊的道:“只不知方姑娘露了马脚没有?紫千豪可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他会这么白白地放你走掉么?”
  急切的,方樱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没有让他们看到我来这里,蔡大叔,真的,一路上我还特地留意过了,一点可疑的征象都没有……”
  哼了一声,那粗哑的嗓门又带着轻蔑的意味道:“方姑娘,假如姓紫的动歪点子还能叫你给看出来,他这些年就算白混了,这家伙的精明强狠是有名的……”
  另有一个圆润的男人声音忽然笑了起来,讲话的语调十分沉着,虽然看不到他的身影面貌,但也能令人自他的声音中判断出这人一定是个表面上相当儒雅的人物:“我觉得,我们是有些在把人忧天了,各位,姓紫的朋友还隔着老远呢,我们就在这里提心吊胆的互怨互艾,这除了间接捧高了姓紫的身价之外,不是更显得我们太窝囊了么?”
  白眼婆像是低惯了一声,她忧郁的道:“沈居士,说老实话,紫千豪这熊小子真叫我又恨又怕,前天当我得知攀鹰那瞎牛鼻子身死的消息时,简直把我震呆了,你也知道这牛鼻子的功夫强到什么地步,而紫千豪的旧伤尚未完全复原,在这等消长互见的情形之下,他竟然还能摆平攀鹰瞎道,更火烧了他的那座破现,事后,我亲自赶上白蛇山,在焦梁残垣中找到插在攀鹰尸体上的两只银轮刺及那把短刀,……唉,提起来怎不令人心寒?直到如今,我还弄不明白姓紫的是如何知道我去求助攀鹰瞎道这桩事的,他胆大包天,却又敢先行寻上攀鹰的山门……狂得还留下刻着他名字的银刺短刀等凶器在攀鹰尸首上!”
  称为“沈居土”的那人长长“晤”了一声,沉缓的道:“紫千豪这小子的确不可低估,他的一些法门有很多的是刁钻古怪,出人意表的,西陲边土,吃过他亏的朋友简直数不过来……但是,我们却也不必将他看成个神,他亦依旧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唯一与我们不同的,只是他的运气好些罢了……”
  莫玉深深叹了口气,接着道:“沈居土、蔡大爷,我姓莫的今天可说已经叫这熊小子搞得家破人亡,走头无路了,原指望攀鹰那老杂毛为我出口冤气,却不想反将他自己一条老命先赔了上去……今天与二位在此相晤,虽然筹划的仍是二位如何助我对付孤竹狼虎之事,但前些日我们谈及主题之时,却都以为紫千豪是死定了,二位俯允赐助的方法与细节便没有将他包含进去,如今他突然出现,我看……这策谋只怕又得从头再议……”
  山坳里沉默了一阵,半晌,那“沈居士”的声音打破寂寥道:“莫当家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既然我与蔡兄已应允为当家的你效力,不管紫千豪是死是活,我们也都认了,决不会抽腿开溜的,这点莫当家你放心!”
  传来的莫玉的嗓音是感激的,震颤的:“沈居士、蔡大爷,二位这等云天高谊……真叫我莫玉不知如何报答是好,唉,路遥知马力,事难才见人心啊……”
  那粗哑的声音嘿嘿一笑,道:“莫当家,我看我们也都犯不着再客套了,如今还是商量正事要紧,姓紫的小子忽然出现在东隆镇上,总不是个好预兆,刚才方姑娘已然说过,他还带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紫千豪的忠实走狗左丹!”
  像是文质彬彬,又宛如软绵绵的笑了一声,那“沈居士”清了清喉咙,略微提高了语声道:“左丹有个浑号叫‘再生阎罗’,乃是个又狠又狂的东西,不错,他更是紫千豪的心腹护卫,哼哼,他们此时出现在东隆镇,一定是干掉了攀鹰瞎道后正朝回走,恰巧经过这里……”
  莫玉又沉重的道:“这真是个混世魔王啊……”
  忽然,那哑粗嗓门在问:“方姑娘,你说他们三人中的另一个你没有看清?”
  方樱像是有些畏怯,连她的声音也是瑟缩的:“是的,蔡大叔,当时……我心里又惊又怕,急忙逃走,没有来得及仔细看,后来,紫千豪与左丹截住了我,那人并没有随在一起……”
  有疑惑的味道,那“沈居士”的声音在沉吟:“嗯……另一个会是他们孤竹帮的什么人呢?是苟图昌这老小子么?还是那仇三绝?”
  方樱像在为他补充,轻轻的道:“那个人,在我偶然一瞥里,像是……个子非常大……”
  “沈居士”“哦”了一声,推恻着道:“个子很大?让我想想,那是他们十几个大头领中的哪一个……”
  隐在山拗之侧的紫千豪,此时不禁冷森的微笑了,他在听到的这些交谈之后,用不着再看到山场里那“沈居士”与“蔡大爷”的面,已经猜出了这是两个什么人物,是的,能对他本人及孤竹帮知道得如此清楚,便是不属同道同源,也必为西陲地面上闯混的角色,那“蔡大爷”乃是西陲的一个独行大盗,从来不曾与孤竹帮有过梁子,却是一个残毒无比的独行大盗;而那“沈居士”,便是西睡一带恶名昭彰的人口贩子首领;“蔡大爷”号称“血手”,叫蔡泉,“沈居士”人呼“六慈居士”,姓沈名朝宗;两个人全是西睡千里有名的人物,更是黑道中的佼佼者,他们与孤竹帮素来河井水互不相犯,孤竹帮的力量与声势虽然超过他们太多,也从来未曾想到要井吞他们、相互的关系是冷漠而又陌生的,不料孤竹帮没有击欺压他们,今天,这两位“大亨”却是想骑到孤竹帮头上来了!
  于是,悠闲的,徐缓地——
  紫千豪现身出来,负着手走进山坳子里,一面含着笑意,和善的代“沈居士”接下话尾:“你不要再伤脑筋了,居士,这另一个叫金奴雄,号称‘六甲神’.孤竹帮的十四名大头领之一!”
  紫千豪的突然出现,使正坐在山坳子里谈话的四个人在刹那间不由全震呆了,他们如遭雷击,个个面容青白,双目发直,尤其是方樱,她几乎看到天地全在旋转,连一口气都顺不过了……
  对面,便是那身着锦袍,头扎方巾,鼻直口方,表面上仪表堂堂的“沈居士”,居上旁边,则是那位精瘦干黄,巨目塌鼻大嘴的“蔡大爷”,“白眼婆”莫玉却衰老樵悻多了,她瞪着紫千豪,形态就宛似在大白天里活见了鬼;眉毛跳着,嘴唇抽搐着,两只手也痉挛地扭成了一团。
  淡淡的,紫千豪向莫玉一拱手道:“别来无恙么,莫当家?”
  猛然凛悟,莫玉“唬”的蹦了起来,她慌忙伸手向外罩的黑色宽裳中,尖厉地叫:“紫千豪,我与你豁出去了!”
  微微一晒,紫千豪道:“不用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说着,他倒过头,轻描淡写的道:“沈居士,阁下不去经营你的生财买卖,却鳖在这片土坳里议论我紫某人,莫不成我姓紫的有什么地方开罪了阁下?”
  一番话是又嘲又讽,又阴又损,说得“六慈居士”沈朝宗张口结舌,手足无措,片刻前那种深沉若谷,优雅雍容的神态不知道一下子全跑到哪里去了,只剩得面红耳赤,气喘心跳的份……
  转向了“血手”蔡泉,紫千豪面色突沉:“蔡泉,你做你的独脚生意,发你的无本财,我从来就没有干涉过你,杯葛过你,如今我的客让竟换来你的恶报与祸心,姓蔡的,你还懂得一点江湖上的道义和武林中的规矩么?你自以为翅膀够硬,牌子够亮了么?以为就能跋扈嚣张了么?”
  “血手”蔡泉虽不似沈朝宗那般失态,却也征窒在那里,又是窘迫,又是羞辱,又是忐忑,他一张黄脸涨得发赤,连炯亮尖锐的两道目光也变得惶乱无主了……
  紫千豪冷冷的道:“孤竹帮自开堂创帮以来,便从未做过报及同道,迫害弱小之事,而不论同道是否易欺,同源是否可染,总希望大家都有一碗饭吃,人人都有一条路闯,我们从不凌压于人,当然,也不愿人家凌压我们,在孤竹帮的信旨之下,是以同济的意念来容让道上的朋友们,而照样也盼望人家以同济的意念来谅解我们,江湖上的日子已是太艰难,若再用于自相残杀上面,未免也就过分愚蠢及不可怒了,这些道理,我相信,各位全明白,但如二位确实明白,为什么做出来的事却又这般不够道义,这般糊涂呢?”
  “六慈居士”沈朝宗与“血手”蔡泉两个人是一肚子羞怒,一肚子不服,但尽管他们憋得两张脸一阵青一阵红,却又都不愿,也不敢立即发作,紫千豪在西陲的名声是太响了,长久时日的积威之下,纵使他们两个心头懊恼无比,也都全被人家那种威势厌制下去……
  旁边,“白眼婆”愤怒的哼!一声,尖冷的道:“紫千豪,我的基业被你捣毁,手下被你残杀,辛苦建立起来的威信也在一夜之间冰消瓦解,你害得我无处容身,整得我家破人亡,紫千豪,这些深仇血债,我们正好在今天了结!”
  含有一种特殊意味的笑了笑,紫千豪道:“你所说的这些罪名,莫玉,我全都承担,但是,你可也回想过为什么我会做出这些事?为什么我要消灭你么?”
  突瞪着那一双白多黑小的眼球,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咬着牙,切着齿,莫玉的形态像要吃人似的盯着紫千豪:“因为你的狠毒,紫千豪,因为你的贪婪,你的蛮横!”
  摇摇头,紫千豪平静的道:“你说错了,莫玉,这些字眼应该加在你自己的身上才对,你为什么会落得眼前的凄惨与狼狈?你自己方才已然供了出来,是你首先要毁灭我的基业,残杀我的手下,打击我的威信,是么?我并没有想对付你,又是你逼得我将你预施诸我身的迫害还诸于你自己而且!”
  微微撇着唇角,紫千豪又道:“为什么你要迫害我?你也自己说过了,莫玉,这乃是因为你的狠毒、贪婪,与蛮横!”
  莫玉的两眼发红,她仇恨已极的叫:“紫千豪,你这刽子手!”
  冷冷淡淡的,紫千豪道:“或者,我是刽子手,但我并不妄想,并不做梦,当我不可能得到的东西,莫玉,我就从不白费心力去索求!你就不同了,你喜欢妄想,喜欢做梦,喜欢取得一些根本不可能取到手的东西,譬如说,权势与虚名,就像你曾想独霸西陲天下那样!”
  生冷的一笑,莫玉扭曲着面孔道:“那是我看不惯你在西陲一带的张狂与跋扈!”
  露齿一笑,紫千豪道:“但我并没有像你那样要骑到人家的头上,统治人家的行动,对吧?”
  莫玉有些词穷了,她痛恨的道:“紫千豪,我们之间的架子,不是用道理可以解决的,即便是你有一张利嘴,你也无法骗过西睡的每一位道上朋友!”
  点点头,紫千豪道:“当然,我从来也没有幻想过用道理平息我们之间的纠葛,莫玉,便是你愿意如此,我也不会苟同,我们之间的事,必须要用血来洗清,莫玉,我身上背负着你很坝子千百人的性命,同样的,你身上也背负着我孤竹帮千百人的性命,我们没有其他的解决方法,我们只有依照武林中的传统去做,那就是,让我们用自己的手去彼此追索我们属下的命!”
  心腔子猛然一跳,莫玉感到有一股凉气迅速蔓延全身,但她却不甘示弱,硬着头皮,壮着胆,她道:“好极了,紫千豪,今天正好是个机会,便是你没有来找我,我也迟早会找上你头上的!”
  古怪的笑了笑,紫千豪道:“目前你也只好这么做了,莫玉,在你敦请攀鹰瞎道前来暗算我的时候,你原未想到会有今天,是么?”
  一挫牙,莫玉狠毒的道:“紫千豪,你的冷酷与残忍,已经算不上是一个人……”
  双目一寒,紫千豪道:“比起你,还差得远呢!”
  不待对方回答,他已退后一步,冷然向呆立一旁的“六慈居士”沈朝宗与“血手”蔡泉道:“二位,现在是你们做抉择的时候了,是愿意与孤竹帮成仇呢,或是,和孤竹帮为友!”
  沈朝宗和蔡泉闻言之下,真是进退维谷,左右两难,他们惊惊而又窘迫的面面相觑着,一时竟失去了取舍的主意,当然,他们心中全明白,若与孤竹帮在眼前就翻脸成仇,不论是否能占上风,那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以他们目前的力量,若要和人多势大的孤竹帮明着一争长短,只怕还差得太远,而孤竹帮报复手段的强烈与残酷又是他们所深切体会过的,但是,假若他们就此抽腿,拱手告退,则答允了莫玉的诺言又如何交待?他们原曾拍着胸脯表示过要协助莫玉对付孤竹帮的,发尽了狂言,摆足了姿态,现在到了应该履行保证的时候却畏缩不前,这,姑莫论道义上和面子上的问题,就是放在自己身前的这个台阶也不好了啊……
  紧迫的,紫千豪道:“二位,你们决定了么?”
  老好巨滑的莫玉忽然长叹一声,沉沉的道:“罢了,沈居士、蔡大爷,你们有你们的困难及苦衷,在紫千豪的淫威之下二位不低头也不成了……我不怪你们,你们要活下去,在西陲这块地盘里,要活下去就不能得罪紫千豪,否则,任什么路子也都绝了……”
  白眼婆莫玉的言词表面上是含着感叹,带着怆然,骨子里却极尽其阴毒挑拨之能事,深刻的震荡着人家的自尊与威严,而一个人,在很多时候,宁可舍命也不愿丢失的。
  “血手”蔡泉的干黄面孔在不可察觉的变幻着,瘦嶙嶙的双手也在一下一下的紧握又放松,放松又紧握,他那一口黑牙深陷在唇内,鼻孔翁动,目光炙烈,宛如正在和一件什么隐形的东西搏斗着似的,那隐形的东西,白眼婆知道,便是他的尊严与理智!.“六慈居士”却深深的垂下头,两只手在不住地控揉着,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纵然看不清,也多少可以猜测出来,沈朝宗此刻的脸色,一定是阴沉不定的,困惑而又犹豫的……
  白眼婆莫玉打铁趁热,她长叹一声道:“罢了,二位就此离去,也免得见到我莫玉溅血三步之际心头难过,今天我便是要拚了一死,也不能咽下这口受欺受辱之气,也不能畏惧于姓紫的那等强横霸道,赶尽杀绝之作风!”
  低沉的,紫千豪道:“好一张利嘴,莫玉——”
  他的话尚未说完,“血手”蔡泉已大吼~声,双目血红着狂叫:“我与你站在一边,莫当家,看看紫千豪,能不能刮了我们,他独霸西陆的这口乌气我早已受够了!”
  一咬牙,“六慈居士”沈朝宗也阴沉的道:“就是如此,我也豁出去了!”
  莫玉心头狂喜,表面上却故意装出一副又是感动,又是为难的样子:“这……这……二位,紫千豪可是并非等闲,若是二位有所失误,我这内疚可就太大了……”
  冷哼一声,血手蔡泉道:“有道是瓦皑不离并上破,在江湖上湿了大半辈子,早怕也要碰上这么一道,今天我姓蔡的就尝试尝试吧!”
  六慈居士沈朝宗目注紫千豪、却对着莫玉道:“莫当家,人以信立,我们说出的话又怎能不算?你放心,是好是歹,我们也全认了!”
  目光中透出一片澄澈而晶莹的光芒,这片光芒,冷凛而又智慧,紫千豪笑了笑,徐缓的道:“沈朝宗、蔡泉,你们两个可斟酌定了,我奉劝你们千万不要受了莫玉表面上的蛊惑!”
  暴笑一声,蔡泉道:“紫千豪,我们更不能忍受你的张狂!西陲一地,你强横够了,也该让出块地方来让我们风光风光!”
  六慈居士沈朝宗也沉沉的道:“你也太不把你孤竹帮以外的朋友当人看待,紫千豪,在道上闯,我们也并不是可以任意踢来踢去的下三滥,你却总把自己捧得高高在上,将人家踩八十八层地狱,江山是大家的,可不能让你们孤竹帮视为私物!”
  深刻的看着他们两人,紫千豪平静的道:“告诉我,你们两个,我曾如何张狂过,强横过?又曾如何压迫过你们?踩踏过你们?来,举个例子我听听!”
  “血手”蔡泉猛的征了一下,他急速地想在脑子里找出几件甚或一桩他们方才所说的事情来,但是,很不巧的,在此刻他却一丁点也思索不出,于是他赶忙望向沈朝宗,而这位六慈居上亦尴尬的愣在那里,显然,他也是同样举不出实例来的啊……
  紫千豪的表情是挪揄而嘲讽的,他道:“二位,你们说不出我的劣行事实来,便可证明你们只是在那里胡说八道,含血喷人;在人世中,有许多许多罪大恶极的事,但却以造谣中伤,陷入于不义最为难恕!”
  他注视着前面两个神情变得十分复杂的朋友,又淡淡的道:“而如今,你们就正是这样了!”
  白眼婆莫玉突然泼野的道:“紫千豪,你不要像教训你的手下一样来教训我们,需知道可不是在你傲节山的不屈堂里!”
  十分平和的,紫千豪道:“是这样么?”
  白眼婆莫玉双手手掌朝衣裳掩遮下的腰际一抄,一阵轻微的铁器磨擦声响起,眨眼间,她那枚连着细长银链的“血齿圈”已抖了出来,蓝汪汪的光芒流灿生辉,好一件要命的玩意!
  紫千豪拍拍长衫内的四眩剑,冷沉的道:“莫玉,我想,你该还记得你的兄长莫奇吧?
  他正在我们手中,你除了关心你自己的权势之外,对你那位亲哥哥似乎也需要多少挂念一点才对!”
  挥动了一下手上的“血齿圈”,莫玉生硬的道:“你是在以我的大兄来要挟我么?”
  摇摇头,紫千豪道:“不,我只是忽然想起这件事来,奇怪你觉没有放在心上,你数落了我很多罪名,为何就未曾提及你的兄长一个字?难道说,他的死活对你报本不关痛痒么?
  抑是你认为你的任何一切都比他来得重要呢?”
  鼻孔中“嗤”了一声,莫玉冷板板的道:“我的大兄既已被你掳为人质,我就是再急再恼又有什么用?早晚有一天,我会踏破你傲节山,血洗你不屈堂,到那时,用不着我动手,你们那些残兵败将也会像抬祖宗一样将我大兄抬出来……”
  淡淡的,紫千豪道:“这是以后的事了,还得看你今天能不能过这道关,莫玉,老实说,你的天性太凉薄,而且,自私得过了分了!”
  咬牙切齿,莫玉嗔目道:“紫千豪,你还债吧,没有人再愿意听你放屁!”
  “唰”的旋出左侧三步,血手蔡泉不知何时已在手腕上缠着一把“黑链金锤”,链长三尺,锤大如瓜,黑金两色又互相映,闪闪炫目,右手中,则赫然是一柄短短的,锋利的“双刃刀”!
  退了五步,六慈居士沈朝宗也缓缓掀开长衫、将围在腰上,薄软如带的那把缅刀抽了出来,这把缅刀是又利又快,光芒灿亮,有一股凉森林的味道!
  神色丝毫不变的注视着眼前对方各人的行动,紫千豪平静的道:“沈朝宗、蔡泉,你们当真是执迷不悟,要自取灭亡么?”
  断喝一声,蔡泉狰狞的道:“姓紫的,用不着再多说了,好歹也就是这条命,你要取就过来,哼哼,蔡大爷今天认了,宁可叫你打死也不能叫你吓死!”
  紫千豪目注沈朝宗,道:“你大约也是一样的了?”
  吸了口气,沈朝宗怒力使自己镇定些,尽量保持住他平日的那种雍容优雅形色,虽然,并不令他满意,但多少总也算恢复了若干,看上去比刚才笃定了好些,他低沉的道:“紫千豪,我想我是这样了。”
  入鬓的双眉微剔,紫千豪向怔忡在一旁,模样儿异常紧张,异常恐惧的方樱点了点头,道:“方姑娘,请你站远一点,在你们这几个人中,只有你可以救药,因此,我不想伤你!”
  尖酸泼辣的冷笑着,莫玉道:“紫千豪,你以为这样做就能打动我家丫头的心么?用不着你向她虚情假意,你这念头动得太可笑了!”
  忽然有趣之极的笑了,紫千豪道:“莫玉,我奇怪在这种时候你还能想到另一方面去,你还荒谬得以为可以猜测出我的心意?莫玉,如果你真有这么聪明的话,银坝子也不会弄到今天这等冰消瓦解的惨境了!”
  像一根通红的针突然扎在莫玉心上,她猛然的颤抖了一下,扭曲着脸,被激着头发大叫:“丫头,你与为娘的一起宰他!”
  方樱几乎有些昏昏沉沉的,她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俏美的面庞上白一阵,红一阵……
  没有得到反应,莫玉斜过眼去,甫一发觉方樱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已不禁气冲牛斗地破口大骂:“死丫头,你是聋了耳朵啦?老婆子我叫你你也听不见?莫不成你还真叫姓紫的这熊小子迷了心——”
  突然住了口,白眼婆莫玉的脸上愤怒表情一下子但凝住了,她宛如猛的发现了什么一样,阴沉而寡毒的盯视着方樱,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里透出了火焰,以及,包含在火焰中的怨毒及怀疑!
  这时——
  方樱才凛然震悟,她“啊”了一声,慌乱而失措的急忙奔到了白眼婆身边,抖索索的自衣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握在手上……
  寒酷得没有一丝情感,莫玉仍然盯视着她,冷冰冰的道:“贱人,方才你在想些什么?”
  激灵灵的一哆嗦,方樱畏缩的道:“我……我……我没有想什么……”
  “呸”了一声,冲着方樱的脸庞,莫玉口沫横飞的道:“你在扯你娘的蛋!老婆我要和姓紫的拚个死活,你这贱人看在眼里是不是心痛了?替他心痛了?”
  方樱像是一下子掉进冰窖里,她又急又惊又怕又羞的籁籁颤抖着,泪水夺眶而出,悲羞交集的咽着声道:“没有……娘……我没有……真的……你不要冤枉我……娘……我怎会这样想?又怎敢这样想……”
  白眼婆莫玉的一张险全叫愤恨给扭曲了,她粗浊的喘着气,双眉高高竖起,语声像毒箭一样自齿缝中射了出来:“好呀,你这不要脸的小贱货,浪蹄子,你想他娘的男人想疯了?
  天下多少男人你不去倒贴他们,却偏偏粘上姓紫的仇人?我老婆子自小养有你,不料等你养成了却来恩将仇报,吃里扒外,反过来算计我?好个无心无肝的小畜生,天打雷劈的臭丫头!”
  做梦也想不到只是在自己那稍一犹豫之中,就会引来这场莫须有的暴风雨,方樱的羞辱与悲愤是难以言喻的,无可比拟的,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还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少女,纵使她是生活在那复杂而又污秽的环境里,纵然她所接触到的全是强横霸道,你好我诈的事,但她却仍是纯真的,善良的,柔弱而又淳朴的,白眼婆莫玉像头疯狗,像头夜叉,当着这么多人面前,就在此情此景之下,毫不留情给了她这种难堪,这等辱骂,你又叫她如何承受得了?如何负荷得了?
  秀丽的面容在瞬息间转为惨白,白得甚至连皮肤中的隐细青色血脉都可以看到,方樱在不可抑止的剧烈颤抖着,眼泪似珍珠断线般顺须淌落,她双唇微微张开,似在祈求、哀告、请恕,在这种无声的吸泣里,于此等过度的悲痛与回音中,她已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白眼婆莫玉红着眼,咬着牙冲了上去,她毫不为方樱的凄楚神韵所动,毫不为自己的粗暴不文自责,搂头劈脸就是雨点般的耳刮子落了下去,在一连串清脆的掌肉声里,莫玉尖刻而毒辣的怒骂着:“我打死你这贱胚,你这有人养无人教的烂货,你还在我老婆子面前装腔作态?妈的,你从实给我招来,什么时候你和牲紫的勾搭上的?你们又怎么约好了来出卖老婆子我,你当我是个白痴吗?把我当傻子耍?难怪姓紫的上次在‘武田埠’郊野就独独饶下了你,难怪这么快就知道我去找攀鹰瞎道的事,难怪姓紫的这般神出鬼没的就摸到了眼前这个地方,全是你这狗娘养的滥种在作奸细啊……”
  任莫玉疯狂的掴打着自己,方樱只是闭着眼,仰着头,倾力强撑的站着,她柔嫩的面颊上顿时一条又一条的浮起了乌紫的指痕,殷红的鲜血也自唇角点点滴落,她抖索着,摇晃着,却就是不出一声!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56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三十三章 拯弱质 剑拔弩张
 

  蓦然——
  踏上一步,紫千豪旱天惊雷似的叱道:“住手!”
  猛的收住了掴打着方樱的手掌,莫玉微微的喘吁着,她不屑的斜眼眼视着紫千豪,刁泼又轻蔑的道:“你也心痛了?紫千豪,好一个孤竹帮帮主,西睡的大爷,原来你更是一个调情老手,勾引姑娘的行家,高明高明,我莫玉做梦也想不到你还有这一套,竟然搭上了我的义女替你探消息!”
  寒着脸没有说话,紫千豪的目光先扫视了两侧的沈朝宗与蔡泉一眼,他们两人显然也为了此刻的突变而愣窒住了,两位仁兄全呆呆的站着,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是好,不错,在他们与莫玉的关系上来说,的确也无所适从了,既不能劝止又不能推波助澜,既插不上手更弄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况且,另外一件事还占据了他们的心神,紫千豪,这生平大敌还在眼前啊!
  徐缓的,紫千豪启了口,语声却酷厉得紧:“莫玉,你是个混淆黑白,妄加罪名于人的老妖婆,我不想和你多费唇舌。只告诉你一句话,方姑娘是清白而纯真的,她毫无二心的忠于你,我和她,直到如今仍是对立的仇人!”
  重重一哼,莫玉寡绝的道:“鬼才相信你的话!紫千豪,天下有那么多巧合?我几次事情你都能事先知道?而且,你和这贱人眉来眼去的丑态以为我是死人看不出来么?我说要和你拚,哼!那浪蹄子的魂都失了,假如你们中间没有文章,这贱人会有此等异状?一句话,事不关已,关己则乱……”
  这一次,紫千豪是真的自心底愤怒了,莫玉的恶言中伤,是非不分,莫玉存心的诬赖,执意的栽赃,恶毒的诽谤,无耻的嫁祸,种种伯伯,全是居心阴狠而好邪的,像一头根本没有理性只想伤害人的疯狗!
  他闭闭眼又睁开,望着莫玉,摇摇头道:“天下有你这种阴狠恶毒的人是永远不会安宁的,莫玉,再也容你不得,恕你不得了!”
  一翻眼睛,莫玉蛮横的叫道:“好,紫千豪,来吧。来杀我灭口吧,你杀了我,这段丑闻就不会泄露出去了,天下人就会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了……”
  紫千豪冷静的道:“我和方姑娘从无交往,更无情感,莫玉,我已告诉了你,而且,纵使真的男女相悦,只要是顺乎天理人伦,也没有说不过去的事,这并不算丑闻,就算你留下一张嘴,到处宣扬,我也毫不在乎,莫玉,你将会发觉,人们相信我,不相信你!”
  面色铁青,莫玉尖刻的道:“你这混世魔……”
  冷冷一笑,紫千豪又道:“不要管我是什么,莫玉,我在很多地方比你强,你不可忘记,便是造谣也需要有本领,你如今没有,往往,失败的人连造谣也不会有人相信了,这很可悲,是么?”
  双手紧紧地握在她的“血齿圈”上,莫玉怨毒的道:“便是拚了一死,紫千豪,我也不能让你生出这山拗子,你不只吃我的肉,喝我的血,你更想连我的祖坟也刨掉……”
  紫千豪注视着她,生涩的道:“本来,你可以死得舒适一些,莫玉,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发觉你的心肠比我预料中狠毒很多,因此,对你的狠毒就需要加以惩罚,莫玉,我会慢慢让你品尝痛苦,慢慢了解死亡……”
  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莫玉暴戾的道:“紫千豪,我们便做个了断,看看你是不是每一次都有那般幸运,每一次都不会失算!”
  紫千豪身子微侧,含笑转向那满面泪痕,两颊青紫而又神情惨戚的方樱,他和善的道:
  “方姑娘,你可以离开,或者站到一边,我不愿伤害你,你是个非常值得怜爱的好女孩……”
  方樱怔怔的、凄凉的看着紫千豪。她的两臂软软垂下,除上仍还握着那柄匕首,瘀肿的双颊浮凸着清晰的指痕,唇角的血迹融于泪水中。而泪水也变成淡红的了,她站在那儿是那么瘦伶伶的,那么孤单单的,那么怜生生的,宛如一只迷途的羔羊,飘萍的梗草,失群的悲雁,她没有说一个字,没有讲一句话,但却有一股令人叹塞的幽怨,令人疼煞的柔弱,令人怜惜的娇怯,是如此妩媚得酸心,如此静默得哀悯……
  厉吼一声,白眼婆莫玉叫道:“死丫头,你如欲证明你和姓紫的无染无私,现在就给老婆子我去杀他!”
  猛然打了个冷颤,方樱惊恐欲绝的祈望着莫玉,哀求着道:“娘……我……我怕不是……他的对手……”
  一瞪眼,莫玉阴毒的道:“大约你不是在乎对手不对手的问题,你是在担心叫姓紫的为难吧?”
  泪珠儿又夺眶而出,方樱急煌的摇头,咽泣着道:“不,不,娘,我和他毫无交往……
  真的,娘……我不骗你……”
  “呸”的吐了方樱一脸口沫,莫玉歪曲着脸,可怕的吼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愿上去杀他,连我老婆子都要和他拚了,你还顾忌什么?你还含糊什么?”
  方樱哭泣着,任点点的唾沫星沾在脸上,连擦也不敢去擦,她又开始了抑制不住的抖索!
  冷酷的,莫玉又道:“你去,就表明你是清白无辜的,贱人,你不去,就等于承认和姓紫的有染,等于说你吃里扒外,做姓紫的奸细,出卖了老婆子我!”
  猛一甩头,方樱的云鬓散乱,她呜咽着,在呜咽里却咬着牙根,悲切而麻木的道:“你不要逼我了……我去……娘……我去就是!”
  莫玉步步紧逼,毫不放松的道:“就是如此!”
  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唇角的血,但却抹不去心头的凄怨,方樱缓缓朝紫千豪逼近,她的一只美眸中又吸满了泪,柔嫩的颈项上也有两条青色的筋骨浮突,小巧的鼻翅儿在急速幕张,连她握着匕首的手也在颤栗,五指的骨节全因用力过度而显得泛白了!
  两边,沈朝宗与蔡泉也屏息如寂,紧张的注视着这一幕情景的突变,当然,他们并不在乎是紫千豪杀死方樱,抑是方樱能出现奇迹似的杀死紫千豪,他们只关心结果的到来会不会对他本身产生危害……
  现在,方樱一步步的接近紫千豪了,一步一步的……
  紫千豪静静的卓立着,不移不动,不进不退,甚至连脸上的表情也是那般深沉而漠然,他目光悠渺的上扬,面容上的肌肉毫无反应,就像僵凝了一样冷板得令人看不出回内心的一丁点意图,他是如此镇定,如此安详,就似是联尊石塑木雕的人像……
  于是——
  方樱走到他面前了,两人只隔着三尺不到,脸对着脸,虽然,紫千豪没有正视方樱,但是,他却可以察觉到这少女急促的呼吸,满眼的凄怨,以及狂烈的心跳!
  僵持着,方樱没有动作,就像是麻痹了。
  等待着,紫千豪也没有动作,也像沉迷了。
  似夜枭般的阴笑了起来,后面,莫玉沉沉的道:“贱人,还有什么要你等待的么?”
  悚然一震,方樱的泪水又夺眶而出,她一闭眼,上齿深深陷入下唇,抖索索的举起了手中匕首——
  这情景十分微妙,就仿佛紫千豪站在那里着了魔,心甘情愿的等待着方樱杀戮一样,而方樱,也似是失了魂,大好的一个活人毫无动静的放在眼前,她竟连举刀的意识都没有了……
  于是,白眼婆莫玉的声音又狠毒的传来:“贱人,你真是吃里扒外走了?……”
  猛一跺脚,方樱尖泣一声,握在手中的匕首用力刺了下去——但是,却在沾及紫千豪胸前的一刹又突地滑向了一边,全身一哆嗦,她已抛掉了那把凶器,“扑通”跪在地上,双手掩面,悲伤的痛哭起来!
  自始至终,紫千豪就没有过丝毫动作,他就是要试试眼前这少女是否真像自己所判断的那么善良,那么淳朴,那么柔弱而仁慈,现在,他已经证实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了。不错,他是冒了点险,但紫千豪有绝对的把握认为自己的推测可靠,而且,他也能够在对方的匕首插进肌肤之瞬间将匕首反震出去——假如方樱真插下来的话!
  一抹湛然而又安慰的笑意浮上了紫千豪的唇角,但是,当他这抹微笑方才浮起,空中“呼”的一声,一团蓝汪汪的寒电已犀利无比的飞向方樱头顶!
  没有思索,紫千豪脚步倏滑弊翻,右手五指已有如钢钩般抓住了跪在地上哭泣的方樱后领,将她迅速提起来,在半空中打了个转摔在一边,而“噗”的一声,那团蓝光在劈击得泥沙暴飞后重又拣回去,刚才,方樱跪倒的地方,已有一片深刻扫刮后留下的惊人痕迹了!
  在地下一个翻滚,方樱惊愕而恐惧的回头望去,她恰好来得及看见白眼婆莫玉已将那枚“血齿圈”收至手中!
  好一阵,方樱才惊魂甫定,她哭出声来,籁籁颤抖哀呼:“娘……娘,你……太狠了……”
  白眼婆莫玉阴毒的盯视着她,毫无表情的道:“小贱人,你是留不得的烂种!”
  轻柔地,紫千豪侧踏一步,将方樱扶了起来,他边转头对着莫玉道:“你说错了,莫玉,留不得的是你!”
  狂笑一声,莫玉大叫道:“沈居士、蔡大爷,我们拚了!”
  旁边的沈朝宗与蔡泉有如大梦初觉,两人齐齐暴吼一声,分左右“唰”“唰”钳夹两边,手上的兵刃也凌空舞起。
  露齿一笑,紫千豪道:“很好,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了,但我已厌倦一再的被你们以众相凌,今天,让我们将机会平均一下、大家谁也不要吃亏!”
  在白眼婆等三个人尚未完全会过意来的一刹,紫千豪已大笑道:“金奴雄!”
  一声猛喝,在山拗子里像响起一记闷雷,“六甲神”金奴雄已手握“金纹斧”,半座山似的冲了进来!
  于是,紫千豪又叫道:“左丹!”
  他的语声尚在四周传鸣,半空中人影骤闪,左丹的瘦削身形已宛如一头大鸟般悍野地飘落!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57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三十四章 剪恶臂 又走元凶
 

