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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晓月吟荷 [打印本页]

作者: 箐然    时间: 2006-8-31 11:23     标题: 晓月吟荷

  梦里有风吹过,我静默在缓缓流动的月色里,衣角掀起的弧度轮廓了风里摇曳的珊影。夜色清幽,我睁大迷离的眼,眼前是风沁池塘柳,晓月吟荷。
                              ——引子
  第壹章   你是我的父亲
  1.
  江南小镇的早晨,雨水打在光亮的青石板上,砸出清脆的声响。
  江南的小镇,永远是潮湿着的,伴着鲜嫩的苔藓和淡色的花儿。
  雾蒙蒙的雨天,红砖青瓦,纸糊的窗上有影子摇摆,流萤似的灯光,是暧昧的鹅黄。有袅袅的轻烟由屋顶升起,在雨里化开来,不见踪迹。
  就在这样的一个典型的江南小镇的清晨,你驾着车,送我来到这里。
  你抚摩我的头,我可以听到细碎的头发摩擦的声响。你说:“孩子,在这里好好活着。”然后,你转身离开,不做停留。
  我似一片零落的叶,从树上不小心掉在了树根触及不到的土地,无法生根,无法归根。
  你告诉我,你一直都没有根,走到哪里,留下一段足迹,然后继续上路……可是今天这里变作你的根,因为你的女儿在这里。
  你说,你一定会回来。
  2.
  狭窄的甬道,四周脱落颜色的土砖和掉漆的红色木门,这是你给我的全部,你让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曲曲折折的青石板的尽头,有一方不大的池塘,池塘边有几棵寥落的柳树,池塘里有几枝凋败的荷花。
  这是你带我到这个小镇时领着我看的唯一一处地方。你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低着头,看见你黑色的布鞋被水润湿,显出一层层不同的哑色,亚白色的鞋底有残破和洗不去的尘埃痕迹。我们匆匆行走,我数着你的布鞋落在积水的青石板上激起的圈圈涟漪,你灰色的背影在涟漪中一点点扩散消弭。
  你停下脚步,蹲下来,指着池塘里的荷花,说:“孩子,荷花开得盛的时候,我就会回来。你要等我。”
  3.
  你离开后的每一天,我都乖乖地听你找来照顾我的阿姨的话,乖乖地上学。
  你知道么?我的成绩一直很好,我留着每一份成绩单,装在一个大信封里。我在等你回来,哪怕一个地址都好,让我可以把这份礼物寄给你……可你邮钱来的汇款单在阿姨的口袋里,我看不见。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有阿姨的存在,让我知道,你和我原来还有着这样一份牵系。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便披着单衣走到甬道尽头的那一方池塘,乖乖地等待,直到天明。有月亮的晚上,我就蹲在柳树的阴影里,望着那几枝荷花,等待夏天来的时候她们新一轮的绽放。没有月亮的夜晚,四周是一片寂静,我在黑暗中沉溺,闭上眼睛,再也分不清什么是黑暗什么是自己。
  江南小镇的月夜,月是惨白的,天空是墨色的,池塘的水丝丝的凉,偶尔有雨滴掉落,惊扰了水中的游鱼,热闹一阵子,很快又恢复平静。
  这是另人觉得安宁的夜,这是适合思考期待与离别的夜,这是属于思念和等待的夜。
  风奏动的是风花雪月的琴弦,池塘里的残荷在风中簌簌地崩塌,一片又一片枯黄的瓣用秋冬萧瑟的姿势结束了出淤泥而不染的一生,但是结局,也不过是化作淤泥去粉饰新的君子傲慢。
  月色里有氤氲的哀愁,被风的琴声惊得瑟瑟发抖。
  累了,困了,我一点点地将身体抱紧,瑟缩地靠在树根下那块因为发酵而温暖的土地上。我记不得我是如何思念你的。对你的印象就像那些残败的荷,一片片散落开,遗失了最重要的部分,因此总也拼凑不起来。我只记得你摩擦我头发的声音和你被积水润湿的粗布鞋。
  人的思念有的时候真的是不可思议,拿着两片模糊的素材,在脑子里加工成一个个藏着故事的片段,是梦,是真,亦或只是心中憧憬的小幸福?这都不重要了。
  这仿佛成为一种执着,因为这些思念,因为这些变换的片段,因为这些期盼着的小幸福,人可以一直选择等待。
  选择等待,等待,直到等待成为习惯,直到有一天知道等待尽头的期盼永远不会再来,那种沉积了许久许久的悲伤,便永埋在心底,不会爆发,不会腐坏。
  时光所淡化的,只是那些等待的细节,而不是等待本身。
  4.
