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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再见轻舞飞扬    时间: 2005-6-3 10:46     标题: [转帖]红印花

看看这篇中篇小说,好凄美!
作者: 再见轻舞飞扬    时间: 2005-6-3 10:51     标题: [转帖]红印花

片段截选:一


  有些事情谁也无法预料,它很偶然、很突然地发生,犹如一颗流星划破夜空,在生活中留下深深的痕迹。雪子的出现就是这样,她一下子打乱了林鹤的生活格局,将他卷入一场奇异的恋爱旋涡。
  这天下午,天气特别热,西斜骄阳撒下千万根金针,把邮市铁栅栏后面的美人蕉、棕榈树、法国冬青刺扎得蔫头缩脑。这里原是肇嘉浜路的街心花园,人们聚集在此地交换邮票,渐渐地发展成全国数一数二的大邮市。街心花园有几个水泥制的蘑菇状凉篷,邮商们蹲坐在凉篷下面,议论着最近一段日子邮市的异动。据说,有一批炒股大户捱不住漫漫熊市的寂寞,一个回马枪杀到邮市上来了。他们不问价格地大肆收购《三国演义》小型张,导致价格暴涨。邮商们心情激动,邮市的气氛也与天气同步升温。
  林鹤破例在这样的日子来到邮市,因为邮商黑皮阿三郑重其事地约见他,说有一位重要人物要与他会面。林鹤爱选人少的时候来邮市,总在星期三下午,很定时。他是一个温和风雅的人,来邮市观察行情,仿佛在花园里散步,逢邮摊必打招呼,对邮商们很客气。他个儿高且略显单薄,衣着朴素随便。一头黑发天然蜷曲,长长地披至颈项。说话或转身时他常常将头发一甩,显出一种艺术家气质,静默思考时低垂的卷发使他变得神圣起来,看上去有几分像图画里的耶稣。他神情恰然,举止从容,慢悠悠地在邮市里转。在他身后,总跟着一阵阵诧异的议论:他的身价五百万?一千万?甚至可能有一亿!……
  林鹤是人们公认的邮王。
  当某一枚邮票如明星升起的时候,人们蓦然想起林鹤曾在它最不值钱时大批买进过!比如猴票,一九八○年发行的生肖邮票,那只用黑油墨描在大红底版上的可爱的猴子,面值只有八分钱,十五年涨了将近一万倍,是JT系列中涨得最快的邮票。黑皮阿三说:“猴票一出,林鹤从我手里整版整版地大批买进,少说有几千版!”人们惊讶地计算着这些金猴的价值,同时发问:“他哪来那么多资金?”资格者一些的邮迷就回忆起《毛主席诗词》纪念邮票发行时那个细雨濛濛的早晨:林鹤打着伞在邮电局门口排队,满脸激动。买过邮票,他转回来再排。他那单薄的身影始终在队伍里蠕动。老邮迷们肯定地说:林鹤只要抛出那天早晨买进的《毛主席诗词》的三分之一,就足以买进那些猴子了。因为当《金猴》发行时,文革邮票已经增值好几百倍了。黑皮阿三予以证实:林鹤确实委托他卖出文革邮票,用这钱买进了《金猴》。好事者继续追溯:文革期间工资很低,林鹤买《毛主席诗词》的钱又是哪来的呢?邮商中资格最老的王老头说话了:林鹤托他卖出了一些《梅兰芳舞台艺术》小型张。这套一九六二年发行的纪念邮票当时最红,尽管中国全体艺术大师正在受批判。王老头说:一枚《梅兰芳》小型张那时至少能换几十套《毛主席诗词》。至于林鹤最初买了多少《梅兰芳》,已经难以考察了……他就是这样滚动发展:卖掉高价邮票,买入更多增值快的平价邮票;待平价涨为高价,他再抛出一部分,筹集资金买入新的前景美好的邮票。
  这叫以邮养邮。如此养了几十年,林鹤养成了邮王。他的邮藏与他的为人一样,看上去平常,其实深不可测。
  大凡成器者都有些怪僻,林鹤也不例外。邮商们都知道他选购邮票不太计较价格,却出奇地计较品相。他拿起邮票反反复复检验,用放大镜照,对着太阳瞄,好像一个有洁癖的女人在自己卧室里寻找未擦净的尘埃。发现了点儿污垢他就会皱起眉头,咕咕哝哝地抱怨着什么。邮商们寻觅到品相上等的邮票,都要给林鹤留下;可是林鹤一来总能在这些邮票里挑出暇疵,这种时候他很难说话。黑皮阿三曾经卖给他一套《云南山茶花》,那品相真叫绝,色彩鲜艳,背胶匀密洁白,简直没有一点毛病。可是林鹤用放大镜照来照去,竟然发现二十分那一枚山茶花的花蕊里有一粒黑点。黑皮阿三气得喊:“太阳里还有黑点呢!”最后,林鹤还是买下来了,一九七八年发行的《云南山茶花》至今保留着如此品相,确实不易。然而他心里很难受,花蕊里那粒看不见的黑点仿佛长在他爱人鼻子上的一颗大痣,叫他在热恋中时时涌出遗憾的心情。品相是重要的,林鹤没错。可是世界上哪里有完美呢?
  黑皮阿三背地里说:“这个人太嘎,怪不得没有老婆!”
  林鹤至今独身。人们虽不同意黑皮阿三偏颇的评论,但也经常推测他独身的原因。其实,林鹤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暗暗自嘲:“总是缘份未到吧?”
  这神秘的、令人向往的缘份,就在黑皮阿三约林鹤去邮市的那个炎热的下午突然降临了。他是没有准备的,只觉得不是星期三去邮市有些怪。这种怪的感觉一直夹在他的心扉间,或许就算预感吧?
  约他见面的“重要人物”也有些怪。他是个矮子,出奇地白皙,戴一副法国进口的金丝眼镜,小手小脚,举止却有巨人气派。见面他就紧握林鹤双手久久不放,说起话来石破天惊:“你是邮王,我是股王。咱俩联手,试看天下谁能敌?”
  这位热情而有力的小人儿是牛司令,在上海滩的股市里赫赫有名。他聚集起十几个大户号称“舰队”,在股票市场呼风唤雨。本人真实姓名不详,只因他一句口头禅:“我到哪里,哪里就来牛市!”人们就叫他牛司令。牛司令说,他的舰队已经把市面上《三国演义》吃掉三分之一,他要把这小玩艺儿炒上天。他说他喜欢神话,比如一九九一年上海股票认购证的神话,比如生肖邮票《金猴》涨几千倍的神话,那才叫有劲!现在,他要使《三国演义》小型张成为第三个神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中国这块土地最容易创造神话,难道不是吗?他请林鹤加盟,当舰队政委,股王邮工并肩作战,创造出的神话保证让芸芸众生目瞪口呆……
  林鹤对神话并不感兴趣。可是这小矮人激情澎湃,说话滔滔不绝;且胸脯贴胸脯地紧靠林鹤,以芭蕾舞动作慢慢地踮起脚尖,达到与林鹤对视水平。林鹤进退不得,只好目光散漫思想开小差。就在这时,他看见对面靠近铁栅栏的树荫下站着一位漂亮小姐。
  王老头的邮摊摆在那片树荫里,她就在他邮摊前站着。她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又犹犹豫豫,神情一片迷惘。胡子拉碴的王老头正激烈地争辩着,长长的手指一直指到漂亮小姐鼓凸的胸前。漂亮小姐睁圆洋娃娃才有的黑眼睛,仿佛对整个世界提出疑问。王老头挥挥手,把头扭向一边,不再搭理她。她却不走,一只手将女式挎包甩来甩去,迷惘的雾在她脸上渐渐变浓,而她就像浓雾中一只迷途的羔羊。她穿着绣花边的紧身黑衣,短至膝盖的黑裙,长长的深入裙底的黑丝袜,还有一头蜷曲的披散至脊背的黑发。这一片黑色反衬出她的洁白,偶然裸露在外的肌肤犹如片片积雪,在阳光下闪耀着诱人的光亮……
  牛司令终于说完了一切,瞪着小眼等待回应。林鹤简单说明自己淡泊孤僻的性格不宜加入舰队,更不用说当政委这样的领导干部。不过他是够朋友的,只要帮得上忙牛司令尽管吩咐。这位矮小、精致的舰队司令显然有些失望,脚尖一软跌回原形,摘下法国金丝眼镜擦擦,戴好。他十分难过地与林鹤握手道别,好吧,那就不做战友只做朋友了,友谊地久天长。不过邮王显然失去一个历史性的机会,他只要明白过来随时可以找他,牛司令永远为他留好政委的位子……一群男女跟班簇拥着失望的牛司令离去。
  林鹤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已经长久无法与这个世界的人对话了。
  王老头在对面树荫下招手。林鹤离开蘑菇状凉篷徐徐地走去。姑娘还在那里站着。他觉得心里一动一动,必须遏制住什么才能保持从容。走过那位漂亮小姐时他闻到一股茉莉花的香味,但他没看她,目不斜视地走到王老头邮摊跟前。
  “我帮你收了一套《蝴蝶》,品相一级。你看看!”王老头说。
  林鹤仔细检验邮票。《蝴蝶》属“特”字头邮票系列,一九六三年发行,一套二十枚,深受集邮者喜爱。价格已从面值的二元四角伍分涨到一千多元。这是漂亮的大套头邮票,二十只珍奇品种蝴蝶翩翩起舞,与花草树木、山峦瀑布、蓝天白云构成艳丽无比的画面。品相很好,纸质光洁,色彩精美,看得出它曾被原先的主人细心保存。不过,毛病还是有一点的……
  “真漂亮啊……”林鹤身后传来姑娘的赞叹。他能感觉到姑娘俯身紧靠他所带来的体温,那股茉莉花香也浓郁起来。
  “走开,走开!”王老头老花眼镜滑到鼻尖上,两只眼睛完全脱离了镜框,朝林鹤身后恨恨地瞪着。“林先生,真是碰到鬼了!刚才她问我《蝴蝶》多少钱一套,我告诉她从朋友那儿收来一千元,不卖的,要留给你的。可人家算来算去却说只要两元四角伍分——她算面值!你说是不是有毛病?喂,你到别的地方去找两元四角伍的《蝴蝶》,不要站在这里好哦?”
  林鹤不再挑剔毛病,他把这套《蝴蝶》装进一只塑料邮票袋,笑容可掬地对王老头说:“火气不要太大。这货我收了,加你一百元。前两天你帮我卖了《三国演义》,帐一起算吧。谢谢你啦!”他怕姑娘陷入窘境,拿好邮票赶快走开。
  林鹤到其他几个邮摊看看,漂亮小姐竟在后面跟着,跟得不太紧,有时就用目光盯住他飘逸洒脱的长发。林鹤预感到一段故事要发生,忐忑不安又有点儿激动。今天真奇怪,好像一群蝴蝶扑头盖脸向他飞来,突兀而又色彩斑斓。林鹤隔着塑料袋瞥一眼里面的邮票,心想:哦,《蝴蝶》!你会带来什么?
  当林鹤离开邮票市场,沿着肇嘉浜路街心花园一侧回家时,晚霞已将成片的夹竹桃染红。一股由好奇心引起的冲动使他转过身,靠着街心花园的铁栅栏站住。姑娘迎着晚霞走来,面色宛如桃花,黑色短裙镀上一层金黄颜色。她就像熟人一样径直走到他面前,问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
  “那些邮票不是明明标着四分、八分吗?加起来一共二元四角伍分,难道我算错了吗?”姑娘的眼睛真的很像洋娃娃,黑葡萄似的眸子里有一片雾。
  这完全是外行提出的问题。林鹤要给她解释邮票的增值保值功能,显然是十分麻烦的事。他忽然产生了童心才具有的欢愉,反问道:“你想买这套《蝴蝶》吗?”
  “是的。”姑娘用力点头,“可那老头子好凶哇,要卖一千元哩……”
  “他有毛病。”林鹤晃动着手中的塑料邮票袋,和蔼地微笑着,“你没有算错。喏,你想要我让给你好了。”
  姑娘惊喜地接过邮票袋,久久凝视着塑料纸后面一只只翻飞欲出的蝴蝶。然后,她轻轻地说一句:“我想家了……”
  “你的家在哪里?”林鹤注意到她的外地口音。
  “我的家乡有许许多多蝴蝶,和邮票上的蝴蝶一样……可是,我记不清那是什么地方了……”
  林鹤看见她一脸迷惘的神情,心里忽然震动了一下。他站在蘑菇状凉篷下远远注视她时得到的第一印象蓦地涌上心头:一只迷途羔羊!
  姑娘郑重其事地付给他二元四角伍分。那伍分钱硬币在小手袋里找了半天才找到,林鹤在一旁默默地等待。算完帐,林鹤就离开了她。林鹤觉得很有趣。其实一套邮票他送给她也无妨,但通过一桩交易让她保留一份天真,不是很有意思吗?
  “我叫雪子。”姑娘在他身后喊道:“你真是一个好人!”
  爬上三层楼,回到自己的小屋,林鹤感到轻松愉快。他把《蝴蝶》送到她手里,她就像蝴蝶一样飞走了。这不过是他生活中的一段插曲,他与女性从不深交。睡觉前打开一本邮册,林鹤发现他收藏着五套《蝴蝶》。闭上眼睛那些蝴蝶化为片片雪花,铺天盖地扑在他身上。莽莽雪原上那姑娘向他走来,翻飞的雪片使姑娘身影模糊难辨。她轻轻地说:“我叫雪子……”
  林鹤忽然醒了,再也没有入睡。他在黑暗中思忖:为什么要送她邮票呢?这姑娘身上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他感到事情并没有结束。命运仿佛在某个交叉点转变了方向,以他无法掌握的力量发展下去。

作者: 再见轻舞飞扬    时间: 2005-6-3 10:52     标题: [转帖]红印花




  林鹤的感觉没错。三天后一个早晨,林鹤去拿牛奶。打开底楼大门,他吃惊地后退一步:雪子就在门口站着!
  “你……”林鹤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她。
  雪子神情恍惚,眼泪就像珍珠一样滚落下来。林鹤请她上楼她不肯,只是站在那里哭泣。林鹤慌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看看手中的空奶瓶,看看邻居家的房门,简直束手无策。
  “我把《蝴蝶》卖了……我实在没有办法……请你原谅我……”雪子总算说话了,但她微弱的话音很快淹没在抽泣声中。她的小手颤抖着,从女式挎包裹掏出一叠钞票,交到林鹤手里。
  “怎么了?”
  “你跟我走。你来……”
  林鹤穿着一身旧运动衣,未及梳理的长发蓬蓬乱乱,手里还拿着一只牛奶瓶——就这副模样跟着雪子走了。路上,雪子告诉他,她一直住在一家个体户小旅馆里,欠了许多钱。小旅馆老板威胁说再不付钱就叫黑道人物收拾她。雪子万般无奈,忽然想起王老头说《蝴蝶》能卖一千元,她就去碰碰运气,结果不费周折就卖得八百元。真是救命的邮票啊!可是她想起了林鹤,想起了二元四角伍分,就觉得太对不起他了。雪子不能自己支配这钱,必须把钱交到林鹤手里。她从邮商口中打听到林鹤的住址,天不亮就在门口等他,一直等到现在……
  “我对旅馆老板说,我找到了叔叔,今天就去和他见面。”雪子已经平静下来,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林鹤点点头,他为自己的奇遇所困惑。这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自然而然地发展,自然而然地奔向一个结果。
  他们找到了那家小旅馆。旅馆老板看见林鹤好像有些惊愕,雪子则显得兴高采烈、扬眉吐气。林鹤结好帐,等待雪子收拾东西。老板拉住他悄悄问:“你真是她叔叔?”不等林鹤回答他就飞快地说下去:这个姑娘有些怪。她好像得了某种毛病,脑子与现实世界失去了联系。具体点说,她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了!问她家住哪里,她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这怎么可能呢?但又不像是装的。身份证也丢了,实在拿她没办法……
  雪子拎着一只旅行袋从房间里出来,笑盈盈地朝林鹤叫道:“走啊,回家。”
  “回家。”林鹤瞥了老板一眼,尽量使自己的话音不要显露出迟疑。
  好像是理所当然的,林鹤领着雪子爬上三层阁楼。雪子孩子似地东瞧西望,对小屋里一切都感到新鲜,都感到满意。林鹤回想着旅馆老板的话,默默地观察她。她已经开始叠被,收拾屋子,动作轻盈、利索,转眼变成这个屋子的女主人。令林鹤惊讶的是,几天前姑娘眼睛里的迷惘的雾已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朵热情的火焰。这火焰在林鹤胸中也慢慢地燃烧起来。雪子擦地,雪子擦窗,雪子在他眼前旋转晃动。一会儿,雪子不见了,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透过水声,林鹤听见雪子银铃般的声音轻轻唱道:“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这一刹那,林鹤作出了决定:抛弃一切世俗的顾虑,他要敞开心扉,迎接这只不知从何方飞来的蝴蝶!
  “雪子……”林鹤倚在厨房门框上,轻声叫道。
  雪子打住水龙头,回身望着他。两个人久久对视,厨房里弥漫着温馨安谧的气氛。雪子慢慢地走到林鹤面前,用湿漉漉的手梳理他的卷发,动作无比温柔。
  “瞧,你的头发乱了……”
  林鹤第一次与女性同居。他慌张、激动,略有一些犯罪感。雪子比他自然得多,仿佛他们从来就在一起生活。林鹤尽量避免接触,但是男女住在这样小一间屋子里,很难保持距离。林鹤惊惧地、固执地不肯再迈进一步,即便他们睡在唯一的老式铺板床上。他认为他是在帮助一个遇到困难的女子,而雪子却像与他达成某种默契,使他无奈地看见了他们的关系的暧昧性质。同时,雪子的美如潮水淹没了他,他的挣扎终归徒劳。他心里慢慢地认可了雪子在生活中的存在。
  在此之前,林鹤心目中有一个女性偶像,是他所羞于承认的。从他的三层楼阁楼的圆形钢窗看出去,正好看见对面楼房的窗口,那窗口常常映出一个少妇身影。夏夜,闷热的空气折磨人难以入眠,少妇拉开窗帘,让花园里的潮湿浸润她的小屋。这是一个很有趣味、很有教养的女人,她双腿蹁踡着坐在床上,用绒线编制娃娃。这很像一枚小型张:夜色中小楼化为带暗纹的边框,亮灯的窗口像嵌在边框中间的邮票,邮票画面是一个穿湖绿色缎面睡衣的少妇,她浑身透出恬静的气息,专心致志地做手工。她做的娃娃真俏皮,真可爱!它们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在做鬼脸,表情夸张而传神,好像爬了一墙小精怪,满屋子都是它们的喧闹声——这样一枚小型张,林鹤越看越喜爱,渐渐竟有些迷恋。
  观察时间长了,林鹤知道这女人许多秘密。她与父母住在一起,有时候她父母来她小房间坐坐。父亲是一个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气很重的老人。她独身,靠窗放着的一张单人床证明了这一点。她有丈夫,丈夫在远方,有时寄回信来。她与丈夫似乎正处于危机状态,读完远方来信,她总要扑倒在床上哭,身子颤抖得很厉害。她编制绒线娃娃是某种精神寄托,所以那些娃娃有灵气,叫人看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另外,她会弹钢琴,弹得很好。钢琴放在另一间大屋里,可能是她父母的房间。当对面窗口灯光熄灭时,从花园的另一端就飘来一阵钢琴声,那单纯而美丽的音符似乎最能表达她内心的缺憾……林鹤成了她暗中的知己。
  但是,林鹤不会企图与她建立关系。其实这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他们是邻居,他在马路上经常遇见她。甚至他们住的房子也一模一样,都是过去资本家盖的中国味很浓的白色小洋房,不过她住在二楼,他住在三楼(这有利于他观察她)。有时候他去对面铁皮棚拿牛奶,排队就排在她后面。当他们打照面时,他从她眼光的余波中就知道她认识他并注意他。但是,林鹤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他喜欢保持这种味道。
  从某些方面来看,林鹤确是个怪人。他对美的追求太极端,太偏执了。他觉得保持一段距离,让陌生感永远存在,是美得以维持的最佳方式。对面窗口的少妇作为一个妻子或者情人,可能会有种种缺点,但作为一枚小型张却永远是美丽的。
  雪子的出现,一下子打破了林鹤的情感方式。她直接来到林鹤身边,直接进入这位孤独者的生活。林鹤有些手足无措,也有些惊喜。他不知道这种突变会给他带来什么结果,但他好奇地、勇敢地等待着。只是他不知道如何接触身边美丽的姑娘,如何深入地走进她的世界……
  林鹤只会摆弄邮票。他集邮是从五岁开始的,至今已有四十年了。他总是伏在宽大的写字桌前,用放大镜研究邮票的齿孔、背胶,反反复复欣赏画面的构图、色彩。他没有工作,一生就做集邮这一桩事情。当然,他是孤独的,他远离社会生活。就像把对面窗口的少女看作一枚小型张一样,他习惯于将美好的事物转化为邮票,插入心灵的邮册。是的,他引以为自豪的是他心灵中那本邮册,那里汇集着多少精美而纯粹的邮票啊!他在写字桌前看一会儿现实的邮票,倦了,就仰着头闭上眼,欣赏他的精神邮票。一个人能把回忆都整理成邮册,可见他集邮活动经历之深了。
  他心底深处珍藏着初恋的回忆。那时,他还是十八岁的小伙子。红娣用她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套刚发行的《金鱼》邮票,双手捧着送给林鹤。她的漆黑的眸子里闪动着勇敢的光亮,用清脆悦耳的声音响亮地说:“我要嫁给你!”这个工人的女儿以其爽朗、果敢的性格一扫他头顶上空的阴霾,叫他惶恐,叫他激动!那一瞬间,太阳仿佛突然跳起来,他手上的金鱼千姿百态地游动着,小嘴巴嗒巴嗒地齐声喊:“嫁给你!嫁给你!”直到今天,林鹤回想起这幕情景眼睛就会湿润起来,金鱼依然活着……
  生活中每一段经历,总有与之相对应的邮票问世。有时,林鹤会把两者混淆起来。他和雪子坐着吃饭,怔怔地看她,觉得雪子化成一只五彩蝴蝶,翩翩起舞。然后向窗外飞走了。他叹一口气,对雪子说:“你会突然飞走的,就像突然飞来一样。”
  雪子眼圈红了一红,微微地摇头。她似乎要打破伤感的气氛,忽而一变,使自己变成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她纠缠林鹤:“讲讲吧,讲讲邮票的故事,讲讲吧……”
  林鹤笑了:“你先告诉我你父母的姓名,我再给你讲红印花。”
  他本想试试她的记忆,但雪子立刻陷入某种病态,两眼发直,满脸迷惘神情。
  “我忘了,我忘了,”她重复地说,“我忘了……”
  林鹤怕刺激她犯病,忙改变话题:“好吧,我给你讲红印花的故事!”
  雪子好像解去了头上的紧箍咒,一下子活跃起来。她把椅子挪到林鹤身边,依偎着他,两只眼睛清澄得犹如一潭清水。
  “红印花?什么是红印花?”

作者: 再见轻舞飞扬    时间: 2005-6-3 10:54     标题: [转帖]红印花




  韦柏辉老人住在华侨公寓。他收藏着一枚林鹤追寻已久的红印花当伍元。这个华侨老头用一种很难懂的普通话笑呵呵地对他说:“我们比一比谁活得长吧!假如你先死呢,就把你手里的红印花全卖给我,假如我先死呢,喏,就把这张当伍元让给你啦!”这个滑稽的生命竞赛提议可把林鹤整苦了,他不得不一趟趟往华侨公寓跑,向老人家问候请安,过年过节还要送上些礼物。这个老华侨具有老顽童性格,每次去他都朝林鹤拍着巴掌喊:“我还活着!我还活着!”七十岁的人了,丝毫没有辞世的意思,兴致勃勃地和林鹤玩生命竞赛游戏,真叫人哭笑不得!
  红印花是华邮之王,极为罕贵。
  公元一八九六年三月,一个名叫赫德的外国人请求大清政府设立国家邮局。当时邮政业务由海关兼办,而海关又为外国人所把持。朝廷准其所请,中国终于有了邮局。因正式邮票赶印不及,将一种红色三分印花税票加盖“暂作”字样,作邮票用。这套邮票由壹分、贰分、肆分、当壹元、当伍元五种面值组成,俗称“红印花”。由于印刷技术落后,有的甚至在私人印刷所排印,所以错误百出。随着时间的流逝,错误也变得金贵起来,比如小学当壹元邮票,因邮政当局嫌开始加盖的“当壹元”三个字太小,决定改用较大的字模。原先印好的三十几枚小字加盖票并不销毁,仍混在大字当壹元里同时出售,结果竟成为华邮皇冠上的宝石。如今,一些国际著名的拍卖行为它标价已达几十万美元。其他还有小字肆分、倒盖当伍元、“绿衣红姑娘”等等,皆为红印花之珍品。
  林鹤想买的这枚红印花当伍元,是倒盖的错票,极其珍贵。据传这种印花税票当时共加盖五千枚,大多贴用在汇票上,汇票兑付后,所贴邮票即予销毁,因此存世极少。倒盖的更是凤毛鳞角。对林鹤有特殊意义的是,韦柏辉手里的红印花当伍元背面画有一个十字,是小孩用毛笔画的。韦老头藏有大量清朝邮票,红印花也有几枚,林鹤偏偏就要这枚品相有问题的当伍元。老家伙狡猾地包斜着眼睛问:“说说清楚啦,这个十字是什么意思啊?”
  林鹤不肯说。
  韦柏辉一头白发富丽堂皇,仿佛一股华贵之气从身躯里喷涌而出,为他戴上一顶耀眼的皇冠。他是印尼华侨,据说拥有一片无边的森林,还有几家与木材加工有关的工厂。他老婆去世后,不知为什么他丢下子女和财产,一个人跑回国来。他选中上海,买了这套公寓,十几年来独自生活。他性格活跃,喜欢开玩笑,抓住林鹤这样一个朋友当然不肯松手。他教林鹤下围棋,林鹤很快就下过了他;他教林鹤喝洋酒,林鹤酒量比他大。输了棋哈哈笑,喝醉了酒也哈哈笑,笑声中流露出一个老人的寂寞。林鹤很喜欢他。
  “我才不会痛快卖给你呢,卖了,谁来陪我呀?”
  韦老头显得很有心计地说。
  “我保证一个星期来一次,我可以和你签合同!”林鹤信誓旦旦地说道。
  “合同是废纸哟!你看看现在谁把合同当回事?”
  林鹤赶快截住他话头:“我不是这种人!求你老人家啦,红印花我就缺一张当伍元,你就成全成全我吧……”
  韦老头怀疑地看着他:“小字当壹元你也有?”
  林鹤犹豫一下,摇摇头。
  “哼,你人还算老实。小字肆分也没有吧?”韦老头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你先把那两枚宝贝搞到手;当伍元就算我帮你保管,我一死就是你的。我说话算数!”
  话又兜回生命竞赛上去了。尽管林鹤比他年青二十多岁,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一林鹤先死,他一生的愿望岂不落空?这种背面画有十字的红印花一共有九枚,林鹤已经收藏了六枚。剩下三枚是最珍贵、最难得到的,老家伙一眼就看透了。
  林鹤祖上是苏州府人士,几代做官为宦,举人进士辈出,真正书香门弟,大方之家。祖父林霖之随李鸿章办洋务,后较早接触西方世界的官吏。他晚年信了基督教,经常领着家人上教堂做礼拜。祖父喜欢收藏字画文物,红印花问世时他买了一批用于公务信函。老太爷古板规正,见到印错的邮票一一拣出,认为其滑稽可笑不登大雅。因有收藏癖好,也不舍得扔掉,他把它们夹在一本《圣经》里。林鹤父亲林梦堂是最小的儿子,顽皮时将《圣经》里的邮票统统翻弄出来。受了老爹影响,他在邮票背面画上十字。林霖之见了不恼,索性将错误百出的邮票送给小儿玩耍。这样,红印花珍邮就传到林鹤父亲手里。林梦堂并不热心集邮,倒喜欢在社会上奔走。他在上海读大学时投身革命,却年青青送掉了性命。林鹤母亲也是大家闺秀,文静保守,带着遗腹子林鹤小心翼翼度日。那些画过十字的红印花就在她贴心处放着,深夜思念丈夫时拿出来看看,寄托一片情愫。富有传奇色彩的红印花就这么仿佛是不经意地流传下来,一共九枚。
  林鹤得到红印花是在妈妈临终之前。解放后,林家的房产田地、古董字画都被政府没收,只是没人注意到九枚陈旧发黄的邮票,妈妈把它们藏在贴胸口特别缝制的口袋里。妈妈带着林鹤住在三层楼阁楼,过着艰难的日子。直至六十年代初,她病逝时也不舍得卖掉一枚红印花。
  “藏好,别让人家知道……”妈妈说,“林家只剩这点儿东西了……千万藏好啊!”
  这就是妈妈留给林鹤的最后遗言。遗物是九枚带着妈妈体温的红印花。
  林鹤与韦柏辉在客厅里下围棋。客厅宽敞明亮,全是老红木家具摆设,十分考究。老人住在这样豪华的房子里,更容易产生孤独感。讲完邮票,林鹤总要陪他下棋。韦老头棋不怎么样,却喜欢一边下一边讲些人生哲理。瞧啊,他又唠叨开了——
  “世事如棋局局新,人活着和下棋一样难,一样变幻莫测。一不小心走出昏招,顿时满盘皆输。做人更要小心谨慎,古人云: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我看你这个人,棋下得仔细,生活中爱出昏招,是不是?你心里肯定藏着千古恨事吧?”
  林鹤脸色苍白,胸口涌起一阵疼痛。他低垂着脑袋看棋,用长长的卷发将脸庞遮掩住。“别玩心理战术,这棋你输定了!”
  韦老头哈哈大笑,他在棋盘上拣到一些便宜。“嘴还硬哩,说说那十字是什么意思?我还有一张小字肆分,品相更好,你怎么问也不问?哼,我早看透了,这十字是你哪个祖宗做的标记,怕出你这样的后代把它们弄丢。是不是?你把它们弄掉了!”
  林鹤真想掀翻棋盘,抬腿就走。然而他忍耐着,瞅准韦者头棋里的破绽狠下杀手。韦老头终于沉默了,抓耳挠腮苦思对策。但是,林鹤耳畔如雷轰鸣:你把它们弄丢了!你把它们弄丢了!……
  是的,他把它们弄丢了。十五岁时,林鹤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现在想起来就心碎!林鹤没有像妈妈那样把红印花藏好,也没有因生活贫困而将其卖掉,他把红印花交给了一个人,这个人代表组织,代表党,代表太阳!
  这能全怪他吗?孤儿林鹤多么寒冷啊,他想靠近太阳,尽可能地靠近些。那时候他在技工学校读书,虽然出身有问题,却一心想加入共青团。林家几代对基督教的虔诚,在他身上化为对党的虔诚,妈妈遗留给他的红印花一直在折磨他。终于,林鹤走进校党总支办公室,向刘书记坦白了心中的秘密。红印花和秘密同时交到那个人手里,林鹤感到灵魂在升华。
  刘书记翻弄着九枚红印花,笑眯眯地说:“你是毛主席的好孩子。嗯,事实证明一个人的出身不能选择,一个人的道路可以选择,世界观改造是决定因素啊!”
  林鹤,一个十五岁的出身不好的孤儿,听了技工学校党总支书记兼政治课老师的这一番话,心里多么激动啊!是的,他愿意,愿意改造世界观,愿意为共产主义事业献出生命,更不用说,他愿意把封建邮票立即交给刘书记。在总支办公室里那个早晨,林鹤的身心那么单纯,整个人就像阳光下的一颗朝露!假如能在这种状态下度过一生,林鹤还要求什么呢?今天林鹤还可以说:他愿意,愿意把全部邮票用来换取这样一个早晨——假如这个早晨是真实的话!
  十六年以后一个夜晚,邮市里有位外号叫瘌痢头的邮贩子神秘兮兮地告诉林鹤,他有一枚红印花要出手。林鹤让他拿出来看,发现邮票背面有一个十字。他惊呆了:捐献给国家的红印花怎么会在市面上出现呢?林鹤尽量克制住自己情绪,将这枚查分面值的红印花买下来。他踉踉跄跄地在马路上行走,走几步就蹲在树下干呕,像一个喝得天旋地转的醉汉。他想喊,想咆哮,可是嗓子里一丝丝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受到欺骗,骗得好惨啊!
  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带着林鹤母亲乳汁气息的红印花一把抛向人世间,林鹤要一枚一枚捡回来。仿佛是天意,早逝的父亲在邮票背面画上十字,为儿子的寻觅留下了神秘的标志。
  在三层楼阁楼里,他木头似地站了整整一夜。第一道曙光刺破夜幕从圆形窗孔射到他脸上。他扑通一声跪下来。他向妈妈跪下,妈妈在弥留之际嘱咐他:“藏好,别让人家知道!”他却辜负了妈妈的希望,轻信了别人。他向红印花跪下,立誓要将九枚祖传珍邮全部找回来,不管费多少精力,耗多少钱财!从此他集邮、炒邮有了一个终极目标。他向那个十字跪下,耶稣基督在召唤他这只迷途羔羊。这种时候他最需什么?最需要信仰。一颗破碎的心只有信仰才能使其复原。整桩事情有一种神秘色彩。神通过红印花启示他,让他思索事情背后存在的东西……这一跪,包含着许许多多的内容。
  从发现第一枚带十字的红印花到现在,又过去十几年。林鹤陆续找回六枚红印花,还有三枚流落在外,其中包括韦柏辉手里的当伍元。林鹤就像寻找散失的兄弟一样,日思夜想,牵肠挂肚,一定要把最后三个小弟弟找回来!
  “你这个人实力不错——”韦老头惊诧地看着自已被林鹤杀死的大龙,赞叹道,“所以能当邮王!”
  林鹤投下最后一颗棋子,淡淡一笑:“我算什么邮王?”
  “凭你一套红印花,做邮王当之无愧。现在那些玩邮票的人,哪里有此身家?”
  “还望你老人家早日成全。我想要的都在你手里,你才是真正的邮王呢!”林鹤恭维道。
  “你年轻,你有实力,你想要的东西早晚能够得到!不过嘛,你说得也不错,我于里的邮票现在年轻人看也看不到。我是老邮王,你是小邮王。”
  “哪儿的话……”
  韦老头孩子似地笑着,拉着林鹤跑进卧室,在梳妆台大镜子跟前一站,朗声道:“这张照片怎么样?老少邮王!你看啦,我们两个头发就和别人不一样,是不是?”
  镜子里映出俩人形象,真的像一张照片。韦柏辉矮胖浑圆,大腹便便,一看就是有份量的人,满脸皱纹刀刻斧凿,更显得饱经风霜。林鹤瘦长单薄,透露一股清秀俊逸之气,椭圆白净的脸上总有淡淡的忧郁。最突出的果然是两人的头发:韦柏辉银发煌煌无一丝杂色,一缕一缕梳理整齐,在阳光下闪耀着雪白的光芒;林鹤长发及耳自然蜷曲,乌黑油亮有些散乱,很像书里的外国诗人。白发堂皇尊贵,黑发潇洒飘逸,确实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有一个问题我实在猜不透,”韦柏辉认真地望着镜子里的林鹤说,“你怎么会成为邮王?你怎么会有今天的实力?你出身在大陆没有机会一下子发达,就是炒邮票也要有最初的资金。而你把祖上的红印花也弄丢了,没有家底,我可以断定你一无所有,白手起家,这里面必有不平凡的经历!你肯不肯讲给我听听呢?我想知道你最初的起点。”
  林鹤避开那面镜子,在床边的椅子坐下。
  这个华侨老人很有洞察力,他把林鹤看得很透。最初的起点,正是林鹤藏得最深的秘密。邮市里人们只看见他巧妙把握时机,买进卖出叱咤风云,奇迹一般发达起来,谁能想到他过的另一种黑暗可怕的生活呢?这段经历除了他现在一直照顾着的顾阿婆外,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看了红印花以后他在街头流浪了十几年,遭遇的苦难和辛酸,犹如火的烙印重重叠叠布满心头。他顽强地活下来,流浪儿的日子为他在邮市大展身手打下坚实基础。当然,这一切不能告诉韦老头,这是他的秘密。
  “啊咄,你年纪轻轻城府很深,什么也不肯对我讲啊!”韦老头叫道,“那你还想买我的红印花呀?等我死了再来吧!”
  林鹤苦笑不语。
  韦柏辉并不真生气,他在林鹤对面坐下,饶有兴致地望着林鹤的脸。“我喜欢怪人,你就是个怪人。我们两个慢慢地玩吧。我不会死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下个月我要结婚了,我的爱人可漂亮啦!”
  “你是一个坏老头!”
  “坏老头?哈哈哈……对,对,我就是个坏老头!”
  韦柏辉高兴得满屋子转圈,眉飞色舞地描述他的晚年恋爱史。女方四十五岁,原是做钟点工的女佣,每天下午五点到八点在韦家做饭、洗衣、收拾房间。一般来说上海做女佣的都是外地妇女,安徽人居多,可这个女佣是上海人,而且很有文化教养。韦柏辉好奇,试试探探老打听她经历,时间长了终于知道她的不幸遭遇:她有两个孩子,小女儿得了一种血液病,从三岁起就靠每个星期输一次血维持生命。她的丈夫为搞钱陷入赌局,先是赢后来输,最终不可自拔。为保住小女儿她只得和赌棍丈夫离婚。她所在的工厂亏损累累,工人陆续下岗,连她这个技术员也只发一百多元工资自谋出路。工作一时不好找,小女儿输血要钱刻不容缓,她只好像安徽农村姑娘一样做起了女佣。做女佣工资是不少的,但是一天十几个小时不停,做完这家上那家,她整日劳累不堪。韦柏辉由同情而爱慕,经常帮助她;她无以回报只有更加精心照料老人生活。天长日久这事情就到了瓜熟蒂落的地步。
  “说来也怪,我就是特别喜欢她。我眼睛里哪个女人也没有她漂亮,没有她贤慧,好像有一种缘份,上天安排好我要和她在一起!”韦老头激动地说。
  “是的,人可能是有缘份的……”林鹤想起雪子,不由感叹道。
  “她这个人很志气,不到结婚不肯搬到我这里来住,还是天天打工,我发火她也不听……下个月就结婚了,我不让她再吃苦了,我要把她小女儿送到美国去治病!……”
  “我怎么没有看见过她?”
  “她做钟点工。你来时她在人家家里做事。今天不要走了,等她做顿晚饭给你吃,她烧的菜天下第一!”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呀,祝你们早成眷属,婚姻美满!今天我还有事,不吃晚饭了。”林鹤站起来告辞。
  韦柏辉送他到门口,握住他的手叮嘱:“结婚那天你一定要来,你是我的好朋友!记住,下月五号,五号……”

作者: 再见轻舞飞扬    时间: 2005-6-3 11:01     标题: [转帖]红印花




  “你回忆吧,总会想起来的。是不是云南?那地方有个蝴蝶泉,树枝上挂着一串一串蝴蝶,好像满树的花朵忽然开放了……”
  写字台上摆满了蝴蝶邮票,雪子坐在这成片成群的蝴蝶面前,脑子里一片空白。林鹤站在她背后,弯下身子在她白嫩的耳朵旁轻声述说,努力唤醒她的记忆。雪子面色苍白,漆黑的眼珠又蒙着一层浓雾。穿过浓雾她可以看见一些零碎片断的情景,却怎么也无法拼起一幅完整的图画。她很累,林鹤搀扶着她,帮她寻找失去的记忆。
  “冷。”雪子喃喃地说,“那地方很冷……”
  林鹤叹息道:“那就不会是云南了……哪里呢?哪里还有许许多多蝴蝶呢?”
  “蝴蝶也很冷。蝴蝶飞到我的脸上、脖子里,好冷啊……”雪子仿佛处于催眠状态,断断续续地说着,“一只蝴蝶飞进我嘴里,化了,化成很冷很冷的水……”
  “雪!那不是蝴蝶,是雪呀……”林鹤压低嗓音兴奋地喊道。“我做过一个梦,你在雪原上走,大雪纷飞把你整个人里了起来,我看不清你的脸……”
  “是雪。好大的雪,我在雪原上走啊,走啊……”雪子眼前的雾渐渐退去,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冰雪世界。
  “东北!”
  “佳木斯!”
  雪子叫喊着站起来,忘情地扑到林鹤的怀里。她想起来了,她的家乡是佳木斯。好像电路一下子接通了,她想起许多儿时的情景,还有街道,建筑,森林……她伏在林鹤胸前喃喃述说,声音急促而又热烈,仿佛在说情话。林鹤搂着她,心中无限疼爱。雪子说着说着,速度慢了下来,记忆又变得断断续续。她讲到赶火车,眼看赶不上了,很紧张。那是深夜,天空漆黑漆黑。她坐上火车看着窗外的夜空,人慢慢地淹没在那一团漆黑之中……
  林鹤捧起她的脸庞,凝视她的眼睛,他又看见一片迷惘。
  “你一个人吗?”林鹤问,“一定有人和你一起赶火车,他是谁?”
  “没有,我一个人……我记不清了。”雪子吃力地摇摇头。
  “你坐火车上哪儿去?上海吗?”
  “我累死了,我不想说话!”雪子烦躁地喊道。她倒在大床上,拉起毛巾被盖住头。
  林鹤默默地收拾起写字台上的邮票。《蝴蝶》用不着了。姑娘失去的记忆使他着迷,那究竟是什么呢?自从雪子来到他的阁楼,他总像生活在梦里一样。他喜欢这个离奇的梦。林鹤找出一本空邮册,精心挑选一批与东北有关的邮票,组成一个邮集:《天安门图案东北贴用》、《丹顶鹤》、《东北虎》、《紫貂》、《梅花鹿》、《长白山》……他把邮集轻轻放在雪子枕边,希望她欣赏时能够重新唤起记忆。
  林鹤和雪子在一起十分和谐,他们仿佛共同生活过很长时间了。这表现在种种细节上:做家务、看电视、甚至想心思,什么都默契。真是难得的好感觉。雪子对这间三层楼阁楼特别喜爱,这种老式洋房的结构与现在房子完全不一样。虽说是阁楼,配有一间宽敞的厨房兼卫生间,面积几乎与住房一样,还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将它们连接起来,使人感觉空间很大。老木头地板陈旧而结实,踩上去挺舒适。因为这里是最顶层,林鹤在楼梯口做一扇门,将整个顶层封闭起来,还赚到一截楼梯,安全、安逸,好像一片独立完整的疆土。
  这片疆土还有一个幽密之处:厨房里大浴缸的上方,是一排木橱似的电表箱;电表箱旁边有一扇嵌在墙壁里的小门。这小门难以觉察,林鹤在电表箱里某个地方按一下,小门嘭地弹开,露出一个黑洞。有一天雪子睡觉醒来不见了林鹤,以为他出去了,便独自泡在浴缸里洗澡。她忽然听见林鹤咳嗽,仰脸一望,只见林鹤的脑袋从上方墙壁探出来,好像猎人客厅里挂着的鹿头。雪子吓得尖叫起来,林鹤还笑哩。她用湿毛巾打他的头,打得他把头缩进黑洞,雪子也赤裸着身子钻进去。原来天花板顶上还有一个好大的世界!这小门本是留给工人修检屋顶用的,斜面屋顶与天花板之间的空间具有隔寒隔热的功能。林鹤将它改造加固,变作放邮票的密室。他在里面放了好多箱子,箱子都是特制的,隔层间填满防湿的干石灰。林鹤整版整版的邮票,成封成封的小型张都放在这些锁好的箱子里面。一支燃烧的蜡烛将黑洞照得昏昏暗暗,雪子往深处走了两步,人像在平衡木上站不住了,摇晃起来。林鹤赶紧去扶她,她趁势倒在他怀里。湿漉漉的身体颤抖得厉害,林鹤感觉到这身体的温热和丰满。她用力搂住林鹤,又挣扎似地扭动着。这是他们第一次肉体接触,林鹤心跳得快要爆炸了。雪子狂热地吻他,两片嘴唇肉感而柔软。她的舌尖仿佛带电,触到林鹤口腔里使他浑身痉挛。林鹤回吻她,两人的蜷曲的长发纠缠在一起……
  “永远不要出去,我们做山洞里的野人。”雪子在他耳边说。
  雪子真的迷恋黑洞。她常常一个人钻进去,吃饭也不肯出来,林鹤要像抓猫一样把她抓出来。有时,林鹤半夜醒来不见了她,打着手电往黑洞里照,发现她倚着箱子睡着了。林鹤看得出她又想起许多往事,只是不肯说。他试图问她什么,她立刻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冷冰冰只是外壳,透过外壳林鹤看见一种极度的恐惧。雪子生活在恐惧之中,教林鹤非常难受。这恐惧必定与她的经历有关,为了躲避恐惧她忘记经历。失去记忆的病症只是她神经系统自我保护的表现。
  林鹤努力缓解雪子的恐惧。他不再企图唤起她的记忆,这种记忆对她身心没有好处。林鹤陪她欣赏邮集,一枚枚美丽的邮票唤起她灿烂的笑容。方寸之间天地广宽,邮票丰富多彩的内容涉及到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人物故事。林鹤讲啊讲啊,雪子的小指勾着他卷发渐渐听得入迷,洋娃娃似的黑眼睛放出晶亮的光芒。
  “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好人?”雪子会忽然这样问道。
  雪子一步也不肯离开林鹤,真的像只付人喜爱而又缠人的小猫。她还不肯离开小屋。林鹤有事出去她总要缠绕半天,叫她一起去她又不肯,最后眼泪汪汪地送林鹤到楼梯口。楼梯口那扇门关上了,她又赶快跑到房间里打开靠马路的钢窗,探出半个身子向林鹤挥手。雪子真是个多情的姑娘!
  林鹤还不能改掉所有的习惯。夜晚,他忍不住总要往圆孔窗外面望望。对面窗口亮着灯,那位少妇或做绒线娃娃或看书,一举一动优雅恬静,依然对林鹤产生着很强的吸引力。他并不是花心,只是不舍得放弃一枚精美的邮票。他尽量不使雪子注意自己行为,但雪子早就注意到了。有一天夜里传来《致爱丽丝》的钢琴声,雪子痴迷地听着,长长的黑睫毛盖住两颗晶莹的泪珠。琴声飘然远去,小屋里恢复寂静。雪子轻轻地问:“是她弹的吗?”
  “谁?”
  “你知道还要问!”雪子有点不高兴地说,“她是你以前的情人吧?”
  林鹤哑然。他怎么解释呢?他的不同常人的爱情方式谁又能理解呢?不过,他还是走到床边对雪子讲了。他把对面窗口的女人当作故事讲,讲得很细很长,其间自然渗透着自己的微妙感受。雪子惊讶地听着,她仿佛一下子踏入林鹤的内心世界,看见一座悬崖。
  “原来是这样……”雪子说。一串串眼泪忽然滚下她的脸颊,仿佛心底深处有个伤口被撕开了。
  林鹤蓦地一震。他想起一件事情,赶忙解释:“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无法解释。
  夜深了。露水打湿窗外巴掌似的梧桐树叶。雪子睡着了,台灯下她的脸蛋红润润的。确实存在问题。林鹤不安地审视自己。那天从黑洞里出来,他把赤裸的雪子放在床上,野兽般的激动忽然消失了。一颗心像外科医生一样冷静,不,外科医生也不会如此冷静;只有集邮家,天生的集邮家才会这样冷静!面对一枚稀世珍邮他首先要辨真伪,然后用挑剔的目光检查品相,接着评估它的价值,还要查询它流传的途径……这一切完成之后,他就会处于一种震撼,审美的震撼,艺术的震撼!人像遭到电击一样片刻脱离了现实世界。当时林鹤就是这样一种状态,面对雪子美妙的裸体,他丧失了作为男人的功能。
  雪子肯定不理解。她不明白林鹤为何不要她,而她是需要的。听了林鹤对邻居女人的描述,她把两件事情联系起来,顿时明白过来。她以为林鹤只把女人当作邮票!可是她对林鹤有误解,什么误解林鹤自己也讲不清楚。他知道,女人是女人,邮票是邮票,两者同样体现出美,同样作为爱的对象,被追求的对象存在。只是女人还有一种不同于美的东西,对此林鹤还很陌生。这一切谁能讲清楚呢?那东西混饨、暧昧,时隐时现地触动林鹤作为男人的神经。然而它还没有聚积起足够的力量,诱导林鹤进入女人的身体。
  林鹤轻轻搬起雪子脖颈,手伸到她脊背下面解开乳罩。他停了一会儿。雪子没醒,她睡觉像婴儿一样熟,怎么翻动都不会醒。林鹤摘去乳罩,两只乳房挺立起来。林鹤知道许多女人看似丰满,乳房却是大而松耸;而雪子的乳房是挺立的,按一下会弹起来。乳头呈椭圆形,红润润的,竟然像两颗成熟的樱桃。林鹤把雪子的乌发铺撒成扇形,衬托出她剥去外壳的熟鸡蛋一样的脸:白、嫩,无任何瑕疵。她的眼睫毛又黑又长,轻轻盖住没有完全合拢的眼睛。腮旁有浅浅的酒窝,逗人喜爱。丰满红润的嘴唇即使在睡梦中也如此性感,林鹤忍不住俯身吻她。但是没有黑洞里的感觉,再吻,还是没有、他注意到她的脖颈、洁白细长的脖颈教人无法不联想起天鹅。这一段的皮肤特别细腻,仿佛是白玉雕制的。暗蓝的筋脉在薄得透明的皮肤下蠕动,林鹤用手指一按就消失了,松开手指它们重又浮现出来。暗蓝色,神秘的颜色。林鹤抬起胳膊看看,自己的筋是青色的,很难看。女人和男人多么不同啊!
  林鹤搂着雪子的裸体躺下,关掉床头柜上的台灯。黑暗中心里有一种满足感:他搂着她,他拥有她。他试图唤起黑洞里有过的冲动,刚刚有点意思了,忽然想起雪子脖颈下面靠胸脯的地方似乎长着什么东西。于是,他不安起来,打开台灯在那里搜寻。他发现雪子乳房上方平坦处有几颗难以觉察的痣,但又不是痣,好像长在皮肤下面。看了半天看不清楚,他赶忙跳下床找了一柄放大镜,跪在雪子身旁仔细研究。这下看清楚了,是血液淤积的红点,很好看,好像是凝固在玛瑙里的小虫。不知道对身体有没有害处。雪子的身体太美了,林鹤只要看见就会入迷。那一双腿从浑圆丰腴的臀部延伸下来,修长匀称,曲线的变化妙不可言。大腿雪白雪白,光滑得令人难以置信。林鹤用放大镜照她的大腿,竟然发现汗毛像树林一样耸立着,皮肤也龟裂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他急忙移开放大镜,大腿依然如象牙一般光滑洁白。真是不可思议!再好的品相也经不住放大镜检验。林鹤把放大镜搁在床头柜上,暗想:幸亏雪子睡熟了,否则她决不允许他用放大镜照自己的身体。她会骂他精神病。可是干那种事情怎么能够如此细致地品味她美妙的身体呢?还是这样有趣。林鹤满足了,刚才培养的冲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轻轻地为雪子戴上乳罩,使她侧身往里睡,这样她醒来什么也觉察不到。做这些动作时,林鹤觉得自己好像将一枚红印花夹回集邮册。
  真是不可救药!林鹤关灯时想。他怀疑自己有毛病。但是这种责备和怀疑并没引起他多少不安,等他入睡时,又梦见树林一样的汗毛和将皮肤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裂纹……

作者: 再见轻舞飞扬    时间: 2005-6-3 11:02     标题: [转帖]红印花




  城市的夜景独有迷人之处。街面流溢着霓虹灯干变万化的光彩;幢幢大厦犹如形状各异的巨人在夜幕衬托下展示自己的身影;商店橱窗因灯光作用比白天更为诱人;行人匆匆显出一种特别的兴奋;汽车鸣叫、音乐飘荡和着种种嘈杂渲染出骚动的繁华……这一切表现出城市的力量,仿佛活跃的生命向大自然挑战,用一道光华的利剑划破苍茫无垠的夜空。
  牛司令他们一到夜里就精神抖擞,许多重要活动都在天黑之后进行。吃过丰盛的晚宴,花枝招展的小姐们陪同这些老板在舞池里翩翩起舞;谁的嗓子好且兴致高昂就上台唱卡拉OK,现代娱乐工具把他们的歌声装饰得辉煌灿烂;玩得有些疲劳就一头钻进桑拿浴室,让蒸气逼出汗水将每个汗毛孔里的油垢冲洗干净;夜深了老板们聚在豪华客房里洽谈商业机密,身边照例陪伴着漂亮的女秘书……
  牛司令在华瑞宾馆十八层包了两个套房,作为邮票大战的指挥部。华瑞宾馆在肇嘉浜路,他的包房窗户正对邮票市场。白天,他站在窗前拿着望远镜能看清市场里一切活动。牛司令特别喜欢自己这种姿态,让咪咪小姐和菲菲小姐照下无数照片,闲时左拥有抱问她们:“我像不像拿破仑?”回答当然是像。黑皮阿三加入他们一伙,在邮票市场和华瑞宾馆之间穿梭,或搬邮票或拿钞票,生意兴隆。有大笔交易就直接领老板客商到牛司令的包房,一箱箱邮票一箱箱现金当场交换,点钞机都用坏好几台。牛司令很为这壮观场面自豪,嘴上说自己像拿破仑,心目中他却是港台片里做毒品生意的大哥大。
  他的保镖是原虹口区拳击冠军,人高马大,据说一拳能放倒一头牛。为了不让保镖闲着,牛司令常与宾馆保安人员寻衅,三句话不对他就摘下法国金丝眼镜擦擦,一挺矮小身体庄严地发出命令:“阿黑,教训他——”那个阿黑就摆好拳击架势,跳跃着攻击上去。阿黑是牛司令给保镖起的外号,人精得很,光跳跃不出拳,直到旁边人围上来将他拉开,才气喘咻咻向牛司令报告:“老板,要是他们不拉我,这一拳出去他人就要飞起来,撞碎玻璃门跌到马路当中……”牛司令仿佛看见了这惊人场面,满意地点点头。一楼大厅是比武擂台,二楼是宴会餐厅,三楼是KTV包房和舞厅,四楼是游泳池、桑拿浴室,十八楼是交易所兼消魂洞房……牛司令和他那班大款兄弟在华瑞宾馆上上下下,循环往复,真的像住在天堂里一般。
  忽然有一天黑皮阿三带来了坏消息:邮王林鹤大量抛出《三国演义》小型张!牛司令紧张起来,立刻召开舰队紧急会议,陈百万、毛蛤蜊、长脚、四眼师爷、螃蟹老张五巨头在十八楼豪华套房里济济一堂,共同商量对策。《三国演义》是牛司令他们做庄家炒起来的,初时非常成功,东北市场、北京市场、广州市场受上海影响,无数邮商、邮迷竞相抢购,《三国演义》小型张的价格狂飚暴涨,短短一个月里从九元涨到三十元。最近一段时间有点涨不动了。有消息说香港、台湾《三国演义》小型张倒流回大陆,这都是港台邮商发行时吃进的,见有厚利抛回大陆邮市。在这种背景下,邮王林鹤的举动不能不引起牛司令他们的注意。
  “他卖了多少《三国演义》?”牛司令在房间里踱步,蹙着眉头问道。
  黑皮阿三说:“《三国演义》涨过二十元,他就让我们零吊散卖;见到三十元价位他成封地丢出来。昨天更猛,一下抛出一百多封!”
  咪咪、菲菲两位小姐轻声计算:“一张三十元,一封一百张,一百封……乖乖,三十万元呀!”
  陈百万是股市老将,他在角落的沙发上发问:“这个林鹤,嗯,手里有多少货?”
  黑皮阿三一惊一乍地道:“这可没数,这个人深不可测!《三国演义》小型张一出来他就看好,我们卖四元一张,他四元二角统收。他的眼光一向很准,只要他出动扫货,隔几年这邮票保险飞上天……八八年以来,他吃得最多的邮票就是《三国演义》小型张,好像老早算好你们要来炒它!”
  毛蛤蜊焦躁地喊:“不要帮他瞎吹!”
  四眼师爷带一副散光眼镜,慢条斯理地问:“买进那么多小型张,他的资金有多少呢?”
  “资金?”黑皮阿三斜一眼毛蛤蜊,愈发吹得起劲,“那更加深不可测!师爷你想想,当时一封《三国演议》只要四百二十元,他昨天抛出一百封小型张本钱也不过四万二,卖掉几版猴子就有了;他今天丢几张《梅兰芳》,明天甩几版《毛主席诗词》,《三国演义》不就一百封一百封进来了吗?资金?他要资金干什么?他的邮票就是资金。鬼才晓得他手里有多少邮票!老实讲,要比资金,邮王光起火来你们整个舰队恐怕也不是对手!”
  牛司令拿起望远镜朝外面看,声音像从窗外飘进来:“不是资金,我们不怕他的资金;是影响,这个人物有影响……黑皮阿三,你们都跟在他屁股后面出货是吧?”
  “我没有,我黑皮阿三是讲义气的!不过王老头他们都不敢留《三国演义》了,手里有货赶快卖掉!你望远镜里看过去,所有的邮贩子都跟林鹤跑,林鹤人蹲在家里还用不着出来……我是梆在你们战舰上了,《三国演义》放在手里捂死,跟牛司令共进退!”
  长脚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发财了,我们要把《三国演义》炒到五十元以上。”
  牛司令蓦地转过身,放下望远镜。“不,计划要改变。”
  众人惊愕地望着他。他走到黑皮阿三面前,神情高深莫测:“你说,林鹤卖了《三国演义》,那么多钱流向何方?”
  “买邮票啊,他这个人从不吃喝嫖赌……”
  “买什么邮票呢?”
  黑皮阿三愣了一会儿,重重拍了一下脑门:“啊咄,《熊猫》,他要炒《熊猫》啊!你们收《三国演义》的时候,林鹤就陆续吃进《熊猫》;昨天他抛出一百多封《三国演义》,隔手就买进八百封《熊猫》,《熊猫》一天涨了两毛……我万万料不到他会去碰这种垃圾邮票!”
  咪咪、菲菲忍不住问:“什么是熊猫?”
  黑皮阿三打开他的邮夹子,翻出一枚四方型状的小型张。众人围拢去看,只见小型张画面上蹲着大小两只熊猫,角上有一丛竹子,边框上写着四个很难看清的篆体字:“拯危继绝。”这小型张构图不甚漂亮,色彩平淡,纸质单薄,模样小头小脑,不受集邮者欢迎。黑皮阿三介绍说,最要命的是它发行量大,邮政当局一家伙发出一千二百多万枚,成为存世量最大的小型张。自一九八五年发行以来,《熊猫》一直跌在面值里,三元的票面卖两元五角,买回家寄包裹当邮票贴也上算。同类性质的小型张还有《白鹤》、《马王堆汉墓帛画》等等,邮商叫它们“垃圾邮票”,从没人染指炒作。现在,林鹤就在买进《熊猫》,黑皮阿三怎能不吃惊呢?
  “真是人才难得,”牛司令感叹道,“声东击西,逢低吸纳,这个林鹤人才难得呀!”
  毛蛤蜊说:“你请他入伙当政委,他也不干,还有办法?”
  “我来个照葫芦画瓢,抛《三国演义》吃《熊猫》!”牛司令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亮光。
  黑皮阿三连连摇头:“《熊猫》炒不起来的。”
  长脚、螃蟹老张等反对道:“怕他林鹤干嘛?我们有资金,马上叫《三国演义》见五十元!”
  牛司令一摆手,拿出老大的派头:“不要吵,都听我的!你们几个分头到沈阳、北京、武汉、广州抛出《三国演义》,买进《熊猫》,要快,乘飞机!我,哈哈,我把林鹤的战略放大一下,在全国范围做邮王!”
  四眼师爷微微颔首:“高,这一招高。”
  有师爷支持,牛司令更加起劲:“你们晓得吧?《三国演义》再涨百分之十要三元,《熊猫》涨百分之十还不到三角,两者要差十倍!有力量把《三国演义》推到五十元,为何不把《熊猫》炒到八、九元?再说《熊猫》现在三元面值卖二元七、八角,明显偏低不合理,买进一点风险也没有。林鹤高明就高明在这里!他看见我们进场,就预见到大批外围资金进入邮市,早晚发现《熊猫》这样的目标。等我们想到炒时,他已经低价位吃足了,正好派发给我们!目前股票进入熊市,邮票刚刚热起来,我们跟牢林鹤的步子走,在全国邮市就是走在前头!懂吗?”
  这一席话说得大家心服口服。
  味咪说:“林鹤这样神,我们再想想办法拉他进来。”
  菲菲说:“是呀,我们两个去公关公关……”
  牛司令点点头:“这个人一定要!不过你们两个没份量,搬不动他……黑皮阿三,我让你调查林鹤的弱点,你查得怎么样了?”
  黑皮阿三说:“林鹤多年来一直让我们帮他找一种清朝邮票,叫红印花;他很怪,什么邮票都很挑剔品相,就是红印花专门要背面画过一个十字的……”
  师爷一拍沙发扶手:“是不是用毛笔画的?”
  “对,好像是小孩乱画的……我搞到过一张两分面值的卖给他,贵出市价一倍他眼睛都不眨一眨。”黑皮阿三说。
  “巧了,巧了!”师爷叫道,“我大伯伯文化大革命时买到一张肆分面值的红印花,说是很值钱,清朝老古董。我还是小孩,爬到他膝上看过一回,背面就有一个十字!”
  牛司令好像有了几分把握,赞许地握握师爷的手:“这件事就拜托你了,叫你大伯伯让给林鹤,价钱出高些也无妨。这个人情,林鹤不会不买帐吧?”
  “还有一件事情大概也能把林鹤套牢,”黑皮阿三神秘地说:“他在邮市搭到一个女人,据说十分宝贝,整天关在屋里不出来……”
  谈到这个话题,众人眼睛立马亮起来。黑皮阿三将邮市里的风言风语再添油加醋,编出一段离奇情节。在他口中,那个女人仿佛是蝴蝶变的,林鹤一见她魂就被迷住了……牛司令见他扯得荒唐,便不再理他,独自走到窗前思考问题。
  牛司令这人很聪明,他知道拉林鹤入盟十分关键。林鹤的经验,林鹤的影响,林鹤的资金都是他急需要的。有了林鹤,他这支舰队就可以从容地左右市场。他很奇怪,林鹤看上去平平常常,怎么会蕴藏着如此巨大的能量呢?他知道自己的能量吗?假如知道,他为什么不像牛司令这样轰轰烈烈干一番呢?谜一样的人物。不过牛司令想出照葫芦画瓢的妙计,足以吸取邮王的精髓。这就像他当年做服装生意一样,瞄到一种好款式立即模仿加工,投入市场。林鹤在上海一有动作,他照样放放大,让手下乘飞机到全国邮市模仿实施,他自己不也就是邮王了吗?他迅速计算一下:最近一个月里他的舰队吃进三千余封《三国演义》,平均价格二十元不到,如果三十元出手,就能赚进三百多万元。翻过头来,可买进三、四万封《熊猫》,一张《熊猫》只要炒上两元钱,他就能赚六、七百万呀!牛司令兴奋地搓着手,不由更加佩服林鹤弃《三国演义》取《熊猫》的战略。
  “黑皮阿三,别胡扯了!”牛司令转身喝道:“现在就到市场给我捉熊猫去!”