  左丹飞扑进来的势子是暴凌又狂悍的,他右足足尖在地面上一旋,“唰”的急转,已稳定的站在紫千豪左侧!
  现在,紫千豪卓立正中,左丹与金奴雄分护两旁,紫千豪的神色在冷漠中含蕴着那么一丝儿淡淡的挪份,而金奴雄却咧着牙,瞪着眼,一副欲待择肥而噬的凶悍之相,左丹则是阴沉的,酷厉的,他双目一瞬不瞬的盯视着对面的几个敌人,手中朱红闪泛的“霸王掌”在微微摆动……
  莫玉骤见眼前的场面,几乎惊棋的连心跳都停止了,她绝望的微微张开了嘴巴,脸孔上的肌肉也在不住的抽搐,一粒粒的汗珠,便不可抑制的自她额角往下流淌,甚至,她竟感到呼吸全有些困难了……
  “六慈居土”沈朝宗与“血手”蔡泉更是紧张得浑身轻颤,面色惨白如纸,他们愣愣的看着把持在坳口处的三个人,在他们眼中,紫千豪等三个人竟已变得如此高大,如此强霸,又如此威不可凌了,那已不仅仅只是三个人,更像三尊魔神,三个索命的勾魂使!
  低缓的,紫千豪道:“公平么?恰好以一对一。”
  用力控制着声带的颤动,“白眼婆”莫玉长长吸了口气,哑着嗓子道:“紫千豪……你好阴毒!”
  摇摇头,紫千豪道:“抱歉,我却看不出我这样做有什么阴毒的地方!”
  说着,他眼皮子也不撩一下的道:“左丹!”
  左丹微微躬身,道:“在”
  笑了笑,紫千豪道:“沈朝宗与蔡泉,你任择其一。”
  清癯而精悍的面容浮起一抹冷酷的笑意,那抹笑,就宛如一把刀子般的寒森,左丹朝“血手”蔡泉努了努嘴。
  “血手”蔡泉的心腔子猛然抽搐了一下,是的,任他跋扈多年,天性暴戾残毒,他也深知要跋扈,要暴戾,要残毒的对象该挑些什么人,现在,“再生阎君”左丹显然并非一个可以随意吃定的角色!
  咽了口唾液,蔡泉硬着头皮,沙沙的道:“欢迎之至……”
  于是,紫千豪一抿唇,又道:“奴雄,你呢?”
  哈哈一笑,金奴雄一指“六慈居士”沈朝宗道:“大哥,左丹挑了个肥的,当然我就只有和这位像是状元郎的朋友耍上一耍了!”
  点点头,紫千豪目往莫玉,道:“那么,莫玉,便剩下我们了。”
  猛一挫牙,莫玉尖叫道:“用不着来这一套,紫干豪,你看看我姓莫的是不是含糊你!”
  微拂豹皮头巾,紫千豪道:“当然,我们是要看看!”
  他拂动豹皮头巾的右手就在往下一垂里,几乎看不见他的任何动作,一溜银蛇也似的寒芒淬然暴起,快不可言的笔直飞刺莫玉的额心,出手之迅捷宛如电光石火,狠沉之极!
  尖吼一声,莫玉慌忙退反,同时双臂急挥,她的“血齿环”已滴溜溜斜抖而出,两边甫始交手,另一面,左丹的“霸王掌”也狂风暴雨似的攻向了“血手”蔡泉,“六甲神”金奴雄更不闲着,挥动着他那柄巨大而沉重的“金纹斧”,猛不可挡的照顾上了“六慈居士”沈朝宗!
  紫千豪洒逸的旋开,他目注着敌人的“血齿环”泛闪着蓝汪汪的光芒自助边掠过,手腕倏振,“四眩剑”已涌起千层寒波,快速反罩上去!
  只一动招,“白眼婆”莫玉便失了先机,她在紫千豪的凌厉攻势下不由再次退后,在这座不算宽的山坳里,莫玉可叫吃足了亏,她的“血齿环”等于是长武器,最适合在宽阔开朗的地域施展,如今被限制在这有限的空间里,本来就不是紫千豪对手的莫玉,现在就更觉得捉襟见肘,束手束脚了!
  当然,这个道理莫玉明白,紫千豪也更清楚,他根本已不予对方任何喘息之机,一上来即展开了他最为擅长的狠砍快杀招式,在敌人的狼狈抵抗中,紫千豪的出手越狂悍,越来越猛烈了!
  尽量在狭小的空间里缩短了“血齿环”攻击的弧度,莫玉咬着牙,不求伤敌先求自保,蓝汪汪的环影“呼”“呼”翻飞,配着她身形的急速溜移,阴阴的在紫千豪的四眩剑刃棱中抗拒招挡……
  面色是那么冷森,那么含蓄,又那么淡漠,紫千豪目光如电,隐隐闪射,他紧随着莫玉的身形族动,手中剑戳刺斩劈,有如群星并崩,天瀑倒悬,银河纷落,有万点寒芒纵横,无数光带交织,漫空的莹洁如晶玉似的灿亮碎屑旋舞,奇异极了,也威猛极了。
  逐渐的,眼看着——
  “白眼婆”莫玉已是不敌!
  “血手”蔡泉瞪着一双眼睛宛似铜铃,他的“黑链金锤”施展得有如风车旋转,呼轰飞舞,黑蛇似的乌亮光华夹杂着金晃晃的锤头翻扫扯砸,左手“双刃刀”伸缩如电,身手相当凌厉老辣,但是,左丹却也非乃省油之灯,他进退闪掠,急速无匹,“霸王掌”时如泰山当头,时如流瀑飞泄,时如巨浪排空,时如魔爪攫魂,气势雄浑,招数诡异,出手之间,更是歹毒之极!
  “六慈居士”沈朝宗对上了“六甲神”金奴雄,堪称势均力敌,沈朝宗的硬功夫虽然比不上金奴雄,但他挪闪间之滑溜狡诈,攻拒时之诡异奇突,却不是身大体壮的金奴雄所能学得的,因此,一个猛攻硬劈,一个声东击西,一个长扑近博,一个似虚还实,两下这一来,暂时可就扯平了……
  旁边——
  只有方樱独个儿孤伶伶的畏缩编的靠着土壁站立,她青肿而泛着瘀红指痕的面颊上还沾着泪水,神情迷茫又悲戚,她已整个陷入了矛盾与访煌的境地中,她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做,一边是曾经饶恕了她两次,救过她性命一次的“敌人”,而那敌人却又竟恁般宽厚而仁恕。
  另一边,是自小养她育她的义母,可是,她那义母的贪婪、自利、阴狠、寡毒与组情更是她早已深切体会了的,方才,她那义母更想要她的命——但虽则如此,却仍是义母啊——要她怎么办呢?要她何所适从呢?她不愿担上一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臭名,可是,她更不愿负上一个以怨报德,是非不分的恶誉啊……
  就在方樱这愁苦迷们的当儿,人影纷掠的斗场中,已墓地传来一声短促呻吟,在一溜猩赤的血滴溅洒中,“白眼婆”莫玉的左肩肿已然皮开肉绽,翻出来一条婴儿嘴唇似的伤口!
  紫干豪抖剑直上,决不稍迟,一道一道的剑光宛如自九天泻来,自地底冒升,从四面八方合罩,那么密集的压下,莫玉挨了一剑之后,她甫始脱口震呼——而惊呼声尚枭饶于空,漫天的银雨灿流却再接再励的飞到了……
  尖叫着,莫玉奋力挥展她的“血齿环“,在一片呼呼轰轰的蓝光闪带里,莫玉的身形明显的有些摇晃了,于是,罩泻的剑光与蓝汪汪的寒芒迅速接触,又迅速移开,那每一次的接触及移开竟是这般快法,不容人们的瞳仁追摄,只在一阵密连如正月花炮似的金属震响声中,谁也不会相信双方已互相碰击了七十七次了!
  洒着血,莫玉踉踉跄跄的倒退着,在这眨眼间的交击里,紫千豪在七十七次的刺戮中,已有七次突破了莫玉布成的光带,伤到了她的身上!
  一手挥去沾在晶莹剑身上的血滴,紫千豪目光冷森的盯视着喘息如牛的莫玉,徐缓的,他道:“这和银坝子以多凌寡的感觉不太一样,是么?”
  恐怖的睁大着那双怪眼,莫玉披散的长发蓬乱得就像一个鸡窝,她喘息着,语声在暗哑里微带抖索:“你……你……紫千豪……你还想如何?”
  点点头,紫千豪没有表情的道:“假如你是我,莫玉,在此时你会如何?”
  唇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莫玉惊骇得连身上的痛苦全忘了。她抱不住的微微颤抖,凄厉的叫:“逼人不要逼得太绝,姓紫的,当心天打雷劈……”
  冷冷一笑,紫千豪道:“莫玉,你不能算人,只是个空自披着一张人皮的富生、妖孽!
  你心地狠毒,手段残酷,为人阴诈,对事贪婪,留着你,西睡千里将永远不得安宁,将连连掀起血雨腥风,将凭添无数冤魂,而一个豪士更不懈你这等模样,真正的霸主,需要着破生死关,但你并非如此,莫玉,你真不配在武林容身,不论哪一点也不配!”
  尖叫一声,莫玉猝然似一头雌虎般不要命的冲向紫千豪,紫千豪斜身翻剑,又快又狠又准的一弹直点莫玉咽喉!
  但是——
  莫玉冲到一半却突而滚向地下,双臂倾力猛抛,交手中的“血齿环”飞射投出,不过,她投掷的对象不是紫千豪,而是呆呆站在一隅的方樱!
  这一着,却是大大出了紫千豪意料之外,这时,他的四眩剑已经侧劈向地下的莫玉,而时间是无情的,他可以斩死在地下翻滚的莫玉,却将眼看着方樱受害——方樱是断然躲不过那怪蛇般闪电飞袭的“血齿圈”的,紫千豪能以回剑震截“血齿环”,却只怕要失去这斩杀强敌的机会了,念头在紫千豪脑海中一闪,他已暴叱如雷,大旋身,四眩剑狂射而起,在一声“叮当”震响中,那枚连着长链的“血齿环”已被他一剑之力磕飞半空——只差半寸,环刃便将切入那仍然膛目结舌慑窒当地的方樱咽喉中了。
  剑刃震击开血齿环的一刹,紫千豪猝然返身,但是,仅这一刹,“白眼婆”莫玉已腾掠至山拗之外,拚命逃出,只留得一个背影在层壁边上了!
  紫千豪大吼着,倏然左手连抖,三柄宽刃短刀已流星般急射而出,像三道连接成一条的白线,其急无比的追着莫玉身后钉上。
  紧接着,莫玉的身形在一晃之下失去踪影,但却有一声闷吭声传来,紫千豪怒叱着掠身拔起,立刻跟着追去。
  片刻后——
  紫千豪飒然自山壁上跃下,他沉着脸,走到那受了极度惊恐的方樱面前,方樱似乎神智仍未完全恢复,余悸犹存的怔忡着注视下来了外那柄躺在地下的“血齿环”,“血齿环”上有一处缺口,现在,它静静的摆在那里,静静的临着蓝汪汪的冷光,嗯,纵使此刻看去,这玩意儿却仍是凭惩般锋利唬人!
  来到方樱身前,紫千豪低沉的道:“你觉得如何?”
  方樱像是没有听到紫千豪的问话,她依然痴征的看着地下那柄“血齿环”,紫千豪轻唱一声,略略放大了声音:“方姑娘,你无恙吧?”
  慕的一哆嗦,方樱有如噩梦初觉般,抬起头来看着紫千豪,她的全身都在痉挛着,嘴唇也不停的抖动,终于,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身青浮肿的面颊滴滴洒落。
  叹息着,紫千豪道:“虎毒都不食子,方姑娘,莫玉太也没有人性了。”
  抽噎着,方樱道:“想不到……想不到她竟这么恨我……”
  紫千豪平静的道:“莫玉不仅只恨你一个人,方姑娘,凡是不顺她为恶,不随她行歹之人,她全恨,不用难过,如今,你正应该庆幸脱离了苦海才是!”
  双手捂着面庞,方樱吸泣着道:“那‘血齿环’我从小就擦拭着……我每天都要在她的吩咐下细心去擦拭,不料她却要用这利器来杀害我……我可以赌咒没有出卖过她,可以用任何方法证实我的清白……”
  紫千豪轻轻的道:“当然,我相信。”
  顿了顿,他又道:“但是,目前这已经不重要了,莫玉是不肯信任每一个人的,而且她只会顾着自己……她会养育你,不错,但这种鞭子下的养,咒骂中的育,再加上对待一条狗似的暴虐手段,方姑娘,这养育也就没有多大意义存在了!”
  抬着头,便咽着道:“随她怎么去待我……我一直就没有背叛过她……”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你用错字眼了,方姑娘,你离开她并不叫‘背叛’,而是‘弃暗投明’,难道说,你愿在她恶毒的控制下毁掉你的终生幸福?在她严酷的鞭挞下度过你原本光灿的人生?只为了她那不值什么的养育而罔顾道义、仁恕、与真理?莫玉的本质是淫邪的,好险的,寡情而狠厉的,我想,这些你该比我更清楚,方姑娘……”
  仰起沾满泪的面容,方樱的双唇蠕动着,带着哭音:“可是……我……”
  紫千豪缓缓的道:“是她先离弃你,而非你背叛她,不见担心,只要你拿出勇气,重新开始你一个少女应过的生活。我,可以保护你!”
  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方樱哺哺的道:“你?你要保护我?……你是说,你……要我?”
  怔了怔,紫千豪赶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以使你过着安宁而幸福的日子,不会再有人敢欺凌你,压迫你,只是如此而已。”
  羞愧又卑惭的垂下头来,方樱知道自己是会错意了,她哽咽着,低微的道:“谢谢你的好意……我……我不想麻烦你……”
  淡淡一笑,紫千豪道:“随你吧,我对你的印象很好,方姑娘,你是个十分纯真而又善良的女孩,江湖上的生活,不适宜你去过。”
  方樱用手指拭着泪,凄然道:“我从小就孤苦伶什,久了,也就习惯了……天下之大,我从来没有一个亲人,也从来没有人关心到我……我总是那么默默的活着,就像一株野草,那么卑贱,那么渺小,又那么微不足道……我生在忧患里,我也知道永远脱不开忧患的包围……我感激你对我的恩惠,但我无法报答你……紫帮主,就容我把它放在心底吧……”
  紫千豪有些动容的道:“世道险诈,人心叵测,方姑娘,你一个孤伶少女,容身在这混饨天下里,实在令人担心,你再想想、或者,我能在很多地方帮助你——毫无条件的帮助你!”
  眼圈儿又该零零的道:“我……我好苦……”
  紫千豪叹了口气,还没得更进一步的问她什么,背后,已募然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惊然的惨号,一条影子已歪歪斜斜的往紫千豪撞了过来!
  没有多想,紫千豪摔然下蹲,四眩剑飞起一抹寒光,闪电也似的倒射而出,在一声刺耳的“呱”“呱”声响中,那撞来的人影已捂着肚皮倒翻回去,手上的一柄灵亮缅刀也“呛啷”掉在地下!
  “六甲神”金奴雄兴冲冲的奔了过来,他的“金纹斧”斧刃上染满了浓稠的血迹,但是,他自己的左颊上也裂开一条血糊糊的伤口,人还没到跟前,他已大笑着叫道:“好极了,大哥,姓沈的被你活开膛啦!”
  凝望着僵卧在地下,肛肠四溢的“六慈居士”沈朝宗,紫千豪闭了闭眼,冷冷的道:
  “沈朝宗背等处早已挨了你几次重击,便是我不补上这两剑,他依旧难以逃过此劫!”
  侧望着一旁汗水涔涔,又得意洋洋的金奴雄,紫千豪道:“你是怎生斗赢这一场的?”
  一咧牙,金奴雄笑道:“妈的,这老小子可滑溜得紧,总是不肯和我正因硬干,东窜西跳的惹得我好不心烦,我一想,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无奈之下只有用险招取胜了,方才。他那缅刀罩头劈来,他以为我一定会闪身躲开,殊不知这一下他老小子可猜错啦,我非但不躲,更偏着头打横冲了上去,因此,哈哈,我脸上挨了这一刀,他背助等处便连着吃了我三斧头!”
  润润唇,金奴雄又笑道:“这老小子约莫是痛极了,他哪里不好撞,偏偏朝大哥你这边撞了过来,你说说,他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看了看金奴雄左颊上那道长有两寸、深见见骨的可怖伤口,紫千豪不悦的道:“奴雄,似你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早晚有一天你会吃大亏,沈朝宗的缅刀若是稍进一分,只怕你半个脑袋就要分家了!”
  金奴雄没事人似的咧着大嘴道:“不痛,不痛,大哥,你要晓得,假如我不给这一下子,恐怕能不能摆手这娃沈的还是一个大问题呢……”
  说到这里,金奴雄忽然左右一望,奇怪的道:“对了,大哥,那老妖婆呢?”
  吁了口气,紫千豪无奈的道:“我伤了她,她跑了。如此而已!”
  征了征,金奴雄顿足道:“这一下,又有这老妖婆张狂的了……”
  一竖眉,紫千豪道:“我想,这一点我也明白!”
  猛然体悟自己说错了话,金奴雄讪讪的道:“对不起,大哥,我只是提提而已,决没有别的意思……”
  转身望着那边左丹与蔡泉拚斗得晕天黑地的一对,紫千豪的神色冷森。他硬板板的道:
  “包扎自己的伤口。”
  不敢再多说什么,金奴雄默默退下,他自怀中摸出了金创药,刚想胡乱朝自己脸上的伤处涂抹,背后,一只白嫩的柔荑已伸了过来拿出他手上的药瓶,金奴雄急忙回视,嗯,竟是方樱!
  现在——
  左丹与蔡泉之战更已进入白热化,到达互争生死,互夺存亡的关头了,他们两人俱是以狂风暴雨般的招式攻杀,全是用狠绝诡极的手段扑搏,不为对方稍留移地,不替敌人略存生路!
  左丹有“再生阎君”之称,“霸王掌”呼啸掠舞,有如千百魔手翻飞攫取,赤芒暴涌,红光遍泛,夹雷霆之威,具颓山之势,又是宏烈,又是雄浑,而其中所含蕴的歹毒与狠酷,更是无与伦比!
  自然,“血手”蔡泉亦非省油之灯,他锤刀斧济,两种兵器交相挥展,金锤如团,纵横交织,带起风声轰轰,双刃刀伸缩劈戮,寒光溜泄,有如越空的流电,出手之隼利,应变之老辣,亦称得上是“染血之手”了。
  在紫千豪的推断中。左丹和蔡泉全是硬拼力斗,快攻狠杀,照说应该早些分出胜负才对,却不料及让金奴谁这憨小子拔了头筹,出人态表的提前把沈朝宗摆平了,如今,看左丹与蔡泉两人之间厮杀的情形;只估算拖延个百儿八十招也难有结果……
  回头看了看,紫千豪不禁一怔,喝,金奴雄这小子竟乖乖的仰起脸来让方樱在为他用一条白绸包扎脸上刀伤呢,看他那驯驯服服,舒舒泰泰的模样,活似一头凶虎变成了猫儿般的温存老实,天爷,他还又把眼睛闭上了,方樱的一只柔腻小手,摸在他那张粗脸上的感觉,定该是相当受用的……
  抿抿唇,紫千豪斜走两步,断然道:“左丹,速战速决!”
  闻官之下,左丹狂啸如泣,“霸王掌”狂翻急砸,飞快攻扑,形如疯虎出押,悍野至极!
  “血手“蔡泉亦咬紧牙根,挤死力搏,刀锤齐出,呼轰旋掠,威势已陡然骤增!
  蓦地——
  左丹右臂微微抖起一片红亮的弧影,在那困淡淡的弧形中,“霸王掌”已摔然从斜刺里奇异的飞袭敌人,蔡泉大吼一声,“黑链金锤”急沉倏起,迎绞而上、同一时间,他的“双刃刀”也猛插左丹的小腹而去!
  照前面一段他们彼此所搏斗的过程来说,到了这一步,双方只得互相间躲,再继续换招接式,可是,左丹却不再避让了,他斜着身闪电般揉进。挥出的“霸玉掌”依然毫不缩移的直撞过去!
  蔡泉一下子怔了,他估不到对方竟然是这种拚命的打法,但,现在他再想收手,时间上却已来不及了!
  满口钢牙紧挫,蔡泉双目怒突,他在瞬息里也豁了出去,自己的把式也同样不变,急迎敌式——当然,这乃是个两败俱伤的打法!
  眨眼间,双方已经接触上了,朱红的“霸王掌”,“砰”的一声重重打在蔡泉的左胸,而蔡泉,他推出的锤刀却在沾及左丹身上的分厘之前,被斜刺里一片突至的寒光整个震开,在四溅的火星里,这位独脚巨枭已惨爆着倒翻出去!
  一口鲜血尚未及自蔡泉口中喷出,四眩剑的剑尖一弹,“噗”的深透入他的咽喉,蔡泉几乎没有时间体尝痛苦,而这足以要命的巨大痛苦却已结束了!
  “霸王掌”扬起翻回,左丹顶不得抹拭额上汗水,他抢先一步,微微躬身,惭愧的道。
  “大哥,我太无能了……”
  一洒剑尖的鲜血,紫千豪淡淡的道:“没有什么,我若是不出手助你,你与蔡泉定然蒙受相同结果,这不是我所希望的!”
  喘了两声,左丹呐呐的道:“这家伙功夫十分硬扎,有些出我预料……”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天下之大,有很多事往往是出乎我们预料的,老实说,我并不想以二敌一,但对付这些恶枭,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金奴雄包扎好了伤口走近,嘴鼻中间横缚着一条白绸,看去十分滑稽,但他却毫不在乎,笑嘻嘻的道:“大哥说得对,讲究江湖规矩是应该的,但也得看对些什么人,妈的,这些王八蛋打骨子里就全是些坏水,我们不如此侍候他,哼哼,他也会这样来对付我们!”
  收四眩剑,紫干豪平静的道:“我们将莫玉的同路党羽,一一剪除,正合了各个击破的兵家之道,以后,在诸莫玉之前,凡是不听我们忠言劝告而坚欲助纣为虐的人,都需要用这种法子消灭,有许多人,不认识别的,只懂得杀戈,所以,我们也只好以杀止杀来要他们领受教训!”
  连连拍手,金奴雄叫道:“对,对极了,也好叫那些不开眼的混帐东西们晓得,孤竹帮不是些畏首畏尾的窝囊废!”
  低徐的,紫千豪道:“争斗的手段是残酷而尖锐的,但它其中内涵却有两种,一种是以钉戈来终止杀戈,求取和祥,另一种,便是以杀戈来达成私欲,期冀单纯的满足,你们都要记住,我们溅血的目的,乃是为了少流人血,并非只仅仅为了一时之快,更不是借此来炫耀我们这等暴庚的胜利!”
  金奴雄呆了一下,忙笑道:“大哥教训的是……”
  咽了口唾液,左丹道:“地下的两具尸体,大哥……”
  紫千豪道:“你与奴雄过去把他们埋了。”
  左丹答应着,边招呼道:“老金,听见大哥吩咐啦?还装什么蒜?”
  金奴雄苦着脸道:“我受了伤,左大爷,你便多辛苦一次吧。”
  猛一瞪眼,左丹吼道:“你想得倒是轻松愉快,我一个人来?你是在耍开赖皮了”
  挥挥手,紫千豪道:“奴雄,不要玩笑,快过去帮左丹动手!”
  说着,他已大步行向山拗口那边,那边,方樱正在低垂着头默默站着,形态间,似是有满腹心事,无限担郁。
  来到方樱面前,紫千豪低沉的道:“方姑娘……”
  方樱抬头,幽幽的道:“紫帮主,你们赢了……”
  没有表情的一笑,紫千豪道:“这并不是一件值得惊奇的事,多少年来,我们便大多如此,或许赢得辛酸,赢得惨痛,赢得残酷,但我们也只好这么继续下去。”
  微带迷们的看着紫千豪,方樱忧戚的道:“你是说,紫帮主,在许多次的称雄里,你并不觉得愉快?”
  点点头,紫千豪道:“正是!”
  悠长的叹息一声,方樱道:“但,你为何却总是如此?”
  冷冷的,紫千豪道:“为了要活下去!”
  一时怔窒住了,方樱细细体会紫千豪所说的这六个字,她反复思维咀嚼着,于是,她想通了,是的,是为了要活下去,人的生存方式很多,但却各有各的传统法子,江湖中人,除了以血肉之躯为根元,以技击之术做手段,又有什么其他的办法来争求生存,来自保保人呢?
  紫千豪又道:“今日以后,方姑娘,你有什么打算?”
  顿了顿,他接着道:“愿意跟我们去么?当然,我除了希望看见你好好的生活下去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意思包含在内!”
  凄然一笑,方樱道:“你不用一再声明,我心里也知道你的想法……紫帮主,这……也算是你‘小仁公’的一笔施舍吗?”
  “不算施舍,是出自内心的关怀与同情,方姑娘,我知道你无处可去,而你又是一个单身少女,更不适宜抓伶伶的在这虎狼遍地,陷阱处处的江湖道上瞎闯,我毁了你的栖身之所——不管你那栖身之所毁得对与不对,但总已毁了,因此,我愿意再为你找一个可以生活下去的地方,那里,将没有咒骂,没有凌虐,没有恐惧,只是祥和及安宁,非常对你有益的祥和及安宁,一个少女,正应该过那种日子……"犹豫着,方樱艰涩的道:“我……我想跟你去……但是,我又怕人家会指责我,耻笑我……”
  紫千豪冷然道:“何来指责了何来耻笑?”
  方樱痛苦的道:“你是……银坝子的敌人,我的义母又接连在你手中铩羽,如果我跟你去,会有些人说我不义,说我无义……”
  重重一哼,紫千豪凛烈的道:“顺天应理才能言忠,守仁重信始可曰义,只一味跟着妖孽,盲从执迷,这非但曲解了‘忠义’二字,更令自己身陷万劫而不拔,方姑娘,天下是非自有公论,黑白坦荡分明,行得正,立得稳,于心无愧也就好了,一干鼠辈小人的恶言邪语,任他编排去!”
  慕地一激灵,方樱似有所悟的凝视着紫千豪,她宛如一下子开了心窍,一下子明了灵智,终于,她微微点头,坚定的道:“好……我,我跟你去!”
  菀尔一笑,紫千豪开朗的道:“这才是一个善良女孩子所该走的正当途径!”
  于是,他回头,道:“左丹、奴雄,弄妥了没有?”
  刚刚把浮土理上,左丹与史奴样全身沾满了泥汗,他们匆匆奔了过来,左丹吁着气道:
  “行了,大哥!”
  金奴雄插好“金纹斧”,边嘀咕道:“妈的,这两个老小子却是好福气,挺了尸还累得我们一番侍候……”
  紫千豪道:“我们走吧。”
  一边朝山场外走,左丹边凑上来道:“这位方姑娘也一起?”
  扫了一眼跟在后面,垂着颈项的方樱,紫千豪笑了笑,道:“不错,我们该帮助她,这是个好女孩子……”
  含有深意的笑了,在丹没有吭声,心里却想:“女孩?不能算是女孩……”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58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三十五章 留孤雁 再发旧创
 

  紫千豪仍然骑着他的“甲犀”,左丹便委委屈屈的和金奴雄合挤在一匹马上,另一乘坐骑,便让给方樱代步了。
  他们绕开了东隆镇,向着“甘”境走去,大约再过三四天光景,就可以回到傲节山了。
  方樱的马儿跟在紫千豪的坐骑后面,左丹和金奴雄共乘的坐骑却拉后了十几步,马儿全以轻徐的小碎步前进,蹄声得得,清脆传出,又悠悠湮隐,宛如蹄声便表示着他们几个人的心境,舒畅而安适。
  现在,已近黄昏。
  目光在澄澈中带着一抹凄迷的神韵凝注远方,紫千豪沉默无语,夕阳的嫣红辉映在他如玉也似的苍白面庞上,凭添了一股怆然得令人窒息的男性美,这种美不仅只是浮面上的,更是深刻与含蓄的,就像一座雄伟与挺拔的山岳,一片平静而碧蓝的湖水,表里俱是那么优雅,那么高远,又那么逮幽,微带愁郁再衬着这股特异的气息,那种滋味,就更使这哀凉中的俊逸毫无暇疵了。
  低窒的,方樱启口道:“紫帮主……”
  微微惊悟,紫千豪侧首道:“嗯?”
  轻轻的,方樱道:“你实在不像一个闻名远播,威凌慑人的江湖霸才,你这样子,一点也叫人看不出来。”
  笑笑,紫千豪道:“那么。像什么?”
  方樱低低的道:“像一个书生,好风雅,好文弱……”
  有趣的看看方樱,紫千豪道:“是如此么?”
  点点头,方樱道:“是的,假如没有人告诉我,我一定不会相信西陲天下是由你掌握,当然‘魔刃鬼剑’这四个血淋淋的字也就更难得和你有牵连了……”
  唇角口带着一丝笑意,紫千豪道:“所以说,在很多年以前,就有人给过我们一句忠言:‘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的确很有道理。”
  第一次,方樱也忍不住笑了,这笑容浮在她瘀肿未褪的面颊上,虽然显得有些苦涩与生硬,但不能否认也是极美的,至少,这位可怜的少女已经感到了人生亦会有快乐降临于她。
  悄细的,她道:“紫帮主,你有时也很风趣……”
  紫千豪笑道:“人不能一天到晚全生活在紧张与严肃中,总该找点什么轻松一下,你说是不?”
  方樱点头道:“当然对,可是,在我的印象里,你一直都是那么冷漠,那么严肃,又那么高不可攀,代表着霸权与威信……好似,你不只是一副血肉之躯,更是一尊遥远的偶像,一个难以亲近的奇土……”
  吁了口气,紫千豪道;
  “你太棒我了,老实说,我是最平凡的,平凡得不能再平见了,一丁点出奇的地方也没有……”
  带着些天真,方樱道:“但你并不平凡啊!”
  徽唱一声,紫千豪感慨的道:“假如人家的鲜血与白骨堆砌起我这不平凡的声誉来,我却宁愿没有还来得好,方姑娘,这并非一件愉快的事……”
  方樱怔怔的道:“紫帮主,你也反对杀戮?”
  紫千豪颔首道:“不错”
  迷惘的,方樱道:“可是,这么些年来——”
  紫千豪低沉的道:“是的,这么些年来,我都避免不了杀戮,我憎恨这种血腥的生活方式,但我又无法很快的加以改善……”
  倒过脸,紫千豪又道:“知道为什么吗?”
  迟疑着,方樱道:“为什么呢?”
  用手搓搓面颊,紫千豪徐缓的道;
  “生活的范畴所限,而且,传统、方法、路线也全是如此,则不能续命,另外,再加上我一肩承荷的担子,这担子很重,有许多人的一切俱蕴其中,要大家活下去,便免不了沿用我们圈子里活下去必须的法子,而这法子,你也该知道,即脱不开血腥及杀戮了……”
  方樱颖悟的点头,她关切的道:“我……我明白你的苦楚,紫帮主。”
  紫千豪轻轻的道:“这就是了。”
  沉默了片刻,方樱又道:“现在,我觉得,西陲的江湖主权,实在应该由你接掌,紫帮主,我是说的真心话……”
  有些意外,紫千豪道:“什么原因?”
  方樱羞怯的道:“因为……我发觉你是一个重仁尚义,明是非,识大体的武林豪杰,不是那些盗匪强人,乌合之众一流可以比拟的,西陲大盟由你来主理。在江湖上混饭吃的人们全有福了……”
  淡淡一笑,紫千豪道:“我并不稀罕这些虚名和权力,我不想拘束别人,正如同我也不愿受人拘束一样,而且,方姑娘,有许多人的想法与你也大不相同呢……”
  低下头,方樱道:“那些人全是些强取豪夺,沽名钓誉之徒,他们根本不识进退,不明曲直,不尚公义,他们追求的只是霸权,只是财富,只是虚名,他们要把别人踩在脚下,任意指使,任意宰割才觉得称心,他们对你是嫉妒,是仇视,因为他们不如你,有你在,那些人将永远无法横行霸道,永远无法为非作歹……紫帮主,你是他们的阻碍,但也幸亏还有你在阻碍他们,要不,西睡千里,只怕早就哀鸿遍野,乱成一团了,想想,你也真苦……”
  紫千豪道:“其实,我也不算是什么好人……”
  摇摇头,方樱反对道:“不,我已开始了解你,紫帮主,你是在‘舍身为人’……”
  一笑中,紫千豪道:“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嗯?”
  方樱再度笑了,道:“但你的做法真是这样的……”
  望着四野逐渐暗淡下来的光线,空气中也流着寒瑟意味了,紫千豪换了个话题:“在东隆镇,方姑娘,你去找‘大脚妈子’借的那件‘金线衣’,可曾借到了没有?”
  坦率的,方樱道:“借着了,赵大妈很慷慨。”
  笑了笑,紫千豪道:“这老婆也是个怪物,她和莫玉还是手帕交呢,多年不知她的讯息,不料她却住在东隆镇……”
  方樱低声道:“她这些年患了风湿症,行动之间很不方便,所以没有出去和义母见面,否则,你又会和她发生冲突了。”
  爽脆的,紫千豪道;
  “她不是我的对手!”
  迟疑了一下,方樱道:“赵大妈……人很不错……”
  紫千豪道:“是的,比莫玉要好多了……我看。方姑娘,你直到如今称呼莫玉还口口声声叫‘义母’,这却大可不必了……”
  黯然叹息,方樱幽幽的道:“我难以改口……”
  平静的,紫千豪道:“她收养你,并不是出于善心,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一个慈善的人,这么多年来,你受她驱使、咒骂、凌虐,又何曾以一个‘义母’的身份来对待过你?因此,尽管她曾予你衣食,她也可以用这悠长年岁积曾下来的痛苦去抵消了,当然,她曾养育你总是有思的,但你不能苟同于一个邪恶的思想,附随于一个阴毒的魅影,倾向一个贪婪自私、有名无实的女枭,莫玉正是这一切的组合,她的狠辣狡诈,绝情无义,我想,我们都该领教过了。”
  方樱伤感的道:“紫帮主,我……我真心乱极了……”
  摇摇头,紫千豪道:“这是一桩十分明确的事,用不着烦乱,忠臣事主,择良主,君不善,则于民反,何况你那挂名的义母,又是这般阴毒暴戾,无行无德?我不劝你反她,至少,你不能改善她,也不可随她为恶,否则,连你自己也要无法自拔了!”
  方樱悲切的道:“我明白,紫帮主,我明白……”
  紫千豪温和的道:“你很纯洁,又很善良,方姑娘,我是为你好……”
  用丝绢拭去眼角的泪痕,方樱强颜欢笑道:“我晓得,你是为了我好。”
  紫千豪诚挚的道:“那么,你该不要难受?”
  方樱悄细的道:“我不难受,只是心情有些激动,真的,我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心目中十分畏惧的敌人,到头来竟会如此谅解我,帮我……”
  眉梢子一扬,紫千豪道:“敌友之分,方姑娘。也并非仅在表面,你说是么?”
  方樱低缓的道:“是的,并非全在表面……”
  说到这里,她似乎犹豫了一下,过了片刻,她像决定了一件什么事,轻细却有力的,她道:“紫帮主,我想……我想……”
  紫千豪笑道:“想什么?但说无妨。”
  方樱一咬牙,道:“我想,把那件‘金线衣’送给你、好不?”
  征了征,紫千豪奇道:“送给我?”
  急急点头,方樱道:“是的.送给你,希望你能收下……”
  紫千豪纳罕的道:“为什么要送给我呢?”
  毫无考虑,方樱道:“因为我觉得西睡千里不能缺少你为屏障,不能失去你的助力,换句话说,你的一切努力全为了西睡的振兴与发展,纵然这振兴与发展是邪路的,是血腥的,但却可防止更多罪恶的产生,这件‘金线衣’送给你,可以说是适得其人,紫帮主,你大概不知道这件‘金线衣’……”
  紫千豪道:“我知道这件‘金线衣’乃是用一种奇异的“软条白金’制成的,穿在身上又轻又凉,可防利刃袭击,更能避卸重力震荡,是一件十分有效的防身宝物,光是制造这件衣衫,即已耗费了十二名巧匠三年功夫,是么?”
  惊异的,方樱道:“你全知道?”
  紫千豪道:“不错。”
  方樱悲切的道:“我本来是无权接受的,但如今我不愿把这件防身宝衫白白交给她,让她有所依持,再去为恶。所以,我赠送给你,还希望你能收下,将来,也更能为你的抱负有一番做为……”
  紫千豪知道,方樱口中所谓的“她”,乃是指莫玉而言,现在,方樱似乎已经看穿了,看透了,不用再以莫玉为首脑,至少,可以证明了方樱已经明白双方演变至今的这种对立,孰是孰非……
  沉吟了一下,紫千豪道:“也罢,我便多谢方姑娘了。”
  欣喜的,方樱道:“你要了?”
  紫千豪微笑道:“我收下这件‘金线衣’,会使你如此高兴么?”
  羞涩的一笑,方樱低细的道;
  “是的,会使我非常高兴……”
  “什么原因?”
  声音很弱,但却坦诚的,方樱道:“其一,这件东西是防身之物,有了它,可使一个懂得武功的人如虎添翼,换句话说,假如这个武士惯于行侠仗义,他将更能为天下苍生谋福,但如果被一个恶徒得到,就会变本加厉,越发为非作歹,不可收拾了,其二,在这混沌天下里,有一副假面具的人太多,好不容易找寻到一位真正的豪杰,不马上以此农相赠,又去交给谁呢?设若被歹人盗去,那就更得不偿失了,其三……其三,其三就是……”
  本来一直是说得很流畅的,方樱在这时却突然迟疑起来,不但是迟疑,更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娇羞与窘迫味道,就宛如,一个女娃子在告诉她多年的心上人第一句“我爱你”之前一样……
  愣了愣,紫千豪道:“其三是什么?有些难言之隐么?”
  急急摇头,方樱道:“不,不是……”
  紫千豪迷惑的道:“那么,清说下去。”
  垂下头项,方樱似是鼓着极大的勇气道;
  “其三,其三就是还要这人真的值得我尊敬,值得我钦仰……”
  紫千豪奇异的一笑,道:“如此说来,方姑娘,你竟是恁般看得起我?”
  仍然低着头,方樱声如蚊呐:“是的——“
  单手横胸,紫千豪道:“再次多谢了。”
  方樱由红着脸,轻细的道:“我只是借花献佛,借以表示我的心意于万一,紫帮主,你一谢再讲,不嫌俗了吗?”
  开朗的将双唇舒展,紫千豪道:“说得是,但我特别提醒姑娘你,我这个人很高雅,不是经常都这般俗的……”
  方楼又忍不住嫣然微笑了,她还没有开口讲什么,后面,左丹与金奴雄两人一骑已赶了上来,坐在鞍前的左丹清了清嗓子,低呼道:“大哥,天都暗了,我们打尖还是赶夜路?”
  紫千豪道:“找地方歇着。”
  左丹忙道:“那我们先到前路去探寻一番了!”
  点点头,紫千豪道:“好的,用不着急切,天才刚黑,时间还多着。”
  左丹答应一声,荒马在前奔了下去,马儿是相当强健的,若是光驮着一个左丹自然绰有余裕,但如今又加一个大狗熊似的金奴雄。发劲升起步来,却未免就有因担沉重啦。
  望着他们隐失于灰黯中舶背影,方樱低低的道:“紫帮主,你的属下们对你都很忠……”
  紫千豪深沉的道:“方姑娘,一个帮会或一个组合、最重要的是团结,团结的主因,便在于‘忠’字了!”
  带着几分天真,方樱偏着头道:“你们孤竹帮,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个个全是如此?”
  紫千豪傲然道:“绝大多数这样……”
  似乎考虑了一下,方樱又道:“这些日子来,紫帮主,孤竹帮连遭战乱,屡赴干戈,只怕……只怕损伤了不少人吧?”
  神色黯了黯,紫千豪道:“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
  有些温妮的笑了笑,方樱道:“我只是想起来问问,因为,孤竹帮的人们大多剽悍,而你们又经过了这许多一场接着一场的争斗,在损伤方面,一定也十分严重……”
  顿了顿,她又微窘的道;
  “紫帮主,假如我问错了话,你可以不回答我,而且,也请你不要生气,我没有一点别的意思……”
  叹息一声,紫千豪道:“告诉你也没有关系,这些日子来,连经玉马堡、银坝子、黑流队之战,孤竹帮的两千三百多名弟兄.伤亡的已在千人以上……几乎占了全部人手的一多半……”
  吃了一惊,方樱道:“真的?”
  紫千豪目光凝注着那仅存的一抹微弱苍灰,语调凄凉:“在江湖上闯,这就是下场,用血和命来挨日子,以胆与义来讨生活,一点也没有花巧,一点也找不着便宜……”
  跟着也黯然,方樱难过的道:“银坝子更惨,上下一千多人,非死即伤,非擒即逃,连一个人也未曾留下,甚至辛苦建立起来的基业也全叫你们给烧了,片瓦不留……”
  沉重的,紫千豪道:“这就是一个‘欲’字在作祟,名欲、利欲、贪欲、嗔欲……而不论为了任何一桩挑起战火,那下场就必定是悲惨的,可怖的,血淋淋的,千古以来,在此等情形之下,结果全是一样,但人们却仍然不知避免,一再的轮回.一再的扮演,这其中,包括我自己在内……”
  方樱沉默了,紫千豪也感触的不再开口,于是,他们缓缓的策马前行,在转过一个小弯路之后,已看见路那头有一匹马地狂奔而来。
  奔来的马匹是左丹的,左丹独个地坐在马上,隔着老单,他已扯开嗓门招呼着道:“大哥,前面一片林子边有家石屋,是个守林子老头住的,我们已说好暂租他一夜了……”
  等左丹圈过了马头和他们并肩而行,紫千豪平静的问:“什么林子还需要人守?”
  左丹忙道:“香檀木林,很值钱呢,当然得有人守着,否则早就偷砍光了……”
  点点头,紫千豪道:“可靠么?”
  左丹道:“没有问题,那老头子一看就知道是个庄稼人,笨头笨脑粗手大脚的,连讲起话来,也含含混混……”
  说到这里,左丹忽然觉得紫千豪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他仔细朝紫千豪脸上瞧着,边低切的道:“大哥,怎么你呼吸这般沉重,不舒服么?”
  是的,紫千豪的面色有些苍白,而苍白中更泛着灰青,隐隐的,竟然尚有汗水自鬓脚沁出,闻言,他强笑道:“没有什么,……奴雄可在石崖那边等候么?”
  左丹道:“老金正在动手打扫屋子以备大哥休歇……”
  一直看着紫千豪,左丹又紧张的道:“大哥,你的气色十分不对,是不是伤口裂了?”
  闭闭眼,紫千豪低沉的道:“不要担心,只是有点痛罢了……”
  咬着下唇,不敢再开口多说,他明白,紫千豪是一个惯于承受痛苦的人,他能忍受常人所无法忍受的压力,能负荷常人所无法负荷的重担——无论是精神或肉体的,如今他面上变色,冷汗治消,这所谓的“只是有点痛”的真意,恐怕还不知道有多么个艰辛与难过法,而这种痛苦,一定已经发作了很久了,但他却~直隐讳着,闷不出声……
  一侧,方樱也惊骇的道:“紫帮主,你,你有伤?”
  紫千豪淡淡的道:“无关紧要,仅是些皮肉之伤而已……”
  方樱也突觉出紫千豪的气色有些灰涩了,她是个精细的少女,但若非左丹提醒,她也几乎被紫千豪那种平静如常的情形隐瞒过去,这时,她看出紫千豪的脸上肌肉却在不可抑制的微微抽动了……
  慌急的,方樱忙道:“左壮士,请问那地方隔着这里还多远,紫帮主要马上休歇才行,他一定极痛了……”
  左丹又何尝不知道?他的心里更是焦灼,用手朝大路边的一条小岔路指了指,他道:
  “前面那条道尽头便是……”
  方樱转脸看过去,不错,岔道尽头果然有一片黑黝黝的林子,林边,有一点昏昏黄黄的灯火隐约透出,那点灯火是如此晦黯而渺小,以致若不仔细注意,根本就看不出眼三匹马转过岔道,朝快速度在这条资只五只左右的凸路上奔行,轻轻的,一阵檀木香味随风飘来,越往前走,香味越浓烈,而这檀木香味又是幽雅与清冽的。闻在鼻端,直沁入脑,非常舒服,非常甜美,假如专程来游赏这个地方,却是很惬意的……
  马匹颠跛着,虽然紫千豪坐下的“甲犀”已比寻常的马儿平稳得多,但对紫千豪如今的身体来说,仍是够得上难受的,“甲犀”的每一始步,每一落蹄,俱震得紫千豪全势欲裂,有如千针扎,万刀刚,痛楚不堪,可是,他却依旧若无其事的微笑着,边道:“不要急,没有什么,我可以挺得住……”
  很快的——对左丹与方樱来说,却是感到太漫长了——三匹马儿已来到这片黑檀木林子边的一所石屋之前,这所石屋,全是灰青色的大石块砌造而成,十分粗糙简陋,丝毫不能予人一种美感,但在此时此境,左丹和方樱己觉得不啻仙宫,哪还顾得粗糙不粗糙?简陋不简陋?
  听到蹄声,金奴雄庞大的身影自石屋中出来,他笑呵呵的道:“全清扫舒齐了,妈的,这老小子好像就从来没有整理过房子——”
  话未说完,他见到紫千豪的惨酒神情亦不禁怔住了,怔怔的道:“大哥,你,你怎么了?”
  左丹翻身下马,叱道:“还不快过来帮忙?大哥的旧创复发啦……”
  惊得一哆嗦,金奴雄慌忙抢步上前,刚伸出双臂欲来扶持紫千豪,紫千豪己微微挥手,飘然甩授而下。那股子洒脱,那股子利落,就好像个没事人一样!
  左丹忙起前道:“大哥,我扶你……”
  摇摇头,紫千豪一笑道:“不用大惊小怪,我走得动!”
  左丹无奈之下,只好与金奴雄小心翼翼的随着紫千豪往屋里行去,金奴雄满头雾水的道:“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刚才大哥还好生生的嘛……”
  一瞪眼,左丹道:“大哥早就不舒服了,只是他一直强忍着……”
  没有再多说,他们两人谨慎的伴随紫千豪入内,后面,方樱也是忧心忡仲的跟进来,又返身将那扇沉重的灰木门儿掩上了。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3:59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三十六章 患未已 复现悍敌
 