  你知道么?我是在等待中长大的孩子,直到我长大的那一天,我才终于明白,岁月的流逝,我是永远也看不见,读不懂的了。
  我不知道这样成长的过程是如何的平淡亦或激烈,我只知道结果,又一个夏天的离逝,又一程期待的完结,又一段梦的破碎。而我,已不再是那个会等待你的小女孩,当等待成为习惯,我已经记不得我所要等待的到底是什么。
  你像一团雾,在我的日记本上涂抹下一段湿答答的文字:“父亲,海员,死于海上。生命的最后片段是日出的海岸线,血似的海水,微笑着的四岁女儿……”
  日记本摊开在这一页,在我离开的时候,它们依旧潮湿着,怎么也晾不干。
  5.
  从四岁的初秋到十八岁的夏末,池塘里的荷花始终没有再开。
  我想,她们是死了,死在十四年前那个飘摇的秋天,死在那片枯败的垂柳的阴影里。
  6.
  十八岁的初秋,我离开这座江南小镇,北上。

作者: 箐然    时间: 2006-8-31 11:33     标题: 晓月吟荷

  第贰章 你是我的丈夫
  1.
  这座北方的大都市,随处可见深蓝色的玻璃墙和灰白色的立交桥。
  2.
  第一天来到这里,在四环与五环之间徘徊,企图找到一所便宜的房子,让我能在那里卸下江南小镇里的烟雨和青苔。
  但是,父亲说得对,挣钱不容易,用挣来的钱维持生存更不容易。
  我疲累地坐在立交桥底的阴影里,望着穿行而过的车流人群,有些恍惚。
  我仿佛知道父亲为什么选择大海,为什么选择在离开大海后在江南的小镇里定居,如果他还能回来的话。
  我隐约觉得自己继承了父亲的某些动机和惯性,我在与这份隐约抗争。我知道父亲的结局。一个知道结局的故事,还需要我再走一遍么?我想,我并不存有这种意愿。我是知道人一生的时光是怎样一种短暂的,我知道我的时间已经不多。而且,这并不多的一部分,也有可能在某个眨眼的瞬间悄然失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走出阴影,抬眼寻找那轮月亮。中秋近了,月应该已经圆了。但是,我没有找到月亮,满眼的只剩下了闪烁的霓虹和飞扬的彩色灯笼。想起那句“月是故乡明”,失笑,原来我的月亮也同我的童年和等待一起遗落在了那江南的烟雨里。
  还是回学校吧,我想,只是学习与人交往,将陌生的人流变成熟悉的朋友,仅此而已,我可以学会,只是需要时间。
  手头上的钱尚够支付一学年的学杂费,剩下的还能维持一个月的伙食。父亲的离开留下的就只剩这些。父亲的意义,原来这般现实。一个父亲,换来的只是一张北上的火车票,一年的学校生活和一个月的食物。
  捱过这一学年,或许明年可以争得一个全额奖学金的名额。但愿在这个月里可以找到一份零工,如果能找到几份就更好了。
  未来的生活,就是这样简单。简单而充实。简单得没有了人的影子,充实到再找不出任何等待的时间。
  我收起喝空的矿泉水瓶——积攒一些后可以卖出一点零花钱——慢慢往学校的方向捱过去。但愿天亮前能捱到学校,那样还能稍微睡一觉。
  3.