作者: 再见轻舞飞扬    时间: 2005-6-3 11:03     标题: [转帖]红印花




  早上醒来,林鹤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牛奶。他到对面弄堂口的铁皮棚把奶瓶交给王阿姨,自己就去跑步。他起得早,马路上行人少,空气还有昨夜露水的味道,大口呼吸觉得自己的肺部变得新鲜起来。他生活简朴,吃穿不讲究,一套运动衣穿了五、六年,颜色已褪去,膝盖上还打了一处补丁。随着跑步的节奏,他的蜷曲的长发上下飘荡,使他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十分畅快。他先顺家门口的路往东跑,极目远眺,天空中几片朝霞令他心旷神。冶。
  这一带旧社会属法租界,洋房别墅附带片片小花园,毗邻连接,就有点公园的意思了。可惜高墙铁门将其分割开来,看不见各家花园的景致。但长得高大的乔木,如玉兰树、塔松。香樟树之类还是从墙头探出些枝叉树叶,将环境绿化许多。房子虽都陈旧了,式样依然新奇多变,带来一些欧洲风情。有几幢洋房整面墙壁长满爬墙虎,毛茸茸、绿油油,将窗户也遮掩起来。康泰路过去叫圣·路易路,不知是纪念哪个法国佬。再往前追溯,这里曾是一片墓地。
  墓地变成马路,可能风水很好。无论是圣·路易路时代,还是康泰路时代,这里始终是精英荟萃的地方。这条路只有八百余米长,门牌总共排到280号,在上海是一条小马路。但是,过去圣·路易路上住的都是洋人买办、达官贵人,举诸橡胶大王陈家、怡和洋行大班、杜先生杜月笙、京剧泰斗周信芳,都在这里拥有房子。解放后,居民逃跑一批,新进一批,路名改作康泰路。新居民有些是老八路,一群生气勃勃、吆吆喝喝的北方人。他们的到来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康泰路具有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它消褪了北方人身上的硝烟味,使他们渐渐安静下来,变成局长、处长,文明优雅地生活在洋房里。新时代的作家、电影明星、音乐家也汇集在这里,为康泰路增添了高雅的艺术气氛。资本家们愿意接受改造的,依然居留在康泰路,只是生存空间大大缩小了,像林鹤那样蜗居在阁楼里。他们小心翼翼地生活,精明、细致、幽怨,具有独特的气质。上海人把这一带称为“上只角”,意思和香港的高尚住宅区差不多。“上只角”的人们瞧不起“下只角”,同时很珍惜自己的地位,希望永远住在康泰路上。
  每天早晨林鹤在康泰路上跑一个来回。随着身体上下窜动,林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跳跃。这条马路属于他的,经过那么多命运的打击,他仍然在康泰路跑步。晚清做官的爷爷把101号整栋洋房买下,让正在圣约翰大学读书的爸爸住,妈妈从苏州迁来陪伴爸爸,林鹤的生命就是在康泰路诞生的。爸爸莫名其妙地死去后,妈妈就靠出租房子为生。解放后整栋房子收归国有,妈妈和林鹤住在三层楼阁楼里。幼小的林鹤并不知道这些变迁的缘由,阁楼一片小天地对他来说足够了。只是邻居们很讨厌,狠三狠四,仿佛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主人。妈妈从小就教他上下楼梯轻手轻脚,把他训练得像一只偷食的猫。二楼家的三子、四子,底楼家的大胖、小胖,看见他就欺侮,踢一脚,打一拳,问他讨钱用。有一次甚至吐一口痰,命令他用帽子擦掉。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躲避他们。可他们把他看得连猫都不如,给他起个外号叫“卷毛老鼠。”林鹤摸着自己的天生卷发,真是难过极了。直到现在,他还保留着轻手轻脚上下楼梯的习惯,楼梯陈旧的木板他踩上去一点声响也没有,真的像只老鼠。
  在躲避外部世界的同时,林鹤早早地进入了邮票世界。最初他发现妈妈悄悄地看红印花邮票,哭着吵着也要玩;妈妈怕他像爸爸儿时一样乱画,就买一些世面上的邮票给他玩耍。林鹤五岁就开始集邮,到妈妈去世时,他已经有了十年邮龄。此后命运沉沉浮浮,他始终抓紧邮票世界,这种一寸见方的花花纸头帮他死里逃生,使他得以生存。他像一颗埋在泥土深处的种子,悄悄地发达起来,成为康泰路上一个邮王。他已经有能力将失去的红印花一枚一枚追寻回来,他也有能力买回属于自己家族的洋房。林鹤血脉里一股传了几代的精气流动鼓荡,时机合适凭藉着小小的邮票也能长成参天大树。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在康泰路长久居留。
  林鹤跑步时总有一种兴奋,心底里感慨不已。他热爱这条马路,并为生活在这里自豪。
  他跑到康泰路东端,向北拐一个弯穿过华林路,钻入一条长长的弄堂。以华林路为界那边是长宁区,而这条名为潘家弄的长长的弄堂是上海滩多见的棚户区。仿佛华美的乐章简单地过渡一下,忽然转入一片刺耳的嘈杂,使人感到从天堂一下子跌进地狱。潘家弄鸽棚似的小屋一间紧挨一间,肮脏拥挤,破烂不堪。地面还是那种用石块拼砌起来的“弹格路”,一部黄鱼车踏过去颠得嘭嘭地响。住在这里的居民,往往几代人住在一起,屋里床叠床人挤人,阴暗潮湿。煤球炉子、木头马桶仍是这里不可缺少的生活用品,呛人的煤烟和发酵的臭味难以杜绝。打架斗殴、流氓犯罪总是贫穷的影子,这种地方的治安也难搞。每当跑进潘家弄看到这些情景,林鹤就想起过去的日子。在他活不下去的时候,顾阿婆一次次对他说:“搬到我这儿来吧,有我一口吃的你就饿不死。”他终于没有搬进潘家弄,一次次咬牙熬过难关。
  弄堂中部一个宽敞处有几家饮食店,林鹤买好早点,便跑向顾阿婆家。他天天跑步天天去看顾阿婆,十几年如一日从不间断。时间不用很长,放下早点聊几句就走,看见顾阿婆依然活得健旺林鹤心里踏实。老太太八十多岁了,还要出去拣垃圾,稍晚一些她就背着竹筐拿一把铁勾出门去。
  “啊啊,用不着你天天买早点心,见一面就行了……你这孩子最有孝心!”顾阿婆照例用一日苏北腔这样说道。
  “阿婆,今天不要出去了吧。”林鹤也总是这样央求。
  “不出去做什么?锻炼身体嘛,像你跑步一样。”
  “昨天拣到什么宝贝吗?”
  “一把铁壶有只洞,叫小炉匠补补还能用……”
  老太太笑得满面红光,身体硬朗超出常人。她的腰背有些佝倭,这是拣垃圾生涯留下的痕迹。三十多年前一个早晨,顾阿婆看见大饼摊头旁蹲着一个少年,饿得站也站不起来,就买了两只大饼笑呵呵地递到他面前。林鹤永远记住这张笑脸和两只大饼。当时他正不知如何生活下去,想偷东西不敢,想讨饭不好意思张口,是顾阿婆帮他找到一条道路。顾阿婆把他领到潘家弄家里,给他一把带勾的铁夹子,一只有背带的竹筐,说:“垃圾箱里有宝贝,翻翻找找不会穷!”他跟着顾阿婆出门,从此开始长达十六年的拣垃圾生活。
  林鹤把妈妈遗留给他的红印花交给学校领导刘书记,天真地以为自己离一个共青团员的标准不远了。没想到这套珍邮触动了一个人的私心,罪恶之手悄悄地将他推向深渊……
  技工学校的人好像发疯了似的,反复把他整来整去。那时政治运动接连不断,有点问题祖宗三代都要查一遍。这一查,他的成份问题又被拎了出来……
  没有人提起他不久前向国家捐献过一套红印花,他做过的好事仿佛被这世界上的人故意忘记了。那天早晨林鹤在总支办公室献出红印花时只有刘书记一个人,他多么傻,还要求刘书记保密,因为他想悄悄地为党和国家做点好事。现在林鹤熬不过去了,希望红印花能帮他减轻一些罪责。他去找刘书记,刘书记眨巴了半天眼睛,慎重地说:“这事还是不提为好。大家都知道了就会问,你妈妈为什么藏下红印花?你为什么不早点交出红印花?恐怕你还会多一条罪名啊!暂时我帮你保密,我是爱护你的……”林鹤吃了一惊,感谢刘书记的提醒,同时无奈地离开总支办公室。
  学校成了林鹤的地狱。同学们都斜眼看他,认真的人开会发言批判他,调皮的人下课欺侮他。他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孤儿,哪里经得住这个疯狂的时代轻轻一爪?他全身都是罪恶。喜欢集邮是资产阶级情调,在学校做好事是阴谋混入共青团,思念死去母亲是反动派的孝子贤孙……
  林鹤逃跑了!他不敢再跨进学校大门一步,那门成了他的鬼门关。他在街头流浪,混混沌沌,迷迷茫茫,仿佛丢了魂。有一天他在马路上遇到了刘书记,刘书记告诉他学校已将他开除。有些人还要把他揪回学校往死里整,是刘书记暗中保护只将他开除了事。林鹤当时很感激刘书记,他在他心目中始终代表着太阳!
  顾阿婆在大饼摊头发现他时,他已完全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心。顾阿婆领他走向垃圾箱,他发现了一个花花世界;这个肮脏、发臭的花花世界使他的生命得以复苏。垃圾箱里真的什么都有,阿婆教他要善于发现宝贝。光拣废纸、碎玻璃一天下来仅能糊口,可是拣到一卷铜丝或是一双尚可以穿的球鞋情况就不一样了,这一天算发了小财。发小财经常有机会,有时甚至还能发大财。阿婆说她曾经在一个破枕头里找到一百元钱,还有一次她拣到一个精致的鼻烟壶,拿到文物商店卖了二百多元……
  林鹤很快学会了寻宝的本领,并且具有他个人的特色:他专门拣垃圾箱里的信封,将好看的邮票剪下来,凑集成套卖给集邮者。用过的邮票叫信销票,当时比新邮票吃香。在没有遇见顾阿婆的日子里,有几次他饿极了试图卖掉自幼集藏的邮票;有钱的大人们很喜欢他的邮册,一谈价格他发现这些邮票已经成倍地升值了。他惊喜之极不舍得卖,从此懂得了邮票保值升值的功能。顾阿婆说要寻找宝贝,林鹤马上想出拣垃圾箱里信销票的主意。林鹤走遍大上海每一个角落,收获真不少,成千上万个垃圾箱真正成为他的花花世界。他活下来了,邮识也丰富了,并且有了积余的钱去买新邮票。拣破烂的日子竟为他日后成为邮王打下坚实的基础。今天林鹤成为邮市里人们猜测不透的传奇人物,谁能想到他这个邮王竟是垃圾箱里钻出来的呢?
  六十年代一批出色的特种邮票问世,《梅兰芳舞台艺术》啊,《金鱼》啊,《黄山》啊,《牡丹》啊……林鹤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他本能地喜欢这些邮票并看准它们升值的前途,尽其所有去购买收集。有一次,他在某个邮电局发现一枚尚未卖出的《第26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小全张,按发行价出售只要六角钱。他立即掏出身上的钱把它买下来。欣喜过后要吃饭时,他才发现自己口袋里只剩一分钱了。他饿了整整一天肚子,晚上回去连竹筐都背不动了,只好用最后一分钱在茶摊上买了一大碗水喝,才支撑下来。现在,这枚小全张在市场上卖到三千五百元,整整涨了六千倍啊!为了这些美丽而有价值的邮票,林鹤不知被过多少次肚子。直到现在林鹤还是特别节俭,大吃一顿,谁知道你吃掉的会是什么呢?他集邮的基础也渐渐厚实起来。
  垃圾箱还深深地影响了林鹤的精神世界。寻宝活动使他受到一种特殊训练,他特别善于从肮脏丑恶当中发掘美;他甚至喜爱这样做,像抽烟一样成为嗜好。在烂菜皮、馊饭、用过的手纸、碎玻璃片的下面,他会一眼看见偶然露出的信封角角,同时想象出被秽物掩盖着的邮票的精美画面。当他在苍蝇乱飞、酸臭刺鼻的垃圾堆里拣到一只贴着美丽邮票的信封时,他会忘情地坐下来,久久地欣赏这枚邮票。他所处的环境总是和邮票艳丽多彩的画面构成强烈对比,在这样的环境中审美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久而久之,林鹤对美的寻求渐渐有些变态,就像有些人专门偏爱臭豆腐一样。
  有时候沾上血腥味,美的印象就更加突出。有一次,林鹤在中山公园附近的垃圾箱里拣到一只信封,那可能是一封超重信,寄信者贴了一枚《牡丹》52分的大面值邮票。林鹤拣到好几套《牡丹》信销票,就缺最后这枚52分的,他喜欢得一屁股坐在一堆西瓜皮上,拿出身上唯一干净的手帕将邮票细细摩擦,又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把这朵牡丹花左看右看。忽然后面伸过一只小脏手,企图抢夺林鹤手中的信封。林鹤敏捷,那小脏手刚刚提到信封一角,就被他猛地一铮铮脱。他转过身,看见三个“垃圾瘪三”,其中一个膀圆块大,正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拿来——”粗壮小子命令道。
  “干什么?”林鹤将信封贴在胸中,紧张地问。
  “叫你拿来你就拿来!”对方蛮横地说。
  “不!”
  两个矮小一些的家伙蛇一般迂回过来,抱住林鹤的腿用力一掀,林鹤仰面朝天跌倒在那堆西瓜皮上。大块头瘪三俯下身子不知道怎么一个动作,信封就被他拿去了。林鹤愤怒了!他自幼懦弱,只晓得躲避,现在一对三他要打一场恶仗。他跳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对准大块头鼻梁狠狠一拳。这一拳好重,大块头竟两手一扬跌倒,信封像蝴蝶似的飞到人行道上。林鹤同样飞过去将它抢在手里。三个家伙像凶恶的小狼,挥起带钧的铁夹子冲上前。林鹤两只手捂紧胸前的信封,人滚躺在垃圾堆里,任铁夹于雨点般地抽打他的身体,死也不肯松手。三个坏蛋打累了,不再注意那信封,把林鹤竹筐里的废纸破瓶当战利品掠去,还将竹筐踩烂。临走,那个大块头弯下腰,将鼻子流出的血滴在林鹤脸上,忽然举起铁夹子,用前面的弯钩在林鹤脑袋上重重一创,才扬长而去。林鹤的头顶出现两个小洞,鲜血汩汩地流淌……
  信封保住了。世界特别宁静。林鹤原地躺在垃圾堆里,久久地凝视着信封上的邮票。这朵牡丹花开得多么娇艳,一丛绿叶衬托着它,似乎飘来阵阵芬芳。信封染着点点血迹,不知是大块头的鼻血,还是自己头顶流下的血。血,最能刺激人的动物本能,林鹤的神经震颤不已。这时候,牡丹花仿佛获得了灵性,花瓣翕动着渐渐怒放,花蕊上一颗露珠晶光闪亮,那股芬芳也渐渐地浓郁起来……林鹤闭上眼睛,深深地陶醉了。
  十六年,漫长的生涯,林鹤生命中三分之一的时光就是这样度过的。在他有了相当丰厚的邮票资本之后,在他出入邮市有了相当的名气之后,他依然继续着拣垃圾的生涯。他似乎被垃圾箱迷住了,似乎被那里面美与丑的强烈冲突迷住了。如果不是一九七八年找到了患病在家的刘书记,他可能一生也摆脱不了垃圾箱。
  林鹤身上还有一个特点:十六年来他一直过着双重生活,这使他变得像一个两面人。每天清早,他穿着一套整洁的衣服走过康泰路,钻入潘家弄;在顾阿婆低矮阴暗的小屋里,他换上臭哄哄的工作服,背起竹筐拿起铁夹子从北面穿出潘家弄,一个“垃圾瘪三”出现在马路上。夜晚很晚的时候,他从潘家弄南口出来,穿着那套干净衣服走进康泰路。他极少与人交往,偶然有熟人问起来,他就说自己在某个邮票公司做临时工。出入邮市的时候,他总是那么从容、平静,朴素的衣着打扮配上一头漂亮的卷发,竟给人一个特别清洁的印象。尽管他长年在垃圾箱里打滚,性情中却表现出某种洁癖,尤其是对邮票品相的挑剔,对女人的美的挑剔,简直到了非完美不取的地步。在他文质彬彬、从容不迫的外表下面,他自己也不知道藏有一团怎样的混沌。他熟练地、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身心平衡,体面地做一个康泰路上的居民。
  探望顾阿婆从不间断,时间却是短暂的。闲聊几句,看见顾阿婆美美地嚼咀夹着油条的粢饭团,林鹤就告辞了。他飞快地跑出潘家弄,穿过华林路,又来到带着老殖民地风格的优雅宁静的高尚住宅区。早晨跑步的这段小插曲林鹤十分喜欢,他可以重温一遍过去的路线,又可以报答顾阿婆两只大饼的恩情。顾阿婆从不肯接受林鹤的钱财,林鹤就决心在老人家有生之年每天送去早餐。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照射在柏油路面。马路上有了人群,自行车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林鹤跑到铁皮棚,向王阿姨取了牛奶。弄堂口有个外地人卖小狗,几个小孩围住他学小狗叫。林鹤见那毛绒绒的宠物十分可爱,想起雪子一个人在家孤独,就问问价钱想买下来。这时候,对面楼里那位少妇也来拿奶,见林鹤逗弄小狗不由抿嘴一笑。林鹤朝她点点头作为回应。忽然身后传来严厉的呵责声:“你又来卖狗,跟我上派出所。”外地人已拿到林鹤的钱,机灵地把狗往林鹤手里一塞,朝他身后的警察赔着笑脸飞也似地逃跑。
  那警察是康泰路派出所的户籍警,干了好多年,康泰路的居民因他长得高大乌黑,都叫他“大老黑”。林鹤手里托着小狗有些狼狈,因为城市里不准养没有牌照的狗。林鹤朝警察笑笑,大老黑却板着脸。
  “林鹤,我正要找你!”大老黑直截了当地说,“你家住着一个小姑娘,是吧?”
  “呃,她是我的……”林鹤一时没词了。
  “我不管她是你什么人,你要马上来报临时户口!”大老黑人倒干脆,说完话迈着正步走了。
  少妇拿着两瓶牛奶从林鹤面前走过,眼睛的余光扫了他一下。林鹤忽然脸红起来,红得很厉害。他一手拿牛奶,一手托着小狗,急急穿过马路。自行车像窜来窜去的鱼,林鹤仿佛在河中央躲避着这些鱼。那警察也许想起他还没有处理小狗,折回来站在岸上喊:“还有这只小狗,你要么办牌照,耍么送人!”
  林鹤觉得一大堆麻烦向他压来。

作者: 再见轻舞飞扬    时间: 2005-6-3 11:04     标题: [转帖]红印花

晕菜!太多了.下次在贴了.
作者: 再见轻舞飞扬    时间: 2005-6-3 11:12     标题: [转帖]红印花




  “啊,多可爱的小狗!”雪子惊喜地叫道。
  小狗在陌生的地板上嗅了一阵,抬起头来用疑问的目光瞅着新主人。这是一只狮子狗,蜷曲的白毛几乎遮住它的眼睛。雪子穿着一件粉红色睡裙,蹲下来逗狗玩儿。她给小狗起了个外国小姐名字:杰奎琳。她柔声地呼唤:“杰奎琳!杰奎琳!”那小狗却溜溜地跑了,跑到走廊上两腿一趴,撒了一泡尿。雪子呀地惊叫一声,追过去教训它……
  太阳渐渐炎热起来,好在有风,南面的圆孔窗和靠马路的方形钢窗形成对流,三层阁楼还算凉爽。东面也有窗,窗外是一位将军家的花园,一棵巨伞似的樟树拔地而起,油亮的树叶几乎伸到林鹤家里来。清晨,云雀、黄莺、杜鹃总在花园里叫成一片,现在鸟啼逐渐稀落,蝉儿的鸣叫却像海水涨潮似的漫淹过来。
  林鹤平静地看着雪子逗弄小狗,心里却十分烦乱。警察大老黑给他出了一个不小的难题,报临时户口要编一堆假话,关键是雪子没有身份证啊!这些日子他和雪子仿佛生活在童话里一般,大老黑当头一棒把他打回现实世界。报上临时户口怎么样?以后怎么办?和雪子结婚吗?还是像现在老板们流行的那样,长久同居永远做一对情人?……
  林鹤什么也没想好。一只蝴蝶飞进他的窗口,雪子的出现突兀而又神秘。林鹤对自己感到奇怪:周围有许多女人,他为什么偏偏要了雪子呢?雪子来历不明,并且脑子有点毛病。林鹤从没和女人有过这样深的关系。自从与红娣那段恋情结束以后,他身体里什么地方仿佛暗藏着一个机关,咔嗒一下关死了。他对女人始终是淡淡地交往,热烈地观赏,永远保持一段固定的距离。和雪子睡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第一次应该是隆重的,深沉的,而他和雪子的关系却这样奇怪,简直有些荒诞!林鹤剖析自己,百思不得其解。
  “我要给杰奎琳洗个澡,你来帮我。”雪子跑来对林鹤说。
  “是啊,它身上挺脏的。”林鹤答应着跟雪子来到浴缸前。
  雪子的睡裙薄得透明,肩上只有两根丝带吊着,十分性感。粉红颜色不理想,换成黑色就好了,他心中浮现出初次见到雪子的情景,那天她浑身穿着一片黑色,反衬出白雪似的肌肤。黑色使他心悸,仿佛触动了意识深处的东西。雪子把小狗浸在水里,小狗惊恐地呜咽起来。雪子喃喃细语地安慰它,用浴液搓洗它长长的绒毛。林鹤发现她洋娃娃一样的脸上,有一种做母亲的神情。林鹤觉得有趣,就盯住她看……
  “嘿,你看!它是个男的!”雪子在洗小狗的肚子时忽然叫起来,“我们搞错了,杰奎琳是个男的!”
  林鹤笑出声来:“它是男的……一条男狗。”
  雪子抚弄着小狗的肚子思忖道:“那就要改名了……杰奎琳,杰克……叫杰克怎么样?”
  雪子抬起头,正迎上林鹤注视她的目光。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娇嗔地打他一下,道:“你真坏!”她迅速地擦干小狗,把它抱到南窗台晒太阳。
  林鹤跟到前面房间,伸出两手从后面抱住雪子。雪子轻轻挣扎几下,倒在他怀里,白净润滑的双臂环绕着林鹤的脖颈。林鹤觉得这种时候雪子更能引起他的冲动,他闭上眼睛吻她。他听见雪子喘息着在耳边喃喃:“你……你是不是男的?”
  林鹤大窘。近来林鹤越来越怀疑自己有病,他始终做不成男人。怎么办呢?还是叫雪子走吧。但雪子抱得他更紧,丰润的嘴唇吻他更加热烈,林鹤不由自主地卷入进去。
  “嘭!嘭!嘭!”楼梯口传来敲门声。
  新得名杰克的小狗站窗台上汪汪叫,颇有男子汉的威风。林鹤与雪子慌忙分开,林鹤去开门,雪子躲到卫生间换衣服。林鹤家几乎没有客人来访,这敲门声来得突兀引起一阵慌乱。
  来访者是底楼的大胖。这个从小欺侮林鹤的胖子,如今已经胖到塞满了楼梯。他吃力地鼓涌进门,连连声明自己是来抄电表的。这个楼三家轮流负责收电费,小电表统一装在林鹤家大浴缸上方的电表箱里。所以,虽说邻居关系不好,一个月一次来往还是免不了的。不过以往都是大胖老婆来做这类事情,今天却是这个胖子亲自出马,十分罕见。
  大胖直愣愣地往卫生间闯,林鹤急忙拦住他:“请等一下……”
  大胖小眼一眯,诡秘地笑起来:“怎么?有贵客?”
  那笑容分明表示他知道了什么。林鹤顿时想起大老黑和大胖是哥儿们,定是大胖看见雪子进出向派出所打了小报告。一股厌恶搅得林鹤嘴巴发苦,但也只好无奈地笑笑。大胖不等林鹤邀请,摇摇晃晃走进房间,山一样堆在凳子上,呼哧呼哧喷着热气。
  “你晓得吧?二楼的三子、四子差点拼刀子!”大胖刚刚喘定就吹起来:“这次出售公房要现钞,三子没有钱,想问四子借。兄弟一起买下二楼房子,产权共享。你说这个四子,贸易公司老板做得这样大,偏不拉兄弟一把,想趁机独吞二楼三间房。三子是一般干部没钱,可你也知道他是有名的拼命三郎,小时候敢和我打架,现在气得天天拍菜刀!他们家老头子死得早、哥哥姐姐都在外地,兄弟相争有得好戏看了!”
  “三子应该有份,他的户口也在这里。他不放弃产权四子也没办法。”林鹤说。
  “可是他没钱呀!出售公房白给你得便宜吗?国家要回笼资金的!三子本事不大,酒量不小,一点点工资都给他灌黄汤了……”
  “你和小胖怎么样?”
  “我家没问题,老头子有钱!小胖自己一套房子很实惠,不会跑回来跟我抢房子。老头子说了,我买房小胖买房钱都由他出,钱不够找后边周司令借——我老子四二年是周司令的警卫排长,救过他命呢!老头子很火,他要找老首长问问:干了一辈子革命快死了怎么还要自己掏钱买房?老脑筋,拎不清!”
  正说着,雪子梳妆整齐地走进房间,大胖站起来拿出他当年当兵的神气,一个立正,说“你好!”接着斜眼瞄瞄林鹤,仿佛补充道:“瞧瞧,这样漂亮的女人也养起来了!”
  林鹤狼狈地干咳。这家伙从小是楼里的魔头,一只手抓住瘦弱的林鹤的衣领提到半空,号称要摔死“卷毛老鼠。”林鹤最恨他也最怕他,至今和他说话还不能挥洒自如。
  大胖殷勤地对雪子作自我介绍:“我是底楼魏国林,他们都叫我大胖。我和林鹤从小是赤膊兄弟,好得没话说,对吧林鹤?今天我来取经,哦,也来抄电表,婆婆妈妈的事现在都要做。我说兄弟,你到底在做什么生意?我熟人多,打听了半天,康泰路上没人知道你究竟在干什么,真是一个神秘人物啊!怎样发达你教教我,有什么机会喊我一声,到底我们一幢楼裹住了四十年呀!”
  “不要拿我寻开心,我不会做生意。你还是向四子取经吧,他不是贸易公司经理吗?对了,我帮你去抄电表。”
  林鹤说完径直上卫生间去,大胖只好跟在后面。看电表的时候,大胖挤眉弄眼地说:“告诉你,四子在外面养了个小老婆,他老婆和他闹离婚呢!我看见过那个小老婆,年纪和你那位差不多,长相可就差远了……兄弟,有两下子!”
  林鹤被他折磨死了。总算抄好电表可以走了,那胖子到了楼梯口却又折回房间,拿起窗台上晒太阳的小狗玩。他摊开一只巨大的手掌,让小狗趴在上面,忽地往空中一抛,落下来用大手接住;再一抛,再接住,好像抛钱币一样。他咧开大嘴哈哈笑,雪子却惊叫起来。林鹤急忙奔上前去救出小狗,可怜的杰克吓得钻到沙发底下去了。
  “小狗真好玩!不过,上海设了举报电话,没有牌照的狗只要被人举报,武警马上开了车子来抓。昨天晚报上说,全市已经消灭三千条无证狗了。怎么样消灭你知道吧?我一个朋友在武警当支队长,他告诉我:用柴油生起一个大火炉,烈火熊熊;一车车狗拉来都是活的,武警战士抓住狗脖子就往火里一扔!哗,狗在火里跳舞,马上化为灰烬。
  这个胖子据说会写诗,讲起来绘声绘色。他面朝雪子讲,肥胖的脸变得狰狞恐怖。雪子退到杰克躲藏的沙发前,腿一软跌坐下来,吓得面无人色。林鹤想起雪子没有身份证,还有报临时户口的事情,脑子顿时轰轰响。
  大胖终于走了。他留下一个恶梦。
  雪子抱着杰克无声地哭泣,眼泪滴落在它刚刚洗净却又沾上灰尘的白色卷毛上。林鹤站在沙发前,心事重重地抚摸着雪子的长发。
  “这个人好可怕呀……”
  “不要紧的,”林鹤安慰她,我想办法搞个牌照,一定让杰克活下去!”
  “要快一点,快一点!”雪子仰起脸,被泪水浸亮的黑眼睛充满了希望。
  林鹤总是在邮票世界里躲避现实矛盾,活生生一个雪子的出现,却使他无处躲避了。他预感到安宁的日子就要被破坏,危险像屋角的阴影一样渐渐逼来。一刹那他冒出这样的念头:让雪子和小狗都走,就不会有麻烦了。但他马上又想:我为什么就不能随心所欲地生活一次?林鹤单薄的胸膛里燃起一片豪情,同时,豪情的火焰后面又有一个细小而清晰的声音不停地追问:“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雪子,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林鹤沉吟道。
  “什么?”
  林鹤将早上大老黑令他报临时户口的事情告诉雪子。他把自己最为担忧的问题摆在雪子面前:“你的身份证究竟哪去了?没有身份证就是黑人,住旅馆也不行,更别说报临时户口了。你知道这个严重性吗?”
  雪子呆呆地坐着,眼神发直。
  林鹤在屋里度步,思索一阵似乎下了决心,道:“这样吧,我陪你一同去佳木斯,补办一个身份证,也好看看你的家,看看你的父母。雪子,你看行不行?”
  雪子没有回答。她眼睛里好像有一片浓雾,看什么东西都朦朦胧胧的。林鹤走过去,俯下身子用探询的目光盯着她。雪子恐惧地睁大眼睛,鼻翼翕动着,身体往沙发里面缩,仿佛林鹤前来伤害她似的。林鹤叹口气,只得作罢。
  小狗杰克活跃起来,它找到一个纸盒子,又撕又咬,小爪子拨弄着,将纸盒子从屋子的这头推到那头。间或,它抬起头看看两个沉默的大人,“汪”地叫一声,见没人理它,趁机在屋子中央撒了一泡尿。
  阳光变得酷烈,风停了,三层阁楼的弱点显露出来;它像火炉一样闷热烤人。若在平时,林鹤会把三面窗户的竹帘都放下,这样房间里至少荫凉一些。
  该吃午饭了。雪子像个瓷人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林鹤上厨房做饭,他心神不定不知烧什么菜好。末了,他下了两碗面,煎了两个荷包蛋,端进屋去。
  跨进房门,林鹤愣住了:雪子已经离开沙发,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在来时提着的旅行袋里。她准备走!林鹤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雪子弯腰抱起小狗,另一只手提着旅行袋,梦游似地向门口走来。林鹤端着两碗面条,不知如何是好。雪子一侧身跨过门坎;在脸对脸的一刹那,林鹤看见她的眼泪喷泉般地溅落在脸上。雪子沿着长廊走到楼梯口,一拐弯,背影消失在阴暗的楼梯里。
  林鹤仿佛丢失了一件珍贵的东西,端着面条就去追。他喊:“站住!”
  那截楼梯封闭在门里。雪子倒不出手开门,就把旅行袋放下。这时候林鹤追到楼梯口,放下手中的碗,急急跨下几阶楼梯,伸手抓住了雪子。他紧紧搂住她,用力摇晃她,好像抢救一个昏迷的病人。
  “雪子,你怎么了?”林鹤大声喊道:“你要干什么?雪子!”
  雪子怔怔地望着他,泪下如雨。
  “你要走?你上哪去?……你有病,你没身份证,你哪里也去不了,懂吗?……雪子,我不是赶你走,我说的是真话!我们到佳木斯去,把身份证补好,这是唯一的出路……”
  雪子放声大哭:“我不回佳木斯,上哪去都行,就是不能回佳木斯啊!……”
  林鹤捂住她嘴,两人在楼梯坐下。林鹤吻她脸颊上的泪水,竭力使她安静下来。他在她耳边轻轻说:“慢慢地告诉我,为什么不能回佳木斯?”
  “我不知道……我忘了……我害怕!我害怕!”雪子混乱地说着。浑身颤抖得厉害。那双眼睛有着疯子一样狂乱的神情,教林鹤看着也恐惧起来。“放我走,我不能连累你啊!……不要问为什么,你不要问了,求求你!”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了。来,我们回去,我会有办法的!”林鹤一手扶着雪子,一手拎着旅行袋,慢慢走上楼梯。
  小狗杰克不会上楼,急得呜呜叫。林鹤把雪子放在床上躺好,又回去把那只同样有生存危机的小狗抱进房间。雪子闭着眼睛,丰满的胸脯还在急烈起伏。林鹤倒冷静了,他又把放在楼梯口的两碗面条端回来,在桌上摆好。小屋好像暴风雨过去,恢复了平静。
  雪子摆摆手示意林鹤过来,林鹤走到床边坐下。雪子说:“你知道我的心思吗?我爱你。我在邮票市场看见你长长的卷发,就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你送我蝴蝶邮票,救了我,我就爱你了。我爱你更需要你!我没办法,只能依靠你指望你,你又对我这样好……我想做你老婆,做你情人,可你又不要我,我不能引起你男女间那种兴趣……我怎么办呢!你不让我走,我就做你佣人吧,做牛做马做什么都可以!我只有靠你了,我什么都听你的……可是你不要提佳木斯,那太可怕了,答应我好吗?”
  林鹤眼睛里已经噙满了眼泪,他点了点头。
  雪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她忽然又睁眼问道:“你能不能像对小狗杰克一样,也帮我弄一张牌照?”
  这时候林鹤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雪子天真而悲哀的声音将永远留在林鹤的记忆里,像刀刻的一样,伴着一种疼痛。雪子伸手抹去他的眼泪,无限温柔,无限深情。她懂得一个男人的眼泪的价值。
  小狗在床边叫了一声:“汪!”它饿了。

作者: 再见轻舞飞扬    时间: 2005-6-3 11:14     标题: [转帖]红印花




  瑞华宾馆的粤海厅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林鹤坐在主客座上,接受牛司令的盛情款待。牛司令格外兴奋,白皙的小脸红光满面,起身敬酒跟着脚尖,使他矮小的身材平地高出一截。今天,林鹤主动来找他,说是有事相求,全然没有上次见面那种矜持。牛司令不叫他细说,先摆上一桌宴席,把舰队的兄弟们全请来,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用生意场上那种特殊气氛将林鹤包围起来。
  “来,邮王,我先敬你一杯!”牛司令举着盛满XO洋酒的玻璃杯,热情洋溢地说。“欢迎光临!”
  林鹤微笑着与牛司令碰杯,一饮而尽。这种酒他在老华侨韦柏辉那里喝多了,并不怎么在意。
  “好,爽气!”牛司令叫道,“我这人也爽气,上次见面想请你合作碰了个钉子,我心里一直难过。今天你有事能够想到我老弟,不开心的事情一笔勾销!有什么难处尽管说,你邮王轻易不求人,只要你张口,登天摘月亮的事情我也给你办到!”
  “哎唷,你也太爽气了,先问问邮王肯不肯当我们舰队政委呀?”坐在林鹤身边的咪咪小姐娇声娇气地说:“我们太希望你出山了!我代大家表表心意,来,干杯。”
  咪咪小手端着酒杯逼到林鹤眼前,圆桌旁眼镜师爷、螃蟹老张、陈百万、毛蛤蜊、长脚一伙鼓起掌来。林鹤干掉杯中酒,苦笑道:“我不知道这个政委怎么当法。上次也不是驳牛司令的面子,真的不知道怎么做……”
  四眼师爷是个远视眼,说起话来眼睛有点斗,一字一板,慢条斯理,倒有那么一点儿师爷味道:“政委是个说法,其实嘛就和牛司令一样,做我们的头,怎么炒邮票,炒什么邮票,何时吃进,何时抛出,你来指挥!生意上嘛公平合理,大家出的资金赚钱大家分,账也好算。就是一条,买的时候不好自己先买,抛的时候不好自己先抛,要共进退,这也是一个人的义气!”
  师爷停住话头,众人望着林鹤。林鹤却看着师爷,以为还有下文。圆桌上出现冷场。这时服务员端上一条木船,船体载着冰块,中间用塑料纸隔开,切成一片片的蚌肉铺在塑料纸上面。大家互道:“一帆风顺”,吃了起来。蚌向新鲜冷冻,蘸着酱油调起的日本芥末生吃,味道极美。林鹤吃了几片,问师爷:“还有呢?”
  四眼师爷愣了一下,鼻子被芥末冲得打个喷嚏。他一面用手绢捂住鼻子,一面斗眼瞅着林鹤,说:“基本上就是这些。”
  林鹤松了一口气:“当个政委这么简单……”
  牛司令兴奋地叫道:“就这么简单!”
  林鹤笑道:“我当还有多少清规戒律呢!这样合作可以,我有什么想法告诉你们,也不是指挥,大家觉得有道理就做。我不会和你们抢邮票的,我的邮票买来便宜,手里都有,看见高了就抛,跌了太低就买,不花什么心思。大家一起做热闹,只要不强迫我就行……”
  牛司令可真是没想到这么简单,邮王原来怕人家强迫他!餐桌上一片欢腾,又是敬酒又是干杯,小巧玲珑的咪咪小姐更是借着酒劲往林鹤身上偎。菲菲小姐从牛司令那边绕过来,非要和林鹤勾起手臂喝酒说这叫“交杯酒”。林鹤没想到这些人如此看重他,不免也有些飘飘然。
  牛司令满脸通红,洋酒已经使他过于兴奋,说话时声音尖锐响亮:“好哇,政委!我已经给你预备好一份见面礼了,你不是要找一种红印花邮票,后面被毛笔画过十字的吗?我们已经找到一枚了!”
  “真的?”林鹤喜出望外,急忙问:“面值多少?”
  黑皮阿三以内行身份谨慎地说:“小字肆分。不过有了点意外,东西还没见面,下落是清楚了……”
  小字肆分正是林鹤缺少的三张红印花其中之一。他迫切地询问情况,四眼师爷就把他伯父文化大革命中买进一张红印花的情节说了一遍。不过他和黑皮阿三去找伯父商量购买事宜时,才知道老人家前几年已经把红印花卖了。他们追问卖给了谁,老人想了半天说卖给了一个姓曾的有钱人家,当时卖了五万元。他们根据伯父讲的细节,东找西访,总算找到了姓曾的人家。那人住在虹口公园一带,他们上他家时没碰到人,正打算这几天再去一次。黑皮阿三说的意外,就是这段插曲。
  林鹤站起来,恭恭敬敬向牛司令敬酒。他说:“牛司令费心了!寻找红印花是我林鹤多年的心愿,今天又知道了小字肆分的下落,实在感激不尽!”
  牛司令得意非凡,与林鹤碰杯时扫视他的伙伴,仿佛说:“怎么样?我说这药灵吧!”他这人虽然虚荣夸张,本质上却是十分热心的,帮人家忙帮在点子上,自己也由衷地高兴。同时他又不乏生意人的故弄狡狯,抓住时机对林鹤说:“这就是合作的好处!合作力量大,你加入我们舰队,火力增加一倍。我们正在炒《熊猫》,希望大哥动动老本,多出些资金,大家齐心协力把它炒上天!”
  牛司令把炒《熊猫》说成自己的计划,又与林鹤不谋而合。林鹤点点头说:“近来我也在收《熊猫》。与它同时期的小型张涨了十几倍,它还跌在面值里,怎么说也是没道理的。不过,炒上天也不可能,《熊猫》毕竟无法比《三国演义》,这要把握好尺寸。”
  众人问:“你看它能涨到多少?”
  林鹤很有把握地说:“最多不会过十元。”
  牛司令一拍桌子:“我的计划是炒到九元,涨三倍,动用资金少,获利大。我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其实一张邮票问世,有多大前途一眼就可以看清楚的。比如《三国演义》,题材好,画面好,古香古色,长条形状像画卷又像书签,十分讨人喜爱。国家是以几组的形式发行。好像连环画,后来的集邮者买了第三组,必定要补回第一组。所以第一组的小型张《千里走单骑》涨到五十元、一百元都是没有问题的。”
  毛蛤蜊惊奇地问:“你把它看得那么高,为什么还要一百封、一百封往外秘啊?”
  林鹤笑道:“你们炒得太猛了!邮票不是股票,一个月长了两三倍,以后的年份怎么办?不瞒你们说,八八年的时候《三国演义》一出来就炒到十四元,我虽然把它看得很高,还是毫不犹豫地抛了。结果,八九年它又跌回六元,我再把它买回来……”
  长脚急问:“那么我们现在抢《三国演义》,价钱跌下来你又要买喽?”
  林鹤点点头。
  牛司令扶扶法国金丝眼镜,用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口吻道:“这就和我们炒股票一样,一千四百点抛掉,三百八十点买进。”但又忍不住问:“那么你看《三国演义》跌到多少可以买回来呢?”
  林鹤胸有成竹地说:“二十元就可以收了。”
  蛇上来了。服务员先拿上墨绿的蛇胆酒,酱红的蛇血洒,都是刚才活杀毒蛇取出的。又端来高罐沙锅,舀出浓浓的汤汁,一人一碗放好。这道菜叫“三蛇堡老龟”,用眼镜蛇、蝮蛇、花练蛇和一只金钱龟,佐以各种补药熬制成功的。光喝汤,种种好东西作为残渣被服务员端了下去。大家默默地喝着蛇汤,肚子里都在算帐。
  “集邮的学问很多,但不在炒邮上。我喜欢武侠书里讲的那种功夫,随其自然,见招拆招。”林鹤喝完蛇汤,继续谈自己的“邮经”,“像上海股市那样恶炒、硬炒是没有道理的。因为邮票价格上涨的基础是人们的爱好,集邮者多了,邮票少了,价格自然要涨。人们进了股市恨不得一夜发财,跌了就逃;进邮市的不见得这样,大多数人是集邮,涨了不舍得卖,跌了更不肯抛,所以邮市比股市稳定。有一根看不见的链条把大家锁在一起,这就是审美的需要,情趣的需要。这种力量积聚起来非常巨大,你怀着一颗平常心机会总会有的。《金猴》是新中国第一张生肖邮票,一九八○年发行时我就想:这种邮票的前途不得了!你想想每个人都有属相,沾上集邮圈子首先对生肖邮票感兴趣;十二生肖一个轮回,你有了十一张猪马牛羊,一定会千方百计搞到第一张金猴子的!发行量只有八百万张,丙寅年老虎呢,发行量一亿二千万张,怎么配得起套来?这就是猴票疯涨的基本原因。好了,现在你们看,八分钱一张邮票涨到四百多元,十几年功夫涨了六千倍,真是奇迹!一九八○年拿出一万元钱买猴票,放到现在就值六千万,天下再找不出这种事情来了。这就是十二亿中国人民,一千万邮迷大军创造的奇迹,哪个大户也炒不起来的。”
  众人屏住呼吸,眼睛发直,好像看见圆桌上有一只纯金猴子跳来跳去。发财的神话总是刺激人的,即便是这些大款,也悔恨自己当初没有注意到一张八分钱邮票,错过了一万元变为六千万元的机会。但是世上毕竟有这样的机会存在,眼前还坐着一位硕果累累的人,又激起他们许多幻想。大家心里痒痒的,都被一种好奇心折磨着,但又不好意思向林鹤发问。
  到底牛司令憋不住了,吭吭哧哧地问道:“林先生,你买了多少《金猴》?”
  “他买了几千版!”黑皮阿三骄傲地喊道,“一版一百只猴子,你们算吧!一九八○年老林投资好几万元,而不只是一万元!”
  众人抽了一口冷气。咪咪小姐疯了似地张开两手,尖叫道:“几亿!几亿元啊……你太伟大了!”她随即在林鹤面颊上吻了一下。
  林鹤慌忙摆手:“哪里放得住呀!我还要买其它邮票,比如红印花,还有《三国演义》……每年都要卖掉一批猴子。黑皮阿三也买过一百版《金猴》,你说,放得住吗?”
  黑皮阿三迎住人惊讶的目光,心里颇为得意,他真希望那一百版猴票至今还放在家里。“我是放不住的,翻了几只跟斗,赚了三万元钱,统统抛了……这一行老林说得对,真正发财不是炒邮,而是囤邮。这位邮王难得去市场,他是囤邮高手。猴子再放不住,他只要捂下买进的猴票十分之一,在中国也好数数了!”
  发财也是一种成果,保得住成果的人格外受到尊敬。林鹤的形象在众人心目中高大起来,好像一个参加过著名战役的英雄。林鹤本意要讲平常心,结果弄得大家的心都不平常了。
  牛司令用自己的酒杯磕碰着林鹤的酒杯,眼睛默默地望着林鹤,然后一仰脖干掉杯中酒,仿佛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林鹤也把酒喝了。牛司令拿起林鹤的手,掰出一根食指,擎到空中说:“这手指点纸成金啊!我们有你这根金手指,以后的路就好走了……说吧,你有什么事情?我和兄弟们一定给你办到!”
  林鹤有些不好意思,手插在黑亮的卷发里,不知如何开口。众人瞪眼看着这位邮王,急于知道什么事情竟会教他这样为难。他把长发梳理到脑后,轻轻地说:“一只小狗……”
  “一只小狗?”牛司令惊异地问。
  “我买了一只小狗,无证狗,给派出所警察看见了,叫我处理掉……我实在舍不得,想让你帮忙,办个养狗牌照。”林鹤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众人呆了一会儿,在牛司令的带领下哄堂大笑。这位巨人,这位邮王,竟然提出这样渺小的要求,一只小狗的牌照!岂不是把这拨江湖好汉的腰间断了嘛?大家笑得前翻后仰,眼泪也迸溅出来。从一万元涨六千倍到小狗牌照,这个落差实在太大了!林鹤满脸通红,细长的身体挺立着像一棵愣葱。他不知道朋友们为什么笑,以为自己讲错了话。
  “你帮帮忙,不要寻我们开心好吧?”牛司令笑着说。他透过镜片看见林鹤的窘态,才慢慢收敛起笑容,又问:“真的?”
  林鹤点点头。他又想收回自己的要求:“不好办算了……”
  “不好办?太好办了!好办得我不知道怎么办……喂,你们谁能办到小狗牌照?”
  “我!”牛司令的保镖自告奋勇地说。这个光跳跃不出击的前拳击冠军食量惊人,从宴席开始就门头猛吃,刚刚上来一只烤乳猪谁也不去碰,他独自吃了半只。这会儿差不多饱了,正好遇上一个表示自己不光是饭桶的机会。“我姐夫是兽医,专给宠物治病,认识很多人。他要办证一句话!”
  “得,搞定啦!”牛司令对林鹤两手一摊,轻松地说:“这点小事我们这里哪个兄弟都能办。我讲一句酒话你不要见怪,人家都说书呆子,我说你是邮呆子!你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价。你只晓得猴子涨了多少倍,不晓得金钱就是力量!你已经是巨人了,你可以翻江倒海,可你,还穿这种的确凉衬衫,乡下人都不要穿了……我要是你,就买通那个警察,叫他去办小狗牌照!”
  牛司令可算扬眉吐气了,滔滔不绝地教训林鹤,使他重振拿破仑的威风。看来这个政委还要好好学习,牛司令对此十分满意。
  林鹤用胳膊支着脑袋,仔细打量自己的白的确凉衬衫,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们唱卡拉OK吧!”咪咪小姐喊道,小手在桌下悄悄扯林鹤的衣角。
  “对,唱歌!吃不下啦……”众人纷纷响应。
  粤海厅比较宽敞,除了圆餐桌,旁边还有一圈真皮沙发,可供客人喝茶唱歌。服务员端上一个果盘,放在沙发中间的茶几上,又忙着斟茶倒水。大家都离开餐桌,坐到沙发里去了,林鹤还在沉思。
  牛司令倒了两杯酒,诚恳地说:“不要怪我,我怕你这样做人吃亏。咱俩单独干一杯,今后你我就是兄弟了!”
  林鹤抓住牛司令胳膊,脸色有些苍白:“你坐下,我有一件事情告诉你……”
  他低声地,热切地述说雪子的故事,牛司令全神贯注地听着。沙发那边已经唱开了,咪咪小姐和菲菲小姐轻柔的歌声飘游过来:“你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轻易地将我困在网中央……”
  “能不能搞一张身份证?”林鹤讲完事情经过小心翼翼地问。
  “你有没有胆子?”这一回牛司令认真了。他摘下法国金丝眼镜习惯地擦着,皱着眉头问。
  “有。”林鹤平静地说。
  “螃蟹老张!”牛司令朝沙发那边叫道。
  林鹤疑虑地说:“我不想张扬这件事……”
  牛司令说:“我会叫他保密的。”
  螃蟹老张走了过来。他黑黢黢的皮肤,大高个,走近看脸上有些凶相。牛司令极快地把事情复述一遍,然后用命令的口吻问道:“能不能叫你阿弟弄一张假身份证?要做得好!”
  螃蟹老张点点头:“行,我回家跟他说。”
  林鹤表示谢意,又有点不放心:“这假的身份证……”
  “你放心,他们专门有人伪造证件,不用仪器绝对查不出来的。”螃蟹老张轻易不说话,说起话来给人一种踏踏实实的感觉。
  林鹤也诚挚地说:“那就谢谢你啦!”
  螃蟹老张一摆手,表示不必客气,就大步朝沙发那边走去。
  牛司令笑道:“怎么样?我这个老弟值得交吧?”
  林鹤端起酒杯,丝毫不掩盖他的感激之情,认真地说:“你这样帮我忙,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的!”
  牛司令也端着酒杯站起来,哈哈笑着说:“让我们两个学菲菲小姐的榜样,也来一个交杯酒吧!”
  于是牛司令勾住了林鹤的手臂。林鹤显得十分笨拙,两条手臂绕来绕去有点搞不清哪杯酒是自己的了。牛司令表现出真正生意人的精明,不失时机地俯在林鹤耳边提出要求:“《熊猫》你吃一万封怎么样?”
  林鹤迟疑一下,马上又点点头。
  “那么,上海市场就包给你了。我们到外地收,我吃四万封。这样《熊猫》有将近一半被我们控制起来!”
  他们共同喝下玻璃杯中的XO。
  这时候,长脚和毛蛤蜊又唱起那支《情网》,今天他们好像特别喜欢这首歌曲。他们绘声绘色地唱道:“我打开爱情这扇窗,却看见长夜的凄凉……”