  这栋石屋十分狭窄,前后两间,前屋中,依檀木的原形自然制成的一张木桌与两把椅子摆在一边,也以檀木条胡乱钉妥的一张卧床便置于角隅,除此之外,只有谁在门后的几件炊具,再加上挂在壁间的一袭笠蓑而已,连那张床上的破烂被褥,都是又黄又脏了。
  方樱先赶到床边,皱着眉儿把被褥铺平弄妥,左丹又匆匆出去,在坐骑的皮囊内抽出一件黄绸披风来,进屋后将披风也铺在床上,一切搞得比较舒适些了,才由紫千豪半躺了上去。
  任面色青白,冷汗滚滚,紫千豪仍旧咬着牙微笑:“这屋本人呢,”
  金奴雄忙道:“他在林子里原来搭有一座草棚,今夜他又回那草棚睡觉去了,我已交给这老头子五两银子……”
  蓦地抽搐了一下,紫千豪闭闭眼,又道:“后面一间是做什么用的?”
  咽了口唾沫,金奴雄呐响的道:“推置着一些砍好裁齐的香檀木,还有空间可以睡两个人……大哥,你的伤势要紧,这全是些小事……”
  笑了笑,紫千豪微微抖颤着道:“出门在外……任何小事也不可忽略,否则……就会因小而失大了……奴雄,你还要多……学……学……”
  苦着脸,金奴雄道:“我省得,大哥……”
  在旁边焦急得直搓手,左丹插嘴道:“大哥……你的旧伤复发,可是主要在那‘夜猫眼’的药性已经消失之故?”
  点点头,紫千豪吸着气道:“我想……是的……”
  左丹惶然道:“那么,我这就出去给大哥寻个郎中来……”
  紫千豪身体有些痉挛,他咬着牙道:“不用了……过一阵……就会好的……”
  望着紫千豪眼前这等痛苦至极的形态,左丹与金奴雄俱不由心如刀割,恨不能以身相代,左丹焦急得就差点跪了下去,这时,他又不期然想起了“二头陀”蓝扬善当日在给紫千豪道出此法前所讲的话来:“大哥……既是你以帮规逼咱,咱不照着你说的做也不成了,但咱却要先说明、使大哥暂时复原的方法是有,待到那一阵子过了之后,跟着来的是苦楚却难以尽言,挺得住,算是罕异,挺不住,重则丧命,轻则半残,大哥,你可得好生斟酌一番……”
  想着,想着……左丹是越想越恐怖。越想起悚然,他觉得全身发凉,冷汗如浆,连脉搏也几乎停顿下来,颤栗的,他道:“我看,大哥,还是请个郎中来看看为佳……”
  紫千豪的面色是一种可怕的灰青,而汗珠子在灰青色的脸容上闪动,他一下一下的抽搐着,双目紧闭,却断续的道:“不……用……没有……关系……”
  站在床边的方樱,几乎把泪水都急出来了,她便咽着,转向左丹:“左壮土……你要想想法子,不能让紫帮主这样痛苦下去……他会承受不住的,左壮士……”
  左丹已忧心如焚的道:“我知道,我知道,但大哥不准我去请郎中……”
  睁开眼,紫千豪艰辛的道:“荒野……山郊……哪有……郎中……可请……?再……再说……我这旧……伤……亦非……一般……寻常郎中……所能医治……不用……麻烦了!”
  抽出自己的雪白丝绢来,方樱泪盈盈的为紫千豪拭去脸上的汗水,她急慌的道:“紫帮主,请个郎中来总比你一个人在这里强熬痛苦好,我们都不懂医术,一点忙也帮不上……”
  喘息着,紫千豪道:“不要紧……过一阵……就会好的……”
  方樱急得泪如泉涌,她哀哀的道:“看你的样子……紫帮主,你一定痛苦极了……你一个人在受苦,叫我们怎忍得下……”
  牙关紧咬着,紫千豪又开始一阵一阵的痉挛,他全身都在那么可怕的颤动,汗如雨下,甚至面孔的五官全有些扭曲了……
  金奴雄与左丹就像石塑木雕一样呆呆的站在一边,两个人的四只手都握成了拳,目光悲惨而无助的留在他们大哥那张又发又青的痛楚面庞上,这是一张多么令人辛酸的凄厉面庞啊……
  一跺脚,金奴雄道:“老左,非去请郎中来不可,你看看,大哥就要挺不住了哇……”
  左丹为难的道:“但……大哥不准去请……”
  双眼怒瞪,金奴雄道:“现在顾得了这么多?你不去,我去,我宁愿这次违令受罚,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大哥受罪!”
  神色一凛,左丹颔首道:“好吧,就是这样,我去……”
  他话还没有讲完,方樱已墓地发出一声尖叫——带着惊恐与哭泣的尖叫!
  两人几乎吓掉了魂,他们马上回顾,床上,紫千豪已经晕绝过去,正斜斜歪倒在床沿!
  左丹与金奴雄猛觉全身一凉,仅不由打了个寒颤,两人气急败坏的冲到一边,小心翼翼的将紫千豪扶着躺好,他们在扶紫千豪的时候,四只伸出去的手全在禁不住的簌簌发抖……
  静静的躺着,紫千豪双目紧闭,面容铁青——一种惨怖的深色铁青,他毫无动静,连眼皮子也未曾动一下,若非还有那宛如游丝也似的微弱气息,简直就不敢使人相信他还是有着生命的了……
  抖着嗓子,左丹道:“老金……你好生照顾大哥,我……我去去就来……”
  金奴雄这偌大的汉子,铁也似的汉子,如今竟然已在双目中泛了泪,他呜呜咽咽的道:
  “快……快去快回……千万耽搁不得……假如大哥……有了个……长短,我……我也不活啦……”
  跺了跺脚,左丹道:“我们全是一样……”
  转过头,他又向方樱道:“方姑娘,也有劳你了!”
  方樱满面泪痕的点着头,她悲痛的道:“左壮士,你快去吧……”
  于是,左丹连拾摄一下也没有,启开门便长掠而去,矫健得像是一头振翼而起的苍鹰!
  方樱走到床沿,轻轻蹲跪下来,用她的丝绢不住为紫千豪拭抹那滚滚流淌的汗水,一边仍不住的抽搐。
  抽了抽鼻子,金奴雄叹了口气。行到门边砍得将门儿掩上,就在他刚刚伸手出去的一刹——
  黑暗中,一条人影快如闪电般掠了进来,人未到,已传来他急促紧张的语声。
  “老金小心!”
  左丹脚尖沾地,立即叱道:“关门,快!”
  没有多想,金奴雄马上把门关紧,“咔嚓”一声下了横闩,他迷惆的回过身来,愣愣的道:“怎么回事?你不是出去请郎中么?为何前脚才出后脚又转了回来?有什么不对?”
  左丹没有理他,急忙过去把石屋里仅有的一扇窗也闭上了,更将窗栓也插上,他吁了口气,表情异常沉重的道:“老金,我们被人包围了!”
  像是一个旱天惊雷般响在金奴雄的头顶。他大大的一呆,猛力摔摔脑袋,呐呐的道:
  “什么?你……呃,你在说什么?”
  左丹阴沉的道:“我们已经被人包围了!”
  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金奴雄张口结舌:“真的?你……你没有……搞错?”
  方樱也惊悸的问:“左壮士,是些什么人?”
  用衣袖抹了把汗,左丹缓缓的道:“方才我一出去,正要到林子牵马,隔着林边还有几步,就已听到一阵细碎的衣换鼎沸声。我马上警觉.又朝右面闪出。但右面也一样发出轻轻的脚步声,还有他们的急促呼吸声,因此,我立刻转回,就在入室的一刹,屋后的低洼处又发现了三四条极快闪动的人影,我想,大约这些朋友们是冲着我们而来了,照方才的情形看来,他们的人数相当不少,而且,已对这栋石室布成了包围之势!”
  勃然大怒,金奴雄低声咆哮道:“操他妈的二妹子,我要和这些王八蛋拚了。”
  冷冷的,左丹道:“不要鲁莽,一切以大哥得失为重!”
  十分惊惧的,方樱道:“左壮士,可知是哪一路的人吗?”
  左丹摇摇头,道:“不晓得,还没有和他们接触上!”
  说到这里,左丹又转向金奴雄道:“奴雄,你站在前后房的门边,监视后面那间房子,也在必要时助我一臂,我防守前门,还有——”
  他对方樱道:“方姑娘尚清暂时守护我紫大哥!”
  方樱点头,急急来在床旁,又把怀中的匕首抽出紧握手上,这时,金奴雄却道:“老左,我们不冲出去看看么?光呆在这里等候挨打?”
  重重一哼,左丹凛然的道:“我们出去与对方拚战,假如万一有个什么人溜了进来,大哥的安危之资由谁来负责?”
  金奴雄哑然无语,守在前后间相通的门边不动了,于是,整个石屋中完全静了下来,除了几个沉重的呼吸声外,连一丁点声响也没有,甚至摆在桌上的那盏油灯也是如此昏黯凄谈了……
  时间在缓缓的过去,毫无异象的过去,窒间的过去——
  金奴雄等待得有些不耐烦了,他转过脸来,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屋外,已那么突兀的,尖锐的,恐怖的——响起了一个如狼嗥般的叫声:“屋子里孤竹帮的遗孽听着,紫千豪听着,你们如今已全陷入我方重重包围之下,任是插翅也难飞渡,我们只要紫千豪一个人出来偿债,其他的人只要不干预,我们可以放你们生路一条,姓紫的,你有种就挺身出来,不要瘟在里面装歪种!”
  猛一咬牙,左丹暴烈的道:“来了,这些杀才!”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4:00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三十七章 魅影现 毒火忠魂
 

  沉住气,金奴雄望一眼方樱那苍白中融合了惶恐与惊悸的面容,这位半截山似的孤竹豪士低声安慰道:“别担心,方姑娘,外头那些王八羔于啃不了我们,他们只是,呃,虚张声势罢了……”
  迅速回头,左丹双目中煞气暴射,他急促的道:“老金,我们哥俩任什么全可以豁出去,拼了这条命也不能让这些狗娘养的沾着大哥一根汗毛!”
  一咧嘴,金奴雄壮烈的道:“我晓得,好歹也就是如此了……”
  石室中,飘散着浓厚的檀木香味,也漾溢着浓厚的紧张的、血腥的气息,现在,外面那艰厉的嗓音又传了进来:“紫千豪,你怕了么?寒了么?怎的一下子变得像个姐们一样忸忸怩怩的不敢见人啦?你往日的气焰跑到哪里去了?以前的威风怎么还不赶快抖楼一番?妈的,就凭你这样畏缩着颗狗头就能在西睡称雄?”
  凑近了窗口,左丹阴沉沉的答了腔:“外面是哪个杂碎在满口放你娘的狗屁臭?报个名上来,也好叫你家大爷知道你是吃错了什么药!”
  一阵夜枭也似的狂笑随在左丹的语尾之后扬起,那人迅速尖刻的道:“小子,你虽然没有亮出万儿,我也知道你就是紫千豪的忠实鹰犬左丹!你未曾听出你家老祖宗的口音,你家老祖宗却辨得清你的嗓门!”
  面色铁青着,左丹厉声道:“你跑喝着就能唬得住你左大爷么?呸!就凭你这种下三流的角色也配叫紫大哥出去收拾你?小子,你把你自己看得也太高了,我姓左的摆平你还嫌污了手呢!”
  那狂悍的声音幕然又尖笑道:“好大的口气,左丹,你蹩在房子里算不上好汉,来来来,是人种就滚出来,我单光要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下三流、上三流!”
  一侧,金奴雄神色倏寒,他咬牙切齿的咆哮:“单光,血狼星单光,原来竟是这个王八蛋!”
  左丹冷森之极的一哼,道:“在傲节山,就是这小子险些暗算了大哥!”
  顿了顿,他又微带忧虑的道:“但是,我们却不能不加意防范了,老金,听大哥说,他是个少见的阴狠诡辣之徒!”
  金奴雄狠狠的道:“去他妈的,姓单的老小子就算心肝上多生了十八个窍,也全是肉做的,我就不信他能刁上天了!”
  唇角轻弯,左丹沉沉的道:“还是小心点好——”
  这时——
  “血狼星”单光又在黑暗中大叫:“咦?这算怎么回子事?真的耍起狗熊来了么?姓紫的不敢吭声露面,连你们这几个混球东西也装瘟做傻?妈的,你们孤竹帮还要不要再闯下去?你们一张张面皮还算不算是些人脸?”
  冷凄凄的一笑,左丹高声应道:“单光,你可合了‘阴魂不散’的那句话了,但你也只不过配做个‘阴魂’而已,根本见不得阳光,经不得天日,你哪一桩事不是用的险诈伎俩?
  哪一桩事不是使的卑鄙手法?妈的,以众凌寡,以大吃小,这也称得上英雄?充得起好汉?
  你不要在那里自己往脸上贴金,论起来,你给孤竹帮的小角色舐脚还嫌你他妈的舌头臭啦!”
  猛的喝一声彩,金奴雄拍手道:“好,骂得好!”
  左丹又接着道:“姓单的,你不用光在外头鸡毛子喊叫,老子们不吃这一套,你有种,你就冲进来试试!”
  石屋外有一阵沉默,片刻后,单光的语声又阴恻测的响了起来:“左丹,你是死定了,单大爷要活剥了你的皮!”
  狂笑一声,左丹道:“只要你有这个道行,娃单的,我在等着!”
  单光的声音忽然移近了一些,但仍旧隐藏在暗影里,看不清他的身形与确实位置:“你马上就可以看到,左丹,马上!”
  左丹回头看了一眼依然昏迷未醒的紫千豪,又转到床边方樱那张青白的面容上,他低促的道:“全小心了——”
  随着他的语尾,突然有一阵强烈的无形劲力虚空撞来,这阵无形劲力,就势如百柄巨锤齐搞,震得石屋小窗上的窗板粉碎如糜,四散飞射,连整栋石墙都似在扑籁籁的颤抖了……
  窗边的左丹微微一闪,目光瞥处,已看到三条黑影,正乘着这一片劲力后的空档迅速往石屋接近,每人手中,却依稀握着一团黑糊糊的圆形物体!
  目光中煞气暴射,左丹绝无丝毫犹豫,双手齐场,三柄弯刃短刀在倏闪之下以无比的快速电射而出,那潜近的三条人影,几乎连一丁点躲避的机会也没有,两个人惨号一声,仰身翻倒,另一个也大叫着滚出了五步,这滚出去的人物刚刚挣扎着欲待爬起,他那两个同伴手中所执的黑色物体已掉在地下,随着掉在地下的两声清脆撞击震响,“呼”的一声,两团青森森、白毒毒的火光已贴地舒卷,就像恶魔的两只魔手一样,那么绝情的一下子把这尚在挣扎的仁兄包卷于内!
  恶毒中泛白的火光似是透明的,宛如一只染着淡淡色彩的琉璃罩子,它罩着中间的风而那人的须眉头发加上肌肤衣衫俱在燃烧;这位朋友像是异猪痛苦。瘦个躯体刹时扭曲,面上五官也完全走了原体,他口中发出的恐怖尖号,简直就和野兽的惨嗥毫无二致,再衬托着那怪火燃烧肌肤时的一碰,“嗞”“嗞”一声,那一股子令人作呕的焦臭气息,老天,这等火焚活人的情形,也的确够瞧够受的了……
  左丹见状之下,也不禁心头吃惊,越是如此。他越是更加留意,目光炯然,不敢有一点疏忽的监视着外面的动静!
  守在两室当中的金奴雄只看见窗外火光闪闪,青中带白,耳听得那一阵阵的哀号厉叫,有如下了油锅的冤魂,他迷惑的道:“老左,怎么回事?在杀猪拔毛?”
  面色是严酷而冷森的,左丹道:“他们有一种像是磷粉和硫磺捏合起来的火器,相当凶狠,有三个不开眼的东西安想冲过来投掷,被我用短刀投中了,那玩决儿坠地爆裂,现在,正烧着他们自己,够惨……”
  伸伸舌头、金奴雄道:“乖乖……”
  说着,他又忙道:“你留心点,老左,别让他们有一个冲了进来,那种玩意是可以烧得穿透肉骨的,见风就燃,不烧干了不会熄灭……”
  鼻端闻着那一股股恶臭焦呛的磷火气息,左丹皱着眉头,却全神贯注的瞧着窗外,边道:“我晓得,你也不要在旁边光说话,后面屋子多注意点,前边我自会防范……”
  这时,左丹已发觉又有一条人影捷如鹰隼般飞掠而来,隔着石室尚有两丈,双臂猛抖,人已倒翻而回,就在那人的身形往后回射下,一枚黑糊糊、圆浑浑的物体已奇准无比的对着窗口抛至!
  一挫牙,左丹低叱:“呸!”
  银光摔映,他的一柄弯刃短刀已飞快射出,不偏不斜,恰好击中那枚抛来的黑球形物体!
  于是“砰”的一声炸响,夜空中,火舌四灿,星焰点点,那枚火器又被左丹适时毁掉!
  当流闪有如鬼火般的磷光还在周遭眨动着那冷凄凄的寒眸时,黑暗中,“血狼星”单光的声音又幽幽响起:“左丹,你还真有两下子呢……”
  左丹眉梢子一扬,也冷冷笑道:“姓单的,你如果还有什么鬼城伎俩,不妨全抖出来,用不着在这里给你家左大爷高帽子戴!”
  暗哑而阴沉的一笑,单光道:“不要得意,姓左的,这才只是开始,大场面在后头,咱们是谢神戏,一台一台的来……”
  接着,他又嘲弄的道:“好运气不会永远是你们独占的。左丹,事实马上就会证明,紫千豪躲得了一次,避得过两次。却无法次次都那么凑巧,可叹的是,这一遭竟得拉上你们几个狗头陪葬,你们全等着吧,单大爷要你们慢慢的。慢慢的品尝单大爷给你们预备的这般滋味……”
  觑难了语声发出之处——那是在一片枯萎的草丛边缘,黑黝黝的看得不甚真切,隔着石屋窗口约有丈多远,左丹双手猝扬,两柄弯刃短刀,在夜空中倏晃、已快得宛若横过苍空的流星般电射而去!
  暴晃之声随着那激掷过去的力芒响起,两溜寒光还未曾射入草丛,已在,片突闪的炫目耀辉下“叮当”一声弹飞半空!
  紧接着,单光狂傲的语音又传来:“左丹,就凭这两下子三脚猫功夫,你就想暗算你家单大爷?你简直是在白日做梦!”
  冷哼一声,左丹道:“如果不服气,姓单的,你可以回报!”
  大吼如雷,单光叱道:“来了!”
  就在那个“了”字还蹦跳在冷瑟的空气中时,一团黑糊糊的圆形物体已又急又快又狠又准的直奔窗口飞来!
  天爷,又是那甫始撞击,便会出火的歹毒玩意!
  左丹双目倏睁,一柄弯刃短刀已脱手而出,几乎就在他短刀出手的一刹,那团物体已被戳撞正着,“砰”的一声爆响中,一片青白耀眼的火光立即溅射四周,但是、跟在这一击之后,连串的“呼”“呼”被空声里,一枚一枚的黑圆形物体就似是流星一样紧接而至!
  心口一紧,左丹双手不停,拥飞抖挥.一柄一柄的弯刃短刀便如银蛇灿电一般激射飞旋,奇准无比的掠刺向那一团团凌空掷到的黑色物体上!
  于是——
  像是正月的花炮漫天,又似是庆典时的烟火绚丽——只是缺少了那缤纷的色彩,一蓬蓬的,一团团的青白色火焰夹杂着喷射的硝烟进舞,在这明灭不定的景致里,只是多了一股子奇异而邪恶的酷厉意味,当然,那散射的光焰并没有表示着任何和样的韵意,相反的,它是暴戾的,凶残的,血淋淋的!
  围在左丹腰际皮鞘内的四十柄短刀,已迅速用尽了,现在,他仅剩下了三把,而窗外,那一团团黑糊糊伪圆形物体仍然无尽无绝的飞射过来!
  左丹微黑而清担的面客紧绷着,目光中间溢着如血的怒焰,他三柄仅有的弯刃短刀再次飞投出去,低叱道:“老金来接!”
  “接”字还在他舌尖上打转,金奴雄已掠到一边,手掌连翻,在一片连串的爆震声与火光里,这位“六甲神”的鞘上短刀已激射向下,同样准确无比的击憧向那一颗颗,凌空抛来的黑球形物体!
  又快又急的抵挡着隐藏在黑夜里的敌人袭击,金奴雄边咆哮道:“老左,我们光是呆在屋里挨打也不是事,这些黑糊糊的玩意就像抛绣球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往里面掷……”
  “沙”“沙”两声,又是两把弯刃短刀自金奴雄手中射出,他挫着牙,双目怒突的再叫:“咱们的短青子总有用完的时候,到了那时,再用什么去挡人家抛弃来的火器?”
  冷静得近乎麻木的站在那里,左丹沉沉的道:“我已经有了主意!”
  紧盯着窗外动静,金奴雄一扬手,又是一柄弯刃短刀飞掠目标,在一片奇炫的火花映冈中,他面上带着重重的焦灼道:“什么主意?”
  左丹断然道:“你背着大哥突围,我替你们阻敌!”
  全身一震,金奴雄猛力摇头道:“不行!”
  神色一寒,左丹怒道:“为何不行?”
  满脸的横肉在微微颤动,金奴雄看上去十分丑陋的面庞上此刻意散发出一片凛烈而湛然的光辉,在这片光辉的笼罩下,这时,他竟显得如此豪壮,如此神圣,又如此高远,有力的,他道:“由你背负大哥突围,我来断后!”
  重重一哼,左丹道:“为什么?”
  没有回头,屋外的青白色磷火已经在逐渐熄灭,但却仍有黯淡的光闪在跳动,而这些光闪便映得金奴雄的面容越发阴黯了,他缓缓的道:“我告诉你为什么,老左,在帮里,无论你的机智、武功、计谋,全比我高上很多,待人做事,你更较我老练精细,因此我若有了长短,对大哥,对全帮来说,充其量只是损失了一名弟兄,一个大头领而已,你却不同,你如有了万一,则大哥与帮里的损失,将比失了我更来得严重……”
  左丹暴烈的道:“不要再争,你的功夫不及我,假如挡不住退敌,非但你我全逃不出,更把大哥也坑了,这岂是意气之举!”
  倔强的摇摇头,金奴雄固执的道:“我要负责断后!”
  猛一跺脚,左丹眼全红了:“金奴雄,你是一头蠢牛,我并不是在和你争英雄,我全是为了大哥,为了孤竹全帮的兴衰,现在不是你死我死的问题,关键全在大哥的安全上面,我功夫比你高一点,轻身之术亦较你来得强,由我断后,成功的希望多一些,况且,我也并不是光在这里缠战待毙,我也要找机会脱险,如果由你拒敌,你自信可以有把握掩护我们直到脱困之后为止么?你自信能够将你自己也救出险地么?你真是太糊涂四“沙”的一刀又出,金仅雄脸色黑中泛青,他的一双铜铃大眼布满了红丝,唇角也在不住的抽满,却是不回头,只管注意着窗外。
  声音有些嘶哑的厉叫着,左丹道:“金奴雄,你马上去背负大哥,把刀鞘给我!”
  抖动了一下,金奴雄痛苦的道:“我不能叫你去,老左,这种情形我们都看得明白,所谓断后,和战死两字的意义完全相同,只是字面极异而且……”
  他咬着牙,又道:“我若战死,帮里不会有大损失,你如完了,全帮的损失会比折了我来得更大……”
  气得全身箴籁抖索,左丹狠毒的道:“金奴雄,你再不去背负大哥,你就是逼得我上梁山了,我立即便冲出去和他们决一死战,再不回头!”
  就在金奴雄尚未及回话的当儿,石屋的后间突然传来一声爆响,接着青白色的火光闪映,后室堆积得满满的黑檀木块已熊熊燃烧起来,这些断截好了的黑檀木块堆放日久,又干又脆,只是一刹,已全部融于烈火之中,焦呛的磷火恶臭搀合着浓重的檀香气息,顿时便弥漫全屋,火光里,有白烟黑雾迷罩,几乎能把人的呼吸全窒息了!
  左丹一步抢过去,略扫一眼又马上退回。他急怒的大叫:“那些王八羔子已把火器投进后舍了,金奴雄,你还在等什么?要全死在一起么?”
  大吼一声,金奴雄语气如裂:“好,好,我便依你!”
  被室中充塞的浓烟硝雾呛得连声咳嗽,目红如火,左丹大叫:“快过去背起大哥!”
  他急扫了一边手足失措,惊悸莫名的方樱一眼,方樱这时早就被烟雾素得泪水流淌,连呛带咳,站都几乎站不稳了!
  一探手上握住的“霸王掌”,左丹低促的道:“方姑娘,你眼金奴雄一起退,如果万一无法脱险,你便任由他们擒掳,单光与你并无怨仇,谅他也不会如何为难你的!”
  用手抹着横溢的泪水,方樱却大义凛然的道:“不要管我,要死要活,我也全和你们一样!”
  目光倏亮,左丹大赞道:“好!”
  几句话的工夫,金奴雄已经用他的宽边束腰带将昏迷未醒的紫千豪紧紧缚在背上,紫千豪的四眩剑,也斜斜插在他的腰间,一拍手,这位体魄魁梧的巨人已招呼道:“行了,老左!”
  此刻,想是又有那种白磷火器由后屋被积叠的黑檀木遮挡住的天窗式隙洞什么所在投掷了进来,在持续的爆响声中,火花四溅,磷烟熊熊,而那一堆一堆的黑檀木,老天爷,也就燃烧得越发凶猛了……
  石屋之中,简直已看不清尺许外的景像,而热度之高,更是惊人,炙烈的空气仿佛也熔在火光内烧了起来,这栋石屋,宛似就成了一个大石蒸笼、呛窒得能将人的心肝撕裂,连喉咙亦像燃起一把火了!
  左丹憋着一口气,暴吼道:“冲出门后,我朝前扑,老金背着大哥往林子里急窜,方姑娘好生跟着,不要迷失!”
  金奴雄大声咳着,边叫道:“成,我们冲吧!”
  狂啸如雷掠苍穹,左丹拔开门闩。暴掠向前,金奴雄接跟随上,人在半空,已突然斜斜扑向林边。
  就在方樱也歪歪倒倒的跟着狂奔出来之际,左侧方,“血狼星”单光那阴森而得意的语声已沉沉传来。
  “出来了?哈哈哈,孤竹帮的豪士们也会有如今这等狼狈之态?可笑啊可笑,”
  摸准语声发来之处,左丹足尖族地,“霍”然回转,抖手便将仅存的两把木柄手斧其中的一把掷出,手斧的去势疾厉得难以言喻,只是微微一闪,已到了目的那边、但是,单光的反应仍然抢先一步——
  怪笑一声,单光那瘦削的身躯已凌空拔起,他却并不朝着左丹扑来,人在空中微侧。已滚桶般翻落向金奴雄窜跃之处!
  左丹喉头竟发出一声低吼,拚命追了过去,他的脚步甫始移动,留影中,两条彪形大汉已打群拦截上来!
  尖厉的笑着,单光那黄焦焦的枯干面孔在夜色掩隐下浮漾着一抹挪输的意味,他略微回头,叫道:“桂家兄弟,你们切莫放过了紫千豪这个头号狗腿!”
  那两名彪形大汉齐声轰诺,两人手中执的是一式成双“峨嵋刺”,扑了上来,连二话也不说,四只精亮闪烁的要命玩意已又狠又毒的猛刺在丹,二人身手健捷,招术老辣,甫一行动,便知道俱是硬把子!
  左丹十分明白,今晚的形势可说险恶到了极点,非但敌众我寡,更加上了紫千豪的负伤晕迷,换句话说,紫千豪的制敌力量在目前不仅无法施展,反而形成了一种牵累——这是造成劣势的最大原因,况且,在对方强敌总数中,又是以出了名的阴毒角色“血狼星”单光为首,如此一来,消长立见,若不拚命,只怕难得侥幸了……
  猛一挫牙,在轻脆的“咯崩”暴响中,左丹采取了一种不要命的焊野战法,他毫不退避,“霸王掌”抡起一溜赤芒,在呼轰激涌的劲风里搂头盖脸劈向那“桂家兄弟”,同一时间,他编胸凹腹,闪电般左右晃动,而双方的接触是快逾电光石火的,四只峨嵋刺泛着点点很星飞轰而至,势子是急促不用说,就在不及人们眨眼的十分之一时间里,已擦着左丹的两助过去,四条血口子立时翻卷,鲜血溅洒,而左丹的“霸王掌”也“咔嚓”一声将桂家兄弟两人中的一个砸得倒翻出去,头颅粉碎!
  剩下的一位做梦也想不到左丹竟会这般的悍不畏死,他惊恐之下,倾力扑向一边,左手的峨嵋刺脱掌射去,以图阻止敌人的追击!
  “哪里跑?”
  狂吼着,左丹身形暴斜,“霸王掌”连探十七次紧追对方,左手微沉急抖,仅存的那把栗木柄手斧已“呼”声飞出,“噗”的一下深深砍人那位仁兄的后脑勺,在他“霸王掌”的挥舞下,对方脱手投来的那只钢刺也“叮当”一声被他震断成两截,滴溜的抛弹于夜空!
  “呸”的吐了口唾沫,左丹连看也不看一眼自己身上的伤口,疯虎一般往前猛扑,但是,他方才扑出几步,右边,又在一片叱喝中冲来了三条人影,那三个人甫始冲到,三件兵器已流电飞鸿也似的狠狠招呼上来!
  这时——
  “血狼星”单光早已追上了金奴雄,他鬼简也似的在一闪之下已拦到了金奴雄身前,往下招拉着的眼皮微微一扯,他好笑道:“大块头,走不脱了。”
  眼梢子里人影闪晃,金奴雄已立即停步,他一看挡在面前的人那副尊容,已然明白了对方是谁!
  一只眼球怒瞪如铃,金奴雄厉吼道:“姓单的,你他妈还算不算个人物?”
  单光稀疏的倒搭眉一吊,阴毒的道:“什么才叫人物?”
  手中“金纹斧”斜举当阳,金奴雄恶狠狠的道:“乘人之危,以众凌寡,暗袭隐伏,这就是你在江湖上闯出万儿来的本事么?”
  哼了哼,单光道:“金奴雄。你一定就是那‘六甲神’金奴雄了?你说出这番话来,却真个令人好笑,更使人觉得你的幼稚和愚蠢简直已到了可悲的地步,妈的,在如今这个场面是,单大爷还和你谈光明磊落?论江湖规矩?你不要在做你他妈的春秋大梦了!”
  说到这里,单光右手那柄布满了尖锐利钻的,泛着精蓝光芒的“千锥锤”微微和左手上的雪亮“无耳短朝”一碰,在隐隐的金铁嗡嗡响里,他喘之以鼻的道:“与孤竹帮谈仁义,和紫千家讲忠恕,全是对牛弹琴,你们不配,也不懂,你们知道的只是杀戈,只是暴力,只是凶残!现在,金奴雄,我单大爷就正准备好了这些牵赠给你们!”
  金奴雄暗中蓄积功力,以便做倾力之一搏,表面上,他却故意装出一副怒不可退的模样吼道:“单光,你这老王人羔子不要自命不凡,在孤竹帮眼里,你也只不过是个下三流的,见不得人的鸡鸣鼠窃之人!”
  哑生生的一笑,单光道:“姓金的,你生得姑牛一样的块头,却只学会了逞口舌之利,专门与人家拌嘴?”
  “唆”的锐响突起,金奴雄的“金纹斧”电旋而到,其快无匹,斧刃所指,正是单光的咽喉!
  狂笑着,单光不闪不让,“千锥锤”奇准至极的一挥猛翻,”当”的一声,在火花四射里,已硬生生将金奴雄的一斧震开。
  几乎分不出先后,就在单光的“千锥锤”翻起,他左手的“无耳短朝”已怪蛇般鲜点金奴雄胸膛!
  金奴雄虽是抢先出手,单光的反击却是更为凌厉,非但立还颜色,而且声威夺人,不容抵挡!
  大吼一声,金奴雄立即例跃,在埃身的一刹,“金纹斧”霍霍倒斩,在一片金光灿炫下,再度攻向敌人。
  身形晃掠如电,单光在“金纹斧”的飞舞中其快天比物穿掠游移,同时,睡前齐出,扶万钧之力,含雷霆之感,而其隼厉与迅捷,简直已达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了。
  在团团蓝汪汪的与银灿灿的光辉交织穿针里,金奴雄的“金纹斧”马上便留然失色,虽然金奴雄仍然拚命招架,却明显的看出左支右拙,捉襟见肘的窘态了!
  七招之后……
  十五招之后……
  “呱”的一声,金奴雄肩头的一块巴掌大小皮肉已应声飞起,被单光的“无耳短戟”扯落。
  热血立溅,金奴雄咬紧牙关,双手持斧,一时旋舞如团云,一时砍劈似雷忤。一时直捣像箭标,一时翻滚若浪涌。呼呼轰轰,威势亦雄浑得紧!
  但是——
  单光的出手却是太快了,快得令人目炫神迷,心慌意乱,他所施展的招式更加奇玄怪异、瞬息万变,不仅纵横上下。凌猛无匹,尤能预察生机,一抢前占据有利攻拒角度,他的“千锥锤”与“无耳短戟”,便好像布成了一面罗网——以蓝光与银电所布成的死亡罗网。
  而金奴雄,则像是这面罗网中的一条鱼,一条强有力却难以挣扎的大鱼!
  紫千豪被紧紧束缚在金奴雄的背后,他瘫痪也似的身体亦随着金奴雄的蹿跃掠动而不停的摇摆着,现在,他依旧未曾苏醒,那么沉迷的竟无感觉,俯在金奴雄背上的面庞偶尔因金奴雄的动作而被扬起,也仍是显得如此惨白又黯淡……
  一面近乎戏弄的与金奴雄较斗着,单光一边悠哉悠哉,轻描淡写的嘲讽着道:“就凭你这两下子刷锅本事也能在孤竹帮项个大头领的名份?呸,快不要在单大爷面前丢人现眼了……”
  右手闪电般十九锤,左手颤动如波,狂风暴雨也似连跟上二十七戟,在金奴雄的忙乱招架中,单光又笑呼啸的道:“真冤枉啊,似你们这批饭桶,也能在西陲占住天下,我不禁要为西陲无人而浩叹……”
  一双牛眼中血丝满布,面孔上的肌肉紧扯得血脉浮突,胀成了紫红泛亮,汗水,黄豆般大小的一颗颗顺着脑门子往下淌,金奴雄一边奋力挥展他的“金纹斧”,一面大吼道:“技不如人算不得丢人,他妈的心不像人那才值得浩叹,就似你姓单的这样!”
  倏闪倏翻,锤戟互合猝弹,快得难言,“嗤”的一声,金奴雄宽阔结实的胸膛上顿时皮开肉绽,血流透衣,单光冷冷森森道:“上天有眼,叫紫千豪出了意外晕迷不醒,这就叫报应,我是说呢,他放才这么瘟在屋里装歪种了……而你,姓金的,今夜你就是紫千豪的陪葬,老子要将你一丁一点的凌迟碎剐。”
  喘息着拚斗,金奴雄倔强的叫道:“妈的,你这不折不扣的叫‘落石下井’‘乘人之危’,大哥假如没出岔子,就凭你十个单光也不是对手!”
  冷凄凄的笑着,单光出手之间却越来越歹毒:“可惜目前情形不是这样,是么?就算如你所说,你那狗屁大哥如今却和个活死人无异了,嗯?”
  奋力挥斧斩劈,金奴雄破口骂道:“不要脸的东西……”
  “千锥锤”暴起如千雷砸撞,劲气似长河泄流,“无耳短戟”飞旋像流水纵横,隼利宛如魔手漫天,单光突然之间使出全力搏杀而上,而且听得一声闷啤,金奴雄的一条左臂已齐肩被削落,前面身子也在眨眼间纵横布满了一条又一条的伤口,皮肉翻卷,血糊糊的惨不忍睹!
  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出自在五步之外,早已被两个中年人物擒住的方樱口中,她疯狂的挣扎着,悲恸的哭喊着,欲待冲扑过来,但是,那两个身材瘦长、面孔阴沉狠酷的中年人却反剪了她的双手,使得她根本无法脱出,根本无力移动!
  金奴雄在翻跌出去的一刹,犹记住他背后负着的紫千豪,他一个踉跄,不往后倒,用力朝前俯扑——免得压着了紫千豪,就在他偏倒的瞬息,肚腹之下,瘰疬的肠脏已被压得“噗叽叽”的流泄出来一大片!
  大旋身,单光飞起一脚,“嚓”的掠过了倒在地下的金奴雄左眼,一颗核桃大小的,肉耸耸,血淋淋的眼球已爆裂弹出,痛得已奄奄一息的金奴雄全身猛烈抽搐,一下子蟋曲成了一团!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4:01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三十八章 施酷虐 人面兽心
 