  北方大都市的夏天,充满了灰尘飞扬的味道。
  这已经是大二的夏天。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夏天,我忘记去看荷花。
  刚进学校的时候,就听说学校旁有一个小型天然湖,夏天的时候,会开满荷花,夜色微熏时,会有甜蜜的味道从湖畔隐隐飘进宿舍区,来自荷花,也来自夜色笼罩下的人们。因此,夏天的时候,学生们更喜欢叫它荷花池。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坐在窗前找寻月亮。那天正是中秋节,我记得从前某一个中秋节的夜里,父亲打来一个电话,他让我看天上的月亮,说他手里拿的月饼正好遮住了整个月亮,他让我相信那个圆圆环绕着萤蓝光晕的球体正是他送给我的中秋月饼。中秋月饼,我最喜欢的桂花陷儿。
  我在想,是否中秋节的时候就一定要团圆,或者做一些事情来弥补不能团圆的缺憾?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本童话书,黑色童话,没有团圆的结局。每到应该团圆的时候,就看到死亡与别离。
  那是一本陈旧的童话,遗落在旧书店的一个角落里,封面和扉页均残破不堪,纸页泛黄并且残留深浅不一的水渍。我求阿姨帮我买下它,阿姨付完钱后嫌恶地将它丢到我身上,那样的眼神,再熟悉不过。这让我觉得我与它本来就是一体的。拥有它,就像只是找回我生命的一部分,这于我而言,仿佛一种圆满,让我欣喜。
  曾经有同学翻阅过这本童话,皱着眉头说:“这不是童话!童话不是这样的!童话总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我当时有些惊讶,我以为,这不过是一本悲伤的童话,悲伤,并不能扼杀它身为童话的事实。
  后来我又读过许多书,听过不少人抱怨“这部作品的主人公没人性”“那部作品的女主角应该留在爱人的身边”……
  人们总在期望喜剧的圆满,却容易忽略有些悲剧的结局是注定的。当一部作品的世界观形成时,主人公的人生观将最大程度地追随世界观,以达到三观的统一。因此,主人公选择的分离是不应感到悲伤的。因为,那选择,是对梦想的忠实;那离开,是对梦想的追随。一个与梦想不离不弃的人,是幸福的。
  我突然有些释然。
  父亲是那远方大海的主角,离开了大海,就离开了他的舞台。舞台是他的世界观。没有了世界观的小说,是否还有存在的价值?没有了小说的主角是否还有活着的必要?因此父亲是幸福的,他一生在他的舞台上颠沛流离,一定很辛苦。而他现在,将永远与他的舞台一起,捍卫他们共同存在的意义。
  因此,我打算去看看荷花,在第二年的夏天。
  可是现在,我熬在空调房里,啃着饼干,喝着开水,翘着二郎腿,用油腻的手指捏着书页,心不在焉地翻看着。《国际经济纠纷案例》和《经济法》《资本论》摊开在床上,被褥胡乱地圈着,凌乱不堪。
  来到这里一年,我没去过那个自然湖,我只熟悉食堂宿舍还有教学区的路线。我是个不认路的人,因此没人领的时候,我不敢乱走。
  也曾有几次,在蝉声渐渐明亮的时候,在宿舍里那3个喳嘴婆娘对荷花池旁的浓情蜜意咋咋呼呼的时候,我想让她们带我去看看那荷花池,还有我许久没再见过的荷花。可是始终没能成行。原因很简单,白天的时候她们要做功课,晚上的时候是不方便带着一个电灯泡行动的。
  我想,这或许是上天让我告别从前。
  一年的时间里,我学会了很多,比如如何与人相处,比如沉默是铜雄辩是银幽默是金,比如女生是用来赞美的男生是用来欺压的老师是用来捉弄的朋友是用来借钱的情人是用来付款的……
  我已再不是从前那个看月下枯荷的孩子,那个夏天里腐败的荷花已将那个会在荷花盛开时回来的人一并带走了。荷花是枯是盛,再与我无关。我知道,那个人眼里的荷花,死在江南小镇潮湿的夏天里。这里的荷花,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4.