作者: 再见轻舞飞扬    时间: 2005-6-3 11:15     标题: [转帖]红印花




  韦柏辉结婚的日子,林鹤一直放在心上。他准备了一份特殊的礼物:截止一九九一年的全套JT系列邮票。“广字是纪念邮票的缩写,“T”字是特种邮票的缩写。它们包括一九七四年以来这两大类邮票的全部品种,共353套,是新中国邮票最绚丽、最精彩的部分。《金猴》、《三国演义》、《荷花》、《簪花仕女图》、《奔马》等等市场上热门邮票都属于“JT”系列。林鹤将其编制成一册精美的邮集,在空白扉页写下“贺韦柏辉先生偕×××女士喜结良缘。”因为他还不知道那位当过技术员的女佣人的姓名,只好先空着,准备问清楚了再填上。这样一本邮册,在邮市上价值一万多元。林鹤觉得既然以邮票为礼物赠送邮友,薄了拿不出手去。他对这位华侨老人既敬重又喜爱,他的老顽童性格与林鹤十分投缘。当然,在大喜日子里,假如韦老头一高兴肯把红印花当伍元卖给他,更是喜出望外的事情了。
  林鹤带雪子一起去华侨公寓。雪子犹犹豫豫不愿出去,林鹤费尽口舌才使她出席这次婚礼。他告诉她身份证的事情基本解决了,从此没有什么好怕的了。雪子天真地问:“在这里也可以办我的身份证吗?”林鹤点点头:“有关系就可以。”他隐去了伪造假身份证的情节。雪子很高兴,穿上淡蓝色带小白点的连衣裙,跟林鹤出了门。在马路上,她又紧张起来,不住扭头往后面看。林鹤说:“别看了,你长着尾巴吗?”雪子笑了。她很快忘记了恐惧,一路上打听新娘子长得漂亮不漂亮。见到了阳光,又被风吹着,雪子显得青春洋溢。她像一只飞出笼子的小鸟,走路也蹦蹦跳跳的。
  华侨公寓在康泰路头上,再往前就是从西南向东北斜着的衡岳路了。六十年代为安置归国华侨,国家拆除了康泰路与衡岳路交叉口的旧房子,盖起这座华侨公寓。从外表看,楼房显得一般,外墙贴褐色拉毛面砖,铝合金门窗,火柴盒似的形状。里面装修高级,四室二厅的房屋结构,以当时的标准看就算比较豪华了。六层楼的公寓还配有电梯,林鹤与雪子走进去,开电梯的阿姨让他们等一会儿,说要等人多了才开。因为韦柏辉就住在三楼,林鹤索性带雪子走楼梯上去。
  “啊,你还记得我的好日子呀!”韦柏辉穿一套咖啡色高级西装,见到林鹤就开玩笑,“不是来买红印花的吧?”
  “新娘子呢?”林鹤避开他的话头问。
  “在卧室里化妆呢!”
  客厅里已经到了一些客人,但是人数不多,看得出都是韦柏辉的至亲好友。林鹤注意到两个小孩,其中小一些的女孩脸色苍白,黑亮的眼睛带着疑问望他。他猜想这就是新娘的患白血病的女儿了。他对她笑笑,女孩也笑了,很乖地叫了一声:“叔叔”。林鹤忽然觉得女孩脸上的笑容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这时,韦柏辉招呼林鹤到他的书房去。
  林鹤递上结婚礼物——JT票邮集。韦老头没有打开邮集,只是笑眯眯瞅着林鹤,仿佛他才是他感兴趣的礼物。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韦柏辉一头白雪,满面红光,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谁还敢和他比赛寿命?
  “我叫你来这里,是为了宣布一个消息——”韦老头停顿一下,又缓缓地道:“我决定把红印花当伍元让给你,就在今天,现在!”
  林鹤惊愕地瞪大眼睛。
  韦柏辉从华丽的抽本书橱里取出一本邮册,走到林鹤面前,娴熟地一翻,拿出一枚邮票放在巨大的写字台上。这就是林鹤朝思暮想的红印花当伍元!历时近百年了,这枚3分印花税票仍保持着浓浓的暗红,像一块火炭烙着林鹤的眼睛。他用微微颤抖的手翻到邮票背面,看见了笔迹稚嫩的十字。
  “想知道原因吗?”韦老头一脸兴奋又带点神秘的表情。
  “是啊,为什么突然这样了……”林鹤喃喃地说。
  “我的太太认识你,还认识你的红印花。她说话了我敢不听吗?她说,人家的邮票还给人家!喏,你要谢谢我的太太呢!”
  “她是谁!叫什么名字?”
  “等一下你就知道啦!我和你这样有缘分,你就不要提到钱字,好吗?这张邮票是你我交往一场的见证,我送给你做个纪念。”
  林鹤熟知红印花的市场价格。这枚将“大清邮政”“当伍元”“5dollars”几行字倒盖在印花税票上的错票,起码值十五万元,如此巨款岂能儿戏?人家也是花钱买来的。他看看韦老头不容争辩的神气,灵机一动,想出个办法来。
  “我可以不提钱的事,但是你也得接受我的礼物。”
  “好的,好的。”韦老头这才打开JT票邮册观看,大声赞叹道,“真漂亮呀!我专门收藏清朝邮票,民国邮票,新邮票零星也有一些,却还没有全套头的邮集呢!”
  “新中国邮票主要有五大系列:普通票、纪特票、文革票、编号票、JT票。这一本只是JT票,我要送你全部新中国邮票,好吗?”
  韦老头怔了一下,朗声大笑:“你真聪明啊!这一下价格就和红印花相抵了,不是吗?好,好,我们不算帐了。我们老少邮王做事就是有风度啊!”他翻到邮册前面的空白扉页,默念贺词,像个高兴的小孩大叫大嚷:“哗,这样的结婚礼物太贵重啦,大吉大利,我太高兴啦!不知道我太太的名字吗?一会儿你就知道,你认识她比我早……哈哈,这就叫缘份!”
  林鹤站起来,他深受老华侨欢乐情绪的感染,心中充满激动:“我这就回去拿其他邮集,礼物要一下子送齐!你不要挡我,我家离这儿很近,马上就回来!”
  韦柏辉将红印花夹在一本书里,递给林鹤:“那好吧,让我们今天彻底高兴一下!把你的宝贝带上。”
  离开华侨公寓,林鹤一路飞奔。他的蜷曲黑发飘洒飞扬,更渲染出他兴奋喜悦的心情。太好了!他在心中喊:“太美好了!”他叫出声来。马路上行人惊讶地看着这个怪人,但他眨眼就跑远了。是的,整桩事情如此美好,如此完满,这不仅是买回一枚邮票啊!他深深感激韦先生那位尚没见面的太太,是她使这桩交易变得这样美好。她是谁呢?韦柏辉说他认识她,怎么会呢?他从来不认识一个女佣人……
  林鹤跑回他的小屋。不必翻寻了,就把他平日赏玩的邮册送给韦柏辉吧,那都是从他丰富的邮藏中精选出品相最好的邮票。这一本绿色缎面的邮集是纪特票,从一九四九年到一九六六年的纪念邮票、特种邮票都属干这个系列,《梅兰芳》、《牡丹》、《黄山》、《金鱼》等精彩无比的邮票是纪特系列的骄傲!那一本红色缎面的邮集是文革票,时间虽短(一九六七年——九七○年)、邮票数量虽少(共十九套),却是具有传奇色彩、昂贵的邮票,《毛主席诗词》、《毛主席语录》、《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毛主席万岁》(看看这些名字吧!)都是几千元一套,其中那张错票《祖国山河一片红》,是社会上传说最多的邮票,8分钱的面值竟然涨到五万元一枚!当然,比林鹤刚刚得到的红印花当伍元,它又是小巫见大巫了。邮票世界仿佛是在比赛错误,正常时代的正常邮票,永远比不上错误时代的错误邮票。编号票附带在文革票后面,十分平庸,一九七○年至一九七三年是一段过渡时期,虽然也称文革年代,实际上只是文化大革命的一根长长的尾巴。编号票之后就是JT票了,无论从内容还是从艺术形式,都可以看出中国总算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了,并且渐渐显出绚丽缤纷的色彩……
  林鹤主要收集新中国邮票。将这几册邮集赠送韦柏辉后,他还有许多复品,很快就能组成新的邮集。他打开锁着的写字桌抽屉,拿出一本手掌大的袖珍邮册,把红印花当伍元小心翼翼地夹好。邮册的纸页已经枯黄,是老货;这种老货邮册因为水份已经干透,最宜保存珍邮。林鹤看着前面排列整齐的六枚红印花,心中生出许多感慨。他把这第七枚邮票单插一行,仿佛让它召唤最后两个兄弟。
  林鹤夹着几本邮册又跑在康泰路上。这时候,他想会见韦柏辉新娘的心情更加强烈了。他自己没有佣人,更不认识别人的佣人;技术员、女工之类的朋友也从未有过。“她认识你,还认识你的红印花……”一个女佣人怎么会认识红印花呢?林鹤无法将这两个概念联系在一起。他眼前又浮现出女孩脸上熟悉的笑容。是啊,那月牙一样弯弯的眼睛,那纯真、质朴的神情,一定是在哪里见到过的!在梦中?在遥远的过去?……
  林鹤的脚步慢了下来。他蓦地想起一张姑娘的脸庞,女孩的笑容叠印在这张脸庞上,姑娘就栩栩如生地向他走来。林鹤失声叫道:“红娣!难道是她……”
  林鹤顿时觉得很累,两条腿软软的拖不动了。他走进电梯,脑海里翻腾着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这是清朝的邮票,叫红印花,是妈妈留给我的,很贵很贵!”“真的吗?清朝怎么还会有邮票?……”电梯开动时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到三楼停下又是轰地一声响。林鹤惊醒过来,一边用手梳理蓬乱的长发,一边走向韦家房门。
  按过门铃,屋内隐约传出悦耳的音乐声。房门打开,林鹤一眼望见坐在客厅中央的新娘。新娘正在试穿婚纱,女眷们围绕着她说短道长。她回过头,看到林鹤捧着几本邮集站在门厅发呆,清瘦的脸比病人还要苍白。新娘站起身,拖着洁白的婚纱向他走来,脸上带着微笑,那神情纯真质朴、两只弯弯的眼睛像月牙一般……
  天哪,这是梦境!林鹤肯定在无数个梦里见到过这幅情景:穿着婚纱的红娣微笑着走到他面前。就是这样宽敞明亮的客厅,就是这样雪白雪白的婚纱,而且像在梦中一样,林鹤惊异地发现红娣脸上爬满细密的、很深的皱纹。她的弯弯的眼睛,她的独特的笑容,还是和少女时期一样,只是这些皱纹表现出与笑容相反的内容,那是生活的凄苦!是的,林鹤在梦中哭了,他用手努力抚摸红娣脸上的皱纹,希望把皱纹抹平,他问:“红娣啊红娣,你怎么变得这样老呀?”……人真的会在梦中看见未来的现实,或者说在现实中重遇过去的梦境,这种时候谁能不身心战栗呢?
  “林鹤,你怎么了?我是红娣呀,还记得老同学吗?”新娘接过林鹤手中的邮册,亲切地问道。
  “记得……我做过这样的梦,真的……”林鹤语无伦次地说。
  韦柏辉搂住新娘的腰,假装恼怒地说:“啊,梦!男生做女生的梦,这可不行!今后不许再做这样的梦了,否则我要和你决斗!”
  红娣嗔怪地推开丈夫:“看你,把林鹤闹个大红脸……快坐吧,林鹤,你是知道他的,一个老顽童!”
  林鹤终于醒过神来。他走到客厅东边的沙发,在雪子身边坐下。雪子咬着耳朵对他说:“你才是个孩子呢,自己做的梦也会说出来!”
  林鹤狼狈地笑了。但是,他心里很难过,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膛里撕咬。
  那个患病的小女孩走到林鹤跟前,用大人的口气说:“我妈妈说过,今天的客人中有她一个同学,你刚来我就猜到是你!”
  “真的吗?你真聪明。”林鹤把女孩抱在怀里,“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晶晶,刚过十一岁!”女孩回答完问题,马上又问:“你是男同学,你欺负妈妈吗?”
  “不,我们很好。你妈妈可棒了,是我们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她经常帮助我……”
  “对,我妈妈最好!她一直给我输血,我身上流的都是妈妈的血。马医生说,用别人的血吧,你身体会垮的!妈妈说,不,孩子需要妈妈的血……叔叔,你怎么在抖?你冷吗?”
  林鹤摇摇头。他努力控制着颤抖的双手。
  女孩忽然忧郁起来,眼睛望着窗外的天空。“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因为你是妈妈的同学。我的病治不好,我活不长的。妈妈有多少血呀?我不能再浪费她的血了。我多活一天,她就少活一天,最后我们都活不长。应该让我死去,把血都还给妈妈,让妈妈多活几年……叔叔,我的想法对吗?”
  “你笑一笑。”林鹤说。
  “我笑不出来。”
  “想想高兴的事情,叔叔喜欢看你笑。对了,你笑起来真好看,只有一个好人才会这样笑,她会使别人跟她一块儿笑……晶晶,你不会死,韦伯伯会救你的,叔叔也会救你,我们都给你输血。世界很大,有很多好人,你相信吗?”
  晶晶认真地点点头。“韦伯伯说要把我送到美国去治病,美国远吗?”
  “很远。”
  “啊,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病就会好起来了!因为人到了很远的地方就会变的,是吗?”
  女孩得到肯定的答复,高兴地跑到妈妈那边去了。林鹤想象着红娣生活中的苦难,怎么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个长年累月给孩子输血的女佣人,怎么会是红娣?人的命运真是不可预测!当年,林鹤正因为自己钻垃圾箱拣破烂,才主动断绝与红娣的恋情,想不到红娣后来竟会这样不幸。雪子的手在沙发上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她一直默默地注视着他,仿佛走到他心里去了。
  “好人总会有好报的,今天红娣不是很幸福吗?”雪子轻轻地说。
  “是的,是很幸福。”
  韦柏辉很有眼力,他看中了红娣,尽管红娣是一个女佣人。他一定看见了林鹤三十年前看见的东西,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高尚的美。她在不幸中表现出泥土一样深厚、大海一样宽阔的母性,深深地打动了华侨老人。集邮家都有不同一般的价值观。红娣也是幸运的,可以说苦尽甘来,贫困给她带来的种种磨难,老邮王只要拿出一枚珍邮就解决了。林鹤在心底里为他们祝福。
  “喂,林鹤,快点过来写字!”韦柏辉在长条桌那边喊,口气就像催促小学生做作业。
  林鹤走过去。桌面上摊开邮集、笔墨,他在早晨空着的×××女士上方,填上“陈红娣”三个字。红娣依偎着韦柏辉站在旁边,其他人都围拢来看,还有个摄影师拿着照相机“咔嚓咔嚓”不停拍照,弄得林鹤很紧张。
  写完字,有人跑来通知包租的空调中巴到了。他们要到教堂去。韦柏辉告诉林鹤:是他坚持要到教堂结婚的,红娣想简单一些,但牧师已经预约好了。韦柏辉笑着对雪子说:“你要记住,结婚不上教堂是不会长远的!”羞得雪子两颊绊红。
  众人簇拥着新娘乘电梯下楼。在电梯里,林鹤与新娘挨得很近,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目光中包含着千言万语,他们又慌忙避开对方的目光。出电梯时,林鹤终于忍不住问:“这些年……你好吗?”
  红娣笑了一笑,又关切地反问:“你好吗?”
  “我很好。我集了好多邮票……”林鹤小声地说,“你送给我那套金鱼,我一直保存着。”
  “可是你人到哪去了?忽然失踪了,再也等不到你……”
  林鹤苦笑一下,他想说些抱歉的话,又觉得没意思,只是诚恳地说一句:“祝你幸福!”
  国际礼拜堂离这里很近,就在衡岳路上,中巴好像刚刚发动起来就到了。这座教堂规模不大,却幽静、神圣,在上海基督教徒中很有影响。林鹤小时妈妈经常领他来做礼拜,领圣餐,他喜欢在教堂右侧的花园里玩耍。教堂大厅像一个小剧场,布满带靠背的长条木椅,二楼两侧有包厢似的小厅,正面舞台是牧师的讲坛。红色、黄色、蓝色拼起的彩绘玻璃,把窗外射进的光线变得暗淡、神秘。神坛上亮着蜡烛形状的电灯,管风琴用永远不变的缓慢、悠扬的节奏弹奏着各种圣曲。绛紫色天幕上一个醒目的十字架仿佛在召唤人们,提醒人们,使任何沸腾骚动的心灵宁静下来。
  林鹤喜欢这种氛围。有一段时间,林鹤经常来做礼拜,求耶稣给他平静,让他宽恕一个仇人。时而,他又要求基督主持公正,严惩这个罪人。他毕竟不是正式受洗的教徒,没有宽恕一切的精神境界……
  管风琴奏起《婚礼进行曲》,美妙圣洁的音符曾寄托了多少人的梦想啊!韦柏辉挽着新娘走上神坛,让牧师为他们祝福。红娣忽然回过头,仿佛要寻找什么。她瞥了林鹤一眼,又转过身去。林鹤心里涌上一种酸涩的滋味,他相信红娣心中也有同样的滋味。幸福的甜酒虽然令人陶醉,却总难洗去昨日的伤痕。
  雪子始终在观察林鹤。女人在感情方面总是敏感细腻的,她似乎了解了林鹤的一切。这时候,她黯然泪下,双肩轻微地抽动着。林鹤惊讶地问:“你怎么了?”
  “我们永远不会这样的。”雪子说。
  林鹤笑了:“你怎么知道?上帝安排一切。”
  “我有预感……刚才这种预感特别强烈,我们走不到一起。”
  “别胡思乱想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林鹤握着雪子的手,默默地想想应该重新开始了,好好安排未来的生活……他低头向耶稣祈祷,求主赐与他和韦柏辉一样的幸福。

作者: 再见轻舞飞扬    时间: 2005-6-3 11:16     标题: [转帖]红印花




  在警察大老黑的眼里,康泰路其实是一个村庄。
  这位工作了三十多年的老户籍警,熟悉这里每家每户的情况。人们共同生活在一块土地上,喝着同样的水,走着同一条路,与他老家青浦县胡家村的情况一样。只是农民都做一样的工作,春耕秋收,联系就非常紧密。康泰路上的人们干不同的工作,各人有各人的单位,仅此一点区别,彼此竟会如此陌生,老死不相往来。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大老黑因此有些得意,只有他知道康泰路是一个村庄,只有他清楚拆除了工作的障碍,这里的人们本质上与胡家村农民一样。
  一幢幢洋房,一层层公寓,每家都有自己的秘密。多年的户籍警工作使他掌握了许多秘密。邻居间互相攻汗,都把对方的丑事拿到大老黑面前述说。有的人家婆媳不和,夫妻吵架,闹得凶时竟会揭发出最见不得人的隐私。这些秘密组织起一张网络,大老黑就是网络的总纲。所以站在他的角度,康泰路清晰地显露出一个村庄的真面貌。
  大老黑认为自己的工作很重要。人们的行为往往出格,这时他就要出头干预了。年青时大老黑在胡家村当民兵连长,也做同样性质的工作:防火、防盗、捉盲流,监视地、富、反、坏。右,他干得得心应手。不同的时代监控的对象不同,大老黑一生遍阅人间喜剧。40弄6号有个叫王小毛的,印刷出版黄色书刊,河南新乡市公安局要抓他,委托康泰路派出所协助监视。他跑了。往那里跑?大老黑守在这里,早晚揪住他狐狸尾巴!8号一位老局长的女儿堕落为交际花,上海滩大老板无人不知绰号“白茶花”的美人,个个垂涎三尺。这个尤物暂时不能碰,谁知道她的情人里有没有高层人物?但是时机一到,大老黑就会叫她完蛋!最令人疑惑的是115号的神秘聚会,一帮时髦而颓废的青年男女,每个星期五聚集那幢奶油色别墅里,自称“黑色星期五”文学沙龙。大老黑怀疑他们搞集体淫乱之类的活动,或者吸毒,曾多次突然袭击。但是他们向他朗颂鬼才听得懂的诗歌,拒绝回答他任何问题。115号的户主是一位三十年代就出名的电影明星,你能拿她的孙子怎么样?那个坏小子在他同伴吉他伴奏下向大老黑吟哦:“抹布向我爬来……太阳瞪圆血红的独眼……”逼得大老黑一步步退出房门。
  当然,花样是多了些,但是这块土地不会变,这些房子不会变,康泰路还是改变不了村庄的本质。
  大老黑五十二岁,姓胡名力奎,身高一米八二,黢黑的脸常是阴沉着,大眼圆瞪显得有些蛮横。与他的外表相反,他心思细密,天生是侦探材料,一根绣花针掉在康泰路上大老黑都能听见声音。但是,与他狐狸般的机警和多疑的内心又来个相反,他的性格乖张暴戾,不断得罪周围人而自己又毫不觉察。他对工作过份热心,常常干些份外的事情,以至年轻的派出所长不得不提醒他适可而止。
  大老黑最恨他不了解的人,比如林鹤,那简直是个影子!多少年来大老黑就注意他,至今还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靠什么生活。他曾盘问过林鹤几次,林鹤只说自己做临时工,没有固定单位。有一阵康泰路接连发生盗窃案,大老黑怀疑是他干的,认真监视了他一段时间。结果发现林鹤除了有时上邮票市场,甚至门也不出。没有亲戚,没有朋友,什么也没有。这就更奇怪了,难道这个人是天外来客?掌握别人秘密总是快乐的,相反长期注意一个人却对他一无所知,大老黑就分外恼火。他觉得林鹤的存在,对他本身是个讽刺!
  现在,是揭露这个鬼魂真相的时候了。101号底楼的魏胖子告诉大老黑,林鹤家裹住着一个不明身份的漂亮女人。这可是个突破口,大老黑觉得机会来了。他叫林鹤报临时户口,这几天又故意放松一下,林鹤还没有到派出所来,他就有理由采取行动了!大热天,他将民警制服穿戴整齐,顶着烈日来到康泰路101号。
  大老黑按了半天门铃,没有反应。他猜测门铃坏了,便举起大手重重拍打木门。开门的是魏大胖,这家伙倒卖钢材赔了钱,终日闲在家里没事做,看见大老黑喜笑颜开,好像巴不得领些任务干干。
  “大老黑,抓人吗?怎么穿戴得这样严肃啊?快进屋,房间里有空调,再吃块西瓜……”
  大胖很会搞关系,户籍警这类人物是得罪不起的。他知道大老黑对自己的外号并不反感,亲亲热热地叫着显得近乎。大老黑想多了解些情况,就先跟大胖进了魏家。
  这幢房子底楼有三间屋,楼梯拐角处还有一间厨房,并且带着一个狭长的小花园,整幢楼就数这套房子最好。客厅宽敞高大,一台两匹马力的三洋空调还嫌不够风凉。大胖请他吃西瓜,他却从大理石面茶几上拿起一根三五牌香烟抽。
  “谈谈情况吧,顶楼那个人还没来报临时户口,恐怕有些问题啊!”
  “没错,前几天我上去一次,看见那女人了。嘿,真够靓的!我看是只鸡,见到我慌里慌张,躲在卫生间半天不敢出来……一定是鸡婆!”大胖用斩钉截铁的语气给邻居家女人定性。
  大胖老婆一边让大老黑的香烟呛得咳嗽,一边积极地往上凑:“我也看见过一次,他们两个正好出门,哪里相配呀?林鹤起码比小姑娘大二十岁!一看就是不正当男女关系……”
  大胖小眼睛射出嫉妒的亮光,一字一句地道:“他有钱!他发财了!他这些年神气了,不声不响地神气起来……大老黑,你要好好查一查,关键是钱从哪里来的!”
  大胖老婆竹杆似地又瘦又长。她有些神经质,说起话来又快又响。“有钱人现在不得了,都讨小老婆,二楼四子也有小老婆。好人发不了财,像我们家国林,做了几年生意,反而把我半辈子的积蓄赔进去了!他傻呼呼的,也不知道着急……”
  大胖睁圆小眼睛嚷:“不着急?我都急疯了!”
  大老黑心里也有一种压迫感,这世界提到金钱人人受刺激。但他不表露出来,接着又点燃一根三五牌,慢悠悠地说:“根据我掌握的情况,林鹤好像在做邮票生意,他常到邮票市场去……不过,邮票能赚钱吗?”
  大胖连连摇头:“这个我有数,林鹤从小喜欢集邮,到邮票市场不过是买几张邮票玩玩罢了。瞧,他还有钱玩邮票呢!”
  正说着,门打开了,楼上三子气呼呼地走进来。他显然喝过酒了,两只眼睛微微发红,张口喷出一股酒气。看见大老黑坐在沙发上,愈加激动起来:“好,老胡同志正好在此地,我就不用去派出所了!你来评评理,我要装个煤气灶,四子说房子会受破坏,不许我装。他讲话那种口气,好像房子铁定是他的!我呢?我有一半权利,我就要在我的一半房子里装煤气灶!”
  门外一个颇有姿色的少妇探了探头,又缩回去。她是四子的老婆,兄弟两家一吵架,都要到大胖这里来诉苦。闲人大胖表现得非常热心,其实他最喜欢欣赏别人的痛苦,仿佛这样能安抚他不平衡的心灵。他猜测四子老婆看见大老黑在这儿,回家叫四子去了。
  不出大胖所料,四子在老婆陪同下进来了。他怕哥哥在户籍警面前占了上风去,急忙赶来应战。这兄弟俩好似一对猢狲,又矮又瘦又黑,说话来一个劲儿眨眼睛。弟弟显然阴刁一些,进门就冷笑,一边向大老黑敬烟,一边反击。
  “你手续办过没有?私装煤气灶国家不允许,这点规矩你也不懂……大老黑你说是不是?”
  每逢遇到这种场面,大老黑俨然成了法官。他先不表态,尽量让当事人多说一些;而当事人东拉西扯,总会抖落出不少秘密。他是老烟鬼,不失时机点燃第三根香烟——四子递上的中华牌,作深思状:“这个问题嘛……”
  三子急忙说:“手续正在办,煤气公司我有朋友,这几天就批下来了。
  “好哇,你拿得出手续多装两个煤气灶也可以,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位贸易公司的老板果然善于塑造自己形象,又很会把对手一脚踹进狼狈的境地。“我说三哥,你这是何苦呢?人都说家丑不能外扬,你就把我们家那点丑事到处宣传。又在说我要独吞房子是不是?你想借钱总得让人家愿意,一口一个独吞我会开心吗?再说煤气灶,兄弟本是一家,合用蛮好,可是你那宝贝儿子今天偷块排骨,明天捞条鲫鱼,我这当叔叔的教育侄子几句也不行,嫂嫂翻脸就骂人。你们说说,这关系怎么搞得好?”
  三子被弟弟揭了短处,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飞快地眨巴,好像打机枪一样。幸亏他老婆及时赶到,身后还跟着他那不争气的儿子。这妇人天生凶悍,跨进门来还没搞清东西南北,照着小叔子要害处就下毒手:“不要脸啊!有钱养小老婆还想逼死亲哥哥,是不是?唐桂花,我都晓得你小老婆的名字,大家都掀出来好了,大家都不要脸皮了……”
  这回轮到四子干眨眼说不出话来了。兄弟两人就这么脸对脸地眨眼,多少仇恨都表现在眼皮振动的速度上了。四子老婆本来一直面带笑容地看着三子挨整,显得优雅嫡静;现在忽然满脸通红,眼泪止不住哗哗流淌。
  “你,你太卑鄙了!”她哽咽地指责自己妯娌。
  “卑鄙?”三子太太嘴角挂着嘲笑,狠狠伤这不幸的女人,“不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吗?你一边哭一边要我帮你报仇,还发誓永远记住唐桂花这个名字……你瞧,到底是夫妻,一吵架你就和四子站到一条战线上去了!”
  大胖实在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身肥肉抖动不止。虽然他家满屋烟雾,骂声震耳,倒底他还获得了很大的精神补偿。大老黑也被兄弟妯娌大战深深吸引过去,一时竟忘记调查林鹤的事了。他点燃第四支香烟,全然不顾空调将屋里的空气搅得一片青蓝。
  客厅有一扇玻璃门通往小花园。这时,玻璃门打开了,大胖的父亲,一位老军人,一边咳嗽一边冲进烟雾弥漫的客厅。他挥舞着拐杖,用浓重的胶东口音嚷道:“这是干么?吵架上街吵,别在我家里!大胖,领他们滚蛋!”
  好像散会了一样,一屋子人呼呼隆隆开门出去。两头通风,大老黑喷出的烟雾也随风飘散。大老黑走到门口,觉得自己有失面子,便回过头来,想对大胖父亲说明执行公务的神圣性质。但是他父亲吹胡子瞪眼,将一根拐杖横在胸前,仿佛提着一柄大砍刀。大老黑见到这架式,只好急急地走了。
  “真他妈的庸俗!”胶东口音追在后面骂道,“打起仗来这些就是逃兵!”
  大胖和他的竹杆老婆尾随着三子、四子,上他们家继续战斗。他们邀大老黑进去主持公道,大老黑却像刚刚吃了个苍蝇,皱着眉头拒绝了。
  二楼往上楼梯特别狭窄,因为三子、四子一对猢狲兄弟,将楼梯拐弯处一片公用空地全都围了进去,用木头特制一段云梯,悬空接到三楼去了。大老黑小心翼翼地爬过这段危险的云梯,心里咒骂着,哪天一定要请房管所的人来看看。又一想这所公房出售了,不知将来此类问题如何解决。
  刚刚爬上三楼,大老黑就撞上了安在楼梯口的门。本来林鹤可以投诉二楼擅自改动房屋结构的,他不愿卷入邻居纠纷,不声不响把属于他的领地也圈了起来。小小一幢洋房,竟闹起了圈地运动。
  大老黑的巨掌又在三楼的门板上拍打起来,拍得特别响。他憋着一肚子火气,那老头竟敢骂他驴骂他逃兵,真是不可饶恕!大老黑恨不得把门劈裂了,看看那影子在搞什么鬼。
  “来了,来了……”林鹤在门内叫道。
  大老黑又砸了两下,门开了。林鹤眼神有些慌张,问道:“干什么?”
  “查户口!”大老黑大摇大摆走上楼梯。
  林鹤跟在他后面,想作些解释:“报临时户口的事情……”
  “为什么还不去?”大老黑严厉地问。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急速地走进卫生间,没有看见那个女人。“人呢?”
  林鹤笑嘻嘻地望着他:“我不是人吗?”
  “那个女的!”
  “走了。”
  “走了?”大老黑惊诧地瞪大眼睛。
  这一下,他觉得自已被人耍了。他四下张望,房间只有十五、六个平方,桌、床、沙发、书橱摆得满满当当,显然藏不住个人。他背着手,踱到卫生间,左看右看没发现可疑之处。一阵羞愤涌上大老黑胸口,他好像举起拳头重重一击,却落了个空。他在林鹤面前立定,愤怒的目光凝视着他白净的脸庞,似乎那里可以搜出一个女人来。
  林鹤本想告诉他过两天就去报临时户口,可是他感到大老黑明显的敌意,索性不说话,静静地迎住对方带有威胁意味的目光。
  大老黑下不了台,没想到这个影子般的人物十分倔犟。幸好那只小狗打破僵局,它跑过来讨好地朝客人摇尾巴。大老黑“哼”了一声,弯腰抱起小狗,心想这下抓住把柄了吧?
  “胡同志,请你放下我的狗。”林鹤彬彬有礼地说。
  “什么?难到你能养狗吗?城市居民不许随便养狗,有关规定你没学习过吗?”大老黑咄咄逼人地教训他。
  林鹤默默地拉开抽屉,拿出刚刚办好的养狗证,放在桌子上。
  大老黑挨了当头一棒,放下小狗,捧起养狗证,半天说不出话来。这种证件是很难办的,他也够级别?他也够档次?倒底是怎么回事?……大老黑一口气倒憋在喉咙里,此情此景给他的羞辱真是永生难忘。他捧着养狗证的双手颤抖起来,一种仇恨在心中凝聚。
  “胡同志,我是尊重你的,没别的意思……”林鹤看他那副激动的模样,心一软,想给他些安慰。
  “好的,你行。好的,你真行!”大老黑毗着牙,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他觉得林鹤一口一个“胡同志”是嘲弄他。
  这等人物最看重自己的权威,权威哪怕受到一点点损害,便是结下仇了。倘如大人物踩他们一脚,他们还能忍受;要是他们眼中的小人物对其不恭,那比直接打耳光更令他们仇恨!当下,大老黑把大胖爸爸骂他脏话,早晨上班时派出所长批评他不注意工作方法,以及所有不愉快的事情,统统记在林鹤帐上。
  “那么,我就走了。”大老黑说,“你一个人,也用不着查户口……”
  他以专业眼光记下了房间里某些细节:床头柜上有一支口红,床底下有双女式拖鞋,窗外竹杆上晾着一件粉红色女人睡裙……好的,大老黑会让他知道厉害的。在楼梯口握手告别时,大老黑巨掌一使暗劲,林鹤痛得毗牙咧嘴。
  这位民兵连长出身的警察,心满意足地幻想着,一步一级走下楼梯。
  林鹤关好门,赶紧跑到卫生间,打开电表箱一按机关,墙壁上隐藏得很好的小门弹了开来。他站在浴缸上喊:“雪子,雪子……”
  雪子从黑洞里探出脑袋,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兽。
  “别害怕,螃蟹老张说很快就会拿到身份证。”
  “里面挺舒服,我不出来了……”雪子又缩回黑洞去。
  林鹤再怎么叫,黑洞里也没有回音。他呆呆地站在浴缸上,先是怜悯雪子,渐渐地化为一种愤怒。这愤怒并没有升腾起熊熊烈焰,但是像一块烧红的石头,暗暗地、持久地升温发烫……
十一


  夏夜,月光如水浸满林鹤的小屋。林鹤集邮用的写字台特别宽大,并且靠窗放着。这使他发现了乘凉的好方法:拿两个枕头垫着,他和雪子就坐在写字台上,周身沐浴在月光里。凉爽的风徐徐吹来,刚刚洗过澡,身上特别舒服。这是夏季独有的享受,在其他季节你不会觉得风是这样的轻柔,这样的惬意。
  林鹤交结了螃蟹老张,这个黑道人物并不可怕。林鹤从他手里拿过伪造的身份证,简直和真的一模一样。雪子看了高兴地跳起来,说她丢了的身份证又找回来了!不过照片很难看,雪子眼睛瞪着像个囚犯。然而身份证上的照片人人都像囚犯,据说这就是人的本象。他们是在专门为安公部门拍身份证照片的照像馆里拍的照,天晓得螃蟹老张怎么会有这样大的神通。他和那个照像馆经理称兄道弟,雪子连排队都不用排。林鹤从未经历过此类事情,又紧张又惊讶,觉得生活变得十分刺激!他为狗牌照、假身份证付了两笔钱,都比对方要求的多得多。那些神通广大的人物眼睛里露出敬佩的神情,连连夸他是个“模子”。上海话里“模子”含有好样的、好汉之类的意思,林鹤有些受宠若惊。他想,假如他真的是个“模子”,大老黑这样的警察就不知该拿他怎么办了。
  有了身份证雪子还了魂,再不往黑洞里钻了。她抱着小狗杰克和林鹤坐在写字台上,享受着月光与晚风。杰克长大许多,抱在手里沉甸甸的,一身卷毛使它看上去不像狗,倒像一只小绵羊。这家伙简直是个顽皮的男孩,爱玩爱闹爱撒尿,雪子好容易将它训练得知道在卫生间沙箱里解手,一张晴纶地毯已经不能用了。该吃饭的时候,它先跑到雪子的椅子旁边蹲好;开饭稍微晚一些,它就这屋那屋跑着叫着,激动万分地提出抗议。刚才,它回啤酒纸箱做的小窝里睡了,发现大人爬到写字台上乘凉,立刻又跑出来,赖在桌下不肯走,还呜呜咽咽百般央求,治得雪子只好爬下来将它抱在怀里,这才心满意足。养一条小狗家里好像添了一口人似的。林鹤发觉除了邮票,生活中还有那么多情趣。
  窗外是将军家的花园,草地上飘着一层薄薄的淡蓝颜色的雾。蟋蟀、金铃子、纺织娘在花丛草叶间鸣叫,夜深人静,这些小昆虫的歌声竟是这样嘹亮。林鹤斜靠在窗框上,月色在他头部绘出一个流动的光环。他的眼睛又细又长,凝视着夜空中的月亮。这样的眼睛给人一种和善、宁静的感觉,仔细观察又可以发现一丝淡淡的哀伤。他的脸形略呈椭圆,线条柔和带点女性气息,配和着蜷曲的长发更显得温顺谦恭。他的灵魂仿佛被一道厚重的幕布遮挡着,外人无法看见幕后的激情与骚动。也许,这幕布正是由和善宁静、温顺谦恭钩织成的。但是他那希腊式的高挺的鼻梁,和下巴中央一条深沟,却暴露出性格中刚毅的、不屈不挠的一面。假如幕布一旦卷起,灵魂展现出炽烈的火焰,那么林鹤就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眼下,神秘的夜色调和着皎洁的月光,作为他肖像画的底色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讲讲吧。”雪子歪着头注视他很久,柔声地提出要求,“给我讲讲吧!”
  “讲什么?”林鹤依旧望着月亮,问道。
  “讲讲你,讲讲红娣,讲讲过去的故事……”
  林鹤沉默一会儿,应雪子的请求讲了起来。这样的月亮,这样夜晚,正是两个人倾吐心事的好时光。他讲得很慢,甚至有些零乱,但雪子不难看见过去的画面……
  “你知道的,红娣和我是技工学校的同学。那时,我们都十四、五岁,心里有种少男少女才会有的朦朦胧胧的感情。妈妈去世后,我住在技校宿舍里,一个人孤独、伤心。我很爱我妈妈,以至于不敢想起她,因为只要想起她我就经受不住痛苦的折磨。直到现在我还是这样。你看,我家里没有挂妈妈的照片,只有做得到熟视无睹,你才能在墙上挂一幅亲人的遗像。我做不到,我把妈妈的照片和最珍贵的邮票放在一起。妈妈的死,是我一生中经历的最可怕的事情。那时,我常常在梦中哭醒,呆呆地看着窗户发愣。我产生一种感觉:从此世界上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了?”
  雪子靠近他,放下狗抱住他的膝盖。这些安慰的企图遭到林鹤的拒绝。他望着她,叹了一口气,又摇摇头。
  “没有用的,这种感觉将伴我度过一生,谁也改变不了。红娣像你一样,尽量消除我的孤独感。她帮我洗衣服,给我缝被子,星期天还领我上她家吃饭。她努力做得像一个妈妈,而且只有她做得最像。但我领略得更多的是一个少女的爱情,这种爱情纯洁得只有奉献,像一杯醇醇的蜜酒,无一丝杂质,甜得你陶醉。当然,我们什么也没说,技校学生不可以谈恋爱。同学中有些风言风语,但红娣威信很高,是我们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多数人相信她这样对待我是帮助一个父母双亡的同学。假如没有后来的风波,我们一直这样下去,毕业、工作、结婚,我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我们会生活得很幸福,爱情的蜜酒可能医好我心灵的创伤……然而,这一切不过是假如。
  “关于那场风波我不想多说了,用现在的眼光看简直无聊。我说了一句实话,遭来一场批判。当时的政治运动看起来荒唐,其实有的隐藏着大人物的可怕的私欲野心。我的遭遇也是这样,红印花是这场风波的真正起因。我妈妈遗留下一套祖传的清朝邮票红印花,十分珍贵,我把它们捐献给国家。那时的人多么天真,做好事也是秘密地做,不要人家知道。可是谁是国家?我一个小孩上哪里去找国家?我把红印花秘密地交给一个人,他就是我们学校的刘书记。好了,我要说出这场政治风波的实质:刘书记竟然起意私吞我的红印花!许多年以后,我在市场上发现带我家标记的第一枚红印花,就一个人一个人追根寻源,最后发现,原来是刘书记在文革混乱年代把红印花卖掉了!你想一想吧,怀着这样卑鄙的目的,他下起手来多么狠毒啊!他煽动学生的狂热,甚至通红娣揭发我,使我觉得在技校里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逃学,顺理成章地被学校开除了。这个刘书记,自始至终让我感激他,一点也没有发现他的用心。他利用了整个时代!那是一个多数人受伤害的时代,我的出身,我的言行,都注定要做那个时代的牺牲品。但是,有些人会将个人罪恶与社会罪恶巧妙地混合起来,使人不易觉察!这就十分可怕了。我常常想。几十年来一次接一次的政治运动,是不是有人像刘书记谋取我的邮票一样谋取什么东西呢?”
  林鹤停了下来。沉默中,他眼睛像猎犬一样瞪着,原先细眯的眼睛变得又圆又大,射出雪亮的光芒。
  “你找到刘书记了吗?”雪子小声地问。
  “找到了。十六年来我一直没有放过他,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去找他。他怕我怕得要命!我告诉他,我很有耐心,只要他活在这世界上,我就要不断提醒他自己做过的恶事!”
  “十六年……”雪子惊叹道。
  “我集邮四十年,从五岁开始培养起一种好耐心。假如他长寿,我会再盯他四十年!现在人们习惯于将个人的不幸归结于时代,打了右派、文革挨整,都说是时代造成的,以便淡忘。而我不肯,在我看来所有时代的不幸都由于刘书记这样的坏人存在,永远不要放弃对个人罪恶的追踪!
  “噢,我太激动了。我们再回来谈红娣吧。我离开技校,红娣很难过。她老觉得对不起我。因为她证实我说过的实话。其实我不怪她。在那种情况下她有什么办法呢?只是我不能和她在一起了,这使我又一次遭受失去亲人的痛楚。红娣也怕失去我,她要我保证每个星期天到她家去一次。我答应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星期天成为我最重要的节日,这一天我能吃得饱,又能得到红娣感情的滋养,身心两方面都在一天里得到恢复。我们的关系就这样保持了三年……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这个邮王其实是拣破烂的,上海人叫做‘垃圾瘪三’。离开学校后我无法生存,幸亏一个好心的老人救了我,教我在垃圾箱里讨生活。红娣不知道这个真相。每到星期天我拼命洗净身子,穿上最干净的衣服,上她那里去。我欺骗了她,说我在邮电局工作。我实在没有勇气说出自己已经沦落为一个‘垃圾瘪三’。我用谎言在红娣面前支撑住恋人的位置。红娣丝毫不怀疑我,她做工人的父母也喜欢我,他们的宠爱甚至使我相信自己真的是干净、体面的年青人。
  “可是,靠谎言度日多么痛苦啊!在垃圾箱里,我看见真实的我:破衣烂衫,浑身污垢,垃圾箱的臭气像薰鱼一样薰着我,使我每个汗毛孔散发出同样的臭气。……这样一个人,怎么配得上红娣呢?我是在害她呀!我心如刀绞,骂自己卑鄙,发誓要在下次见面说明真相。可是到了星期天,我坐在丰盛的饭桌前,看见红娣弯着月牙般的眼睛对我微笑,我就呆了,傻了,发过的誓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是一家好人,他们希望我一天比一天好,如果说出我在垃圾箱里的真相,他们受到的打击真要比我还大!于是,我就像一台说谎的机器,只要一批按钮,就自动地说起来。我顺着他们的心意,今天说领导奖励,明天说得到晋级,甚至暗示他们不久我就要被保送进大学深造……我吹得天花乱坠,红娣听得喜笑颜开;她为我骄傲,同时更加爱我。我呢,就像一条被渔网拉出水面的鱼,看上去活蹦乱跳,其实在绝望地挣扎……
  “红娣毕业了,分配在一家纺织厂工作。她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套《金鱼》邮票送给我,同时对我说:‘我要嫁给你!’在此之前,我从没明确提出这个要求,我不敢。现在红娣勇敢地说出这句话,我简直惊呆了!我的欢喜之情你可想而知,可是另一方面,纸包不住火,我们真的结婚那一堆谎言岂不露馅了吗?我忧心忡忡,却不知道怎么办好。一个人在谎言里陷得越深,就越无法自拔。事到如今打死我也不能说出真情了!我们到公园散步,红娣往我怀里依偎,我慌忙躲闪。我们在树丛中长椅上坐下,红娣仰起脸,闭上眼睛,红润的嘴唇微张着,渴望我的初吻。我怕极了!我只想一件事情:靠得那么近,千万别让她闻到我身上的垃圾箱里的臭气!虽然我洗过澡,而且你要是看见我洗澡的方法,那简直吓人,可我老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是腌肉池里捞出的成肉,无论怎么洗,都没法洗去那股难闻的气味。红娣很失望,但她心底宽厚,以为我是胆小害羞,丝毫不怀疑我。然而关系既已确定,随着时间的推移,男女之间的接触难以避免。星期天到她家,她父母也有意回避,让我们呆在红娣的小屋里。这时候红娣的爱情越来越炽烈,她主动搂抱我亲吻我,激情难遏。我一面疑神疑鬼,惊慌失措,一面忍受着情欲的煎煞。我看着充满阳光的小屋,还有红娣散发着少女芬芳的床铺,心里对自己喊:‘不能,千万不能!’同时我还产生一个疯狂的念头:把红娣抱到垃圾箱里去,让她赤身裸体地在垃圾堆打几个滚,我们的气味就一样了,我就可以为所欲为地和她融为一体……”
  “你应该这样做。”雪子插话说,声音出奇地冷静。
  “应该吗?”林鹤愣了一下,“可那是疯狂的!”
  “你真的疯狂就好了,红娣也会这样想的。可惜,你既疯狂,又不疯狂!”
  林鹤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有所感悟。雪子还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沉默了一会儿,林鹤继续说下去——“事情终于到了非结束不可的地步。有一天红娣和我商量到单位开结婚证明,这可是无法用谎言解决的问题。我怯懦地逃跑了,连个招呼也不打!三年的恋情突然结束了,我无法作任何解释。也是这样一个夏天,天特别热。八月里第二个星期天,我没有去红娣家。我可以想象,全家人围着满桌子菜等我,等我,可我这个负心的女婿没有来敲门。下一个星期天,再下一个星期天,他们还会做好了菜等我,然而我永远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了!这对红娣是一个重大的打击,我想,她一生的厄运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后来她嫁了一个丈夫,当他们的女儿患了白血病以后,她那没出息的丈夫变成一个赌徒,给她雪上加霜,他们不得不离婚……”
  “也许,这是从头就没有爱情的婚姻,因为红娣把爱情都给了你!”
  “我的罪过很深。我逃跑以后,解脱了精神的重负,并且,我用一种自私而隐秘的方式继续保持与她的关系。每逢星期天,我在红娣家附近的垃圾箱转悠。我用一顶破草帽遮住自己的脸,背着破筐,拿着带勾的铁钳,衣裳破破烂烂,谁也认不出我来。红娣出门买菜、买酱油,我可以看见她熟悉的身影。她在我们学校打篮球最出色,一双小腿特别有弹性,走起路来一弹一弹,轻捷有力。我看着她走路的样子,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受。有一次她出来倒垃圾,我就在垃圾箱旁边蹲着,她的脸色那么憔怀,满腹心思,倒完垃圾还磕了磕铁簸箕。我多么希望她能发现我呀,那样我就可以慢慢站起来,对她说:‘喏,这就是我!你还要我,我就跟你走……’可是她哪里认得出我来啊?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蹲在垃圾箱旁边的瘪三就是她的心上人!还是不要玷污"过去的爱情吧,让她心中永远保留对我美好的印象,我把草帽拉得更低……
  “奇怪的是时间长了我渐渐地沉醉在这种状态中。我远远地拥有她,保持一段足以避免任何矛盾的距离,不用说谎,不用自卑,就像观赏一枚属于自己的珍邮。你不要笑,我确实具有这种专业性的嗜好,一枚喜爱的邮票我可以反反复复品味几个小时,更何况自己的情人?我从各个角度欣赏她的美,好像拍照,好像画画,不同的姿态构成不同的画面,被我摄入眼里,存在心中。有时,是她在雨中孤独行走的身姿;有时,是她映在窗帘上的剪影。还有一次给我印象最深刻:她在阳台上坐着,那阳台用水泥档板作围栏,我看不见她人。但是,水泥档板和地面之间留着一段空隙,我正好看见红娣的脚踝。她大概坐着看书,或者想心思,腿一定是跷着的,那一段脚踝久久地停留在空隙间。太阳照着它映出雪白的光亮,简直太美妙了!它像人的脸一样富有表情,突出的踝骨似乎激烈地诉说什么,却被白皙、柔韧的皮肤扎裹着隐忍下去。它瘦弱娇嫩,楚楚动人,好像是红娣的灵魂。我贪婪地看着,站在垃圾箱上看。过了一会儿,她可能改变姿势,脚踝不见了。我耐心地等待,坚信那美丽的脚踝一定会再次出现!可是,我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看到她的脚踝。有时,人生中某一镜头是不可重现的,这珍贵的瞬间,好比邮票的珍罕度,往往超过实物本身的价值。”
  林鹤闭上眼睛,仿佛翻开心灵的邮册,品味那一枚枚昔日的珍邮。月光变得朦胧,他的脸廓在阴影里模糊起来。
  “后来呢?”雪子问。
  “两年以后,她家搬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看见红娣。我多次抱着希望在那一带徘徊,可是人去楼空,见到的都是陌生面孔。我只有在梦中看见她,不知为什么她在梦中特别老,脸上的皱纹又细又深,好像小刀划出的缝。我一边哭,一边用力抚摸她的脸,想把这些皱纹抹去。可是,抹不去了,我哭醒了……又过去许多年,渐渐地,她从我的梦里也消失了。”
  月夜情浓,两人久久地沉默着。一个人讲故事时,另一个会想得很多。故事结束了,两个人沉浸在特定的氛围里,不用语言,他们的思想也会交融在一起。自然界总是烘托这种氛围,寂静中,听得见香樟树叶发生细微的声音,像呻吟,又像叹息。这不是风吹叶摇的声音,那种声音要明朗得多。下露了,露水看不见摸不着,像女神的衣袂在树叶上掠过,带出一种隐晦的、神秘的声音。树叶表面挂着一层水汽,它们凝聚起来,滚出一滴露珠。月光下,露珠晶莹闪亮,无声地显示出生命的活跃,生命的兴奋。第二天阳光灿烂的时候,它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夜间,露水降临是最迷人、最微妙的时刻。此刻,林鹤讲完了他的故事,小狗也在窗台上睡熟,他们于沉默中陷入无尽的逻想,仿佛这个夜晚永远不会过去。
  “你说,人的一生只能爱一次,是吗?”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有第二次,那么爱情的内容肯定和第一次不一样。”
  “我想也是。你这样的人用生命去爱,第二次就更难。好比喝酒,现在你再喝那种醇醇的蜜酒已经不会醉了,书上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就是这个意思。你需要喝烈酒,怪酒,甚至毒酒!”
  “哦,那太可怕了。不过,我好像一直在等待,等待一杯……哪怕是毒酒!我总是把爱情和美等同起来,而那都是最不可琢磨的东西。体验这类东西常常会引出灵魂里的谜。我觉得困惑,又不知道为什么困惑,我需要一种力量扫清心中的迷雾。你说的对,一杯甜酒已经不能解决我的问题了。”
  他们的对话渐渐深奥起来。雪子一反平日小姑娘的憨态,显得成熟、冷静,对林鹤语言下面潜藏的思想,表现出深刻的理解力。这一点很叫林鹤吃惊。
  雪子俯身贴近林鹤的脸,凝视他的眼睛:“你期望在我身上找到什么?”
  林鹤迎着她的目光,思索很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想,我是被卷进来的,好像卷进一个事件。而我,怎么说呢?我似乎一直在等待某个事件,用它来解决我灵魂里的谜。”
  雪子紧追不舍。她觉得林鹤的脑子好像一颗核桃,好容易才敲开一道缝来。“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你?”
  林鹤又在慢慢地整理思想:“是啊,什么东西?年轻美貌?同情?……嗯,恐怕是你不肯说的,或者是遗忘的东西!你很特殊,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得到一种迷惘的印象。你好像从什么地方逃出来,又不知要逃到哪里去。还有……我有一种直觉,你会使我的生活天翻地覆!我真有些害怕,有些犹豫,但你推着我走,所以我说好像卷入一个事件。”
  雪子眼睛里跳跃着火星:“我再问你一句:你爱我吗?这也是句傻话,但我还要问。”
  林鹤字斟句酌地回答。“你使我着迷。”
  雪子琢磨了一会儿,身子一仰笑了:“你回答得多么正确啊!你从不违心,是吗?着迷,那就是第二杯酒的味道了!”
  林鹤点着头说:“是的,和第一杯酒完全不同的味道。”
  雪子把长发往后肩一甩,热情地趴在林鹤耳边说:“我告诉你,我的脚心有两块红斑,相书上说这叫脚踩红云。女人脚踩红云,无论怎么样,她的男人一定会发达的……”
  雪子迅速退回另一端,倚在窗框上。她坐的窗台原来放着台灯,不知不觉中,台灯已被她摆在写字桌中间了。她伸出右脚用脚趾夹住台灯的拉线,像一只手那样灵巧,叭地拉开了台灯。一刹那,雪亮的光圈罩住她的双脚,产生一种舞台上才能看见的强烈效果。这双洁白美丽的脚伴随着黑暗中突然出现的亮光,使林鹤感到晕眩。他怔了一怔,马上陷入雪子制造的舞台效果中去。他从写字桌跳下来,像一名观众似的欣赏着舞台上的主角——雪子的脚。
  “我奶奶也是脚踩红云的女人,嫁给爷爷后他的药材铺兴旺发达。可是,爷爷抛弃了奶奶,因为奶奶有一种先天性的病……这双腿,给爷爷带来好运,却不能挽救奶奶的不幸。奶奶得的是精神病,平时算得上一个完美的女人,一旦发作,就要用绳子将她五花大绑……”
  雪子在黑影里说话,好像为舞台上的主角配音。她说话的声音使林鹤惊颤,但那一双脚媚妩动人,时而小脚趾竖起,时而中脚趾竖起,白嫩俏皮像一群小精灵。脚心掌纹交叉处果然有一块指甲大的红斑,颜色或深或浅变幻莫测,真的像天空中飘浮的云彩。与眼前令人痴迷的景象形成对比,林鹤觉得雪子的声音里有种怪异的东西,使他无端地心惊肉跳,周身仿佛有电流刷刷地通过,激起一层鸡皮。他努力想看雪子一眼,却着了魔似地无法将视线从那双迷人的脚上挪开。
  这时候,大脚指挺挺地站起来,冲到林鹤面前。雪子的配音特别尖锐,突出了大脚指的重要性:“我!”大脚指一跷,显出骄傲的样子,“我和我奶奶一样,也是精神病患者!这种病隔代遗传,无法治愈。我把这秘密告诉你,是要提醒你注意:一旦我有不对劲的地方,必须把我捆起来,最好你现在就去准备一根绳子!”
  像那双脚突然出现一样,雪子说完这席话,脚突然消失了,留下一片空荡荡的舞台。
  这场脚的戏剧,显然是从林鹤刚刚讲过的红娣的脚踝演变而来。但是,雪子的心脉仿佛已经与林鹤的心脉接通,她使这双脚体现出极有力度的美,疯狂的美,甚至是致命的美!林鹤看着写字桌上那圈灯光,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的脑子和眼前的舞台一样,一片空白。

作者: 再见轻舞飞扬    时间: 2005-6-3 11:18     标题: [转帖]红印花

十二


  一个多月来,肇嘉浜路的邮票市场似乎要爆炸了。只要看看马路上的人就可以知道,炒邮热浪的不断膨胀,已经使原先封闭的街心花园达到超饱和程度,人们只好在花园铁栅栏外面的人行道上进行邮票交易。这情景好像一只塞得太紧的肉罐头忽然爆裂开来,罐头铁盖周围溢出一圈肉酱。
  这里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物。一个老头大声抗议,他多年不动的靠石凳的邮票摊位被别人强占去了。这老头虽然穿着现代流行的圆领衫,却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晚清秀才;他认真、激动但不失文雅,持续地、一字一句地讲述着摊位属于他的理由,尽管没有任何人理会他。强占老头摊位的则是一名胖子,堆满笑容的圆脸有种普渡众生的神情,使人们以为自己看见了弥勒佛。他根本不理会抗议的老者,专心致志地看着翻弄他邮票的顾客。当顾客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就抚摸自己袒露在外的圆滚滚的肚皮,仿佛说:“瞧,我还会叫你吃亏吗?诚则灵……”过去几步远,有一个极有意思的家伙,他三十几岁年纪,穿着卫生检疫站的制服,专门卖解放战争时期的信封。那些信封很有来头,功力深厚的毛笔字不是写着一苏沪杭警备司令部×××长官亲启”,就是写着“山东军区北海分区×××同志收”……由于这些信封学问太深,他归纳出一句响亮的口号招揽顾客:“要国军?还是要共军?”人群川流不息地涌动,他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喊。近来,因为新邮炒得火热,他不得已增加一些《熊猫》、《白鹤》小型张。于是,他的呼喊更加有趣了:“国军共军,熊猫白鹤!”
  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少不了有些骗子。一个戴眼镜的瘦子自称是某大学讲师,脸色晦暗,神情诡秘,从无固定摊位。他卖一种加字的《万里长城》小型张,这枚小型张是一九七九年发行的,图案为群山中蜿蜒伸展的万里长城。当时为纪念第31届国际邮票博览会召开,特将一部分《万里长城》加上烫金字样。因此,这枚小型张分加字的和不加字的两种,加字的要贵得多。这位“讲师”显然有个小小加工厂,他把没有字的《万里长城》自己印上“里乔内第五届国际邮票博览会。一九七九年”的烫金字样,于是四百元的邮票就卖到一千二百元。这个小小的骗局不易被识破,“讲师”的生意很好。假如(而且很可能)他真是一位讲师,那倒很适合进行这种高雅的、高智商的犯罪。
  邮票市场外面的人行道,已经形成临时性市场,那里的人们仿佛是替补队员,跃跃欲试想到绿荫场上施展身手。其中有个十一岁的小男孩,资格者得像个经商多年的邮贩子,每天放学他必背书包来到这里,拿出一本书举在空中摇晃,用与他年龄不相称的粗嗓吆喝:“谁要林妹妹?谁要林妹妹?”他卖的是一九八一年发行的《红楼梦》小型张,还有几套《金陵十二钗》的邮票。大人们听他叫得可笑,便呵责道:“小小年纪就出来卖林妹妹,你懂得什么?”小孩乌溜溜的眼睛一翻,露出若大一块眼白,回嘴道:“我什么不懂?时代不同了,现在小孩什么都懂!”有人与他做生意,他便迅速地翻开书取出小型张或邮票。细心人发现这本夹邮票的书恰恰是《红楼梦》第一卷,不知道他是否故意这样做。交易时,小孩向顾客滔滔不绝地介绍:这枚小型张叫“双玉读曲”,男的是贾宝玉,女的是林黛玉,他们正在桃花丛中读《西厢记》,当时这算一本黄色书籍。《金陵十二钗》邮票名堂更多了:黛玉葬花、宝钗扑蝶、可卿春闲、妙玉奉茶……人们惊叹:“这个小孩不得了,好好读书将来准是红学家!”孩子却坚决地回答:“不,我要赚钱!”……
  林鹤熟知邮票市场中各色人物,并且有些偏爱他们。这些人不管文化水平如何,都有一定的层次,比做其他生意的人素质高许多。他每个星期来一趟,主要兴趣就是和他们聊聊;新出现的人物,比如那个卖林妹妹的小孩,总能引得林鹤兴致勃勃,很快交上朋友。牛司令在华瑞宾馆包了房间,叫他不要顶着太阳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可是林鹤还要这样做。牛司令顾及面子,只好陪林鹤一起来到拥挤的邮市。
  牛司令和林鹤联手作战很顺利,他们基本控制了《熊猫》的流通数量,备足了货源。林鹤很守信用,他买进一万封《熊猫》,都放在牛司令的宾馆房间里。这笔生意要动用三、四百万资金,林鹤抛出近千封《三国演义》,又卖掉一些猴子、荷花、奔马等精美邮票,这使他感到心疼。说实话,如果不是那天喝酒答应过牛司令,他是不会这样大规模买进《熊猫》的。他本想对自己存有的邮品结构作一些调整,不料卷入一场《熊猫》大炒作。
  “嘿,他们都在抢熊猫,”牛司令兴高采烈地嚷,“熊猫涨得真快啊!”
  是的,《熊猫》小型张进入了急升阶段。由于牛司令他们大肆吸纳,《熊猫》货源忽然紧张,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本来偏低的价格,很快上扬,四元、五元、六元,一口气涨了一倍多!邮市里就是这样,越涨的邮票人们越买,霎时间人人抢购《熊猫》,“垃圾邮票”变成了大明星。牛司令激动得摩拳擦掌,短短的时间里,他在《熊猫》上的获利已经超过前段日子炒作《三国演义》了。
  他们挤到王老头的邮摊前蹲下。王老头打着赤膊,脱下的汗衫搭在肩膀上,一副老花眼镜还是不住往鼻尖上滑。林鹤出货时总让王老头代卖,进货又让他代买,这一阵林鹤买进卖出王老头赚了不少差价。他是个火气很大的老头,整日像是跟谁呕气,脸老板着。
  “老王,生意好不好?”林鹤笑盈盈地问。
  “别提了,我卖掉什么邮票,那邮票马上就涨!现在的人都疯了!”王老头气呼呼地说。
  “我到哪里,哪里就是牛市!”牛司令神气地说,“牛市不能踏空,你还是追些《熊猫》吧!”
  王老头不理他,对林鹤说:“我觉得今年的市面不对头,许多陌生面孔出来做生意,买进卖出手笔很大。这些人都是大鳄鱼,搅得邮市连我都看不懂了!”
  弥勒佛耸动着一身肥肉挤过来,慈眉善眼地笑着,问:“林先生,你那里《三国演义》还有没有?一个杭州老板叫我帮他收《三国演义》……”
  王老头瞪着眼喊:“没有了,卖光了!看你长着菩萨面孔,满肚子都是妖怪心肠!”
  牛司令他们抛出《三国演义》,使价格一度跌到二十二元,但马上强劲反弹,这两天又冲过三十元大关了。市场上买气确实强劲,连林鹤都感到意外。
  弥勒佛不生王老头气,摇头道:“你是孔老头同党,就说我是妖怪,我们不吵……《荷花》小型张有没有?广东几个老板托我买,价钱好商量的。林先生,你手里不是捂着许多《荷花》吗?”
  林鹤婉言拒绝:“有是有一些,不过我用不着钱,不想出手……对不起啊!”
  “那么《仕女图》,放点《唐朝簪花仕女图》出来……《齐白石作品选》也行,还有徐悲鸿的《奔马》。我面子不大,林先生你也总得照顾照顾……”弥勒佛样子猴急,好像什么邮票他都想吃。
  那个穿商检站制服的人也凑过来,伸长脖颈问:“什么?什么?”
  “什么?国军来啦!”王老头嘲笑他。
  “喂,我有最新消息:台湾人要炒《童话咕咚》!我想进些货……”
  弥勒佛挖苦他:“你把国军共军放在熊猫白鹤一起卖,现在又要加进《童话咕咚》,你怎么喊?”
  王老头旁边的邮摊主人,一个油腔滑调的青年,马上模仿那人的喊声,惟妙惟肖:“国军——哈咚!共军——咕咚!熊猫——咕咚!……哈哈,全掉河里去啦!”
  “你们不要笑,我的叔叔在台湾,当然喽,他是跟着国军跑过去的。他写信给我,说台湾有些邮商暗中参与大陆炒邮,大发横财!他说过两天介绍几个朋友过来,让我帮他们收《童话咕咚》……”
  众人见他说得认真,便不再取笑他。王老头说:“这种事情是有的,广州邮市常常有香港人在幕后做庄。这几天《京剧脸谱》涨得凶,就是一帮广东人来扫货……中国人的财,都叫汉奸发了!”
  那个滑头青年不同意王老头的说法:“你这个老同志观点太片面,港台同胞并不是汉奸。再说,他们炒的几种邮票毕竟有限,真正烧起这场大火的还是中国老板!我这里就有好几个乡镇企业家,放下几万、十几万钞票,叫我买《中国古代钱币》、《中国陶瓷》、《辽代彩塑》……他们什么都想要,自己又不懂!还有公司经理,把小金库的钱也拿来投机……总之,现在股市低迷,钱从四面八方往邮市涌,这一个浪头邮票有得涨了!”
  牛司令拍拍小伙子的肩膀,说:“这位小兄弟还是蛮有眼光的!你们到我那里看看就知道了,华瑞宾馆十八层全被炒邮大腕包掉了。1801房间是东北大户,来炒《桂林山水》;1802房间是广东老板,来收《荷花》;1803房间是西安邮商,要把《西游记》一扫光;1804房间做《明·清扇面》、《京剧旦角》、《西周青铜器》,这帮北京人最有实力,独家炒三种邮票,你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高于子弟!开大公司的……好了,林鹤,我热得吃不消了,快点回去吧!我告诉你们,中国经济学家最头痛的就是游资问题。游资,这条灰色的巨龙,现在已经游到邮票市场来了!”
  牛司令又想走,又想卖弄学问,恰好黑皮阿三满头大汗跑过来喊:“牛司令,快点!北京人找你,说有一笔大买卖要做!”
  牛司令拉着林鹤,由黑皮阿三开道,奋力挤出邮市。坐上牛司令的奔驰轿车,大家才透过气来。牛司令谈兴未尽,滔滔不绝地对林鹤讲中国经济问题:“游资,林鹤,你晓得中国有多少游资?三千个亿!这笔钱谁也搞不清来自何方。它在正常金融渠道之外游荡,一会儿冲进房地产,一会儿涌入股市,现在又出现在邮票市场……国家努力抑制通货膨胀,许多生意都没法做了,比如房地产,股票。结果怎么样呢?游资队伍越来越大,千方百计寻求高额利润,到处兴风作浪!这是一股龙卷风,我们要紧紧跟住这股龙卷风!”
  林鹤好容易等到牛司令告一段落,赶快插话:“黑皮阿三,红印花小肆分怎么样了?找到姓曾的那个人了吗?”
  “嗨,我忘了告诉你,这件事情弯道多了!前天我和螃蟹老张一起去虹口公园,找到姓曾的,那老头是个风瘫。他说话唔唔噜噜不清楚,靠一个老阿姨在旁边翻译,才知道他把红印花给了儿子,他的儿子又到美国留学去了……”
  林鹤不由感到一阵失望。牛司令急叫起来:“一定要找到!不然变成我吹牛放白鸽了……”
  黑皮阿三说:“你别急,线索还没完全断掉。他儿子去了美国,媳妇还在中国,现在不知道邮票在儿子手里,还是在儿媳妇手里。曾老头给了我一个地址,他儿媳妇住在娘家,这是她娘家的地址。我把它放在邮票册里,一会儿回宾馆就拿给老林。”
  林鹤感激地说:“真是麻烦你了,寻一张邮票转那么多弯。眼镜师爷,师爷大伯,曾老头,他儿子,儿媳妇……掰手指头要算半天!”
  “搞不好要追到美国去呢!不过,你是政委,追到月亮我也要给你追回来。”黑皮阿三近来格外卖力,炒《三国演义》、炒《熊猫》,他连连发财,所以心情很好。
  “代价大大了,恐怕不值得吧?这种邮票没有那么多人炒,肯定不如新邮票涨得快。”牛司令在一旁疑惑地说。
  “代价再大我也肯付,这些红印花我已经追踪十几年了。这里面有点私人原因,哪天喝酒我当故事讲给你听。”
  说着话,车子已到华瑞宾馆门前。一个穿红制服的侍者拉开车门,大家鱼贯而出。那位拳击冠军怕热偷懒,没有跟牛司令去邮市,此刻正在大厅里和保安人员吹牛。见到老板下车,他飞快迎上前来,满脸忠诚的样子。
  回到房间,看见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北京人。味咪小姐、菲菲小姐肯定在和北京人打情骂俏,男男女女急刹车似地收起脸上的浪笑荡意,显得过分严肃。为首的姓曹,眼睛里射出高傲神情,居高临下地握住牛司令的小手。
  “欢迎光临,不胜荣幸!”牛司令的热情总是有些夸张,“我向你介绍:这是邮王林鹤,我们舰队政委!”
  姓曹的北京人与林鹤握手,嘴上挂着嘲讽的微笑:“我爸爸当过舰队政委,和您同一级别。”
  林鹤不禁脸红起来。
  “你们挺棒,真的挺棒!”曹北京转而变得十分诚恳,看得出他是精明人。“我来寻求合作。”
  “我这个人最喜欢合作!”牛司令掩饰不住得意的神情,说起话来手动脚动,“《熊猫》就是我和邮王合作的杰作,目前,市场上《熊猫》的涨势最好!”
  “是的,我就是来和你商量,能不能合作炒《熊猫》。据我所知,你们从二元八角开始收进《熊猫》,平均成本价在四元左右。现在涨到六元,你们已经获得了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假如我现在以市场价全部吃下你们的《熊猫》,这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就没有一点风险地落入你的口袋,不是很合算的买卖吗?”
  “啊,《熊猫》我们要看十二元,现在不肯放的!你有兴趣,赶快到市场上去买,六元到十二元还有百分之百的赢利空间,不是也很合算吗?”牛司令反应很快地回答。
  “市场上吃不足量,你是行家,难道不懂吗?你们手里几百万枚《熊猫》就是定时炸弹,我把价位拉高了,你往外一抛,我怎么吃得消?”曹北京有些不高兴地说。
  “你这是要我退场让你做庄家,那可得有代价啊!《熊猫》现在价位也不算高,涨势又好,比你的《明·清扇面》潜力大多了。再说,市场上十元以下的小型张可以让你做庄的,还真不好找呢!总之,要有代价。”
  “《熊猫》价位低是个优势,可你别忘记,它毕竟是垃圾邮票,发行量大,样子难看,大量囤积时间长了肯定有危险!”
  “你就不怕危险吗?那我更不怕了,我买进《熊猫》比你要便宜得多。这买卖,用你们北京人的话说,玩的就是心跳!”
  旁边一个年纪大的北京人,见谈不下去了,对姓曹的说:“让一步吧,加加价。”
  “好,痛快些,八元一枚我们统吃!”曹北京挥手一劈,表现十分果断。
  “这倒可以考虑考虑……”牛司令慢吞吞地说。
  “我一分钱也不会加了,一步到位!你考虑好了,到我房间来谈!”
  北京人跟着姓曹的退出房间,脸上有些忿忿然。牛司令站到窗前,拿着望远镜遥望蓝天,显得气概非凡。
  这时候,林鹤说话了:“八元钱可以让给他们,我看北京人说得有道理。现在新邮炒得过热,我们应该逐步退场了。”
  “退场干什么?让那么多资金闲着?”牛司令将望远镜转到屋内,对着林鹤的脸看。
  “纪特票涨得慢,收藏价值高,可以转向这一方面。另外,我建议买些珍邮,比如《祖国山河一片红》、《蓝军邮》这类邮票不太受市场影响,不会暴起暴落……”
  “再去买些红印花?哈哈哈!”牛司令放下望远镜,大笑不已。“我找的就是暴起暴落,谁有耐心长线持有?我告诉你,北京人来找我们,不是偶然的。这说明他们手里新增大量资金,急于寻找出路,这说明游资还在源源不断涌入邮市!北京人肯出八元钱统吃我们的《熊猫》,那么我们的目标价位起码是十二元至十五元。我们一张也不卖给他们,谁也不卖!目标直指十二元,不翻三个跟斗誓不罢休!”
  屋里人都为牛司令慷慨激昂的演说叫好,咪咪小姐和菲菲小姐甚至鼓起掌来。林鹤只得作罢。好在他动手比牛司令还早,那一万封《熊猫》平均价格更低,要不要卖给北京人无所谓。但是他想,黑洞铁皮箱里囤积的许多JT邮票可以陆续出货了。他又闻到一股一九八八年冬季的味道。应该调整邮品结构,转向红印花这样的珍邮。邮市某些方面和股市一样,人们最疯狂的时候,往往蕴藏着一场暴跌。
  林鹤正想着,黑皮阿三从邮册里翻出那张地址,交到他手里。林鹤一看,惊讶地睁大眼睛!那纸上写着:白云灵,康泰路103号二楼。他脑子里顿时浮现出对面窗口的少妇,难道是她?他家前面那幢楼正是103号……
  “老林,要不要我陪你去找?”黑皮阿三在旁边问。
  “不要了,那地方离我家很近……”林鹤边说边站起来,向大家告辞。
  “这部大哥大你拿着用,我早预备下了。”牛司令将自己的摩托罗拉手提电话递给林鹤。他好像为刚才拒绝林鹤建议感到不好意思。
  “不,不!”林鹤推辞道,“我用不着。”
  “怎么用不着?你家连电话也没有,我们怎么和政委联系?拿着,好兄弟不要见外!”
  林鹤见牛司令诚恳而坚决,只好接下那部大哥大。出门的时候他想;赶快装部电话,真是不好意思。同时他意识到,自己在社会的旋涡里越卷越深了……
十三