  被那两名中年汉子夹制住的方樱,目睹这等惨状,精神上再也支持不住,她凄厉的喊叫一声,在喊叫声尚颤抖浩袅绕在寒瑟的空气中时,这位纤弱的姑娘已然晕绝过去!
  金奴雄的面容,在这一刹间像已变成一张不似人脸的切了,原本黝黑铜亮的肤色,如今竟是纸一样的蜡白,宽净的嘴唇可怕的往两边咧开,而嘴唇是那种枯萎又干裂的灰色,他面上五官全因过份的痛苦而扭曲得居然易了原位,一只仅存的牛眼迷茫与空洞的大睁着,瞳仁的光辉已在扩散,漾浮起死鱼眼珠那般的呆滞和木衲神情,全身都是血,满脸都是血,而血与肉搀合着,揉杂着,一片模糊,分不清哪是血,哪是肉了……
  狼枭般喋喋怪笑,单光用脚尖轻轻踢了踢金奴雄硕大的头颅,他和鼻孔残忍的龛张着,冷酷中显得暴度无比的道:“六甲神,金奴雄,你只生着一张巧嘴,却似纸扎的一样不堪一击,现在,你知道谁比谁强了吧?哈哈哈哈……”
  喉头间像被一口痰塞着,发出呼哈哈的抽噎声,金奴雄的巨大身躯在轻微的颤抖,他宛如仍在挣扎,仍在与死亡做最后的抗拒,虽然,这种努力已是可怜得微不足道了……
  单光狠毒的道:“姓金的,你想知道你的大阿哥安好么?当然,他目前仍极舒泰,不过,这种舒泰只怕维持不了多久啦,你们是手足,是弟兄,而手足弟兄,自将生死与共,福祸同享,你放心,老子会成全你们的,黄泉道上,你先走一步,你的大阿哥,嗯,还有那姓左的混帐,就会跟着赶上来了!”
  像是炮火临熄前的突然明亮,金奴雄竟然提起最后一口气开了口,虽然,他的语声已是如此低呛与艰涩了:“单光……单光……因果……循环……报……报应不爽……你……你等着……孤竹帮……孤竹帮的搏……命……巾……即将飘到……你的头顶!”
  额上青筋暴起,单光狂笑道:“孤竹帮的搏命巾?哈哈哈,那只是吓唬一些窝囊废的,你却想在回老家之前拿着它来威胁我?姓金的,叫孤竹帮上上下下的杂碎们全来找我吧,看我在不在乎,看看他们的命运更能比你强到哪里!”
  猛的一痉挛,金奴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声嘶力竭,摧肝沥胆的悲凉大叫:“大哥啊……我……我对不起你……我要去了……去了啊……”
  叫声宛若厉鬼的泣号,悠悠传扬四周,又徐徐寂渺,而金奴雄已蜷在地上永远也不能动弹了,他俯卧在那里,让自己的鲜血来浸润着他,那柄沉重而锋利的“金纹斧”,便冷清清的弃置于他尸身的三步之前,“金纹斧”的斧刃仍在闪着泛着凄生生的光芒,但是,在这时看去,那光芒竟是如此悲哀,如此孤单,又如此落寞了啊……
  望了一眼和金奴雄倒在一起,依旧晕途未醒的紫千豪,单光又恶毒的笑了,他喃喃的道:“姓紫的,我盼了九年的日子,今天终于叫我等到了,是够漫长,是够难捱,但我到底还是熬到了……你取了我一半耳朵、我却要你的一条性命来偿还,这是十分公平的,连本带利,我们两不相欠……”
  单光双目中射出来的光芒是狠辣的,残忍的,狂野而又凶暴的,就像是一头猛兽在提取到他的猎物时那般满足而又邪恶,一种血淋淋的满足,加上一种毒酷的邪恶……
  蓦然——
  一声厉嗥尖锐的钻进人们的耳膜中,随着这声嗥叫,又紧跟着再响起一声惨号,那边,与左丹缠战着的三个人已有两个打着转子旋倒手地,而左丹,却快如奔马般扑了过来!
  冷森的一哼,单光低促的道:“宋德、易无风,你两个把这妞儿押到后面去!”
  那两个中年人物答应一声,拖着晕途未醒的方樱便往林边急去,眉宇间隐蕴着一股可怖的煞气,单光缓步走到金奴雄的尸体之前!
  于是——
  喘息着,满头大汗的左丹已欺然长射而到,这时,除了两助的伤口外,他的胸膛也翻裂开一条血糟,身形甫落,左丹已“呼”的斜旋五步,拴着满口钢牙,他嘶哑的叫:“老金—
  —”
  冷冷的,单光用左手的“无耳短戟”如背后的地下一指,道:“只怕他再也不能答应你了!”
  目光随着单光的前尖看去,这一看,左丹的面色立刻惨变,他大大的摇晃了一下,在唇边肌肉的抖额中,他悲愤至极的哀吼:“好狠阿……”
  单光皮笑肉不笑的一激牙,道:“江湖男儿,就应该这样死掉才算是英雄,姓左的,我想你也应该拣个相同的死法!”
  双眼已宛似盈盈治血,一阵一阵的抖索着,左丹目眦崩裂,他狂厉的大叫:“单光,是你杀死金奴雄的?”
  眼皮子一吊,单光阴笑的道:“一点也不错!”
  定定的瞪视着在金奴雄背上寂然不动的紫千豪,左丹禁不住打了个寒票,他恐怖的道:
  “紫大哥……也遭到你的毒手了?”
  嘿嘿一笑,单光道:“这用还没有,从开始到现在,你的狗兄大哥便—直这么死沉沉的赖在人家身上,不过,虽然还没有开始整治他,也就差不多了,当然,我想你也明白,你的紫大哥在九年前削掉我一只左耳,今天,他要偿还的却不只是一只左耳了……”
  左丹强自镇定着自己,他一抹眼角流淌的血丝,深深吸一口气,悲厉的道:“方樱方姑娘呢?”
  一眨眼,单光道:“这妮子还会逃出我的掌握么?”
  一跺脚,左丹正想再说什么,后面,一条人影已跄跄踉踉的,发了疯似的冲了过来,一路跑,一边惨怖哀号:“单前辈,单前辈,左丹杀了我的两个拜兄了,他杀了我的两个拜兄,你要替我们报仇啊,你不能放地逃掉……”
  神色如霜,单光著然暴叱道:“黄扬,你给老子住口!这等惊惶失措,沉不住气的模样,也不怕丢了‘南河三蛟’的名声?”
  冲来的那人——黄扬,闻言之下骤然停住,这是一个瘦长汉子,年约三旬左右,此刻,他一张颧骨高耸,寡皮少肉的面孔上正沾满了斑斑泪痕,他呆呆的站在五步之外,身子在一下一下的抽搐着,一双眼睛,却怨恨得像毒蛇的蛇信子一样死死突瞪着左丹……”
  暴戾而狂傲的单光道:“黄杨。你放心、我带你们出来,自然就会对你们有个交待,左丹伤了你的两个拜兄,我叫他用他的狗命,来顶还!”
  蓦的一激灵,黄扬悲痛的叫:“单前辈,擒住这厮之后,乞请前辈交予晚生处置!”
  邪恶的一笑,单光颔首道:“可以!”
  左丹虽然在极度的哀伤与绝望之下,他却仍未放弃最后的挣扎希望,当然,他知道情势既已到达如今的恶劣地步,再想扭转大局,只怕是不可能了,但是。他却决不就此服输,更不就此认命,他依然要做最后的一搏,出现奇迹的机会固则十分渺茫,但却比之束手就缚要高明得多,而且,左丹宁愿在厮杀中被敌人乱刀斩死,也不甘咽下这一口难咽之气,生命自是可贵,但不能屈的,还有骨气!除了这些,左丹不由泪水往肚中倒流,他不能任他兄弟的热血枉溅啊……”
  现在——
  单光踏前了半尺,阴恻恻的道:“姓左的,你是要我送你上道呢,还是自己动手?要知道,我若送你上道,只怕你将颇不舒服……”
  缓缓的,左丹低下头来,他在刚低下头的一刹,手中“霸王掌”已“呼”的狂劈单光!
  单光两眼中的精芒倏然闪射,他和对付金奴雄时一样,依然不让不避,左手“无耳短戟”在一片暴映的炫目银电中猝扬猛翻,右手的“千锥锤“已旱雷也似快不可言的直捣左丹头颅!
  双方一交锋,左丹已觉出敌人功力只强悍熟练,确已到达登堂入室的地步了,同时,左丹也判断出自己决不会是对方之敌!
  似一只陀螺一般,左丹速速狂转而出,在转动中,他的“霸王掌”纵横飞劈,红光翻腾,有如赤带掠幻,朱红烧天,挟着江河长泄的凌猛威力罩向强敌!
  于是,单光的身形亦开始了快速至极的旋闪游掠,右手“千锥锤”起如蓝雷漫天,呼轰交织,左手“无耳短戟”,旋展得似是万千流光穿舞,布满了寸寸空隙,劲气回荡冲激,发出阵阵尖啸如泛,而沙飞石走,压力回布,声势之惊人,实在不愧为武林中有数的绝才之一!
  左丹的功力是在金奴雄之上的,而且超出他不少,非但如此,左丹的智慧与机谋也是金奴雄所难以比拟的,可是,左丹强虽是比金奴雄强了,若和单光论起来,却是自然差上一段距离,而高手搏命,休说差上一段距离,便是毫厘之傲,也往往就可以分胜负,定生死了……
  两人的较斗,全是其快无匹的,有如流星曳空、电光石火,稍触即分,甫接立变,在狠辣上,单光固是块够得上的材料,而左丹也以歹毒出了名,双方出手之间。丝毫不为敌人留下一丁点退路,不让对方有一丁点回转的余地,全是急杀猛砍,凌厉攻拒,每一招皆指向敌人致命之处,每一式全招呼向对方要害,左丹极为吃力的抵抗着单光的狂悍攻击,他虽说并非单光的敌手,但是;在一半时之间,尚可以勉力支撑……
  在激战中,单光阴沉的笑了。他道:“嗯。姓左的,看不出你还真有两下!”
  汗水随着左丹的身形移动而挥洒,他的“霸王掌”在翻飞掠闪中映起了一条条彩带般的红光,憋着气,他切齿嗔目道:“你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单光,你记住了,我兄弟的血。全要从你身上流回来!”
  喋喋怪笑,穿越晃移下,单光倏出九锤十九戟,寒辉交闪里,他再是九锤十九戟:“姓左的,只要你有法子,我单光一条老命便在这里摆着,你尽可以伸手取去——”
  “嚓”的一响,单光一朝掠过左丹的颊边,一股鲜血随着左丹右颊的肌肉翻裂突然喷溅,在左丹的歪斜倒退中,单光锤戟并出,又是狂风暴雨般急罩过去!
  于是,左丹倾力招架,再度狼狈倒退!
  单光讽辱的大笑道:“怕只怕你取不了老子的命反而赔了你自己的这一条哪……”
  任颊上的鲜血流淌,左丹连吭也不吭,眉头也不皱一下,他脚步一点猛撑,人已斜着暴射而出!
  怒叱一声,单光如影随形,紧跟而上:“跑?哪里跑?”
  蓦然在空中连连翻着空心筋斗,左丹在身形的弹跃之中,勉强避过了单光一连串的追砍,这时,已猝然一个侧旋,凌空飞扑到金奴雄的尸体之分,也是紫千豪晕迷未醒之处!
  “你是妄想!”
  单光厉吼着,一阵风也似的衔尾追到,而同一时间,那位叫黄扬的仁兄也一探手中的“三棱剑”,从斜刺里扑杀上来!
  左手竖立如刃,左丹又快又准的切了下去,于是,缚连在紫千豪与金奴雄身上的束带,全已齐掌而断,可是,左丹也仅仅能多出这一点时间而已,现在,单光的影子已巨鸟般迎头罩下!
  “霸王掌”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呼轰旋舞,劲气充斥四溢,在一片强大的力道里,“霸王掌”突然幻成千百光影,自四面八方凶猛的往单光卷去!
  怒骂一声,单光已经扑落的身躯竟如此奇异的猝而硬生生折弯出六尺,这时,那黄扬却恰好冲了过来!
  在闪泛的红光掌影映印下,有如魔鬼的手爪自虚无中飞来,从地底下涌起,那么密,那么快,又那么绝,只见掌影纵横穿织,“呛呛咖卿”的金铁交击声马上连串传出,只是眨眼,那黄扬已狂吼着重重摔跌出去,他的两条肋骨,已全在这一刹间被左丹的“霸王掌”所砸碎,一根根的,白森森的参差不齐的穿肤而出,他的“三棱剑”也一下子抛起了半天高!
  此际——
  单光已电转而回,诸状之下,这位狠毒绝伦的人物不由双眼全变红了,他长啸一声,在尖锐而凄怖的啸声波颤里,他的“千锥锤”与“无耳短戟”简直全已化成了一阵阵的,一片片的,只见形影而不见实质的光雨,流泻着,激荡着,汹涌着,旋回着,猛烈得无可言喻的攻向了左丹!
  如今,左丹是半蹲着,他头发披散,面容狞厉,牙齿深深陷入下唇,他已豁将出去,什么全不管,什么全不想了,只凭着一口气,一份忠,一股勇,那么悍然不屈的竭力以手中“霸王掌”拚死力敌!
  在力量与光芒的探合中,跟着就是热血的进溅,而猩红的血,有如一朵朵奇形怪状的小红花,那般凄艳得断人肛肠的往四边洒出,利器割肉的声音夹杂着人们在痛苦压力下的呼吸,左丹已劈哩砰隆翻出去十多步远,全身猛然一挺,在一阵断续的,吃语似的,却悲惨而绝望的咕喀喀吸气声中一下瞪大了眼,而那双眼,却毫无生气……
  单光落在一文之外,他也在大大的喘着粗气,好半晌,他才狠狠朝地下吐了一口唾沫,步履螨娜得一拐一拐的走了过来。
  他来到左丹仰卧着的地方,俯下身,看了看左丹那双几欲突出眼眶的珠子,而左丹的两只眼却呆呆的瞪视着夜空,瞳仁是死沉的,木然的毫无表情的,他的脸容也是同样的歪曲的冻凝着,在那冻凝的肌肉里,冻凝的皱格中,显可易见的包含了多少不甘,多少愤怒,多少悲痛,更有多少焦虑,但是,他总已摆脱了人世间一切烦恼了,他已去到一个无忧而永恒的境界,不论他是否真的想去,他却总已去了……
  阴沉着脸,单光站直身子,他的大腿根一直到膝盖,被左丹的“霸王掌”那尖利的掌尖划开了一条有半尺长的血口子,白嫩嫩的,红鲜鲜的肌肉翻卷出来,看上去十分吓人,他的左边裤管,如今也全被血水给浸透了!
  恶毒的凝视着左丹的尸体,“霸王掌”仍然紧握在左丹的手中,单光突然大叫一声,“无耳短戟”微举摔落,“咔嚓”轻响,左丹的右手已被刮断,带着“霸王掌”飞抛至黑檀木林中!
  狂吼着,单光的“无耳短戟”就像疯了一样起落不停的残害着左丹的尸身,一蓬蓬的鲜血扬起,一块块的碎肉飞掷,单光的双目闪射着邪异而怪诡的红光,他就像在分解一头豹,猛宰一头猪那样残忍的毁割着左丹的尸体,一边口中还发出那种令人毛发惊然的厉叫……
  良久——
  单光呆了,他大大的喘着气,最后一下子用他的“千锥锤”砸碎了左丹的头颅,然后,他以“无耳短戟”支撑着疲乏的身体,满足而带着发泄后那种尽兴的痛快形态,注视着地下的左丹遗骸,而左丹遗骸,那……那已不能称做为一具尸体了,那只是一堆烂肉,一片肉酱,搀合了骨头,毛发,腑脏与鲜血的肉酱!
  用手背抹去溅沾在脸上的点点肉糜与血迹,单光如癫疯似的仰首狂笑着,他的笑声是如此恐怖,如此高昂,又如此尖厉,宛若冤鬼夜泣,的魂呼啸,能把人们的心全给惊寒了……
  林边,约在十几步外的那两个中年人物,嗯,一个叫宋德,一个叫易天风,两个人全像傻了一样木呆呆的僵立在那里,两人的眼神中,全透露出无可掩隐的惊悸与震骇,他们面色发青的目睹着这惨绝人袭的暴行,而他们也是人,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单光竟会把一个同类的遗体这般毁灭,这样残害……
  两个人依旧夹持着方樱,方樱却尚未苏醒过来,她受的惊吓太多,刺激也太多了,固然,生命的殒落是平凡的,是不足为奇的,不过,那也要看以什么方式去将生命结束,但,不论是何种方式,却决非单光采取的这一种,这是多么残酷,多么狠毒,又多么灭绝人性的方式啊,单光的举止,已不似一个人所能做出的行为,因为,一个人哪会有这般暴戾凶恶的心肠?单光难道果真人如其号,是天上的“血狼星”突降下来的么?
  逐渐的,单光总算将那种疯狂与失去自我的心神收了回来,他吁了口气,瞪着那边自在发呆的宋德及易天风二人,黄疏疏的眉毛倏竖,冷森而又阴沉的道:“你们两位,戏,看够了吧?”
  闻言之下,两位仁兄顿觉一股寒气浸透全身,俱不由打了个哆喀,心腔狂跳着,二人像噩梦初醒般惊悟过来,连一句话也不敢回撞,拖扯着方樱惶恐的急步走向这边。
  唇角噙着一抹得意的狠厉阴笑,单光道:“怎么样?单太爷还可以称得一把手吧?”
  两人忍不住面色发白,宋德连忙微带颤音的道:“单爷技艺超绝,登峰造极,何止是一把手,简直已是武林宗师,两道始祖了……”
  易天风也诚煌诚恐,冷汗涔涔的道:“说得是,说得是,来日还望单爷多多栽培我哥俩……今夕一见单爷功夫,我哥俩才算折服了,单爷真是天外天,人上人,样样仅强,般般拔草,江湖道上,将来必然全属单爷天下……”
  要死不活的一笑,单光道:“嗯,其实你们一个‘飞蛇链’宋德,一个‘断半山’易天风,万儿也都不差哪……”
  宋德与易天风全不由激灵一下,二人忙道:“哪里哪里,是单爷夸奖了,看重了……”
  吁了口气,单光有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我单光也不是吹嘘夸大,普天之下,只怕胆敢和我正面作对的还找不出几个人来,嘿嘿,谁要占了我姓单的便宜,我不叫他凌迟碎剐,也让他五马分尸,落个死无葬身之地!”
  眼皮子一耷拉,单光又阴沉沉的道:“面前,便是一个最好的实例,姓紫的混小子削掉我一半左耳,我便要他一条性命来赔偿,而且,他还赔偿得极其痛苦,另外,我更叫他坠上两个垫底的!”
  易天风连冷汗也不敢抹,一叠连声道:“自然,这个自然,谁叫他们有眼无珠,开罪了单爷你!这全是管由自取,怨不得人……”
  一瞪眼,单光狂傲的道:“谁敢怨我?”
  两位又是齐齐一哆嗑,连奉承带阿谀:“谁敢?谁也不敢啊,就是老天爷够胆子,只怕也没有人这般不自量力,自寻绝路!”
  嘿嘿一笑,单光受用十分的道:“说得对,哪个犯了‘血狼星’,即是哪个向生命道‘再会’的时候了,哈哈哈……”
  这一阵笑,笑得有如鬼号狼降,就宛似有一只手抓进了人们心里,宋德与易天风全不由周身发冷,腑脏抽搐,甚至连鸡皮疙瘩都浮起来了,但是,他们却不敢丝毫表露内心的感觉,也只好张大了嘴巴,一个劲的陪着单光子笑,哈哈哈,呼呼呼,就似在嚎丧一样……
  蓦然——
  单光停住了笑,冷冷的道:“不准笑了!”
  两人慌忙闭上嘴巴,惊惧而畏缩的愣在那里,两颗心全在七上八下的忐忑着,摸不清这喜怒无常,暴虐邪恶的“血狼星”又在动什么歪点子了,他们明白,不会有好事……
  微微仰起头来,单光深深吸了口气,缓缓的道:“今晚,我带了‘桂家兄弟’‘南河三蛟’‘小黑龙’‘阴山双翼’及你二位一共十一个人来伏袭紫千豪,虽说我们折了八个人,却仍旧值得,除了紫千豪被活擒之外,他的两个得力爪牙左丹与金奴雄俱被摆平,连那性方的贱人也一遭拿住了!”
  顿了顿,他又道:“损几个人无所谓,只要这口怨气能出,再多死两个也没有关系,你们说是也不是?”
  宋德与易天风在一震之下惶恐的答道:“是,是,当然是……”
  斜眼看了看尚未醒来的方樱,易天风鼓着胆子问道:“单爷,这位姑娘,呃,你老认得?”
  一点头,单光道:“不错,她是‘银坝子’‘白眼婆’莫玉的义女,多日之前,我到‘银坝子’会晤莫玉之时,曾见过她!”
  吃了一惊,宋德接着道:“那……这样说起来,你老与莫玉也算有旧了,单爷,我们如此对待她,似乎,呢,不太好吧?”
  易天风也迷惆的道:“只怕莫玉知道了会有所不满……”
  冷哼一声,单光道:“我说你两个一对呆鸟,真是一点也不错,莫玉胆敢对我不满?她又怎能对我不满?哼!如果她知道了此事,对我连声道谢还来不及呢,我等于是在帮她的忙!”
  两个人不由一愣,脱口道:“擒住她的义女等于是帮她忙?”
  眉毛一扬,单光道:“正是!”
  二位仁兄满头雾水的互望一眼,怔怔的摸不清头脑,只是一个劲的苦笑着,又不敢多问……
  眨眨眼,单光道:“你们真叫呆啊,这又有什么不明白?”
  不待二人说话,单光又道:“我问你们,莫玉和紫千豪有不共戴天之仇,势不两立,形同水火,这一点,你们知道不?”
  宋德与易天风连忙点头道:“这个知道……”
  单光接着道:“那么,莫玉的义女应该站在哪一边?”
  二人脱口道:“当然是和莫玉同一阵线?”
  嘿嘿一笑,单光嘲弄的道:“现在,他为什么又跟着紫千豪走?而看情形,她并非遭受胁迫,而是心甘情愿跟着他们走的,这,表示着什么意思?你们两个呆鸟给我说说看?”
  宋德和易天风先是一怔,随即双双惊呼:“叛逆!”
  用力颔首,单光道:“总算开窍了,你们说,我捉住了背叛莫玉的人,而这人又是莫玉的义女,该不该大大的感激我呢?”
  宋德与易无风二人一个劲的点头道:“应该的,绝对是应该的……”
  “嗨”了一声,单光道:“这不结了?老实说,我姓单的哪一次不是料事如神,十拿九稳?就这次跟踪紫千豪的事来说吧,我一在‘东隆镇’闻得到‘小黑龙’赵坤发现紫千豪等人的行踪,便马上判断出紫千豪的弱点来,嘿嘿,那一天,在夜袭傲节山之时,紫千豪自受极重创伤,那些伤势相当沉重,不论他用什么奇丹妙药来医治,也断断不会在这有数的一段短短日子里完全痊愈,因此,我臆测他的功力必然未曾俱皆恢复,却不想他竟惨重到这等地步,这小子身有如此剧伤却仍敢轻骑简从的下山冒险,真是不知死活,也该他倒运,落到我们手中,不过,我也用不着隐瞒,我对他确实十分顾忌,这小子实在够行,否则,我也不会迟迟不敢下手,一直远远单吊着了!”
  易无风献媚的道:“我们虽是在远处跟随他们,单爷你老却好眼力,一下子便看出紫千豪在马上有些不对了,当时,你老不是即曾说过,他可能是旧创复发了?果然被你老猜着了……”
  哈哈大笑,单光道:“若非我看出姓紫的旧创复发,今天晚上,这个险冒不冒我还真得多思付思忖呢……”
  说着,他移动了一下受伤的左腿,狠辣的道:“好了,现在我们就过去侍候侍候孤竹帮帮主,不要忘记,夜一长,梦就多了!”
  宋德和易天风连声答好,他们两人夹持着方樱,随在单光后面朝着金奴雄的尸体这边行来。
  转过身,单光步履践珊而艰辛的向前走去,但是,他刚刚走几步,却突然全身一震,如遭雷画般僵在那里,在脸孔肌肉的急速牵动中,他摧肝沥胆殷切齿厉叫:“紫千豪呢?紫千豪到哪里去了?”
  宋德与易天风闻言之下,也仅不由同时吓呆了,他们双眼发直的望了过去,可不是,十来步外,除了金奴雄那具断了手臂的惨怖尸体外,哪里还有紫千豪的影子?而不久之前,紫千豪明明还晕迷在金奴雄尸旁的啊!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4:01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三十九章 脱魔手 苍天有眼
 

  单光焦黄的面庞,在这一刹那完全变成青紫色,豆大的汗珠自额际消溶淌下,他突瞪着那双细长的眼睛,眼珠却宛似要夺眶而出,满口的牙齿挫磨着,发出“咯”“咯”的声响,那神态,简直怨毒极了,愤怒极了,但是,假如你细心观察,包含在那愤怒怨毒中,还更有一丝难以看出的惶恐与畏惧!
  后面,宋德和易天风两人更是傻了眼,他们面面相觑,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真默中,他们惊怯而慌张的朝四周的黑暗探索着,在这瞬息,像是一片浓重的阴息,一股冷森的寒流侵袭着他们全身,笼罩着他们的心里,而四周是如死的沉寂,如死的静悄,没有一丁点声息……风拂着,黑檀木林子在哗啦哗啦的摇晃着,每一抹黑影的闪动,每一根技桠的磨擦,却有着那么一种怪异的恐惧,邪恶的忐忑,以及一种仿佛无声,却深深震撼着他们心弦的嘲笑,死亡的,狠酷的,咬牙切齿的狂笑!
  狂吼一声,单光双目中红光闪射,他歪曲着面容,倒竖着眉毛,尖厉而暴戾之极的大叫:“你们两个混帐尚在寻什么?还不赶快给我去搜!”
  两个人猛然打了一个冷颤,手足无措的拖着方樱便往前面的小径上走,单光厉烈的叫:
  “你们到哪里去?”
  宋德及易天风不禁又呆住了,他们僵直的停下,两张黄瘦的面孔上布满了迷惆及畏缩的形色,易天风咽了口唾液,呐呐的道:“不是说……呃,单爷,你不是要我们去追搜紫千豪么?”
  因过度的愤怒而使得削薄的嘴唇也在不可抑制的抽搐了,单光凶恶而粗暴的道:“你们这一对王八蛋的狗头!叫你们击搜寻紫千豪的踪迹,你们还拖着这个累赘作啥?”
  吸口气压压火,单光又阴毒的道:“而且,你们走的方位也不对,紫千豪一定是朝着林子逃了,他岂会愚蠢到顺着小路往前走?”
  宋德忙道:“那么,单爷,我们就将这女子放在此地,往林子里搜一搜了……"怪吼一声,单光暴辣的道:“废话!你们从右边搜,我自左边搜,现在,你们还等什么?要老子来抬你们进林子去么!”
  吓得一哆喀,宋德与易天风两个再也不敢多吭一声,他们丢下了晕迷瘫软的方樱,拔出家伙,连奔带跑的冲向后面的黑檀木林子里……
  恨得猛一跺脚,单光走到金奴雄的尸体旁边,俯下身来,细细查视,嗯,方才束缚着紫千豪的那根腰带已被弃置在一侧,腰带早已断成了好多截,那是左丹先时用手掌切断的,此外,草地上有着零乱揉皱的痕印,以及点点斑的血踪,除了这些,就再也找不出别的来了,紫千豪的失踪,就好像突然消失在空气里一样,那么无声无息,那么静寂悄然,就如此好端端的便会一下子不见了……
  狂厉的咆哮着,单光大叫道:“又会跑了么?他又会跑了么?”
  蓦地——
  他宛似想起了什么,急切的翻转过金奴雄的尸身,意因寻找原先别在金奴雄腰上的那柄四眩剑,但是,他又失望了,金奴雄的腰际已然空空如也,那柄四眩剑早已踪影不见。
  单光的喉结在不住上下移动着,额头的青筋,有如蚯蚓般根根暴起,在汗水流淌中,他野兽般的粗浊喘息,目光是酷热而凶暴的,更带着一股骇人的疯狂及愤怒,突然间——
  他举起双手的兵器——千锥锤及无耳短戟,有如在砍斩一条破麻布袋似的猛力砍斩金奴雄的尸身,沉重的千锥锤与锋利的无耳短戟映闪着寒光,就那么不停不歇的,暴风骤雨一般将金奴雄硕壮的尸体碎为寸断,成为血肉模糊的一堆!
  浑身沾满了血迹,粘贴着肉糜与碎布,单光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他暴睁一双阴残的细眼,露出发黄的牙齿,一直到他感觉疲倦了,才恶毒的邪笑着退到一边!
  凝注金奴雄宛如肉酱般的尸体,单光似是做过一件最得意的事情一样,满足而又嘲讽的道:“姓金的,谁叫你不在紫千豪潜逃的时候出声警告?虽然那时你已死了,却仍然应该示警相阻,嘿嘿,你不帮忙,依旧护着娃紫的,那你就怪不得老子要将你碎尸万段了!”
  说到这里他仰天厉笑,口沫四溅中,他又转朝阴沉深黝的黑檀木林子,凶烈的吼道:
  “紫千豪,你看见了么?单大爷已将你的两个手下全凌迟碎剐啦,你如今有什么感觉?一定是痛恨又加上愤怒的吧?如果你是姓紫的,你就该滚出来与我决一死战,顺便也替你的弟兄们报仇,不要忘记,他们全是为了你才会落得眼前的惨状的,紫千豪,你不要闷声不响,装歪耍熊,你一定听得见我的说话,一定看得见这里的情景,姓紫的,在孤竹帮你是大阿哥的身份,你知道么?大阿哥就得撑起大阿哥的架子,难道说,你就这般不仁不义,眼睁睁看着你的属下被我宰杀后却缩着狗头连声大气也不敢吭?”
  单光的吼骂叫嚣带着无比的讽辱与讥刺,更是那般粗变及横暴,他那沙哑中含蕴了狂虐的语声飘扬在冷瑟的夜空,袅绕于黑沉的林隙,也传播在岑寂的旷野里,但是,除了隐隐的空洞的渺渺语声在消散,凄凄的寒风在吹扬,却没有引起丝毫反应,紫千豪并未出现,连一丁点可疑的征兆也夫曾发生.一切如是照旧.那种令人窒闷的照旧!
  面孔上的肌肉抽搐着,眼皮子在跳动着,单光的脸容显得可怕的狰狞与阴森,他长长吸了口气,像是要压制住心头那一股激荡的怒潮,然后,他开始沉重的举步行向黑檀木林子里。
  紫千豪,他在哪里呢?当然,他并没有走远,也无法走得远,现在,他正隐伏在一株檀木树上,借着枝桠的阴影为掩护,将全身的重量倚托在一根微微斜起的横杆上,他的面色是那么灰白,那么憔怀,又那么衰疲,而比这些有形的创痛更深的,却是他那无形的悲楚与哀伤,此刻,他心中宛如刀割,肝肠寸断,他以毕生所未有的忍耐力来压制着那一片汹涌的凄论与仇恨,他尽力使自己不至于颤抖,把牙齿深深陷入下唇,他的脸庞肌肉亦因身体上与精神上的痛苦而一阵一阵的痉挛跳动着,这位孤竹帮的首领,西陲一带的武林霸主,双目中全已嘘满了莹莹泪水,英雄并非不落泪,只是未到伤心处,如今,紫千豪已经悲痛到了极点……
  天下有什么事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足弟兄遭受残杀而自己又束手无策的感触更令人悲愤的?天下又有什么事比耳闻强仇叫骂羞辱而不能挺身以惩的懊恼更令人气短的?如今,紫千豪却正是这样了,他有满腔的热血,整腹的怒火,刻心的怨恨,齐喉的羞耻,可是,他却无法打击敌人,无法稍有反应,因为他直到现在,仍旧周身痛楚如裂,袁颓不堪,甚至连站立的力量都很勉强,他知道他必须忍受,必须克制,否则,他如略一冲动,只怕非但报不了今夜的仇恨,索不回眼前的血债,就连自己的生命也将一并搁在此地了,他并不畏死,但,就是死,至少也要心无憾事,能以瞑目啊,此刻,他如有了差池,你又叫他如何无憾,如何瞑目呢?
  其实,紫千豪因为旧伤复发而至痛晕过去的时间只到一个关头为止,那个关头,便是左丹冲到他的身边运掌为他切断束缚着的腰带之一刹,那一刹,他即已苏醒,但是,他却无力行动,甚至连说话都很艰难,因此,他当时没有什么苏醒的反应,不过,他却自睦戏的视觉里看见左丹的壮烈牺牲,看见了他悲惨的下场,以及,看见单光加诸于左丹尸体上的残酷手段!
  当时,一股本能的求生欲与血淋淋的复仇意志支撑着他,就在单光疯狂碎剐着左丹的尸身的时候,紫千豪已咬紧牙关,抽出了金奴雄遗体上的四眩剑,像一个衰弱的老人攀升一座险峻的高山那样困苦与艰辛,一寸寸,一尺尺的爬向了林子里,他不敢喘息,不敢呻吟,感谢夜色的浓团掩护,单光的疏忽,以及宋德与易天风的征忡和震骇,在这种有形的自然帮助与无形的人为意志分散下,他终于爬进了林中,又几乎不能成功的以最后的一点力量攀升到一棵不高的黑檀木树上,目攀升至树桩上的瞬息,他已整个瘫痪了下来,他唯一能做的,只是附在树上,丝毫不能动弹的附在树上,连呼吸都已那么低细而微弱了……
  眼前发生的一切事情,他全已看到,也全已听到,但紫千豪却不能有所举止,也无法有所举止,他能做的,仅是一丁点的记下这些仇恨,这些羞辱,这些悲愤,并将它一丁一点的接刻在心版上……
  这时——
  单光一面在黑檀林木中搜索寻找,一边挥动手中的千锤锤与无耳短戟扫劈着杂草垂枝,他粗重的喘息着,暴戾的叫骂着,林子里,“呼哩哗啦”的阵阵枝叶断响搀合着那种野兽般的爆吼不停传扬……
  终于,单光和从右边搜来的宋德与易天风两人会合了。
  满脸的狂暴与狰狞之色,单光厉烈的道:“找着了没有?”
  两位仁兄全是一面孔的畏缩及惊悸,易天风换了只手倒提着他那把特大的锋利砍山刀,呐呐的道:“没有发现姓紫的踪迹……我们哥俩搜得很仔细,未曾放过每一寸可疑之处……”
  宋德也提心吊胆的道:“单老,我看这性紫的,八成是溜开这里了……”
  垂用的眼皮子“呼啦”一掀,单光怪叫道:“你们是一对饭桶,一对不折不扣的窝囊废,妈的,依得老子的脾气,老子就该活剥了你们!”
  宋德和易天风俱不由魂飞魄散,心寒胆颤,两个人不由自主的哆啸着,吓得连脸孔都变成灰的了。
  狂乱的暴跳着,单光怪吼道:“老子独立在和那两个该死混帐逐一拚搏,你们却全站在一边风凉,也罢,老子不求你们插手相助,但你们竟连一个半死的紫千豪也看不住,你们说说。你两个王八蛋还算是人种么?还他妈像个吃五谷长大的活人么?可恶的东西!”
  宋德和易天风却惊惧得侵窒了,直愣愣的站在那里,除了全身籁籁发抖,牙关上下交磕,就做不出别的动作来了……
  蓦地退后一步,单光霍然转身,他闭上眼,长长的吸气,徐徐的吐出,又长长的吸气……
  宋德和易天风两人吓得浑身打抖,嘴唇发青,他们几乎连站也站不稳了,当然,他们之所以如此恐惧乃是有理由的,他们知道,“血狼星”单光是武林中出了名的心黑手辣,在道上是挂了招牌的赶尽杀绝,天下之大,只怕除了他的亲老娘,任谁犯了他,他也会翻下脸来刨你的祖坟,挖你的老根!
  现在,单光在他转身调息之后,已勉强将一口怨气压了下去,又转回来,他阴沉沉的道:“此时我且不与你们细算,过些日子再看你们的表现如何,我们走,放开圈子去追杀牲紫的杂种!”
  宋德和易夭风两人顿时如释重负,冷汗淋漓中,他们俱有一种大病初愈又从鬼门关转返一趟的感觉,二位仁兄真如逢到皇恩大赦一般仍抖着嗓子,呼低儒儒的在朝单光干叩万谢……
  重重一哼,单光道:“不要罗嗦了,跟我走!”
  说着,他头也不回的行出林外,宋德、易天风两人亦立即狗夹尾巴似的跟了上去,就在他们甫始走出林子的瞬息——
  一声怪吼,单光已像挨了一记闷棍似的跳了起来:“方樱那贱人呢?这天杀的臭婊子!”
  于是,宋德与易天风又傻住了,可不是,方才被他们抛舍在地上的方樱又已踪迹音然,连个鬼影子也不见了!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4:02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四十章 砌义冢 血誓索仇
 