  我穿了你送我的亚麻衫,大领口,大袖口,大衣摆,是我喜欢的加大号。
  大三那年的夏天,你曾预言,大四的六月,会有一个穿宽大亚麻衫的女子与你一同去看荷花盛开的夏天。你说那天的荷花池会特别热闹芬芳。
  风吹过,在这个缺雨的夏日,穿过我的衣服,拂过我的每一寸肌肤,从这边儿进由那边儿出。仿佛那段流金的岁月,带着你气味的哀愁,飘飘悠悠,无影无踪。
  你说你因我发呆的傻相迷上我,你说你用你的忧郁感动我,你说你认定我会是你忧愁的驱除剂。我知道,你以为我不了解什么是忧愁,你以为我真是个迟钝的傻姑娘。你不知道,我只是麻木不仁。
  你说,你还记得第一天见到我的情景。你说我穿着一身白色鬼魅一般在夜里游走,你心里惊慌,一瞬间想要逃离,是我手里的不锈钢饭盒儿暴露了我的平凡。你说,那天我像是一朵找不到天空的云朵,在浑浊的土地上徘徊不知所措。
  你说那天我一定不记得你。
  我沉默,你笑得灿烂。你是个只需要肯定的孩子。你需要的不是爱,因此你不需要记得。
  那个中秋节的晚上,你穿着天蓝色的衣服蹲在花圃边啃发硬的面包,月色清爽。
  你说,你那天发觉,自己原来可以是一朵云的天空,湛蓝明亮。
  今天,在大四的六月里,我套着亚麻衫,穿白色短马裤,白色短颈袜,白色球鞋,用我们初次见面时的白云,衬着你变得苍老并赤红着的沧桑天空。
  你说你没想到原来自己离不开忧愁;你说笑容让你迅速变老;你说,怎么办,然,我怀念过去自己的眼眸。
  我笑着,风撩拨发丝遮住眼睛。
  我们沿着石籽小路走到荷花池。我在池边驻足。我指着湖里的水:“尘,你看。”你俯下身,发梢垂过眼角,有一丝阴影在轻微摇曳中蔓延。
  谢谢你。你转身对我说。
  不用。我抬头望向天空,火烧云在淡去,星辰出来的最后一刻,天空露出了蔚蓝色的一角。
  荷花开了。你淡淡在我耳边说。
  我转头望去,那片粉白色的莲荷,大朵饱满的花瓣,一瓣瓣紧挨着围绕着粉黄的花蕊,大团的荷叶拥挤着,像是争先恐后欲大现殷勤的护花使者。
  原来“荷花开得盛”是这样一番景象。
  在遥远的北方都市里,我看到了我等待了十四年的荷花的盛大的生命力。虽然在湖边,但空气依旧显得躁热。我终于明白,那十四年的等待是如何没有意义。如此盛大的生命力,也终会在江南那绵绵无绝期的烟雨里被浇透浇熄。
  5.
  表情忧郁或冷漠的人,一种是因为拥有永达不到的追求,一种是因为始终无欲无求。
  你是忧郁的男孩,我是冷漠的女子。我们大抵都属于后一种。
  忧郁与冷漠到底如何界定呢?寒潮微微袭来的时候,面无表情,只是忧郁多了份低垂的眼睫,而冷漠隐隐有些傲慢。
  而你我都是习惯等待的人。
  我们相处得无话可说,我们都只是在风中静默,我们等待彼此开口,我们总在开口的瞬间忘记我们学会的所有语言。
  有时候,会想要知道我们彼此都在等待什么。
  我并不了解你的过去,亦不明晰你的未来。不过,我们都是相信什么事都可以没有理由的人,因此我们从不过多追问彼此。
  也因为如此特质,让你我都觉得我们是让人舒服的组合。
  也许,我们都在等待被爱,也许,我们都曾有过相似的残缺,也许,我们只是因为习惯了在无事的时候选择等待。
  6.
  在我来到这座大都市的第七个夏天,你说我们结婚吧。
  你说,你一直在找寻一段没有恋爱的婚姻,你认为婚姻应该源于物质,因此物质的婚姻才可维持长久的家庭。
  你说,我们都是很物质的人,并且都有能力为自己提供足够的物质,没有物质的冲突,我们之间便没有矛盾。
  我想,我一直在找一条足够平凡的路途,一个女人,从学校毕业,找一份工作,嫁一个男人,生一个孩子,然后渐渐老去,死亡。一个女人最平凡的后半生,用以弥补残缺的过往。
  我想,我查阅我的法律条款,你勾画你的设计图纸,家里的音响放一段轻音乐,并无噪音,生活亦无太大改变,并且还算惬意。
  于是秋天里,你成为我的丈夫。
  7.