  白云灵果然是林鹤长久观察过的女人,那枚红印花就在她手里。如果晚到一步,林鹤又要大费一番周折,因为白云灵已经和某家拍卖行联系好了,准备在近期举行的邮品拍卖会上卖出红印花。她为林鹤开门,看见他时眼睛里闪过惊异的神色。林鹤说明自己的来意,她把他领到客厅里。
  这幢房子的结构与林鹤住的一模一样,可能是两幢楼同时盖的,林鹤觉得十分熟悉。客厅宽敞洁净,北面靠墙放着一排书橱,装满中文、外文医学书籍。南面墙上挂着两幅国画,都是山峦大川。屋子中央围着一圈沙发,形成一块小小的空间。白云灵请林鹤坐下。林鹤坐的沙发正好面对西南墙角一架钢琴,他不由想起在夜间经常聆听的琴声,平静的脸上浮起一层笑意。白云灵的父母从隔壁房间过来,坐在林鹤对面的沙发上。这位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气很重的老人,也是林鹤所熟悉的。这个环境,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好像林鹤早就来过。想不到寻找已久的红印花小字肆分,竟藏在这个地方。
  林鹤坦率地述说自己对红印花的苦苦追寻,一家人静静地听着。白云灵中间插了一句话,向父母介绍林鹤就住在后面101号,是邻居。然后,她便微笑着听林鹤说话。双方好像都是相近类型的人,很容易沟通,没有那种做生意的紧张气氛。白云灵告诉林鹤,她要到美国去,急需一笔钱用,所以准备卖掉这枚邮票。拍卖行估价是十万元,拍卖顺利的话可以卖到十五万。林鹤笑了,爽快地表示他愿意出十五万元买下红印花。谈成这笔交易,大家忽然不好意思起来,都想另外找个话题。客厅里沉默了一小会儿。
  “白先生是位医生吧?”林鹤望着那一排书橱问。
  “啊,是的,我在华东医院工作。”
  白云灵在一旁补充介绍,她父亲是华东医院副院长,也是精神病学方面的专家。她母亲和她同在上海音乐学院工作。她发现林鹤怔了一下,就停住话头看着他。
  林鹤线条柔和的脸庞泛出一层红色,迟疑地问老医生:“我想请教一下,精神病人是否会失去记忆?”
  “可能的,但并不多见,这要根据病情来分析。”白院长回答道。
  “那么病人发作时,是否要采取什么措施,比如用绳子捆绑起来?”林鹤挺直身子,好像有些紧张。
  “当病人的举动可能造成危险时,就有必要采取此类措施。在医院里,情况严重的话就对病人施行电休克。当然,病人发作前总有些征兆,可以用镇静类药物防止他发作……”
  “恕我冒昧,白院长能不能借我一本书。有关精神病常识方面的书?”林鹤将双手摊在胸前,羞涩而又急切地说。
  白云灵觉得这个邻居有些奇怪。父亲到书橱前找书,她看了他一眼,他好像要对她作解释,又拿不准有没有这个必要。白云灵早就注意到林鹤,这个男人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在他平静的笑容、从容的举止后面,仿佛隐藏着非常激烈的冲突。她怀疑林鹤提出这些问题,是针对自己某些症状而言的。不过无论怎么说,他还是显得十分可爱。
  林鹤接过白院长递给他的书,起身告辞。白云灵送他下楼,他边走边说:“我明天就送钱来,行吗?”白云灵点点头。她发现扭头说话的林鹤,眼神里有另外一种内容。她不禁脸红起来。在门口告别时,他又站住脚,踌躇着仿佛要说什么,看见白云灵窘迫的样子,终于没说。他走了,夹着一本精装的《精神病理学》,瘦长微驼的背影似乎暗示着许多没有说出口的话。
  白云灵已经办好了美国签证,只等拍卖会开过后拿到钱,就可以订机票飞赴美国了。林鹤将红印花买去,她省得与拍卖行打交道,少费了许多周折,使白云灵出国日程大大提前了。她开始收拾东西。这娴妇静文雅的少妇,好像有些心神不宁,拿起一样东西,就怔怔地站半天。她和丈夫达成一个古怪的协议:丈夫把她办到美国,她给丈夫自由。也就是说,到了美国他们就要离婚。她的丈夫曾沙是一位电脑博士,留学美国五年了,已经取得绿卡。白云灵苦盼五年,竟盼到这样一个结果。曾沙与一位台湾女生同居,一年多以前他在一封信里将这残酷的事实告诉了白云灵。现代生活中这类事情似乎不稀奇了,但是对于长期在家等待丈夫的妻子来说,这个打击却足以致命。现在她争取到一个机会,她要到美国拼搏,拓展新的生活。给丈夫自由吧,她也可以获得自由。同时她还隐约地怀有一种自信,一种漂亮女人的自信:到了美国,到了丈夫身边,那个台湾女生能够胜过她吗?
  林鹤第二天来时,白云灵正在打电话,她已经订了下一周飞纽约的机票。她穿着一件白底红圆点的连衣裙,显得朴素而美丽。看见林鹤站在客厅门口,她一面做着请进的手势,一面尽快结束与对方的通话。林鹤夹着一只纸包,模样有点可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默默地打开纸包,露出一百元一叠、小山似地堆成方形的钞票。在这个知识分子家庭里,如此大量的现金也许是第一次出现,闻声而来的老院长夫妇脸上掠过惊讶的表情。白云灵将一枚装在塑料袋里的邮票交给林鹤。尽管知道这枚邮票的价值,白云灵看看茶几上堆积如山的人民币,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林鹤急急取出红印花,正面反面仔细察看,椭圆形的脸上有一种如痴如醉的表情。白云灵和父母一起不失礼貌地、谨慎地将钱点了一遍。客厅里很安静,客厅里的人很激动。白云灵一家把那么多钱数完了,林鹤还在数邮票边缘的齿孔。然后,他好像突然醒悟,朝着正在凝视他的一家人不好意思地笑了。
  “对的,这枚印票就是我要找的红印花……”他说。
  他们亲热地闲聊了一阵。林鹤忽然提出:白小姐是否可以弹奏一首钢琴曲?他经常在屋子里听到她的钢琴声,却从未见过她弹琴。现在隔得这么近,能够亲眼目睹她的演奏,将是他永远难忘的事情。他说得很诚恳,白云灵看见他眼睛里闪动着昨天在楼梯上出现过的炽热的光亮。她嫣然一笑,落落大方地走到钢琴前。
  琴声响起来了,清脆悦耳。美妙琴声仿佛不是发自琴弦,而是白云灵白净灵活的手指直接叩打在林鹤心上产生的回声。林鹤闭上眼睛,看见那枚藏在沉沉夜色中的小型张:小楼是带暗纹的边框,明亮的窗口是嵌在边框里的邮票,邮票画面由一个穿湖绿色缎面睡衣的少妇和满墙精灵古怪的绒线娃娃构成,少妇双腿蹁踡跪坐在床上,恬静安宁的神态中透出淡淡的忧伤……琴声时而激越,时而悠扬,像一股清冽的泉水涤荡着世间的尘埃。当乐曲接近尾声的时候,那清泉逐渐变为涓涓细流,在一片石岩上最后消失。但你仔细倾听,仍可以发现它在石缝里流淌,一滴,两滴,三滴……永远不会干涸。
  白云灵站起身,微笑着回过头来。她发现林鹤的眼睛有些湿润。林鹤好像一个得到满足的孩子,愉快地向两位老人告辞。仔细观察的话,他这个人真的有女人一样的敏感,孩子一样的天真!白云灵跟在林鹤后面走出客厅,看着他颤动摇晃的卷发,又在心中加上一条评语:他还有一种艺术家的疯狂!
  走到楼梯上,林鹤又做出一个令白云灵吃惊的举动。;他扭过身,对走在上面两级楼梯的白云灵说:“本来,我还有一个要求,我想到你的小房间去坐一下……不过算了,还是把它保留在想象中好。”他从长裤口袋里摸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到白云灵手里:“这封信,你回到小房间里去看。看完后,把它烧掉……但是你要答应我,无论怎样不高兴,你也要把信读完,好吗?”
  白云灵捧着信,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林鹤脸红了,但仍然十分从容地走下楼梯。白云灵没有去送他,按照林鹤的叮嘱径直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她感到惊奇,又有些激动,心怦怦直跳。这是一封求爱信吗?她坐到靠窗的单人床上,怀着一种好奇心拆开信封。
    “你要走了,我知道。一年零八个月以前你接到一封信,是你丈夫从
  远方寄来的,你哭得很伤心。我猜想他爱上了别人,是吧?请不要生气。
  你很孤独,我也很孤独。现在你要走了,我想把心里的话讲给你听,让你
  带到遥远的地方……
    “你是一个心灵丰富的女人,受到这样残酷的打击之后,仍保持着优
  雅宁静的仪态。你开始制作绒线娃娃,从那时起你就准备闯入一个新世界,
  重新拓展人生。令我惊讶的是,你的作品表现出一个活泼、热闹的内心世
  界,这些娃娃那么俏皮,那么可爱,只有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人才会塑造出
  这样的形象。可是,创伤哪里去了?一颗心受到严重的损害,怎么会不留
  下伤口呢?后来我仔细观看墙上的娃娃,发现它们身上有一种鬼气!这种
  说法不一定准确,但是它们夸张的表情,脸部五官巧妙的变形,透露出一
  种心灵扭曲的观察。那么,在你的眼里世界已经不是原来的形态了,你无
  意中表现出它的鬼气!恬静的外表,活泼的娃娃,可我还是看见了你的伤
  口。
    “你可能奇怪,我为什么知道你这么多隐秘?那就请你抬起头往窗外
  看,对面三楼有一个圆孔窗,很像一只眼睛,是不是?我在家里可以注视
  你,有一年半的时间,我一直在暗中注视你。在我看来,你的窗口像一枚
  精美的邮票,而你就是画中人。”
  白云灵抬起头,看见后面楼房的圆孔窗,它果然像一只眼睛!她慌忙拉起窗帘,好像要补救长久以来的疏忽。然后,她静了一会儿,在床上躺下,继续读这封古怪的信。
    “请你不要生气。你要走了,我把这一切告诉你,让你带走一颗心灵。
  我很少对人讲自己的想法,现在我以一种坦白,来补偿对你内心窥视的失
  礼,还算公平吧?我写这封信,也是为了使自己安心。好吧,让我对一个
  永不相见的朋友,无所顾忌地倾诉心曲。
    “刚才谈到你心中的伤口,我的生活经历给我留下许多同样的伤口,
  也影响了世界在我眼中的形态。令我惶惑的是,生活总向我展现一枚枚精
  美的邮票,比如你,就是作为一枚小型张存放在我心里。而且这些美的集
  合仿佛在向我暗示某种秘密,蛊惑我去探索世界的本相。我本能地感到这
  种探索很危险,因为这不是哲学理论的证明,而是要用生命去体验,去碰
  撞!美的火星在我周围闪烁跳跃,神秘的暗示像一只若隐若现的蝴蝶在我
  眼前飞舞,还有爱,时时困扰着我的爱,它一层一层剥去本来以为真实的
  世界的外壳!我不知道最后会看见什么,而且感到恐惧,我怕自己在世界
  上迷失……”
    “让我来告诉你一件事情:我从你手里买来的红印花邮票,背面有一
  个毛笔画的十字。那是我父亲画的,许多年以前,他还是个孩子,无意识
  地乱画。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画十字,也不知道是否有主宰一切的力量在
  冥冥中指示他。当时看来这是一个孩子的毫无意义的行为。在我受到一次
  卑鄙的欺骗之后,我丧失了这些红印花。于是,这种神秘的十字就引导我
  去寻找,一共九枚,我要一枚一枚地追寻回来。在追寻的过程中,我积累
  了大量的邮票,好像滚雪球一样,它们由小变大,势不可挡,终于使我变
  成一个邮王!这个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拥有那么多
  的邮票。红印花背面的十字,就不仅是家族遗物的标记了,它还成为我人
  生途中的路牌,指引我通往一个终极目标!但是,我几乎单纯为邮票而活
  着,我像蚂蚁一样不停搬运,蠕动着小小的躯体盲目地将超过自身需要的
  东西搬回洞穴。我本身并无意义,唯独邮票才有意义。因邮票不断膨胀而
  形成的庞大价值,吞没了我自身的价值。指引我人生之旅的路标,难道不
  正是我肩上的十字架吗?一个小孩(尽管他是我的父亲)胡乱画的十字,
  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拨弄我的灵魂。我们的世界看上去混乱,荒诞,但仔细
  体会,可以发现变幻莫测的现象后面有一种秩序,一切偶然性之中存在着
  理性。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有一个名叫雪子的姑娘闯进我的生活。为
  了她我步步卷入麻烦:她没有身份证,我竟帮她伪造身份证;为了伪造身
  份证我去结交朋友,朋友又拉我入盟疯狂地炒作邮票……而且她竟是一名
  精神病人!天知道她还会带来多少麻烦。奇怪的是我爱她,并且越来越爱
  她!一个接一个的麻烦使我兴奋不已,我好像寻到一种力量来对抗既成的
  生活。我可能厌倦平静如水、波澜不兴的精神状态了。雪子,她美丽迷人,
  我对她一无所知,更使我感到强大的诱惑。她的出现又是一种暗示,这一
  次暗示的是什么呢?我极想知道。有一点我预料到了,我将开始一场精神
  历险!三十多年前我爱过一个名叫红娣的姑娘,我把初恋的纯情给了她;
  你,白云灵,我在黑夜里久久地注视你,暗恋你,现在我把最隐秘的心思,
  最深奥的玄想,以及矛盾重重的灵魂交给你;雪子,我能给她什么呢?我
  想只有我的生命了!雪子正在将这个生命燃烧起来,其后果我自己也无法
  把握。我有些胆怯,更多的是激动,我正在向某种巨大的东西挑战!我将
  追踪美的闪耀,探究我存在的意义。我会看到最后的真相,无论那是怎样
  的真相!
    “人类有一种极可贵的东西,就是理想。有的理想现实,有的理想非
  现实。高尚的理想、平庸的理想都是理想。这是人的心灵的光环!我的理
  想不在于物质的邮票,而在于精神的邮票。我写这封信是想告诉你,尽管
  我们遭受过伤害,尽管我们对扭曲的世界感到迷惑不解,但是我们永远不
  要放弃理想!我想在无穷无尽的探究中,收集一枚枚精神邮票,这种邮票
  是灵魂煅冶出来的,它们闪耀着神圣的光辉。漫漫人生中,我们的灵魂不
  断碰撞,就像打铁一样,铁锤砸在烧红的铁块上,必会溅出灿烂的火星!
  我把它们收集起来,组合成一本邮集。这样一本邮票,对我来说具有永恒
  的价值。因为当生命结束之时,我终将在人世留下物质的邮票;那么,作
  为一个邮王,我带走的就是这本精神的邮集!”
  白云灵读完这封信,惊愕地睁大眼睛。信的结尾部分,使她感受到真正的王者气概,她被这种气概震撼了!小房间的门好像刚刚关上,林鹤说完最后一句话,蓦然离开了她。她久久地望着门,透过门板仿佛还能看见林鹤的背影。
  白云灵烧掉了林鹤的信。她盯着跳跃的火焰陷入沉思……

作者: 再见轻舞飞扬    时间: 2005-6-3 11:19     标题: [转帖]红印花

十四


  八枚红印花一枚挨一枚排列在写字桌上。暗红的底色显得凝重、古朴,构图是一些简单的花纹。花纹中间有一个圆圈,正套着阿拉伯数码“3”字。这就是一八九六年的3分印花税票。税票上方横盖着“大清邮政”四个字,然后每两个字排成一组竖行,“暂作银洋肆分”,下边是一个极小的“4”,最后横排一行英文字母:“Cents”——这是红印花邮票的全部面目。简单、粗陋,却不失当时的历史风貌。
  林鹤细长苍白的手指,不停摆弄桌面上八枚红印花,一会儿将它们之间的距离拉开,一会儿又使它们完全并拢。只缺一枚小字当壹元了,然而这是华邮皇冠上的钻石。也许永远找不回最后一枚,也是最重要的一枚红印花了。林鹤手指在排列成。行的红印花末端一戳,久久停留在那里。手指的前方,是一本厚厚的精装本《精神病理学》。
  林鹤的脸庞依然宁静、平和,但是他眼睛里有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情,目光在红印花邮票与书之间游移。不!他的注意力完全在于身后的雪子,仿佛后脑勺长出一双眼睛,注视着雪子的一举一动。写字台抽屉里备着苯巴比妥、冬眠灵之类镇静药物,这是林鹤根据书上的指示秘密购买的。他还买了许多一千元面值的邮政储蓄定活两便,偷偷塞在雪子的旅行包裹,以防她突然失踪时不致陷入上一次那样的尴尬境地。总之,林鹤好像要应付一场战争,从精神到物质都做好准备。
  可笑的是战争老是姗姗来迟。雪子说出了自己的秘密,把一个悬念丢给林鹤,她本人倒开朗许多,活跃许多。并且,她渐渐地显露出真性格,爱讽刺人,爱胡闹,常常把发火与撒娇混合在一起,弄得林鹤不知所措。她似乎知道林鹤在暗中作准备,竟也忙活起来。她把自己的粉红睡衣、绿裙子、黑绸衬衣剪成长条,编织一根彩色的绳子。林鹤惊慌地问:“你剪衣服干什么?”雪子白他一眼:“叫你给我买新的!”绳子编好了,密密实实,像一根姑娘的辫子,大约有三米长。她拿到屋子中央,在阳光里抖动,那绳子变成一条花蛇,在地毯上盘蜷扭曲,窜动跳跃,引得小狗杰克又扑又咬。她咯咯地笑着,声音像银铃一样清脆,却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尖锐。
  林鹤盯着床头柜上的大哥大,拿不定主意是否要采取什么措施。这时,雪子又捉住杰克,用绳子在它身上缠绕,嘴里低声地、严厉地说:“捆起来,把你捆起来!”
  小狗开始以为雪子和它疯闹,四脚朝天在地毯上翻滚,前爪抓,后爪蹬,龇着牙啃绳子,喉咙还发出恫吓对手的呜呜声。忽然,它恐惧起来,呜呜咽咽地叫着,好像小孩求饶。雪子真的要把它捆起来!不知道杰克是如何挣脱的,只见它狼狈地向走廊逃去。雪子哈哈大笑,腰肢扭动着,又拍手又跺脚,喊:“你害怕了,你吓死了,真是一个胆小鬼啊!”
  林鹤不禁脸红起来,他扑哧一声也笑了。这个有血有肉的雪子,比刚来时百依百顺的雪子有趣许多!不过,也真是个坏东西。她的小手不住揉搓林鹤的心,忽而叫他紧张,忽而叫他欢乐,疯癫里藏着幽默,开玩笑又带出疯癫,真不知拿她怎么办好!瞧,她又在跳绳,彩色的绳子在林鹤眼前晃动,丝缎料子在阳光里闪耀出刺眼的光亮。她一个接一个地跳着双飞,人像小鸟一样停在空中,绳子呜呜地响着抢成一个光彩的圆环!
  “我没事的,你不要担心……”雪子闹够了,又变成一个非常温柔的女人。她抱住林鹤的腰,把头搁在他肩膀上,悄悄地咬着他耳朵说。
  晚上,他们去徐家汇买衣服。康泰路离西南地区的中心徐家汇很近,他们散步就去了。马路上飘荡着太阳暴晒的余热,晚风带来了长江口外大海的凉意。毕竟夏季即将过去,即使热,也不像前段时间那样令人无奈了。马路旁边的法国梧桐树好像知道晚风送来的秋天信息,沙沙地舞动着树叶,显得欢欣鼓舞。康泰路一带街区总是安宁平静的,因为这里驻扎着许多重要机关,高高的篱笆阴影里有几个武警战士在巡逻。接近徐家汇的时候,马路上热闹起来,行人带着刚刚离开一个热闹地方的疲倦神色,匆匆忙忙地赶路。拐过一个弯,来到衡岳路上,就可以看见太平洋百货公司、第六百货公司灯火辉煌的巨人似的身影了。再往前走,一阵声浪潮水似地漫淹过来,各种灯光也从楼房的缝隙间透射而出。黑暗中,你会感到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走近大熔炉。
  雪子以一种冷美人的状态步入太平洋百货公司。她的白皙美丽的脸庞本来有点像洋娃娃,现在被冷漠、高傲的神情扫尽了。一双晶莹黑亮的大眼睛很少眨闪,越过人们的头顶,避开男人的目光。可是,她高耸的胸脯、曲线美妙的小腿,以及虽然匀称却因腰肢扭动而略嫌丰腴的臀部,还是引来更多想入非非的目光。林鹤跟在她后面,保持两步远的距离,他的永远不变的白的确凉衬衫,使他显得拘谨而又寒伧。但是,这种与雪子的反差,在他心中引起一阵骄傲,因为他清楚地发现人们是如何羡慕地望着雪子。
  雪子在男子服装柜台前站住,向售货员要了一堆名牌T恤衫挑挑拣拣。林鹤呆头呆脑站在旁边,等到雪子拿着衣服在他胸前比量,方才明白过来:“怎么?给我买衣服?我用不着的……”
  “你不买,我也不买!”雪子坚决地说。
  林鹤无奈,脸上挂着听天由命的神情。雪子为他买了一件T恤衫,一条灰色西裤,命他当即换上。林鹤从试衣室出来时,发现胸口有一个标记,像兔子头,又像两根手指,疑惑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花花公子。”雪子狡猾地笑道。
  “骂人呢……”林鹤红着脸抱怨。
  “不是骂人,是世界名牌!”售货员小姐一本正经地说。
  雪子问他带来多少钱,他从换下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沓子钞票,大约有一万元。这是他为买红印花抛掷一批JT票剩下的钱。雪子来劲了,马上拉着林鹤奔向“皮尔·卡丹”专卖柜。一套西装,三件衬衫,两条领带,一双皮鞋……女人花钱真正心狠手辣,一大叠钞票眼看没了!林鹤忍不住把剩下的钱抢在手里,固执地说:“你再为我买衣服,一分钱我也不花了!”
  “好,好。现在你把这套衣服穿上……”雪子把他往试衣室推,“你别犟,还有皮鞋!”
  林鹤再一次从试衣室出来时,已经变成体面的绅士了。雪子惊喜地望着他,喊道:“原来你这样漂亮啊!”然后,为他打好领带,又用手梳理他的卷发。他脸颊红红的,总将长发甩到前面,企图遮掩孩子般的羞怯。
  临到雪子买衣服时,只剩一千多元钱了。但是,她用一种专业的眼光,很快为自己买了两套衣服。一套是大红底色带绿点的连衣裙,外配一件极短的红纱套衫。另一套裙子十分大胆,乳房以上全部袒露,带招皱的裙上衣紧紧裹住雪子身体,腰部以下裙围特别肥大,好像忽然开出一朵大喇叭花。整个色调非常明快,橙黄底子描着大朵的白花。雪子仿佛故意吓唬林鹤,就穿那套大胆的,两个肩膀连着前胸后背一片洁白,好像春蚕刚刚吐出一大堆银丝。林鹤用央求的目光望着她,她却嫣然一笑。随后,她漫不经心地拿起配连衣裙的红纱套衫穿上,居然十分和谐,红黄白交相辉映,在灯光照耀下艳丽动人。
  离开百货大楼,雪子特别高兴。她拐着林鹤的胳膊,有点得意地说:“我要把你变成一个新人!”
  林鹤看看身上那套咖啡色的“皮尔·卡丹”,实在想不通它为什么这样贵!他嘟哝道:“代价太大了,一封《荷花》,一封《红楼梦》,才换来几套衣服……”
  “这是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念。你为什么不试试做一个新人呢?”
  林鹤显然愿意接受这种劝诱。他虽然觉得身上像刷了一层浆糊似地发板,却有一种新鲜感,从心里涌出。穿华丽高档的衣服,人就好像刚刚洗过澡,精神特别爽快。不知怎么,林鹤想起了垃圾箱里的情景,朦朦胧胧感到自己正在浴缸里拼命洗刷……
  晚风虽然凉爽,穿西装还嫌太早。林鹤开玩笑说:“不如穿那件T恤衫,做一个花花公子。”雪子噘起嘴唇,警告他学会了花钱不许像其他男人那样,花天酒地变成色鬼!
  林鹤叹了一口气道:“我怎么会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咳咳!”
  林鹤咳嗽两声,中断了一个难以启齿的话题。他和雪子之间始终存在着那种障碍,真是奇怪极了!他越来越痛恨自己的无能,却不知怎么办好。身体里哪一部分出了问题?大概是心理上。他很想回避这个问题,但是,问题不解决,他和雪子永远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雪子沉默着,不知她作何打算。林鹤从侧面觑她一眼,觉得他们两个都是病人。
  回到家时,出了一件事情。当他们爬过二楼那截云梯,突然发现一个人站在三楼的门口。雪子走在前面,差点撞到那人身上,吓得她尖叫一声向后仰倒,林鹤慌忙抱住她。
  “谁?”林鹤大声问道。
  只听“咔嚓”一声,金属打火机跳出一团火苗,照出一张黑黢黢的大脸,还有一身警服。大老黑!他擎着打火机,无声地瞪着他们。
  雪子吓得哭起来,一双腿软软地怎么也站不住。林鹤一手抱住她,一手拿钥匙开门。突然的惊吓和过度的恼怒,使他说不出话来,开锁的手哆嗦着,一串钥匙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大老黑十分满意地看着这幕情景,觉得自己报了一箭之仇。
  “我来帮你忙。”大老黑伸手接林鹤的钥匙,但被林鹤愤怒地推开了。
  终于打开楼梯门,林鹤扶着雪子走进房间。他打开日光灯,把雪子安放在沙发上,回过头瞪着大老黑。
  “你要干什么?故意吓人吗?”林鹤气得两手直抖。
  “别发火,别发火。”大老黑慢悠悠地点燃一支烟,“我执行公务,怎么会故意吓人?她不是走了吗?怎么还坐在这里?”
  “又回来了,昨天刚回来……”
  “得了吧,邻居反映你们坐在窗口谈情说爱,妨碍人家休息,都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说吧,为什么不去报临时户口?”
  “我,我明天就去……”
  大老黑眼看林鹤一肚子火气,却又理屈词穷无法发泄,不由非常得意。他看看沙发上惊恐万分的姑娘,那裙子妖里妖气的,凭多年的经验,他一眼就看出有问题。
  “把你身份证拿出来看看!”大老黑向雪子说,口气有些严厉。
  雪子手颤抖着从手袋里拿出身份证递给警察。林鹤也紧张起来,生怕大老黑发现这身份证是伪造的。
  大老黑虽然看不出什么破绽,却本能地感到自己捏住了对方的软档。他把一张身份证翻来覆去地看,迟迟不开腔。空气好像凝结了,林鹤觉得喘不过气来。
  “做什么工作?”大老黑用审讯的口吻问雪子,同时,将一双灯笼眼瞪得吓人。
  “做……没做工作……”雪子结结巴巴地说不全话,眼睛哀求地望着林鹤。
  “这张照片是你吗?”大老黑看看身份证,再看着雪子,“怎么有点像局里刚发来的通缉犯照片……”
  雪子实在忍受不住了,她的目光瞬间变得歇斯底里,哇地尖叫一声,直朝门外奔去。林鹤在后边追,惊慌地叫:“雪子!雪子!你怎么了?……”
  大老黑冷笑着掐灭烟头,把身份证扔在桌上。他走到楼梯口,对黑暗中拉拉扯扯的林鹤说:“明天到派出所报临时户口,我还有些话要问你!”
  大老黑走了,皮鞋在楼梯上跺出很响的声音。林鹤费力地关上楼梯门,抱住雪子尽力安抚她。雪子却发疟疾似的浑身颤抖不已。林鹤后悔这几天忙于邮票买卖,疏忽了报临时户口的事情。
  回到房间,雪子久久地哭泣。林鹤的担心渐渐加重:受到这番刺激,雪子的病会不会发作?他关掉日光灯,换成写字桌上的小台灯。停了一会儿,他又小心翼翼地把抽屉里的药拿出来。雪子躺在床上,看不见他的动作,只是小声央求他把台灯也关掉。窗外射进路灯昏暗的光线,他们各自脱下新衣服,一场欢喜随之去了。
  洗过澡,雪子渐渐平静下来。已经很晚了,月亮像被什么东西咬过一口,慢慢地爬起来,透过香樟树叶在地板投下一片花影。一只蟋蟀叫得特别响亮,不知是在墙缝里,还是躲在下水管,反正离得很近,好像跳在人的脑袋上叫。这更加渲染出四周的寂静。林鹤在雪子身边躺着,老有一种要出事的预感。他尽力驱散这些念头,而它们就像那只蟋蟀,叮在他脑子里不肯离去……
  “我想起来了!”雪子忽地坐起,说梦话似地呼叫,“我想起一些事情……”
  “什么?”林鹤也紧张地爬起来。
  “我的朋友关在监狱里,我去看她。她胳膊上有三个洞,肉都烂了,流出黄色的脓水。我问她,这是怎么了?她说是她用香烟头烫的。我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做?她不说话,一个劲儿流泪……她是做鸡的,就是妓女!”
  “睡吧,”林鹤小声说,“今天什么也别讲了,赶快睡吧!”
  “牢房没有窗,门也不是铁栏杆做的,就是铁皮门,上面挖了一个小洞。牢房里关着十几个女人,她们个个浑身发臭,长满虱子,墙角里还有一只便桶。空气充满恶臭,吸一口叫人呕吐……我关到这种地方,你会来看我吗?”
  “会的,会的。”林鹤一面答应,一面把药拿到床头柜。
  “后来我知道了。你猜她为什么用香烟头烫自己的胳膊?因为鸡头不要她了!鸡头懂吗?就是把女孩子带出来卖淫的男人,流氓!她竟然爱他!她给抓进去了,鸡头就换个女人玩,本来是很平常的事。可是她痴的,就用烟头烫自己,她痛苦死了……那鸡头多坏,平时吸毒、赌博,女孩子赚了钱都要交给他,谁藏一点钱被他发现了就要打,就要罚跪。那个女孩子经常被他揪着头发往墙上撞,撞得头破血流……她胳膊上三个洞,都在流脓,伤口周围的肉又红又肿,你说她多贱!多贱!”
  林鹤从瓶子里倒出两片药,手抖得厉害。她知道雪子不对劲了,心里极惊恐。同时,他还有一种激动,异常的激动!雪子描绘的事件刺激了他,那里面不知道含有什么成份,如此严重地刺激他!他把药递到雪子面前,另一只手还端着一杯水,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我不吃药!”雪子叫道。
  她跳下床,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找出白天编织的彩绳,扔在林鹤面前。她歪着头,脸上的神情似乎在说:你怕我患病,就把我捆起来!她赤身裸体,雪白的肌肤在林鹤眼里表现出从未有过的魔力!
  “你猜到了,你猜到了!”雪子的脸庞因嘴角古怪的笑容而扭曲变形,“你这个鬼东西,你猜到什么?”
  “我,我没猜到……”林鹤惶恐地说。
  雪子眯起眼睛,凝集起一道锐利的目光,仿佛一把利剑要将林鹤的躯壳劈开。她躬起腰,像一只猎慢慢地退到写字桌旁。忽然,她轻捷地跃上写字桌,坐在曾经和林鹤乘凉的窗台上,把两条腿伸到窗外,整个身体向前倾斜。她的眼睛睁圆了,瞳孔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别,雪子!别……”林鹤奔上前去,向她伸出双手。
  “别碰我!”雪子厉声叫道,她脸廓的曲线已经被疯狂的力量改变,左边嘴角不断抽搐,整张脸狰狞而可怕。“你把我骗到深圳,说要给我找工作。可到了深圳你第一夜就强奸我!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逼我做鸡,我不肯你就用刀划我的脸……我要飞,我要变成一只蝴蝶飞走!你再也找不到我了!”
  雪子张开两手,好像展开两只翅膀,面向窗外的夜空,姿态优美地上下扇动。林鹤不顾一切地抱住她后腰,用力将她拖离窗台。雪子尖叫着,赤裸的双脚乱踢乱蹬。林鹤把她抱到床上,往她嘴里塞药,但是,她一巴掌就把药片打飞了!雪子力气忽然变大,林鹤怎么也按不住她。情急之中,他看见了绳子。那绳子好像一条阴险的花蛇,散乱地、静静地盘蜷在毛巾被里……
  林鹤处于昏乱状态。他不知道在做什么,只觉得自己在用力,用力!疯狂的不是雪子,而是他自己、一个模糊的阴影从脑海深处浮起,渐渐笼罩住他整个身心。花蛇紧紧缠住雪子,她的肉体奇异地改变了形状,有些地方陷为深沟,有些地方鼓起高峰。林鹤昏昏沉沉地在垃圾箱里翻找,忽然眼前一亮,从一堆污秽不堪的垃圾下面翻出一个信封,信封右上角贴着一枚美丽的邮票。他贪婪地抓住它,恨不得将它吞下去。雪子的尖叫怒骂忽然变作呻吟,强烈的、深长的呻吟,任何动物发不出这样暧昧的声音。他感到强大的电流将他击倒,他爬起来,又被击倒!他索性在垃圾堆里打滚,全身心兴奋无比,酣畅无比。花蛇在雪子身上蠕动,野蛮地啃噬她的肉体,那肉体像盆景一样,枝杆曲扭变幻出各种形状,古怪、畸形,却美得惊人!林鹤的热血一次次沸腾起来,从没有什么东西使他这样激动过。他朦朦胧胧地想,那个问题解决了,原来是这样!雪子在央求他,央求什么呢?是把花蛇拿走吗?不,她要他吻她,疯狂地吻她!林鹤挣扎着希望醒来,但是不行,有一种惰性羁绊着他,使他爬不出那只巨大的垃圾箱。假如这样死去,就再也不用做任何努力了!他只要这一枚邮票,紧紧地握在手里,就这样死去,在垃圾箱里死去……
十五


  太阳透过竹帘,在墙壁划下一道一道黑痕。将军花园那棵香樟树上,两只云雀一唱一和,声音婉转美妙,轻柔地拨动人的心弦。雪子洁白的手臂缠绕着林鹤的脖子,红润的脸紧紧贴在林鹤胸脯上。睡梦中,她的嘴角挂着一丝满足的笑容。林鹤仰面平卧,眼睛久久注视着天花板上一颗钉子。他脸色苍白,目光空洞,好像刚刚生过一场使他虚脱的大病。风比昨夜强劲,香樟树巨大的树冠翻卷如潮,天花板忽而明亮,忽而阴暗,那颗钉子也因光线作用活动起来,像一条虫子鬼鬼祟祟地蠕动着。
  随着那场性的暴风雨袭击,雪子的病奇迹般地好了,林鹤却像被传染了似的,深深陷入病态。一种巨大的耻辱感压垮了他,所有的思想、信念都随着风暴卷入天边,只剩下昨夜忽然出现的一个模糊的阴影,占据着他的心灵。那阴影是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的,就像早已潜伏在深海里的一头怪兽。“原来是这样,”他在心里不断重复,“原来是这样!”但是,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句子,林鹤不能对它作进一步的思考。有时,他眼前浮现出昨夜的一切细节,就赶忙闭上眼睛,脑袋在枕头上痛苦地扭动,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画面抹去。这种情形就像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酒鬼,回忆起隔夜在众多宾客面前作出的种种丑态,羞愧得无地自容。人格在此时特别脆弱,经不起任何分析,犹如一个瓷人,轻轻一敲就会变成一堆碎片。
  林鹤忽然想要洗澡。这念头一冒出来,就变为压倒一切的冲动。他推开雪子,动作有些粗鲁,直接跑到卫生间去。浴缸里泡着衣服,林鹤顾不得找个盆子,就那么捞出衣服胡乱扔在地下。他将水龙头扭到最大,脑袋先伸到哗哗的水流下猛冲;同时一只手摸到橡皮塞子,将浴缸下水道堵住。水很快漫了上来。他在浴缸里躺下,像一条鱼似地激烈翻滚,溅起很高的水花。一阵清凉的感觉沁透肺腑,使他渐渐变得坚强起来。多么肮脏!林鹤开始谴责自己,美丽的谎言就是用来掩盖肮脏的灵魂。这不是最真实的吗?是雪子精神病发作,是妓女的故事,还有那根象征暴力的绳子,激起了自己的性欲!林鹤打了个寒噤,愣了一会儿,开始往身上抹香皂。他抹得很仔细,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动作很慢,有一种凝重感。他喉咙的圆骨蠕动着,仿佛费力地吞咽什么东西。然后,他用一把板刷猛烈地刷自己的身体,仿佛在施行某种刑罚。肮脏、来自垃圾箱的肮脏,它已经渗透每一个汗毛孔,渗入细胞,渗入灵魂!邮票的美对抗不过垃圾箱的丑。长久以来,林鹤心里就有一台天平,天平的一端是邮票,天平的另一端是垃圾箱。他拼命地往邮票那一端加砝码,看起来似乎平衡了,但是不!天平随时随地向垃圾箱那一边倾斜。为什么?为什么性欲不是来自爱,不是来自美,而是来自垃圾箱呢?难道就洗不净,永远洗不净那些肮脏吗?人心深不可测,无比黑暗,到底能够隐藏多少垃圾?他回避,他躲闪,他苦苦修炼,这一切被昨夜的疯狂轻而易举地摧毁了!
  林鹤一遍一遍洗刷身体,坚硬的板刷鬃毛把许多地方刷破,皮肤红红地渗出血丝。瓷砖铺的地面积成一个水塘,地漏像人的喉管发出呼噜噜的响声。小狗杰克在水塘里跑来跑去,惊恐地叫两声。忽然,卫生间门开了,雪子站在门口,用一种难言的眼神望着他。她走过来,夺过他手中的板刷,使劲往窗外一扔,板刷远远地掉在一排平房的屋顶上。
  林鹤躲避着雪子的目光,草草洗去身上的肥皂沫,匆忙穿好衣服。雪子几次想说什么,张张口又闭上,终于没有说话。她脸上也有一种痛苦的神情,好像林鹤刷身子的举动伤害了她。但是,她更加担心林鹤,那双忧郁、茫然的眼睛,那张因过度自责而变得格外苍白的脸庞,还有掩盖在衣服下面的、由疯狂的板刷留下的伤痕,都表明这个极其敏感的男人正处于一种精神危机中。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只好在一旁默默地注视他。林鹤含糊其词地说他要出去一下,雪子点点头。她看着林鹤在楼梯口消失,听见楼梯门砰地一响,忽然产生一种担心:林鹤会不会永远不回来了?
  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人行道拥挤蠕动的人群,对林鹤都没有影响,种种嘈杂似乎消失在思维的黑洞中。在某些时候,在某些人身上,羞耻感具有可怕的力量。它能摧毁长期培植的信念,它能压倒建立在常识基础上的理性,它使人茫然不知所措,一时找不到生活下去的道路。女人的失节,男人的卑劣,在事情过后最容易产生强烈的羞耻感。这是对自我人格的深刻怀疑。出现这种情况,人们往往会因自尊心的丧失而加速堕落,除非他能找到一种解释,对于自己过失行为的解释。此刻,林鹤的脚步不知不觉朝一个地方走去,他要去找刘书记,也许从他那里可以找到解释。对林鹤来说,这是摆脱羞耻感的唯一途径。
  他昏昏沉沉地挤上96路公共汽车,脑子里仿佛有一把小锤在咚咚地敲。车厢里闷热污浊的空气,在他腹中积成块块垒垒的东西,坠得他恶心。旁边有个相貌猥琐的男子,不断拥挤前面一位少妇。随着车子的颠簸,他越来越放肆,无论少妇怎么躲闪,他都紧紧地贴着少妇丰腴的身体。林鹤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从那家伙的脸上,他分明看见昨天夜里占据他身心的那个馍糊的阴影。车于靠站了,少妇急急忙忙下车,临走还狠狠地瞪了猥琐男子一眼。而那男子丝毫不知羞耻,车子一开,他又站在另一位穿短裙的漂亮女郎后面……世界真丑恶。在此之前,林鹤不太懂得这类事情,他像处女一样天真,眼睛里只看见和邮票同样美丽的画面。但是,今天不同了,他以同类的嗅觉,很快就从各个角落找到肮脏人物正在做着的肮脏勾当。林鹤感到绝望,人类的灵魂真是这样黑暗吗?那么,他也要变得和他们一样了吗?林鹤找不出一条界线,将他昨夜的行为与眼前这个坏男人的行为区分开来。一夜之间的变化如此巨大,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回到过去。他犹如身陷一片黑沼泽,只有听凭那可怕的淤泥淹没胸口,淹没脖颈,直至淹没头顶……
  从公共汽车下来,林鹤走进一条狭长的弄堂。这里的房子有点像顾阿婆住的潘家弄,低矮拥挤,破烂不堪。弄堂尽头有一座平房,好像一间废弃了的仓库,门口长着高高的狗尾巴草,窗户也被油毛毡钉得严严实实。门左侧有个水龙头,滴滴嗒嗒终日漏水,水池里长满了青苔。垃圾脏土遍地乱堆,屋里人好像多年来就把自己门前的空地当作垃圾场了。林鹤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成群的苍蝇轰然而起;它们仿佛吃过特殊的东西,身体特别肥大,在阳光下闪出一种绿盈盈的金色。林鹤不住挥手驱赶这些苍蝇,迅速钻进屋去。
  多年以前,刘书记得了一种可怕的怪病。他的头发、眉毛全部落净,身上任何地方的皮,只要一搓就像面条一样卷起来。他的头变成一个肉球,几道缝隙,几个大小黑洞就是他得以保存的五官。任何医院都无法医治他的病,甚至连病因都搞不清楚。但是,他学会了一种气功,凭借着神奇的气功他顽强地活着。虽然活着,病却不能治愈,他身体里的毒素像油井里的石油从黑暗处不断涌出,于是这里鼓起一个肉瘤,那里长出一个脓包,活得十分丑恶。
  “啊啊,你来啦……”那人像一只垂死的老猫蜷缩在角落里,用一种古怪的声音招呼林鹤。
  “我来了,我被你害死了!”林鹤冲向那个角落大声咆哮,抑制不住的愤怒使他脸色有些发青。
  “怎么了?你今天是怎么了?……”那个曾经是书记的怪物惊慌地问。他的脸上早已不存在表情,但声音却是畏畏缩缩的,表现出内心的恐惧。
  “你使我沦落在垃圾箱里,今天我才明白自己受到多么深的毒害!我已经完了,彻底完了,垃圾腌透了我的灵魂,我再也洗不干净了!你说怎么办?”林鹤表现出从没有过的激动,在宽敞、阴暗的房间里,像一个疯子似地来回奔走。
  “我是你的罪人,你的罪人……可是,你从来不是这样的,你每次来带着美酒佳肴,默默地看着我像野狗似地吃喝,以此来折磨我的良心。我不是在坐牢吗?你说过,我这样子比坐牢还可怕,我就是住在垃圾箱里!……别这样,先安静一下,再把你遇到的事情讲给我听,就像对着一块废物自言自语。十六年了,我们不是一直这样的吗?”
  刘书记一番话,使林鹤渐渐平静下来。他说得对,十六年来他们形成一种奇特的关系,任何仇恨都不是用吵吵闹闹的方式来解决的。林鹤沉默了一会儿,在屋子里缓缓地踱步。他看看空荡荡的墙壁,看看被油毛毡钉死的窗户,回忆起十六年前初次来到这里的情景……
  一九七八年四月一个夜晚,那个外号叫瘌痢头的邮商(他现在改行做水产生意去了)带着林鹤来到一位老干部家。他告诉林鹤,那枚红印花暂作壹分面值的邮票,就是从老干部手中买来的。林鹤由瘌痢头介绍,与老干部交上朋友。他绕着弯儿问老头从哪里买来的红印花?还有没有?有多少?老干部是个爽快的山东人,他对林鹤说这枚邮票是他在牛棚里结识的一位朋友卖给他的。那是文革初期,他们作为走资派关在一起。林鹤追问,他姓什么?在哪里工作?老头说:“他姓刘,老刘,好像是哪个技工学校的党总支书记……”
  林鹤当时觉得五雷轰顶!事情的真相太可怕了:刘书记卖掉了红印花,他没有把邮票上交国家,竟然私吞了!林鹤顿时明白过来,刘书记利用学生干部整他,暗中操纵整个学校对他进行围剿,最终把他赶出学校,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林鹤发誓要找到刘书记。他到曾经读书的技工学校寻找,刘书记早已调走了。费了许多周折,林鹤才在一个科研单位打听到刘书记的下落。这个贪财小人因其他经济问题受到处分,并且得了那种怪病,已经提前退休了。最后,林鹤终于在一条弄堂的尽头找到这间阴暗的房子,找到了变成肉球一样的刘书记。
  “你!”相隔十六年了,刘书记还是一眼认出了林鹤。他惊呆了,并马上明白林鹤出现的意义,“你找到我了……你要找我算帐……”
  林鹤默默地走上前,用红印花背面的十字对着他。
  刘书记竦竦发抖,仿佛面对十字架的妖怪。他哭了,看不清哪一道缝隙流出了泪水,含糊浑浊的声音从黑洞里传出:“我对不起你……我小孩多,文化大革命过不下去,我把邮票全卖了……小孩长大了,钱全用在他们身上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们把我抛弃了;没良心的东西,他们不理我……我是你的罪人,我害了你,可你看呀,我已经遭到报应了……”
  林鹤仔细端量这间房屋。他暗暗吃惊,这是他所见过的最肮脏的地方,简直是个垃圾箱!墙上到处是霉斑,潮气不断从屋外渗透进来;桌子污渍斑斑仿佛从没擦过,仅有一只大铁皮碗放在桌上,里面残剩着半碗面条,几只身体奇大的金绿色苍蝇一动不动地趴在碗沿;床上一堆破烂被褥,被褥里点点浓血结成黑块,也有几只苍蝇静静地躺在上面;地下灰尘成团,脏物遍布,还夹杂着一条条烂皮卷;窗户被黑色油毛毡封住,屋子里弥漫着尸体发腐的恶臭——恶臭来自主人,那个怪物是全部污秽的中心和源头,就像垃圾箱里最脏最臭的一块东西!那些古怪苍蝇自然对他最感兴趣,嗡嗡嘤嘤叮着他,一刻不肯离去。林鹤怀疑正是刘书记身上某种毒素,将这里的苍蝇养得肥头大耳!
  林鹤在心里做了个决定:从今天起他再也不去拣垃圾了!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有放下带勾的铁夹,整整钻了十六年垃圾箱。现在,林鹤看清楚了刘书记的处境:他将一直呆在这个巨大的垃圾箱里,等待死亡的降临!他把这一点告诉刘书记,造化弄人,现在该轮到他钻垃圾箱了。刘书记当场大哭不已。林鹤一语道破他的悲哀……
  从这天算起,正好又过了十六年。林鹤每当购得一枚红印花,总要拿给刘书记看看。他要他看看自己正一步一步将失去的东西从这个世界上夺回来,他要他看看自己活得多么好!正像刘书记刚才说的,他每次都要好酒好肉地带上一大堆东西,让刘书记羞愧,让刘书记感激,让刘书记企盼他的到来。刘书记吃东西时,贪婪的模样活像一条饿狗,一边吃喉咙里一边哼哼,教林鹤看了又恶心又惬意。他用露骨的讽刺的目光注视着他,使他时常羞愧得吃不下去;但是这种羞愧无法战胜食欲,他打几个嗝,埋头再吃。有时候,林鹤直接责骂他,痛诉自己在拣垃圾生涯中遭受的苦难。于是刘书记就垂下手,忏悔、自责、辱骂自己,等林鹤出够了气,赶快再吃……林鹤惊奇地发现,食欲能使人放弃一切!人真的可以像狗一样,为了一口吃的叫他站着就站着,叫他趴下就趴下。给一个仇人好吃的,慢慢折磨他,训练他,抽他一鞭子叫他感恩,真是最奇妙的报复方式!
  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形成一种独特的关系:林鹤是法官,刘书记是犯人,后者惧怕看见前者;林鹤是饲养员,刘书记是饿狗;后者盼望前者的到来。并且,还有一层最微妙的关系:刘书记如此肮脏,如此卑贱,使林鹤在他面前无顾忌,林鹤可以把最隐秘的思想,最难以启齿的欲念痛快地暴露出来。当然,这都是在训斥刘书记的过程中暴露的。而刘书记并不像他所讲的那样,仅仅是一块废物,他是一个阅历丰富的老人,有政治头脑,并且由于运用神秘气功和古怪疾病进行斗争,大大增加了他的智慧。所以刘书记常常巧妙地对林鹤加以指点,使他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他的影响。如此看来,他们竟仍然保存着师生关系。林鹤孤僻、羞涩的个性,使他在社会上绝难交到知心朋友,刘书记是他唯一的知己者。他即使不承认这个人是他的朋友,也不得不惊叹他们之间存在着一段奇缘。这就是今天上午林鹤的脚步不知不觉向这里走来的根本原因。
  “假如我能摆脱垃圾箱的影响,我就会原谅你。”林鹤沉默许久之后开始说话。他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冷酷,对自己的冷酷,对刘书记的冷酷。“但是你对我的伤害太严重了,绝不仅仅是一套红印花邮票!你毁掉了我的信仰,使我小小年纪国怀疑而陷入孤独。垃圾箱象征着什么?象征着丑恶。为了生存我不得不在垃圾箱里滚了十六年,丑恶在我心灵深处打下不可磨灭的印记!红娣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因为惧怕自身的丑恶(包括谎言)我远远地逃离了她。昨天夜里发生一件事情,证明我心底里仍然留着丑恶扎下的根。你想听吗?你一定对此感兴趣!好吧,我告诉你,这一次恰恰相反,一个姑娘勾起了我灵魂中的丑恶,使我占有了她。为什么?因为她当时神经病发作了,我趁人之危,在她被绳子捆绑着的情况下,几乎是强奸了她!还不只这些,我得知她当过妓女,她的不幸没有引起我的同情,反而使我觉得她也出自垃圾箱而轻视她,敢于肆无忌惮地蹂躏她……”
  “等等!”老怪物叫道。“等等,你说得大过份了。我想问问,她一定在你那裹住过一段时间吧?你有一个多月没来了,我早就猜想你爱上了一个女人。你爱她,对吗?”
  “是的。”林鹤点点头。但是,他为刘书记的打岔感到恼火,好像他这一问把问题搞复杂化了。“她很漂亮,我爱她。可是,那是怎样一种爱呢?我像爱一枚红印花那样爱她,趁她睡着时翻来覆去地看她。好吧,为了把问题的严重性讲清楚,我再告诉你:我没有性欲!美不能引起我的性欲,很长时间我都做不成一个男人。这说明什么?说明只有丑,只有垃圾箱里的肮脏才能触发我的本能!我追求美,追求爱情,都是多么虚伪?这难道不是自我欺骗吗?直到昨晚我认清了自己到底要什么——一个患神经病的被绳子捆绑着的妓女,这才最合我的胃口,我就像一个装模作样的客人,非常讲究地点着一道道山珍海味,其实心里惦念着臭腐乳、臭豆之类不上桌面的小菜……”
  “各人口味不同,也算不得大错……”那怪物小声地喃喃道。
  “胡说!”林鹤恼怒地站起来,“我的灵魂已经被垃圾薰透了,我的本能植根于最肮脏、最黑暗的地方!我追逐邮票,向往美好,都是掩盖真相,因为我自己也害怕这个真相!自从我被迫拣破烂,我就变态了,我的心灵就扭曲了。我拼命洗澡,拼命掩盖真相,对别人,对自己装出高尚的情怀,打扮成一个文质彬彬的邮王。你害我到这个地步,以后我怎么生活?我怎么能够容忍自己?难道要我像你这样做人,像我在公共汽车上看见的下流家伙那样做人?那样我宁愿去死,放一把火将我烧了……”
  “唉……”老怪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一会儿,他慢慢地说道:“我们要深入探讨这个问题。我清楚自己的罪恶,也不想推脱。假如我把一切责任承担下来,能够使你得到解脱,我一句话也不会多说。可是,这样你还不能得到准确的解释,你仍然无法平衡你的内心。我们要把问题搞清楚,你说是吗?”
  林鹤不作回答。他眼睛里还燃着狂热的火焰。
  “首先我们看一看昨晚的事情究意属于什么性质。刚才你说了,你爱她;那么她爱你吗?你不回答也不要紧,噢,显然她也爱你!这是最重要的事实。你们发生性关系时情况有些不正常,但是对她造成损害了吗?严重不严重?没有,没有严重的损害。两个相爱的人,在某种特殊情况下建立起更深刻的关系,事情就这么简单!”
  “你真狡猾!关键的内容你就扔到一旁不管了吗?”
  “冷静些,我们先要确定事实,道德意义、美学意义毕竟不能代替事实!你冷静地看一看,事实不就那么简单吗?我们把它确定下来。好了,我们再讲第二个问题:历史。我早就想说一些话,因为我在你的历史中扮演不光彩的角色,使得我无法讲这些话。但是,你目前的精神状态很危险,是的,我说危险!我为你担忧,你不要冷笑,我说的是真心话!那么,我就要把我的想法说给你听了——
  “我的贪欲,我的卑鄙对你造成可怕的打击!但是,任何打击往往会造成两种后果:一种是毁灭人,一种是造就人。历史上多少伟人都是在重重打击中站起来的!即便我,这个卑鄙丑恶的小人,在可怕的疾病打击下,也没有趴下,十六年的苦难使我获得新生。这个你慢慢会明白的。你呢?我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就是,嗯,就是你遭到的打击恰恰造就了你!你受尽磨难,伤痕累累,但你竟从垃圾箱里站起来,成为一个邮王!平庸的生活更容易毁掉人。而你相反,你在肮脏的生活中忍耐着,积累着,不屈不挠地追寻邮票所象征的一切美好事物,你获得了巨大的动力,所以你一旦站起来就有了一种别人不理解、甚至你自己也不理解的伟大!垃圾箱同样没有腐蚀你的灵魂,这一点你从头就误解了。相反,你形成独特的人格。你天真、善良,不通世事同时也不为世事所污染。连你对我的报复也是这样善良,你知道吗?十六年来只有你在这样肮脏的地方陪我喝酒,而我的儿子一次也没有!你折磨我也解除了我的孤独。你的仇恨中总是藏着同情,对一个病人的同情,而我儿子连这点同情也没有!他发财了,拿点钱扔给我,都不敢走近我一步!你比他强得多!现在世界上很少有你这样的人了,我不是恭维你。噢,我流泪了,我不成人样子,可是既然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就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林鹤惊讶、羞涩地听着这些话,脸不觉红了起来。刘书记的想法太使他意外了,听起来仿佛在讲别人。如果真的是讲别人,他承认这些话是有道理的。
  “我最后要讲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你身上存在着病态。我早就注意到你的病态,注意到你心灵某些方面的扭曲。你想听我说实话吗?那么我就直说吧,这些病症不是垃圾箱造成的,而是邮票造成的,邮票!”
  林鹤浑身一震,更加惊异地瞪大眼睛。他想插话,但是老怪物挥手一挡,挡住了他的话头。
  “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度,超过这个度,情况就有本质的变化。我早就听说收藏家都有一些怪癖,有经验的收藏家都很注意调节自己的生活。过分的追求总是危险的,你的病症就是对邮票或者邮票象征的东西追求过分所引起的。你知道吗?你把世界邮票化了!红娣,当时你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她会不会谅解你的谎言,甚至接受你拣破烂的生活?这都是可以争取一下的。可是你陷于一种病态的欣赏,你在垃圾箱旁窥视红娣,收集一些邮票画面似的印象。这是非常可怕的心理状态!再说红印花,你疯狂地追寻画有十字的红印花,为什么?对你母亲的思念,对我卑鄙行为的回击,向自己证明某种东西,这些当然都是重要因素。但是还有一点我看出来了:因为这种画有十字的红印花在世界上独一无二,用你的话说就是珍罕度,极高的珍罕度!心理价值、精神价值都在这种珍罕度上体现出来,所以对你产生了超凡的魔力!在追寻红印花的过程中,你将自己的人生邮票化了。这更是可怕,更是危险!在这一切的反面,你创造出一个垃圾箱,把非邮票化的行为、思想都扔在垃圾箱里。性欲,你羞于面对它,自然也把它扔到垃圾箱里去了!我们再从这个角度看看昨晚发生的事情!那个姑娘精神病发作,恰巧破坏了你的邮票化的视角,在绳子捆绑下扭动挣扎的身躯,使你获得一种奇特的印象。什么印象呢?你弄不清楚,直到现在也弄不清楚。我来告诉你吧:这是人的印象!”天作巧合,这姑娘发病在你眼睛里制造出人的印象,于是,你也做出了人的行为。在此之前,你只是把她当作邮票,这不比你昨夜有过失的地方更为残酷吗?”
  林鹤深感震惊。他站起,久久说不出话。刘书记的分析太新奇了,许多地方讲到本质,他的心豁亮起来。但是,他又有些恐惧:“那么,邮票怎么办?要我放弃邮票吗?”
  “放弃邮票你就不能生活了吗?邮票比你人本身更重要吗?矫枉过正,你的精神状态很危险。我练气功深有体会,生命只在一呼一吸,此外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何必迷恋太深?”
  林鹤觉得脑子里一下子涌进许多新东西,需要时间加以整理消化。他急于独自思考,便告辞离去。走向屋外的时候,他竟产生一种遗憾:今天才应该多买点酒肉给刘书记呢!
  “等一等!”老怪物叫道。
  林鹤转回身来:“什么事?”
  “你有没有电话?我想……我……”他好像有话说不出口,肉球中央两道缝隙透出奇异的光亮。
  林鹤记起牛司令给他的大哥大,就把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纸上,交给刘书记。他问:“你想说什么?”
  “我快要去了,我自己知道,这具肮脏的躯体在世界上拖不了多少时候了……我好悔恨啊,当时怎么会对你做出这种事情来!……我恳求你,在我临死之前,能够见到你一面,你肯答应我吗?”刘书记的声音哽咽了。
  林鹤点点头。他心里也一阵发酸。
  “啊,这是你的电话号码吗?”老头又叫起来。他看着手中的纸条,声音渐渐低下去,“搞错了吧,怎么好像……好像是我儿子的电话号码……”
  林鹤大吃一惊:“不会吧?不可能的!”
  “嗯,大概不会……可是,我问过他,我要死了怎么办?他就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这个电话是他拿在手里的,随时随地可以找到他……”
  林鹤真的有些目瞪口呆,老头不是糊涂的话,牛司令岂不是……他摇摇头,赶快排除这种想法。