  方樱的失踪,更给气急败坏的单光一个沉重的打击,他在暴跳如雷之下,更加增添了三分惶恐与疑惑,冥冥中,就好像有恶鬼在追蹑着他,专门与他作对一样,好端端的两个大活人,竟然就在他眼皮子前溜走,就在他手掌心里滑脱了,这,这不是大大的透着邪门么?
  宋德和易天风两人更是手足失措,傻在那里全忘了该怎么办,两张面孔上透露着难以言喻的惊悸及征仲表情,他们心里所想到的,已经不是单纯的紫千豪与方樱的逃脱问题,他们所想到的,更加上了一层迷离的交异,在他们的判断中,可能已经有什么能人高手早就暗中潜伏在一边和他们为难了,而那个没有露面的人物,必定又是极其厉害,极其阴诡,而且,来者不善!
  “咯”“咯”的咬着牙,单光恶狠狠的叱道:“一路给我搜过去,时间不长,我看那贱人能逃得多远!”
  易天风暗地里打了个冷颤,他提起勇气,面青唇白的道:“单爷……”
  “霍”然倒脸瞪着易天风,单光怒道:“你还有什么屁放?”
  干巴巴吞了点唾液,易天风颤抖的道:“我有一点点拙见,想奉禀你老……”
  冷厉的,单光道:“说!”
  舐舐嘴唇,易天风呐呐的说下去:“单爷,那姓紫的身负重创,一直晕迷未醒,方樱那贱人更是早就吓得神智晕沉,瘫软如泥,而且他们两个又从未离开我们身边太远……你老想想,似他们那种情形,自由逃生的可能性实在不大……”
  单光冷森的道:“你的意思呢?”
  易天风忙道:“我想……呃,可能有什么不开眼的角色乘我们不备之际偷偷潜入,暗里做下手脚,将姓紫的与方樱两个救走了也未可定……”
  尖吼一声,单光咆哮道:“你想?你想你妈的狗头!”
  立刻宋德与易天风两人嗷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两个人的四条腿,也都在抑制不住的微微哆嗦……
  焦灼而愤怒的来回踱着步——一拐一拐的踱着步——单光双目中煞气盈溢,脸上肌肉紧绷,他一肚子怒火几乎要把自己的心给烧死了,每一步踏在地下都是那般沉重有声,再衬着他这副叫怨毒给扭曲了的铁青面容,现在,只怕他的老爹娘犯了他他也会翻下脸来不认了……
  猛的站住,单光厉烈的道:“你的这种推断可有依据?”
  易天风与宋德二人面面相觑,又不禁心腔狂跳如擂鼓,怔窒了一会,易天风才呼呼儒儒的道:“单爷,现实情况的分析,就等于是依据了啊……”
  勃然大怒,单光吼道:“住嘴!你以为老子就不会分析,就不懂得推测么?单大爷当年在道上以智取敌的时候,你小子还赖在你娘怀里吃奶呢!”
  一哆嗦,易天风吓得屁滚尿流,他一叠声的道:“是,是,单爷教训得是,教训得是……”
  虽然,单光表面上强横霸道,跋扈张狂,但骨子里他更是一个阴沉奸诈,小心翼翼的角色,口中是叱骂着人家,心里,单光也自有了几分猜疑,不错,易天风的话并非无理,在方才那种情形之下,紫千豪和方樱若想独凭本身的力量逃走,实在是难上加难,而若是他们真个自行逃走了的话,于自己颜面上也是一个大大的讽辱,可能的,是有什么人趁自己不备之际暗地做了手脚……
  想到这里,单光面色稍和,他仍然冷冷的道:“假如真有人在暗里求救了姓紫的与方樱那贱人,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那个瞎了眼的王八蛋找出来,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宋德和易天风忙阿谀的道:“当然,当然,那小子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
  眼皮子一甩,单光暴辣的道:“逃?他往哪里逃了?上天我追到凌霄殿,下海我潜至龙王宫,在什么地方就什么地方结帐!”
  忽然征了征,易天风呐呐的道:“只是……单爷,到如今……我们还不知此人是谁,他真叫害惨我们了……”
  一咬牙,单光怒道:“早晚,只是早晚而已,我一定能追出这是哪一个来!”
  吸了口气,宋德悲观的道:“擒虎难,纵虎易,单爷,姓紫的这一逃,日后,我们的麻烦可就大了,唉……”
  一瞪眼,单光叱道:“有什么可含糊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姓紫的不是什么三头六臂,他在我手中就一连栽过两次,虽然这小子狗运亨通,两次都吃他逃出性命,但是,哼哼,他只怕再也躲不过第三次了,前两次我都能使他人获,再来一次亦非难事,只要再来一次,他的性命便要终止了,好运不会永远跟随着他的,听到说么?事不过三!”
  宋德与易天风连连点头,齐声道:“是的,事不过三,事不过三,第三次他必然插翅难飞了……”
  单光又左右寻视了一阵,道:“现在我们且往下追,能追上固然是最好不过,否则,也只得另做打算了!”
  一边,易天风到两旁草丛再次搜查了一遍,他讨好的道:“单爷,说不定那残人未曾逃远……”
  怒“呸”一声,单光尖吼道:“你是晕了头了,假如你救了他们,你仍会像个呆鸟似的躲在附近么?”
  急急走了回来,易天风呐呐的道:“不,我当然不会……”
  连看也不愿再多看易天风一眼,单光不耐的叱道:“走,往下追!”
  于是,三个人不稍迟疑,迅速沿着小径往前路上奔去,别看单光拐着一条腿,赶路起来,却仍是又急又快,捷如狸猫!
  现在,这片黑檀木林子内外,已是一片沉寂,毫无一丁生气的沉寂……
  先前,方樱的失踪,表面上看起来似是非常怪异而迷离,实则却简单得很,原来,方樱也是自己逃脱了的,时间就正是单光与宋德、易无风三个人进入林子里,搜寻紫千豪的当儿,其实方樱真正的完全晕迷,也只是很短的片刻,那片刻之后,她即苏醒,但却不是完全苏醒,只是陷于一种半晕迷的瘫软状态而已,换句话说,她那时已可以听见、闻到,以及感觉,唯一与寻常不同之处,就是她因惊恐过度,精神受到严重打击,整个神智仍在虚虚渺的飘忽情形中,进而不能运转身体而已,但是,这种情形并没有延续太久,她即已逐渐恢复过来,也就逐渐明白了本身所处的危险态势,于是,就在对方三个人抛下了她匆匆进入树林寻搜紫千豪的那段短促空隙里,她即已奋力挣扎着逃走,她逃奔的方向并非朝着荒野,更不是顺着小径往外跑,她只是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那座硝烟袅袅,焦残半倾,又充满了极度磷臭气味的石屋之中!
  “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市”,方樱急中生智,潜匿回石屋里,却是精明刁滑如单光之辈也没有预料到的,他和宋德、易天风两人的判测一样,还以为方樱早就被人救走,往外面逃之夭夭了呢……
  但是,方樱的举动,却完全尽入林中枝桠上的紫千豪眼里,他居高临下,可以把林子外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方樱的一行一动,紫千豪可以说如洞观火,异常明白,他看见她惊煌的抬头回顾,看见她挣扎爬身而起,看见她踉跄地奔回石屋,然后,又看她吃力的隐伏下去,紫千豪十分赞赏方樱的机智,这是不简单的,因为,一个在险困中的人,往往忘了智慧而只凭直觉来行事,若是换了个人,只怕他早就爬起身来往外跑去了……
  此刻,单光等三个人已离去了,这里已是一片寂静,但是,紫千豪却并不下来,他仍然伏身树上,双目凝集的搜探四周,似有所待……
  半晌——
  黑檀木林子之后,突然响起了一阵极其细微的衣袂飘动声与身体极快擦掠过技相的声息,就在人们的意念尚未及转动的瞬间,一条黑影已鹰隼般从林中暴掠而出,倏闪之下,已到了左丹的尸体之旁!
  在微弱的光度之下,可以勉强辨认出那人的形貌:瘦磷磷的身材,黄焦焦的枯干面孔,面孔上,是一双稀疏的倒搭眉,细眼睛,眼皮松松的下吊,唇薄如刃,整个的形容,给予人一种极度冷削而酷厉的感觉,这人,不是别个,是“血狼星”单光,去而复返的“血狼星”
  单光!
  单光阴森而歹毒的目光缓缓往四周寻搜,好一阵子,他才略带失望的低骂了一声,腾空掠起,飞跃而去!
  这一手,紫千豪是早就预料到的,是而他未曾上当,他知道单光奸诈无比,疑心又重,必不会就这么简单的离开这个地方,果然,单光又去而复返,虽然他仍旧一无所获,但却也够令人忐忑心惊了……
  又过了很久,久得东方的天际都已泛出一抹谈凄的鱼肚白色了……
  紫千豪知道这才算脱险过了此关,他小心翼翼的伸展了一下早已僵木了的四肢,身上的旧伤,却在昨夜那要命的一阵剧烈痛苦之后似乎反倒减低了很多,再没有那种抽心锥骨的刺激了,再也没有那种活像要拆掉百骸般的窒息苦楚了,现在,只是隐隐作痛,就像伤口在撕裂之后又缝合了似的那种隐隐作痛……
  嘘着气,紫千豪一寸寸的沿着树干溜滑下来,他咬着牙,闭着嘴,吃力的,艰辛的,一点一点的往下滑,终于,他的双足挨着地面!
  倚着树干,他又喘息了好一阵,然后,他异常警惕的掩隐着走出林子,而在他走出林子的一刹,目光已不可避免的看见了地上那两具惨怖的尸体——左丹与金奴雄的尸体,以及在周遭的另外多具的敌人的遗尸!
  全身蓦然痉挛,紫千豪再也忍不住热泪盈眶,他把手上的“四眩剑”连鞘插进土中,双息一弯,“扑通”跪倒,面对左丹和金奴雄的忠骸,他以头撞地,泪如雨下!
  左丹与金奴雄的尸体,已经称不上“尸体”两字了,若是“尸体”,应该仍然具有人形,但是,纵然他们已经死去,他们的身躯还能够称得上有人形么?那只是两团血糊糊的肉縻,两团支离破碎的渣滓而已,早就分不出原来的部位,原来的形象了,好惨啊……
  地下的血渍,早已干涸,变成一片一片的紫褐色,那种带着惨烈味道的紫褐色,而铜锈般的血腥味仍未飘散,仍然那么浓序的向人的鼻管中钻,闻着这些血腥气息,宛如看见了他们临死之前那种不屈不辱的忠烈情形,宛如看见了他们在断命之前那种慷慨赴难的薄天之义……
  紫千豪心如刀绞肝肠寸断,他无声的淬泣着,热泪点点洒落,洒在衣襟上,洒在泥土上,也洒在他们两个死难的弟兄遗体上,汹涌的仇恨在他胸腹间激荡;钻心的创痛令他的灵魂滴血,他发誓为他们报仇,发誓用自己的生命余年来追索这笔血债……
  良久……
  良久……
  一只沾染着血污的,却纤细柔嫩的小手,抖索索的按在紫千豪肩头,只是那么轻,那么软的按在紫千豪肩头。
  全身一抖,紫千豪转仰起脸来,以他那双泪眼模糊的眼睛凝注身边的人,是方樱,憔悴不堪,衰疲虚脱的方樱!
  方樱那张秀丽的面庞上,也早已泪痕斑斑,她痴迷而悲切的看着紫千豪,嘴角在抽搐不停……
  好一阵子……
  紫千豪才强制哀痛,语声暗哑的道:“方姑娘……昨夜……你受惊了!”
  摇摇头,方樱泪如泉涌,啜泣道:“比起……你们的苦难……我……我的那点惊吓……
  又算得了什么?恨只恨……恨只恨我连一点忙都帮……不上……眼看着你们……遭人杀戮……遭人酷虐……”
  惨然长叹,紫千豪沉重的道:“这不能怪你……我的手下落此下场……可以说咎全在我……他们皆是为了维护我,救助我,才遭此惨杀的……在那紧急危难的一刻,我又在做什么?我只是晕迷,晕迷,像个死人似的不能动,不能想,不能表示……我未曾给他们丝毫助力,更反成了他们的累赘……死的不该是他们,该是我,该是我……我太羞愧了,我太不足承担大任了……“
  方樱拭去泪水,真挚而坦诚的道:“不要这样说……紫帮主,你更无须自责,你周身伤痕累累,为的是谁?还不是为了你全帮上下才受的历?而这些旧伤复发你再为孤竹一脉奔命犯险之时,又怎能忘得了你呢?紫帮主,你是一个英明、果敢、仁慈又智慧的江湖首领,我可以看出来,你的弟兄们如何敬爱你,仰慕你,钦服你,他们为了你,个个愿尽全忠,愿效死命,他们是那样的拥护你,紫帮主他们乐于为了你舍生成仁,他们每个人都明白,只有你才是西陲的真王,只有你才能领导孤竹帮永不沦亡,不要悲伤,紫帮主,你的弟兄虽然去了,但他们如能见你平安无恙,便是在九泉之下,他们也一定会含笑瞑目的……”
  紫千豪再次泪水纵横,悲痛失声,他的右手紧抓着插在上中的“四眩剑”剑鞘,抓在剑鞘上的五指关节,也全因用力过度而泛白了,他呻吟似的呜咽道:“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下去……”
  深深叹了口气,方樱用袖抹着眼睛,她幽幽的道:“紫帮主,请你节哀珍重……你的弟兄们地下有知,他们想亦不愿见你如此悲怆欲绝……”
  紫千豪宛似未曾听见,他只是硬咽着,沉默着,泪流不尽,周身也在难以抑制的阵阵抖索……怕他泪蒙蒙的双眸深处,从哀伤中突破,有一股寒凌凌的热气正在成形,这股热气有泪选着,不易为人所体会,但是,它却已在逐渐成形了;像一把毒火,一柄利刃,一声血淋淋的呼号!
  过了很久……
  紫千豪以手挥剑,沉重的站了起来.他背过脸,匆匆将泪痕擦干,一反腕将“四眩剑”
  插回腰际,仰天长长吐气……
  怯怯的,方樱次前两步,她柔婉的道:“紫帮主.你歇会好吗?我看你太疲倦……”
  看着她.紫千豪苦涩的露出一丝笑容—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沙沙的道:“谢谢你,方姑娘。我还可以勉强支撑,方才,我若会失态之处,也请姑娘奇在我心灵受创过巨的份上,莫于深责!”
  紫千豪的如此谦怀多礼,倒反使方樱在受宠若惊之下有些承受不住了,她红着脸,忸怩的道:“紫帮庄,你……你不要客气……我……我承当不起的……”
  和善的笑笑。紫千豪道:“还是你歇一会吧,我要将他们两个的遗骸找地方掩埋……”
  方樱忙道:“我帮你做,紫帮主.你重伤在身,不适劳动……”
  紫千豪低沉的道:“那么。我就下客气了.方姑娘,我们便一起动手吧。”
  很快的。紫千豪选择了石屋后面的一小片荒地来做为左丹与金奴雄的暂时埋骨之所.他和方樱两人十分吃力的工作着,从除草去芜到挖坑,再来回搬运左丹及金奴雄散碎的尸体与他们的兵刃,整整忙了一个多时辰才算竣事,当他们堆上了土,立好了木牌,二人业已汗透重农,喘息吁吁了……
  略略休鼓了一阵之后,方樱稍稍抚理了一下鬓发,扯扯凌皱的衣衫,她一张姣好的面容已由苍白转为淡粉,嗯,别有一番令人欣赏的妩媚韵味呢,望着紫千豪,她轻轻的道:“紫帮主,我们……可以离开了吗?我老觉得这个地方不安全,而且阴森森十分可怖……”
  点点头,紫千豪沉沉的道:“这里是不安全,单光他们仍有去而复返的可能……你当然也会觉得此地可怖的,因为它曾发生了可怖之事。”
  犹有余悸的打了个寒栗,方樱畏怯的道:“他们……他们还会去而复返?”
  双眉微剔,紫千豪道:“昨夜姓单的已表演过一次了。”
  大吃一惊,方樱张口结舌的道:“什……什么!昨夜他们走了之后,还曾回来过?”
  悲悯的注视着方樱,紫千豪微带诧异的道:“你不知道?”
  摇摇头,方樱恐怖的道:“我一点也不晓得……我奔逃进那座半倾的石屋之后,就像瘫痪了一样躺在屋角动也不能动了,一直到天亮,我才鼓起胆子挣扎着出来……我出来之后,便看见你……独个儿跪在你兄弟的遗体前面……”
  紫千豪庆幸的道:“幸亏你躲在屋里动也不能动了,否则,若他们离开后你就出来,极可能当面碰上二次返回的单光!”
  猛一激灵,方樱惊惧得脸儿又泛白了道:“天,他竟这般狡猾……”
  痛恨的,紫千豪切齿道:“而且阴毒!”
  忐忑着,方樱急道:“我们……走吧?”
  紫千豪道:“好的。”
  移动脚步往前走,方樱又发觉紫千豪面对新坟,站在原地未动,她迷惑的道:“紫帮主……”
  冷凄凄的一笑,紫千豪哀沉的道:“让我向我的两位弟兄再作悼念,而且,我们不用步行。”
  片刻后——
  紫千豪仰首向天,突然发出的连串急速而滚颤的尖锐长啸来,他这啸声高亢无比,有如一颗颗的钢珠连接不断的弹向云霄,声能裂帛穿石!
  几乎像是他啸声的应合,就在这串尖啸之声尚袅绕于空之时,远远地,在石屋后的方向,一阵昂烈的马嘶声已遥遥传来,嘶叫方起,便可以觉出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往这过移进。
  方樱又惊又喜的道:“紫帮主,是你的马!好灵异啊……”
  安慰的一笑,紫千豪道:“我与‘甲犀’奔战江湖,出生入死业已多年,我们是相依为命的,就像一对亲热的老友一样,‘甲犀’很忠诚,它从来没有背叛过我,离弃过我,无论在什么险恶的情势之下……或者,世上有些险诈阴狡之人,还比不上这头畜生……”
  方樱由衷的道:“我同意,就像单光这种人……”
  叹息着一笑,紫千豪没有再说话,这时,只听得蹄声急剧,宛如急雷,片刻之后,“甲犀”那镫甲闪亮,雄骏健伟的影子映入他们视线之中!
  当“甲犀”停在紫千豪身前,用那双明亮的大眼慰贴的瞧着它的主人,以它柔软的额头鼻端摩触着它主人面颊的时候,紫千豪不由浩叹了,他爱怜的抚着坐骑的鬃毛,哺哺的道:
  “你还是不会离弃我……宝贝……你的另两个同伴呢?跑了?逃了?它们委实是比不上你的,宝贝,你是畜生中最好的畜生……”
  方樱也想试着过来抚摩“甲犀”,而这匹忠马却突然低嘶一声,前蹄恫吓的轻刨,连马唇也翻掀起来!
  惊得慌忙后退,方樱花容失色的道:“它……它不喜欢我……”
  笑了笑,紫千豪拍着马头,道:“‘甲届’已可通灵,陌生人或者不熟的人都不能接近它,以昨晚为例,它在杀喊激战声与敌人火器的爆响声里,便晓得自己觅地躲藏,直到闻及我的呼唤才会回来,另两匹马便没有这么灵异了,一受了惊即会放脚狂奔逃逸,根本管不了主人的遭遇……”
  方樱点着头,轻轻的道:“他们昨晚抛掷的火器好厉害,那时你已晕迷,紫帮主,你怎么知道他们用过火器了?”
  淡淡一笑,紫千豪一指那座满目疮质的半倾石屋道:“我身经百战,见过的阵仗多了,什么样的武器也逃不过我的眼睛,那石屋的焦颓样子,不就是他们用过火器的明证么?”
  和蔼的扶过方樱,紫千豪又道:“我们上马吧,该走了……”
  于是,两人共乘着“甲犀”,在紫千豪的驾驭下,这匹神驹飞快的奔驰起来,在四蹄的纵跃中,在鬃毛的拂舞里,周遭的影物急速往身后倒退,而蹄声如雷,从远处移近,又自近处远扬了……
  奔驰的速度够,阮但“甲犀”的背脊却是平稳的,坐在鞍上,并没有太大的颠顾之感,这样,对紫千豪的身体来说,可是大大有了助益……
  顶着风,在秀发飞扭中,方樱倒过脸来大声道:“紫帮主,觉得伤口痛不?“紫千豪低下头,吃力的道:“痛,但可以忍受,比起昨夜那一阵子突然发作的情形,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了……”
  顿了顿,他又道:“我想……昨晚的那种剧烈痛楚,一定是我服用过那‘夜猫眼’的麻药之后所引起的反应……蓝扬善曾说过,只等这‘夜猫眼’药力一失,旧创复发的痛苦,将足可致人死命,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昨晚,我差不多难受得像脱层皮……”
  方樱惊恐的道:“还会……再有昨天晚上的那种情形吗?”
  摇摇头,紫千豪道:“大概是不会再有了……老实说,我恐怕也挺不住第二次了呢……"
  忧虑的,方樱又道:“紫帮主,你旧伤未愈,为什么就急着出来呢?为什么又服下麻药呢?那等于是饮鸠止渴啊……”
  沉痛的苦笑了,紫千豪哑着声音道:“为了孤竹一脉的兴衰存亡……方姑娘,你要知道……我们的敌人是不会等待我把创伤养好了的……明知我那样做是饮鸠止渴,也只好如此了……”
  钦佩之色溢于言表,方樱由衷的道:“紫帮主……你好了不起……你是我生平所见最有丈夫气慨的男人……”
  摇一摇头,紫千豪道:“谬奖了……我实在受之有愧……”
  方樱真诚而恳切的道:“我……我讲的是真心话……”
  苦涩的,紫千豪道:“谢谢你……我其实是非常平凡的……”
  回过头来,仰起脸儿,方樱柔婉的道:“若是江湖中的千万人,都能做到像你这样的‘平凡’,紫帮主,则江湖上就不会弄到今天的蛇鼠横行,宵小当道了……”
  目光有些凄迷的凝注着远处罩在薄雾轻烟里的荒凉景色,紫千豪戚然一笑,他道:“方姑娘,或者,你还年轻,或者,你与草莽中人接触的深度仍然不够,你可知道江湖的日子是极其苦涩与发黯的?难得有什么希望,有什么盼望,只是那么一天天的过下去,不敢预料明天会是什么情况,更不敢期冀未来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致,更是行侠仗义的举止,也全得豁上命,洒上血去陪衬,那些粗鲁却直爽的汉子,他们脑海中没有美丽的憧憬,他们只想就这么生存着,用他们习惯的,传统的方式生存着,而他们要活,要糊口,便往往脱不了血腥,离不开干戈,用性命去换饭吃,伸舌头舐刃上血,这些残酷的折磨往往如影子李连着他们,他们并不愿如此,难以更改的,却是他们已经固定于这种形式的生存规范了……”
  方樱感动的道:“紫帮主,你好像有很多的悒郁积存心中……”
  淡淡一笑,紫千豪道:“那仅是在长久的铁血生涯下所自然形成的一种悲悯罢了,我怜惜别人,但是,我又何尝不怜借自己……”
  轻轻的,方樱道:“紫帮主,你……尝试过退出这个混饨的圈子吗?”
  紧握着马缰,紫千豪的豹皮头巾猎猎飞拂,他垂下视线,悠悠的道:“你不懂……”
  方樱迷惆的道:“为什么我不懂?”
  吁了口气,紫千豪苦笑着:“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一个人,好办,天下之大随我飘零,正常的日子也早就为我羡慕了,可是,我又怎么抛舍我的那群手足弟兄?怎么能罔顾我的道义责仁?大伙儿在艰险的江湖风云下把几千条命结束在一起,于血滴滴的辛酸岁月中将无数颗赤红的心系贴在了一道,大家福祸与共,生死相连,度过了多少悲苦绝望的时光?
  度过了多少惨烈冷酷的关头?挨饿的时候大家在一起。洒血的时候大家在一起,享受的时候大家在一起,欢乐的时候大家也在一起,几千个人像一个人,几千条心似一颗心,我们如何分,如何散?而我,更如何离弃?紧握的拳头是强而有力的,是可以因团结而有所作为的,若是拳头松了,则各自分散,一既不振,这松散拳头的背义工作,方姑娘,我能倡先领着去做么?”
  了悟而谅解的深深点头,方樱动容道:“我一直未曾想到……紫帮主,以你在西陲煊赫盛名,立霸之威,暗里,却也有着这许多苦楚……”
  抿抿唇,紫千豪道:“一颗珍珠,表面上看去是光润夺目,绚丽流灿的,可是,有谁知道蚌母在蕴孕这颗珍珠时所承受的艰辛?”
  方樱苦有所悟,低细的道:“我……我明白了……”
  紫千豪开始沉默下来,他任由座下的“甲犀”奋力狂奔着,而“甲犀”的奔驰已有如龙驭风云,疾若雷电,在响成一片的蹄声里,瞬息急前还隔着老远,瞬息后,便只见灰尘漫天,把蹄声又抛在后面了……
  天早大亮,但是,却是个阴霆的天气。
  两个时辰之后。
  前面,已到了一片繁华热闹的大镇集,这座镇集,叫“浣丰”。
  紫千豪曾经在以前来过这个“浣丰”镇,昔日,孤竹帮在这里还开过一家绸缎庄,后来却因经营不善,亏损太巨而由紫千豪下令撤销了,紫千豪晓得这里是个十分繁荣的地方。当然,他也知道该往哪里打尖。
  轻轻地,方樱道:“紫帮主,我们要在这镇子里歇一会吗?”
  微微颔首,紫千豪道:“不错,用过午膳再走,而我也想顺便找个大夫给我疗伤换药。”
  略一迟疑,方樱又羞怯的道:“但是,我们男女两人,合乘一马,不会……不会太过惹眼,遭人注目?”
  眉梢子一扬,紫千豪道:“不管他了!”
  片刻后,“甲犀”已一阵风似的卷进了镇街里,当那些不太拥挤的行人方才吃惊的争相躲避之时,“甲犀”早已闪折入另一条横路上去了。
  就在这条路的第三家楼宇之前,“甲犀”毫无征兆的突然停住,就那么猛一下子将四蹄钉在地下,稳如泰山!
  料不到马儿竟会有这种住蹄的方式,方樱不由脱口惊呼,上身往前一倾,而就她这往前一倾的势子下,已那么巧妙的被一个人顺势接托下来。
  这人,嗯,是紫千豪!
  惊煌未定,方樱又被迷惑笼罩,她根本就不知道紫千豪是什么时候用什么动作下的马!
  那等快速,真是匪夷所思了……
  拭去鬓边的冷汗,方樱喘息:“可……吓坏我了……”
  目光含着笑意,紫千豪道:“对不起,习惯了就会好的……”
  突然间,就是这句话,方樱竟感到一种微妙而甜密的震动,她不由心旅游荡,面飞红霞,“习惯了就会好的”,莫不是,将来紫干豪会时常偕自己同道游?他会时常叫自己随伴左右?他是这个意思吗?而这个意思的后面,又包含了些什么暗示呢?而真有什么暗示的话,这暗示好似又嫌太轻微了啊……
  猛然间,方樱才觉察到紫千豪正在轻拍肩头,她羞怯又慌忙的偷偷看向紫千豪,而对方却也正微带惊异的注视着自己呢……
  眉宇间的神色有些古怪,紫千豪道:“有什么不对么?方姑娘,我已连叫了你好几声了,你好像有点儿恍惚,不舒服吗?”
  连忙掩饰的揉揉额角,方樱窘迫的羞红了脸儿道:“不,不,啊,是有点头晕,大概是刚才吓了一跳的原因……”
  笑了,紫千豪道:“你真不像是位江湖巾帼呢?”
  说着,他又一指面前的这座楼房,道:“‘醉仙楼’,‘浣丰’镇里最好的一家酒楼,这里的菜做得味道不差,假如他们的厨师仍是三年前那一个的话。”
  定定心,方樱这才发觉面前这幢楼房竟然是家酒楼,一看清了,鼻端才闻着了隐隐飘来的酒菜香味,眼睛也才看清了楼下的各项摆设。
  这时,已近午间,‘醉仙楼’,下面的食客也上了五六成座,大概由于客人不多,并不太嘈杂喧嚣,但是,却没有店伙计出来招呼肃客!
  眉头一皱,紫千豪道:“怪了,怎么没有人出来招呼呢?”
  方樱眼尖,她突然看见了什么,连忙用手往店里一指!
  “快看!”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4:03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四十一章 金手煞 是敌是友
 