  你在加拿大新布朗斯威克省购入了一处房产,不大的两层别墅,有一个带池塘的院子,在我30岁生日那天。
  你将房产证和一份宣传册摆在我面前。
  宣传册的封面是加拿大的东海岸,扉页的插图是以潮汐著称的芳迪海湾,爱德华王子岛,诺森伯兰海峡以及夏雷湾和圣劳伦斯湾。
  在副页的简介上有一段话被你用红笔郑重地圈了出来,我抬头看向你,你正撑着胳膊冲我微笑着,见我看你,便说道:“新布朗斯威克省的夏季平均温度六月为23℃,七月为26℃,八月为25℃,九月为19℃。而荷花生长适宜温度为15~32℃,低于12℃,停止生长,在3℃以上一般不会死亡。因此……”
  “我们可以栽荷花。”我接下你的话,有些感激。
  “退休以后可以住在这里,伺候不同品种的荷花,还可以在院里载一些向日葵。这是加拿大最适合栽种植物的地方。”你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手里拿着一本《花卉种植指南》。
  “休假时就可以来。先把花栽上,工作时可以请花匠,假期里自己料理。等到退休的时候,我真怕我老得已经没有力气与肥泥沃土抗争。”我合上宣传册,起身去煮咖啡。
  你跟过来,从冰箱里拿了一根洗好的黄瓜,嘎吱嘎吱地大口嚼着。
  “史教授最讨厌你这副吃相。”咖啡豆在小木头磨下发出细微的声响。
  “史教授还说过我一定无法毕业,毕业了也找不到工作,因为没有一家设计公司愿意聘请一个喜欢吃生黄瓜并且发出巨大响声的设计师。”你又咬了一口黄瓜,嘴巴里含混地说着,“不过显然,他错了。”
  “他亦预言过我们的婚姻维持不过6年。”咖啡豆一点点变得粉碎,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已经5年了,”你笑着咽下最后一口黄瓜,“一年很快会过去。更何况接下来的一年,我已经向公司要了假,五年里积攒的所有假期在这一年里休完,我要全心全意打理那所木头房子。”你指指桌上的房产证,对我调皮地眨眼,“我们没有理由在这一年里离婚。所以他的预言注定会在我身上统统失效。”
  “是的,他会再错一次。”咖啡豆被彻底磨成了粉末,少许撒在了象牙白的橱台上,随手扫在撮斗里。
  8.
  在31岁的夏末,我参加了生平第一个葬礼。
  我以为我参加的第一个葬礼会是父亲的,但父亲拒绝了所有人的悼念。父亲不需要悼念,他需要的只是祝福。
  而我想,你也是幸福的吧。因为你平静的嘴角那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依你的愿望,将一半的骨灰撒在新布朗斯威克的池塘里,那里已经栽上了睡莲和令箭荷;而另一半,盛在骨灰盒里,我抱着骨灰盒回到那座久违了的江南小镇,寻找甬道尽头那方池塘。
  可是,甬道边的房子已经不在,甬道消失在一座座水泥楼房的空隙之间。我找到从前认得的一个阿婆,询问池塘的去向。她说,那池塘啊,早老几年就被填了,现在已经盖上老高的楼房。
  我抱着你的骨灰盒,回到新布朗斯威克的家。供在枕边的灵台上。
  30岁以后突然变得怀旧,并且逐渐将古旧的习俗当作信仰。
  我在卧室的一角设了一个灵台,檀木红漆,有静静的带着远古味道的陈香。
  你的骨灰盒与父亲的灵牌放在一起,你们是我生命中注定的两个男子,而现在,我生命中注定的第三个男子正在腹中蠢动。
  我突然对没有找到那方池塘感到庆幸。那方池塘的消失让我保存了你最后的一缕气息。我想,闻着这股气息长大的孩子,或许能获取到些许父亲的味道。或许,梦里,你能与他相见,那股气息成为你们血液以外的另一份思念的载体。
  对了,史老师来参加了葬礼。离我们结婚六周年的纪念日还有二十天,他的预言应验,但他并没有感到欣喜。他对我说,他以为他的所有预言都是事实反向的映照。而我,最终了解了他曾经的那一份祝福。
  我从阿姨那里取回了我留在小镇里最后的回忆。那本日记,发黄的页面因受潮而变得柔软并且易碎。
  我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写下墨色的字迹,看着钢笔水在其中渐渐渗开,有粗糙的边缘和辐射的线条。
  我将日记本像从前一般摊开来,放在灵台的一角。
  十年后,儿子认识了不少字儿。
  一天下班回家,我听到儿子在房里高声地读道:“丈夫,设计师,死于一场莫名事故,靠在墙边的三合板倒塌进池塘,阴影笼罩了他的整个身体。生命的最后一个片段,是一朵盛开的令箭荷,风雨交加,似晨露洗过的夜空……”
作者: 箐然    时间: 2006-8-31 11:37     标题: 晓月吟荷

  第叁章   你是我的儿子
  1.