作者: 再见轻舞飞扬    时间: 2005-6-3 11:19     标题: [转帖]红印花

十六


  刘书记的一番话,化解了林鹤的心理危机。他忽然觉得,这一切他早知道了。人的思想是一个矛盾的甚至古怪的混合体,在意识向一个方向流动的同时,低下一层意识却在往另一个方向流动。思维复杂的人往往会有几个层次的思想同时活动。所以,当别人提出相反的见解时,他常常会认为这些见解一直存在于自己的心底。特别当这些见解是正确的时候。林鹤冷静下来,他在马路上漫步,在一个个商店橱窗前延宕,力图捕捉心中主要的东西。
  渐渐地,那个主要的东西显出了它的轮廓。开始它模糊不清,就像昨夜占据他心灵的阴影。然后,它清晰了,边缘部分闪出光亮。那光亮越来越强,最后照得他的脑子里一片雪白:它是一个预谋,一个酝酿已久的预谋!
  雪子闯入他的生活并不偶然。他长期以来就一直静静等待,仿佛等待外敌入侵,他可以里应外合突现这个预谋。不是吗?白云灵尽管吸引他,他却不肯越雷池半步,其他姑娘更是从未考虑过。他不需要她们。雪子一出现就与其他女人不同,林鹤卖给她《蝴蝶》邮票时就有一种直觉:这姑娘不同寻常,她会在他生活中引起重大事件!果然,几天后姑娘来了,她身份不明,失去记忆,这一切那么富有戏剧性。预谋躲在黑暗处微笑,它像一个小动物,狡猾地、愉快地微笑。是的,林鹤需要整个事件富有戏剧性,并且要有力度!生活的固定结构开始摇晃起来:身份证、大老黑、牛司令、《熊猫》小型张……他卷入一系列人和事形成的旋涡。雪子的脚,驾着两朵云的精灵,向他证实女主角完全有能力与他演对手戏!神经病、妓女、逃亡,这一切不正是他所预料到的吗?他不正在期盼种种意外出现吗?当戏剧达到高潮时,警察出来干预了,这就是他今天早晨疯狂自责的原因。理性是一个像大老黑一样的警察,他要消灭这个预谋!
  什么预谋?究竟预谋什么?林鹤兀自哭了起来,现在可以看清楚了:一场自我叛乱!
  他要摆脱邮票,打碎邮票的桎梏。他渴望一种新生活,就是雪子所代表的物质世界的新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已经病入膏肓。对白云灵的窥视,夜间用放大镜照雪子的身体,以及古怪的性欲,这一切都证实了他的病态。邮票化!刘书记总结得好。邮票像一座大山压迫他的心灵。他在给白云灵的信中不是提到过吗?邮票不断膨胀的价值正在吞没他自身的价值,这是多么可怕呀!他为邮票活着?还是为自己活着?这个问题在心底深处时时折磨着他,他必须做出抉择!
  林鹤猛地哆嗦一下;把邮票都卖掉!干点别的,办公司,做买卖,干什么都行。或者做一个富翁,尽情地享受生活!
  林鹤现在看清楚自己了,他决意对过去的生活进行一次叛变。水到渠成,果熟蒂落,他粉碎了灵魂最后的、最强大的抵抗,现在可以轻松自然地随着生活的波浪飘泊。好吧,想想这一点谁能不激动呢?冒一次险,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卖掉,把邮票卖掉!
  林鹤站在一家规模宏大、气派豪华的金饰珠宝专卖店门口。他朝里面排成长行的柜台瞧了一眼,不知不觉地走进去。玻璃柜里打着强烈的灯光,红丝绒衬托着黄金、钻石闪耀出一片珠光宝气。林鹤很想为雪子买一条金项链,但是没带钱。他徘徊着,发现想买的东西越来越多:这一对金手链镶着几颗红宝石,雪子戴着一定很好看;还有脚链,居然还有脚链!那么当然要买的,雪子四肢都要戴上金光闪闪的链条;为什么不买一根钻石项链呢?这根镶着十八颗钻石的项链,配上原先想买的纯金项链,套在雪子细长的脖颈上不是非常美丽的吗?哦,一个女人浑身能戴多少项链啊,简直能把她捆绑起来……蓦地,林鹤想起了那根蛇似的绳子,金项链难道不是绳子的化身吗?瞧,旁边一个漂亮小姐咯咯地笑着,一根一根试戴金项链,她身后那个老板模样的男人,在她耳边悄悄地说着什么,一定是他的耳语将她引逗得笑起来。那姑娘媚妩、轻挑,黄金在她眼睛里折射出迷人的光彩,她身后的男人巧妙地、轻而易举地将她捆绑起来……“这是一个隐喻,”林鹤想,“金项链其实象征着绳子!”
  想到昨夜的花绳,林鹤感到一阵震颤从脚后跟迅速地传到大脑。玻璃柜里的金器化作摇摇晃晃的火焰,从一个柜台燃到另一个柜台,大厅里金色的吊灯、壁灯也燃烧起来。这一片熊熊烈火分明是从自己心中燃烧起来的,林鹤觉得浑身发烫,口干唇燥,极想喝水。他转过身,匆匆离开珠宝店。
  太阳晒得人昏昏沉沉,林鹤体内的火焰愈加炽烈。他眼里闪过一连串画面:雪子翻滚挣扎的裸体,古怪畸形的肌肉,狂吻,呻吟……他知道那是欲火在燃烧!他要得到雪子,一刻也不能等待!抵御的力量一旦失去,整个大厦猛然塌坍下来。欲望的复燃毫不留情地扫荡着他残留的自尊心。他不肯走了,招手叫了一部出租车。坐在出租车里,林鹤觉得可笑:这是干什么?他好像真的着了魔!出租司机和他闲聊,他愉快地回答各种问题,只是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异常兴奋,声音变得尖锐响亮。下车时,他付过钞票,连零钱也不等司机找,就急忙奔上楼去。
  他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使他战栗不已。但是,当他看见雪子时,什么念头啊,烈火啊,忽然间统统消失了。他坐在沙发里,望着雪子发呆。他想,他的模样一定像个傻瓜,小屋陷入长久的沉寂。
  雪子没有坐,就倚在窗台旁站立着。阳光笼罩着雪子,她穿着那件整个肩部裸露出来的橙色白花连衣裙,雪白的肌肤几乎透明,血就在一缕缕似蓝非蓝的脉管下流动着。有时,她的情绪产生微妙的变化,那血就化作一层粉红色的水汽,喷涌到她的脸与颈的表面上来,恰似抹了胭脂。她的胸脯比以往更加鼓凸,薄薄的绸料被撑起很高,清晰却又朦胧地勾勒出两只乳峰的轮廓,使人感受到一种颇具力度的性感。她的洋娃娃似的黑眼睛温柔而又快乐,从低垂的长睫毛下露出艳丽的神彩。光滑柔软的双眼皮变幻莫测地眨动着,反映出她内心丰富细微的闪念。用画家的目光可以看出一条曲线,从头部开始,流过细长的脖颈,在胸脯跳跃起来,又潜入平坦的腹部,然后在臀部作一个大弧度的滑行,再一波三折地流过大腿、膝盖、小腿、踝骨直至脚趾。这条曲线概括了女性的全部魅力,最鲜明而又最难琢磨……
  这简直是一件艺术品,叫林鹤如何下手加以毁坏呢?在美的光彩照耀下,任何人都会暂时收起欲望,耽于静静的欣赏。林鹤胡思乱想一个上午,忽然看见雪子,顿时被她那种女神似的美丽震憾了!积习又在心中抬头,除了审视观赏,他什么也不想做。
  “你怎么了?不认识我吗?”雪子微微一笑,问道。
  “哦,没什么,没什么……”林鹤慌乱地说,好像害怕雪子看穿他的心思。
  得做一件事,什么事呢?林鹤想了半天,蓦地明白了:他要把邮票搬出来,全部搬出来!欲念并没有消除,它好像魔鬼,忽而在这里闪现,忽而在那里闪现,非要不停地表演。林鹤拿了一串钥匙钻进黑洞,他叫雪子帮忙,雪子莫名其妙地由他指挥。这可是个大规模的行动,多少邮票啊!林鹤特制的藏邮票箱子包着厚厚的铁皮,像一个个保险箱,沉重无比。所以,他们只能分许多次将邮票一批一批运出黑洞。平时铁皮箱上着锁,雪子第一次看见林鹤宠大的邮藏,惊讶得瞠目结舌。
  “你要干什么?”雪子气喘咻咻地问。
  “吹吹风,邮票每年都要吹吹风……”林鹤在黑洞里翁声翁气地回答。
  其实,吹风透气都是秋天干燥的时候做的,现在季节不对。林鹤自己也不清楚干什么,他只是要行动。叛乱已经开始了,他必须不断行动!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决定的时刻快要到来,内心的紧张和激动每一分钟都在加强!掀开盖子的铁皮箱子一只一只撤空了,仿佛惊讶地张开嘴巴。腊烛摇曳的火苗也像惶惑不安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林鹤疯狂的举动。黑洞里空气混浊沉闷。林鹤蓬乱的长发相互纠缠着,汗水和着灰尘将他画成大花脸,好像一个正在进行大扫除的工人……
  傍晚,小屋里堆满邮票。原先放在中央的方桌,搬到墙角去了。腾出一块空地,林鹤席地而坐。地毯是新的,大红颜色。原来那张绿地毯被小狗糟蹋了。为防止杰克捣乱,坚决把它关在门外。写字桌、沙发、方台、茶几、床……凡是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搁着邮票。这还远远不够,地毯上堆放着小山似的小型张。那么多邮票自然不能插在集邮册里,基本保留着原始状态。所谓原始状态,与外行人心目中的邮票完全两种样子:邮票都是整版的,从没撕开过,或五十枚一版,或一百枚一版,重重叠叠摞得很高,好像刚从印刷厂里运来的杂志报刊。小型张一百枚一封,夹在两块硬纸板中间,严严实实,大多数从未开过。它们的形状像针剂纸盒,略小一些,略扁一些。你要打针会想到它,但无论如何想不到它是美丽的邮票。林鹤若不是在硬纸板两面写上小型张的名称,他自己也分不清黑匣子里装着什么。还有大量散票,这就是正常概念里的邮票了,它们一套一套装在纸袋里。纸袋略呈长方形,白色,看上去恰恰像医院里拿来的药片袋。这些纸袋东一堆,西一堆,散布在砖垛似地码起来的小型张周围。谁踏进这个房间,一定会以为药房正在进行盘点。只有沙发上一堆信销票,才是房间里真正看得见的邮票。这还是林鹤拣破烂时代的遗物,一枚枚从垃圾箱拣来的。混杂散乱的邮票没有经过整理,牡丹花、菊花、黄山、领袖头像、民间舞蹈、杂技……纷繁的画面层层叠叠,仿佛冰山一角揭示出令人目不暇接的邮票世界!
  这就是一个人不断积累、不懈努力四十二年的成果!一只蚂蚁不停地搬运四十二年东西,也能堆起一座令人吃惊的小山。而林鹤除了艰辛劳作、省吃俭用,还有运气,不可思议的运气。他曾遇到过两次奇迹,出色地打过三大战役,智慧与运气联手,使他的集邮事业一次次产生飞跃!现在,面对这一切成果,林鹤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仿佛被自己制造出来的巨人惊呆了,不晓得如何处置那宠大的身躯,不晓得如何运用那惊人的力量!
  夕阳从西窗洒进一片余辉,照射着满屋子邮票。它们仿佛起伏的山峦,从各种家具一直绵亘伸展到地上,将林鹤团团包围起来。金色辉煌使他觉得晕眩,他抱住头,将脸埋在两膝中间。太阳在西边楼群中沉没,屋内的光线迅速变幻着,好像不断移动一盏强光灯。当光束恰好罩住林鹤身躯时,他慢慢地站起来,脸上的表情只有那种下了破釜沉舟决心的人才会具有,高挺的鼻梁与下巴那道深沟表现出特别的坚毅。细长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平和,瞳孔上那道幕布倦起来了,射出两道狂热的光芒……
  “我不要了!我把它们全卖掉!”他大声喊道,“我要开始全新的生活!”
  喊出这句话,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仿佛潜在水底时间过长猛地窜出水面,他需要猛烈地呼吸空气。接着,他像举行某种仪式,抱起沙发上那堆邮票往空中一扬,邮票像大雪,像蝴蝶,满屋子飞舞飘扬。他似乎还不过瘾,蹲在地上将白色纸袋一把一把往天花板上扔。邮票从纸袋里滑落出来,和先前的信销票混在一起,落在林鹤头上、肩上、脚上……
  “你疯了!一定是发疯了!”雪子在床边跺着脚喊。
  林鹤抖落了身上的邮票,来到雪子跟前。他抱住她,深深地吻她。雪子感到他迫切的欲望,身子软了下来。但是她还挣扎着喊:“先洗澡,先洗澡……”林鹤却抱着她滚倒在床上。床边摆着一排小型张,被林鹤用手一抹,噼噼啪啪跃在地上。晚霞染红了整张大床,他解开雪子的裙子,使她的裸体浸透在霞光里。现在,他的身心无比轻松,激动中有一种男人的沉着。美妙的玉体放着红光,处处透出温暖的春意。这红色的身躯象征着林鹤抛弃邮票之后的新世界!林鹤在她挺立的双乳上一遍遍狂吻。忽然,林鹤想起了金项链的隐喻,跳下出租车时产生的念头又冒了出来。他伸手从床角落里拿起那根绳子……
  花绳仿佛有一种魔力,他们两人看见它都产生强烈的冲动。林鹤将绳子在雪子脖颈上松松地绕两个圈,在想象中为她戴上钻石和纯金项链;又沿着手臂缠了几道,作为金手链;最后是脚链,他用绳子末端把她脚踝缠绕起来……雪子青春洋溢的身体扭动着,颤抖着,花蛇仿佛在她身上蠕动爬行。林鹤呼吸急促,体内又燃烧起一片大火。霞光渐渐退去,黑暗从各个角落爬出来,组成一道夜幕,将男人和女人遮掩起来……
  当他们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大床上时,林鹤忍不住问一句:“你怎么会想到编一根绳子?”
  雪子说:“我不是有病嘛……”
  “我老觉得你知道这种效果,提前作了准备……”
  “胡说,谁想到你这么坏!”
  “你好像有一种天才,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好像是一个精灵!……总之,我太爱你了,任何女人都不能在这样深的层次打动我……”
  “洗澡吧!”雪子好像想起什么事情,情绪低落下来。
  他们在黑暗中走进卫生间,也不开灯,坐在浴缸里互相擦洗对方的身体。林鹤触到早晨的伤处,忍不住发出嘶嘶的嘘声。雪子蘸着水抚摸他,似乎要减轻他的痛苦。但是她自己心上的伤痛,却使她的手指颤抖起来。女人在这种时候特别敏感,特别娇弱,稍稍触动一下,柔软的心就如同浸在水里的海绵,将压出串串泪珠。林鹤抱住她,一边吻她的泪水,一边问她为什么哭。她推开林鹤,低头沉思,小手在两人之间捧起一簇簇水花。
  “早晨你为什么那样洗澡?那样狠命地刷你自己?你……你……”雪子很费力地抬起头,饱含泪水的眼睛在暮色余辉中透出绝望的光亮,“你是不是嫌我脏?”
  “不,不……我是觉得自己肮脏!我不该在昨晚那种时刻,把你,把你……唉!”林鹤觉得解释很困难。
  “我要问你,我昨晚发病的时候,都说过些什么话?”
  “你不记得了吗?”
  “一点也不记得了!”
  林鹤明白了,他知道的一切,是雪子发病时在狂乱状态中泄露出来的。他要保护雪子的心灵,再也不去触动那可怕的伤口。于是,他对雪子说:“你喊你迷路了,你还说,你要回家……”
  雪子将信将疑地望着他。接着,她慢慢地摇摇头,说:“不,你在骗我。我想起最重要的事情,我要告诉你的……可是我还要回忆一下,我说我迷路了?我说我要回家?”
  林鹤看着她迷惘的神情,急忙用一串热吻打断她的思路。现在,他觉得雪子丧失记忆,真是一件非常有利的事情。然而他自己却像隐蔽在角落里的摄像机,将雪子的不幸遭遇偷拍了下来。他在雪子身上涂着浴液,温柔地、细致地搓揉她的肌肤。使她松驰。爱和同情就这样揉进雪子的细胞。林鹤望着灰暗的天空,在那辽阔的银幕上将他拍摄的镜头组接起来:佳木斯纷飞的大雪,雪子在雪原上行走。漆黑的夜晚,雪子匆忙地赶上一班即将离站的火车。有一个男人,天花乱坠地对几个姑娘描绘南方繁华的生活,车窗外无边的黑暗吞没了雪子的灵魂。深圳。陌生的语言,怪物似的高楼,永远炎热的气候。男人淫邪的笑脸扑向睡梦中的雪子,徒劳的反抗,无力的挣扎,雪子在宾馆床上被强奸。刀尖在雪子美丽的脸宠上划动,她惊恐地接受了第一个嫖客。酒店、宾馆、电影院,雪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在人群中游荡。男人搜去雪子的身份证,钞票,抓住她头发在墙上猛撞。雪子跪在水泥地上,无声地饮泣。监狱,女牢房,一个妓女用烟头在胳膊上灸烫。雪子在一片荒野上奔跑呼救,脸上沾满绝望的眼泪。一只彩色的蝴蝶飞进林鹤的窗口,栖落在他的手掌上……
  “不!我们什么也不想,就这样失去记忆……”林鹤在黑暗中喃喃地、急切地说:“我要用生命保护你,用生命爱你!你和我,我们需要幸福作补偿,我们太需要幸福了!过去的种种痛苦,生活中种种烦恼,我要将它们粉碎!你相信我吗?”
  由于林鹤怜香惜玉的搓揉,雪子本来已经四肢发软,昏昏欲睡,林鹤突然说话,她惊悸地抬起头来。透过窗外射进的光线,她看见林鹤激动的脸,听着他热烈的言词,立即被一种男性的力量打动了。她似乎得到了保证,对女人来说非常重要的保证!林鹤从不作山盟海誓,他的这番话包含着无限深情,包含着一个男人为所爱的女人拼命的劲头。这一切表现得如此真诚,使雪子感动得心尖发颤!她想做出同样的保证,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以动作、以女人的本能,来回答林鹤的呼喊。她吻着林鹤身体的每一部分,温柔而热切,将闪电一样的激情传入他的体内。这是她的男人,她怎样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他呢?爱到极致一个女人会苦恼,她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不足以表达灵与肉的爱情。于是,只有渴求男人帮助。雪子倒在水里,浑身颤抖得几近抽搐,嗓子里发出呜咽的声音,迷迷瞪瞪地昏晕过去……
  林鹤从浴缸里抱出水淋淋的雪子,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正地脱胎换骨了,一个男人原来是如此被女人塑造出来的!雪子在他贪婪的热吻下时而软瘫下去,时而又触电似的跳起来,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引起她强烈的反应,使他知道自己完全主宰了她!
  夜里,林鹤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从一大堆砖块下面站起来,他原来是一个巨人!像电影里某些镜头一样,他端着机枪四下扫射。他在愤怒!他的长腿迈过围墙,踏碎铁门,膀子一晃,一座阻挡他的大楼轰然倒塌。呵,他是那样伟岸巨大,身形遮挡住太阳!机枪喷射出灼热的火焰,吞没了四下逃窜的魑魅魍魉。他不停地长高、长大,天神一样金光灿灿。他跨过高山,跨过海洋,用火焰打扫这个肮脏的世界!
十七


  傍晚时分,天忽然下起雨来。雨不算大,但是很急,稀疏的雨点有绿豆大小,噼噼啪啪在干燥的泥土表面砸出小坑小窝。弥勒佛坚持说雨中夹着冰雹,王老头说不可能。小邮精(就是那个卖林妹妹的小孩,这是最近人们给他的绰号)跳出凉亭,决心以身试法,看看雨中究竟有没有冰雹。然而,还没等他辨别清楚,雨就停了。天空跨起一道彩虹,斑斑斓斓引得人想入非非。这在上海是很难见到的景象,邮商们都说“奇迹”!“奇迹”!
  下雨时,顾客都散了。邮商们收拾起邮摊,聚集到几个蘑菇状凉亭下面。好像老天爷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议论另一个奇迹,比彩虹更为激动人心的奇迹:邮王林鹤退出邮市,成为一个大富翁!
  王老头一直不肯相信这件事情。两天前黑皮阿三告诉他,林鹤在华瑞宾馆十八层包了个房间,将他全部邮票搬到那里,向各地炒邮大户抛售。王老头从老花镜框上端向黑皮阿三翻白眼,他当然不肯相信。什么?林鹤要退出邮市?从此不玩邮票了?这是天方夜谭!你说上海市明天要发生八级地震,也比这个谣言可信。但是,邮商们一趟趟往华瑞宾馆跑,有的拿回两版《金猴》,有的拿回几封《西厢记》小型张,甚至那个“讲师”骗子,也去买了两封没有烫金字样的《万里长城》小型张……他们都说林鹤厚道,只要他认识的邮商,邮票都卖得很便宜,保证他们一转手赚到百分之十的利润。王老头再固执也急了,这样好的生意林鹤难道不叫他做做?正好小邮精找他,说他去华瑞宾馆拿《红楼梦》时,林鹤问:老王怎么不来?王老头听到这话心里一酸,急急忙忙往华瑞宾馆跑去。
  “真是不得了!邮票堆得像座山,钞票也堆得像座山。林鹤穿着笔挺的西装,那派头真像香港老板。啊,你说这人,人比人,啊,你们看看……”王老头感慨万分,竟找不出词来表达他的心情。然后,他一梗脖子,骄傲地宣布,“今天中午他请我吃饭了,就在华瑞宾馆那个什么……什么厅!”
  旁边的邮商都嘲笑他:“这又不稀奇!只要吃饭时间林鹤就会请客,我们都到什么什么厅去吃过饭!”
  弥勒佛摸着圆肚皮说:“吃饭就不值一提了。他现在有多少钱啊!我每次去,都看见有一男一女为他点钱……”
  “哧,你知道什么?那是宾馆对过工商银行派来的营业员,每天到林鹤包的1808号房间上班。中午一趟,下午一趟,专门为他押款送银行!”黑皮阿三以圈内人的身份说道。他漆黑的皮肤闪着一层油光,好像内心的激情将油从汗毛孔排了出来。“一趟多少钱,你们猜猜?最少一百万!”
  咪咪小姐随黑皮阿三来看行情,也被这场雨耽搁在邮市里。她开始一脸傲慢神情,对那些小邮商不屑一顾。但黑皮阿三开口说话,她也忍不住抢着播言:“昨天下午一趟就送去四百五十万!他们拿不动,我还帮着去送呢!唉,我们都在为林鹤忙。牛司令也围着他转来转去,好像我们老板成了他的秘书。这个人就是伟大,动一动惊天动地,谁都在他面前矮半截!连北京人也不敢牛气了……”
  “你们谁都不知道邮王有多少钱,只有我知道!”小邮精尖声叫道。等大人们都焦急地望着他,他又不说了。他要为邮王保密。可是,当人们失望地扭过头,不再注意他时,他忽然热切地说起来。他说,早上银行一男一女在电梯里说话,被他听去了。他们当然没有想到,同乘电梯的背着书包逃学的小孩,竟是邮王的忠实信徒。男的说:“现在的人有多少钱,国家也无法知道,真吓死人!”女的说,“早听说有亿万富翁,做梦也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个人!”男的问:“有一亿了吗?”女的说:“我帮他算过,剩下那些邮票卖完全,肯定突破一亿!”
  小邮精童稚的声音在邮市上空回荡:“你们听到了吗?一亿!我们这里出了亿万富翁!”
  人们沉默着。巨额现金实在太刺激人。这和邮票不同,他们早知道林鹤是邮王,但邮票毕竟是间接的财富。一旦将邮票兑换为现金,他们还是吓了一跳!崇敬、羡慕、嫉妒混合在一起,变作一根刺,轻轻地扎着大家的心。人人都在这里忙,不都是为了钱?只有林鹤与众不同,他不要钱,多少年都不要钱。现在好了,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一下子取得如此辉煌的结果!人们仿佛被问了一下,都想从这件事情中总结一些道理。但是谁也总结不出来,只有一种悯然若失的滋味笼罩在心头。
  夕阳西下,天空中彩虹消失了一半。但还有一半从一片白云跨下来,淡淡地隐入北方的地平线,仿佛给人留下一些希望。邮市麻石地面积着一小洼一小洼雨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栏杆外绿化地青草茵茵,几棵美人蕉舒展开艳丽的大红花瓣,似乎睡醒的美女起身呼吸雨后清新的空气。棕榈树垂着长剑似的叶条,滴滴嗒嗒地漏下残存的雨水。有少数几个顾客转一圈,见邮商们没心思做生意,又匆匆离去。时间晚了,一场雨加一个大富翁,提前搅散了今天的邮市。
  但是,多数邮商还不肯回家。天气凉爽,空气新鲜,他们何不多议论一会儿林鹤呢?林鹤邮品中三个部分集聚财富最多:《毛主席诗词》、《金猴》、《熊猫》小型张。这是林鹤三大战役的成果。王老头老资格,热烈地回忆林鹤第一次战役:他在文革期间用老纪特票换《毛主席诗词》,一张《梅兰芳舞台艺术》,能换几十套!他是第一个大规模囤邮的人。黑皮阿三作为邮王炒猴票的战友,大讲林鹤如何有魄力,抛出文革票、纪特票,买进五千版《金猴》。这是第二大战役。第三大战役其实不是《熊猫》,而是《三国演义》,这件事在场的人都清楚。一九八八年底林鹤先抛出《三国演义》,逃过了邮市“六四”暴跌,又在谷底加倍把《三国演义》买回来……现在,他彻底出货了,还是“三大战役”存留的邮票最多。而且涨了多少倍啊!一元一角一套的《毛主席诗词》他三千元卖掉;一版《金猴》发行时只要八元钱,现在他给邮商让利,再便宜一张猴版也要卖到六万元!至于《三国演义》谁也算不清帐了,单单这次转向《熊猫》,他就赚了几百万。这几天《熊猫》涨到十元一枚,他三元买进的,两个月翻三倍……想想也叫人心凉肉跳!
  “你们说,林鹤为什么要金盆洗手,退出邮市?”黑皮阿三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众人一时想不出原因。他们马上被弥勒佛提出的另一个问题吸引过去,这个问题显然更能激起大家的兴趣。“林鹤拿了那么多钱,怎么花?”弥勒佛笑眯眯地问,“他总要干点事情的吧?”
  立即有人提到了跟在林鹤身边的美人。他们议论她的高级时装,她的金首饰,特别是项链,她竟然戴那么多项链!其中有一根钻石链价值十万元!世界上总是这样的情况:男人赚钱女人花。但是,不对,一个女人能花多少钱呢?她就是一张一张烧钞票,林鹤的钱也足够她烧一段时日了……咪咪小姐和黑皮阿三提供了许多细节,慢慢地,大家都看出来了:林鹤完全不善于运用金钱!别看他炒起邮票是个天才,把手中的邮票换成钞票,他的弱点就暴露出来了!有些事情在他们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他的愚蠢引起了朋友们的愤慨,看看他是怎么用钱的吧,即便是王老头这样忠心耿耿的朋友,也忍不住骂他一句:“傻瓜!”
  当一个人突然获得大笔钱财,通常会引来许多人围绕在他身边。这就好像夜色茫茫的田野上亮起一盏灯,必不可免地招来成群的蛾子。这种时刻他必须加倍谨慎,小心翼翼地守护住他的钱财。林鹤却完全相反,他似乎根本不懂得钱的道理。首先,他提出把牛司令的大哥大买下来,因为他怕麻烦,懒得再办种种手续。牛司令高兴地按原价卖给他,尽管市场上手提电话在不断跌价。接着,螃蟹老张提出,他弟弟螃蟹小张,那位大名鼎鼎的黑道英雄,有一个公司要转让。公司除了执照公章,什么资产也没有。但是,这公司是全民所有制性质,也就是说打着国家的招牌。并且营业范围无限广宽,除了不能倒卖原子弹,几乎样样生意都能做。鬼才知道黑道老大怎么会搞来这个公司!林鹤想起他欠螃蟹兄弟一份情,就连连点头:“好的,好的。”于是,五万元钱买下这间一无所有的公司。老张马上更换法人代表,林鹤成了“环太平洋实业开发总公司”的董事长。董事长不能没有车呀?马上就有四眼师爷凑上来。他的桑塔纳挺好,虽然旧了一些,也仅仅跑了十万公里。关键在于牌照,你在上海办一个轿车牌照,要敲十几个图章,跑得你分不清东南西北,结果还是跑不下来。看,这里牌照、行驶证一切都有了,你只要往车上一坐就行了。林鹤想起师爷为他找到红印花小字肆分,尚未酬谢他,连忙点头:“好的,好的。他拿出二十万买下这部桑塔纳!有钱能使鬼推磨,一个公司只用半天时间就办起来了,所缺的只是业务——谁也不清楚“环太平洋实业开发总公司”是干什么的。
  以后的事件就更加滑稽了。林鹤问牛司令,报临时户口的事情公司能不能解决?因为他实在不愿和警察大老黑打交道。牛司令曾经让林鹤当过政委,现在自然讨回一个总经理头衔。他当场命令咪咪小姐去制作一面锦旗,上面绣着“警民共建精神文明”几个大字,赠送给康泰路派出所。林鹤莫明其妙:他何时与派出所搞过精神文明建设?但是不要紧,临时户口立刻办好了,大老黑甚至不知道。咪咪在办公室里谈笑风声,迷住了所有警察小伙子。正遇街道办事处主任与派出所汪所长谈起希望工程募捐事宜,咪咪打了个电话请示董事长,公司是否表示表示?林鹤当即指示:捐款三万元。人心不足即使在这种高尚事情中都会表现出来。电话刚挂上铃声又响,这回是街道陈主任亲自打来的,她说还有一桩更重要的工作没讲清楚:赈济灾区刻不容缓,安徽、河南、广西、云南,或闹水灾或闹震灾,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作为“环太平洋”这样一个爱国的有实力的公司……林鹤不等她说完,就答应捐五万元,毕竟救灾份量重些!牛司令气得直跺脚:现在都是骗国家的钱,林鹤倒好,被国家骗了钱去!而林鹤仿佛酷爱募捐,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想起一桩重要事情:应该给教堂捐钱,这种时刻怎能忘了耶稣呢?他满脸虔诚,提着一包钱坐桑塔纳去了……
  仿佛为林鹤如何花钱提出佐证,人群里一个胖子开腔了,他说他是林鹤的邻居。大家立刻把焦点集中到胖子身上。胖子说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前天晚上,林鹤提了一只箱子进门。他开门见山问大胖,假如他出很大的价钱,魏家肯不肯把房子卖给他?大胖开玩笑地说:“行啊,一万元一个平方我就卖。”康泰路地段虽然好,但这种老房子年久失修,市场价也就是六七千元一平方。林鹤凝视着他,问:“此话当真?”胖子料他拿不出那么多钱,坚定地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好,林鹤把箱子放到茶几上,默默地打开箱盖。天哪!里面整整齐齐地放满一百元一叠的钞票!林鹤说这箱子里是一百万元现金,同意卖房就先拿去。有一个条件:半个月内魏家必须搬走。如果能够提前搬家,林鹤一天奖励一万元!全家人围着一箱子钱发呆,仿佛遭到雷击似的。他们这套房子有一百三十多个平方,按林鹤的条件,可以拿到一百三十多万元,加上奖金(立即就搬家的话)总共是一百五十万元!这笔钱在上海别的地方买套好房子,还能剩五、六十万元。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全家人交换一下眼神,立即答应了他的条件。大胖说,他还用同样的条件,买下二楼的房子。林鹤提着一百万现金,把整幢楼的邻居整得彻夜未眠。第二天,全楼的人抢着搬家,那情景好似逃难一般!谁不想加快行动呢?半个月有十五万元奖金呢!
  大胖指着小小的邮票市场,伤感地说:“谁能想到啊?林鹤就在这样一个地方发迹了……”
  众人的议论他都听见了,他终于知道错缩在三楼阁楼里的卷毛老鼠是邮王,是亿万富翁!他肥胖的圆脸满是忧伤,并且夹杂着很深的悔恨。生活就是这样玩弄人:早知道的话,大胖从小就善待林鹤,做他一个恩人(大胖完全有这机会),林鹤不就带他一起集邮了吗?如今一切都完了!除了搬家,他还能做什么呢?
  话题像旋风一样转来转去,新诞生的亿万富翁实在令人着迷!咪咪小姐再也忍不住了,作为牛司令的贴心人,她知道林鹤与牛司令做了一笔最大的交易。她要说,说出来也无妨,那天晚上牛司令不是也很激动吗?他坐在床上,无端地哭起来了,咪咪搂着他的脑袋,怎么也哄不好他……
  “事情是这样的,林鹤退出邮市,我们的舰队遇到一个难题:林鹤的一万封《熊猫》小型张怎么办?当然,他可以卖给北京人,可以在邮市里抛掉,但是他很讲义气,不肯这样做。因为当时讲好共进退!你们都知道,《熊猫》涨势很猛,眼看就会涨到十二元一枚。牛司令想吃下来,可是又没有钱,一万封《熊猫》要一千万元啊!他就拉着林鹤洗桑拿浴,恳求林鹤买下他的股票。你们不知道吧?牛司令是败走麦城,才转移到邮市里来的。他炒作西南药业,将这只股从九元钱炒到二十四元,然后一个高台跳水,大量出货,人人都以为他打了一个漂亮仗。可是谁知道他还有许多西南药业没能逃掉,市面却坏了,上证指数从一千五百点跌到现在五百多点,套在手里的股票出不了货。关键是没有接盘,西南药业现在跌到六元五角,已经很便宜了,还是没人买。牛司令只好举杠铃,自己这只手倒卖给那只手,做点假成交量吸引散户。他知道林鹤有大量现金,就求他帮忙。只要林鹤在股市挂出大买单,西南药业就会真正引起大户注意,牛司令逃掉手中的股票不成问题。那么,他抽回资金,就可以买下林鹤一万封《熊猫》小型张了……
  “你们不要以为林鹤傻,其实他比谁都聪明。牛司令当然把西南药业夸成一枝花,说它如何如何有投资价值。林鹤说,好的,好的,他可以帮这个忙。但是,林鹤委婉地向他指出;《熊猫》在涨,西南药业在跌,这样巨大的交易稍有一点出入,得失就有天壤之别!比如说,上证指数跌到三百点西南药业还值多少钱?当然,林鹤不是不肯作牺牲,他还是要买牛司令的西南药业。牛司令立刻脸红了,他说他当时把头藏在一团蒸气里,很不好意思。但是林鹤把他拉出来,脸贴脸凑得很近,用一种极诚恳、极感人的语气说:我只要一样东西,友谊,真正的友谊!你肯给我吗?牛司令被震撼了,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他平时到处交朋友,拜名子弟,但是林鹤嘴里说出友谊这两个字,却叫他心惊肉跳!林鹤眼睛里有一种渴求的光芒,头发全贴在脸上,有一络头发还粘在嘴角里,牛司令说,他那样子看上去像一个原始人。是的,原始人那种纯朴、简单的友谊,包含着某种高尚的东西。使牛司令深感震惊。夜里,他快要睡着时,忽然看见这张脸,心上好像被猫抓了一下;对,他反复对我说:好像有只猫在他心头抓了一下!于是他哭个不停……不过当时他抓住林鹤的手,激动得像林鹤那样说话:好的,好的!林鹤就拥抱了他一下,两个洗澡的男人赤膊拥抱,然后继续洗澡……”
  咪咪小姐忽然停下来。大家望着她,等她往下说,可是她不说了。众人渐渐明白过来:说完了,就这么简单。上千万的大买卖和两个字:友谊,就这么简单!大家感到十分荒唐,但是,咪咪描述的使牛司令震撼的那种东西,此刻沉重地压在人们心头,使他们不能对这件事情妄加评论。暮色浓浓,西天边残存的晚霞将光线变得十分复杂,说不出是明还是暗,恰似人们现在的心情……
  “你们说,林鹤为什么退出邮市?”黑皮阿三忽然高声提出自己刚才提过的问题。不等别人回答,他就喊道:“邮市要崩溃了!我告诉你们,林鹤是高人,邮市要崩溃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所以他走了……”
  “胡说八道!邮市从来没有这样旺过,哪里会崩溃?”
  “邮票天天涨,《熊猫》明天就会见到十二元!”
  “多少钱涌进邮市啊,《三国演义》四十元了,《荷花》五百元了,《从小爱科学》两千元了……”
  “就是崩溃,林鹤也会告诉我们的!好比发生大地震。林鹤会不说一声,自己一走了事吗?”
  大胖压倒众人的反驳,用诗朗诵一样的口吻高声说道:“他是为了爱情,爱情的火焰,照亮人生的寒夜,丘比特的神箭使人疯狂……”
  黑皮阿三愤怒地叫喊:“你们才疯了!我就不信林鹤会为了一个女人丢弃邮票!”
  咪咪小姐讽刺地瞅着他:“你不信的事情多着呢!英国有个国王为了爱情丢弃江山,你信吗?我们这个世纪,越高尚的事情人们越不相信,真是见鬼了!”
  “世纪末,”大胖纠正道,“世纪末可能都是见鬼的年代!”
  仿佛真的见到鬼似的,大家的脑袋都往同一个方向转去:林鹤从西南角那个入口走进邮市。他发现凉亭下的人们,慢慢地走过来。也许,他没想到这么晚了还能碰到许多人,脸上有一丝惊讶的表情,同时他还有点不好意思。他穿着咖啡色“皮尔·卡丹”西装,给人感觉这西装不是他的,有些古怪。高级皮鞋显然也没穿习惯,他的脚肯定遭罪,所以他走路姿势小心翼翼的,好像害怕踩着蚂蚁。但是,他仍然给予人们一个崭新的形象,联想到他是世间少有的亿万富翁,人们忽然拘谨起来。林鹤微笑着向大家打招呼。每个人都殷勤地答应他。然后,再也没有话说,双方陷于尴尬的沉默。
  他来干什么?
  人们暗自猜测着,但是谁都不好意思问他。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人们纷纷告辞回家。这时候,路灯亮了起来,晚霞已被沉沉夜色吞没。黑暗从夹竹桃、棕榈、香樟等花丛树间爬出,涌入邮市那片空荡荡的广场。黑皮阿三和王老头实在抑制不住好奇心,走在人行道上又翻跃栏杆,拨开一片树枝往邮市里看。其他人也收住脚步。焦急地问道:“他在干什么?”
  林鹤没干什么。他像以往在固定的日子里来邮市一样,慢。悠悠地转圈儿,每个角落都走到。夜色朦胧,他的身影时隐时现;偶然一束路灯灯光罩住了他,他的脸廓就十分清晰,只是无法看清脸上的表情。但是,有一个举动显露出林鹤的内心活动:他不时在邮摊的位置前蹲一会儿,仿佛这些邮摊还摆在那里,他要询问行情,他要挑剔精美无比的邮票上的瑕疵。黑皮阿三和王老头都注意到了,林鹤在他们的邮摊位置前蹲的时间最长,这很使两人感动。以后,林鹤就在凉亭下久久地站着;不时甩一下他的蜷曲的长发。路灯透过一片夹竹桃,在他身上印出几朵斑驳的花影。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块白手帕。轻轻地在脸上擦拭。因为林鹤背对着他们,所以看不见他擦去的是汗,还是泪……
  等到黑皮阿三和王老头从街心花园跳出来,人们的忍耐已经达到极限。他们不断追问林鹤究竟在干什么,两个人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脸色凝重,努力搜寻能够表达林鹤行为的词句,然而实在太困难了……
  “他在回忆。”黑皮阿三说。
  “不对!他在哭……”王老头闭上眼睛,嘴巴一瘪一瘪地说。
  他自己快要哭了。

作者: 再见轻舞飞扬    时间: 2005-6-3 11:20     标题: [转帖]红印花

十八


  林鹤梦见他找回了红印花小字当壹元。这枚绝世珍邮在梦中放出一片红光,好像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半个太阳。林鹤不知在哪里发现了它,那地方很熟悉,很肮脏,大约又是垃圾箱了。但是背景并不清楚,红印花温柔华贵的红光淹没了一切。林鹤欢欣激动之情如此真实,他展开双臂向天空呼喊,只是没有一点点声音,仿佛演出一幕哑剧。他奔跑,他哭泣。他慢慢地腾空跃起,又慢慢地落入地面,所有动作都是慢镜头,并且叠印在红印花小字当壹元的巨大的画面上……
  这是他在午间休息时做的梦。醒过来,他发现自己一个人睡在新买的高级席梦思床上。这种时刻惆怅的心情最容易占据心灵,更何况刚刚做过那样一个梦。林鹤企图重温梦境,又倦怠地将眼皮合上。但是,他好像被芒刺扎了一下,立即又睁开眼睛。床对面墙壁上挂着一个绒线娃娃,正用一只眼睛嘲讽地瞅着他,嘴巴抿得又细又长,好像一根线从耳朵挂下来。这便是芒刺了。它使林鹤想起自己正如一个离开军队的将领,一个退出舞台的明星,在梦中追忆往昔的辉煌。这使他惆怅心清加倍浓烈,悲观地认为他再也找不回欢乐的梦境。
  然而,当他洗过脸,楼下装修的机械声刺激得他头脑清醒起来,悲观思绪就消退了。已经寻回八枚红印花,最后一枚肯定找得回来。他有预感,他早晚会实现自己的心愿!他朝绒线娃娃做个鬼脸,抿着嘴巴用力往两边咧,然后笑了。虽然卖掉邮票,但红印花、蓝军邮、《祖国山河一片红》等珍邮他还存留着。数量不多,却是全部邮藏的精英,好像灰烬里的火种,静静地躺在那本老货集邮册里。
  白云灵已经到美国去了。林鹤上她家归还《精神病理学》(他终于没有将这本书看完),未能遇见她。白云灵妈妈讲了她一些情况,又把一个绒线娃娃送给林鹤,说是女儿临行前叮嘱她这样做。林鹤有些激动,他把这娃娃看作白云灵的回信。可是,当他回想起自己写给她信的内容时,忽然羞愧起来。他觉得那封信太夸张,太激烈了,显得十分幼稚。现在想起来,也许当时他正处于突变前夕,心情过于激动了吧?出于这样一种心理,林鹤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绒线娃娃在嘲笑他。不过,他又十分喜欢这个鬼精灵,挂在墙上一天看几次,总是兴趣盎然。追寻红印花小字肆分的经过最为曲折,七转弯八转弯,它竟然就藏在对面窗口的少妇那里。林鹤老觉得这件事情有点神秘,他在漫漫长夜里对白云灵的暗恋,虽然没有受到责怪,却由绒线娃娃送来一个善意的嘲笑。同时它也肯定了他们之间的友谊,这里面的分寸微妙而恰如其分,叫林鹤回味无穷。
  林鹤站在圆孔窗前往对面看,白云灵的窗口已经拉上了窗帘。窗帘是紫红丝绒做成的,很像舞台上的幕布。是的,随着邮票的出售,林鹤生活中这一幕戏剧已经结束。新的一幕正在展开,看看这个房间就知道了。由雪子作主,在最短的时间里,林鹤生活了四十多年的阁楼被装修得焕然一新!墙上全部蒙着绒绣的壁毯,地上铺着厚厚的镶黑花边的大红地毯,房间里一切声音都被它们吸去,永远是静悄悄的。天花板重新搞过,洁良平整,四周用石膏雕出精美的图案。中央吊着一盏枝状水晶灯,富丽堂皇却并不实用,它实在太亮了!晚上林鹤和雪子在屋里,总是使用爱神举着火炬的壁灯,灯光颜色近似桃花,渲染出温柔及浓浓春意。钢窗全换为铝合金窗,三洋空调送出的冷气被密封在房间里。家具也是新换的,林鹤不懂款式,只觉得精巧考究,很少几件就将房间装点出高雅气派……这一切在林鹤眼里已经十分奢侈了,好像天天住在宾馆里。
  做一个富翁给林鹤带来新奇感。虽然他常常怀旧,却为不断涌现的新鲜事物所吸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自我叛乱”是成功的,他以自己也感到惊异的果敢,砸碎了以往生活的樊笼。舍弃邮票做富翁,人便轻松起来,使他体验到流行歌里“潇洒走一回”那种感觉。金钱的魔力确实不可低估,它改变了现实环境,改变了周围人的态度,也改变着他自己。林鹤对此有些着迷,时时运用这种魔力。他对花钱并不在乎,失去了集邮的目标,他要这许多钱财干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使用金钱的乐趣最实在。林鹤尽管不适应挥金如土的生活,却喜欢观察金钱对周围世界产生的影响。
  林鹤下楼去,与三楼宁静的安乐窝相反,一楼、二楼无比嘈杂。自从买下整栋楼房,这里就投入紧张的装修。电钻电刨刺耳的声音终日不断,还穿插着敲敲打打的巨响。几家邻居为获得奖金,争先恐后搬走了。他们像逃难一样,遗弃的杂物也没顾得打扫。装修队紧接着开进来,建筑垃圾与原来的废物混在一起,东一堆西一堆,使人无处插足。雪子非常能干,跳来跳去指挥工人施工。她打扮得十分艳丽,头上、颈上、手上到处有金首饰闪光,穿一条黑短裙,两条雪白的腿在混乱不堪的环境中特别显眼。奇怪的是她竟一尘不染,不晓得用了什么办法保护自己。她的神气完全是这里的女主人,工人们有事都找她,林鹤倒一点不用操心。
  看见林鹤,雪子像只小鹿跃过几堆垃圾,轻巧地来到他身旁。她身后跟着满脸黑灰的大胖。大胖天天来,雪子支使他就像支使一个仆人。他居然乐颠颠的,似乎感到不胜荣幸。二楼的壁垒已经拆除,楼梯口格外宽敞,他们就站在这里说话。
  “我要在这间客厅当中做个拱形门套,将来挂上帷慢可以隔成两个小屋。”雪子比比划划对林鹤说。她的鼻翼有一层细细的汗珠,看上去十分可爱。
  “为什么要隔成两个房间呢?”林鹤问。
  大胖抢着说:“底楼咖啡厅生意好了,可以发展到二楼!”
  雪子瞪他一眼,又面向林鹤:“现在还是做你的办公室。不过我担心什么环太平洋公司赚不到钱。万一不办了,就将二楼隔成几个小包房,不是很好吗?”
  林鹤点点头。
  雪子比林鹤实际得多。自从卖掉了邮票,雪子很快看出林鹤面对庞大的资金束手无策。她吵着要在底楼开咖啡厅。林鹤就依了她。这样,“环太平洋实业开发总公司”总算有了点实业。雪子非常兴奋,她甚至为咖啡厅起好了名字。名字有些古怪,叫“巧遇”咖啡厅。她想象着康泰路一带男女青年互相招呼:“走啊,我们去巧遇!”当然,这里还包含着她与林鹤巧遇的意思。林鹤对实业一窍不通,就随着雪子将满腔热情寄托到“巧遇”上去。生活有了新的目标,变得充实而热烈!
  雪子看出林鹤不习惯这嘈杂混乱的场面,就推着他说:“走吧,到花园里去散步,这里的事你不用管了!”
  她自己又蹦蹦跳跳回到房间,和工头凑在窗台研究图纸。林鹤到隔壁房间看看,这本是三子一家住的。大胖跟在林鹤后面,絮絮叨叨地述说二楼两兄弟的矛盾。林鹤突然出高价买房,解救了三子的困境。他第二天就搬到丈人家住,获得了全楼最高奖金。现在据说在锦江乐园一带买了两室一厅,便宜实惠,还剩了一笔钱。四子曾想拒绝林鹤提出的交易,但条件实在优厚,又想到自己住在半套房子里,好像住在台湾岛上,十分孤立。最后终于妥协了。他的犹豫使他丧失了时间,只得到三万元奖金,他恼恨不已。兄弟之争三子获得了胜利。临走他握住林鹤的手,羞愧地说:“从小欺侮你,现在你还帮我……说什么好呢?我只有一句话:永远不要欺侮人!谢了,谢了……”
  几个工人抬来油漆、木料。林鹤离开三子的房间,下楼去。底层三间房子装修进度最快,抢时间让“巧遇”咖啡厅早日开张。大胖陪林鹤走进原先他父亲的居室,这间房子基本完工,地上花岗岩刚用沾水的木屑擦过,晶莹闪亮;水曲柳护墙板美丽的花纹好像一幅幅图画;墙壁采用喷绒新技术,仿佛蒙着一层紫红的壁毯;新换的铝合金玻璃门高大豪华。直通花园。
  大胖说起他父亲的笑话:这位老八路本来忿忿不平,他想不通为什么国家要他掏钱买房。自从林鹤提来百万现钞,老头又惶惶不安:这样行吗?交给国家三万元,自己转手卖了一百多万,算不算贪污受贿?进一步分析,他如果拿了一百万元回胶东老家,不就白白赚下了吗?他这个山沟沟里的放牛娃,怀着满腔热血投奔革命,其结果倒像出门发财来了……老头子至今还在颠三倒四地思考这些问题,家里人怎么劝也没用。他的革命良心备受折磨,放牛娃革地主老财的命,革来革去自己却变成地主老财。这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房子是谁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房子是我爷爷买的,现在我又出钱买回来。革命本来就是对社会财产进行再分配,你说对吗?”林鹤显然对这个问题很有兴趣,用询问的目光望着面前革命者的后代。
  “对。老一代赢了,分到了财产、权力。我们这一代又要重新分配了。瞧,你又把房子买回来,你赢了!我呢?看来只好等待下一次革命的机会了……”胖子笑嘻嘻地说。
  他们推开铝合金门,来到凉台。凉台原先铺着红色瓷砖,现在也换成花岗岩。侧面还有一扇窄些的玻璃门,通原先大胖家的客厅。凉台下去三级台阶,就是花园了。花园狭长窄小,除了一条水泥市道,只有三米宽的泥土种着花草树木;不过它围绕房子半周,倒有四五十米长,所以看上去像一条长廊。大胖父亲早注意到这个特点,栽了许多葡萄,如今葡萄已经爬满石架,将整条市道遮掩起来。而道一端是两扇绿色的铁门,这才是整幢楼房的正门。由于大胖家住在底楼,老头子官又大,这个花园连带大门就变成魏家独用的了。以往林鹤走的是便门,那扇又窄又小的木头门。他一次也没从正门走过!林鹤在大铁门前站住,拉开右边的一扇,他走到康泰路上,然后又转回来。如此进出数次,这无意义的举动为他带来满足感。
  正好,大老黑从门前走过。他脸上浮起不自然的笑容。如今林鹤在街道、派出所成了知名人物,大胖更是绘声绘色地告诉他这位亿万富翁怎样悄悄成长起来。大老黑羞惭万分,他这样的老侦探居然有眼不识泰山!报临时户口这种小事,他还和林鹤纠缠不清,这倒是何苦来?如果林鹤在汪所长面前,甚至在更高的领导面前说他几句坏话,少不了他大老黑又要挨批评!
  “林……林先生。”大老黑主动打招呼。
  “啊,王同志!”林鹤也有点尴尬。
  “什么王同志,叫大老黑就行了!”大胖咋咋呼呼地说,“都是自己人,叫大老黑亲切。是不是大老黑?”
  “那当然,那当然、还是国林了解我!”
  “那么,临时户口报上了吧?”林鹤仍担心警察找茬儿。
  “报上了,没问题了……”大老黑的黑脸红了,不过很难看得出来。
  这时拳击冠军从前面的便门走出来,看见大老黑飞奔上前,热烈握手。大老黑也眉开眼笑,两人十分亲热。
  “你们两个也认识?”林鹤惊讶地问。
  “我们?那才叫有意思呢,我们是不打不相识——打出来的朋友!”牛司令的保镖搂住大老黑肩膀说。
  “好朋友,好朋友……”大老黑有些狼狈。
  这位保镖是牛司令派来的。他说林鹤现在身价非凡,没有保镖十分危险。林鹤买了牛司令的股票,牛司令把他当救命恩人看。他还派来了咪咪小姐,帮林鹤跑公关,办咖啡厅所需的各种手续。咪咪倒是十分得力,牛司令把她派来也是一番人情。但拳击冠军却是塞进来的,这个饭桶保镖早已叫牛司令头痛,除了大吃大喝,他从来没出过一拳,林鹤宽厚地接纳了他。阿里(林鹤继续保留他光荣的绰号)也有自知之明,老想在新主人面前立一功。于是闹出一个笑话:这天大老黑穿着一身便服,前来看望林鹤。他希望疏通一下原本紧张的关系。进门就遇见保镖阿里,他不认识他,这幢楼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挨个房间探头探脑地张望。阿里跟在他后面,将他研究一番,突然吼道:“你是什么东西?想偷我们老板的东西吗?”大老黑哪里受过这等侮辱?愤愤反问:“你是什么东西?”你一句东西,我一句东西,两人差点动手。当大老黑说明自己身份时,拳击冠军的拳头已经离他鼻子三公分了。于是一个急转弯,阿里拥抱了他,又赔礼又道歉,央求他不要告诉老板、大老黑本来就是软的,打狗也要看主人面子,当下与林鹤的保镖交了朋友。但是林鹤那天不在家,他未能拜见这座楼房的主人。
  “他的力气很大,真的很大!”阿里由衷地夸赞大老黑。
  “现在见你一面真不容易呀……”大老黑避开保镖,朝林鹤讪讪地说。
  “请进,请上楼坐一会儿……阿里买条烟去!”林鹤有些不好意思。
  “改天吧,我还要去208弄……”大老黑握住林鹤的手,诚恳地、小声地贴近他耳边说:“有些事情不要放在心上,我这人脾气不好,容易让人误解……”
  说完,他匆匆走了。林鹤望着他高大的背影,深受感动。他搞不懂,为什么近来每个人都变得那么善良,那么富有人情味。仅仅是因为他有钱吗?不,起码大老黑这样的人身上也有好的一面。钱是催化剂,它将人们好的一面催化起来。从另一方面看,林鹤过去的生活太封闭了,缺乏与周围人的交往,不也是产生种种矛盾的原因吗?林鹤转身走进花园,满心希望与所有的人和解。一个人十分富有,气质上也会高贵起来。面对全世界鲜花般的笑脸,你能不以笑脸回报吗?
  天气转凉,秋意浓了。葡萄叶边缘有些枯焦,不似盛夏那般肥绿。狭窄的花园种着许多月季花,红的、粉的、白的开得无比热闹。靠墙根有两株玉兰树,恰好挡住白云灵的窗口,往前走,围墙拐角处长着一棵水杉,特别高大,翠绿的树尖直指蓝天。林鹤猜想,爷爷买下这幢楼时,大约就有这棵树了。他记得小时候来过花园两次,那是大胖从他手里抢得什么东西,高兴起来作为奖赏恩赐于他。在他印象中楼下花园是最迷人的地方。林鹤在草地上蹲下,看着新抽出的草芽,觉得一颗童心正在恢复。
  “童年是最难忘的。我们这个年龄回忆起童年,都会有一种伤感。你说是吗?”大胖不知何时蹲在林鹤身边,用一截肥胖的手指拨弄着草芽,说道。
  “嗯。”
  “儿童缺乏理智,最易暴露自私本性,长大往往后悔莫及。我就是这样。你能不能告诉我,小时候我哪件事情最伤你心?”
  “那只猎……”林鹤说,“妈妈为我养的小黑。你还记得吗?我们一起玩过,那是多可爱的猫啊!小黑忽然不见了,我楼上楼下到处找。我求你让我进花园看看,你瞪着眼睛就是不肯!我只好在铁门外面“咪!咪咪——”不停地叫,一连好几天。我那时八岁,小黑是我唯一的伙伴,好像弟弟一样。你为什么不让我到花园里来找找呢?找不到我也死心了。可是……”
  “啊,我太残酷了!”大胖痛苦地捶打自己的胸脯,大声喊道。
  林鹤细长的眼睛变得雪亮,久久地注视着大胖:“你说实话,小黑是不是被你弄死了?”
  “不……不!我怎么会?小黑,可爱的小黑,我也很想念它……”
  “可是,我觉得它就在花园里!过了好几年,我还听见它在花园里叫……”
  “那是灵魂,小黑的灵魂!但是我没有干那事情,不让你进来找猫已经够残酷了,我还能坏到哪里去?”
  花园忽然变得寂静,两个人侧耳聆听。仿佛都听见失踪的小猫在某个角落里叫,“瞄瞄”的声音凄楚可怜。
  “老板……”身后一个怯怯的声音叫道。
  林鹤转过身,看见金虎两只手在裤子上挂。满脸惊慌神色。他知道这个不称职的司机又撞车了。
  “我……我把前车灯碰碎了……”
  “快去修吧,别那么紧张。”
  金虎好像得了赦令,一溜烟跑了。他矮小并且驼背,跑起来好像一只陀螺在地上打转。有天早晨林鹤跑步去探望顾阿婆,顾阿婆将金虎推到他面前。这个来自苏北农村的汉子,只会笑,不会说话,特别憨厚。他是顾阿婆的侄孙,在镇上闯了祸,跑到上海来避难。顾阿婆恳求林鹤安排一下,林鹤得知他刚考出驾驶执照,就让他开桑塔纳。金虎的技术尚不过关,少不了磕磕碰碰,好在林鹤不常用车。他借机把顾阿婆也搬来住。老太太看见整幢楼繁忙装修的景象,惊叹道:“小鹤子发财喽!”于是安心住下。
  林鹤沿着两道往里走,转过房子拐角,看见顾阿婆坐在厨房门口摘菜。林鹤心里涌起亲热的感情,快步走上前去。八十几岁的老人身板还硬朗,老是闲不住,帮着新来的厨师阿福、安徽保姆玲儿干些零活儿。南道尽头一块小小的地方,成了顾阿婆经常活动的空间。除了帮厨,她还招来潘家弄的穷人,悄悄地把林鹤给她的零花钱施与他们。林鹤很为她的慈善心肠感动。他装着不知道,只是将更多的钞票交给顾阿婆。
  “你又忙,阿婆,歇歇不好吗?”林鹤蹲下帮顾阿婆摘菜,一边劝说闲不住的老太太。
  “闲着难受啊!我这么好的福气,有你照顾,比亲孙子还亲,想多活几年呢!”她耳朵有点聋,说话特别响亮。
  “别那么说,当年不是你给我两块儿大饼,我恐怕早就饿死了……人呀,是祸是福谁知道呢?”林鹤感慨地说。
  老太太点着头:“是嘛,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们拣垃圾的,也会出你这样一个状元!”
  他们说说笑笑,亲密无间。林鹤少年双亲亡故,真把顾阿婆当作自己亲奶奶,一份天伦之乐在他眼里格外珍贵。有了长辈,有了心爱的女人,有了许多朋友,林鹤还缺什么呢?什么也不缺!生活一下子变得那么美满,林鹤简直不敢相信。回想起拣破烂的日子,他有恍如隔世之感。但是那十六年的经历,倒比眼前的景象更加真实。他一枚一枚收集邮票,像一只蚂蚁不停地积累;积累的成果突然展现,巨大得失去了真实性。生活仿佛是一个魔术师,他以眼花缭乱的手法,总是变出叫人吃惊的东西!
  林鹤穿过厨房,来到楼梯口。他原想上楼,不知为什么又走出便门,站在康泰路上。他背对马路仰望楼房,楼房出奇地高大,像一座山,像一座城堡。这真是他的吗?他在康泰路上站住了脚,而且独自拥有如此宽广的空间,这不是证明了人生的成功吗?但是且慢,他追求的美的画面,他追求的具有珍罕度的镜头,从此将在这幢楼房里消失吗?假如他的心灵邮册贫乏枯萎,犹如一张失血过多的病人的苍白面孔,这种代价他也可以忍受吗?
  林鹤又感到困惑。他卖掉几乎所有的邮票,却保留了珍邮;他作为一个富翁在尘世享乐,却魂牵梦绕最后一枚红印花。种种矛盾无法消解,生活的激流将把他冲向何方?邮票,邮票!它将美与财富融为一体,要在两者之间作出选择,竟是如此艰难!林鹤微微叹息,甩了一下长发。最后总会有个结果,他想,但决不会是现在。他背起双手,缓缓走进楼去。
十九