  随着方樱所指的方向看去,紫千豪不由恍然大悟为什么没有店伙计出来迎客的原因了,就在楼下靠人门处的角隅,那方红木大柜台边上,正有七八个店伙围成一圈,他们个个衣袖高挽,横眉怒目,露出一副气冲牛斗的形态来,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却是个瘦小枯干,衣衫褴楼的人物,这人看不出他的确实年纪,但亦不会太年轻了,他蓬乱的披拂着一头花白垂肩的长发,黑炭似的面孔上生着两只青虚虚的眼睛,朝天鼻,一张嘴唇是又黑又厚,衬着一只把风耳朵,就是那两条眉毛还显得有点儿神气,浓密而斜耸入鬓,颇带了三分英武味道,这八怪的是两只手臂又粗又长,垂直过膝,而臂上肌肉虬结如粟,块块坟起,一双大手有如蒲扇,手指却是根根又姐又短,这两条怪异得强壮过了份的手臂,与他那瘦小枯干的身体比较起来,却委实是不太相衬了……
  楼下的食客们所以并没有大声喧哗,也并非在于他们教养有素,而是每个人全在凝目欣赏着这场闹剧,他们个个神色悠闲,夹菜吃酒,边低声谈论着双方是非,看得出每个人全有点幸灾乐祸,隔岸观火的味道,这场争纷,不正好为这些食客们一助酒兴么?
  七八个店伙计气势汹汹的国在那位注于仁兄两侧,但却没有人出声,那瘦干仁兄也大马金刀的价在柜台上半阎着眼养神,柜台后,一个胖大秃头,满脸红光的中年汉子正怒形于色的擎着一只黄苍苍的,生有锈斑的三足鼎林在反复细查着,那只足有半尺来高的三足鼎杯,看不出是用什么金属打造,不过,光瞧那形式,恐怕也是一件年代久远的古物了,如今若用它来盛装饮食,嗯,只怕已不太合适……
  柜台后的胖汉是越看越火大,越看越生气,突然间,他两眼一瞪,“膨”的一声,重重将那只三足鼎林放在柜台上,因为放得太重,又把台面砸下去三个浅凹,他肉疼的急忙把鼎林推开,伸出一只胖手连连在浅凹上抹动,希望能抹平这三点痕迹,不过,显然的,他是抹不掉了。
  愤怒得脸红脖子粗,两颊的肥肉直在抖动,胖汉一拍柜台,朝那位不惊不动,“泰山崩于前面色不变”的仁兄低吼道:“喂,喂,朋友,你你你,你简直欺人太甚,你叫我仔细查看这只废铜烂铁的值钱处,但我看了半天也找不出它到底值钱在什么地方?你,你大吃大喝了一顿。却想用这种下五门的骗术来搪塞,天下是有这么简单的事?”
  四周围着的店伙计有两个已忍不住气了,叱喝着道:“拖他出去狠揍一顿!”
  “剥他的衣裳以后再送官,妈的,白吃到醉仙楼头上来了。”
  胖汉连忙一挥手,咆哮道:“不要吵,正是上生意的时候,还有客人哪,你们叱呼什么?”
  压制住店伙们的激愤之后,胖汉又抑着自己怒火——却真个气得青筋暴起的道:“朋友,我已再三说过了,你这东西不值钱,你想想,你一进门就大呼小叫,要了一整桌上好全席,偏偏酒量又大得吓人,再灌下了我们店里最名贵的‘花雕’十二斤,帐一结,是五两八钱银子,你却没钱付帐,掏了这么块破铁出来抵押,如若这是块金子呢,价值到是够了,便算是银子吧,也差不多,但却仅是块又破又旧还生了绿锈的老古董,你叫我们拿着这个东西做什么?我们这里是酒楼,又不是古董店……”
  干瘦仁兄忽然嘻嘻一笑,声如破锣般开了金口:“掌柜的,你不要有眼不识金镶玉,这只鼎杯,乃是前朝最末一位皇帝的御用酒器,照现下的时候,要值黄金数十两之巨,我只吃了五两八钱银子的酒食,就忍痛暂且押在你这里,你委屈了,我还不情愿呢,多则三天,少则一日,我就马上拿着银子回来赎取……”
  胖大的店掌柜仍然憋着气,一个劲的摇头道:“这东西值钱,朋友你还是留着吧,我们不想占客人的便宜,也不敢代客保管这等贵重的古物,朋友,我们只要你付出五两八钱银子便得,这是你自己吃下的酒席钱……
  用那只粗大的手掌,抹抹嘴,那张黑又厚的嘴巴上敢情还是油光光的呢,这位瘦干仁兄哑生生的道:“你怎么这么个死心眼法?难道我跑了几十年江湖,还会白吃你这破馆子一顿么?留下这只鼎杯,包你吃不了亏,你还是他娘开店的,就连这一点眼光都没有?你再看看我的模样,我会是个白食的人么?”
  不由自主的打量了这位怪人一眼,一打量之下,肥胖的掌柜更越发没有信心了,他气愤填膺的道:“朋友,我们开店做生意的,是要和气生财,广结人缘,只要是稍微过得去,我们也全认了,但这也需要有个边啊,你吃喝的数目若是小小三两钱银子的话亦就算了,可是,你你……你一下子就吃掉了近六两银子的酒菜,你这样一拖一赖,姑莫论我们如何向东家交待,日后若是再多碰上似你这等的白食客,我们还要混么?我们大伙只好张开大口去喝西北风啦……”
  打了个酒呕,瘦干仁兄露出那口黑牙一笑,道:“西北风并不顶饱,那种日子,我也过过……”
  再也忍不住了,店掌柜猛然一拍柜面,眩目切齿的大吼:“你,谁在和你扯淡?你给是不给?”
  两手一摊,瘦干仁兄眯着眼,道:“别生气啊,老兄,我当然是要给的,但你叫我拿什么给呢?我全身上下,除了这只宝贝鼎杯,就只身上这件衣裳啦,还是五年以前买的便宜货……此外,肚皮里倒满装了大鱼大肉,珍溢美酒……”
  怒吼如雷,胖掌柜面如由血的叫:“你,你是存心想赖帐了?”
  搔搔乱发,干瘦仁兄无奈的道:“不是我想赖帐,只是我无银可付,那只价值巨万的前朝鼎杯,押给你又不要……”
  双臂高举,胖掌柜双目圆瞪,气急交加的怪嚷:“众位客官,众位乡亲,众位爷们大爷兄弟们,你们各位可是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这个无赖老小子的蛮横霸道了,他不但想白吃白喝,还敢诈骗欺瞒,强辞夺理,我们再是委屈也无法求全,我斗胆请各位做见证,要好好收拾一番这个无法无天的老混蛋,也不用叫人家说我们浣丰镇好被人欺!”
  他两眼一扫,已看出座上的食客们对他有了支持与同情,于是,这位胖掌柜大吼一声,吼叫道:“伙计们,给我将此人拖出去打!”
  干瘦汉子轻声哈喝道:“反了反了,你们不顾王法了么?”
  七八个横眉竖眼,腰粗膀阔的店伙计往上便围,在一干食客们的群情鼓噪里,其中一个大麻子店伙怒骂道:“混小子,你还知道王法么?”
  这位干瘦仁兄胡乱一退,就那么恰巧的一下子躲过了那大麻子的店伙的扑抓,其他店伏叱吼连声,跟着便要一齐冲上——
  “住手!”
  一声清朗中隐含应疲暗哑的叱声突然在此时响起,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音里,却蕴含了无可言喻的威慑力量,掺合了令人心颤的雍容韵味!
  刹时之间,非但那正欲动粗的七八个店伙全惊得怔住不动,就是满座食客也人人愕然,纷纷侧过头脸,将目光投注在那出声之人的身上!
  不错,他正是紫千豪!
  引着方樱,紫千豪徐徐步入里面,他感棱四露的尖锐目光炯然的四周扫视,而凡是与他目光相接的人,无不惊然颤栗,不期而然的匆匆低下头去,没有一个人胆敢正眼相视!
  干瘦汉子一拍双手,笑呵呵的道:“路不平有人踩啊,你们众人欺负我一个孤单的外乡客,终究还有那招子亮的好朋友仗义执言呢……”
  柜台后,那胖掌柜气急败坏的转绕了出来,他颤巍巍的奔到紫千豪面前,打躬作揖的惶然道:“这位公子,贵客,你才是有所不知了,小店再是无礼,也不敢殴打客人,是因为—
  —”
  一探手,紫千豪冷冷的道:“事情我全看到了,不用再罗嗦,掌柜的,这位仁兄一共欠你多少酒食钱?”
  胖掌柜阅人多了,也是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角色,他甫始看见紫千豪,便不由自主的为人家那种风范气度所慑,他心里有数,这位看上去衣衫颇污,面色苍白的年轻公子,虽然形态樵悻,却必定是大有来头的人物,紫千豪问话之后,他如何敢怠慢?诚惶诚恐的,他忙道:“回禀公子爷,这位……呃,客人,欠小店的酒食钱,不多不少,一共是五两八钱银子……”
  点点头,紫千豪道:“一起算在我的帐上便了,此外还有门外我的坐骑,也要加意照拂!”
  胖掌柜如释重负,陆上笑睑,一叠声的哈着腰道:“是,是,全遵公子爷吩咐……”
  说着,他一回头,怒目叱喝那些还呆在一旁发愣的伙计:“混帐!你们还呆在这里干啥?看戏么?尚不快管贵客引路入座?”
  紫千豪不再理会店中多少人,他朝那站在柜台前面,正向自己鳅牙微笑的干瘦汉子一拱手,道:“兄台请了,可有雅兴再进水酒几杯?”
  干瘦汉子呵呵一笑,重重抱拳,道:“多谢,多谢,刚刚麻烦你少兄替我承担了欠帐,此情未报,又怎能厚颜再行叨扰?”
  淡然一晒,紫千豪道:“同属江湖飘零,些许小事何足挂齿?若是兄台身无急务,何妨小坐片刻,也好交个朋友?”
  连连点头,干瘦汉子笑道:“如此一说,到是正中我的下怀,行,我打扰了!”
  紫千豪侧身肃容道:“兄台请。”
  回手自柜台上拿起他的三足鼎杯,干瘦汉子略一推让,便与紫千豪、方樱三人同时抬级登楼。
  楼上的陈设,比诸楼下确实高尚得多了,他们挑了一副座头坐下,紫千豪交待了堂馆所点的酒菜之后,面对那干瘦汉子道:“尚未清教兄台高姓大名?”
  干瘦汉子沉吟着,面上颇有难免,他尴尬的直挂着一双大手朝紫千豪干笑。
  淡淡的,紫千豪道:“或许淡泊人生,或许另有隐衷,有很多江湖同道往往不愿说名道姓,此亦并非奇事,兄台,免了也罢。”
  一拍手,干瘦汉子爽快的道:“不管他了,对别人可以鬼鬼祟祟,对少兄你,如此做就太也显得我不够大方,我便老实说了吧,我姓熊,叫无极——”
  心头倏震,紫千豪脱口道:“‘金手煞’熊无极?”
  豁然大笑,熊无极连连拱手:“惭愧惭愧,陋名残号,料不到少兄也有耳闻,这西陲边地,我还道是无人知我呢……”
  不待紫千豪回答,他又道:“尤其是在方才那等羞人的场面结识少兄,呵呵,更是岂有此理,贻笑大方了……”
  紫千豪微笑道:“好说,熊兄尚清不要挂怀……”
  这时堂情已把酒菜送上来,摆置舒齐后,又必恭必敬的哈着腰杆子退下,在各人酒杯中斟满了酒,紫千豪举杯道:“我与方姑娘合敬熊兄,神交已久,异地相逢,也是有缘了。”
  熊无极向方樱欠欠身,一口干了,酒下肚,他才变得更为豪迈磊落的道:“这一趟,我从中原道上万里迢迢赶来这里,实在是迫于三分无奈,两分勉强,又加上五分身不由主,娘的,提起来,便是一肚子火!”
  又敬了熊无极三杯,紫千豪夹着一块芙蓉鸡吃下了,才微笑的问:“此话怎说?”
  自己又喝干了一杯,熊无极抹了把油嘴,滔滔打开了话匣子:“少兄,我们虽是陌路相逢,萍水初交,但我看你却十分顺眼,想你对我也不会太讨厌,这叫什么……呢,一见如故吧?是的,也叫有缘,有缘于里来相会,无线对面不相见,是么?”
  点点头,紫千豪道:“一见兄台,在下便知道必是性情中人。”
  哈哈大笑,熊无极又喝尽了一杯酒,他接着道:“过奖了,过奖了,这次我之所以餐风饮得,风尘仆仆,自中原赶命一样的赶到了这里,说起来却并不是一件轻松拥快的事,进一步说,也是为了一件使我异常提心吊胆的事——少兄,咱们一见如故。是以我说话便直来直去,用不着拐弯抹角替自己装他娘的门面了!”
  紫千豪诧异的道:“怪了,以‘金手煞’熊兄之赫赫威名,会有什么事情使你提心吊胆呢?”
  叹了口气,熊无极先夹了一大块冰糖肘于塞进嘴里嚼着吞咽下肚,才放低了声音,道:
  “少兄,初次相见,我便信得过你,尚清少兄在听我述完之后代守秘密为要!”
  紫千豪颔首道:“这个当然……”
  抹了抹嘴,熊无极压着嗓子道:“不久之前——大约一个多月左右,‘南剑’关心玉在傲节山与西陲霸主‘魔刃鬼剑’紫千豪有过一场生死之斗,这件大事你可曾听说?”
  又是心头一跳,紫千豪却丝毫不动声色的道:“曾有所闻,方姑娘,你可也听说过了?”
  后面一句话,是紫千豪深恐一侧的方樱突然失态而给她的暗示,当然,方樱是明白的,虽则她在闻及熊无极言谈之下当时便大吃一惊,好在她的表请恢复得十分迅速,对他们颇为信任,又加上正在大吃大喝的熊无极并未曾注意到,仍旧继续说道:“你们知道这件事?我想你们也应该知道的,那一战,真可谓是惊天动地,鬼哭神号,而比斗的结果,‘南剑’关心玉却栽了筋斗,弄了个又残又废,姓紫的也带了重伤,老关呢,几十年的名头,也就在那一仗全搞垮了!”
  口中“啧啧”了两声,紫千豪摇头道:“真可惜……”
  两只大手在油污发亮的裤管上一抹,熊无极道:“说得是哪,老关在折羽归去之后,成了个残废人不说,以他那等高傲要强的性子又如何咽得下这一口怨气?身上的伤重,又加上急怒攻心,他的老毛病——就又犯啦,这一犯可是严重,简直就像瘫了一样,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你们知道,在中原南面,老关是一代宗师的身份,他的亲友同济可不少,这一吃瘪,他的一般至交好友们怎肯善罢甘休,当下便紧集商议,更决定大量散发‘侠义帖’给同道各门齐声讨伐,如今,侠义帖已在半个月之前完全派发出去了!”
  紫千豪没有作声,这个消息,正和他们早先所获的密报相符,关心玉已在广邀帮手,准备复仇雪恨了呢……
  呷了口酒,熊无极又道:“娘的,本来呢,这桩事和我八竿也捞不上边,我和紫千豪无怨无仇,河井水互不相犯,根本就毫不发生牵连,至于关心玉,我和他也只是互相慕名,谈不上什么交情,他们打打杀杀,是他们的事,只要不犯上我,我落得逍遥自在,轻松愉快,但是——“
  又叹了口气,兄无极喝干了杯中酒,接着道:“千不该万不该,我有一个生平好友——
  我这大半辈子也只有那么一个生平好友,他亦接到了老关的帖子,更可恨的,是他竟代我做了主张,邀我趟了这趟混水,这还不说,更令我啼笑皆非的,是他们在集议之后,又公推我为第一个先锋,先行赶来西陲布置探讯,此外,他们又得到一个消息,说是姓紫的重伤未愈,即带着创伤兼程赶往‘宁’境‘三道桥’的‘白蛇山’问心宫去对付‘攀鹰瞎道’去了,因此,他们认为此乃千载难逢之机,在他们集齐人手,大举赶来西陲之前,我便又加上了一个担子,这个担子便是星夜追索紫千豪的来路,觅机予以截杀!”
  一边,方樱蓦地激灵灵一颤,她花容惨变,脱口惊呼:“好狠啊……”
  微征之下,熊无极连忙致歉道:“对不住,我忘了姑娘家最怕这些血淋淋的事,方,呕,方姑娘,还请你包涵则个!”
  方樱的失常,本来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幸亏熊无极会错了意才堪堪掩饰过去,紫千豪怕她再露破绽,低声笑道:“这有什么狠的?江湖中事,原来便是如此,牙眼相还,冤冤相报,绵绵延延难以尽绝,方姑娘,你是少见多怪了!”
  方樱知道紫千豪在暗示自己需要“镇定”,她惭愧又窘迫的一笑.讪讪垂下头去……
  “呼”的朝自己脑袋上一拍,熊无极道:“少兄,请莫责怪令友,呵呵,全是我失言,说话说得太过火了,太过火了,该罚,该罚!”
  举杯再敬熊无极,紫千豪道:“且请熊兄续接,不要紧的。”
  干了杯中酒,熊无极又牢骚满腹的道:“好,呕,方才我说到哪儿啦?——对了,说到要我追索至紫千豪的返回路途上,伺机加以截杀,但是,这却使我为难了,其一,姓紫的与我素昧生平,本就不认识,其二,西陲的地面我又不熟,还是第一遭来,先是打听路线走法,只怕就要大费周章,其三,能不能恰巧碰上颇难逆料,而且就算碰上了,斗不斗得过人家更成问题,所以说,我这次老远的赶来西陲,实在是大大的不上算,确确实实的提心吊着胆!”
  一搔乱发,熊无极无可奈何的道:“这一次,我是他娘的,赶着鸭子上架——硬挺啦,为了好友的颜面,为了自己的名声,为了那捞什子的公愤,也只好含着一肚子鸟气委屈这一遭,十天前我即到了西睡,好不容易才打听出来姓紫的尚未回到傲节山,而有一个消息却更叫我泄气,姓紫的小子竟然在那等身负重伤的情形下还把‘问心宫’的‘攀鹰’瞎牛鼻子宰啦,这一来,我对自己这几下子把式能否对付人家有疑问了……”
  紫千豪微微一笑,道:“其实兄兄也不必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熊兄号称“金煞手”功力盖世,艺业精湛,威名之盛,在两湖一代,更是首屈一指,姓紫的虽然不弱、到底是旧伤缠身,不如平昔,更何况他在连连奔战之下,只怕早已精疲力竭、不勘一击了呢……”
  大大的摇头了,熊无极坦率的道:“少兄之言,老实说,我不敢苟同,虽然我对自己的把式颇有自信,但姓紫的更非省油之灯,‘南剑”关心玉,瞎道‘攀鹰’诸人皆是何等厉害角色?犹自不能取胜,我熊某何人?又岂敢如此狂言?再说,姓紫的重创未愈,我若与他较量,不论输赢,皆是一件丢人失额之事,这岂不是乘人之危,落石下井?此等行为,实在有欠光明,因此,我私心早有决定,突然凑巧遇上紫千豪,他如果真重创未愈,我宁愿日后背个臭名,受中原武林同道指责,也不能乘隙而攻,做出那卑鄙龌龊之事!”
  紫千豪微微动容道:“此言当真?”
  重重一哼,熊无极不悦道:“少兄以为我熊无极只是说着好听么?”
  一举杯,紫千豪赞道:“佩服!”
  豁然一笑,熊无极抚掌道:“不敢当,不敢当,老实说,我这人粗鲁不文,狂放浪荡,可谓毫无是处,但是,我却还有着那么一丁点好处,就是,哦,不做违背天良的事!”
  紫千豪低沉的道:“熊兄,假如那个紫千豪听到了你这一番话,定然也会另眼相视了……”
  无奈的笑笑,熊无极道:“只怕他不会有这样好的度量,现怎么说,我来西陲,对他总是有害无益,他若是知道了我此来目的,我就算有心斟酌,他也必不领情,换句话说,除非我先行避让,这场麻烦怕也难免……少兄,我心里颇多犹豫,如果遇上了姓紫的,光缀着他吧,又能缀出什么名堂?上去拦截吧;胜负倒在其次,人家如真的带了伤,我势必不能动手,不能动手,那拦截也就失去意义了。”
  喝了口酒,他摇着头道:“这一次来办此鸟事,我好有一比,就像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弄来弄去,两头全讨不了好……”
  同情的点点头,紫千豪道:“你的处境我明白,熊兄,不能背朋友,又无法昧天良,不能失公义,又无法乘人危,这,倒真难了……”
  又吃了一口菜,紫千豪意味深长的道:“为今之计,熊兄,你有什么打算呢?”
  熊无极低低的道:“我这次打先锋,本来便有双重责任,第一是打探孤竹帮的虚实动态,预做布置,第二则是截杀紫千豪,如今第一项仍然照原来策略去做,至于紫千豪那边,却也不能放弃,我依旧想等到他,看看他是否如外传的重创在身,若是,我就不找他动手了,只管探访消息需做接引就得了,假设他并没有什么重伤,或者那些伤并不足影响他的武功,那么,就只好与他一决生死……“
  紫千豪一笑道:“也真难为你了,熊兄。”
  感喟的,熊无极道:“有什么法子,谁叫我们混进江湖道里来,明明和自己并不相干的事,到了节骨眼上,却非得硬着头皮去顶……哎!”
  换了一个较为舒服的坐姿,紫千豪又笑吟吟的道:“对于那姓紫的,熊兄,你个人的印象如何?”
  怔了怔,熊无极呵呵笑道:“这一问,少兄可还真是问到我心里去了,说真的,听说紫千豪生得俊俏儒雅,一表人材,年纪轻,却是机智绝伦,才学俱佳,非但如此,他为人更是忠肝义胆,豪迈磊落,双肩荷着上下几千人的孤竹帮存亡大任,处事治帮,更是精明强干,有条不紊,这人,是个超群拔萃的角色!”
  呷了口酒,他又低沉的道:“若是以我个人的想法来说,我佩服姓紫的,我也愿意交他这么个朋友,可是,如今却他娘的完全事与愿违,一心交友,却反而成仇了……这就叫混江湖,混到头来,连自己作主做自己的事都不行……”
  紫千豪缓缓的道:“真可惜……”
  夹了一颗油炸丸子送进嘴里,熊无极摇头道:“可不是么……”
  坐在旁边,好久没有开口的方樱,这时心里却是忐忑的忧虑,她不知紫千豪在打着什么主意,竟能如此镇定而悠闲的与他的“仇敌”面对面低饮浅斟,谈笑家常,虽然,对方并不晓得他历尽风霜之下所要寻找的目标就正在眼前,但这却早晚要拆穿啊,那时,又该怎么办呢?或者,如果在对策未定之前便万一吃他识破,又如何是好?这种场合,表面看去轻松自在,骨子里,却的确叫人捏着一把冷汗……
  笑了笑,紫千豪又道:“那么,熊兄为何又囊中难涩至此呢?莫不是所携银钱半途遗失了?”
  黑脸一红,熊无极尴尬的打着哈哈道:“提起此事,也真够窝囊,够现眼的了,而且,还怨不得别人,全是我自己给自己的难堪!”
  紫千豪十分有趣的道:“这话怎么讲?”
  搓搓手,熊无极发窘的道:“西来之际,我带的盘缠倒是足够有余,一路上,也花费不了多少。就是今天早晨,在我到达这个什么“浣丰”镇之前所经过的一个小村子上,却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个老农的儿子和些赌棍赌钱,输个精光,又回家偷了家里仅有的三亩半地契押上台面打算翻本,庄稼汉子和江湖郎中赌钱,还想到哪里去赢?一眨眼,地契也到了人家手里,那个输得两眼发直的憨小子这才知道不妙,回到家里,呼天抢地便待等死,他一家老小也都慌了脚,男男女女六七口人全哭成了一团,我呢,就恰好经过看见,问明了原因,本想带那浑小子前往找着那几个骗徒论理,可是,浑小子告诉我人家在就跑了,连赢的地契也是在当场就出手卖脱了的,我一愣之下,想要抽腿也抽不得了啊,没有法子,只好硬着头皮问他们一共输了多少钱?乖乖,却竟有八十多两纹银之多!”
  舐舐唇,熊无极又干了一杯酒,涨红着脸道:“当时,我就想,他娘的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吧,一咬牙,一横心,一跺脚,我把身上的全部家当,九十两白花银锭,通通给了他们,这一赠给了他们,哎,我自己可就一文不名了,但我忖思,宁愿自己受点罪,也不能叫这一大家人绝了生路,断了嚼粮的老根哪,离开那家人,我到了这里,肚皮已是饿扁了,无奈之下,我想起囊中还有一只前朝鼎杯,这只鼎杯乃是我在上个月路过‘盐城’时,自一家古董店里以二十两银子的代价买来,闻说乃是前朝皇上御用之物——其实真的是不是,我也不知道,买这只鼎杯的时候,只因它形式古雅,铸模不俗,一时见猎心喜时买下来的……
  进了这家酒楼,我一思量,二十两银子买的古董,少说押他十两八两银子总成吧?因而我就放开胆子,开怀大吃大喝起来,不瞒你说,少兄,我的食量酒量特大,别看我这么瘦,一个人却可以吃上四五个人份,哪知道一吃下来却出了洞子,那混帐的店革柜偏生不识货,竟然说什么也不肯抵押,闹得我简直灰头上脸下不了台,这种事,又动不得武……幸亏遇见了少兄,仗义过来,慨然替我解围,要不,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
  紫千豪一伸拇指赞道:“原来竟是这么回事,熊兄,你助贫济困,扶弱拯难,已乃侠士本色,为了行善举而遭此窘境,说起来,还是一件颇值自傲之事呢………”
  熊无极苦笑道:“善举固然是善举了,在我来说,却和意了一身麻烦毫无两样,这种闲事,以后还是少伸手为妙……”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怕烦窘而不行善,熊兄,这不是有些因噎废食了么?”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4:03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四十二章 坦赤心 怨隙冰释
 

  深深的注视着紫千豪,熊无极双目中有着恍悟的光彩,他点头道:“不错,你说得对,不能因为怕烦,怕罗嗦,就不为善行侠了,江湖中人,着重的便是这一条哪……”
  说到这里,他双手举杯,道:“以这杯水酒惜花献佛,一谢少兄解我困窘,二谢少兄赐我良言,来,我先干为敬了!”
  一仰脖子,“咕噜”一声,杯中酒已滴滴不剩的倾入熊无极嘴里,他抹去唇角的酒债,目注着紫千豪也干了杯,他关怀的道:“少兄,呃,你面色苍白,神态委顿,连说话也有虚疲过度的沙哑,莫不是,有什么不适么?”
  紫千豪放下酒杯,笑道:“确是有些不适……”
  熊无极颔首道:“我自幼粗通医术,迄今已浸淫此道逾四十余年,少兄,你好似曾经受过极其严重的创伤,而今尚未痊愈?”
  旁边,方樱已是有些微微惊慌了,紫千豪却平静的道:“正是如此,熊兄好眼力!”
  熊无极得意的笑道:“为医者,着重探、问、切、视,假如连一个人表面的病情也看不出来,还搞什么名堂。”
  紫千豪安详的道:“熊兄是怎么看出的呢?”
  搓搓手,熊无极道:“少兄,你面色白中泛青,乃失血过多之兆,双目光泽干湿,说明了你因体力的亏损导致元气的中应,而你嘴唇带紫,此是长期劳累及心智耗费太多的结果,你语音暗哑,表示真力有些瘀滞,内腑曾受波震,还有,你目眶带黑,双眉时皱,莫非是,少兄,你近日来更遭过伤心之事而至愁绪郁结在脸?”
  紫千豪缓缓的道:“全说对了,熊兄,你非但会看病,更且会看相了……”
  朝椅背上一靠,熊无极也笑道:“献丑献丑……”
  他端详着紫千豪,又关怀的道:“由你的气色上看来,少兄,你这伤势可还真不轻,需要好好的养息调补上一段时间才行,而且记住,千万不能劳力,不能动怒,不能激心,不能纵欲,最好酒也别喝……”
  紫千豪笑道:“多谢熊兄指教。”
  熊无极想了想,道:“这样吧,我这里有一张大林方子,这就叫过伙计拿纸笔来容我为你将那些味药名开下,照方抓药,合起来煎了,包你病体痊愈增快,强健更过往昔,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说着,能无极已侧首哈喝:“伙计!”
  一个在梯口侍候的堂信,闻得招呼,立即匆匆奔来,熊无极大刺刺的道:“纸、笔,现在就给我送过来!”
  伙计不敢怠慢,答应着,曾声去了,片刻后,已拿着笔砚与一张白纸回来,恭恭敬敬的放在桌上,又哈着腰退下。
  拿起笔来,熊无极濡饱了墨,便将白纸摊平,开始振腕书写起来,一边写,他一面道:
  “方子上,一共有十六味药,药材都十分昂贵,但却颇有奇效,煎过饮下,能生肌长肉,祛毒清心,更可补气养颜,明神静脑,端然是份大补方子,受过巨创而尚未痊愈的人服用过后,包管种益至大,进展神速,像少兄这样——”
  突然,像猛然被人打了一棒似的全身倏震,熊无极霍的抬起头来,双眼发直的直愣愣盯着坐在对面的紫千豪,这一刹间,他的表情是古怪的,惊疑的,怔愕的,而又迷惘的,宛如,他忽而不认识紫千豪,忽而不明白是在做什么了……
  紫千豪心中颖悟有警,他却镇定逾恒的道:“有什么不对?熊兄……”
  像咽下了一颗枣校在喉咙里,熊无极的表情尴尬古怪得可笑,他盯视着紫千豪,胀红了脸,呐呐的道:“直到如今……尚未清教……高姓……大名?”
  洒脱的一笑,紫千豪轻描淡写的道:“不敢,在下紫千豪!”
  宛如一个焦雷巨响在熊无极的脑袋上,震得他浑身猛抖一下,面孔也可笑的顿时歪曲,“呛嘟”擅声中,他已倒翻而出,坐椅也仰摔出去!
  神情丝毫不变,紫千豪悠悠举杯,淡然道:“熊兄,难道说,就是方才那三个字的原因,你我就不算朋友,也不算一见如故了吗?”
  惊疑不定的站在三步之外,熊无极的双掌早已右掌指天,左掌指地——那是他在强敌相持之际才肯使用的看家武学:“金手三绞式”的开山式:“天地魂”!
  熊无极估不到对方在此情此景之下,竟然如此镇定自若,毫不慌乱,而紫千豪又那么平静的开了口,更令熊无极窘迫无已,他有些失措的讪讪收了架势,却紧张而怔忡的愣在那里,一时连讲话都不会讲了。
  笑了笑,紫千豪道:“紫千豪三个字,所代表的只是一个人名而已,熊兄,你可以不去想那三个字的意义,更用不着去惮忌紫千豪那个人,让我们仍像方才一样愉快的低斟浅酌,笑谈今昔,好不?你只把我当做是眼前的我——一个你极顺眼的新交初识,而我,也只将你当做是一位气味相投的好朋友,我们不必去寻思,除了现在我们的交往以外之事,而我们依然是极有缘的,嗯?”
  抹抹嘴唇,紫千豪又道:“熊兄,你坐位之前,为我亲书的药方黑迹犹新,淋漓未干,难道说,就此一瞬前后,恩仇即已这般分明?不是太冷酷了么?”
  怔呵呵的呆立良久,熊无极才尴尬的道:“你,果真就是紫千豪?‘魔刃鬼剑’紫千豪?”
  为了隐秘行踪,免得惹人注目,紫千豪早将他那柄名震遐尔,招牌也似的“四眩剑”用撕下的长条衬里裹住,现在,他自椅下拿起,抖开一现,又包卷好了置回椅下:“不敢当,熊兄,看见这柄剑,相信你更明白了。”
  长长的吸了口冷气,熊无极心惊的道:“你瞒得我好苦啊……”
  紫千豪忙道:“抱歉之至,熊兄。”
  抹去额上冷汗,熊无极又余悸犹存的道:“紫千豪,你实在够镇定,够深沉了,我一直未曾察觉有异,直到方才我为你写下那张药方之时,才忽然想到你的一切形状和紫千豪如今的情形太为相似了,无论是外传的容貌、体态、风范、气质,几乎完全一样,而你,也是受了伤,那旧伤又未痊愈,天下竟有这般巧事,未免也巧得太玄虚了,何况,你也刚好正在这条紫千豪回来的路上……我才想起这种种疑点,果然,果然紫千豪就是你!”
  深沉的,紫千豪道:“未曾明言身份,实有苦衷,熊兄,如若言明,你我如今岂会仍是朋友?仍会这般投缘?”
  不寒而栗的,熊无极道:“紫千豪,你早就明白了我是何人,如果你方才趁我不备之机猝下杀手,以你的功力来说,只怕我难以防范,但是,你为何不下?”
  紫千豪微微一笑,肃穆的道:“熊兄,在这一点上,我们的观念相同,我,也不肯去做违背良心,违背仁义之事,何况,你我又这般一见如故?”
  双手捧着头,熊无极苦恼的呻吟:“老天爷,我,我该怎么办啊……”
  站起来,紫千豪走过去亲自将椅子扶起,又坐回原位后,他一摊手道:“熊兄,且请落坐。”
  恨恨的跺脚,熊无极猛古丁朝自己脸上掴了几个大耳光,他低吼道:“混帐,我自己混帐,糊涂,疏忽,大意,怎么没想到紫千豪就是他?那一切征候,外貌,细节,可以说太清楚大清楚了,我却端端没有想到……早晚得‘为人只说三分话’啊,我却又一股脑的把底子都掏了出来……我又和人家结成了朋友,受人家的帮助、招待……天爷,弄成这种场面,我……我又如何去了结,去断处……”
  诚挚地,紫千豪道:“何苦自怨自艾至此?熊兄,难道说,我们就不能交成朋友么?或者,交成比你中原道上那批朋友更坚定更真挚的朋友?”
  苦着脸,而脸上指痕宛然,熊无极痛苦的道:“我惨了,我这一下子可自己砸了自己的锅了……”
  严肃的,紫千豪:“不然,熊兄,真正的手足情,朋友爱,并非是单纯从表面上的原因来分判,它要自忠诚、道义、谅解、容让上来断测,要在急困艰难的时候才能分深浅、知厚薄,真正的友谊,并非只是交身,更需连心,熊兄,你在中原道上的那批朋友,并非就全是真正的朋友,而你我虽是初识,却也并非就不能在未来时日中结成为生死之好,问题是,要从你的智慧与情感之中,去决定谁才会是你真正的、永世不渝的朋友,谁才值得你交,谁才不值得你交!”
  干巴巴的咽着唾沫,熊无极困难的道:“老实说……我对你一直很欣赏,很佩服……我确实有心交你……但……但我也不能背弃好友啊……”
  紧迫的,紫千豪道:“你不需背弃,能兄,只需抉择,我们无怨无仇,反而投缘投性,我们何苦互相残杀争斗?何苦为了旁人唆诱而饮恨吞声?在江湖上闯,熊兄,也有自己可以决定自己主意与善恶的时候,只要能拿出勇气,拿出毅力!”
  额上青筋暴起,冷汗如注,熊无极艰辛的道:“我……我……唉,娘的……叫我怎么办?我一点主意也没有了……”
  缓缓站起,紫千豪坚定的伸出双手——他的双手是修长的,白皙的,也是有力的,他低缓而沉重的道:“熊兄,我伸出友谊的双手给你,你愿交我这个朋友,就握住它,否则,你便砍掉它!我决无怨言,我只会悲叹于自己的有眼无珠,不能识人,太也高估了你思义之气!”
  大吼一声,熊无极咆哮道:“什么?你你你,你把我看成这样一个畏首畏尾,不识道义,不知好歹的人?好,老子就做给你看!”
  话未说完,能无极已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他那两只蒲扇似的巨灵之掌猛然伸出,紧紧的,紧紧的和紫千豪握在一起!
  于是,二人相视良久,一丝友善的笑意,缓缓的浮上他们的眸瞳深处……
  于是,四双手紧握不分,一股真挚的热力,徐徐的透入彼此的心田肺腑……
  就这样,他们明白,他们是连身连意了,友谊的丝帛已然将他们束紧,就这样,他们晓得,多少的了解,多少的情爱,全已从对方的血液中贯入已身……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4:04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四十三章 返山门 历劫回生
 

  他们又重新坐下,紫千豪亲自执起酒壶,为熊无极满满将杯儿注满,他自己也斟平了,然后,紫千豪真挚而恳切的道:“熊兄,以这杯水酒,祝我们节义永存,至死不渝!”
  熊无极举起杯来,坚定的道:“我同意,就是这话!”
  于是,两人一仰脖子,全把林中酒干了,四目注视,仅不禁豁然大笑,笑声敞朗而明快,双方心底,再也不存一丝芥蒂,再也不隐分毫猜疑!
  一边,方樱悄然在裙据拭去手心濡濡冷汗,她吸了口凉气,如释重负的展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道:“刚才,你们二位可吓坏我了……”
  坦荡的一笑,熊无极道:“翻下脸来动手,我也不见得就会是紫帮主之敌呀……”
  紫千豪谦虚的道:“熊兄客套了。”
  抬抬手,熊无极老老实实的道:“我这决不是客套,紫帮主,你的本事如何,我清楚,我自己那两下子如何,我就更清楚了,体说你体力健常之时我打不过你,便算你如今重创未愈,真干起来我也同样没有一点把握!”
  方樱一想起来犹有余悸的道:“不管谁胜谁败,假如到了动手拼命的地步,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天幸有惊无险,这样的结局真是再好不过了。”
  紫千豪笑道:“何况,我还交到了一位豪气千云,神仰已久的陌生故友!”
  哈哈大笑,熊无极道:“紫帮主是太抬举我了,太抬举我了。”
  说着话,熊无极脸上的笑容又忽然消沉下去,他皱了皱眉,无声无息的叹了口气。
  微微诧异,紫千豪低声问:“熊兄,又有何事令你烦恼起来?”
  吞了口唾沫,熊无极道:“我只是又想到了那个难题,紫帮主,日后我若与关心玉那边的人朝上了面,这可够我窘迫为难的了……”
  紫千豪平静而沉稳的道:“熊兄,天下真理只有一个,是与非亦决对相异,我知道你很为难,但你却必须选择其一!”
  咬咬牙,熊无极道:“紫帮主,你知道我已选择哪一边了,别的我倒不在乎,主要的,却有些不好意思……在人情上来说,这……呃,这似乎不太好说……”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为了向着一个目标奋进——面对真理——熊兄,有些地方却需要我们去忍耐及适应,我抱歉使得你身处此等困扰境地,但我更不愿一群只讲暴力和血腥的武林败类利用你做他们的工具,或者我的言词上有些粗鲁,可是,熊兄,我真真正正希望你与我相同——仰俯不愧天地,凭着仁义换饭吃,我们同流于江湖,却不合污!”
  注视着紫干豪,熊无极重重颔首道:“说得对,我们应该这样,同流于江湖,但不合污,大家吃一样的饭,但也得分出是非正邪!”
  他随即低笑道:“不管他那个六舅的了,碰上面再说吧,他们愿意顾点颜面,大家哈哈一笑,由他们退去,否则,老子也只好翻下脸来硬干啦!”
  沉思了一会,紫千豪道:“熊兄,可能见示中原道上有多少好手来么?”
  熊无极搔了搔头发,道:“详细人数我还不太清楚,但是,我知道里头却的确有几个厉害人物,这几个家伙提起来也够叫人伤脑筋了。”
  紫千豪安详的道:“可否见示?”
  点着头,熊无极忙道:“当然,如今我姓熊的已经和你紫帮主是一条阵线上的人了,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不问,我还要讲呢……”
  想了想,他接着低声道:“那几个比较有头有脸的人物,我晓得其中有‘万流门’的掌门人‘逸鹤’陈玄青,‘白莲庵’的主持‘铁剑老尼’清尘师太,两河第一高手‘银旗尊者’陆安,‘洛阳大豪‘黑马金衣’古少雄,‘白儒土’游小诗,以外,还有另一个最辣手的角色,‘中条山’的‘夺月追星’单切!”
  润润唇,他又道:“据我所知,他们比较硬扎的就是这些人,其他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好手,就不十分清楚了,是了,关心玉的宝贝儿子关功伟听说这一次也跟了来,他老头子吃人摆平,当然做儿子的不能不赶上来出这口气……”
  面色是平静而深沉的,紫千豪道:“光是熊兄所提的这些人,已经不好对付了,他们全乃中原武林道上炙手可热的厉害人物,况且是否另有其他高手在内尚不敢预料,我想,绝不会只是这几个人的,一定还有另外的助拳者我们尚未探悉……”
  点点头,熊无极同意道:“当然,这是无庸置疑的,只要他们来了,没有底子衬着,他们怎敢冒此大险,你紫千豪又不是省油的灯,对付你该有多大力量,我想他们也自心里有数!”
  忽然,熊无极想起了什么似的:“紫帮主,这次拉我趁这湾混水的我那位老友,便是‘白儒土’游小诗这混头,我试试看能不能影响到他,不敢说叫他转变立场,至少我也希望能将他劝说出去!”
  笑了笑,紫千豪道:“但愿如此,我们总是希望少结怨仇的……”
  拿起杯子来呷了口酒,紫千豪轻轻的道:“熊兄,中原这批人,大约何时可以抵达西陲,在什么地方和你接头?用什么方式?”
  熊无权压着嗓门道:“在一月之后,于‘上梁集’的一家‘通安客栈’里,我只要前去就行了,他们会有人在那里等着我……”
  紫千豪仔细的问:“除了你,他们可还会派遣其他的人前来刺探消息么?”
  熊无极道:“好像没有,但我却不敢肯定,可是,我想他们对我独自办事的能力及手段应该相信得过!”
  抿唇一笑,紫千豪道:“他们很会挑拣地方,‘上梁集’就在傲节山三十里之外,且有大道直通关内,来去十分方便,熊兄,这一次他们是谁领头前来,我想,关心玉重创在身只怕是来不成吧?”
  熊无极笑着道:“这是当然,他们这一次前来西陲寻你复仇,领头的乃是‘万流门’掌门人‘逸鹤’陈玄青,紫帮主,陈玄青此人足智多谋,城府深沉,加以本身技艺修为精湛,造诣卓越,却是个不可轻视的人物!”
  紫千豪点头道:“对他,我是久仰盛名了。”
  怔怔的看着紫千豪好一会,熊无极道:“紫帮主,我看你……好像并不显得如何紧张焦灼,神态之间,悠闲平谈得很哪……”
  靠在椅背,紫千豪缓缓的道:“熊兄,要来的总归要来,该受的早晚也该受,我只有凭借自己的力量与意志去承担,去负荷,力尽到了,成及不成,幸与不幸,亦就是如此了,又有什么值得紧张和焦灼的呢?”
  感慨万千,熊无极道:“你真是一位恬淡高远,又堪当重任的人,紫帮主……”
  吁了口气,紫千豪沉沉的道:“谬誉了,熊兄,我只是不得不当此艰险……”
  沉默半晌,熊无极谨慎的道:“怨我冒昧,紫帮主,有件事我想请教。”
  展颜一笑,紫千豪道:“但言无妨。”
  能无极道:“以紫帮主你目前的力量来说,你自认是不是可以占取上风?堪与中原来敌相对抗?”
  略一思考,紫千豪道:“很难说,熊兄,我孤竹一脉近来争战不停,干戈迭起,人马损失异常惨重,元气伐伤至巨,假如在以前的正常情况下,中原来敌可不足虑,但如今,则难说了……”
  轻叹一声,他又道:“好在孤竹一脉上下齐心,同仇敌汽,多场血腥杀戈下来,依然军心不涣,团结无间,就靠着这一股士气,熊兄,我们虽然连遭巨变,却仍能屹立而不倒,照旧雄峙西疆!”
  熊无极大赞道:“一帮兴衰,就此一端已是足够,紫帮主,异日你孤竹一脉定可长存西疆,称霸千年!”
  紫千豪笑道:“便托熊兄之福了……”
  熊无极正色道:“精神不浪,意志不竭,才是真正强盛立威之道,紫帮主,孤竹一脉能以如此,才是无上的本钱,此次中原来敌,必将在紫帮主你们团结同心的浩大力量之下,铩羽而归!”
  一握拳,紫千豪道:“但愿如此了!”
  极少开口的方樱,这时怯生生道:“熊壮土,依你来看,紫帮主的伤势还要休养多久才能痊愈,一个月以后他能恢复健康吗?”
  连连点头,熊无极向紫千豪端详了好一阵子,他握着双手,语声徐缓的道:“如若调养得法,用药适可,一月之后,就算不能全好,也能恢复个七八成了,至少,紫帮主那时也能再行施功发力啦……”
  关注异常的,方樱道:“你有把握吗?熊壮士?”
  熊无极大笑道:“方姑娘,你看我岂是胡言乱语之人?”
  脸蛋儿微前,方樱羞涩的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只怕紫帮主的身体若是届时不能复原,他……他的情形就太令人忧虑了……”
  一拍胸脯,熊无极道:“放心,我可以打包票,包管在一月之后,紫帮主可以运展自如,恢复他往昔神威!”
  方樱掩饰不住心中的激奋与欢愉,她急切的道:“真的?”
  豁然笑起,熊无极道:“当然!”
  这时,紫千豪又插口道:“如此,我也不用虚套,便有劳熊兄了……在傲节山孤竹一脉里,我也有个大头领精于医道,熊兄偕同我们回去之后,大约可以与我这位大头领相互磋研,会诊一番了……”
  熊无极颔首道:“那自是更好不过……”
  说着,他又悄声道:“本来,紫当家,我还想到可以再混回去反探他们消息,做你的内应,可是,深一层想,却颇为不安,因为我一下子在半中间倒了戈,再怎么说,心中也多少有点窘迫,要翻脸干脆翻到底,变立场也就爽爽快快的变个明白,若是再反反复复,黏黏缠缠的,不但有些鬼祟,更失去丈夫气慨了,紫帮主,你意下,认为如何?”
  平静的,紫千豪道:“当然,熊兄之言有理!”
  熊无极抚掌笑道:“这样,我也就心定了。”
  将上身俯前一点,紫千豪道:“为防万一走漏消息,传出风声,熊兄,稍停上路之际,你我要分开行走,我与方姑娘同乘一骑在前,你再单乘一骑遥遥缀后……”
  咧嘴苦笑了一下,熊无极尴尬的道:“好当然是好……只是,我没有马匹——”
  紫千豪微笑道:“不妨,我这就叫酒楼里的伙计去物色一匹!”
  于是,紫千豪把过一名堂馆来,匆匆交待了几句,那堂棺退去之后,过了片刻又满面堆笑的走了回来,告诉紫千豪,由他们代买的一乘骏马已然购妥,正挂在外面,紫千豪结了帐,再赏了一笔可观的小费,在堂馆们一连串的高声道谢中,一行人被那位前据后恭的胖掌柜亲自送出了门。
  酒楼伙计代购的这匹马,是黑白杂色的口马,看上去高大而强健,一付能耐长途跋涉的雄骏模样,熊无极只瞧了一眼,便喜欢上这匹代步了,他笑呵呵的道;“这马儿可真不错,紫帮主,它得二十五两银子!”紫千豪笑道:“希望熊兄尚能中意。”
  点点头,熊无极道;“中意,简直太中意了。”
  方樱仍与紫千豪合乘“甲犀”,熊无极便独骑一马,三人扬鞭抖组,一前一后,泼刺刺,驰向“浣丰”镇外。
  一路上,晓行夜歇,餐风饮露,而奔波的日子总是辛苦的,尽管他们已经将每一天该走的路程缩短了很多,路上,熊无极照着他所开列的大补方子抓药煎熬,诚心尽意的为紫千豪疗伤治创,每在休歇的时候,他总不忘一再诊视紫千豪的复原情形,周全细心的给予适当的医治……方樱更成了熊无极的助手,从买药,煎汤,直到盛碗送来紫千豪面前,全是方樱一个人包办了,非但如此,连紫千豪的衣食住行,方樱也尽可能的把紫千豪服侍得称心舒适,她是那么温柔,那么细腻,那么有耐性,宛如一位刚出嫁的小媳妇,殷勤体贴,任劳任怨,而又羞羞答答的……因此,一路下来,在到达傲节山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月的功夫了,但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紫千豪的身体却大有起色,他非但未受沿途奔劳的影响,甚且更因这有节奏的活动而使创伤痊愈了大半,无论是精神或体力方面,都较之半月前爽朗得多,也强健得多了。
  这沿途的日子是快速而又兴味盎然的,白天,他们分开走,到了歇息的时候才聚集在~道,他们极其小心的躲避着敌对者的耳目,现在,他们庆幸未在半路上出岔子,傲节山就在眼前了。
  尚未来到山下的青石板小道,在幽密的竹林中,已有数十名青衣大汉矫捷的飞跃出来,他们排成雁翅队形,齐齐躬身行礼。
  紫千豪停住马,与方樱落到地下,他目光亲切而怀念的向傲节山凝注了片刻,那种欣慰之情,就宛如一个久别数年之后天涯归来的游子,多么满足,又多么快乐……长长嘘了口气,他朝那些迎接自己的手下们和蔼的点头,道:“罢了。”
  几十名青衣大汉挺直腰杆,肃穆又安详的站在那里,他们每一双眼睛深处,俱皆流露出一股无可言喻的振奋及欢愉神色,到现在,他们尚没有一个人开过口,但是,从他们的形态中,已然表达了太多的思盼与喜悦情韵了,有些时候,无声,往往胜过有声。
  有如在向自己的手足兄弟说话一样,紫千豪真情流露的道:“这些日子来,你们都好吧?”
  一位头领踏前一步,恭谨的回答:“承大哥垂询,我们全好。”
  紫千豪亲切的笑道:“可已派人上山通告苟二爷说我回来了?”
  那名腰粗膀阔的头领忙道:“在大哥抵达山脚之前,我已遣了两名弟兄加紧上山禀报,大概马上就要响起‘银铃鼓’了……”
  “铜铃鼓”,是孤竹帮通知帮众,“大龙头”回山的信号,代表着一种郑重的威仪与崇高的敬仰,在晚间,则是使用一种可以发出绚丽光彩的“长虹箭”来表示同样的意义……皱皱眉,紫千豪道:“时值非常,大可不必如此劳师动众……”
  那名头领躬身道:“传统礼仪,大哥,弟兄不敢草率将事。”
  笑了笑,紫千豪又道:“怎么直到我们到了山脚下你们才发现?山麓四周的桩卡全撤消了么?巡骑队亦未看见。”
  这名头领低声道:“回禀大哥,在大哥离山之后,二爷为了要集中兵力,固守重点,便下令减少一切不必要的哨动,将山麓周道的桩卡全都撤回,分别严密安置本山上下,巡骑队也一律停止活动,改调为徒步轮班巡逻全山,因此,山外防务虽是疏淡了,本山戒备却更形周密森严。”
  点点头,紫千豪又道:“不错,二爷这样调遣是正确的,免得浪费人力.增加弟兄们的劳累,他知道只有本山得失才是最重要的。”
  那个头领尚未及回话,突然,傲节山上,在那深郁的竹丛枫林里,已有一阵阵清脆,急剧,而又震人心弦的铃鼓声隐隐传来,在“咚”“咚”的沉闷鼓声中,夹杂着那种“叮当当——叮当当”的铜铃交击声,沉闷融着清脆,严肃渗着急快,就这样,山林峰峦间,便全然回荡着这一阵阵令人生出怪异感受的声音了。
  后面,马蹄响震,远远缀落一段路的“金煞手”熊无极已经一阵风似的奔到了近前!站在紫千豪对面的那名头领甫一察觉之下,已立即斜闪出去,他手臂猝挥,同时口中厉叱:
  “拿下了!”
  雁翅般排立着的几十名青衣大汉,马上快速的分散开来,几乎就在他们分散开的一刹那,斜背的马刀已闪亮着纷纷拔出,另外,林幽深处,亦忽地伸出了无数具连珠强弩来!
  紫千豪连忙横身拦阻,边大声道:“是自己人,你们不可鲁莽!”
  那名头领立刻传令众人退下,这时,已然停马戒备的熊无极才无可奈何的耸耸肩,急急赶了过来。
  下马后,他左右一看,眨眨眼道:“紫帮主,你的这批儿郎可真是老辣精悍,训练有素哪,娘的,还不等我喘过一口气来,已差点给我颜色看了!”
  紫千豪笑道:“不知者不罪,熊兄,你包涵了。”
  呵呵一笑,熊无极道:“岂敢,说真的,紫帮主,你们孤竹一脉,的确规律严明,上下有制,非是一般乌合之众可比,就此一端,已是大有可为,不容轻视了……”
  谦和的笑了笑,紫千豪道:“熊兄,我们这就上山,请!”
  熊无极略一推让,启程前行,紫千豪回头交待了那名头领几句,然后,他也挽着方樱快步赶上。
  熊无极一面走,一面左看右望,他口中啧啧有声的道:“紫帮主,你这傲节山,我还是第一次来,但虽是头一遭,却也觉得险峻峭拔,深幽回旋,是个易守难攻之地!”
  点点头,紫千豪道:“不错,此山形势险要,洞深谷幽,确实不太容易攻取,我们已经使妄怀此意的敌手们屡次尝试过教训了。”
  方樱也十分好奇的道:“紫帮主,只有这一条窄道通往山上吗?”
  紫千豪笑道:“不,另外还有,但平常我们却仅利用这一条路登山,当然,我相信如今我们一行一动,已经俱在四周密布的暗卡监视之中了。”
  转头回望,方樱惊异的道:“可是,我却没有看见什么呀……”
  豁然笑了,能无极道:“方姑娘,如果能叫你家觉出来,这还叫做‘暗卡’么?”
  方樱赧然道:“江湖道上,我仍是那么幼稚……”
  紫千豪轻沉的道:“不过,我还往往羡慕那些不懂得江湖阴橘与黑暗面的人呢,方姑娘,这并不是件丢人的事!”
  笑了笑,紫千豪又道:“可惜的是,熊兄,我们都俱皆深陷其中了……”吁了口气,能无极正想说什么,山道上面,人影连闪,已见十多个大汉有如飞鸟般电掠而来!
  那十几个迅速掠来的人影中,为首者,正是孤竹帮坐第二把交椅的“青疤毒锥”苟图昌,他身后,紧接着“断流刀”伍桐、“熊臂”罕明、“白辫子”洪超、“毛和尚”公孙寿、“二头陀”蓝扬善、“-心四刀”的老么苏言,以及“铁旗堂”堂主“判官令”仇三绝,以外,就是四五头领身份的弟兄了。
  苟图昌等人隔着紫千豪尚有十步之遥,已纷纷停下身形,各自躬身抱拳行利,苟图昌目注紫千豪,兴奋莫明的道:“苟图昌率孤竹帮弟兄恭迎大哥凯旋荣归!”
  紫千豪还礼,亲切又怅然的道:“惭愧得很,众家兄弟一慨免礼了。”
  于是,这些孤竹帮的重要人物们,马上一拥围上,热切的开始向他们的魁首问候起来。
  紫千豪连忙将站在身后的熊无极与方樱二人为大家引见,更特别简略说明了方樱的归顺立场,在双方的寒暄客套里,苟图昌抽了个空凑近紫千豪,小声问道:“大哥,左丹和金奴雄两个人呢?”
  苟图昌的问话就如一只火红的烙铁猛然印在紫千豪的心上,使他全身基颤,痛苦无已!
  善于观颜察色的苟图昌睹状之下,已经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刹那间他不禁肝肠寸断,悲愤填膺,但是,在眼前,他却只能忍耐,只能将泪水咽回肚里,比哭还难看的笑了笑,他喉音发哑:“大哥——”
  一仰头,紫千豪唇角痉挛着道:“回去再说!”
  顿了顿,他改变话题道:“祁老六眼伤可曾痊愈了?”
  用力吸了口气以平静自己激动悲痛的心绪,苟图昌闭闭眼,然后才缓缓的道:“本来,老六的眼伤因为他不善休养,纵酒过度而发生溃肿恶化,但经过我的强制照应与蓝大头领的悉心医治之后,这些日子来颇有进展,已经差不多全好了……”
  微微颔首,紫千豪道:“很好,贝羽的情形呢?”
  苟图昌强毅笑道:“他已痊愈了,只是身子还有点虚弱,方才尚是我强令他回房去歇着的,这小子原也想跑这一大段山路下来迎接大哥……”
  紫千豪略觉欣慰的道:“复原了最好,他伤得可真重……苏恬呢?我看他也不该有什么问题吧?”
  苟图昌忙道:“正是,他的情形和贝羽差不多,在知道大哥回山之前,苏恬和祁老六两个到后山抓野兔子去了……”
  淡淡一笑,紫千豪道:“他们好兴致。”
  这时——“二头陀”蓝扬善肥脸中堆满笑容的走了上来,他细细端详了紫千豪好一会,才带着七分高兴,三分惊异的道:“老大,这些日子来,你的气色可是比下山以前又强多了,莫不是,你的伤势未曾发作过?”
  紫千豪一笑道:“不,发作过了,而且也正如你原先预料,痛苦莫名,难以忍受,好在我却挺过去了,可是,和脱了层皮几乎没有两样!”
  伸伸舌头,蓝扬善犹有余悸的道:“咱可真为大哥你捏着一把冷汗,就怕你挺不过去,唉,他奶奶我一天到晚心惊胆战的直惦着这档子事,大哥,如若你有了什么好歹,咱再怎么说也脱不了干系,咱,咱到了那时也只有一头撞死以谢同伴了!”
  拍拍蓝扬善肥厚的肩膀,紫千豪诚挚的道:“休如此说,扬善,这全是我自己的意思,好好歹歹,根本怪不得你,你又何苦自怨自艾呢?”
  “二头陀”蓝扬善吸了两口气,忽道:“大哥,你的气色果真明朗了不少,可是服用过什么奇丹妙药?”
  用嘴唇朝正在与孤竹帮群豪寒暄的熊无极背后挪了挪,紫千豪道:“幸亏半路上遇见了熊无极熊兄,对医术一门,他的造诣也是异常精湛,这沿途来,全蒙他为我诊治下药,悉心调理,才有今日的进境,扬善,你二位应该多亲近磋研才是!”
  蓝扬善呵呵笑道:“不过,大哥,同行总是冤家啊……”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怕你的手艺不如人么?”
  蓝扬善正想回话,紫千豪的尖锐的目光却已瞥及正独自站在寻丈之外的一个人,那个人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噙着一抹友善而亲切的笑意注视紫千豪,那人,嗯,“双钹擒魂”
  房铁孤!
  立刻,紫千豪急步赶上,紧紧拉住房铁孤老远伸出来的一双巨大手掌,四目紧深对视,良久无语,而无限真挚友情,便已在那两双互视的目光中表露无遗了!
  低沉的,房铁孤道:“闻说少兄已然诛除瞎道‘攀鹰’,克奏全功,但其中的艰险,却只怕难以尽述呼?”
  唱了一声,紫千豪道:“不错,‘攀鹰瞎道’果然是个辣手人物,虽然他已丧于我手,说起来,也十分侥幸呢……”
  顿了顿,他又道:“房兄,这些日来,有劳你了。”
  房铁孤坦荡一笑,道:“你我交之道义,给以赤诚,何以如此客气?”
  一边苟图昌大步上来,道:“大哥,我们上山去吧?”
  点点头,紫千豪道:“请大家到‘不屈堂’,我有话说。”
  微微躬身走开,苟图昌向大家招呼后宣布了紫千豪的口谕,于是,一行人开始谈笑风声的往山上行去,当然,他们暂时尚未想到一些哀愁的事情,或者有人也注意到什么,但这些注意到什么的人也宁愿不朝那“哀愁”上面去想啊……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4:19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四十四章 宣噩耗 英雄涕泪
 