  你二十岁的时候决定休学一年回中国。
  你说你想看看我梦里的地方,你说那儿一定很美。
  我告诉你,并不是所有的梦都是美好的。三十岁之前,我一直在做噩梦,三十岁以后,我不再做梦。我想起三十岁时那里的灰色建筑,不知从何时起,那里已经与我无关,而那弯晓月吟诵的荷也将永远只是一个梦了。
  但你还是走了,那是你的人生,已经不与我的梦重叠。
  我目送你离开的矫健背影,灰蓝色的衬衫,和刷得油亮的皮鞋,消失在机场的检票口。天空晴朗,没有烟雨。
  你是与我父亲或你父亲都不相同的男子,你年轻,有抱负,并且一意孤行。
  你走的那天夜里,我在父亲的灵牌前写日记,旁边是你父亲的骨灰盒。我想起我父亲被海水打湿的年轻的头发,我想起你父亲月光下闪烁的年轻的眼睛。可我惟独想不起当时在做什么,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曾经年轻。
  是的,现在,我已经老了,老得只能目送自己的儿子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边。
  2.
  你二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回来探家,带来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
  女孩的眼角有忧郁的影子,白炽灯下淡蓝色的裙子轻柔地飘散出沉默的芳香。
  你告诉我,你打算与这个女孩结婚,并且在三年内生一个大胖小子,让我可以在六十岁之前抱上孙子。你笑得开心。
  我突然想起肥皂剧里的情节。这时候女孩儿大概会说:“如果是个女孩儿怎么办?”然后男孩儿会说:“女孩儿也好,像你一样漂亮。”那做婆婆的该怎么说呢,站在一边傻笑吧,呵呵,老人家在这种氛围中是不合适出现的。
  不过,女孩儿什么也没有说,她依旧低垂着头,任由眼角的黑色蔓延。
  夜里,女孩儿在客房睡了,你陪我到庭院里料理荷花。
  你说:“妈,这些活儿怪累人的,您年纪大了,还是让我给您请个花匠吧。”
  我说:“呵呵,无妨,等实在动坦不得了,就随了这些花儿吧。花儿同人一样,来到这个世上,首先要学会的是自生自灭。”
  你从池塘里捞了一些腐叶上来,胳膊和腿上湿漉漉的,反射月亮幽蓝的光。
  你说:“妈,我结婚的时候,希望您能到场,她打算在国内结婚。”
  “国内?”我一时迟疑,随即反映过来,“中式婚礼不错啊,年轻人是应该多接触接触咱们祖国的文化。”
  你笑得很实在,这一点倒是有点儿像你父亲:“妈,你会到的吧,您最近身体可还硬朗?”
  “还不错,时候订好了,通知我一声,我马上动身。”
  “妈……要不,您以后就搬回国吧,我可以给您在南方置套房子。”
  “这……不用了,我在这儿已经住了三十年,习惯了。人老了,不大愿意挪窝了。”
  “……妈,她不喜欢国外,如果您一直在这儿生活,以后回来看您的时候会很少……所以……您一个人,让人不太放心。”
  “她……儿子,你以后打算以她为中心生活么?”我突然有些生气,儿子长大了,老娘也得迁就儿媳妇儿了,我儿子原来也会落如此俗套,我们家的男人,何时出了这么个没脾气的?我有些懊恼,这真的是我和尘的儿子么?为什么性情如此不肖?