  林鹤老是责备自己:自从得到红印花当伍元,他一次也没去看过韦柏辉。他当时不是答应过吗?每个星期都要陪老华侨下围棋的。可事实不是这样!林鹤隐约知道自己的心理:他是有意回避。他与红娣有过那样一段恋情,韦柏辉知不知道?知道了会怎么想?他感到羞怯。不过,这是不近情理的,他应该去看望他们。卖掉邮票之后,林鹤对这家人的思念日益浓烈起来。韦柏辉是他的老邮友,他会把他带回邮票世界作一次游览。红娣呢?红娣好吗?……
  星期天下午,林鹤来到华侨公寓。等待他的是一个意外消息:韦柏辉老人得了心肌梗塞,病情严重!林鹤惊愕不已:上一次来还在结婚,这一次却与死神搏斗。人的命运落差太大,谁能防备不幸来偷袭?林鹤后悔自己没有早来,未能在关键时刻帮助红娣。
  红娣倒还镇静,她有条不紊地忙碌着。韦柏辉固执地不肯住院,红娣只好在家里安排一个病房,医生护士每天来为他治疗。这要出很高的价钱,还得留他们吃饭。经济上不成问题,杂事却增加一大堆。晶晶照例每周输血,红娣要在最短的时间赶到瑞金医院,陪晶晶看完病再回来照顾韦柏辉。最糟糕的是她大儿子毛毛,仿佛凑热闹似地在学校足球队里踢断了脚,于是又添一间病房,毛毛裹着石膏躺在床上养伤……四室二厅房子足够宽敞,红娣却要像旋风似地从这个房间奔到那个房间。如果不是经验丰富,任何女人也应付不了这么多病人!
  林鹤坐在客厅里,韦柏辉正在输液不能见客人。红娣告诉他林鹤来了,他让红娣抱一摞邮集给林鹤欣赏,并嘱咐她要留林鹤吃饭。一抹阳光洒在长条红木桌上,花瓶里一簇菊花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林鹤惊异红娣的细心,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也不忘美化环境。他注意到屋子各个角落都有花卉,主要是菊花,也有一些郁金香、玫瑰、杜鹃花,但不如菊花那样引人瞩目。在窗台下一角,红娣置放了一个巨大的花篮,像婴儿的小床,将菊花堆插成一座美丽的山峦。细长娇艳的花瓣拥挤在一起,黄白紫粉,犹如绒线绣球,营造出一片春天的气氛。菊花使人精神,那隽永的芬芳在林鹤心中引起微微的激动。他感到花香驱散了房间里的药水气味,正如红娣用她坚韧的决心赶走险恶的病魔。
  “医生说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他这种病主要靠静养,不能光靠药物。宁神静气休养一阵,慢慢地会好起来的。”红娣对林鹤说道。她平静的语调透出一种信心。
  “真是想不到啊,我应该多来陪陪韦先生。可是我……”林鹤深感歉意,却拙于表达。
  “最危险的那天晚上,他叫你名字。他抓住我的手,说有一件重要事情告诉你,叫我一定要想法找到你……我不知道你的地址,上哪里找你呢?我去了一趟邮市,他们都说你卖光了邮票,从此不来了。你怎么了?”
  “我想……我没什么。可是韦先生要告诉我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他不肯说。”
  沉默了一会儿,红娣叹了一口气。她用关切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林鹤。林鹤低下头,心情格外复杂。他翻开一本邮集,随意浏览着,借以躲避红娣的目光。
  “你总是突然失踪。”红娣说,“我为你担心,你知道吗?你不会放弃邮票的,一定不会!可是你为什么这样做呢?你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我一边忙,“边想,脑子总也不停。”
  林鹤抬起头,刚想说话,毛毛却在那边房间里叫起来,红娣瞥了他一眼,匆匆赶去。林鹤深深自责,红娣如此牵挂他,他却有意回避。“失踪”两个字像一根刺,扎得他心痛。记得上次结婚,红娣走出电梯时也提到他的“失踪”,可见她心中对三十年前的事情耿耿于怀。但是她现在对他的关切,有一种爱的成份,是一种净化了的、高尚的情感,这很使林鹤感动。然而林鹤又怎么向她解释呢?他对生活作出抉择,那一系列复杂的心理过程,难道可以统统讲给红娣听吗?这里面涉及到另一个女人,不谨慎又要伤及红娣微妙的心灵,林鹤决定还是不说。他脑子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有朝一日他把从垃圾箱开始所经历的一切讲给红娣听,恐怕要讲整整一夜吧?他想象中红娣会震惊,激动,然后原谅他的过失。这一夜两人将是何等的感动、何等的心心相印啊……
  林鹤用力抹了一下脑门子,好像要将这些念头赶快抹去。他的椭圆形的脸庞在乌黑长发遮掩下,悄悄地红了起来。他垂下头,努力把心思集中到邮集上去。
  韦柏辉的邮票主要是清朝、民国两个时期的精品。第一页插满海关大龙邮票,这是一八七八年清政府试办邮政时期发行的。它比红印花年代还早,是真正的华邮始祖。但由于存世量关系,它的价值稍逊于红印花。邮票上张牙舞爪的大龙,力图表现清王朝的威风。除了大龙,就是小龙,然后是蟠龙,清朝的邮票尽是些龙。慈禧太后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些龙是象征自己。又发行六十寿辰纪念邮票,简称“慈寿”,令人厌恶。有趣的是蟠龙邮票中有一种对剖票,因为当时福州等地缺乏某种面值的邮票,邮局为了应急,就把倍于缺售票面值的蟠龙邮票对角剖开,作半值用。潦草作风由此可见一斑。但这一枚枚剪成三角形的邮票,却因此身价百倍,市面上极难见到。清邮至“宣统登极纪念邮票”宣告结束。
  历史翻开新的一页,中华民国成立。首枚邮票是在蟠龙票上加盖“临时中立”字样,不知邮政当局是何居心。后遭国人反对,又竖着加盖“中华民国”四个字,形成一个十字架。民国初立,斗争激烈。袁世凯就任总统后,欲将其本人肖像印上邮票,但这个计划又遭到反对。几经争议,改为发行两枚纪念邮票,一枚印孙中山,为“光复纪念”;另一枚印袁世凯,为“共和纪念”。及至一九一五年袁世凯称帝,一脚踢开孙中山,印制了“洪宪纪念邮票”,上书“中华帝国开国纪盛”字样。袁贼僭号八十三天而亡,邮票未及发行,即行销毁。此期间使用年头最长的,倒是一套设有政治色彩的北京版帆船邮票。之后北洋军阀轮番登场,徐世昌、靳云鹏、叶恭绰、曹锟、张作霖等都出过邮票,但这些邮票往往遭到抵制,而且不等邮票发行完毕,“伟人”们已经倒台了。
  一九二七年四月发行“国民政府统一纪念”邮票,票中绘制了一个戴军帽穿军装的年轻军官,这是蒋介石登上政治舞台后,首次在中国邮票上亮相。他似乎有意表现出一种谦虚,以后十几年尽推国父孙中山为邮票主角。翻来覆去一个光头男人,看得人头昏眼花。抗战后期,蒋介石的形象多起来,就职政府主席,六十寿辰,庆祝抗战胜利都要发行纪念邮票。有一个特点在民国邮票最为突出:通货膨胀迫使邮票不断改值。先是半分一分面值,后改为二三十元,又改为百元、千元、万元,实在吓人!一九四八年底,有一枚蓝色加盖于大东平版棕二十元的金元邮票,面值竟达五百万元!寄一封信也要五百万元,百姓怎么生活?如此政府不垮台更待何时?
  平心而论,一部邮集最能反映出历史的真实。从大龙邮票发行至今,一个世纪风风雨雨地走过来了。多少人物争霸天下,搞得邮票上尽是人头。粗劣、混乱、枯燥。可以说是清、民邮票的最大特色,看得人心烦!除了红印花这样少数几枚珍邮,其它邮票因不受集邮者欢迎而升值极慢。林鹤收集的新中国邮票,要活泼得多,鲜艳得多!美的观念、精良的制作,渐渐在邮票上体现出来。文革时期倒像复旧,伟人像又占据了邮票画面。但是很快地以JT票为代表,更美的花卉草木、更奇的大川山峦展现出人们对新生活的追求。任何个人都无法取代美而长期霸占人们的心灵!
  “林鹤,把你的地址、电话写下来。”红娣将纸和笔放在邮集上,弯月似的眼睛含着笑意凝视林鹤。
  林鹤赶快遵命,一边写一边说:“等韦先生病好了,请你们到我家做客……我家离这儿很近。”
  晶晶跑到他身边,说:“我也要去!你家大吗?”
  林鹤抱起她,觉得她脸色好多了。“你也去,当然要去。叔叔家很大,还有一个小花园,可好玩了……”。
  红娣叫晶晶下来,又告诉林鹤:韦柏辉已经打完点滴,可以去看他了。林鹤跟她穿过走廊,走进卧室。门口,一位高个儿女护士警告林鹤:说话时间不要太长,不要使病人激动。林鹤一一点头答应。
  韦柏辉一头白发梳理整齐,在病中仍保持着仪容。但是林鹤觉得光泽不如从前,华贵之气似乎消褪了许多。他与林鹤开几句玩笑,责备他失约不来,说话声音也显得底气不足。林鹤想起老人提出和他竞赛生命,那时的神气,那时的自信,已经不知不觉泄走了。他不由一阵心酸。
  “你看过我的邮集了?”韦老头问,“对这些老货兴趣不太大吧?”
  “哪里!里面有不少好东西。阔边大龙四方联、福州蟠龙对剖票、孙中山像中心倒印……都是珍品啊!”林鹤熟练地回答。
  “你还识货。”
  老华侨沉默了。他的神情严峻起来,好像在心中斟酌一件重大事情。林鹤想起红娣的话,不免有些紧张。韦柏辉在病危时找他,莫非与邮票有关?
  “我立了遗嘱,”韦柏辉终于说道,“国外的财产留给我的儿子女儿;国内没多少东西,也就是这套房子和你刚才看过的邮票,我打算留给红娣……”
  “你说这些干啥?你会好起来的……”林鹤惊慌地说。
  韦柏辉一摆手,阻止了林鹤的话,接着道:“我这个年龄的人,又得了这种病,不能不想得远些。我所担心的是,红娣不懂得邮票,难以处理这些遗产。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当红娣需要钱时,你把我的邮票买下来?瞧,我列了一个价目表,按现在市场价七折卖给你……”。
  韦柏辉把一卷信笺递到林鹤手里。林鹤愕然地望着老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热爱我的邮票,我不希望它们落在别人手里。同时,我也不想让红娣吃亏,她不懂邮票啊!……你答应我吗?”
  林鹤木讷地点头。
  “丰富你的邮藏,做一个真正的邮王!集邮是爱好,对于你来说,也是事业。这种事业要靠持之以恒,要靠水不间断的积累,你能做到这一切。我常常想,一个人干什么事业是命中注定的。热爱这事业,在事业中表现出天才,而且与事业有一种奇缘!你就符合这些条件,记住我的话,不要叫我失望……”
  林鹤想到自己恰恰卖掉了邮票,悠闲地做起富翁,不由羞愧地低下头。他推测红娣没把邮市上的传言告诉韦柏辉,所以老人说了这番话。可是,他已经让老人失望了……
  “告诉我,你有没有爱过红娣?”韦柏辉忽然问道。
  林鹤浑身一颤,脸刷地红了。他想否认,但诚实的秉性使他点点头。“在很多年以前,我们同桌学习的时候……”
  “你爱她爱得深吗?”老人关切地追问。
  林鹤无言地点头,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噢,那我就放心了!你会照顾好红娣的,你会买下我的邮票,让她不缺钱花……”韦柏辉舒展地倚在枕头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你可知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红娣。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她的一生非常不幸。我猜对了,她的不幸中有一部分与你有关。晶晶好可怜,红娣也好可怜,不能让她们再陷于贫困……你要记住我的嘱托,买下我的邮票,照顾好红娣的生活!”
  “我会的。”林鹤郑重地答应道。
  护士推开门,提醒林鹤应该让病人休息了。林鹤刚要起身,韦柏辉拦住了他。老人向护士挥挥手,烦躁地说:“你不要进来,我还有话要说!”
  护士退了出去。林鹤诧异地望着韦相辉,心想还有什么事呢?他在病危时所放心不下的事情,刚才不是嘱托给他了吗?老人闲着眼睛,胸脯剧烈地起伏。他很激动,仿佛在回忆一桩难忘的往事。他的激动感染了林鹤,林鹤忽然紧张起来。房间里安静得掉下一根针也能听见,却有一种沉重的气氛压抑着他们,使他们呼吸都有些困难。林鹤真希望韦柏辉开口说话,但是老人长久地沉默着。太阳沉没下去,屋子渐渐阴暗起来;老人的脸盘儿变得模糊不清,然而林鹤仍能感到他的内心在翻腾,在经受严厉的折磨!那一定是件非常痛苦,非常可怕的事情……
  “有一个故事,在我心中藏了四十七年。”老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很轻,好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并且断断续续的,仿佛一根随时会扯断的丝线。
  “我发病那天晚上,心痛得裂成碎片,人忽然倒下,完全透不过气来……那时脑子还清醒,我想,我要死了!我还有个故事没讲出来,这样死很难过的。我想起了你,我要把故事讲给你听。我让红娣找你,可是红娣找不到你。现在你来了,我不能再失去机会……我要说,我有罪,我害死过一个人!那人和你长得很像,性情也像,甚至说话声音也像。看见你,我就想起他来,我们是好朋友。可是我害死了他……
  “年青时我当过国民党特务,专门在大学里破坏学生运动。那段生活真叫我恶心,一个人做出的肮脏事情,一辈子都会使他吃惊!那时候大学很混乱,各种势力明争暗斗,好多人不是读书,而是在搞政治。我要讲的这个人,我们叫他阿滋,他加入地下党的外围组织,热烈地为一个新社会的诞生而奋斗!阿滋心地纯洁得像一块白玉,眼睛专看美好的事物。我和他很要好,凭着他的友谊,我混入学生组织。我像一条猎狗嗅寻地下党的踪迹,找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可是我也是人,阿滋的单纯,阿滋对朋友的坦诚深深地打动我,我和他真心要好。在他死去后,我的良心再也忍受不住可怕的折磨,扔下这种丑恶勾当,一个人逃到马来西亚去了…”
  “你把他抓起来了?你把他杀害了?”林鹤脸色苍白,声音尖厉地问。
  “不,不是这样简单。阿滋的死是一种悲剧,原因很复杂。他出生于有钱人家,热情高于觉悟,过分的单纯又使人担心,由于这种种原因他的同志们并不十分信任他。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只是利用他。阿滋对此毫无觉察,他是那样地相信别人。他的性格很好利用,别人为什么不利用他呢?特务组织也利用他,他不是重要人物。我们抓了人,又不能暴露自己,需要一只替罪羊。于是,我们有意加深地下党对阿滋的怀疑。有一次特务抓了许多学生运动骨干,他们认为他是叛徒,而我却隐藏了下来……”
  “是他们杀了他?”
  “也不是。他是自杀的。一天早晨,人们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用自己的皮带,吊死在一棵老桑树上……唉,他太单纯了,他受不了同志们对他的怀疑。特别是黄琼也骂他叛徒……黄琼是核心人物,戴眼镜,文质彬彬。她身上革命激情与少女柔情古怪地混合在一起,阿滋爱上了她,爱得很痛苦……阿滋结过婚,是老式婚姻。可是他那么善良,不忍心抛下怀孕的妻子,独自去追求新生活。他一次一次问我:怎么办?怎么办?他用力揪自己头发,痛苦不堪!我给他出了不少主意,可他心肠太软,总也不能实行。奇怪的是黄琼也爱他,有人为此警告过她,要知道地下党有严格的纪律。但是这个姑娘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实在太爱纯洁善良的阿滋了!她表达爱情的方法很特别,拼命把阿滋推向革命;阿滋也热烈地呼应她,什么危险的事情都敢做。他们的爱情掩藏在激进的行动下面,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疯狂的情感!他们好像渴望在一场革命的烈火中共同死去。结果却是一个可怕的场面:黄琼在操场上打了阿滋一记耳光,骂他是可耻的叛徒。阿滋惊异地瞪大眼睛,也不申辩,默默地看着黄琼往黑暗中跑去……第二天早晨,他就自杀了,吊死在那棵老桑树上,老桑树……”
  红娣推门进屋。她让韦柏辉休息,她叫林鹤吃饭,可是两个男人谁也没有回答她。屋子完全黑暗下来,红娣随手打开灯,韦柏辉立即叫道:“关掉!你出去!”红娣关灯走了。在灯光照亮屋子的一瞬间,林鹤看见老人满脸泪水。
  “最后的一夜,阿滋是和我一起度过的。我们在一家小酒店喝酒。我心里很难受,要知道许多重要情报,我正是通过阿滋在黄琼身上弄到的。而且我还和其他特务一起,在学生中间散布了许多谣言。他们不信任阿滋,却信任我,因为我在广东做过海员。我的每一次告密,总是巧妙地把疑点留给阿滋,所以谁也没怀疑我。是我害了阿滋。可是这个不幸的人啊,竟为我相信他而感激不尽!他问我:‘你也以为是我告密的?’我说:‘不!你决不会!’我当然知道不是他,我心里最清楚。阿滋长叹一声:‘唉,末了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相信我……不过也够了,够了广他是那样地悲伤,他脸上痛楚的表情我无法形容。一个好人,一个清白纯洁的人,被怀疑杀害了!他摊开两只手,目光清湛天真,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向我身上扔石头?我相信每一个人,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呢?难道我只有在天国里才能找到信任吗?’他的模样像一只走上祭坛的羔羊,咩咩地叫着,令人心碎!我真想跪下来向他仔悔,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的同志们从不信任他,而他一直蒙在鼓里。现在,他心爱的黄琼姑娘也骂他叛徒,给了他致命一击!黑暗势力彻底毁掉他的灵魂,那是来自地狱的黑暗,像一团墨汁,泼在一张洁净无染的白纸上……”
  大颗大颗的泪珠跌落在林鹤脸颊上。凭他的心,完全能够体验到毁灭阿滋的悲剧。他不也曾有过相似的经历吗?当然,这是从玷污的意义上说,墨汁对白纸的玷污!屋子里的黑暗使人窒息,寂静中两人都能听见对方激动的呼吸。林鹤心底慢慢升起一种力量,这力量是由纯洁凝聚成的,它像山间清沏明净的激流,要将世间的墨汁洗净。是的,他依然相信人们,他依然胸襟坦白,在遭受许多玷污之后,维持这种品质需要纯洁的力量!纯洁的力量柔顺地增长着,就像一滴清水落在污迹斑斑的白纸上,渐渐地润化开来,无声无息地扩大清洁的范围……
  林鹤打开灯,床上的老人被灯光刺得闭上眼睛。林鹤坐在床边,用毛巾擦去老人脸上的泪和汗,然后握住他的手,默默地坐着。通过林鹤的手,韦柏辉感到了温热的暖流在他体内扩散。他像一个得到宽恕的忏悔者,心灵有了解脱的轻松。老人紧紧拉住林鹤,感激和宽慰使他又一次流下了眼泪……

作者: 再见轻舞飞扬    时间: 2005-6-3 11:22     标题: [转帖]红印花

二十


  雪子是个难以琢磨的姑娘。
  最近几天,阴郁在她身上扩散。林鹤对此很敏感,忧心件件地观察着她。阴郁只是情绪,在阴郁的后面,掩藏着巨大的恐惧。林鹤搞不清这种恐惧是雪子的病态,还是具体的、实在的东西。它感染了林鹤,使林鹤的神经又绷紧起来,就像雪子精神病发作的那段日子。有时候,雪子两眼直愣愣地朝他看,但是她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好像林鹤背后有个人渐渐逼近。雪子的脸色会倏地变得煞白,仿佛看见那人高高地举起凶器……林鹤猛一回头,恍惚间真有影子闪过!这种时刻通常是在夜间,林鹤自己也属于神经质类型的人,所以容易产生幻觉。雪子把恐惧传染给他,犹如把致幻剂递给了他,让他制造出种种魔影!雪子始终是个谜。
  林鹤曾想送雪子到精神病医院去作一下检查,可是雪子坚决不肯。她一会儿说治不好的,一会儿说自己根本没病。林鹤让她搅得没了主意。林鹤有些奇怪:除了那天晚上,雪子从任何方面看都是正常的。有时她做出不可思议的举动,更像某种性格色彩,或者是表现出内心激烈的冲突。就说那惊心动魄的一夜,雪子在林鹤做出那种事情以后,很快入睡,再无反常现象。开办巧遇咖啡厅,装修房子,上上下下的人都听她指挥,她显示出卓越的才干。一个精神病人难道会这样吗?林鹤向前面楼房白云灵的父亲请教,这位老专家认为,人类精神现象很复杂,假如没有明显症状,很难确定一个人正常与否。他建议把雪子送到他的医院,由他亲自检查。然而这个建议在雪子那里是行不通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雪子发起火来口口声声骂林鹤精神病,她会说:“你怎么了?快去精神病医院检查检查!”闹得林鹤啼笑皆非。林鹤夜里经常失眠,翻来覆去弄醒了雪子,雪子就把他买的镇静类药片拿出来,撒着娇哄他吃。更有甚者,雪子干脆把药片偷偷溶化在牛奶里,睡觉前喂林鹤喝下,倒也一夜安稳。结果,一瓶冬眠灵被林鹤吃去了一半。雪子拿着药瓶格格笑,上下摇晃着问:“到底谁是精神病?”渐渐地,林鹤把这件心事放下了。
  但是,最近的情况不对头。巧遇咖啡厅开张了,生意虽然清淡,总也有三三两两的客人来坐坐。雪子一直坐在吧台后面,她喜欢做老板娘。有天下午,雪子慌慌张张跑上楼来,几乎一头撞在林鹤身上。林鹤问她出了什么事情,她不说。她的目光叫人吃惊,神秘莫测,缄默而又固执。林鹤仿佛听到了她的心脏奇异的跳动声,那样地猛烈,好像一只刚刚逃脱猛兽利爪的小鹿。林鹤再想盘问什么,却被她脸上的神情吓住了。那种神情是不信任的,甚至是严厉的,任何人都休想让她开口说话。
  从此以后,雪子很少到咖啡厅去。她把吧台交给大胖掌管,有事大胖就爬上三楼来请示。她自己陷入了阴郁,常常坐在地毯上,一坐就是半天。林鹤感觉到她的恐惧,如果不是精神病症状,那么就有一种真正的威胁正在逼近。林鹤十分不安。他到楼下转悠,咖啡厅、花园、马路都没有发现异常情况。林鹤问大胖,那天下午雪子看见了什么?大胖眨巴着小眼睛说:“没什么呀……”
  巧遇咖啡厅开张后,花园铁门成了主要通道。铁门上方做了一个拱形霓虹灯招牌,一到晚上五颜六色的灯管就亮起来,“巧遇”二字特别显眼。客人们进门,先是一条葡萄廊,走五六步踏上台阶,就进入咖啡厅。大胖家原来三间屋子,都由漂亮的月门相通。吧台设在正中大胖父亲的房间里。装修豪华,环境雅致,很受一对对恋人欢迎。但是因为开张不久,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地方。林鹤并不在意,人少反而清静。晚上,幽会的男女坐在火车包厢似的座位里,喁喁私语。按照雪子的布置,只是吧台被一排顶灯照得明晃晃的,整个房间不开灯,每个包厢点一支蜡烛。林鹤朝那些昏暗角落张望,烛光摇曳,灯影憧憧,人人面目可疑。
  “我这个人一生被自己糟蹋了!”大胖趴在吧台上絮絮叨叨地对林鹤说,“我当过兵,做过工,官也升到副科长,结果下海做生意,什么都丢光了……我喜欢写诗,这是我的最高理想!可是我的诗总是写了一半就丢下,再拣起来看看,自己也不认识了:谁写的?写了些什么?但是新的灵感又涌上心头,我脑子里总有美丽的诗篇……”
  靠门边那个包厢里坐着一个人,引起了林鹤的注意。他像电线杆一样瘦长,圆形帽沿拉得低低的,不合时令地穿着一件奶油色风衣,脸色阴沉,看上去像一个盖世太保。他呷着一杯啤酒,若有所思地凝视蜡烛。忽然,他噗地一口气将蜡烛吹灭。整个人陷于黑暗之中。过了一会儿,他又用打火机点燃蜡烛,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他拉长的马脸。他这样做,似乎为了好玩,但脸上表情丝毫没有开心的意思。
  “我身上缺少一种素质,而这种素质恰好是你所具备的。我多么羡慕你啊!可是你瞧,我们做了四十年的邻居,直到今天才彼此了解。这不是现代人的悲剧吗?我们还能建立起迟到的友谊吗?”
  林鹤奇怪地看着他,这个从小凶神恶煞般欺侮自己的胖子,竟也如此多愁善感。林鹤相信大胖这种情感是真实的,只是不明白它怎样与残酷的、好捉弄人的一面溶合起来。人真是复杂的混合物。大胖似乎非常留恋故居,搬走后天天来这里混。雪子聘他当巧遇咖啡厅的副经理,每月工资一千元。闲人大胖终于有了一个职位,对此十分满意。他身上高干子弟的骄傲,已经收敛起来,就好像一只猎温和地藏好爪子。
  林鹤被一个刚刚进门的姑娘吸引住,她匆匆走到电线杆男人身旁坐下,急切地、神秘地低语。林鹤明白了,这个男人一直在等她。他们显然属于关系不正常的男女,除了年龄不相当,男的还特别怕被人认出来。姑娘好像在要求什么,男人不住摇头。
  “我想买些邮票,你看怎么样?我家买了房子,还剩下好几十万元。钱总要投资,傻瓜才去存银行!你看我能不能像你一样,一步一步做成邮王?”大胖凑近林鹤问。
  “不,现在不要买。”林鹤坚决地说,“现在邮票价格太高了!”
  “可是还会上涨,牛司令昨天来说,《熊猫》已经涨到十二元一枚,很快就会涨到十五元……”大胖眯缝着眼睛,目光贪婪而焦虑,像所有赶末班车的投机者一样。
  林鹤摇摇头,刚要说话,拳击家阿里从厨房门走进吧台。他颀长的上身探出吧台,在林鹤耳边说:“老板娘叫你上去。赶快!”
  林鹤一直坐在吧台外面的高脚圆凳上,这时急忙起身走向右侧房间。这是大胖家原来的客厅,有一扇门通往后门楼梯。咖啡厅生意清淡,这里一片漆黑。忽然,林鹤身后“叭”地一响,声音清脆,分明是什么人吃了耳光。林鹤回过头,只见门口包厢里那位姑娘忿忿地走出屋去,而电线杆男人则捂着马脸,呆呆地站着。他发现林鹤看他,便弯下腰,噗地吹灭了蜡烛。谁都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秘密。
  林鹤松了一口气。上楼梯时他暗想,至少这个男人不会是危险人物,虽然他打扮得像个盖世太保。林鹤为自己疑神疑鬼感到好笑。楼梯灯一亮,顾阿婆从二楼下来。她夹着薄被、枕头,嘴巴一瘪一瘪地朝林鹤笑。这个老太太非要睡在楼梯下边的走廊上。林鹤将二楼暂时不用的房间做宿舍,安排金虎和顾阿婆住在一起,可是顾阿婆一天也不肯在装修豪华的房间里睡觉。老人的固执谁也无法战胜,林鹤只好由她。她每天晚上紧靠楼梯搭一个小铺,早晨就收起来。现在老人家要睡了。
  “阿婆,你就不要睡在这地方了……”林鹤说。
  “你的高级房间我睡不着觉,这里自在。”顾阿婆笑呵呵地道。
  林鹤退下楼梯帮她放铺。有一张行军床放在楼梯下面角落里,林鹤搬出来支好,铺上被褥,倒也十分简单。顾阿婆坐在低矮的床上,拉住林鹤的手,凑在他耳边用苏北腔说话。
  “你这里人多杂乱,阿婆不放心啊!阿婆是你一双眼睛,帮你看门。你心眼好,不防人,哪晓得别人打什么算盘?这楼里有坏人,阿婆晓得,阿婆不糊涂……”
  “不会的,不会的。”林鹤笑着摇头,“阿婆你放心睡吧!”
  “这里,这里一响,阿婆就坐起来了。”老太太指着床边的楼梯说,“阿婆什么都看得见。昨天半夜里雪子姑娘下楼来,她走得很轻,像一只小猫。不过只要踩在楼梯上,就好像踩在阿婆头上,阿婆马上就醒了。你猜猜她怎么样?她出去了,雪子”姑娘出去了……”林鹤一惊,久久望着顾阿婆手指的小门。他想:半夜三更雪子到外面去干什么?睡觉前雪子让他喝了加安眠药的牛奶,他睡得死沉,对雪子的行动毫无觉察。这么说,雪子的反常不是精神病症状,而是实实在在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惦记着雪子,急忙告别顾阿婆上楼去。
  二楼那截云梯已经拆掉,楼梯口十分宽敞。林鹤发现中间客厅那扇门敞着一条缝,等他走到跟前,门竟无声无息地关死了。有又什么古怪?林鹤一拧门把推门进去,正撞上司机金虎。这个矮小的驼背汉子满脸通红,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林鹤疑惑地注视他一会儿,随手把门带上。他想起顾阿婆说过金虎在镇上闯了祸,才逃到上海来的,不免添了几分疑心。
  林鹤被自己忐忑不安的心情弄得十分恼火。周围疑云密布,他却怎么也看不见真相。焦虑、猜疑把他折磨得心烦意乱。他发现,雪子是如此的重要,他现在整个生活都是以雪子为基础而建立的。雪子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他一定经受不住!林鹤放弃集邮,改变了压抑他几十年的生活,为的是追求一种单纯的幸福。他用实验的态度来对待新环境,新事物。但是,归根到底,他还是为了雪子!雪子带来的爱情,雪子扑朔迷离的经历,雪子复杂多变的亮堂的性格,以及那种神秘的、惊心动魄的性爱,都使林鹤如痴如醉。这一切在很大的程度上取代了邮票。试想没有雪子,咖啡厅有什么意义?做富翁有什么意义?不,这将是可怕的,不能想象的!林鹤决心向雪子问清楚:究竟是什么在威胁他们的幸福?
  林鹤回到三楼房间里,又有一件事情叫他吃惊:雪子不见了!她到哪里去了?她不是刚才打发阿里来叫他的吗?林鹤在屋子中央转了几个圈,发现雪子的外衣都挂在衣架上。他沉住气想了一会儿,向卫生间走去。小狗杰克蹲在新铺的大理石地上,冲着墙壁上巨大的镜子呜鸣叫。原先的暗门装修时被这面镜子遮挡起来,隐藏得更加巧妙。但是自从卖了邮票,再没人进过黑洞。杰克反应非常诧异,它咬着林鹤的裤脚,好像要问个究竟。林鹤拉开装着活页的镜子,一按电表箱里的机关,暗门弹了开来。果然,黑洞射出蜡烛的光亮,雪子在这里!
  林鹤爬进黑洞,眼前情景使他不敢相信:雪子铺好新褥新被,躺在地上睡着了!原来放邮票的铁箱子,装了许多饼干点心,还有从咖啡厅拿来的洋酒、饮料、矿泉水。在她枕头旁边,还放着圆镜、梳子……她竟准备在黑洞里过日子呢!有一只大号的铁皮箱当了桌子,上面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人头马酒;可怜的雪子,她肯定是一口气喝了那么多酒,自己把自己灌醉了。酒瓶旁,是那根她用撕碎的衣服编成的花绳,噢,天呀,她在想什么呢?……
  林鹤坐在雪子身边发呆,他不知拿这个醉美人怎么办好。黑洞里空气浑浊,有一股霉味,虽然天气凉爽了,这里仍然十分闷热。他把雪子蓬乱的头发梳理整齐,轻轻擦她额上的细汗。昏黄的烛光照在她醉红的脸上,好像一朵红牡丹。林鹤心中涌起一阵怜爱,盘问雪子的决心又动摇了。真是奇怪:这姑娘身上怎么有解不完的谜?林鹤一层一层往下挖掘,总也挖不到底。他本来已经很了解她了——一个曾经有过不幸经历的精神病女子。可是忽然间被雪子用手一抹,过去的印象全都搅乱了。她究竟是谁?林鹤觉得她既是亲近的人,又是最陌生的人。这种感觉非常奇特,它始终紧紧地揪住林鹤的心。也许,正是如此奇特的吸引力,才满足了林鹤长期集邮养成的猎奇、追寻的心理。林鹤回想起雪子刚来时,他用邮票唤醒她记忆的情景,由蝴蝶联想到雪花,由雪花联想到佳木斯……这一切都是多么新奇,多么美妙啊!林鹤可能命中注定要和这个女人纠缠在一起,不管她是谁,不管她有多少秘密,他与她显然是天生的一对!林鹤这样想着,一颗心沉静下来。假如雪子欺骗了他,他就原谅她;假如雪子遇到危险,他就用生命保护她。就这样!林鹤俯下身子,在雪子红润的嘴唇上坚定地吻了一下。
  雪子忽然睁开眼睛,就像童话里被王子吻醒的睡美人。她仿佛接着林鹤的内心独白,令人惊异地说起话来:“我正在等待这一吻。你原谅我,你信任我,你把我当作生命中一部分,这一吻多么重要啊!”
  “可是我还要问你,你为什么要搬到黑洞来睡觉?那天下午你究竟遇见了什么人?还有,你半夜为什么出去?谁在外面?”
  “你既然这样吻我了,为什么还要问我呢?有些事情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你刚才吻我时怎么想的?敞开心胸,等待结果,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们都要在一起!对不对?”
  “是的。”林鹤脸红了起来,雪子闭着眼睛都能看透他的心思,真是不可思议。不过,他还是不肯放弃努力,继续劝说雪子:“你把一切告诉我,我可以和你共同对付危险!既然我们的心连在一起,为什么你不让我知道内情呢?你这样做,对我也是不公平的。”
  “不要问我!我恳求你,不要问了……”
  “不!”林鹤执拗地说,“以前你这样说,我都不再问你。可是今天不一样了,我怕失去你,你一定要告诉我真相!”
  雪子忽地坐起来,头发披散在肩上,用一种绝望的眼光看着林鹤:“假如我说出一切,你就要失去我,你还会这样逼我吗?”
  林鹤愣住了:“为什么?这…”…不可能。”
  “我告诉你,这是真话!你要我说出一切,就会失去我的。现在只有靠我自己,才能处理好种种麻烦。你要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你和我永远生活在一起!”
  林鹤沉默了,他心里很难受。
  “我们谈谈别的吧,我没事!瞧,我多么快活,要不要和我喝点酒?”雪子吻他,嘴里有一股酒气。
  林鹤指着被褥和箱子里的东西问:“难道你要在这裹住?”
  “不,这只是我的避难所。我们下去吧!”
  林鹤与雪子钻出黑洞。雪子走路时腿有些发软,酒精还在起作用。可是她的脑子那么清晰,不知道她真醉还是假醉。林鹤显然不能再问雪子什么了,郁郁不乐地将她扶上床。小狗杰克重新看见女主人,高兴得在地毯上撒欢,独自又蹦又叫,活像个精神病。
  秋风强劲,铝合金窗缝透进呜呜的声响。将军家花园里那棵香樟树,叶子抽打在玻璃上,沙沙拉拉好像猫爪抓划。屋子全被地毯、壁毯包裹着,显得格外温暖。雪子伏在林鹤胸脯上,看着装修精美的小屋发愣。从她痴痴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对这里的一切深深地眷恋着。
  “哦,我小时候做过这样的梦,在,个安静的小屋里,我趴在爱人的胸前,地下有一条小狗……”雪子喃喃地说。“梦想可以成真,你说是吗?”
  “嗯。”林鹤抚摸着雪子的长发,乌黑闪亮的头发里仿佛充满了生命的汁液。
  “你相信命吗?”雪子问道。不等林鹤回答,她又独自说下去:“两个特别合适的人,就像两颗流星,要碰在一起太不容易了。可是我们两个就碰在一起了,这不是命吗?那么偶然,不会再有一次重复。我再活几辈子,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了……”
  对于雪子讲的两颗流星碰在一起的偶然性,林鹤实在是深有感触!他甚至觉得这种突然来临的幸福是不牢靠的,心里总有隐隐的担忧。他想说什么,雪子却不让他插话。
  “可是我还害怕,害怕有一天会失去你。你相信吗?我比你更害怕!太好运就会招来不幸,人家说有一种毒眼,专门嫉妒别人的幸福。我常常看见这只毒眼!它在黑暗中瞪着我,说:你不配得到林鹤的爱,你是什么样的女人自己还不知道吗?你罪孽深重,心眼恶毒,是个坏女人!”
  林鹤对雪子的话感到吃惊,他企图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但是不行,雪子已经陷入疯狂的自责,她的嘴角抽动着,眼睛痛苦得眯缝起来,说话时牙缝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我是最坏最坏的女人,卑鄙、下贱,什么坏事也做得出来!我为什么还要活在世上害人?为什么连你这样好的人也要受到我的祸害?老天,赶快让我死吧!可我又不甘心,抓住你,抓住幸福的梦想,明知不配还要痴心妄想,我是多么自私啊!让我死吧,让我去死……”
  雪子突如其来的发作,吓坏了林鹤。他看见雪子一头一头往墙上撞,两手在胸前又撕又抓,完全是精神病人的举动。可是,正当林鹤想着采取什么措施,雪子忽然平静了,仿佛一场短暂的风暴从她心头卷过。她呆呆地坐着,一声不响。林鹤感到她心里有某种可怕的压力,需要歇斯底里的发泄,才能减轻一些。可是,她为什么要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来宣泄呢?暗藏的危险究竟存在于外界,还是存在于她的内心?
  “给我看看邮票,给我讲讲你的好运气。”雪子央求道。
  林鹤打开锁着的抽屉,拿出那本老货邮册。他留下的珍邮都藏在这本日记簿大小的陈旧的邮册里,每一枚珍邮都有一段不平常的故事。闲时,他经常和雪子躺在床上欣赏,把邮票的故事一段一段讲给她听。雪子对这些邮票百看不厌,对这些故事百听不厌。现在这正是平定她心情的良药。
  林鹤一讲起邮票,就会全身心沉浸进去。唠唠叨叨的叙述充满了激情,好像一位将军回忆起硝烟弥漫的战场。集邮并不总是寂寞孤独,方寸邮花常常带来奇遇和惊诧。林鹤在漫长的集邮生涯中,曾有两次意外的收获,完全可以说是奇迹。林鹤告诉雪子,两次奇迹都是发生在文化大革命。作为“垃圾瘪三”,文化大革命可是个好年头,垃圾箱里的东西特别丰富。单是大字报、传单就提供了大量废纸,更不用说抄家物资的残片剩货了。混乱的秩序、疯狂的行为使许多人惶惶不可终日,意想不到的事件常常打乱人们的生活规范。于是,许多平时保存得很好的东西,莫名其妙地流失了;而垃圾箱里则不可思议地出现种种宝贝。这是垃圾瘪三的黄金时代,林鹤也鸿运当头。有一天,他在南海路一个垃圾箱里拣到一本邮册,邮册整整齐齐插满纪特票,《梅兰芳舞台艺术》、《牡丹》等珍贵的小型张一应俱全。最叫林鹤吃惊的是里面有两张连在一起的“蓝军邮”!这种军人贴用邮票,因为没有流通就被中央取消了,存世量极少,珍罕程度在新中国邮票里手屈一指,可谓“新邮之王”。林鹤抱着邮册在马路上狂奔乱跑,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遇到这种奇迹!他跑啊跑啊,一口气跑回家,瘫倒在床上……
  “瞧,这就是蓝军邮。两张连在一起叫作双联,比单枚的更加珍贵!?”林鹤对雪子说。
  这是普普通通的邮票,丝毫没有奇特之处。天蓝底色,长方形状,上半部分有一个圆徽图案,印着一个五角星,五角星中央有“八一”字样。下边是几行小字:“军人贴用”、“中国人民邮政”、“800圆”。四个边角镶着花边图案,也十分平常。雪子只对“800圆”面值感兴趣,以为它发行时就比别的邮票贵。林鹤告诉她,这是五十年代初的旧币,只合新人民币八分钱。那么现在值多少钱呢?单枚“蓝军邮”已经达到六十万元,创下新中国邮票在拍卖会上的天价!像林鹤这种双联蓝军邮,价值更是无法估算。蓝军邮从八分涨到六十万元,四十年涨了近八百万倍,这速度是任何邮票都不能比拟的!
  雪子愉快起来,她搬着手指算算,惊叫道:“你那天在垃圾箱里拣到几十斤黄金啊!”
  林鹤翻过一页,这里是四枚连在一起的《祖国山河一片红》,集邮术语叫四方联。四枚邮票还带着两条纸边,是整版邮票的一个角,特别有价值。林鹤对雪子说,集邮人士都管它叫“红票”。你看,画面一片红光闪耀,工农兵三个人物雄赳赳地在邮票下方露出半截身体;上方是中国地图,鲜血似地一片红色。但是,你仔细看,地图右下方的台湾岛,却是白色。故事就出在这肉眼难辨的一点点白色上。一九六八年造反派砸烂原政府机构,在全国三十个省市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为庆祝这一新型权力机构的诞生,邮政当局印刷了纪念邮票《祖国山河一片红》。但是邮票尚未发行,中央的极左的人(传说是江青)就出来挑剔毛病了:台湾为什么是白的?祖国山河一片红,台湾不是祖国一部分吗?可是,台湾没有成立革命委员会,甚至还没解放,怎么能印成红色的呢?这是一个政治问题,但又无法解决,只好将邮票销毁。然而通知下达时,有些地方邮局已经售出部分邮票。这些漏网邮票就在社会上悄悄地流行,成为今天名气大、价格贵的“红票”……
  “快讲讲你是怎么得到这四枚红票的?”雪子忘记了恐惧,眼睛里洋溢着好奇的神采,脸庞又变得洋娃娃一样充满稚气。
  林鹤看见雪子的变化,十分高兴,更加起劲地说着他的传奇经历。一九六九年春天,他拣到一只铜质破脚炉,卖得二十元钱,这可是一笔大收益啊!林鹤兴冲冲地来到南京东路邮电局,想买一些《毛主席诗词》。还没走进邮局大厅,门口有个瘦子拉住了他。那瘦子鬼鬼祟祟地将林鹤拉入一条小弄堂,说有邮票要卖。林鹤问他什么邮票,让他拿出来看。瘦子四下张望着,拿出了这个红票四方联。林鹤当时惊喜万分,简直爱不释手!可是林鹤担心他的钱不够,那瘦子也贼眼溜溜地瞅他,看他喜欢决心狠狠斩他一下。“多少钱?”林鹤问。瘦子鼓足勇气,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二十块!”林鹤不假思索,立即把钱给了他。那人拿钱就走。林鹤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怎么会那么便宜呢?这家伙根本不懂邮票!林鹤喊了一声:“喂,这邮票是你偷来的吧?”那瘦子撒腿就跑,一眨眼就消失在小弄堂拐弯处……
  雪子格格地笑,笑出了泪花:“原来是个小偷!……这小偷和我一样,只当邮票是。份钱一张。四张邮票约二分,要你二十元还是狠狠斩你一刀呢!哈哈……”
  林鹤也笑弯了腰。他们一边笑一边接吻,刚才布满心头的阴郁一扫而空。雪子娇媚地搂住林鹤脖子,夸赞他的运气好。林鹤则说两次奇迹加起来,还不如巧遇雪子这一桩事情的运气好!
  林鹤还想讲讲追寻红印花的故事。但是,雪子忽然睡着了。她的神经松驰下来,就像林鹤吻她一下蓦地醒来一样,现在她直接跌入了梦乡。林鹤独自欣赏了一会儿邮集,心情也平静了。他把邮集放回抽屉锁好,关灯躺下。
  林鹤想着雪子的事情,久久难以入睡。他独自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疑云又爬上心头。他翻了几个身,忽然感到一阵恐惧。这种恐惧是无来由的,仿佛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他,而他又凭直觉看见了这双眼睛。这时,雪子说起梦话来。她动了一下,先是含混的,唔唔噜噜听不清楚。然后,她令人吃惊地说了一句话,特别清晰,特别响亮!这句话的内容和屋子里漆黑的空间构成一种奇异的氛围,使得林鹤毛骨悚然……
  她喊:“你要小心那只毒眼!”
二十六