  盘膝坐在那张坐榻之上,紫千豪双手平置膝头,现在,没有人侍立于侧,也没有人为他自榻下取出那具檀木扶手了,紫千豪徐徐将腕间的“四眩剑”抽出摆在身边,他的目光阴沉而凄凉的扫过环坐四周的每一张面孔,那些面孔,全透着忧虑,迷惆之色,当然,更有着一股无可言谕的不祥预感笼罩在他们的心头……紫千豪转过视线,定定的投注在那只青铜鼎炉上,半晌,他才在空中诸人那种焦切而又惶然的表情下沉沉的开了口:“诸君,左丹与金奴雄两人已经为孤竹一脉捐躯,壮烈战死!”
  这几句话,由一个字一个字连贯组成,再从紫千豪的嘴里吐出,形成了一种意义,一种冷酷的、悲拗的、震撼而又血腥的意义,环坐在空中的人们,除了熊无极与方樱之外,连早已心里有底的苟图昌都不禁惊慑于这消息的突然与哀痛,顿时,整个房间里一片寂静——一片僵凝而冷窒的寂静,每一个孤竹首要全呆呆的坐在那里,每个人的面容仅是那般麻木而空茫,他们宛如一下子没有领悟过来降千豪的言语内容,也像是没有听懂紫千豪所告诉他们事情乃是代表着什么样的意义,大家全坐在那里,无人移动,更无人出声,仿佛,在突然间,他们全迷失了,全怔愕了,全不知自己正在接受着什么事实了……良久——有一阵强行压制住的呜咽声,开始轻轻响起,跟着,整个房间里便全由一片哀痛的哭泣与噎便声所充斥了……逐渐的,那强行压制的哭泣声转为悲惨无比的号陶,刹那间,哭声震天,泪下如雨,每个人全是肝肠寸断,连双眼也哭成了血红的了!
  紫千豪盘膝坐在榻上,双手分置膝头,两眼紧闭,但是,两行清泪,却自他紧闭的眼角境蜒流下,他直挺挺的盘坐在那里,浑身却不住籁籁发抖,唇角也成抽搐跳动……愁云惨雾笼罩着这“不屈堂”的二楼小厅,仿佛连空气也全在呜咽,连人们的心灵也在泣血。
  他经世故,心坚如铁的“双钹擒魂”房铁孤,身处此种情景之中,也自禁不住鼻端酸涩,虎目含泪,缓缓垂首叹息。
  方樱是亲身经历过那场凄惨杀戈的人,她却更是无法自制,哭得跟个泪人儿一样,而熊无极,他怔忡的坐在那张大圆椅上,虽然他不似孤竹群豪这般有深刻感触与悲呛,但目睹此情,却不由也是满面沉郁,凄然无语!
  过了好一阵子,室中的号哭才渐渐低沉下来,紫千豪以衣袖拭去眼角泪痕,声音暗哑的道:“弟兄们,且清抑止悲痛,听我一言——”
  他徐缓的扫视着那每一张让泪水浸染得哀切无比的脸孔,低怆而伤感的,他道:“左丹、金奴雄两人虽是死了,但是,他们的音容将永存于孤竹一脉的每个弟兄心里,而他们的精神,更将永远不温,他们死得壮烈,死得坦荡,更死得忠勇,他们已确确实实表现了孤竹传统的不屈精神……”
  吸了口气,紫千豪又道:“我告诉大家,血债将要用血还,我们必须化悲愤为力量,以牙还牙,他们两人不会白死,残害他们性命的凶手,也无可避免的要以他们的性命来报还。”
  抽噎一声,“断流刀”伍桐抹着泪道:“大哥,是哪一个畜牲干下的事?”
  紫千豪重重的道:“‘血狼星’单光!”
  刹那间,整座小厅全沸腾起来,带着血的咀咒与发自心底的咆哮汇融,狠毒的复仇誓言杂着烈焰般炙热的仇恨怒骂,人人青筋暴起,血液上冲,“咯”“咯”的挫牙和粗重的喘息声更是合成一片了……是的,从那些火似的目光里,扭曲的面庞上,可以深刻感觉到孤竹群豪们的报仇意志,雪耻决心,那是坚如石的,根深蒂固的,不可摇动的,而且更是残酷血腥的!
  摆摆手,紫千豪道:“大家肃静。”
  过了片刻,他又低沉的道:“我想,我需要将左丹与金奴雄战死的详细经过向大家述说一遍,你们听着,这又是一笔血漓漓的债——”
  于是,紫千豪先说出计歼“攀鹰”瞎道及重创“白眼婆”,收容方樱的前后,接着,他便清晰而简洁的将左丹和金奴雄在黑檀木林中如何丧生于单光手里的详情始末一一道出;他的语声呛哑而酸涩,似一团团阴夜的云雾飘荡在冷窒的空气中,罩漾于每个人滴血的心田……最后,他悲痛的道:“因此,左丹和金奴雄二人,虽是壮烈成仁,却也不啻为了维护我的安全才遭此不幸,固然,他们的死乃孤竹帮弟兄们不屈骨气与忠勇传统之表露,但是,我却不能辞其咎!”
  挥手阻止了几个人的说话意图,紫千豪又道:“换句话说,他二人乃是为我而死,这笔仇恨,是孤竹全帮的仇恨,不过,更是我个人的仇恨,我希望你们人人都能为他二人复仇解怨,可是,我更希望由我亲自来索还!”
  低哑的,苟图昌道:“大哥,左丹与金奴雄的死,怎么怪到你自己头上?他们乃是尽孤竹弟兄的本份,更是他们对大哥应负的职责,大哥是孤竹之魂,有了大哥才有了我们,有了大哥,孤竹一脉始能延绵不灭;维护大哥安全,正是我们下面每一位弟兄的首要责任,大家怎能为了他们的死而埋怨自己呢?”
  “断流刀”伍桐亦大声道:“二爷说得对,大哥千万不要自责……”
  “判官令”仇三绝亦肃穆的道:“身为孤竹一员,不为全帮尽力,不为大哥尽忠,还有什么才是该做的呢?”
  “毛和尚”公孙寿与“白辫子”洪超亦齐声道:“说得对,大哥,这乃是我们的本份啊……”
  紫千豪凄然一笑,他道:“现在,我们暂且不去讨论这个问题了,各位,还有更重要的大事等着我们去应付!”
  于是,举室肃然,紫千豪平静的道:“这件事,我想,还是请熊无极熊兄来讲比较明白!”
  熊无极略一迟疑,只好脸红脖子粗的站了起来,他搓搓手,有些结结巴巴的开口道:
  “呃,我,其实,我的口才不太好,说起来,恐怕有些杂乱无章……各位兄台别以为我肚子里有多少墨水,我十足的大老粗一个……”
  如果不是方才那件悲痛消息所带来哀愁仍然盘据在各人心头,熊无极的这副窘态,只怕就会引发一阵哄堂大笑,但,现在却没有人笑得出,甚至,连笑的意念也不曾给大家想到!
  熊无极的鼎鼎大名,是在场诸人所久仰了的,可是,他竟然如此害臊怕羞,却为孤竹群豪们所始料不及,这位纵横天下多年的“金手煞”,嗯,在大庭广众之间说话倒好像变成个大姑娘般份侃了……舐舐嘴唇,熊无极又尴尬的道:“可是,既奉紫帮主份示,我也就只好站起来向大家禀告一番了,娘的,我还真有些心慌哩……”
  紫千豪低沉的道:“全是自己人,熊兄,无庸拘泥。”
  清了清嗓子,熊无极道:“事情是这样的,关心玉此人,我想在座各位一定都知道了;上次,他在紫帮主手下栽了筋头之后,落了个半残之身回去,而关心玉在中止武林道上,乃是个一跺脚山河俱颤的大人物,他在西陲吃了瘪,这口气休说他本人咽不下,中原武林里一些与他颇有交往的朋友们亦是同样忍受不了;因此之故么,这些人的‘侠义贴’就开始散出来了,准备招集人手,前来西陲为关心玉报仇……”
  强颜一笑,苟图昌接口道:“关于这个消息,熊兄,我们已经很早便已得悉……”
  连连点头,熊无极忙道:“我晓得,我晓得,关心玉这些朋友的行踪,只怕也逃不过你们的监视……不过,其中有几端秘密大约却是各位所不明白的。”
  “二头陀”蓝扬善急问:“什么秘密哪?”
  咽了口唾液,熊无极道:“呕,譬如说,他们托访我先行前来西捷刺探贵帮动静,预做布署,并且觅机迎截紫帮主——”
  熊无极话一出口,孤竹豪们全禁不住大吃一惊,心直口快的蓝扬善幕的睁大了那双猪泡眼,又是迷惑又是气忿的道:“那么,你却怎生到了这里?又和我们亲热起来!”哈哈一笑,熊无极道:“别紧张,蓝老兄,所以麻烦便出在这节骨眼上啦,如今,我他娘的算是弃暗投明,倒了戈喽……”
  说着,熊无极便老老实实的把他如何巧识紫千豪,又如何改变立场,站到孤竹帮这边来的细说因果讲了一遍,结尾的时候,他又苦着脸道:“现在我已经和紫帮主成了一条命,一颗心了,易言之,也等于和各位是一条命,一颗心啦,目前最重要的问题,便是如何设法予中原来敌以迎头痛击,确保孤竹一脉的霸业与紫帮主的声誉……娘的,我站在这里这么一说话,还盼望各位兄台不要以为我滑稽可笑才好……”
  站了起来,苟图昌满面尊仰肃穆之色的道:“熊兄,没有人会觉得阁下如此协助我们,如此维护我们是一件可笑之事,为了大哥及孤竹帮,你甘愿放弃你辛苦创立的名声,牺牲你旧日的朋友,这是如何令人敬佩又感怀的壮举?我们全尊敬你,熊兄,你是一位不受蛊惑,不惧威胁,明是非,晓忠奸的硬汉子!”
  呆了呆,熊无极面红耳赤的道:“呃,啊,过誉了,过誉了……我只是个老粗,只是个老粗而已,苟兄,你切莫高抬了我……”
  正色的,紫千豪接口道:“熊兄,图昌说得不错!”
  “二头陀”蓝扬善也一伸大拇指道:“熊兄,咱方才冒失了,想不到你竟是如此一个讲义气的朋友;天下之大,似你这般不畏艰险,不怕人言,而又择善而从的人物,已是不多见了……”
  身为“铁旗堂”堂主的“判官令”仇三绝亦高声道:“不论孤竹帮异口兴衰存亡,熊兄,我们全记得你的临危相助,仗义拔刀!”
  连连做着罗圈揖,能无极又是受用,又是汗颜的道:“谢了,谢了,各位兄台如此谬奖于我,我熊某人实在承担不起;所谓土为知己者死,紫帮主与我可说是一见如故,交逾连心,为了他,这份眷顾之情,我姓能的便一切全豁上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坐榻上,紫千豪平静的道:“熊兄,请坐。”
  熊无极坐下之后,房铁孤已语声惺骼的道:“少兄,为今之计,中原来敌你可想到如何对付了?”
  目注房铁孤,紫千豪道:“已有一个概念。”
  房铁孤道:“如何?”
  紫千豪斩钉截铁的道:“分化远诱,各个歼灭!”
  用力点头,房铁孤道:“对,而且我们还须抢先攻杀!”
  森酷的,紫千豪道:“这是自然!”
  忽然,苟图昌又问道:“大哥,他们还有多久才到?”
  紫千豪道:“约莫半个月左右。”
  轻咳一声,熊无极道:“不错,还有半个来月。”
  房铁孤看着坐榻上的紫千豪,半晌,他关切的道:“少兄,你那身旧伤,到了半个月以后可能完全恢复?要知道,你是再经不起折腾了……”
  紫千豪尚未回话,熊无极已抢先说道:“房掌门,你放心,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半个月以后,紫帮主便算不完全好,也差不多能痊愈个八九成了……”
  苟图昌慎重的道:“熊兄可有把握?”
  呵呵一笑,熊无极道:“若是没有把握,我岂敢在众位兄台面前吹这牛皮?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要兑现哪!”
  于是,苟图昌移目注视蓝扬善,以探询他这内行人的意见,蓝扬善又端详了紫千豪好一会,点着头道:“瞧大哥的气色,嗯,却是大有进展了……若是调治得好,二爷,也并非不可能……”
  苟图昌安慰的道:“但愿如此,则是全帮之幸了,大哥身体恢复健康之后,我们要看看中原来敌谁个是他对手!”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图昌,不要代我说满话,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谁也不敢自夸出手无敌,唯我独尊!”
  房铁孤接口道:“不过,少兄之能,却也不是泛泛无据的,以我看来,苟兄方才所言并无夸大之处!”
  一抱拳,紫千豪道:“惭愧了”
  这时,苟图昌又道:“老大,如何应付中原来敌,可需现在计划经当?”摇摇头,紫千豪道:“不必,我们如今强敌环伺,处境险恶,情势只怕随时会变。眼前决定之计,到时候却不一定合适,只要大原则把持住了,行动起来就方便得多,到了展开攻杀的前夕,我再临时分派各人任务便了!”
  此刻,厅门忽然起了几声轻响,坐在门边的苏言目注紫千豪请示,紫千豪点点头,道:
  “放他们进来。”
  于是,苏言起身启门,门儿刚开,“毒鲨”祁老六、“玉郎狠心”贝羽、“一心四刀”
  里的老二苏恬已风一样卷了进来!
  三个人一进室中,已连忙向紫千豪施礼请安,紫千豪含笑还礼,一边打量着他们,道:
  “怎么样?好得多了吧?”
  “毒鲨”祁老六用手摸了摸他那只以黑布眼罩遮着的右眼,毫不在乎的呵呵大笑,道:
  “大哥,你放心,我这一只招子同样能看清楚对头的身法,当然,也同样能看清娘儿的屁股朝哪边扭!”
  贝羽和苏恬立即笑了起来,在他预期中,坐着周遭的伙伴们一定也会跟着哄堂的,但是,却使他们惊异了,竟没有人附合着笑,大家全是那样沉闷的坐在那里;贝羽和苏恬疑惑的转动着目光,发现就连平常最爱说笑的“白辫子”洪超和二头陀”蓝扬善竟也都没有露出欢容,仅见勾动了一下嘴角,表示个勉强的笑意而已……怔愕的,面色还有些苍白的贝羽喃喃的道:“怪了,大家是怎么搞的?”
  “毒鲨”祁老六也愣了一下,同时他亦发现了那边的方樱,于是,急忙一整面容,这位不拘小节,言语爽直的仁兄有些窘迫的道:“大哥见总,我不晓得座上尚有女宾……”
  紫千豪苦笑道:“没有什么,老六,你们三人坐。”
  于是,就在他们三人坐下的时候,他们旁边的“白辫子”洪超与“毛和尚”公孙寿已低促的将他们进来以前所不知道的那些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们。
  紫千豪注意到邻老六、贝羽、苏恬三张面孔的急骤变化,同时,他也看到了那五只眼睛立刻涌现的泪光!
  无声的太息着,紫千豪轻沉的道:“你们明白了?”
  祁老六“霍”的跳起,声如泣血般叫:“老大,我们要报仇——”
  点点头,紫千豪道:“当然。”
  呜咽一声,祁老六捂着脸颊然坐下,双肩抽搐不停,这铁打的汉子,已与贝羽及苏括两人哭做一团!
  洪超和公孙寿急忙低声安慰着他们,而方才谈散了一些的哀愁气氛,却因他们这迟来的哭泣又顿形加重了……半晌——紫千豪等他们暂时宣泄了心头的悲愤之后,才缓缓的道:
  “老六、贝羽、苏恰,你们不要再难受了,靠眼泪是索不回血债的,要紧的,是要将悲痛变成力量!”
  抹着泪水;祁老六沙哑的吼道:“老大,我们要剔剥了单光这狗娘养的!”
  贝羽也惨痛的道:“大哥,可怜奴雄啊……他自幼便是个孤儿,一直到死,也没有尝试过半天的安宁生活……”
  紫千豪冷静的道:“贝羽,孤竹一脉中,又有哪些人尝试过安宁的生活?我们又有谁不是孤单于零?你要记住,傲节山是我们的家,天下之大,也只有我们这批手足弟兄才是我们这世上的亲人……你该知道,奴雄的死,凡是我孤竹弟兄没有不难过的,但是,要使奴雄与左丹瞑目于九泉,不是用我们的哀伤与泪水,而是要用我们的血与汗!”
  抑止悲切,贝羽低声道:“谢大哥教训。”
  紫千豪闭闭眼睛,道:“图昌,交待下去晚筵开在‘情心厅’,为熊兄及方姑娘接风,他们二位的住处,也需特别妥善安置。”
  苟图昌连忙恭声道:“遵命。”
  顿了顿,紫千豪又道:“还有,全山防卫尚应更为加强,大头领级的弟兄也要排定时间巡视查哨!”
  苟图昌颔首道:“是。”
  吁了口气,紫千豪威严的扫视全厅,道:“现在,我孤竹所属,可以离开。”
  孤竹群豪们闻言之下,纷纷起身行礼,然后,肃静无哗的鱼贯推门而出,此刻,空中除了紫千豪和苟图昌之外,只剩下职无极、方樱,与房铁孤三人了。
  紫千豪朝熊无极和方樱微笑道:“我与图昌亲送二位前往住宿之所——”
  转望一侧的房铁孤,紫千豪又道:“房兄可愿借行?”
  哈哈笑着,房铁孤道:“当然!”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4:20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四十五章 烟霭渺 此情如是
 

  “仰远楼”外,有一片流淡的枫林,枫林尽头,面临着一道深有百丈的绝壁,站在绝壁边缘,可以俯视远近层峦群峰,郁绿山色,以及,那浮沉飘渺的烟云雾霭;站在那里,你将会觉得心旷神恰,胸头块垒消除一空,有一种平静的孤独感,有一种特异的高远与恬淡意韵……现在,是下午,不到黄昏,将近黄昏。
  紫千豪身着一袭质料柔软的宽大青袍,足上是一双轻便的黑缎布鞋,他茂密的黑亮头发往上梳起,顶端给以束发玉冠,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独自在林中倘佯散步,形色间,显得安详极了,平静极了。
  悠闲的,他来到了绝壁边缘,目光带着三分迷蒙,沉默的凝视着下面微微升起的暮霭轻烟,他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想着什么,神态里,有一股深途的幽寂与宁静的落寞,因为这样,他那一双入鬓的剑眉就悄悄蹩结在一起了。
  今天,是他回来的第五天,也就是说,距离一场不可避免的厮杀纷争就只剩下十天左右的时间了,那场争斗,不管结果如何,却总是令人感觉窒息的……寒冽的山风吹刮过来,带着萧瑟刺骨的凉意,拂起了紫千豪的袍袖,他迎风挺立,毫不移动,那模样,坚定强毅得宛如一只鼎,一方磐石,一座永难摇晃的山,又是威猛,又是雄壮!
  这时,天色已逐渐沉留下来,原本微弱的西斜落日,更已隐入暮云之中,岭峰之后,那凄凉而涩谈的夕霞,也就更显得股俄又模糊了。
  轻缓的,一阵脚步声来自紫千豪身后,他惊然惊悟,转头回望,那走近的人,竟是方樱!
  望着穿了一身浅绿裙据的方樱,紫千豪微笑无语,他的目光却是温柔的,和蔼的。
  “紫帮主,你一个人在这里想什么?”
  紫千豪平静的道:“想很多事,过去的,现在的,以及未来的,你不觉得,我时常该承受某些困扰么?”
  点点头,方樱道:“我觉得;紫帮主,有太多的重担荷在你双肩上。”垂下密而长的睫毛,方樱又轻轻的道:“再有十天,关心玉的那批同路人就要来到西陲寻你替关心玉报仇了,紫帮主,这又会是一场血淋淋的残杀,是吗?”
  唇角僵硬的勾动了一下,紫千豪道:“我想是的。”
  叹息一声,方樱姣美的面庞上浮罩着一层无奈的阴霾,她愁苦的看着紫千豪,幽幽的道:“为什么呢?难道这些人便永远不会觉得杀戈的可怕,与血腥的后果又是如何悲凉吗?
  难道他们就不怕死亡,反而喜欢这些残酷的事件一连串的发生;他们就想不到那种横尸断命的情景又是多么惨烈与尖锐?”
  苦涩的一笑,紫千豪道:“或者他们想得到,但是他们身不由己。”
  惊异而迷们的,方樱道:“怎么说?”
  沉重的,紫千豪道:“方姑娘,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处,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生存的环境,有很多事,往往不能任由自己的心意去发展,譬如说,我原来不欲溅血伤命,但是,如果我的手下弟兄被人杀害了,我又怎能漠然视之,袖手旁观?虽然我的本意是厌恶争斗的,但为了我与弟兄们之间的思义和情感,我也只好咬着牙,忍着心去谈血伤命了,这说起来很悲哀,不过,事实却往往如此……”
  顿了顿,他又道:“以熊无极熊兄为例,他自己又何尝愿意与我为敌?但在情势的逼迫下,他也只好豁将出去,勉强应命;若非和我们巧遇在‘浣丰’酒楼上,到今天他不仍然是我们一个头痛的敌人吗?老实说,熊兄有几句话讲得颇有道理,他说,在江湖上混,混到头来,有时候连自己做主做自己愿做事都难……”
  方樱呐呐的道:“但是,紫帮主,我记得你并不同意他这几句话,你更特别反驳与否认,还劝导他要尽可能照自己的主意去行事——”
  轻喟一声,紫千豪道:“不错,根本上我是反对这几句话的,但是,现实却没有这般容易否认,我一力开导能兄,骨子里,我又何尝不是自己也在为自己挣扎呢?又何尝不是在香自己加强信念呢?而熊兄是令人钦佩的,他竟毅然做到了他心中想做的事,不去理会做过之后所将引起的结果,更不顾虑日后外面的辱骂与流言……这是极其痛苦的一件决定,而熊兄却做到了,假如人人都能这样,可能,天下的纷争便将减少很多了……”
  方樱低声道:“紫帮主,你是说,中原那批来敌,他们也不见得个个都愿意千里迢迢赶至西陲与你拼命?”
  点点头,紫千豪道:“是的,他们不会个个都心甘情愿冒此大险!”
  方樱眨动着那双大眼,道:“但……他们却要来了……”
  微拂衣袖,紫千豪道:“说得对,他们就要来了,方姑娘,因为情势所遏,不得不来,你该知道,在很多时候,遵义责任,比生死问题更来得重要!”
  双眸深处,流展着一抹深深的关切与爱惜韵意,方樱稍稍挨近了一点,她温婉又犹郁的道:“紫帮主,你太辛苦了……”
  凝注着她,紫千豪沉缓的道:“谢谢你的关怀,方姑娘。”
  方樱幕然一激灵,有些畏冷的往后瑟缩了一下,紫千豪微笑道:“冷吗?我的外衣给你披——”
  惊异又羞涩的,方樱忙道:“不,不用了,我……我不怎么冷……”
  不再多说,紫千豪扯开腰间锦带,反手将青袍脱下,轻轻为方樱披上,他两手将衣襟拉到一侧,还仔细的为方樱掖紧掩好,那举动,体贴极了,也温柔极了。
  方樱纤弱的躯体罩在青饱之内,而衣袍上还带着紫千豪身上暖暖的体温,有一股特异的男人气息自袍襟上散出,一刹间,方樱宛如痴迷了,沉醉了,她不知什么时候,把自己一双白嫩的小手握上了紫千豪的双腕,青抱下的身体,也在掩饰不住的微微颤抖着——激动的微微颤抖着……和善而冷静的注视着她,紫千豪并不缩回自己的两手,他仅只以一种低沉而清润的语声道:“暖和一些了么?方姑娘……”
  惊然一惊,方樱仿佛如梦初觉,她这时才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与迷茫,急急放开握着紫千豪双碗的手,在沉黯的光线里,她一张面庞已配红如三月的榴火,羞涩又窘迫的低下头去,她声如蚊纳般道:“多谢你,紫帮主,我……我觉得暖和多了……”诚然,方樱是暖和多了,这不仅只指她的身体而言,更重要的,是她的心,那颗一向极少感受此等温馨滋味的心。
  紫千豪的目光又投注向发苍苍的山岭暮霭,而远近的景色,也早已一片温婉,有如被一层谈缓的颜色逐渐加深的纱幔所笼罩一样,看过去,予人一种空茫落寞,孤单凄凉的感触……怯生生的,方樱瞅着紫千豪的脸色道:“紫帮主——”
  紫千豪回视她:“嗯?”
  抿抿嘴唇,方樱有些畏怯的道:“你——不大高兴?”
  和照的笑了,紫千豪道:“没有,为什么呢?”
  赫然垂首,方樱道:“我以为……你会因为我刚才……刚才的冒失而不快……”
  紫千豪笑道:“不要多心,方姑娘,你并没有什么冒失的地方;我们江湖儿女,原本便是不拘小节的,是么?”
  心一沉,方樱失望道:“紫帮主,你……你是说,你并不认为方才……方才那些小小的举动是反常与……与特异的?”
  当然,紫千豪不是不明白,他是太明白了,只是他不愿意说出,更不适合在此等风急云诡的险恶关头前说出,因此,他只有淡淡的道:“是的,我不认为。”
  看了方樱那羞窘与悲戚的面容一眼,他又补充道:“我们原本便应该互相关怀,是么?”
  强颜一笑,方樱幽幽的道:“是应该的……紫帮主,是应该的……”
  她尽力忍住心中的哀怨形诸于外,倒过脸去,她语声竟有些哽咽的道:“我想……我很愚蠢……”
  紫千豪愕然道:“为什么?”
  愁惨的一笑,方樱怆然道:“因为我常常会把一些幻想的事情和现实互相混淆……这是不可能的,幻想总归是幻想……”
  知道她所指为何,紫千豪只有避开重点,道:“不要这么多愁善感,方姑娘,你是一个很聪明又很善良的好女孩,没有人会觉得你愚蠢,除非那人自己已经愚蠢了……”
  悄悄拭擦了眼角一下,方樱低细的道:“你太夸誉我了,紫帮主,其实我是十分幼稚的,比起你来,我简直就像一个初初学步的女娃娃……”
  亲切的笑了笑,紫千豪道:“不然。”
  迷茫的,方樱问道:“为什么?”
  靠近了一点,紫千豪笑道:“还记得以前在我单骑往赴‘白眼婆’刀头会的那件事吗?
  你受命在半路上诱骗我坠入陷讲?你那次表现得十分出色,久经阵仗如我这等的老江湖,也照样增然不察,掉进你们预设的圈套之中……”
  方樱闻言之下,不禁又是尴尬,又是汗颜,她惭悔不已的道:“紫帮主……一提起这件事,我,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大对不起你了,受了她的蛊惑,前来诱害你这样大义凛然的好人……”
  紫千豪平静的道:“其实那也怪不得你,方姑娘,那时你乃受制于人,身不由己,所作所为当然无法选择,至于说到我,方姑娘,我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和‘银坝子’那些朋友们一样,我亦是一样刀头放血的草莽中一个罢了……”
  出自衷心的,方樱道:“不,紫帮主,你和他们不同,绝对的不同!”
  紫千豪有趣的道:“不同?什么地方不同呢?”
  方樱毫不犹豫的道:“很简单,紫帮主,在朝为官的那些文臣武将,虽然他们全是做官,却有清廉与贪卑之分;就算做买卖的生意人吧,也有奸诈和笃实的不同,你和‘银坝子’那些人不错全属江湖草莽,可是,你讲仁义,重纲常,明是非,分善恶,不似他们,一个个全是那般狠毒专横,贪婪自私,根本就不把伦德节操放在心里,有如一群豺狼……”
  沉默了一会,紫千豪道:“是这样吗?”
  用力点头,方樱坦诚的道:“是的,我绝不是说假话,因为我在‘银坝子’待了很久的一段日子,常常接触‘银坝子’本身所属的党羽及他们的同路人,另外,我也和你们处在一起了,你们两边虽是敌对的,但你们双方的优劣点却可以比较出来,紫帮主,他们的短处,你们没有,而你们的长处,他们就连一点边也沾不上了……”
  紫千豪搓搓手,道:“如果是这样,方姑娘,我想,这也就是我们所以能屹立不倒,长存西陲的主要原因了。”
  方樱又道:“还有你们的勇悍与善战,紫帮主,也不是他们可以比较的……”
  平和的一笑,紫千豪道:“这该是次要的了,方姑娘,不论是大至一国一邦,小至一派一人,光靠霸力是不能维持长久的,真正长存的道理,在于崇德明礼,行仁持义……”
  诚服的点着头,方樱道;“你说得对,紫帮主;”
  紫千豪看了看天色,柔和的道:“天已晚了,方姑娘,我们回去吧?”
  浅浅一笑,方樱道:“好的。”
  两人启步行向林中,走着,紫千豪道:“方姑娘,等会你先不用回你的住处‘丹枫阁’,假如你愿意,可喜欢与我一起先到‘仰远楼’我那里用晚膳么?”
  有些受宠若惊的,方樱道:“我?我当然愿意……”
  说到这里,她又暮然觉得自己太过兴奋了,脸儿一红,她窘迫的道:“我是说……如不打扰你的话。”
  笑了笑,紫千豪道:“哪里话,我非常欢迎;在平时,我都惯常独自进餐,有时候,也怪单调寂寞的……”
  悄悄看了紫千豪一眼,方樱忐忑的道:“紫帮主,仰远楼只你一个人住着?”
  紫千豪道:“还有十名守卫,和四个下人。”
  犹豫了下,方樱又问:“平常,你的饮食起居,就全是由一些男性仆佣侍候吗?”
  点点头,紫千豪道:“是的,全由他们代我安排。”
  树林中,光线越发黝略了,他们顺着林中小径往外走,方樱看着自己移动的脚尖,较细的道:“男人们都是粗心大意,笨手笨脚的,他们只怕不能做得太过细贴;紫帮主,你为什么不用几个较为精巧一点的使女呢?我看,女人做这些事一定比那些男仆理想得多……”
  紫千豪淡淡一笑道:“习惯也就好了,况且,一座楼上上下下全是男人,有几个使女杂在其中也不大方便,一些枝节麻烦只怕是免不掉的……”
  方樱不服的道:“但是,紫帮主,在我的‘丹枫阁’右边不远,就是公孙寿公孙大头领与祁老六祁大头领的两栋精会,我曾亲眼看到他们居住的那两幢精会里时有女子出入,而且,为数尚不止一个,这还不说,看样子、那些女子还不仅是他们的使女,更有些像……像侍妾。”
  紫千豪道:“那是我允许的……”
  惊异的,方樱道:“你允许他们这样做?”
  紫千豪道:“为什么不准许呢?他们全是正常健壮的男人,又没有什么隐疾,当然可以和任何一个成年的男人一样应该拥有侍妾,问题是,只要他们以正当的手法得到,而且,不能影响本身事务的情形下。”
  小嘴嘟了嘟,方樱不平的道:“可是,你为什么就没有?”
  轻轻一笑,紫千豪道:“那是我自愿没有,方姑娘,我不想要;说得更正确一点,我喜欢过着没有女性干扰的生活!”
  气忿的,方樱道:“你一辈子都想这样下去?”
  紫千豪安详的道:“不一定,但如没有碰上合意的,怕也只有一辈子这样下去了。”
  吸了口气,方樱又再试探的道:“直到现在,紫帮主,你仍未碰上?”
  此刻,他们已走出林子,前面,仰远楼巍峨的巨貌已然在望,楼宇的窗口,已经有明亮而温暖的灯光映射了出来,两名在石阶前往来巡守的青衣卫士,亦已瞧见了他们的身影。
  沉吟了一会,紫千豪才一面走,一边小心翼翼的回答这个问题:“方姑娘,我想……这种事情,难有一个决断性的解答,要发生了才知道,是么?往往在很多时候,就算碰上了也不见得会立刻明白,总要过些日子才能逐渐体悟……”
  心里重又燃起希望之火,方樱欣悦而羞涩的道:“如果你碰上了,紫帮主,请告诉我,我要看看是哪位佳丽有此福份……”
  紫千豪深沉的一笑道:“当然,方姑娘,当然……”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4:21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四十六章 筹战策 兵来将挡
 