  “妈……您知道,我爱她。”儿子有些为难地低下头。
  “爱她?那她爱你么?如果她像你爱她一样爱你,她便会迁就你。”怒气冲上来,被我硬压了下去,从齿缝间一点点挤出的字,似乎已将我一辈子要说的“爱”字说完。
  “妈……我以为您断不会说出这种话的。以前,你跟我说,男人应该疼女人的,特别是自己爱的女人。”儿子的语气中有了些失落的成分。
  “她不爱你。”我冷静下来,望望天上的月亮,有些悲哀地说。
  “我知道。”你甩甩手上的水,又打算下水,下了一半,突然回过头,“但是我爱她,这就足够了。”
  “你爱她……但是,我不爱,因此我不想迁就她。”话一出口,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孩子气了起来,在儿子面前孩子气,年纪大了,自己真是越来越奇怪,我摇摇头,不想再说什么。
  “妈,我爷爷奶奶死得早,您也未曾见过几面,您只做过媳妇,却没有做过儿媳妇,或许您体会不了儿媳妇的心情,但我希望您能对她宽容。”儿子在水里弄出哗哗的声响。
  “……”我沉默着看着月光下隐约可见的令箭荷,粉色和白色在月色里分不清,阴影里有大片荷叶浓绿的反射。
  “妈,您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父亲应该很疼您吧,不让您为难,若是您与奶奶有矛盾,父亲也会百般维护您的吧。因为父亲爱您,所以他一定会那么做。”儿子的背影在月光下模糊不清。
  我和尘么?怎么说呢?我一直不大认为我们之间存在真实的爱情。我们只是习惯在一起,习惯在一起做各自的事情,偶尔说说话,不那么孤单,并且在外人眼里是一个正常的家庭,可以屏蔽一些麻烦的议论和无聊的纠缠,那就足够了。
  “我不会干涉你们的婚姻,我也希望你们不要干涉我今后的生活。我不同你们年轻人,剩下的日子已不多,你们好好过你们的日子,不用太顾忌我,也不用常回来,偶尔打个电话回来报个平安就可以了。”我觉得有些困倦,荷塘边的藤椅上坐下来,“另外,儿子,你知道她不爱你,今后的生活,你还要更上心。在一起过日子,是否长久不决定于爱情的炽热,而是决定于亲情的和谐。”
  “妈,其实,我挺高兴的。起码我知道我是有爱的人,我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并且正在用心去爱……虽然那个人不太爱我,但我想,让她拥有一个爱她的人,对于她而言,也会有幸福的吧。”儿子爬回岸上,笑脸在黑暗中渐渐清晰。
  我有些发愣,并且发现这一对儿是多么的完整。一个明白如何去爱,一个明白如何去被爱。是啊,爱与被爱,付出与获得,我笑出声来:“呵呵,你们组成的系统与外界没有能量交换。”
  “什么?”儿子正把腐叶收拾到编制袋里,听到我的声音,回过头来。
  “没什么……把那些弄完就回屋休息吧,你们明天应该还有节目吧。”我弹弹衣服上的夜露,起身,准备回屋,“我也累了,先回屋睡了。”
  “好的,地上滑,您小心点儿。晚安。”儿子声音愉快地说。
  “晚安。”我回头看到儿子晶亮的眼睛,映着天上快要圆起来的月亮。中秋快到了啊。
  3.