  秋夜高爽,苍穹晶莹透剔,满天星星似乎送来另一个宇宙的光亮。林鹤独自站在花园里,仰望着天空。湿漉漉的空气涤净他的肺腑,大脑因供氧充分而显得格外清醒。秋虫低鸣,声音哀婉幽怨,使人想起远山寺庙的风铃。一弯新月峨眉般地细长,却明晃晃挥洒出一片银毫,透过葡萄架,在地面画出斑斑斓斓的花影。满院飘荡着泥土与花草的芬芳,这是大自然身体的气息,林鹤唤着它,心便受到了感动。夜深人静,林鹤又失眠了。他索性到楼下花园里,细细品味这秋夜的景致。
  最近的日子,出乎意料的事情接踵而来,使林鹤无暇思考。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时刻,倒是一个难得的空隙。他静下心来,让思维自由翱翔。与雪子结婚是一个重要的决定,他心中现在还荡漾着激情!过去雪子一直让人捉摸不定,林鹤时常感到疑惑;当雪子吐露真情,说出了杀人经过,林鹤反倒定下心来,与她同舟共济。他确实爱她。只要想到雪子可能毁灭,林鹤就不寒而栗!他企图用他们的婚姻拯救雪子,使她有勇气走赎罪之路。雪子接受了这个建议,林鹤觉得这桩婚姻更有意义。
  快要结婚了,快要做新郎了,林鹤有一种新奇的感觉。他回忆起初见雪子的那个下午,阳光如万道金针刺入肌肤,雪子穿着黑衣黑裙站立在邮市里,美丽的脸庞上一片迷惘神情。当时林鹤就有一个印象:她像浓雾中一只迷途羔羊。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命运之神就在这一瞬间,将他和她拴在一起!雪子性格深处有一种迷人的丽质,那不是单纯的东西,它复杂多变,甚至有些妖媚,但归根结底还是美好的,令人心醉的。林鹤感觉到它,被它深深吸引。不知怎么,林鹤想起雪子脚心两块红斑,那指甲大小的红润的斑痕,最叫林鹤难忘。脚踩红云,雪子是这样说的。那天晚上,她的雪白的脚趾在台灯下像精灵一样舞动,述说她奶奶和她的遗传性精神病,使林鹤极为震惊。但是,林鹤怀疑她是否真有这种疾病,从各方面来看,雪子都是一个正常的姑娘。她唯一的一次精神病发作,导致了两个结果:一是透露出她的不寻常的经历,二是打破了林鹤的性压抑。这里面分明包藏着理智和聪明。现在想来,雪子以她逃亡者的身份,不得已编出精神病、遗忘症之类的谎言,来躲避别人的盘问。从某种意义上说,雪子是非凡的,她能满足林鹤微妙、复杂的心理要求,而这一点普通女子很难做到。她有一种特殊的素质,与林鹤内心息息相通。
  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很不寻常。和雪子结婚后,她就要去投案自首,新娘将在监狱中渡过相当长一段时间。林鹤想到这点,心中就隐隐作痛。但他决心用爱情的力量支持雪子,使她能够渡过这段艰难的日子。林鹤知道,只有这样雪子才会充满希望,才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惩罚。他要经常去看她,给她讲美好的将来。他要编选一些邮集,使雪子在监狱中得到美的享受。他要亲自烧雪子爱吃的小菜,买雪子爱吃的零食……噢,如果他能代替雪子坐牢,他情愿自己走进监狱!林鹤明天要和艾律师好好谈谈,问他是否能为雪子作无罪辩护。她是受害者,应该受惩罚的是桃花帮之类的黑社会组织!林鹤还要提防那两个东北人,警惕他们对雪子下毒手。金虎和阿里若能团结起来,倒也不怕他们兴风作浪。雪子走了以后,林鹤会感到孤独,他已经习惯与雪子生活在一起。然而,他可以集邮,雪子一走,他肯定会把过去卖掉的邮票买回来。在琳琅满目的邮票包围中,林鹤不会太寂寞。雪子与邮票之间,似乎有某种替代关系。咖啡厅也要承包出去,林鹤对此类经营不感兴趣。……风风雨雨过去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林鹤相信雪子的归来,会使他们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雪子值得他作出牺牲,他的新生活是从雪子出现开始的。
  林鹤隐隐地感到,雪子一直在影响他。他卖掉集存多年的邮票,与她有很大关系。雪子似乎把他从美丽的画面里拉出来,将他推向现实世界。现实世界歪曲悖谬,人们的私利冲突像剑锋伤人。过去他是怯懦的,在邮票中躲避。现在,他有了自信,离开了邮票世界,独自在荆棘丛生的社会上漫游。他在人和事中间发掘美,同时,他把自己对美的感受,对美的追求,用来影响世界。最近的纷乱生活,对林鹤一生来说,有极重要的意义。他仿佛在进行一种实践:离开邮票作为一个普通人,环境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而他又会对环境产生什么影响?
  当然,这种实践是有代价的,荆棘时时刺伤他。最叫他不能忍受的是:红印花小字当壹元的失踪!他追寻这枚珍邮多少年啊,甚至做梦也在寻找。好容易从刘书记手里拿回来了,有人却趁他生病之机将红印花窃走!每当他把可能偷邮票的人排列一遍时,他就难受之极,以至于不能怀疑下去。他信任周围的人,与他们亲热相处;在他眼里,他们都是好人。可是,他们中间有一人,竟向他伸出了黑手!刘书记肮脏的躯体化为一堆洁净的骨灰,那只黑手却在继续腐烂。这似乎证明:丑恶永存,丑恶不可战胜。那么,美和善就更应该站立起来,坚韧地站立起来!林鹤虽然深受伤害,却顽强地坚持自己的信念。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念呀!他把赤诚的心捧给人们,有人竟在这颗心上踩。而他要对这些人说:“让你们踩吧!”这是强大,这是骄傲!林鹤知道,任何精神力量只来源于两个字:我信。林鹤相信美最终战胜丑,善最终战胜恶。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守住这两个字:一我信!”
  在人生的漫漫长夜里,林鹤摸索着,碰撞着,寻找一条自己的道路:他努力在这畸形的世界上做一个完美的人。虽然这几乎不可能,但是他可以趋向、指向这种完美。人像邮票一样,有大量存在的普通邮票,也有红印花这样罕见的珍邮。为什么不做一枚红印花呢?林鹤开始是无意识地,渐渐变为有意识地追求这一人生目标。最近的日子,他越来越坚定;他已经可以丢掉邮票拐杖,在人世间寻觅、追求美。他深深领悟了生命的道:在肮脏混乱犹如一只巨大的垃圾箱的世界里,一个完美的生命存在着,便如一片光明照耀,世界因此而有了价值!这想法最初来源于一个深刻的印象:当林鹤在一堆垃圾下面发现一只信封时,信封上的邮票甚至使整个垃圾箱都变得美丽起来!
  已经是下半夜了,秋露无声地降落在葡萄叶上。一只夜乌从空中掠过,栖落在墙角的老杉树上。这棵老杉树有六层楼高,像一座宝塔,在月光下泛出一片银绿颜色。东方的启明星在水杉叶层间灼灼闪亮,犹如一颗巨大的钻石挂在圣诞树上。林鹤在水泥市道漫步,思绪万千,心情激动。他瘦长的身体在地面投下一道长长的黑影,略显椭圆的脸庞有一种庄严的神色。飘逸的长发低垂耳旁,细长的眼睛专注地盯着远方。他在凝视一个看不见的目标,这目标使他变得神圣起来……
  忽然,咖啡厅里有响动。灯光骤然射出窗户,照得林鹤眼花缘乱。大胖打着赤膊,穿着三角短裤,像一个相扑运动员从门口跳出,眼睛还闭着,大吼一声:“谁?”
  林鹤走近他,说:“我”。
  “啊,你怎么还没睡觉?我以为……”大胖揉揉眼睛,打了长长一个哈欠。那一身嘟嘟噜噜的肥肉,随之颤动不已。
  “快进屋,别着凉了!”
  林鹤跟大胖走进咖啡厅。他看见吧台前用椅子搭了个临时睡铺,大胖就胡乱睡在上面。林鹤有些奇怪,便问:“你为什么不回家睡觉?”
  大胖一面往头上套棉毛衫,一面唉声叹气:“别提了,老婆和我吵架,吵得我心烦,干脆不回去了。还是在老房子里睡得舒服!”
  “那你快睡吧,我出去转转。”
  “不,不,我睡不着了……我正有心事想找你说说。”
  大胖穿好了衣服,关上灯,和林鹤坐在白天办茶座的圆桌旁。他似乎有些不安,眯起小眼睛望着天空。然后叹了一口气。林鹤想问又不好问,只得默默地等待。
  “悔不该没听你的话,我去买了十封《熊猫》小型张……”大胖终于开口了,“我老婆为什么和我吵架?就为这事情!我十元一枚买进《熊猫》,八元一枚卖掉,不到一个星期就赔了两千元……唉,赚钱为什么这样难啊!林鹤,我不行,真的不行。所以,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
  “是这样,我手中还有二十万元,是卖房子剩下的钱。我想投资在你这里,在巧遇咖啡厅入个股,你看行不行?钱放在我手里早晚赔光。我老婆也说了:你就不能请林鹤帮帮忙?人家人品好,又会赚钱,哪像你这样混!她说得对,我是混!”大胖说着,就用拳头捶打自己脑袋。
  林鹤看见他痛苦的模样,心中不忍。又想到雪子走了以后,大胖倒是管理咖啡厅的合适人选,便说:“你别这样说了,咖啡厅办起来你出力不少,干得挺好。我看这样,你把咖啡厅承包去如何?”
  大胖大喜,小眼睛瞪得溜圆:“你这样瞧得起我?我……我把二十万元交给你做承包抵押金!我一定忠心耿耿,帮你经营好这份家当。我喜欢巧遇咖啡厅,这里是我的老家呀!”
  林鹤也很愉快。他不计前嫌,帮助了老邻居,心里有一种满足感。他诚恳地说:“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搞经营我不行,你也是帮了我的忙,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过去虽然不和,现在开始建立友谊也不迟。将来老了,我们不是交往年数最长的好朋友吗?”
  大胖激动地说:“对,对,老了我们天天坐在这里喝茶!”
  停了一下,大胖又皱起眉头。他的神情中有一种难言的苦恼。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憋在心里。大胖性格像他父亲,粗暴、爽快,有话不说是很难过的。果然,他把头伸到林鹤面前,满脸神秘,用近似耳语的声音述说起来。
  “我在这里睡觉,还有别的目的。我听说你被人偷走一枚珍邮,叫红印花是不是?我很急,我要抓住这小偷!你生病时,我去看过你两次,送刚刚摘下的葡萄。不抓住小偷,我也有嫌疑……你大概怀疑我,过去我对你做过那么多坏事。但是我可以发誓,我决没有偷你的红印花!现在说不清楚,等我抓到小偷,一切就真相大白了!我已经把这事情告诉了大老黑,他要我协助他,暗中进行调查。我行!告诉你,我写过侦探小说,我一定会抓住偷红印花的人……”
  林鹤有些哭笑不得。红印花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这并不是他所愿意看到的。有什么用呢?一张邮票不是一部彩电,小偷随便往哪里一夹,就是把小楼翻遍也找不出来。但大胖一片热心,倒很叫他感动,看来许多人为红印花的失窃着急。
  “大胖,我们刚刚说到建立友谊,那就应该彼此坦诚,彼此信任。你别为红印花心中不安,我对你说,我信任你。我们是朋友,谁也没有权力乱猜疑。你也不用在咖啡厅睡觉,那样是抓不到小偷的。我相信,时间长了,偷红印花的人自会露出马脚!”
  “啊,你信任我!这句话对我来说多么重要……可我不配得到你的信任,有一件事情我隐瞒着,一直不敢告诉你。今天,在这里,我要向你坦白!说出来了,我才值得你信任一小黑是我打死的!”
  “果然是你……”林鹤的语调既惊讶,又伤心。
  “我也喜欢这只小猫。我嫉妒你有小黑,它跑到花园里玩,我就用砖头砸它。那天,我一不小心砸中了小黑的头,把它砸死了……我把小黑埋在这棵老杉树下,偷偷哭了两晚上。你在楼上、门外唤小黑,我心里一揪一揪的。我想,我真是个坏蛋,应该用砖头砸死我……”
  “可怜的小黑……”
  两个人提起童年的往事,感情都很激动。那只早已死去的小猫,使他们伤心不已。林鹤不理解,大胖那么喜欢小黑,怎么忍心害死它呢?嫉妒心达到毁坏一切的地步,实在是可怕!不过,大胖既然坦白出来了,就应该原谅他。一个人坦白童年的恶行,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人为什么总是以强欺弱呢?假如我们从小就亲如手足,那该多好啊!可是,我仗着块头大,家庭出身好,老有一种优越感。我欺侮你时觉得十分开心,哪里想到有一天我会惭愧、懊侮呢?”
  “算了,过去的事情不要提了……”
  “不,这里面有一种哲理。我现在常常琢磨:做人不能把势使尽,哪一天你变得弱小了,连退路都没有!”
  “来吧,我想看看小黑埋在哪里。”
  林鹤和大胖站起来,走到老杉树下。大胖费力地蹲下,用手拨开枯叶浮土,树根旁露出一块圆形石头。大胖说,这是他为小黑做的墓碑。林鹤也蹲下,抚摸那粗糙的石头。一阵寒意渗入他心脾,他仿佛又听见小猫凄惨的叫声。大胖垂着头,呼哧呼哧喘着,为自己几十年前的残酷行为感到羞愧。
  月牙隐入云彩,星星也开始模糊不清。东方呈现鱼肚白色,光线却比深夜更为暗淡。马路上响起送奶工人搬运奶瓶的叮当声。偶然有行人走过,声音嘹亮地咳嗽着。空气新鲜湿润,老杉树在黎明时散发出阵阵清香。林鹤握住大胖的手,他们在惨死的小猫坟前,建立起童年时代就应该建立的友谊……
  林鹤嘱咐大胖回屋睡觉,自己却仍无睡意。他想,先去跑步,回来吃过早点,再小睡一会儿就行了。他蹑手蹑脚走上楼梯,开门进屋。走廊小灯亮着,柔和的光线照在猩红色地毯上。林鹤换好运动衣,球鞋,准备出门。这时,雪子发出一声惊叫,林鹤急忙来到床边。雪子翻滚着,两只手在空中乱抓,嘴里含混不清地叫嚷。她在做恶梦!林鹤轻轻地拍她,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她安静地睡着了。可怜的雪子,她在梦中也摆脱不了恐惧。
  林鹤注意到床头柜上的烟缸,细长的过滤嘴已经将它填满,雪子显然也一夜没睡。她在想什么呢?抽那么多烟,一定是心思重重,脑子里为什么事情激烈斗争着。林鹤看看烟缸,看看雪子,心头又掠过一阵不安!他忽然产生一种预感:雪子的结局可能出乎意外,完全不像他安排好的那样发展。
  林鹤久久地看着雪子,将她红润的嘴唇、长长的睫毛,浅浅的酒窝,反复印在脑子里。这一刻,他将牢牢记住。他怕失去她。这个姑娘很快就要成为他妻子了,但他为什么没有和妻子在一起应该有的安稳、踏实的感觉呢?他关上台灯,在黑暗中宽慰自己:这是特殊情况下产生的印象。等灾祸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然而,他仍然无法抹去心头的忧伤!
  林鹤来到康泰路上。他富有弹性地跳跃几下,然后像往常一样,向东方跑去。忽然,他感到全身不舒服,那是直觉向他发出的警告!他回过头,往马路对面瞟了一眼,发现有两个人背靠法国梧桐树站着,目光阴沉地注视着三楼的窗口。他们是巧遇咖啡厅的常客:骆驼和山羊。林鹤继续向前跑,心脏敲鼓似地咚咚直跳。他从没见过这两个人,但他立即就从他们身上闻到危险的气息!
  桃花帮杀手老六、老七追踪到巧遇咖啡厅,这是雪子说的。假如老六、老七就是这两个人,他们大清早站在这里干什么?雪子出门撞见他们,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会不会冲上楼去?……林鹤心中涌出一连串问题,他无法解答。但是,毫无疑问,这两个家伙就是威胁雪子的凶神!林鹤转了个圈,缓缓地向骆驼和山羊跑去。
  两个东北人早就认识了林鹤。他们见林鹤迎面跑来,就把目光转移到别处。小个子递给大个子一根香烟,自己也叼了一根,大个子弯下腰来为小个子点火。就在这时,林鹤跑到他们面前。他的脚步渐渐放慢,最后完全停住了。他用平和、安祥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并不说话。外人看来他举动有些奇怪。
  骆驼和山羊被林鹤盯得不自在,脸上有了焦躁的神色。他。们转过脸与林鹤对视,骆驼的目光凶狠,山羊的眼睛阴冷。但林鹤却不退缩,照样温和地看着他们。骆驼向林鹤脸上喷出一口香烟,青蓝色的烟柱准确地封住了林鹤的眼睛。林鹤挥挥手,从容地将烟雾拂去。他们这样僵持了许久。
  “你看什么!”骆驼低吼一声,他终于先开口了。
  “请不要作恶。”林鹤诚挚地说道。
  “什么?”骆驼吃惊地问。
  “请不要作恶。”林鹤提高声调重复了一遍。
  “你小子疯了!我们站在这儿,惹着谁了?你胡说什么作恶,找碴儿还是干啥?欠接!”骆驼暴怒地喊着,魁梧的身体绷得铁硬,手握成拳头,骨结咯咯作响。
  山羊用眼神制止骆驼,又转向林鹤,冷冷地说:“你想说什么?有话讲明白点儿,省得发生误会!”
  一片桔黄的梧桐树叶飘落下来,正好落在林鹤头上。林鹤捏住叶梗,将这片叶子拿在手里。他十分镇静,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你们来干什么。我不希望发生悲剧,那样对谁也没好处。你们要找雪子,但雪子已经有路走了。是的,她要走自己的路!你们回去吧,过去的事情该结束了。我说请不要作恶,就是劝你们打消自己的计划,不要破坏别人的幸福,不要妨碍别人走正道,不要行邪恶玷污社会!”
  山羊问:“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这样教训我们?”
  林鹤说:“雪子已经把一切都对我说了。我告诉你们,雪子就要和我结婚,我是雪子的丈夫,你们有事可以找我。她欠你们的债,我还!她遭到什么人的欺侮,我来报仇!她是我的妻子,我很爱她。你们理解吗?我很爱她!”
  林鹤激动起来,线条柔和的脸涨得彤红,蜷曲的头发披散在前额,眼睛闪出异样的光亮。也许是他的话;也许是他的表情,使得山羊和骆驼十分吃惊。
  “她要和你结婚?……”骆驼好像深感意外,脱口问了一句。
  山羊马上截住他的话头,面无表情地对林鹤说:“我们不认识什么雪子,你的话我们听不懂!”
  说完,他拉着骆驼朝一条弄堂走去。骆驼似乎咽不下这口气,甩脱山羊逼近林鹤。他的眼睛铜铃一般瞪着,霍霍地射出带血腥气的凶光。
  “你不怕死吗?”他阴沉沉地问道。
  “不怕。”林鹤平静地回答。他把手中的枯叶,塞进人行道旁的果皮箱里。
  骆驼和山羊消失在弄堂口。林鹤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他觉得很痛快,这块乌云悬在头顶已经很久了。面对面地较量一下,他们也无伎俩可施。躲在阴暗处的鬼魅,毕竟害怕显露原形。
  林鹤活动筋骨,继续跑步。东方已是满天红霞。

作者: 再见轻舞飞扬    时间: 2005-6-3 11:23     标题: [转帖]红印花

二十七


  顾阿婆养了几只小鸡,每天早上她把小鸡从纸盒子里放出来,让它们在厨房后门的空地奔跑啄食。小狗杰克已经长大,三楼小屋关不住它,也跟着顾阿婆搬到底楼来住。每当放鸡的时候,杰克就好奇地盯着黄毛绒绒的小东西,试图用爪子拨弄它们。顾阿婆一声吆喝,它便退开几步,假装欢欣跳跃,眼睛却在卷毛掩护下贼心不死地盯着小鸡。顾阿婆坐在一把竹椅子上,满脸慈祥地看着这些小生命,独自笑得合不拢嘴巴。
  常常有些穷孩子,悄悄地从后门溜进厨房,围在顾阿婆身边转。他们是潘家弄来的,家里都很贫困。有的甚至上不起学,跟顾阿婆一起捡过破烂。顾阿婆问他们父母的情况,又问他们在干什么?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回答着,好像一群麻雀。顾阿婆拿厨房里的东西给他们吃,还掏出口袋里的钱,这个一张伍元,那个一张拾元,把钱分光。末了,她总要把手一拍,说:“没啦,走吧!”于是小麻雀们一哄而散。还有一些衣衫褴褛的残疾人,也来找顾阿婆诉苦,嘀嘀咕咕半天,顾阿婆又从大襟袄里摸出钱来,施舍给这些瘸子、瞎子。顾阿婆的慈善心肠仿佛有某种感召力,把需要帮助的穷人从各个角落招来。厨房后面这块小小的空地,成了他们摆脱燃眉之急的希望所在。
  顾阿婆是个孤寡老人。她的丈夫被军阀部队抓伕,一去再没回来。顾阿婆痴心地等他,一辈子也没得到音信。她乐天知命,毫无怨言地靠捡破烂为生。她虽然穷困,却以帮助别人为乐趣,仿佛这样做能为她黑暗的生活增添一些光彩。顾阿婆从不求回报,得过她帮助的人再来感激她,她自己常常忘记了。顾阿婆掏出身边最后一点钱施舍别人时,那么自然,那么随意,好像是某种天性使然。没钱,她就去捡破烂。在她看来,生活本该如此。
  顾阿婆送走穷朋友,就把小鸡捉回纸箱,扫净地面的拉圾,开始拣菜杀鱼。林鹤要结婚了,整幢小楼格外忙碌。顾阿婆满脸喜气,帮厨师阿福置办宴席。她与林鹤有一种天然的亲情,好像林鹤真是自己的亲孙子。她肌肤松驰的脸颊上闪出红光,缺牙的嘴巴终日洞开,总是在笑,几根银丝在鬓角摇曳,为老人增添了活力。厨房案板上摆着水发海味,顾阿婆在这些盆盆罐罐间绕来绕去,一边用苏北话大声与阿福说话。安徽女佣阿玲在剁肉,砰砰的声响掩盖了顾阿婆的话音,厨师阿福“呵呵”地答应着,其实老太太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见……
  驼子金虎不知何时来到厨房。他倚着门框站立,眼睛盯住顾阿婆看。顾阿婆知道他有事,便在围裙上擦着手,领他到厨房后面的雨道。他们好像早有秘密约定,说话很简短,不用解释对方就能明白意思。这使他们的谈话有一种神秘色彩。
  “她昨夜下来两次,走到楼梯口又回去了……”
  “嗯哪。”
  “她现在要出去买东西,咪咪小姐陪着她。我开车。”
  “嗯哪。”
  “两个东北人老在门口转,我担心他们要下手!”
  “你要小心。出了事阿婆就找你,听见吗?”
  他们显然在讲雪子的事情。金虎说完话匆匆地走了,顾阿婆站在原地思忖。老太太愉快的外表下面,藏着一颗警惕的心。她早就嗅到小楼里异样的气息,一直在暗中提防。说实话,她对雪子姑娘有怀疑,这是一个老人的直觉。老人讲不出多少道理,但他们的直觉往往很准确。顾阿婆觉得每一件怪事都与雪子有关系,这个来历不明的姑娘仿佛是聊斋故事里的狐狸精。雪子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顾阿婆的眼睛。当然,顾阿婆不会把自己的怀疑告诉林鹤,老人知道林鹤很喜欢她。顾阿婆认为:雪子只要和林鹤结了婚,情形就会转变。在她的观念里,一个女人只有嫁了男人才会牢靠,狐狸精也不例外。因此,林鹤婚事的确定使老人格外高兴。雪子做了林鹤的老婆,转过年来生个大胖儿子,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那时节,层层疑云自然就消散了……
  陈旧的楼梯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有人下楼来。顾阿婆从厨房小门往外望,见是咪咪小姐、菲菲小姐簇拥着雪子出门。两位小姐像喜鹊一样吱吱喳喳说个不停,雪子则显得十分宁静,洁白的脸上凝固着一种微妙的表情,说不清是喜还是忧。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顾阿婆,立即触电似地收回。跟在后面的拳击手阿里,却大声张扬:“顾阿婆,我们要帮新娘子买一套漂亮的婚纱!”
  顾阿婆嗬嗬地笑着,应道:“好哇,好哇,雪子姑娘穿上漂亮的婚纱,让阿婆仔细看看……”
  雪子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更显娇媚。
  一行人上了桑塔纳轿车。顾阿婆跟出门外,用手打着凉篷看汽车远去。小狗杰克趁机溜出来,追着汽车狂奔。顾阿婆大声呵责,小狗收住脚,却又不肯回来。它在马路当中坐下,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顾阿婆颠颠地过去赶狗,杰克忽然跃起,从老人脚下窜过,在她身后发出兴奋的吠叫。顾阿婆扭头一看,是林鹤回来了,小狗正在他膝前扑腾撒欢。
  林鹤刚去过艾还真律师家。他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这位知名的大律师认真地听着,十分赞成林鹤的计划。他们反复研究法律细节,认为雪子的前途未必暗淡。艾律师说,关键在于取证。若是那港商可以证明雪子确因不肯盗窃印章支票,而有生命危险,杀老刀是出于自卫,则可以作无罪辩护。然而雪子、老刀种种纠葛,皆与港商不光彩的私生活有关,不知他是否肯曝光作证。另外,与雪子同时出来的几个姑娘,可能仍在做妓女,顾虑颇多,加上黑社会控制威胁,要她们出庭作证恐怕难度很大。但无论如何,雪子投案自首,可以争取主动,在法律上比较有利。周此林鹤帮雪子选择的道路,是唯一可行的途径。从艾律师家出来,林鹤心中更加踏实。他相信不管有多少困难,事情真相总不致歪曲;有他林鹤在,雪子决不会蒙受不白之冤!
  “阿婆,杰克又在捣蛋吧?你这么大年纪,别到马路上来跑,叫阿玲抓它就是了。”林鹤看着顾阿婆额上的汗,体恤地说。
  顾阿婆抱起小狗,轻轻地打它脑袋:“雪子她们去买东西,我站在门口看看,它就跑出来了。小家伙鬼精鬼精!你呢?去办结婚登记了吧?”
  “不是……我有其他事情。”
  顾阿婆望着他,目光流露出担忧:“什么事情比结婚登记重要?你要赶快去办!登了记,雪子就是你的老婆,她跑到天边也是你的老婆,懂吗?”
  林鹤感到顾阿婆未免多虑,便笑道:“你好像很不放心呀……”
  “我是很不放心!”
  “为什么?”
  顾阿婆布满皱纹的脸变得严峻起来,浑浊的老眼忽然射出清明而锐利的光芒。她一字一句地说:“一个好人,你可以看见他的心。阿婆一大把年纪,经历事多,就靠这一条识人。可是雪子姑娘的心,我看不见,看不见……”
  顾阿婆说完这话,就抱着小狗进厨房去。林鹤站在原地发呆。老人的话十分正确,看不见雪子的心!是的,林鹤也时时有这种感觉。他心里很不舒服,步履沉重地踏上楼梯。虽然雪子吐露了自己的秘密,婚礼在即,前景似乎明朗起来,但林鹤仍不踏实。他隐隐感到事情正在往他不曾预料到的方向发展。到底为什么?他说不清楚。这就像站立在一块巨大的浮冰之上,看看脚下是坚实的,浮冰却在涌流推动下飘向远方……
  林鹤回到三楼小屋,感到一阵疲乏,便坐在沙发上。未及喘匀气,户籍警大老黑来访。林鹤倒茶递烟,礼貌热情。大老黑灯笼眼灼灼闪亮,薄嘴唇微微颤抖着,透露出紧张激动的心情。林鹤猜测他有要事,心无端地忐忑起来。他很怕雪子在自首之前,先遭警方抓获。大老黑不等林鹤询问,便开口说明来意。
  “我是为雪子的事情来的。我本不想打扰你,以前为报临时户口的事,已经惹得你不愉快,我也不好意思……不过,现在的情况比较严重,汪所长也很重视,我不得不找你了解一些情况。”
  林鹤脸上掠过一阵阴云。他点点头,仍然保持沉默。
  “你和雪子是怎么认识的?”大老黑神情严肃,掏出小本准备记录。
  林鹤将长发抹到脑后,温和地笑着,用恳求的语气对大老黑说:“我们能不能像朋友一样谈谈?不要记录,随便聊聊,明天我就要和雪子结婚了,结婚以后,我有许多事情要告诉你……这些事情你可能想象不到。不过,现在我有难言的苦衷,无法把自己知道的一切说出来,你能原谅我吗?”
  大老黑合上小本,黑脸涨红了。他说:“我很尊敬你,你集邮集成一个邮王,这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但是你要和她结婚,不行!不行!”
  “为什么?”林鹤试探着问。他很想知道派出所掌握了多少情况。
  “你是不是被人偷走一枚珍邮,叫红印花?我一直在暗中调查,觉得这不是一般的盗窃案。雪子,她嫌疑最大!你知道吗?她的身份证是假的!”
  “假的?”
  “是啊,我打电话到身份证所在地的派出所调查过,那里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我向汪所长汇报,江所长指示我一定要查清这个案子,保护好邮壬!”大老黑激动地站起来,捏起铁拳一抢,“只要你同意,我马上传讯雪子!”
  林鹤哭笑不得:原来是他为雪子搞的假身份证惹出了麻烦!不过这倒叫他松了口气,大老黑并不知道雪子杀人事件。他拉着大老黑坐下,坦白地说:“今天我可以说实话了,你盯我报!临时户口,盯得太紧,我只好托人搞了个假身份证……这真不像话,有什么法律责任我愿意承担!”
  大老黑吃惊地瞪大眼睛:“你搞的?怎么是你搞的?”
  林鹤怕他追问雪子真实身份,赶快转移话题:“那枚红印花确实珍贵,可以说是国邮之王!当时我病了,许多人来探望我,邮票就放在这玻璃橱里,所以很难确定谁的嫌疑最大。但是,我可以告诉你,雪子是清白的,绝对清白!你想想,她就要和我结婚了,我们将要成为夫妻,她怎么可能偷红印花呢?难道我的一切不是她的吗?大老黑,这姑娘的经历十分坎坷,过几天你自会知道。你怀疑她,我理解,不过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还要复杂得多!”
  林鹤这一番话,使大老黑无法反驳。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出力不讨好,未免可笑。但他性格刚愎,不肯就此下台,执拗地问:“那么,她自己的身份证呢?”
  林鹤硬着头皮撒谎:“被小偷偷走了,现在正申请补办。她老家在佳木斯,路途遥远,一时办不下来……”
  大老黑低头抽烟,闷闷不乐。他从大胖那里得知红印花失窃事件,就抖擞起精神,想漂漂亮亮破这案子。本来发现雪子使用假身份证,以为她必是窃贼无疑,不料被林鹤轻轻一挡,挡了过去。他是个老公安,从开头就对林鹤家里突然出现的美人有怀疑,却不知林鹤为何老护着她。真是鬼迷心窍!这些话他不好对林鹤直说,坐了一会儿,便告辞走了。
  林鹤又多了一层忧虑:倘若雪子投案自首以前,先被公安局抓去怎么办?她作案地点在深圳,那边发了通辑令,传到上海,传到康泰路派出所,大老黑肯定不会放过雪子。一旦水落石出,他安排的计划就会落空,在法庭上就更加被动……林鹤左思右想,心慌意乱,甚至怀疑大老黑已经掌握实情,故意来探虚实的。他坐立不安,在小小的卧室里来回踱步,额头上不觉沁出汗来……
  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心灵感应,一个难以觉察的细节,引起了林鹤的注意:床头上方挂着的《荷花》小型张,似乎有些歪斜。他走近去看,小镜框里的《荷花》放得端端正正,并无不妥。但他总有不舒服的感觉,不知是何缘故。他在屋里踱了几圈,又来到床前,注意力始终无法离开这镜框。青翠的荷叶上凝集着露珠,几朵荷花在荷叶间隐隐显露,挺拔的荷梗最为醒目,给人以脊梁的印象。这时,林鹤忽然发现了使他不安的原因:有一根发丝粘在荷梗上,为这清丽的画面带来了不协调的杂色。他笑了,暗想定是雪子粗心,夹这小型张时,把自己头发也夹了进去。
  林鹤积习难改,容不得这根头发附在荷梗上,便摘下镜框,欲将《荷花》小型张取出。那长长的发丝有些蹊跷,一半在前,一半在后,分明是某种记号。林鹤卸下镜框背面的木板,忽然,一枚红色的、小小的邮票飘落在床上。林鹤一惊,忽然将它捡起,竟是失窃的红印花小字当壹元!林鹤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谁?谁把红印花藏在镜框里?他心头仿佛掠过一阵闪电,雪亮地照耀出事情的真相!他深感震惊,呆立片刻,瘫软地坐在地毯上……
  雪子,是雪子偷窃了红印花。她将这枚珍邮藏匿在《荷花》小型张后面,别人是不会想到的。瞧,她用自己的头发做记号,谁要动过这镜框,她马上就会发觉。多么周密的安排,多么幽深的用心!林鹤恍然目睹雪子作案过程:她纤细洁白的手指打开紫檀木盒,迅速取出红印花,又把空盒原样放入玻璃橱。她姣好的脸庞异常镇静。她转过头,久久地凝视着重病中昏睡不醒的林鹤……
  可是,这是为什么?林鹤痛苦地想道,雪子重案在身,四处逃亡,还要做这种事情。况且红印花小字当壹元属国宝级珍邮,决非容易脱手,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偷去何益?不,不,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雪子怎么忍心下手?她不是要和林鹤结婚了吗?他们不是将成为夫妻吗?正如林鹤对大老黑说的那样,他的一切难道不也是雪子的吗?雪子的行为不可理喻!
  林鹤拿起雪子的头发,手指捏住两端扯直。阳光从窗外射入,发丝闪烁着乌金般的光彩。林鹤在这光彩中看见往日两人恩爱的情景,泪水渐渐地漫出眼眶。他的心被一个尖锐的硬物折磨着,奇异的疼痛令他不堪忍受。他觉得雪子欺骗了自己,但爱情于伤痛中愈加强烈。他狂热地吻着雪子的秀发,犹如狂吻着雪子本人。那头发仿佛有着灵性,轻柔地拂弄林鹤的面颊。林鹤痴迷地感受着这种抚慰,似乎雪子的爱情又回到他的心间。这种爱情是真切的,虽然复杂多变,但它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林鹤像一个沉溺于海涛中的亡灵,紧紧地抓住可能救生的稻草。他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她是爱我的,她真心爱我的……”一只俊美的小鸟落在窗台上,歪着脑袋惊奇地观望屋内的情景。片刻,它展开黄色的翅膀飞去,在天空中留下一串凄美的啼鸣。
  珍贵的红印花静默地躺在被褥上,暗红色的花纹美妙蕴藉。林鹤渐渐冷静下来,思忖如何处理这件事情。他首先想到揭穿谜底后雪子的反应。雪子无地自容,离他而去——这是显而易见的结局。但是,雪子的前途将更加危险,她无疑会走向毁灭。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说,挽救雪子的关键就在林鹤掌握之中。不,不能这样做!那么,把红印花原样放回镜框,林鹤只当并未发现其事,又会如何?最大的危险是他将永远失去红印花!这枚珍邮为世人所垂涎,林鹤自己也苦苦追寻多年,这样做风险实在太大。然而,雪子真会弃两人的恩爱于不顾,带着红印花远走高飞吗?林鹤不相信她会这么做。可事实又明明白白放在面前,雪子居心叵测,窃取红印花就是她的所为,怎么能相信她会把爱情置于财富之上呢?林鹤长叹一声,耳畔响起顾阿婆刚才说过的话:“雪子姑娘的心,我看不见……”
  林鹤一面想着,手却一面动作起来。他把《荷花》小型张放入镜框,雪子的头发他照样贴着荷梗夹好,一截在里,一截在外,比之原先丝毫不差。这一切他做得那么细致,只有集邮家才具备这种功夫。林鹤拿起红印花,一时想不起背面的十字朝外,还是正面的红花图案朝外。他任着,手掌里的红印花小字当壹元仿佛有千斤重量,指尖竟微微颤抖起来。忽然,这枚珍奇的邮票射出一道灵光,红润华贵的光芒一直射入林鹤的灵魂!他不禁战栗起来,仿佛看见神迹的显现。红色灵光往四下扩散,林鹤全身沐浴在这种神奇的光华里。他的心顿时出奇地宁静,几达物我两忘的境地。幻觉消失了,林鹤将红印花夹入镜框。他终于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窗外透进秋天的凉意,栖息在屋檐上的鸽子咕咕低语,声调平和安宁。阳光犹如一把金扇,扇得树叶草地金光灿灿。林鹤伏在窗台上,深深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红印花的光华在他心中尚未褪尽,他暗自诧异这枚邮票曲折、奇特的经历。同时,他也为自己的命运悲叹:红印花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竟纪录了他一次次蒙辱受骗的过程。一颗清白、善良的心为这浊世所不容,不知要被践踏到几时?林鹤睹物伤情,心境犹如阵阵飘落的枯叶一般凄惶。他觉得自己与随风飘零的枯叶无异,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吧?
  楼梯口响起脚步声,是雪子她们回来了。林鹤往床头上方瞥了一眼,镶着《荷花》的镜框已安然挂在墙上。姑娘们的笑声先飞进来,小屋里好像摇起一串银铃。接着,雪子、咪咪、菲菲相继进屋,莺声燕语,香气弥漫,林鹤顿觉眼前生起一片春光。雪子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这是发自内心的、天真无邪的笑,林鹤受到感染,也由衷地笑起来。他有些惊讶,甚至怀疑自己错怪了雪子。一个人难道能伪装出这样的笑容吗?她眸子里那片柔情,泄露出藏在心底的深深爱意,除非木头才感觉不到。林鹤确信雪子真心爱他,痛苦顿时减轻许多。
  “我们为雪子买了一件最最漂亮的服装,你看了一定喜欢!”咪咪小姐作出神秘的模样,抢先说道。
  “你猜猜看,猜猜看!……哈哈,你一定猜不到!”菲菲小姐也眉飞色舞地帮腔。
  林鹤有些窘迫:“我是猜不到。拿出来给我看看好吗?”
  “穿在身上才好看呢!走,雪子,赶快换上。”咪咪拎起一只塑料袋,拉着雪子欲往卫生间去。
  “现在就换吗?”雪子迟疑地问,眼睛却看着林鹤。
  菲菲小姐椎她:“当然啦,你没看见林先生都着急了吗?”
  林鹤颔首微笑,说:“去吧。”
  姑娘们推推搡搡地穿过走廊。卫生间不时传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还夹杂着吃吃的嘻笑。三女一台戏,穿换新衣也要变出种种花样。过了好一阵子,她们才收拾妥贴。咪咪首先进屋,催促林鹤道:“转过身去,转过身去!”林鹤只得面对窗外,看着将军家青草茵茵的花园。身后响起衣裾摩擦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听见咪咪喊:“好啦,一、二、三,转过来吧!”林鹤听任摆布,慢慢转回身来……
  他眼睛蓦地一亮,雪子穿着洁白的婚纱,近在咫尺立于面前。她两颊羞红,眉目含情,娇艳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有万千情愫要吐露。林鹤心头一热:这是他的新娘!雪子缓缓向后退去,坐在床沿,纱裙铺撒开来,好像盛开了一朵白色喇叭花。她低垂着头,黑亮的长发技在肩上,前所未有的羞赧,使她变得格外迷人。林鹤简直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尽情地欣赏面前这位美人。他痴迷的模样,惹得旁边两位小姐咕咕直笑。
  就在这时候,雪子甩了甩头发,眼角的目光迅速瞥瞥床头上方的镜框。这一细微的动作,并没有逃过林鹤的眼睛。他心头咯噎一震,那尖锐的硬物又开始折磨他。是的,雪子毕竟偷了红印花!即便在这样的时刻,她也惦念着镜框里的赃物。林鹤十分难过,暗想:今后还能消除彼此的隔阂吗?夹杂着阴谋的爱情又将如何维持?真是残酷啊,雪子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象征着纯洁的婚纱不是已经被玷污了吗?假象,一切都是假象……
  雪子敏感地觉察到林鹤表情的变化,轻轻地问:“你怎么了?”
  林鹤情不自禁地捂住胸口,说:“没什么……我的心,我的心不太舒服……”
  咪咪、菲菲一同笑起来:“太激动了,要发心脏病啦!”
  雪子站起身,不安地说:“你躺一下吧。我去换衣服。”
  姑娘们说笑着离去。林鹤慢慢地躺下。他真的觉得心脏疼痛,好像有个伤口在泪泪淌血。他闭上眼睛,一个穿婚纱的女子浮现出来。那不是雪子,而是红娣。真奇怪啊,怎么又会看见这个梦境?往昔的回忆涌入心头,更使人痛苦不堪,他忍不住低声呻吟起来……
二十八


  康泰路人行道旁的法国梧桐树很有来历,据说是一位传教士从法国本土带来的品种。树龄皆已很高,合围粗大,树杆上长满古怪的疙瘩。树皮大都爆裂,青白相间,斑斑驳驳。叶大如人掌,果实形状与荔枝相似。这些树木具有浓郁的异国情调,与座座洋房、别墅呼应,使走在康泰路上的人,不由回忆起殖民地时代。
  秋风遒劲,人行道铺了一层落叶。林鹤漫步走向华侨公寓,枯焦的树叶在脚下碎裂,发出阵阵呻吟。明晚就要举行婚礼,林鹤想邀请韦柏辉和红娣参加。说是婚礼,其实不过一顿晚宴,亲朋好友相聚,以示庆贺。目前雪子处境特殊,婚姻的法律手续尚不具备,也只得如此了。林鹤久未探望韦柏辉,不知他病情如何。林鹤见了红娣总不自然。往事如烟,却不能随风而逝,多见徒然增加烦恼。现在林鹤向韦家走去,心中又涌起负疚感。他责备自己对韦家的疏远。同时,他又惊奇地发现,离华侨公寓越近,内心的激动越强烈。一个穿婚纱的女子在林鹤脑海里时隐时现,似乎是雪子,似乎是红娣。林鹤马上严责自己:婚礼在即,犹自想入非非,好不荒唐!一路上思绪纷乱,走过华侨公寓大门林鹤竟未觉察。来到衡岳路口,林鹤方才醒过神来。他连连敲打脑袋,折回原路。
  为林鹤开门的是小晶晶。女孩病态的苍白脸颊泛起红晕,亲热地扎进林鹤怀里。林鹤抱起晶晶,走进客厅。他问:“妈妈呢?”晶晶说:“出去买菜了。”林鹤欲问韦柏辉,却不知晶晶对他怎么称呼。迟疑一会儿,林鹤终于问道:“韦伯伯呢?”晶晶没有回答,深陷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漆黑的眸子蒙上一层悲哀。
  林鹤一怔,猜测韦柏辉的病情有了意外。他放下晶晶,急忙走进韦柏辉卧室。秋阳照射在空寂的大床上,床单洁白,被褥齐整,床头柜花瓶里插着一束素白的菊花,那人分明去了。林鹤看见红木五斗橱上放着韦柏辉的遗像,老华侨一头白发富丽堂皇,两眼依旧神采飞扬,只是镜框周围镶着缀花的黑绸。林鹤低头默哀。失去一位忘年交朋友,使他深感悲痛。
  晶晶两手扒着门框,眼泪扑簌簌滚下脸颊,瘦小的肩膀不住抽搐,模样甚是可怜。林鹤回身瞅着这孩子,想起她对韦伯伯送她去美国治病所抱的希望,不禁更加哀伤。韦柏辉的去世,对红娣和孩子们来说,确实是一个重大打击。林鹤记得韦柏辉对他的嘱托,决心承担起照料她们生活的责任。他蹲下身,用手绢擦去晶晶的眼泪,继而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上个星期五,韦伯伯胸口痛得厉害,妈妈打电话叫医生,已经来不及了……他痛得从床上滚下来,两只手拼命揪胸口的衣服,扣子都绷掉了……医生赶到时,韦伯伯已经停止了呼吸。”晶晶断断续续地述说韦柏辉去世的经过,不时抽泣几下。
  林鹤推断韦柏辉是因心肌梗死急性发作而死亡的。他悔恨自己不早来探望他,以致上次晤谈竟成永诀。
  “昨天夜里我梦见了韦伯伯。我对他说,我的毛病治不好,你不要走,我把我的寿命给你!韦伯伯生气了,瞪着眼睛喊:谁说治不好?你要有信心!……我醒过来,心里很难受。叔叔,我真想念韦伯伯啊……”
  “晶晶,你要听韦伯伯的话,好好治病,一定要有信心!叔叔会像韦伯伯一样照顾你的。等你长大了,变成一个健康美丽的姑娘,韦伯伯在天之灵定会感到无比欣慰!”
  “叔叔,人真的有灵魂吗?如果有,韦伯伯在天堂里也会痛苦的,他好可怜……”晶晶忧心忡忡地说。
  林鹤觉得奇怪,问:“为什么?”
  “他临死的时候老说:我有罪,我害了阿滋……阿滋是谁?韦伯伯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害别人呢?他心里的痛苦,好像比病痛更加严重。他一边说,眼泪一边哗哗流淌,胡子眉毛都打湿了……妈妈给他擦泪,轻声地安慰他。他对妈妈说:我不怕死,可我怕见到阿滋!我的灵魂永远不得安宁……叔叔,这是为什么?”
  林鹤不觉沧然涕下。晶晶幼小的心灵,怎能理解人世间种种罪恶呢?韦柏辉至死背着良心的十字架,这使他的死亡更加悲惨。林鹤认为阿滋之死不是韦柏辉一个人的责任,残酷的时代容不得善良纯洁的心。韦柏辉临终的痛苦,使林鹤极为震动。这个人一生自觉赎罪,他的心灵因此而升华。林鹤仿佛看见天上的情景:阿滋面带宽恕的笑容,张开双臂,与韦柏辉热烈拥抱。他们立于云端,在清明纯净的环境中,倾诉着世间难以实现的友谊……
  这时,房门打开,红娣提着菜篮子走进屋来。晶晶飞奔上前,懂事地接过妈妈手中的菜篮。红娣看见林鹤,不由地一怔,林鹤站起来,默然注视着她。
  红娣穿一件宽松式羊毛衫,淡黄颜色,黑色紧身裤绷住她丰腴的双腿。梳理整齐的短发使她显得年轻,红润的脸色也透露出中年妇女尚未消失的朝气。但是,她月牙形的眼睛掩藏不住深深的哀伤,目光暗淡漠然,似乎刚从噩梦中醒来。左臂佩带着宽大的黑纱,非常醒目,使人觉得那是笼罩在她心头的阴影的标志。
  “你来了……等很久了吧?”
  “不,刚到一会儿。正和晶晶说话呢……”
  他们一时找不到话题,默默相对而坐。林鹤心里很难受。他想到红娣命运坷坎,如今又遭打击,不知她如何挺住。本来是请她参加婚礼的,面对眼前的情景,林鹤觉得说不出口来。想说些表示哀悼的话,以他们深切的关系,也觉得无甚意义。林鹤一急,就把憋在心底的话倒了出来。他说话时有些冲动,略呈椭圆的脸竟涨红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不是把地址、电话号码都写给你了吗?这样不幸的事情你一个人怎么应付?不管你怎么想,都应该叫我来,我会帮你分担痛苦!韦柏辉是我的朋友,在他弥留之际,我在身边也许能使他感到安慰。可是……”
  “是啊,他常常想念你,总说林鹤该来看看我们了吧?可是你不来……到了那样的时候,叫你来又有什么用呢?况且来不及了,他去得那么快,那么突然,来不及了……”
  红娣说着,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林鹤深感内疚,也陪她落泪。宽敞的客厅寂寞冷落,原先堆满菊花的角落已经空空如也。一只巨大的座钟当当敲响,声音迟缓,沉重。红娣擦干眼泪,起身为林鹤泡了一杯茶。她对林鹤歉意地笑笑。
  “瞧我,尽谈这些干啥……你怎么样了?快和雪子结婚了吧?”红娣改变话题,问起林鹤的近况。
  “嗯。”林鹤迟疑着,说出自己来此的目的,“打算明天晚上请你们吃喜酒,没想到韦先生……你去吧,带着孩子们去。你还一次没到过我家呢,不是吗?”
  红娣凄然一笑,那神情真叫林鹤心碎。她说:“不啦,我现在的心情,看见别人幸福就要落泪呢!”
  “别这样,出去散散心总是好的……古人说:节哀顺变。你也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将来……”红娣苦笑着,说不下去了。
  正在这时,做钟点工的保姆来了。这是一个满面红光的老妇人,说话声音十分响亮。红娣抱了几本韦柏辉生前的邮集,放在林鹤面前,自己和保姆进厨房烧饭。林鹤翻开邮集,看着过去时代的邮票,韦柏辉的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
  林鹤想:是时候了,答应韦柏辉的事情应该办了。可以分批买下这些邮票,以资助红娣和孩子们的生活。照他的心愿,很想赠送一笔钱给红娣,但只怕红娣不收。韦柏辉嘱托他买邮票,其实是一条帮助红娣的途径,这样红娣也许不会拒绝吧?晶晶的白血病总不见好,治病输血要花许多钱,无论如何得把孩子的病治好。红娣一家需要帮助的地方很多,自己也只能尽这点微薄之力了。
  林鹤拣出两套邮票,一套是海关小龙,一套是石印幡龙,准备就此买下。这是清邮中较为普通的邮票,林鹤身边所带钱不多,买这两套比较合适。韦柏辉给他的价格表虽然比市场价便宜许多,但他不想得这便宜。相反,他打算把价钱出得高些。红娣办丧事正需要用钱,希望这钱能派上用场。林鹤对韦柏辉的邮票很感兴趣,以此为起点,集清、民邮票,倒也挺有意思。
  厨房里传来大嗓门女拥的声音:“你的难处我知道,做到这个月底我就走,这样帐好算些……”
  声音忽然又低下去,林鹤猜测是红娣制止了她。虽然只听见只言片语,林鹤也明白了红娣的处境。她为节省开支,正准备辞退女佣。这时,电话铃响起来。电话机就在林鹤身后的茶几上,他顺手拿起话筒。对方是房产中介公司的经纪人,他误把林鹤当作主人,开门见山地说:房子可以租出去了,只是租金不太理想,房客要求一个月不超过四千元……林鹤急忙申明自己不是房主,转身去叫红娣。红娣已闻声奔出厨房,接过话筒与对方通话。她连声说:“行,行!”神情甚是迫切。她很快挂上电话,看看林鹤,模样有些困窘。
  “午饭快要好了,你再等一会儿……”红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欲往厨房。
  “你等一等!”林鹤叫道,“房子租出去了,你和孩子住到哪里去?”
  “原先我有一间房,虽然小些,也住惯了……我们打算搬回去住。”红娣低着头说。
  林鹤拿起刚才拣出的邮票,说:“我想买你两套邮票。这两套邮票值四万元钱,房子你就不要出租了。”
  红娣蓦地抬起头来,语气坚决地说:“不!韦先生的邮票我不卖。”
  林鹤吃惊地望着她:“为什么?韦先生生前和我谈过,要把这些邮票卖给我的。难道他没有对你说起过吗?”
  “说是说了,可我有我的想法。就算卖掉这套房子,我也不卖邮票。韦先生心血都在其中,我怎么好随便卖掉?在我看来,这些邮票都是无价之宝……”
  林鹤没料到红娣如此想法,怔怔地说不出话来。红娣笑了笑,进厨房去。林鹤理解她对韦柏辉的思念,却又感觉出她对自己的隔膜。从红娣的眼睛里,可以看到隐微的傲气,显露出她不愿意接受任何财物帮助的决心。林鹤颇不自在,这分明是将他当外人了。林鹤敏感地想道:“也许我无意中伤了她的心,伤得很深吧?
  红娣大儿子毛毛放学回家。这男孩长得很高,嗓子正在变音,小公鸡似地叫了一声:“叔叔!”就腼腆地钻进自己屋子里去。过一会儿,红娣招呼吃饭,两个孩子竞相奔进厨房,帮妈妈端菜盛饭。客厅里添了一种生气,扫去冷寂、忧郁的气氛,大家都快活起来。
  长条桌很快摆上六菜一汤。林鹤发现,这些菜都是他少年时经常在红娣家吃到的。其中有一种灯笼辣椒塞肉,他最喜欢吃,红娣总是省下自己一份,偷偷夹到他碗里。还有水笋炖红烧肉,那浸透肉汁的笋丝鲜美无比。红娣妈妈说这是她吴淞老家的传统菜,慈禧太后也喜欢吃。红娣父亲笑她吹牛,她却认真地说着种种典故。在一家人欢笑声中,林鹤大筷大筷夹起水笋塞入口中……
  “怎么坐着发愣,还不快吃?”红娣为他斟上一杯白兰地,低声催促道。
  林鹤喝了一大口酒,品尝着可口的家常菜。熟悉的口味更唤起他种种记忆,饥饿时吃过的东西给他留下的印象简直铭心刻骨。他终日在垃圾箱钻进钻出,只有星期天在红娣家吃午饭那一刻,才感觉到做人的滋味。林鹤回忆起往事,喉头不禁有些哽咽。红娣还记得他爱吃的菜,说明她对过去的一切仍未忘记。世事沉浮,转眼过去三十年,初恋的情人老了,陌生了,怎叫人不感慨万分呢?
  毛毛对晶晶讲着学校足球队的事。他的腿好了,又在绿茵场上冲锋陷阵,惹得妹妹用看英雄的目光注视着他。红娣低头吃饭,虽然她默默无语,但林鹤觉得她的肩脊,她的臂肘,甚至她的发梢,都凝集着千言万语,都有种种表情。林鹤蓦地明白自己伤她心的原因了:他从未推心置腹地对她说过心里话。他的遭遇,他离开红娣的原因,红娣甚至直到今天也不知道!林鹤心中的负疚感又阵阵袭来。他经常感到内疚,根源也就在这里了。
  孩子们吃完饭都离开了客厅。大嗓门女佣坐在桌前看着林鹤发愣。红娣对她说:“不用等着收拾桌子了,你先去吧!”女佣欣喜地站起来,赶到别人家去做工。桌前只剩林鹤和红娣。林鹤继续喝酒。红娣吃饭简直一个一个米粒往嘴里送,吃得极慢。他们都不愿意结束这顿难得的聚餐。
  “你陪我喝点酒吧?”林鹤恳求道。
  “我不会喝。”
  “从前在你家吃饭时,你不是也能喝点啤酒的吗?”
  红娣脸红起来。她说:“好吧,喝点啤酒……”就起身拿了个玻璃杯,倒了半杯啤酒。她低头看着酒面上浮动的白色泡沫,仿佛在回忆许久以前某次吃饭的情景……
  “人常常会把错误,有些错误隔了许多年再看,实在可笑。你知道吗?我就犯过一个错误,当年我在你面前说谎,这谎言教我自己都收不了场……”
  林鹤故意用一种轻松的口气提起往事。他说自己拣垃圾的生涯。他说他如何在星期天可笑地换上干净衣服,到红娣家吹嘘自己在邮电局工作。说起他怕红娣闻到他身上垃圾箱的臭味时,他甚至笑了起来。至于他内心的痛苦,他对红娣的深恋,以及此后常常躲在垃圾箱旁偷看红娣的情节,都被他轻描淡写地掠过,或者根本不提。最后,他又讲到刘书记如何骗取他的红印花,还有刘书记之死……
  但是红娣听不下去了。她的眼泪喷涌而出,一串串泪珠雨点似地落入酒杯。林鹤停住话头,红娣的反应比他预想的严重。红娣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双眼直直地望着林鹤。
  “终于等到这一天,你亲口把一切告诉我了。你知道吗?自从你失踪以后,我天天都在想,总有一天你会坐在我的面前,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这一天不会有了。可是,你瞧,我还是等到了,这就够了……”
  林鹤激动起来。他又何尝不期待这一天?他朝思暮想多少年,可是造化弄人,阴差阳错,以致见了面也不能敞开心扉。他深切体会到红娣埋藏在心底的哀怨,对于她来说这是决定一生的爱情。如果说对不起人,林鹤此生恐怕就是对不起面前这个女人!他想把这番话说出来,可是嘴唇哆嗦得厉害,竟不能成
  红娣看见林鹤如此激动,迅速地冷静下来。她不愿意让这种感情影响林鹤的生活,决心加以控制。她擦净眼泪,将前额的短发掠到脑后,温存的笑意在她弯弯的眼睛里浮现出来……
  “这就够了,你说不是吗?人生难得知己朋友,知己就是知心。你早该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了,让我们彼此知心。今后我们是好朋友,我很珍惜我们的友谊。过去的事情,你就不要放在心头了……”
  红娣的宽厚、善良使林鹤深受感动。他心中有倾诉一切的愿望,非常强烈。他还有许多话没说出来。此刻,他最想说什么呢?雪子。他想把雪子复杂难解的行为告诉红娣,他想把自己所受的伤害告诉红娣……他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想把自己所有的痛苦都告诉妈妈!这种情感使林鹤自己也十分惊讶,他怎么能有这些想法呢?拿红娣与雪子相比,红娣身上有他最需要的东西。一颗脆弱易伤的心需要庇护,需要那种如大地般深厚的感情,将它掩埋起来。或许这就是林鹤发现雪子偷窃红印花之后,脑海里经常浮现穿婚纱的红娣的缘故吧?
  “这就够了,知己知心……”林鹤无目的地说道。
  “我整理韦先生的邮票时,经常想:你为什么把邮票都卖掉呢?我心里很不安。我隐隐约约地感到,危险的事情在你身边发生……”
  林鹤抬起头,迎着红娣焦虑的目光,说:“人一生总会做一两件出格的事吧?有时候我还盼望意外的事情发生呢!不过,你别担心,我会应付过去的。”
  “说来很奇怪,你丢下邮票,就像贾宝玉丢了灵通宝玉,怎么看也不对劲!也许你命里注定要当邮王吧?我希望你早日恢复正常,把灵通宝玉找回来。”红娣虽然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话却说得很认真。
  “会的。”林鹤点点头。“其实我也没把邮票全卖掉,珍邮都在手里。你送给我的《金鱼》,我也一直藏着……”
  “这算什么呀,怎么能和珍邮摆在一起?”
  “邮票虽然一般,当时你送我却是用第一次拿到的工资买的,这个印象很深刻:所以,我一直把它当作珍邮。”
  红娣的脸顿时红了,她想起自己那句话:“我要嫁给你!”看来林鹤是把这句话和《金鱼》邮票一同珍藏着。她的心怦怦跳,一股暖流在周身荡漾。
  这时,毛毛和晶晶拉着手跑出来,要求妈妈让他们到楼下花园去玩。红娣点头答应了。两个孩子打开门,欢笑着跑出去。看着孩子们的背影,红娣不由想道:如果那句话成为现实,他们的孩子也有这样大了吧?她偷偷看了林鹤一眼,林鹤正在瞅她,她慌忙把目光躲开。他们都在想同一件事情。红娣的心跳得更加剧烈。
  林鹤深知自己对红娣的爱情从未消失。今天相见,情感更加炽烈。但他今天是来邀请红娣参加婚礼的,这现实竟变得残酷起来。他想:命运真会捉弄人。假如在他遇到雪子之前,红娣遇到韦柏辉之前,他们两人能像今天这样相聚,结局就会很美满吧?然而这只是“假如”。林鹤痛苦地回忆起,他和红娣之间存在着那么多“假如”,这也许是缘份未到吧……
  “我有一个请求,你不要辞退保姆,不要回到那间狭窄的小屋!你应该明白,这样做其实是在折磨我……请把那两套邮票卖给我吧!”
  “你不要为我担心,经济方面我现在很宽裕。韦先生还留下不少钱。我俭朴惯了,所以打算重新安排一下生活……至于韦先生的邮票,”红娣停顿一下,似乎有些迟疑,“那就看缘份吧,你只要真心喜欢,早晚会得到它们的……但是现在我不能卖。”
  林鹤见红娣坚决,只得作罢。
  红娣很想让这顿午饭无休止地持续下去。但是林鹤坐了一会儿,便告辞走了。红娣独自坐在桌前,面对一桌盘碗发呆。她为自己最后那席话吃惊,她是怎么说出来的?“缘份”、“真心喜欢”,原先她从没这样想过,怎么会脱口而出呢?这样的话,让林鹤误解了真不好意思……
  她心慌得厉害,无端地感到晕眩,四肢绵软无力。她被一种强烈的预感击倒了,这预感她想一想也会面红耳赤,血液狂奔!
  哦,还是不去想它吧……