  百无聊赖的日子与期待切盼的日子,辛酸与快乐的日子,不论渡过的时候是痛苦抑是欢欣的,感觉上是迟缓还是快速的,它却总归要过去,那么看不见,摸不到,无声无息的过去……
  如今,傲节山自紫千豪以下的各个首要们便全是这样了,从紫千豪回山之后,这半个月的时光就快要全部过去,换句话说,他们与中原来敌的争斗也即将展开,不管他们期不期盼这一天的到来,但他们却知道它早晚也会来到的,而他们静静的等着,默默的熬着,好好歹歹,该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恐怕也就一定是什么样的结果了,虽然他们已习惯了血腥,可是,无可讳言的,每在另一场新的血腥要展现的时候,孤竹帮的每个人仍有些难言的任忡……
  今天,是紫千豪回山以后的第十三天,加上他沿途耗去的半月时间,从遇上了熊无极那时开始算起,且该有二十八天的日子了,而紫千豪碰着熊无极的时候,熊无极便曾透露给他,中原武林道的大批寻衅者,将在一月之后到达西睡甘境的“上梁集”,一月之后,嗯、隔着现在只有两天了。
  仰远楼上。
  这是一间雅致的小厅,紫千豪正轻袍级带,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凝神专注的倾听坐在另一张椅上的苟图昌说话。“金手煞”熊无极与“双钹还魂”房铁孤亦两边相陪,神情严肃。
  苟图昌正低沉的道:“‘上梁集’原本便有我们的机关在那里,如今除了他们已经受命全力监视当地动静状态之外,老大你派去的蓝扬善蓝大头领、伍桐伍大头领,更已率人将‘通安客栈’上下完全控制,只要他们一住进去,就算其中有人咳了几声嗽,也绝进不过我们潜伏在四周弟兄们的耳目!”
  润润唇.他又接着道:“另外,沿着通到‘上梁集’的三条要道,两条小径,我们也早就派了得力弟兄严密注意,对方骑踪一现,即会有消息传来!”
  点点头,紫千豪问道:“山上防务如何?”
  苟图昌有条不紊的道:“山上防务亦已布置妥善,依照老大的令谕,仍是以我主持全盘大计,除了留在山上的大部兄弟都编成组队,另将各个明暗卡也加强了人数,此外,贝羽、罕明、苏家兄弟、祈老六等五位大头领也都派到险要之地负责据守,各人据守之处更可以互相呼应,立即支援,而强驾、木石、锦网等利器亦已准备完成,随时可以派上用场,发挥功效!”
  紫千豪略一沉思,徐缓的道:“前后山通连的吊桥,虽然已经重新接好,但那‘拉线’却仍需暗中备妥,在情况紧急之时,可以再度扯脱桥身承轴,使吊桥中断,免得万一叫对方攻进后山重地……”
  点点头,苟图昌道:“不过,老大,我想他们没有这个力量吧?”
  眉梢子一扬,紫千豪道:“我也希望他们没有这个力量,但是,天下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情多得很,图昌,还是小心点好!”
  苟图昌颔首道:“是,我会叫他们预备。”
  目光凝视着厅顶,半晌,紫千豪又道:“这一次,仇三绝、洪超、公孙寿几个人跟我下山参加正面讲斗,而蓝扬善、伍桐也会随时隐伏在侧,再加上房掌门及熊兄的大力相助,据我想,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从熊兄口中,我们大略知道对方前来的是些什么人物,如果,再没有什么大的变动及意外的话,这场争斗,我看我们操胜算的可能性极大,当然,我是说假如没有重大变故的话!”
  苟图昌低声道:“老大,一般弟兄你预计带多少人去?”
  紫千豪道:“三百名足矣。”
  苟图昌轻轻的道:“够吗?”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我看够了,兵在精而不在多,而且,我判断与中原朋友的这场拼斗,只怕将以单挑独试方式为重!”
  一边,熊无极深思的道:“紫帮主,这一点却难以断言,假如他们占了上风,可能还会保持风度,采取单挑独斗的法子,可是,如若他们败了,恐怕就会翻下脸来,搅起一场混战呢!”
  淡淡一笑,紫千豪道:“设若他们欲待引起混战,乃是再好不过,熊兄,我们原也希望如此,混战一起,他们决无便宜可占!”
  熊无极道:“可是这一着亦需预做防范。”
  紫千豪道:“当然!”
  一直没有开过口的房铁孤忽道:“我有一个意见……”
  紫千豪忙道:“房兄请说。”
  一双虎目中煞气暴射,房铁孤冷峭的道:“只要我们与对方不能善了,干戈一起,我们也就不必再有慈悲,务需赶尽杀绝,永除后患!”
  神色沉静而残忍,紫千豪淡淡的道:“房兄高见,同我正是不谋而合,如若与他们无法善了,我便抛扬‘搏命巾’判论生死!”
  房铁孤用力点头道:“就是这样,他们寻求血腥,我们便给他血腥,他们索取悲惨,我们也就给他悲惨!”
  顿了顿,紫千豪又低徐的道:“一切应放大计,便如此决定、若有临时变异之处,再另作修改,山上防卫之责甚重,图昌,你切需谨慎!”
  苟图昌正容道:“老大放心,我会倾尽全力的。”
  看着紫千豪,房铁孤若有所思的道:“还有一件事,紫少兄,那明魂不散,险恶歹毒的‘血狼星’单光,可要千万防范着他,免得这杀胚又乘虚而入,落井下石!”
  提起单光之名,紫千豪与苟图昌全是双目如火,咬牙切齿,紫千豪凛烈而又痛恨的道:
  “这次如果发现了他。我誓必将这厮凌迟碎剔,挫骨扬灰,让他一点一点的品尝他作恶后的报应!”
  苟图昌也挫着满口钢牙道:“他如敢来,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他取了我的命去,否则,便是我将他的狗命留下!”
  长长吸了一口气,紫千豪尽力将自己激动的情绪压制住,他低沉的道:“不过,照我预测,单光这一次如若得讯潜来,他摸到山上的可能性不大,因为他主要的报仇对象是我,所以,他将跟缀着我的成分较多!”
  熊无极一想之下,忙道:“这就是说,除了中原武林的那批敌人之外,我们更得提防着这姓单的自半截腰杀来?”
  点点头,紫千豪道:“当然要防他猝袭,单光这厮禀性阴毒狡诈,无隙不钻,有着这么一个可以混水摸鱼的机会,除非他不知道,知道了他便不会白白放弃,乘人之危而宣泄私怨,乃是他一贯的作风!”
  冷呼啸的一笑,房铁孤道:“假设我遇上了他,哼哼,说不得也要掂掂他到底有多大的份量,竟能邪恶到这等地步?”
  沉重的,紫千豪道:“这次单光如果也来凑热闹,我们就正好将旧债新仇一并结算清楚,倘若他没有来,天涯海角我们也要找到他,哪怕踏破了铁鞋,清白了鬓发,这仇也不能不报,恨也不能不消!”
  苟图昌大声道:“对,老大!”
  唇角抽搐了一下,紫千豪又想起了一件事,他道:“图昌,还有方樱姑娘在山上,你也要特别加以照顾,她虽然会儿手武功,但根底有限,我怀疑她能不能抵挡得住我们一个普通头领级的弟兄,所以一你好好保护着她,发现敌讯,注意到别让她乱闯!”
  含有深意的笑着,苟图昌道:“我知道,老大……”
  紫千豪诧异的道:“你笑什么?”
  整整脸色,苟图昌忙道:“不敢,我只是觉得老大与方樱方姑娘似乎十分谈得拢,而老大对她像是亦颇具好感……”
  微微尴尬的一笑,紫千豪道:“瞎说,难道在一起聊聊也要受嫌?”
  旁边的房铁孤豁然大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最最自然不过的事,又算受什么嫌呢?我看少兄你堂堂一表,智勇俱全,方姑娘温婉贤慧,貌美如花,正是极为相配的一对,任何人见了只会羡慕,哪有反对的?”
  红着脸,紫千豪急道:“房兄,我与方姑娘仅是朋友而已,至多也仅算个性方面比较适合罢了,哪里谈到其他?太遥远了,太遥远了……”
  熊无极笑眯眯的道:“任什么事才开始都并非一成而就的,要有心有意,始能由远而近,由近而亲哪,紫帮主,你不要管别的问题,只看你个人有没有这种打算?若是有,呵呵,前面便有千重山挡着,也照样可以使头撞开!”
  拍着手,房铁孤道:“熊兄言之有理,紫少兄,你也早到成家之年了,长此光杆打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就不想为你的兄弟们要一房龙头大嫂么?”
  感慨的,苟图昌插口道:“我等盼之切矣……”
  熊无极马上道:“紫帮主,若是你有意呢,我这老不才便自告奋勇,充一次媒人,前往方姑娘那里提上一提。为你们二位拉拢拉拢……”
  哈哈一笑,房铁孤道:“其实,熊兄,你这媒人也不过只是顺水人情,我看方姑娘早就从心眼里千依百肯了,难就难在她不能启齿罢了,我说紫少兄,对不对呢?”
  窘迫的搓着手,紫千豪急切的道:“各位是越扯越远了,体说人家方姑娘毫无此意,我自己也根本未朝这上面想,此时何时?此地何地?漫天的血雨腥风将起,我哪还敢奢望自己成家娶妻?各位是在说笑了……”
  于是,大家闻言之际也不禁沉默下来,过了半晌,房铁孤摇了摇头,严肃而真挚的道:
  “说句心里的话,少兄,我并不是在占你便宜,老实说,以你这等少年英才,一方霸主,谁家的闺女不愿跟你?不愿嫁你?就说我吧,如果我那宝贝丫头不是自己先私下有了主,只要少见你肯示意,我也会从千里外用轿给你抬上门来。谁都推不走……”
  静然苦笑,紫千豪尴尬的道:“房兄太夸奖于我了,我紫千豪又算得了什么人物?岂能如此蒙人青睐有加?”
  熊无极大大不以为然的道:“什么?你还不算人物?威名赫赫的‘魔刃鬼剑’紫千豪假如还不能算是个人物的话,我们岂不就全成了鱼鳖虾蟹了?紫帮主,谦虚是一种美德,可是却也不能谦虚得过了份啊……”
  紫千豪不愿再把这个问题扯深了,他赶忙移转目标道:“是了,房兄,提起令媛,我却不能不问了,房兄,你既然坚持先不接他们来,又不前去探望他们,就任他们住在蓝扬善的那个石洞里,这不是会使他们感到急躁不安么?”
  房铁孤笑道:“不劳少兄挂怀,我已委请蓝扬善蓝兄派出一名弟兄先行前往通知他们去了,叫他们好生在那里待着,此间事了,我自会前往接他们返回中土,本来,这件事我想告诉你的,但一看你实在太过繁忙,为了眼前般般存亡大计已是劳心耗神,又怎能以这些鸡毛蒜皮般的琐碎来打扰你呢?”
  深沉一笑,紫千豪道:“没有什么,房兄,我对那一双小儿女的事情十分牵挂你别忘了,我还是他们之间的大媒呢!”
  房孤铁欣然道:“到了这一对混帐东西成婚的那一天,少兄,我要他们给你叩几个响头道谢还恩呢!”
  紫千豪神色忽的黯了一黯,他低沉的道:“不敢当……如果他们的百年大典举行之时,我能赶去的话,是一定会赶去的……”
  目光尖锐的房铁孤已经察觉了紫千豪流露出的愁惨神情,当然,他知道紫千豪是为什么受感,为什么忧郁,那些累赘的仇怨,迢远又新结的冤恨,那些血滴滴的杀戈,诡异变幻的江湖风云,全一件件的围着他,罩着他,就像一个孤独的夜行人受困于古道荒林中的想影,洒不掉,抛不脱,不管你怕是不怕,那些令人憎厌的影像却仍在四周……
  安慰的,房铁孤道:“少兄,不要尽朝坏处想,你一定可以长命百岁,活到头发白了,牙齿掉光……“
  无声的笑笑,紫千豪道:“当然,我也希望能有那一天,只是我实在无法在脑子里模拟想出到了那种岁数,我会是~副什么形状……”
  熊无极接口道:“你放心,紫帮主,包管比我眼前这副模样强得多,有时候我自己照照铜镜,也委实觉得我的尊容不堪令人领教……”
  紫千豪平静的道:“不过,人却不可以貌相呢。”
  熊无极抬头道:“再怎么不可以貌相,这张脸盘也不能长得太高了谱,否则,简直就是他娘的叫自己都窝囊了。”
  熊无极的话,引起了大家一片哄笑,笑声里,苟图昌忽道:“是了,老大,你后天率人到‘上梁集’迎着对方那些人之后,是要约他们到离着‘上梁集’五里以外的‘黑沙谷’去了结?”
  微微颔首,紫千豪道:“不错。”
  苟图昌想了想,道:“蓝扬善和伍桐他们就在你前往约斗中原来敌之时便预先撤到那‘黑沙谷’去隐伏?”
  紫千豪道:“是的。”
  沉吟着,苟图昌又道:“那地方十分险恶,合适么?”
  笑了笑,紫千豪道:“除了‘黑沙谷’,我还想不起有别的什么场地更恰当,图昌,那地方险恶是不错的,但我们固然不便,对方,却也一样会觉得不便。”
  这时,房铁孤在一边摇嘴道:“少兄,我听说你还否决了你的首要弟兄们提请拨出‘绿林箭’号召其他帮派同道相助的倡议?”
  点点头,紫千豪道:“有这件事。”
  不解的,房铁孤道:“为什么呢?对方可以撤出‘侠义帖’广请帮手,你为何就不预散发‘绿林箭’邀约同道?”
  紫千豪深沉的道:“因为我觉得我们不能像对方一者缺少骨气,房兄,人要自助,才有人助,设若遇上辣手的事就乞求别人帮忙,姑不论别人背后对你的轻视与鄙夷,就算自己的尊严也将受到严重伤害,这还不说,求人求惯了,等到有一天无人可求的时候,就是不用遭到打击,也会失去奋斗与支持的勇气了。”
  房铁孤动容的道:“对,是这样!”
  熊无极也感慨的道:“和他们比较起来,紫帮主,无论哪一方面你也强过他们太多了!”
  哈哈笑着,房铁孤道:“要不,你又怎会如此心服口服呢?”
  熊无极微笑的道:“是服了,呃,是服了……”
  于是,苟图昌站了起来,躬身道:“老大,还有些小事情需要办理,我这就下去了。”
  房铁孤与熊无极也同时起立道:
  ”正好,我们一起走吧。”
  紫千豪微笑道:“我送你们。”
  说着,他起身走向门前,熊无极却挡着他,边道:“不用了,不用了,自己人客气什么?再说,你的旧伤才大体上刚复原,还是多歇着点好!”
  紫千豪笑道:“提起我这一身旧伤,倒要多谢熊死你的恩赐,若非你那精妙医术,只怕如今我还得拄着拐杖走路呢。”
  顿了顿,他又道:“另外,熊兄的悉心调治,不厌惮烦,也是我的身子痊愈得较理想更快的原因……”
  熊无极呵呵笑道:“妈的,帮主你别把高帽子扣到我一个人头上来了,你们那位蓝扬善蓝大头领也颇居功劳,若非他和我共同会诊,研讨下药,我单独哪有这大的道行?惭愧了,呵呵,惭愧了……”
  三个人招呼过后,纷纷谈笑着走下楼去,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梯口转角,紫千豪才感慨的掩上了小厅之门,徐徐步向他自己的卧室。
  一个青衣仆人小心的服侍着紫千豪上了床,又为他将窗帘垂下,才肃手躬身,悄悄退出房去,现在,是午后不久、正乃小睡片刻之时。
  因为卧室里的深绿色窗帘垂放下来的原故,房中的光线显得十分黯淡,看不出外面已经是什么时分了,在紫千豪的感觉中,他几乎刚刚睡着,一阵低促而焦急的破门声已将他惊醒!
  霍然起身,紫千豪定了定神,道:“是谁?”
  门外,苟图昌的语声带着无可掩隐的迫切与紧张,他隔着门道:“老大,是我,苟图昌,我可以进来么?”
  活动了一下四肢,紫千豪掀开身上的薄被下床穿靴,边道:“你推门吧,没有栓。”
  于是,门儿轻响,苟图昌强健的身影匆匆进入,紫千豪过去先将窗帘拉起,晤,他才知道天色已近傍晚了,外面的景物十分模糊黝暗,全罩在一层迷蒙的烟岚灰书里,这一觉,他竟一下子睡了近两个时辰呢。
  借着房中的黯淡的光线,紫千豪望着苟图昌流露在脸孔上的焦灼神情,他平静的问:
  “有什么事?”
  踏前一步,苟图昌低促的道:“方才‘上梁集’那边有快马传报回来,说是已有大批形迹可疑的陌生人物分成好几拨零零散散的进入了‘上梁集’,他们一部分住在‘通安客栈’,另有一些则住进了一家名叫‘福祥’的客栈,这些人物里面,有几个的面貌形态极像熊无极熊兄描述过的那样……”
  紫千豪双目中精芒电闪,灼灼生光,他冷沉的道:“他们已经到了?比原定的时间提早了两天!”
  苟图昌点头道:“是的,本来我们判断他们要在后天才能抵达的!”
  双手用力援揉着面容,紫千豪凝重的道:“这批敌人,详细数目是多少?”
  苟图昌道:“据那名报信弟兄的说,大约是三十人左右!”
  沉吟了片刻,紫千豪道:“再没有了?”
  摇摇头,苟图昌道:“就只这些,老大,武林中人就是武林中人,再怎么掩饰气质方面也会与寻常的百姓不一样,对方虽是一批一批前前后后的进入‘上梁集’,但他们的形色举止也照旧很容易显露出他们原本的身份来,何况,‘上梁集’地方并不大,我们派驻在那里的一干弟兄们可以说认识集子里所有的居民,如今突然出现了些生面孔,监视防范起来就简单多了。”
  微微颔首,紫千豪道:“戒备令下达了没有?”
  苟图昌道:“接到禀报,我第一件事便是传令全山戒备,进入紧急状态.一切按照原订计划布署!”
  紫千豪满意的道:“可已交待来人注意按时传报消息?”
  苟图昌道:“交待了,不论对方情形有无变化,他们都会在每个时辰中派人回山禀报战情一次,若有紧急事故,更随时以飞骑通告!”
  背负双手操圈几步,紫千豪又道:“所有的大头领级弟兄全知道了?”
  苟图昌道:“全知道了!”
  顿了顿,他问道:“老大,你的意思是今天晚上便采取行动,抑是明天?”
  紫千豪冷森森的一笑道:“明天!”
  他又补充道:“在白昼之下,图昌,办起事来会干脆爽利得多,而且,可以不虑遗漏!”
  苟图昌关切的道:“老大,你的旧伤,差不多无碍了吧?”
  深沉的一笑,紫千豪道:“好了,全好了,就好像一个从未受过创伤,又最强壮的人一样!”
  注视着他们的魁首,苟图昌迟疑的道:“真全好了?老大,有这么快?你不是只在宽慰我的心吧?”
  紫千豪大笑道:“你这话叫熊无极和蓝扬善听到了看他们不与你拼命才怪,你不是在担心着我的伤势已否全部复原,你是在蔑视他们的医术了呀……”
  浓黑的双眉开展了,苟图昌道:“老大,希望你的旧创确已痊愈无妨了,要不,可真叫人提心吊胆,每在老大你出战之际,大伙儿全暗捏一把冷汗……”
  紫千豪道:“放心,这一次是实实在在的没有问题了,你要不信,可以去问蓝扬善或是熊无极熊兄——”
  苟图昌正要接话,门外,一个破锣似的嗓音已响了起来:“哇哈,紫大帮主,你又在背后编排我的什么不是哪?我能不能进来坐坐?”
  紫千豪一笑道:“说到曹操,曹操就到,熊兄,请进。”
  一闪身过去,苟图昌将门扉拉开,嗯,可不是,熊无极已然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
  这时,苟图昌已去点灯了,熊无极笑哈哈的道:“刚才得到通知,晓得中原道上我那批老朋友们全到了,他们比告诉我的日子早了两天来,我一想,该过来和你商量商量,看你是不是在行动之前需要我做些什么事。”
  紫千豪请熊无极坐下之后,他自己倚在榻边,道:“老实说,熊兄,唯一使我顾虑的,便是不知道他们其中除了你告诉过我的那些人物之外,是否还另有别的高手?”
  能无极搔了搔蓬乱的头发,道:“不错,这一点,我老早就不敢肯定,而俗语说得好,‘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他们既然敢来,就定然有所倚恃,他们也知道你紫千豪的份量有多重,假如说没有几分把握,他们岂会冒此风险?”
  笑了笑,紫千豪道:“知已知彼,才百战不败,熊兄,你看呢?”
  朝天鼻皱了皱,能无极老辣的道:“我知道帮主你的意思……不过,我已经与他们反了边,倒了立场,在就要翻脸见以干戈之前,又跑去刺探他们的虚实,说真的,紫帮主,我确实有些不好意思……”
  点点头,紫千豪了解的道:“关于熊兄顾虑的事,熊兄以前说过,我也早就预想到了,熊兄,你不必再和他们朝面,只掩在暗处探察一番,可不可以?”
  想了想,熊无极颔首道:“就这样吧……”
  紫千豪微笑道:“中原能者,熊兄大概多半识得,因此就只好麻烦熊兄走这一趟了,便是熊兄未来此处找我,我也会去托请能兄的。”
  搓着那两张蒲扇般的粗大手掌。能无极笑道:“在没有和他们撕破脸之前,呢,总是觉得黏黏缠缠,怪难为情的,其实,只要一揭了底,也就一切去他娘的球了,有什么便全豁出去……紫帮主,我这拉拉扯扯的毛病,你却要恕过!”
  紫千豪笑道:“这不算毛病,熊兄,如果我处在你目前的情境之下,只怕我比你还要犹豫磨蹭呢。”
  将手指的关节拗得“格”“格”作响,熊无极道:“他们已经来了,要去,就得今晚去啦,紫帮主,我看你不会在今天晚上便抄上去吧?”
  紫千豪道:“当然,我们明早才展开行动!”
  润了润唇,能无极道:“那么,我今晚便去刺探一番!”
  一侧,亮起了灯的苟图昌插嘴道:“老大,需要有人陪同能兄前去吧?”
  紫千豪道:“是的。”
  略一思忖,苟图昌道:“叫‘白辫子’洪超去吧?”
  想了想,紫千豪同意道:“可以,就叫洪超陪同熊兄前往!”
  苟图昌道:“那么,我这就亲自去叫洪超准备!”
  说着,苟图昌大步离开了,能无极移目欣赏着紫千豪的卧室,边口中啧啧有声的赞道:
  “紫帮主,你这间睡房,可真是清雅精致,宁静安详哪,人一进来,不由得便想朝那张又宽又大又软的卧榻上躺将下去了……”
  紫千豪失笑道:“会有这种力量?好,等事情过去了,我一定请熊兄到这里来抵足而眠,把酒畅谈!”
  呵呵一笑,熊无极道:“娘的,我有这等殊荣,却需要全身上下洗洗干净!”
  紫千豪抿尔道:“没有关系,我不在乎这些。”
  站了起来,熊无极道:“你不在乎,我却不好意思,一看你那榻上的粉银锦垫,水绿缎被,天爷,不弄弄干净怎舍得睡下去?”
  他移步向外,边道:“我也该去拾摄拾摄啦,紫帮主,打扰!”
  拱拱手,紫千豪笑了,然而,在那抹蒙蒙的涩笑里,却有着些掩隐不住的忧感韵味……


作者: 我有我色彩    时间: 2006-2-20 14:23     标题: 竹与剑---梁羽生

第四十七章 黑沙谷 风云际会
 

  翌日,拂晓。
  有白森森的寒霜凝在地面,结在树梢,铺在瓦背,也附在那些枯黄的草梗上,蒙蒙的雾红飘浮迷漫着,空气冷冽得就像搀着些冰碴子,吸一口,能直凉到肺里去,现在,不论是山丛平地,还都是一片模模糊糊的呢。
  三百多乘铁骑,在紫千豪的“甲犀”为首之下,扬起骤雷似的蹄音,顺着做节山下的一条荒凉土路直奔而出,目的地,指向“上梁集”外的“黑沙谷”!
  这三百多名骑士,除了紧随紫千豪后面的“双钹擒魂”房铁孤与“金手煞”熊无极之外,全是一色的紧身青衣,斜背马刀,腰插短斧,在青色头巾的迎风翻飞下,看上去是一片青桩也似的雄壮队伍,滚滚而来,又浩浩而去!
  紫千豪也是青衣短斧,只多了隐系在胸前一条皮鞘内的四十柄弯刃短刀,他的“四眩剑”悬挂在马首之侧,随着坐骑的起伏震荡,银灿灿的剑鞘也时而眨闪出鬼眼似的寒光来,再衬着他头上花纹斑斓的豹皮头巾,颈项间的紫红色丝巾,那形态,英挺极了,剽犷极了!
  紫千豪一马当先,策骑如飞,他后面,跟着的是房铁孤与熊无极,再过去,则是“毛和尚”公孙寿、“白辫子”洪超两人了,骑队最后,则是“判官令”仇三绝率着他手下四名执事,这支骑队,是那么凌厉雄壮的往前滚动着,马骏人勇,杀气腾腾,一看就知道是一支久经阵仗的铁似的队伍!
  “双钹擒魂”房铁孤的马匹往前凑近了点,他赞美的道:“少兄,你的仪表可真英俊威武!”
  紫千豪一拂头巾,道:“过誉了。”
  哈哈大笑,房铁孤又道:“少兄,我看你似是在思虑什么?”
  点点头,紫千豪换了把手拉着缰绳,道:“是的,我在想,昨夜熊兄前往‘上梁集’回来之后所带的消息,这一次对方的为首者,竟然却是中原武林道里三位大豪之‘咸阳’霸主‘一扇指天’古桂,而且,连威名赫赫的‘黑白金刚’也被他们请到了……”
  沉默了一下,房铁孤道:“黑白金刚,乃是出家之人,他们原来乃是少林一脉,后来半路退出少林门墙,一同自江湖上销声匿迹,十年之后,二人又再度出现,却是武功精进,大非昔比了,他们平时住在‘清松岭’,很少下来惹事,但两个和尚却俱皆性烈如火,气量狭窄,一丁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也容不下,可以说是眼毗必报,少兄,他们的脾气古怪得很!”
  顿了领,他又道:“我想不起来关心天会和这一对佛门宝贝有着渊源的,看表面,他们似乎搭不上关系……”
  紫千豪低沉的道:“这两人身手如何?”
  房铁孤重重的道:“高强!”
  无声的一笑,紫千豪道:“那么,那‘一扇指天’古桂就更不用说了。”
  点点头,房铁孤道:“不错,古挂在‘咸阳’,可以说是一跺脚全城乱颤的头号人物,他出身世家,本身家道颇为富足,偏偏又练了一身绝顶功夫。那一带正邪两边的武林朋友便全跟着他后面转了;古桂的力量非仅局限在‘咸阳’附近,只要中原江湖道上的大小角色,任是哪一个见了他的‘龙纹牌’,也得退让三分,让过一旁,他的声势极大,甚至超过了关心玉,不过,关心玉堪称中土第一剑手,古佳也是中土有数的霸主,他们两人意气相通倒是颇有可能的……”
  眉儿皱皱,紫千豪道:“希望古桂谦逊点才好,如果他以为到了西陲也像在关内一样可以趾高气扬,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沉沉一笑,房铁孤道:“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侧首看了房铁孤一眼,紫千豪抱歉的道:“为了我,房兄,令你结下这么多中原的厉害对头,我实在觉得心里不安;房兄,在这时,我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双目中光芒骤射,房铁孤大义凛然的道:“少兄休如此说,‘士为知已者死’,朋友有难,任他前面是刀山油锅,龙潭虎穴,又岂能见危思退,弃义苟生?少兄,我房铁孤虽是不才,别的没有,这一口浩然之气还自来未曾失过!”
  说着话,房铁孤黝黑的脸膛上流漾着一片壮烈坚毅的神情,他双目如炬,胡髯如虬,驰马迎风,形态磊落豪迈,就宛如一个视死如归的勇士,一个慷慨赴难的英雄!
  紫千豪感动的道:“房兄,我有幸识你……”
  不待房铁孤回话,旁边的熊无极早就憋不住了,他重重的哼了一声,寒着脸,气淋淋的道:“就把我丢到一边忘了?紫帮主,我也不比房兄差劲呀,你,你就没有幸认识我么?”
  紫千豪忙道:“熊兄,我对你的感激尊仰,与房兄毫无二致,两位全是那么重义尚信,临危赴难,此情此义,我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报还?”
  哈哈一笑,熊无极受用十分的道:“罢了罢了,我们是识英雄重英雄,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又何足挂齿?就说昨夜我跑那一趟吧,换了别人,我就不去担那大风险啦!”
  他又咧咧嘴的道:“娘的,我由洪老弟陪着摸到‘上梁集’,马上和蓝扬善兄接上了头,他们的花样可真巧,竟然在对方每个人居住的房子隔墙上挖了觑洞,我一向一间的去窃探,好家伙,不但发现了古桂这老甲鱼,更看到了‘黑白金刚’那一对秃驴,老实说,心里是有点发毛,但发毛尽管发毛,我倒并不含糊,为了帮主你这天涯知己,我就全豁出去了,娘的,这几个角色虽说是难缠,我的‘金手煞’也不是省油之灯,反正各为其是,大家琢磨着干吧!”
  房铁孤在鞍上移动了一下,接嘴道:“除了这三个人之外,熊兄,还有其他能手么?”
  摇摇头,熊无极道:“大约就只是他们这几个了,以外大部分是生面孔,据我看不会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否则我不会不认得,房兄,光是这些人也够受的了哇……“房铁孤笑笑,道:“‘通安客栈’之外,那‘福祥客栈’你也去了?”
  熊无极道:“当然,陈玄青那厮便住在‘福祥客栈’,他那边除了我原先就知道的几个强者之外,别的也没有什么硬把子!”
  吁了口气,熊无极又道:“昨晚上赶回来的时候已快半夜了,接着向紫帮生报告了一番,天色就已蒙蒙亮啦,马上梳洗之后进食,跟着就上了鞍,娘的,这一夜我连眼都未曾合过,回来后,我要紫帮主宰两只童子鸡给自己补补!”
  紫千豪笑道:“还要加上人参、燕窝、鱼翅一起炖!”
  嘴巴一顺,熊无极馋相毕露的道:“呵呵,那就更美了……”
  笑了笑,房铁孤问道:“紫少兄,你是派蓝扬善蓝兄直接去下书约对方到‘黑沙谷’?”
  紫千豪颔首道:“是的,我叫蓝扬善亲自递过去我的名帖,里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五个字:‘黑沙谷候教’,下面是我亲笔署名,如此而已。”
  房铁孤又道:“时间上配合得妥当么?”
  紫千豪道:“没有问题,我叫扬善在申时之后再送去,如今才只卯初,来得及的,等他们接到,我们早已在‘黑纱谷’恭候了!”
  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笑了,房铁孤道:“少兄,你猜他们如今在等什么?”
  紫千豪想了想,道:“等熊兄前去接头?”
  连连点头,房铁孤道:“正是,他们一定异常期盼熊兄早些赶去和他们联系,并提供所探消息呢……”
  叹了口气,熊无极道:“不错,他们一定在等着我,但他们要大失所望了,非仅大失所望,他们更会诅咒我的祖宗人代——在大家揭了底以后!”
  紫千豪低沉的道:“委屈你了,熊兄。”
  眨动着那双满布红丝的青虚眼,熊无极又哧哧的道:“不用挂怀,帮主,你说的,理只有一个,如今,它在你这边,我当然也只有跟过来了双手捧着了……”
  紫千豪笑道:“真理少不了力量来支持,要不,纵是正的也变成邪的了,而这力量,熊兄,当然以你惠赐最大!”
  他们谈论着,在铁蹄翻飞雷动中,路,也就一大段一大段抛到后面去了,劲风吹拂着这一列铁骑骑士们的衣袂,猎猎飘舞,而马儿嘶啸,昂烈悲壮,在大地的喘颤里,他们已滚雪似的来到了“黑沙谷”!
  在荒烟迷漫的野地里,有两道陡峭险峻的灰褐色山壁平地而起,就像是从地底下突然冒升出来一样那么古怪而邪异的耸峙在那里,四周却尽是起伏的丘陵与齐胜的芦草,远处的隐约山峦衬着这两道挺拔而阴森的石壁,它中间那条狭窄的谷道也就更显得沉黯而又灰涩了;从这里开始,地面上的泥土已经逐渐变成了黑色的砂粒,而那两道千如石壁所夹峙中的谷道内外,更是层纹如波的布满了这种颜色漆黑的砂粒,看上去,特别令人有一股奇异与征仲的感触,嗯,这里,就是“黑纱谷”了……
  一马当先的紫千豪习惯的仰首看了看天色,然后,他一挥手,高叫道:“立即行动!”
  于是,像一阵龙卷风,“白辫子”洪超率领一百人急奔“黑沙谷”的右侧丘陵地,“毛和尚”公孙寿则另领一百骑通过“黑沙谷”,埋伏别那一头去了,正在马奔人叱,声紧风急的布署中,“黑纱谷”左侧的丘陵地内,两条人影已自齐胜的芦草里跃出,起落如飞般迎了过来!
  那两人,一个是头大掀鼻的“断流刀”伍桐,另一个,嗯,就是“二头陀”蓝扬善了!
  他们迅速掠到,脚步尚未站稳,蓝杨善已大叫道:“大阿哥,你们可真来得决哪!”
  紫千豪翻身下马,平静的道:“情形如何?”
  蓝扬善颔下的肥肉直颤动,他气喘吁吁的道:“一切惧如大哥所料,咱拍开门就将大哥的名帖递了进去,是那姓古的接的,他才自一愣,咱已转头就走,下楼招呼弟兄们马上赶来这里,咱这批人还只是刚到,连口气也还没有转过来,你们就全来了!”
  紫千豪道:“古桂没有拦着你,盘问什么?”
  呵呵一笑,蓝扬善道:“大哥不是说,这老小子乃是一方大豪身份,必会摆出臭架子来撑度量么?大哥判断他不可能难为送信之人的,大哥,你料得不错,姓古的老小子果然只在一愣之下便接过名帖,连看也没有多看一眼;不过,咱以为他一接过大哥的名帖,便已料到是怎么回子事了!”
  点点头,紫千豪道:“当然,古桂见惯了大场面,这点阵仗,在他来说,和家常便饭差不多了!”
  耸动了一下蒜头鼻子,蓝扬善又道:“咱的手下们全隐伏妥了,只等号令便可冲下来围杀,大哥,咱与老伍是跟你过去呀,还是守在那里?”
  紫千豪道:“守在那里,听讯号行动!”
  细小的眼睛眨了眨,蓝扬善道:“那么,咱与老伍便回去了!”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扬善,今天大家全加把劲干!”
  露出缺了颗门牙的大嘴笑了,蓝扬善道:“大哥放心,咱‘二头陀’早预备将这条老命豁上了!”
  说罢,他与伍桐匆匆施礼,又飞也似的奔掠回去;这时,紫千豪才回头扬手,再度翻上鞍背,领着其他百多名属下直扑“黑沙谷”!
  “黑沙谷”的谷道,进口处,只有丈许宽窄,进去十几步之后,在谷道中间,却豁然开阔,左右约有三大多宽,但是,这中间一段虽说比较宽阔,在那两边峭直险峻的石壁夹峙下,也令人兴起一种窒息般的沉重感觉!
  两边的灰褐色石壁是高耸的,挺拔的,仰头上望,只见谷顶天光一线,而那两块石壁浑然雄伟,有如刀削斧斩,笔直耸立,就像要压倒下来一样,人站在谷底,宛如陷在深井之下,忍不住连心也在惴瑞了!
  百多匹铁骑连“甲犀”一道给牵过了那边,一百多名青衣壮士便在两个头领指挥之下分成六排,左右各有三排斜斜肃立,他们个个面容冷沉,神色木然,屏息如寂的期待着那溅血夺命的时刻到来!
  紫千豪手握自坐骑上摘下的“四眩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站在谷道正中,“双钹擒魂’房铁孤与“判官令”仇三绝偕同仇三绝手下四名功力颇强的执事,则围在一起,低声正在谈论着什么。
  那边——
  “金手煞”熊无极老先生盘膝坐在地下,闭目垂眉,不知道是正在沉思呢还是正在养神,面色却凝重得很。
  过了一会,房铁孤大步来到紫千豪身边,他深沉的笑了笑,平静的道:“少兄,约莫对方快来了。”
  点点头,紫千豪道:“是的,应该快来了。”
  凝视着紫千豪,房铁孤道:“在想什么,少兄?”
  淡然一晒,紫千豪用手中的“四眩剑”银色剑柄轻轻触弄着下颔,而剑柄是光滑又冰冷的,与肌肤相接,有一股子凉森森的寒意直透心底,他让那抹微笑噙在后角,悠悠的道:
  “我在想,这一战可能非常惨烈——假如打起来的话。”
  房铁孤低沉的道:“这是一定的,对方中间有几个人全是盛名渲赫的角色,而且这几个人的心性俱皆狂傲倔强无比;少兄,你也不要太过希望这段梁子能和平解决,据我看,和平解决的可能并不大!”
  吁了口气,紫千豪苦涩涩的一笑道:“我又何尝不晓得?但在溅血之前,我们还是使它不溅为妙!”
  轻喝一声,房铁孤道:“但愿他们也有你这种想法。”
  用脚尖拨动着地上堆叠的厚软黑沙,紫千豪徐缓的道:“照道理说,他们应该有这种想法的;没有人以为已经活够了,房兄,你以为是不?”
  没有表情的一笑,房铁孤道:“是的。”
  紫千豪问他:“对方里面的那些成名人物,房兄,你有认得的么?”
  双目的光芒闪了闪,房铁孤道:“有,但是,这已无关紧要了。”
  紫千豪忧戚的道:“那与你相识的人事,有交情深的?”
  沉默了一会,房铁孤道:“有一个……”
  垂下视线,紫千豪道:“你没有提起过,房兄。”
  平静的一笑,房铁孤道:“没有什么好提的,少兄,我只要认定了应该助你一臂,其他的就不算是问题了,嗯?”
  紫千豪轻轻的道:“但是,会难为你!”
  摇摇头,房铁孤道:“这一点,我并不放在心上,如果我那些相识的敌对者不和你翻脸,我当然也不愿和他们翻脸,但是,他们如果非要与你干戈相见,我也就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了,这是他们开的头!”
  低沉的,紫千豪道:“房兄,你也知道干戈相见的可能性极大!”
  冷凛的微笑,房铁孤道:“正是,假设陪你来此只是游山玩水,并没有风险可担,少兄,你就不会需要我来,而我也就不会来了!”
  紫千豪感动的道:“房兄,你真是豪士!”
  房铁孤真挚的道:“不敢,我认为你更适合担当豪士之名。”
  他们正在说话间,盘膝坐在那边的“金手煞”熊无极已经站了起来,一摇三摆的行向了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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