  你这次回来住得久,或许是想让我有时间彻底认同你的新娘吧。
  中秋节的晚上,你帮我把藤椅藤几搬到池塘边。今天是中秋,我准备了月饼,不知道你们年轻人的喜好,于是各种口味都准备了一些。
  有电话进来,你进屋去接。
  那女孩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本书,轻轻坐在我身边的藤椅上,刘海还是如此地遮盖着眉目,照不进月光的眼漆黑得深邃。
  “妈……可以这么叫您么?”女孩突然开口,让我有些意外。
  “可以啊,马上就是我家的媳妇儿了,一家人了。”我慈祥地对她笑着。
  说起来,女孩是挺乖巧的女孩,话不多,做事到是挺利索,待人虽然跟热情搭不上边儿,但也礼貌懂事的样子,并不令人讨厌,处久了,也能生出几分喜欢来。
  “妈,他曾经跟我说过您年轻时的事情……我知道谈论父母是很失礼的事情,但是我一直很想问您一个问题……对于我的冒犯,希望您能原谅。”女孩斟酌着字句,说得很慢。
  “既然是一家人,不用这么拘谨,呵呵,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一家人,说清楚了才能减少矛盾,憋在心里,也会憋坏身体的。”
  “恩……妈,”她略为迟疑,“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一个人,这让我觉得很对不起他,我隐约觉得您年轻的时候或许与我有相似的感觉,我想让您告诉我该怎么做……”
  “恩,这确实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突然觉得这个女孩有一种难得的诚实和亲切,“其实,你们回来后我才渐渐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的错误……我与他父亲在一起,我一直以为我们彼此等待的是被爱,并且,年轻的时候,我曾觉得被爱是真正幸福的事情。但是前几天我才发现我们应该是在等待着自己有一天可以学会爱情,并且可以爱上一个人,哪怕不是对方……真正幸福的事情,应该是发先自己懂得如何去爱吧。”
  “……”女孩沉默,敛着的眼,像要睡着的公主。
  “他爱你,而你被他爱,你们都拥有不同意义上的幸福。孩子,等你发现有一天,你真的爱上了一个人的时候,一定要珍惜。如果那个人不是我儿子,也不用犹豫是否要和他离婚。毕竟能学会爱,是不容易的事情,不要浪费。否则到了我这把年纪,你会后悔。”我的话突然变得很多,很罗嗦。在和年轻人接触的时间里,我仿佛看到自己年轻时候的谜团在一点点解开,活了这么多年,我毕竟也积累了一些人生的智慧,我比他们更容易发现潜藏在心底的真理。只是我已经老了,发现了,也已经不重要了。
  “妈……”女孩抬起头,眼里有流质的东西,朦胧,很美丽。
  “现在,我就只有一个愿望……”
  “您说,如果是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全力以赴!”你从屋里出来,听到我的话,便急急地接了过来。我望着你,笑了,终究还是年轻人,急于证明自己,口气里充满了义气。
  “轰隆隆”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们抬头望向海边的天空,一团团焰火升空,一瞬间绚烂至极,然而散开后,便灰飞湮灭。
  在西方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不会明白,团圆的时候,只是安安静静地凝望彼此就已经足够。
  我望着你们兴奋的脸。
  年轻的时候以为等待是自己的选择。
  年纪大了,长年独自生活,一个儿子不在身边的平凡老太太,做什么事情都仿佛已经没有了切实的意义,因为已经几乎没有可以创造的未来,于是做什么事情仿佛都只是在等待,等待死亡的到来。
  发苍苍目茫茫齿牙动摇之时才明白,原来等待并不由自己主宰。
  年轻的时候等待由对未来的期愿产生。有期愿的人是幸福的人,因此,等待,便预示着幸福。
  年纪大了,离死亡愈近,愈缺少期愿的动力。此时于自己已无可以期愿的东西,于是期愿承载于你的未来。你的一个电话或者一次归来,都让我欢喜不已。这许多年,我已经习惯了在等待中品尝幸福。因此,只要你,我的儿子在,我便有期许,这是我作为一个母亲的幸福。
  我最后的愿望,于我而言是幸福的,只是你还太年轻,说出来真怕吓着了你。
  罢了……你也许久没看过焰火了,那就让你尽兴地看吧。
  我在焰火炸开的轰鸣声中,轻声说:“儿子,让我死在你前面……”
  焰火炸烈,照亮的天空,有烟雾般的暗蓝。
  今天的月,很圆,很亮。花池里映着月的影子,风吹来,池水摇曳,月色流动。
  我有些疲惫,闭上眼睛。梦里的南方小镇,烟雨连绵。灰色的粗布衣服,沾湿了的布鞋底,一直走,一直走。
  青石板路的尽头,你是否看到安静的垂柳正在等待的晓月吟荷?

                           2006年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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