作者: 再见轻舞飞扬    时间: 2005-6-3 11:24     标题: [转帖]红印花

二十九


  雪子像一只猫,灵巧地一跳,坐在林鹤腿上。她白皙的皮肤冰凉冰凉,贴着林鹤脸颊,感觉像进入冬眠的蛇。林鹤正不愉快,早上为一件很小的事情,雪子冲他大发脾气。说来可笑,雪子硬要林鹤喝下一大杯麦乳精,林鹤偏不肯喝。他刚醒,人还躺在床上,心烦意乱,胸口好像塞了一把松毛,争执中林鹤一挥手,麦乳精泼翻在地毯上。雪子委屈、羞忿,跺着脚和他吵。她的愤怒程度令林鹤吃惊!现在她又好了,跳在林鹤腿上百般缠绕,像娇媚的女人,更像一个小孩。
  这两天,雪子的性情复杂多变,恰如夏秋之交的天气,忽风忽而,忽凉忽热。她似乎处于剧烈的矛盾状态,有一种可怕的力量正将她的心撕成碎片。昨天深夜,雪子独自哭泣,虽然没有出声,但抽搐得很厉害。林鹤醒了,他没说话,静静地听着雪子压抑的呜咽声。雪子哭了很久很久,多少痛苦,多少悔恨,才能化成这长长的泪河呀!时间在黑暗中慢慢地流逝,林鹤终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雪子立刻不哭了。林鹤转身搂住她,她却装作熟睡的样子,身体绵软地枕在林鹤臂弯上……
  “你能想象出我小时候的样子吗?”雪子的眸子星星一般闪着光亮。眼睫毛黑长漂亮,忽闪忽闪,一开一合,仿佛是它在说话,而不是那樱桃色的嘴唇吐出的声音。“你会说我调皮,假小子一样爱捣蛋,是吧?你还会说,我可能是个丑小鸭,长大才变漂亮了,是吧?……你怎么不说话呀?”
  林鹤出神地看着雪子美丽的脸庞。他在雪子的催促下,慢慢地说道:“不,你从小是个漂亮女孩,天生漂亮。你文静,聪明,学习成绩总是第—……谁不喜欢你呢?爸爸,妈妈,老师,人人把你当宝贝。可是你呀,你这漂亮女孩有一个缺点……”
  雪子挺直身子,惊奇地说:“你说得都对!快说,我有什么缺点?”
  “你爱说谎。爱说谎的漂亮女孩。”
  “神了!一点也不错。我说谎都出了名!妈妈要用针扎我的嘴,却怎么也改不了我的毛病。我脑袋里仿佛装了一台小机器,遇到事情叭地打开开关,那谎话哗哗地就来了,连眼皮都不眨一眨……你是怎么知道的?”
  “三岁看七岁,七岁定终生。”
  雪子倏地变了脸色,先是泛起一层红潮,继而变得苍白。她勉强地笑笑,从林鹤膝盖上爬了下来。她走到窗前,眺望远处的楼群,久久不动。林鹤怕她生气,忙上前抱住她肩膀。雪子回头莞尔一笑,好像并不在意。
  林鹤想和她商量投案自首的细节。按照原先的安排,举行过婚礼,雪子就在律师陪同下去公安局,然后很可能受到监禁。许多事情现在就要做准备,杀人案毕竟不同一般,稍有差漏就会导致严重后果。可是,雪子似乎不愿谈这些事情。她有意回避提起过去,或者讲到将来。她一心沉浸在现在的生活里,仿佛只有眼前的一切才对她具有实际意义。她贪婪地享受着每一分钟,流逝的时光永不回来。她给林鹤的印象是:这间小屋的任何细节对她来说都特别珍贵,好像一个即将离去的人,有意摄取可供回忆的材料。林鹤十分伤感。他认为雪子面临的牢狱生涯如此残酷,任何人都不能不为之胆寒。
  雪子忽然又有什么想法。她当着林鹤面脱下衣服,换上了婚纱。这种具有特殊意义的、式样繁复而美丽的服装,引起雪子极大的兴趣。她捧起衣裙仔细看那上面的花饰,洋娃娃似的脸庞上挂着惊讶的表情。她走到房间中央,一个接一个地转圈儿,好像一个芭蕾舞演员。白纱围裙张开着宛如一朵巨大的雪蓬,她忽然坐在地毯上,神情哀怨,顾影自怜。然后,她站起来,慢慢地走到林鹤面前……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我走了以后,你若回想起我来,哪个情景印象最深?”
  林鹤不想谈这些伤感的话题。但雪子问得认真,他只好思忖着回答:“在邮市里第一次见到你,你穿着黑衣黑裙,皮肤在阳光下特别白,一脸惘然若失的神情……,这个印象最深。哦,还有,那个月夜你我坐在窗台上……”
  “不!不!”雪子急切地叫起来。她似乎是命令,似乎是恳求,指着身上的婚纱说:“把这,你把这记住!我是你的新娘,你的妻子,难道不是吗?你要把我穿着婚纱的模样印在脑海里,就像你过去梦见红娣那样梦见我,好吗?”
  林鹤浑身一震,雪子古怪的要求使他非常不安。他说:“你和红娣不一样。你在监狱里照样是我妻子,出来了我们共同生活,朝夕相处。为什么要我像梦见红锑那样梦见你呢?红娣,我失去了她,永远失去了她……”
  雪子悲哀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泪花。她意味深长地说:“假如你失去了我,永远失去了我,你会不会像思念红娣一样思念我呢?”
  林鹤慌乱起来,他抓住雪子的双手,叫道:“你胡说什么t怎么会呢?今晚上我们就要举行婚礼,你为什么还说这种话?”
  雪子吻他,温柔而热烈。洁白的婚纱使她的吻有一种深沉、甜美的力量。林鹤渐渐平静了,陶醉在新娘的热吻里。也许是雪子刚才强调的作用,这一幕果然给林鹤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是,林鹤脑海深处隐约闪动着疑惑:眼前这位美丽的新娘似乎并不真实,她只是某种幻觉,睁开眼睛就会消失的幻觉……
  雪子放开他,跑到临街的窗口。她的神情忽然紧张起来。眼睛直直地盯着对面一幢奶黄色楼房,鼻翼急剧翁动着,好像嗅到附近猛兽气息的小动物。林鹤受到她的情绪感染,心悬了起来,急忙跑到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朝外看。
  “你发现什么了?”
  “对面那扇开着的窗,刚才有人拿着望远镜往我们这边看……”
  那座奶黄色的楼房果然有一间屋子开着窗,但没有人影。林鹤知道那是一个部队招待所,最近开始对外营业。他马上想到山羊和骆驼,他们可能就住在敞开窗的房间里。
  “别理睬他们,准是那两个家伙……”
  “不对,不是他惭那人很瘦,和你差不多高。好像还有一个老头……会不会是公安局的人?”
  “不会吧……”
  雪子脸色苍白,求援似地望着林鹤。林鹤忐忑不安地拉上窗帘,他觉得雪子的猜测有道理。联想到前天上午大老黑来访,林鹤确信新的威胁正悄悄地逼近。他很想看看拿望远镜的人,又揭开窗帘一角,往对面楼房张望。那扇窗户仍敞开着,却没有人活动。
  “过了今天就好了。雪子,别怕!反正我们打定主意,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接受惩罚虽然痛苦,但你可以挺起胸膛做人……”林鹤竭力安慰雪子。
  雪子点起一根香烟,手指神经质地颤抖。她脸上笼罩着恐惧的阴云,疑神疑鬼,脑子里充满可怕的念头。她的手不知怎么一抖,烟头落下一粒火星,将婚纱烧了一个黑洞。雪子扔掉香烟,捧着烧坏的婚纱发呆,脸上浮现出死人一般的神色。
  “坏了!太不吉利了……我本来决心从今天起再不抽烟,可是一紧张又忘了。瞧,老天在惩罚我!烧坏了婚纱,烧坏了幸福的希望,烧坏了你我来世的姻缘……”
  林鹤听着雪子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感到一种宿命的恐惧。他急忙捂住雪子的嘴,道:“别说,别说!不过是一件衣服……我可以叫金虎马上去买!”
  雪子苦笑道:“不用了,姻缘是买不来的……”
  屋子里的气氛使人感到压抑。靠街的窗口拉起厚厚的窗帘,光线暗淡了许多。林鹤觉得今天的一切都不对头,连自己的感觉也不对头。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鼓涌,好像一件重大的事情将要发生。雪子急剧多变的情绪,有点像地震来临前上窜下跳的小动物,表现出令人不安的预兆。今天肯定是不平常的日子。林鹤有些坐立不安,他想下去看看,查清隐藏的威胁。
  “快十点了,下面大概来了不少客人,我去照应一下。”林鹤站起身来,欲往门外走。
  “不,你再陪我一会儿……我有话对你说。”雪子上前拉住他胳膊,央求道。
  林鹤在沙发坐下。雪子坐在沙发扶手上,贴在林鹤耳边喃喃细语。她说的话大都没什么意义,只是表达一种温情。她对林鹤特别依恋,寸步不舍离开。
  “一个好人,怎么能够好到你这样呢?你太不知道提防人,要吃亏的。我不在时,你要当心……我真放心不下你呀!你要记住,对于一颗不设防的心,任何人都可能去踩一脚!”雪子的话语里充满忧虑和关切。
  林鹤仰靠在沙发上,视线正对着挂在床头上方的《荷花》小型张。他心里特别难受。雪子的叮嘱深深地刺激着他。他想问一句:“你也会踩一脚吗?”但他没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自从前天发现雪子窃取红印花,林鹤的心始终被尖锐的痛苦折磨着。更叫他难以忍受的是时时浮绕在脑际的疑云:雪子为什么要这样做?既然她爱他,她要嫁给他,并且可能身陷囹圄,为什么还要偷一枚邮票呢?这是不近情理的,不可思议的!林鹤觉得其中必有原因,但他又无法得知雪子心中的隐秘,那痛苦和烦恼就愈加强烈了。
  “你说我是个爱说谎的女孩,猜猜看,我都对你说过哪些谎言?”雪子似乎想透露一些实情,故意这样问道。
  林鹤颇感意外。他看了雪子一眼,沉吟道:“我不想猜。你说了谎,就自己坦白嘛,为什么叫我猜呢?”
  雪子格格地笑起来,笑声清脆美妙。她抱着林鹤的脖子不住摇晃,撒娇地说:“你猜呀,你猜!我要看看你有多少心眼……”
  林鹤思忖片刻,缓缓地说:“你刚来时说自己丧失了记忆,连家乡也记不得了。可后来说起你的经历,说你闷死老刀的过程,所有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显然,你所谓丧失记忆是一个谎言。”
  “对,我怕你盘问我,就撒了谎。”
  “那么,你有遗传性精神病也是撒谎吧?”
  “你看我像吗?我是发作过一次,那是我有意把自己某些情况透露给你……这个谎言编得可笑,把你吓坏了吧?”
  林鹤窘得脸颊通红。他想起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原来雪子竟是清醒的,真是出乎意料啊!他很想问问雪子为什么编那。根花绳,为什么要他将她绑起来,却不好意思开口。显然,雪子是针对他的怪癖,为冲破他的性压抑而安排了这幕戏剧。如此看来,精神方面可能隐藏着疾病的倒是林鹤自己。
  “那么,那么……”林鹤避开雪子意味深长的目光,又问:“初见面时你连《蝴蝶》的价值都不懂,想来也是谎言吧?”
  雪子没有回答。她离开沙发,拿起自己的女式手袋,掏出一个黑色的通讯录小本。林鹤惊异地看见她从里面拿出邮票塑料袋,那套《蝴蝶》就夹在透明的塑料薄膜之间……
  “我当然懂得它的价值。瞧,我会永远珍藏它,因为它是我们相识的媒介。”
  “你说你把它卖了,也是谎言!可是你把钱交给了我,让我和小旅馆老板结帐……”
  “都是谎言。今天我们结婚,我要把这些事告诉你。我想做一回诚实的妻子!至于我为什么说谎?还有哪些谎言没有揭穿?我恳求你不要问了,再问,你逼得我又要说谎!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保证,过了今天就把全部真相都告诉你,请你再相信我一次!”
  “都是谎言,什么是真实的呢?……”林鹤伤心地自言自语。
  雪子在沙发前跪下,洁白的婚纱覆盖着地毯。她抱住林鹤的膝盖,眼睛凝视着林鹤。
  “有一件事情我没有说谎,我爱你,真心地爱你!我从没想到我会这样爱一个男人,过去我曾那样地仇恨男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我自己也抵挡不住这种爱情。我说一千句话,九百九十九句都是谎言。只有一句话是真实的,这句话在我心中重复了千千万万通,那就是我爱你,永远爱你!”
  雪子说着,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将胸前的婚妙打湿一片。这是真诚的眼泪,林鹤的心被这泪水浸润得膨胀起来。在诸多谎言的衬托之下,这一句真话竟如金子一样闪闪发光。他深受感动。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所受的伤害全都得到了补偿,爱情重新闪耀出熠熠光辉!
  “这就够了!只要这一句话是真的就够了……”林鹤将脸埋在手掌间,也抽泣起来。
  “我大伤你的心了,是吧?我在干什么?我寻到了珍贵的爱情,又亲手撕碎它……可是,我在什么情况下爱上了你呀,这原本就是注定不该发生的爱情!我的谎话说得太多,我已经无法表白自己的心迹了,这真叫我痛苦啊!我只能告诉你,我们的爱情太离奇了,太离奇了……”
  雪子把头埋在林鹤膝盖之间,白藕似的脖颈随着双肩的抽“搐而颤动。林鹤俯视着纤细的脖颈,怜悯之心油然而生。是的,太离奇了,谁知道这姑娘遭遇了什么?经受着什么?但是,只要那一句话是真的。林鹤就能原谅她的一切过错!林鹤抬起头,注视着镜框里的《荷花》小型张。他渐渐地产生了信心:给雪子机会,信任她,让她作出选择,这样做是对的!雪子总有一天会把红印花连同她的真心交到林鹤手里。
  当林鹤再次要离开雪子时,天已过了中午。林鹤叫她一起下去吃饭,她说不饿。林鹤走到楼梯口,她衣裙窸窣地跟了过来,眼睛里的神情犹如依恋主人的小狗。林鹤正要扭开门锁,却有一阵离愁袭来,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怔怔地望着雪子。雪子红润的嘴唇半张半合,似乎在渴望热吻。多情的眼睛尽是幽怨,目光如丝线牵扯着林鹤的心灵。林鹤跨上两级楼梯,雪子竟像飞起来一般跳入他的怀抱。他们在狭窄的楼梯上久久地接吻,仿佛分别多年又重逢的恋人。这突如其来的激情不可理喻,林鹤有些诧异,又无法抗拒地卷入爱的旋涡。
  “我想……我想到黑洞里去。”雪子喘息着说:“我想再看一看那里……”
  雪子神情中有一种东西,使林鹤感到今天她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不能拒绝。于是他拥着她,一边亲吻,一边慢慢向卫生间走去。
  隐藏在大镜子后面的小门,许久未有开启过。自从雪子的秘密逐渐明朗以后,她再也没钻入黑洞躲藏。阁楼里仍保留着上次雪子醉酒而卧的情景:地上铺着被褥,铁皮箱上摆着蜡烛,连那半瓶人头马酒和神秘暧昧的花绳也原样放在枕头旁……燃烧的蜡烛使人产生种种回忆。这间曾为林鹤贮藏邮票的密室,总有一种奇异的气氛,人像被施过催眠术似的,恍恍惚惚地离开了尘世……
  “我们呆在黑洞里,永远不要出去。”雪子眯着眼睛,盯着蜡烛的火苗,轻轻地说。
  林鹤抱住雪子躺倒在地铺上。雪子颤抖的身体蕴藏着无限激情,像闪电,像火烧,很快将林鹤带入欲仙欲死的境地。烛光下,她的身体竟那样美丽,润滑的皮肤朦朦胧胧泛出一层光晕,隆起的胸部和臀部曲线奇妙无比,瀑布似的黑发覆盖着丰腴的双肩……林鹤悟到美妙的肉体具有极大的魔力,因此而产生的爱情最是铭心刻骨。雪子对他产生一种鸦片似的影响,竟是无法解脱,无法取代的。人性的复杂,在情爱与肉欲中表现得最充分。
  雪子特别温柔,特别激动,她仿佛预感到世界末日即将来临,贪婪地抓住眼前的幸福。她把爱与绝望揉和在一起,从身体每一部分传达给林鹤
  “你是怎么了?”林鹤对雪子的激情感到惊讶。
  “今天我们结婚,我一生也忘不了这个日子……”
  “明天早上去教堂,才算正式结婚呢!”
  “我等不及了……”
  林鹤望着烛光照射不到的远处,黑暗充满空间,使这间奇特的新房变得神秘而幽深。他心中涌起一阵忧伤,却又难找原因。雪子刚来时总爱钻到这儿发呆,她似乎偏爱一个黑洞似的世界。假如真能如此,林鹤又何尝不喜欢呢?摆脱了利益的冲突,回归到原始人状态,雪子的美也许会更加突出吧?
  雪子潮红的脸喷着热气,高高挺直的乳房上沁出细细的汗珠。她拿起枕边的花绳,套在林鹤脖颈上,另一端拴住自己的脖颈。她一面亲吻林鹤,一面仔细地将两人绑在一起。这根山雪子撕碎的衣裙编织成的绳子,对林鹤有一种奇怪的魔力,极易刺激他变得狂热。暧昧的象征如电流击中他灵魂深处某个最隐秘的枢纽,于是他生命中沉睡着的精灵听见了咒语,跳跃欢舞起来!他朦朦胧胧地记起雪子的话:另外一种爱情是烈酒,甚至是毒酒。现在,即便是毒酒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喝干。林鹤在这一刻感受到生命的真实存在,比平日任何时候都清晰、明确。他爱雪子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其奥秘就藏在灵与肉相结合的美妙的一刻之中吧!
  蜡烛忽然熄灭了。林鹤伏在雪子身上,好像死了一样。雪子也失去知觉,瘫软的身体一动不动。黑暗中两个捆绑在一起,昏昏沉沉地聆听着死亡的脚步。生命耗尽之后,死亡以睡眠的形式进行演习。林鹤微弱的理性细细品味着极乐之后的死寂。他若明若暗地窥见了生命的本质。心像渐渐浮现起来,变得清晰可见,他随之发出感叹:今天与雪子所达到的境地,怕是此生难得了!
  林鹤隐隐约约听见敲门声,蓦地想起洞外世界。他急忙挣脱花绳,起身穿衣服。今夭这样的日子,下面必定忙乱不堪,他作为主人竟不露面,实在荒唐。雪子点燃一支新蜡,赤裸身子看着林鹤发呆。一行清泪流到她的腮旁,神情万分哀伤。她俯身倒下,抱住林鹤双脚久久不放。
  “就这样走了……结束了……”
  林鹤吻着哽咽的雪子,告诉她有人敲门,他必须下去了。不知怎么,他觉得自己有些残酷。他穿好了衣服,劝雪子睡一会儿,便钻出黑洞。他的心好像被雪子的小手抓着,一揪一批地疼。这种感觉非常奇怪。
  当林鹤走出卫生间时,雪子上身探出黑洞。她哭着喊叫:“再见了,林鹤,别忘记我!”
  林鹤惊讶地转回身,望见雪子的半截身体。犹如美女雕像挂在墙壁上。他不知所措地摊开双手,喃喃地说:“再见什么?忘记什么?我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这一瞬间,雪子雕像般的半截裸体,永远留在他的记忆里。
三十


  傍晚时分台风袭来。天空忽然漆黑一团,暴风雨翻卷肆虐,发出可怕的呼啸。康泰路上一棵法国梧桐连根撅起,横倒在马路中央。它的枝杈刮断了高压电线,整个地区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来自太平洋的风暴像一个蛮横的醉汉,它用拳头敲击屋顶,使得瓦片飞溅。它狂笑着卷起沙石落叶,劈劈啪啪摔在玻璃窗上。它跌跌撞撞地破坏着一切,殖民地时代的洋房发出痛苦的呻吟。暴雨当然是狂风的伙伴,它毫不留情地从天空俯冲下来,仿佛要一下子淹没大地。城市的排水系统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降雨量,马路上很快积满齐膝深的水,看起来像一条条浑浊的河流。这样的狂风暴雨多年不见,人们惶惶不安地等待它尽快离去。
  因为停电,“巧遇”咖啡厅点起许多蜡烛,摇曳的烛光为林鹤的婚宴增添了一种特殊气氛。客人们都来了,他们是在台风袭击之前到的,此刻正担心如何回家。林鹤穿着一套黑色西装,笑容可掬地在宾客中寒暄。他不时看看窗外漆黑的天空,铝合金窗缝钻进“吱吱”的风声似乎令他不安。雪子没有穿婚纱。她穿一件猩红色的连衣裙,胸前缀着钻石似的纽扣,晶莹闪亮。味咪和菲菲帮她将长发挽成一个漂亮的髻子,插一根带金链的发簪。虽然烛光暗淡,新娘的美丽仍那样光彩夺目,引得客人们都把目光投在她身上。她很少说话,凝目注视面前的一支蜡烛,神情有些忧郁。
  喜宴设在吧台左边的房间里,过去是大胖家的客厅。圆形门洞连接中央带座厢的房间,那里有一个被台风滞留的客人,就是古怪的经纪人谷其隆。他依然是盖世太保打扮,独自守着蜡烛喝啤酒。这间屋子北面也有一个圆形门洞,通往小包厢。包厢的拉门关得严严实实,里面却呆着两位不速之客:山羊和骆驼。他们在此喝了一天啤酒,桌子底下堆着小山一样的空酒罐。大胖满脸堆笑地对他们说明:晚上老板办喜事,咖啡厅不对外营业。骆驼指着窗外阴暗的天空吼道:“人不留客天留客,这样的大雨也撵我们走吗?”大胖只得作罢。
  三张圆台面摆满美酒佳肴,客人们围坐在桌前,吃喝谈话,渐渐忘记了屋外的暴风雨。这些客人主要是林鹤在邮票市场结识的老朋友,牛司令全班人马来了,王老头、黑皮阿三等邮摊摊主也来了。小邮精万分荣幸地出席了邮王的喜宴,他还是第一次作为宾客受到邀请呢!彼此熟悉又有共同话题,气氛自然格外热烈。他们议论最近邮市的暴跌,在座的人或多或少都遭受了损失。顾阿婆、金虎、大胖等另坐一桌,他们更像自家人,谈论着小楼里的日常琐事。这一桌最醒目的客人是大老黑,他穿着一身警服,严肃威风,一双牛眼机警地审视着每一个人……
  大老黑也是个不速之客。下午,他来找林鹤,说发现了重要情况,要与林鹤单独谈谈。林鹤心里不自在,知道他又是为雪子的事情来。他邀请大老黑参加婚宴,现在人多事杂,一切等吃过喜酒再说。大老黑执拗地说:“不,我执行公务,饭是不吃的!”林鹤敷衍不过去,只得领他到二楼的空房间里。大老黑开门见山地说,根据大胖、阿里提供的线索,他对经常出没于咖啡厅的两个东北人进行了调查。他找到了他们住的招待所,在旅客登记本查出了他们的住址。大老黑打电话与佳木斯公安局联系,得知这两个人有犯罪前科,现在可能是一个诈骗团伙的干将!他说完,瞪着大眼看了林鹤许久,一字一句地道:“我怀疑雪子也属于这个诈骗团伙,他们里应外合,来窃取你的珍邮!”
  对于骆驼和山羊的情况,林鹤心中有底,并不感到意外。但是大老黑“福尔摩斯”式的推论,倒使他大吃一惊!本来老觉得这两个家伙是杀手,是对付雪子来的,没想到他们是诈骗团伙,而且雪子与他们同伙……但是这绝不可能,大老黑的猜想太离奇了!林鹤只要提出一个疑问,就可以推翻大老黑的假设:雪子已经拿到了红印花,她为什么不跟同伙逃离,而在这里与林鹤结婚呢?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大老黑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当事人,十分恼火。他认为如果林鹤积极配合,这案子早破了!他梗着脖子,黑着脸,对林鹤说:“我为你的事很费心思,并不是与你为难,我觉得你处于危险之中!我是个警察,康泰路上的治安我要负责。虽然我这人毛病很多,但是我对居民们忠心耿耿!康泰路像一个村庄,我热爱这个村庄!”
  林鹤急忙抚慰大老黑。他觉得大老黑确实是个忠于职守的民警,只是对于生活表层下错综复杂的矛盾不太理解。正好台风来了,林鹤说什么也不让大老黑走。于是婚宴上又多了一位宾客。
  “喂!喂!”牛司令尖着嗓子叫道,“你们说,谁帮林鹤逃过了邮票暴跌的灾难?”人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好像有些醉了。不等别人回答,牛司令端着酒杯高呼:“新娘!这位新娘是福星!林鹤见了她就想开始新的生活,正好,被他躲过一场股灾……啊,不对,邮灾!我要敬新娘一杯酒,也好沾着福气……”
  黑皮河三一向持相反观点,此时不好扫新娘的兴,便含糊其辞地附合道:“真的,真是高人啊!”
  王老头在老花镜后面翻翻白眼,倔头倔脑地说:“不叫你们这些司令,邮票也不会在一个月里暴跌百分之五十!邮灾,哪有什么邮灾?只有人灾!”
  牛司令好像被人踩痛了脚背,“哎哟哎哟”地叫起来。他踮起脚尖,一只细小的胳膊在空中舞动,说:一什么?没有我们主力,邮市涨得上去吗?为了前一时期的牛市,我至今还套着一万封《熊猫》无法脱手呢!我们的牺牲最大……”
  王老头反驳道:“《熊猫》现在跌到五元五角,你们又没赔本。”
  眼镜师爷一帮人喊:“股市呢?股市从三百多点涨到一千点,我们白白踏空一个牛市!”
  牛司令酸溜溜地说:“林鹤,你真是诸葛亮转世吗?我卖给你的西南药业,已经涨了一倍多了……”
  雪子似乎为林鹤解围,主动端起酒杯,笑盈盈地道:“不是敬我酒吗?怎么又去谈生意了?”
  牛司令忙转过身,与雪子碰了碰杯,仰脖喝下杯中酒。因为激动,他竟呛得咳嗽起来。
  “我敬新郎一杯酒!”想不到小邮精站了起来,小手端着酒杯,伸到林鹤面前。
  林鹤温和地笑道:“小孩不能喝酒。”
  小邮精瞪起乌溜溜的眼睛,争辩道:一谁说我是小孩?我套了十二张林妹妹,卖也卖不掉,愁死我了……”
  黑皮阿三打趣道:“愁什么?卖不掉也不怕,十二位林妹妹都嫁给你好了!”
  众人哈哈大笑。小邮精却郑重其事地说:“我祝邮王早日出山,收拾局面,创造邮市新繁荣!”
  大家正惊讶他说话像个大人,却见那孩子抢着与林鹤碰杯,咕咚一声,将满满一杯白兰地喝了下去!林鹤阻拦不及,只好也把杯中酒喝了。牛司令说:“咦,真是好汉一条!”但小邮精摇摇晃晃,一下子瘫在椅子上,童稚的脸上燃起一片大火。众人忙给他倒水捶背,他却一摆手说:“不要管我!”
  这段小插曲过后,旁边那一桌也轮番过来敬酒。大胖夸赞雪子创立了“巧遇”咖啡厅,使他有了当经理的机会。阿里说了一大套浮华词藻,赞美雪子善良、聪明、美貌。金虎驼着背,嘿嘿笑着,也不说话,只管和新娘、新郎碰杯,将酒大口灌进肚子……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人人面红耳赤,兴奋活跃。大胖抱怨停电,否则现在应该放《婚礼进行曲》了。阿里立即用口哨吹起这曲子,居然悠扬动听,博得一片掌声。咪咪小姐拿起一个苹果,建议新郎新娘共同咬苹果。但林鹤温文尔雅的神态,使人感到这类建议未免粗俗,因而没有得到大家响应。菲菲小姐一把夺过苹果,自己咯吱咯吱咬起来……
  台风渐渐减弱,雨也小了一些。天空仍乌黑乌黑,时时有闪电迸射,却并无雷声。烛光将客人们身影投射在墙上,黑黢黢如演皮影戏,别有情趣。林鹤悄悄地瞥雪子一眼,她满脸红云,酒意浓厚。但是在她兴奋、激动的神情后面,林鹤看见了不安和哀伤。她嘴角浮着难以捉摸的笑容,林鹤看着这笑容,心无端地忐忑不安。天空突然打了一个雷,众人冷不防吃了一惊。雷声拖着长长的尾巴滚向远方,留下一串咳嗽似的咕咕噜噜的声音。风雨又紧了。
  就像这雷声一般突兀,山羊和骆驼出现在圆形门口。他们各自拿着一杯酒,默默地站着。开始,大家没有注意他们,然而有一股阴冷的煞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渐渐地,人们停止了说笑,把目光集中到两个东北人身上。
  “诸位朋友,我们是远道来的客人,想敬新娘一杯酒。在我们东北,碰到这样的喜事很是吉利,不管熟不熟悉都要敬酒祝贺,表示一下心意!”山羊说话的内容热情洋溢,声音却像干冰一样带着寒气,使人听着不由起了一层鸡皮。
  雪子脸色由红转白,怔怔地看着山羊和骆驼走到面前。她眼睛里一瞬间迸出仇恨、狂怒的火星,但立即又咬住嘴唇,使自己平静下来。她端起一杯白兰地,琥珀色的酒浆因手指颤抖而在玻璃杯里轻轻摇荡。她脸颊上浮起讥诮的笑容,说:“两位朋友真是热心肠,不请自到,为我的婚礼增光添彩!好,我就干了这杯。”说完,雪子一仰头喝尽白兰地,一缕残酒顺嘴角淌下来。
  山羊和骆驼各拿一罐嘉士伯啤酒,默默地注视着雪子。山羊的手指捏着薄铁皮罐,发出一种嘀嘀嗒嗒的声响,好像用密码发电报。他的眼珠呈灰褐色,毫无光泽却透出致命的威胁。他没有从雪子脸上得到期待的反应,便慢慢地、不间歇地喝干了铁罐里的啤酒。
  “听口音小姐和我们是老乡哩。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谁也不能忘了家乡啊!”山羊意味深长地说。
  “我忘不了,什么事情也忘不了!”雪子挺起胸,高高地昂着头,眼睛里分明有一种骄傲的、蔑视一切的神情!山羊死死地盯着她,她毫不畏惧地迎着他充满威胁的目光。
  山羊和骆驼悻悻地离去。山羊捏铁皮罐的声音变得急促、尖锐、仿佛丢下一连串的咒语。骆驼则把啤酒罐捏成一张薄薄的铁皮。
  在其他人看来,这只是两个古怪的东北人向新娘敬酒,林鹤却知道其中包含的复杂内容。他们进行了一场交锋!林鹤看得出雪子以决绝的态度与他们分道扬镖,而他们也用某种暗示向雪子最后摊牌。林鹤的心忽然紧缩起来,不祥的预感从他脑海中掠过!这个暴风雨之夜,莫非会发生什么可怕事件?山羊和骆驼也许安排好某种手段,使雪子防不胜防,遭到暗算?……
  机灵的拳击手阿里看出了林鹤的心思,悄悄在他耳边说:“我去套套他们!”便蹓到小包厢去了。林鹤心神不宁地望着他的背影,希望他能摸到一些底细。
  这时,酒席上又热闹起来。大家双双对对地喝酒说话,房间里变得混乱嘈杂。大胖挤在咪咪小姐和菲菲小姐中间,低声吟哦他过去写的诗歌。两位小姐吃吃笑着,轮流灌他喝酒。牛司令不知何时钻到外间座厢去了,和孤寂的经纪人大谈期货发展道路。小邮精摇摇晃晃地走到屋子中央,一边滴溜溜转圈一边唱:“妹妹的鹦鹉今何在?……”王老头和黑皮阿三激烈地争辩邮市暴跌是否已经见底……屋外风雨声被屋内的声浪淹没了,仿佛离得那么遥远。一朵朵蜡烛火苗各自往不同的方向摇曳,自由地跳起舞来。喜气伴着白兰地的芬芳在空中弥漫……
  雪子目不转睛地瞅着林鹤。她好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身沉浸在她与林鹤两个人的世界里。她说:“我爱你。”又说:“这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她仿佛有许许多多话要说,却只能说这样一些短小的句子。她的目光特别温柔,又有一种强烈的离愁。林鹤的心不禁慌乱起来,一刹那,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失去雪子,眼前的喜宴不过是一顿最后的晚餐!他想摆脱这种感觉,竭力避开雪子的目光。雪子却握住他的手,将一杯酒喝去一半,剩下一半递给林鹤。林鹤喝这半杯酒时,她微启着嘴唇,好像也喝下了什么东西。她笑了,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她的脸依然像洋娃娃,有一种天真的美吸引着林鹤。但是,这张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幸福、哀怨、歉疚、痛苦……种种情愫混合在一起,像一把把勾子抓挠着林鹤的心。
  蓦地,林鹤明白了这一刻的重要意义!这是别离,只有别离才会产生如此揪心的感觉。林鹤面容骤变,仿佛知道了将要发生的一切!他睁大眼睛,目光急切地追询雪子。雪子凄婉地笑笑,拿起刚才与林鹤喝酒的高脚杯,慢慢地举过头顶。忽然,她指尖一松,酒杯飘然落地。林鹤觉得过了许久,杯子才跌在花岗岩地面上。随着“当啷”一声,碎玻璃进溅开来。
  “碎了!碎了……”雪子佯装醉酒,格格地笑道。但是她眼睛里却涌出绝望的泪花。
  众人惊愕地看着她,都以为她真的醉了。林鹤的举动更叫大家难以理解:他急忙拣起玻璃片,手指颤抖着往一起拼,似乎想使酒杯恢复原样。这当然是徒劳的。但林鹤非常激动,好像这样做能挽救某种破碎的希望!一不小心,碎玻璃划破了他的中指,一缕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痛苦使他清醒过来,他放弃了无谓的努力。他痴痴地望着雪子,又望望面前一堆碎玻璃,缓缓地摊开双手……
  “就这样碎了。无可挽回……”他伤心地说。
  这时候,阿里急急地从外屋进来。他满脸紧张神气,使林鹤吃了一惊。他趴在林鹤耳边说:“快来!”林鹤知道有了重大事情,忙离席跟他走到吧台前。
  阿里告诉林鹤:两个东北人好像要绑架雪子!他刚到包房门口时,听见骆驼粗声喊道:“把她绑走!”他进屋陪他们喝酒,山羊又说起雪子所欠的债。他们抱怨雪子装作不认识债主,十分恼火!后来,两个家伙忽然提出新的要求:让雪子回敬他们一杯酒。如果雪子肯来,债务问题就好商量。否则,他们也不给雪子面子,要大闹婚宴,给新娘点颜色瞧瞧!……
  “怎么办?”阿里焦急地问道。
  “我去看看。”林鹤在吧台后面拿了一瓶洋酒,从容地往小包房走去。
  山羊和骆驼显然是喝醉了。他们焦躁地、无意义地将空酒罐捏成一张张铁皮,身子还不时地震颤着。他们似乎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又有些不知所措。林鹤走进包房,他们抬起头,一同射来充满敌意的目光。
  “两位朋友,新娘醉了,我代表她敬你们一杯酒。”林鹤微笑着打开酒瓶。
  “不,我们要新娘敬酒!”骆驼固执地说。
  “为什么?”
  “来而不往非礼也!刚才我们敬了新娘一杯酒,现在当然应该由她回敬我们喽。”山羊慢条斯理地道。
  “恕我直言。我们不是头一回打交道了。二位老在这附近转悠,到底想干什么?你们和雪子有什么过节,可以和我说。她欠的债我还,你们还不放心?”
  “只怕你没法还!”骆驼喊道。
  “我们和雪子的关系很复杂,说出来会吓坏你这新郎的!还是请新娘来敬一杯酒,我们只说一句话就行了。”山羊坚持自己的提议,似乎对林鹤横插在中间很不耐烦。
  林鹤不肯让步。他对两个东北人的无理要求深感恼火,脸渐渐地涨红起来。“不行。新娘醉了,不能来敬酒!”
  小屋里的气氛顿显紧张。山羊瞪着死鱼一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林鹤。骆驼绕到林鹤背后,在一张老式沙发(这是大胖搬家时留下的)里坐下,呼哧呼哧将热气喷在林鹤脖颈上。与此同时,金虎和阿里出现在门口,警觉地观察包房内的动静。双方剑拔弩张,僵持不下。
  “在我们东北,闲房可闹得很凶啊!”山羊充满威胁意味地说了一句。
  “怎么个闹法?”林鹤沉着地反问。
  “把新娘绑走也不一定%”
  骆驼睁大充血的眼睛,似乎对沙发扶手发生了兴趣。这沙发是大胖父亲六十年代买的,结实耐用。扶手上镶着厚厚的木板,是柳木,多年来磨得光滑闪亮,纹理清晰,显露出尚好的本质。骆驼却怪声叫道:“咦,这木头烂了!”林鹤扭过头,只见他用棒槌似的手指往扶手上戳,如此坚实的木板,竟被他一戳一个洞。他故意炫耀这吓人的功夫,一下接一下地戳着,沙发扶手立即出现五六个洞眼。他的眼睛仔细打量着林鹤的头颅,露骨地表示出自己的意图:他很想在林鹤脑袋上试试手指的力量!
  金虎怒不可遏,他背着手,躬腰驼背地走到沙发跟前。“老弟,你是睁眼说瞎话哩!这样的木头会烂吗?”说罢,他伸出铁爪般的五指,在柳木板上一抓,顿时抓起一把木渣!他把木渣捏成粉未,飘飘洒洒地从指缝漏到地板上,一边对骆驼说:“看看,哪里烂了?嗯?哪里烂了!”
  骆驼泄了气,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金虎的地躺拳他看见过。割人脚筋的功夫更令他不敢轻举妄动。这场手指功夫的比试,他显然又处于下风!
  林鹤对山羊笑道:“要绑走一个活人,恐怕不那么容易吧?”
  一向面无表情的山羊,此时面红耳赤。他正想说什么,却半张着嘴巴怔住了,身穿警服的大老黑出现在门口。
  “你们两个都不要走,等会儿跟我上派出所去一趟!”大老黑威严地指着山羊和骆驼说。
  骆驼叫起来:“为什么?”
  “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还要问为什么吗?”
  山羊慢慢地立起身,冷笑道:“好哇,告官了,做得真绝呀!”他翻翻白眼,浑身抽搐一下,蓦地转向林鹤:“你!你让这位警察把新娘和我们一起带走!”
  这回是林鹤惊叫了:“为什么?”
  “因为雪子是我们的同伙——桃花妹妹!”
  骆驼骂骂咧咧地喊:“什么东西!自己跑来结婚,还出卖我们……”
  大老黑意味深长地瞅着林鹤。林鹤觉得脑袋快要爆炸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旋转颠倒,使他不敢睁开眼睛。他什么也不想听了,只想立即见到雪子!他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出包房……
  客厅里一片漆黑。刚才小邮精出了个洋相:那杯白兰地使孩子大发酒疯,他不仅又唱又跳,忽然叫喊肚子里起火了!他跑到窗前,拉开铝合金窗,对着夜空张大嘴巴,要风雨帮他把肚子里的火灭掉。于是,一阵狂风刮进屋子,先将蜡烛统统吹灭!人们手忙脚乱地抱开小邮精,把窗关好,又到处找火,将蜡烛一支一支重新点燃。……
  林鹤回到酒席时,蜡烛尚未全部点着。他发现雪子的坐位空着。人形晃动,影影绰绰,他看不清雪子在哪里。山羊和骆驼揭露了雪子的身份,使他极为震惊!美丽温柔的雪子,竟会是一伙匪盗的同伙,林鹤实在无法想象!他要雪子亲口向他证实,才肯相信。但是,雪子哪里去了呢?昏暗的光线,混乱的场面,搅得林鹤昏昏沉沉。脑子里像有一部打桩机,轰轰地撞击着,片刻不停……
  忽然,电灯亮了,屋子里一片光明!客人们揉着眼睛,啧啧赞叹。当最初的晕眩过去之后,大家吃惊地发现新娘不见了!通往后面楼梯的门虚掩着,显然曾有人从这里出去。牛司令不一满地说:“新娘怎么逃席了?”大胖为雪子辩解道:“她喝醉了,大概上楼去休息一会儿……”林鹤脸色煞白,一言不发,像一座石雕站立在酒桌前。气氛渐渐紧张起来,客人们或窃窃私语,或面面相觑,都感到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大老黑从小包房出来,一脸心满意足的神情。但他一眼看见林鹤身边的空椅子,马上叫起来:“雪子呢?”大家告诉他,刚才一阵大风吹灭了蜡烛,电灯亮时新娘就不见了。大老黑顿足喊道:“糟了,她逃跑了!”客人们更加惊讶,都不明白这位警察说的话。大老黑一个箭步跨出门外,打开后门欲外出追赶。
  “请大家不要惊慌,我知道雪子在哪里。”林鹤说话了。他恢复了平时的从容镇静,声音不响,却清晰可闻。“新娘醉酒实在失礼,我代她向大家道歉。你们继续喝酒,我上去照料一下。”
  林鹤缓步走到门口,拍拍站着发愣的大老黑,朝他的座位指了指,示意他回座入席。然后,他背着双手,一步一步走上楼梯。
  其实,林鹤比大老黑更明白雪子已经逃走。他怀着满腔悲哀,在二楼拐角处的窗口往街上看。台风虽小了些,茫茫大雨却无休无止地下着,马路上积水还没退去,像一条污浊的河流荡漾着波浪。林鹤仿佛看见了雪子,她穿着那件猩红色的连衣裙,趟着水,奔向不可知的地方……
  林鹤步履沉重地踏上三楼。他想知道答案。他相信雪子一定给他留下了答案。走进房间,一切摆设照旧,连雪子的小手袋都挂在衣架上。林鹤几乎本能地走到床前,摘下了《荷花》镜框。他感到自己窒息了,拆镜框时手指颤抖得那样厉害,以至于半天也不能卸开背面的木板。
  红印花不见了!
  林鹤木木地坐在床沿。这就是答案吗?一种失落感像毒虫似地啃噬着他的心灵。他预感到今天的结局。他没去翻衣架上的手袋,那里面不会有什么东西。他抱住头,苦苦地思索着。狂风在窗缝里透进尖利的啸声,雨打在玻璃上发出意想不到的巨响。穿越这一切声音,林鹤努力地辨认着雪子的脚步……
  猛然,林鹤站立起来,急急地奔向卫生间!是了,一定在黑洞里!林鹤确信自己的判断。对于他和雪子来说,黑洞是一个特殊的地方,具有摆脱一切的象征意义。雪子一定会把答案放在那里!林鹤打开镜子,扭动机关,小门弹了开来……
  他闻到一种熟悉的气味,好像是雪子身上的香味。今天中午那狂热的爱情,是雪子作为新娘奉献出来的,也是他们最后的告别。林鹤觉得这是非常珍贵的回忆。他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好像雪子就在他身边。
  当林鹤点燃了蜡烛,三样东西跃入他眼帘:一封信,厚厚的一叠信纸,大约是下午雪子独自留在黑洞里时写的。婚纱,雪子表现出特别的兴趣的婚纱,它像一个女人一样,横陈在雪子躺过的地铺上。紫檀木盒,盖子敞开着,红印花小字当壹元醒目地躺在紫红丝绒衬垫上!它背面朝上,那黑色的,略微歪斜的十字架赫然显现,充满警世意味。
  林鹤慢慢地在铁皮箱前跪下,低垂着头,许久许久。他仿佛在向神祷告,又仿佛在对失去的情人倾述,那神态肃穆而感人。然后,他拿起了雪子的信……
三十一


    林鹤:
    现在是说真话的时候了。当你看这封信时,我已经走了。虽然我不知
  道在哪一时刻、以什么方式离去,但我肯定正奔向遥远的地方。只是为了
  我们的婚礼,我才延宕了出走的日期。对我来说,这是一生中唯一一次婚
  礼,其珍贵、其重要,是我肯用性命来交换的。我最终做不成你的妻子,
  然而与你象征性地结过婚,足以使我在漫长的生涯中聊以自慰了。
    还记得你讲给我听你对红娣说谎的事情吗?你说你在谎言中越陷越深,
  不能自拔,终于在与红娣登记结婚前逃走了。我的情形也是如此,不,比
  你还要严重得多!我构筑了一座谎言的大厦,只要抽动一块基石,大厦就
  会轰然倒塌。你想,我怎么能在这样的大厦里生活呢?
    从我的角度重新叙述一下我们的爱情,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你会感
  到既熟悉又陌生,甚至会吃惊地睁大眼睛!但无论如何,我要把这个故事
  讲给你听——这是我答应过你的。
    你从头开始就陷入了一个阴谋。这是针对邮王的名气、财富精心设计
  的阴谋,设计者就是桃花帮。我对你说过桃花帮,那其实是个诈骗盗窃集
  团,专门诈骗古董文物、珍宝名画。常用的手段是色相与武力相结合,长
  期潜伏,伺机下手。过去,我们曾屡屡得手。这一次,我们把目标对准了
  你的珍邮。从东北邮商那里,我调查了你的身价,你的邮藏,你的为人……
  于是,一个丝毫不懂邮票价值的、天真可爱的姑娘在邮市里出现了。经过
  几次等待落空后,终于与你邂逅相遇……
    回过头讲讲我吧。我对你讲过的经历,有的是真,有的是假。童年,
  我是一个聪明漂亮的、爱说谎的女孩——你一句话猜中了我的原型。我不
  安份的天性、双重的、稍有扭曲的人格,使我注定不能过平常人的生活。
  小时候,我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狐狸,一只火红的漂亮的狐狸!去深圳、
  遭到流氓老刀的蹂躏,这些都是真实的,从此我对男人恨之入骨。但是,
  我没有退却,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喜欢这种冒险、刺激的生活。我发挥我的
  聪明,以难以想象的手段掌握住那些流氓,桃花帮在我影响下变成高智商
  诈骗集团。顺便说一下,那个山羊就是老刀,我并没有杀死他,而是使他
  变成我的奴才!这些男人都是豺狼,他们互相撕咬吞噬,只要巧妙利用他
  们之间的矛盾,他们的力量就全归我所有了。我巩固了自己的地位,成为
  仅次于帮主的桃花妹妹。我用我说谎的天才,编制出一幕幕有声有色的戏
  剧,在人世间巧取豪夺。
    你一开始就使我吃惊,我从未遇到过像你这样好骗的人!同时,你的
  清澈柔和的目光,蜷曲飘逸的长发,给我留下非常特别的印象。我以两元
  伍角的面值价格,买下了你的《蝴蝶》。可那一只只美丽的蝴蝶飞进我心
  灵深处,制造出一个难以解释的、奇妙的梦幻!从那时起,我就无法摆脱
  你的影响。你用美的魔力罩住了我:邮票画面、爱情故事,以及你内心细
  腻敏锐的感受……这一切都使我痴迷。虽然我是犯罪团伙的主要成员,但
  我心底潜藏着对美的渴望,非常强烈的渴望!我想,这也许是我天性的另
  一个侧面吧,否则我为什么总把那只狐狸想象成热烈的火红颜色呢?
    这样,我不可避免地动了真心。由于我的不幸遭遇,我从没真正爱过
  哪个男人。爱情的火焰一旦燃烧起来,其炽烈程度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但是干我们这一行,最忌动真心,无论爱情还是友谊,连想都不能去想。
  我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本来很容易得手的事情,却被我的不合时宜的爱
  情拖延下来。
    当然,像我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放弃猎物的。你收藏的珍邮价值非同
  一般,所以这次由我亲自出马,我怎么能空手而归呢?帮主和同伙又怎么
  肯放过我呢?我犹豫、矛盾,脑子被激烈的斗争折磨得痛苦不堪!当你枕
  在我的腿上,坦白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我时,我觉得你像一只纯洁的羔羊。
  要我亲手宰杀这只羔羊,这双眼睛会永远印在我的心底,使我不得安宁!
  怎么办呢?我简直后悔认识你这样一个人。还记得吗?那时我经常钻进黑
  洞,其实我是在侦察你的邮票。一只只铁箱子里藏着堆积如山的邮票,如
  此巨大的财富,又勾起我的贪欲。我在黑暗中坐着,构思如何把这些邮票
  运出黑洞……这时,你来找我了,像唤一只心爱的小猫一样,召唤我走出
  黑暗。你安慰我,爱抚我,为我虚构的危险而担忧,帮我寻找其实并未失
  去的记忆。我的心又被爱的暖流溶化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你的依恋日益加深。我试图探寻一条出路:有
  没有可能与你永远生活在一起?首先我要知道你爱我的程度,也就是说,
  当你明白了我是什么样的女人,还会不会接纳我?于是,我在窗台乘凉那
  个月夜,骇人听闻地谎称自己是个精神病患者。你尽管表现出吃惊,却依
  然爱我,关怀我,很使我感动。但是我不明白你在性的问题上为什么这样
  冷淡?是不是对我不感兴趣?我就从另一个角度激发你,制造了那个疯狂
  之夜。结果很好,我们真正溶合在一起了。同时,我进一步透露出自己的
  经历——我曾被污辱并堕落过。这是任何男人都难以容忍的事情!第二天
  我看见你拼命洗刷自己的身子,我的心都凉了。你满脸痛苦地出去时,我
  认为再也不会有什么希望了。但是,当我知道你是出于自责,出于内疚,
  是为了我的“精神病”而这样痛苦时,我的感动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简
  直惊呆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呢?从那时起,我就决心放弃过去
  的生活,死心塌地追随你。我觉得未来充满光明!
    可是,现实不允许我作出这样的选择。由于我迟迟不下手,山羊和骆
  驼找来了。你曾多次追问我半夜出去干什么?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在和他
  们谈判。我想洗手不干,退出桃花帮。我什么都不要,帮里存有一大笔钱,
  我占头份。这钱我让他们分掉,我不要了。但是无论我怎么说,他们都不
  答应!他们威胁要揭穿我的底牌,要盯在这里,不让我过安宁日子。他们
  甚至可能害你性命!我知道,这些亡命之徒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情况十
  分危急!我只好让步,答应再干一次。我搞到他们满意的珍邮,他们就走
  人,从此不相干扰。这样,我就把手伸向了你的红印花……
    这是多么痛心的事啊!当我看见你失去红印花小字当壹元,那么痛苦,
  都么伤心,我的。都碎了!这枚珍邮几经波折,甚至刘书记这样的人临终
  时还是把它交还给你。我竟又一次将它窃走!我忽然觉得,这不仅仅是一
  枚邮票,一笔巨额财富,它还是你精神世界的某种象征。我在你坦诚的心
  上狠狠踩了一脚,同时也出卖了我们的爱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将
  红印花暂时藏在床头小镜框里。
    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是你我那晚摊牌式的谈话。我必须向你解释我的
  种种不可理喻的行为。于是,我编了自己是杀人犯的谎话。如果你害怕,
  你退缩,我也好作选择。我可以带着红印花逃之天天,回到过去的日子。
  既然干了最卑鄙的事情,我的心又一次向黑暗沉沦。杀人是无法解决的问
  题,不是判刑就是偿命,我把你和我都逼上了绝路!但是,你提出一个我
  意想不到的方案:马上和我结婚,然后叫我自首,让法律来决定我们的命
  运!你用爱情来鼓舞我重新做人,至诚至真。你说你会做一个好丈夫,在
  家等待我归来;你说你会常去监狱探望我,使我对未来充满希望……噢,
  你的那些话,我至今想起眼泪还止不住流下来……有谁这样爱过我,这样
  帮助过我?我是要重新做人了!你的话像一个惊雷,炸碎了包住我灵魂的
  污垢结成的硬壳……我向你跪下了。当时我就在心中发誓:即使牺牲我的
  一切,也不能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那一夜你在花园里散步,我也一直在抽烟思考。我决心与山羊、骆驼
  断绝联系,不与他们做交易!然而,我也痛苦地认识到:做你的妻子我不
  合适,甚至不可能。谎言堆砌的大厦终将倒塌,我直到这个时候都没对你
  讲过真话听!你的一切安排都是根据我的谎话作出的,经不起法律的审判。
  要知道我不是一个被迫杀人的姑娘,而是一个真正的诈骗犯,找艾律师又
  有什么用呢?更重要的是,我既不肯把红印花偷给山羊和骆驼,桃花帮必
  不会善罢甘休。我呆在这里,只会把祸水引到你身边。他们是可怕的恶魔,
  你会因为我而遭到伤害的,我决不能让这种不幸发生!……
    怎么办呢?只有我离开你,一切风波才会平静。我为爱你得罪了桃花
  帮;同样为了爱你,又不得不离开你。这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啊!我在暗中
  哭了一次又一次,真是肝肠欲断!然而为了你的幸福,我决心走了,一个
  人漂泊远方……
    但是,我也有一些自豪,毕竟我为所爱的人作出了牺牲,毕竟我为美
  好的情感付出了代价。像我这样一个专门坑骗别人的女人,能够做一次对
  得起自己良心的事情,应该特别有意义吧?我想,以此为起点,开始我的
  新生,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我会那样去做。
    我要把红印花还给你。像我取走时一样,把它放在紫檀木盒子里。我
  希望你看见红印花时,心灵能得到安慰。它能证明你的信念:人心并不完
  全是黑暗的!
    当我拆开小镜框时,发现一个微妙的细节:我藏红印花时,是带十字
  的背面朝外,而现在是暗红底色的正面朝外。这说明你动过它了,你知道
  我窃取了红印花。可是你不动声色地原样放好,甚至连我夹的发丝记号也
  不碰。你在耐心等待,等待我自己做出抉择……
    我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你真的那么傻吗?你真对我的企图一无所知
  吗?现在我怀疑自己最初的判断。你肯定有不同凡响之处,你睿智的目光
  不可能对身边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你只是在等待,等待美好的种子在我
  心中生根发芽。我想到刘书记、牛司令、大胖……你周围所有的人,都在
  你的等待中悄悄地发生变化。你身上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渗透到人心中去,
  与那里的黑暗作斗争!我今天的选择,正是你影响的结果。我知道你有一
  本心灵的邮册,黑暗中闪现着美的火花,最为你所珍视。我想,我也能为
  你留下一枚小型张吧?
    吻你,你这奇特的好人。离开你虽然很伤心,但我已经从你身上汲取
  了许多东西。走到天涯海角,我心中都会浮动你的影子。我会好好生活的,
  我很聪明,任何事情我都会干好——但绝不干坏事!
    最后提个不该由我提出的建议:你应该与红娣结婚,她最适合做你的
  妻子。
    我走了。我像一只小船,渐渐地离岸,渐渐地远去……
                             雪  子
  林鹤读完信,最初的冲动就是想把那只小船追回来。他离开黑洞,打开临街的窗。一阵风雨扑面而来,林鹤打了一个寒噤,方省悟到雪子已经走远,无处可寻。他关上富,呆呆地站立着,心情如雨夜一般沉郁。雪子美丽的身影不断在房间各个角落闪现。窗缝透进的风声变幻成雪子的喃喃细语,仿佛在继续诉说那难以结尾的故事……
  林鹤从抽屉里取出珍邮册,干燥的纸页散发出他所熟悉的、枯叶似的气味。他把红印花小字当壹元夹入早已留出的空位。现在,九枚红印花都归来了,静静地躺在巴掌大的老货邮册里。林鹤内心感慨万分,他把红印花一张一张翻过来,父亲幼时画的十字呈现在眼前。它们像一排神秘的符号,使林鹤敬畏而又惶惑。他想知道这种暗示与他沉浮不定的人生有何关系,却始终猜不透其中奥妙。然而,他清楚地感觉到九枚红印花凝集着某种东西,使这历时百年的薄薄的纸片,有了超乎寻常的重量。
  林鹤收起邮册,脑子里一片茫然。红印花全找回来了,今后再找什么?他环视空寂的小屋,觉得压抑、憋闷,片刻都不能滞留。没有了雪子,屋里的一切都引起他刺心的疼痛。他渴望找些事做,蓦地想起楼下的客人,急忙走下楼梯。
  客人们全都走了。厨师阿福、阿玲等人正在收拾桌子。餐厅还残留着异样的气氛,大家用疑虑的目光注视着林鹤。坐在火车座厢里的大胖和大老黑迎了上来,他们还在等他。大老黑一副立了大功的得意模样,大胖则激动得满脸喷红,好像一个醉汉。
  “真没,真没想到,偷红印花的会是,会是她!”大胖结结巴巴地说。
  “雪子呢?我有许多问题要问她。”大老黑一本正经地说。
  林鹤缓缓地说:“雪子走了,红印花找到了。没有人偷红印花,是我放错了地方……”
  两个人一脸惊诧的神情,好像看见天花板从空中落下。大老黑像是对林鹤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那两个家伙,我让值班的小王带到派出所去了……罪证不足,但起码是酗酒闹事!”
  林鹤送他俩出门。大胖忧虑地说:“没有雪子,巧遇咖啡厅怎么办呢?”
  林鹤说:“你把它承包出去吧!”
  大老黑告别时用力握握林鹤的手,疼得他咧开了嘴。大老黑用人民卫士的热忱口吻说:“放心,邮王,有我在谁也不敢惹你!”
  两位重量级客人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林鹤默默地站着,不想回去看宴席散尽的场面。台风已经过去,雨时下时停,天空也有一种结束聚会的寂寥。马路上积水迅速退去,中央已经露出柏油路面,像黑鱼的脊背在路灯下闪着光亮。林鹤踩过水洼来到路中央,信步朝前走去。他没有目的地,只觉得走走心里轻松些。但他的眼睛总往树荫搜寻,似乎在那里可以发现雪子的倩影。
  林鹤挂念着雪子:现在她也许上火车了吧?也可能就在上海隐藏起来。可是不知道她身边带了多少钱,别像上次欠小旅馆老板的债那样狼狈……林鹤忽然记得那是雪子的谎言,不由苦笑起来。不管怎样,他总觉得最初出现的雪子最真实;现在的一切,反倒变得虚幻了。他明白了雪子的底细,以及发生在他身边的骇人的阴谋,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雪子走了,他心中的洞如何填补呢?雪子的信揭露了自己的罪恶,林鹤却觉得她的形象更艳美、更鲜活。一只火红的、漂亮的狐狸——假如以它为主角印制一枚小型张,背景是白皑皑一片雪地,那该多美啊!狐狸在雪原上跑啊跑啊,没有方向,没有目标,狡猾的眼睛里透射出孤寂的目光,为自己的聪明所困惑,为未来的生存而迷惘。它在纯洁而空旷的雪原上,燃起了一团生命的火焰,野性的火焰……林鹤仿佛真的看见了这枚小型张,心像被火烫了一下,泪水忽然涌满眼眶。
  雨又下起来了,不急不猛,却格外缠绵细长。林鹤被雨水里了起来,衣服湿透了。他回忆起和雪子朝夕相处的日子,那一份温馨在胸间缭绕,更增添他的伤感,他的惆怅。雪子为什么要走呢?她难道不明白林鹤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换取他们的幸福?此刻,林鹤思念雪子的心情一阵比一阵强烈,心中的钝痛渐渐变得锐利,仿佛换了一把刀,继续进行一场漫长而残酷的手术。马路上空无一人,林鹤真想在风雨中大喊:“雪子!雪子!你回来吧——”但他只是默默地走着,走着……他把痛苦埋在心底,不肯一下子宣泄出来。忍耐可以使痛苦变得深沉,留下隽永的余味让他慢慢咀嚼。
  不知不觉地走到国际礼拜堂。林鹤站住脚,伫立在教堂花园的铁栅栏前。风雨弥漫,教堂更显得阴暗神秘。屋顶上耸立的十字架,使林鹤的心悸然而动。他本想明早来教堂与雪子共同接受牧师的祝福,却不料新娘忽然失踪。所牵扯的红印花珍邮,背面也有同样的十字。这一切似乎真有某种安排,莫非他的奇特的经历早已命中注定?但此时林鹤并没有宿命感,他心中充溢着对人间沧桑的感慨!仰望着雨夜背景中的十字架,林鹤回想自己坎坷的一生:少年丧母、技校遭难、垃圾箱里谋生、积累成山的邮票……他感到自己既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即便在富足强盛的今天,他还失去了心爱的女子,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人生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磨难呢?反过来想:没有磨难又怎么成其人生呢?也许人类正是在这类思辨中,渐渐产生了宗教意识吧?教堂尖尖的屋顶,拱圆的大门,仿佛封锁着另一个世界。林鹤力图看清那世界,却被阴晦的风雨挡住了视线,只在心中留下了一个庞大、庄严的影子……
  林鹤十指交叉,合抱胸前,低垂着头默默祈祷。他是为雪子祈祷,求上帝宽恕她的罪行,保佑她平安幸福。他的心非常虔诚,非常激动,泪水合着雨水一行行急速地落在胸襟。湿透的长发粘在他苍白的脸上,瘦长单薄的身体不住颤抖,路灯在他身后拉出一个长长的、孤寂的黑影。风又强劲起来,教堂花园里的柳树枝条狂舞,树干弯成一张弓。教堂大门内传出咚咚的声响,仿佛那全能者正漫步走来……
  林鹤离开教堂。他心中还在默念刚才的祷词。这姑娘应该得到宽恕,因为她灵魂里藏着如此深沉强烈的爱。林鹤现在才明白:雪子爱他,胜过他爱雪子。雪子为爱作出的牺牲就是最好的证明!可惜明白得太晚了。一个人爱心尚存,灵魂里就保留着美和善的净地。仁慈的主会拯救雪子的。
  痛苦的压力一分一分地增长,持续不断。雪子走了,林鹤的记忆里留下一个永恒的黑洞。雨水浸透衣服,浸透汗毛孔,凉冰冰地浸入他内心。他抬头仰望天空,雨帘使他窒息,模模糊糊只看见无垠的黑暗。他继续向前走。人行道上有一个娉婷的姑娘,乌黑的长发披至脊背,穿着一件猩红色的连衣裙……那不是雪子吗?林鹤的心跳到喉咙口,热血一下子涌上头顶。他急忙跑过去,雪子的身影却消失在一片树荫里。林鹤站着,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眼睛努力在黑暗中搜寻。忽然,雪子又出现在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倚着法国梧桐朝他微笑。林鹤顾不得思索,扬起一只手,一边奔跑一边喊:“雪子,你听我说……”可是,跑到梧桐树前雪子又消失了。林鹤等待着,他不信雪平再不会出现,他不信雪子不听他把话说完……
  然而,雪子再也没有出现。
  林鹤步履沉重地往回走去。痛苦的压力达到极点。一瞬间,他好像听见胸腔里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心像酒杯一样碎裂了……
  林鹤回到家,天已黎明。顾阿婆一直盘腿坐在楼梯边的小床上,林鹤开门进来,她咳嗽一声。林鹤摸黑走到床前,顾阿婆伸出苍老而温暖的手掌,在他淋湿的头上抚摸。老人找不出话来安慰他,只是默默地抚摸他的头发,抚摸他的脸颊。那双皮肤枯裂的老手不住颤抖,传达出心底深处的感情。老人最理解林鹤。林鹤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像一个小孩回到老祖母的怀抱,呜呜地哭泣起来。他哭了很久,哭得很尽情,长河似的泪水都被顾阿婆的手掌擦净了。最后,一颗心终于平静下来……
三十二


  冬天的日子,邮商们很不好过。邮票行情经过夏日暴涨,秋季暴跌,入冬以后便陷入长久的萧条。肇嘉浜路邮票市场冷冷清清,顾客很少光临。即便有几个老邮迷来到,也是打听行情的。他们与邮商闲聊一会儿,结论总是一句话:“还要跌!”然后匆匆离去。寒风在邮市空地滚来滚去,套着整版邮票、成封小型张的塑料袋,被风刮得窸窸窣窣颤抖。邮摊主人一脸苦相,与街心花园枯败的花草、马路边光秃秃的树梢,以及阴沟旁冻结的薄冰,构成一幅色调苍凉的图画。
  林鹤又在邮市里出现。他领着一个眼睛弯弯、面色苍白的小姑娘,缓步于邮摊之间穿行。他微笑着向邮商们打招呼,飘逸的长发像往日一样引人注目。他开始购买邮票,少量地、持续不断地买进!邮商们振奋起来,这是一个正确无误的信号:邮票价格见底了,邮市的春天快要来临!
  邮王回来了。他肯定要回来,离开邮市他能上哪去?用邮商的眼光看,林鹤深谋远虑地做了一次空头,黑皮阿三迅速地计算出:林鹤现在可以用比他抛出邮票低百分之四十的价格,将这些邮票全买回来。也就是说,邮王的财富一下子增加了百分之四十。真是做得漂亮!牛司令说,他卖给林鹤的西南药业,一路涨,林鹤一路抛。股市冲千点大关时,他正好全部抛完。股市稀哩哗啦又跌下来,林鹤却赚到手一千万……总之,在他们看来,林鹤从夏到秋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战役,堪称投资界的杰作!
  然而,林鹤自己好像不在意。他神情温和平静,眼睛里略带一点忧伤。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小姑娘身上,时时弯下腰,絮叨地给她讲邮票常识。他决定买进几万、十几万元的邮票,只是简单地向王老头、黑皮阿三等人吩咐几句。小姑娘指着邮票问这问那,他便赶紧弯下腰去。他像一个普通的父亲,领着宠爱的女儿来逛逛邮市。
  邮商们当然记得那个不寻常的婚宴。一场台风吹灭蜡烛,新娘忽然失踪了!这事情像神话一样,在邮市里流传了很久。现在,看见这小女孩,大家都猜测林鹤的生活又有了新变化。谁是林鹤的新伴侣呢?
  “多漂亮的竹子呀!瞧,这张邮票上画的竹子,一节一节往外鼓,像豆荚一样……哪里会有这样的竹子?”
  “这叫佛肚竹。另外三枚邮票是紫竹、茶秆竹、金镶玉竹,一套四枚。还有一枚小型枚,画面上画的毛竹,边框印着清晨的竹林,是一幅逆光照片……”
  “我喜欢竹子。我的集邮册里有一片竹林多好哇!”
  “那就买吧。记住,集邮不能乱买滥集,拣自己喜欢的,买一套是一套,深深印在心底里。”
  “我懂。今天就买一套《竹子》,妈妈也会喜欢的……”
  小姑娘穿着红色滑雪衫,戴一顶大红绒线帽,她的病态的小脸被这一片鲜红印上了血色。她将新买的邮票捧在手上,珍爱地欣赏着,一弯月牙似的眼睛荡起笑意……林鹤在一旁注视她,觉得她的笑容很像她妈妈。他内心被什么东西触动了,脸上也浮起笑容。
  林鹤与红娣结婚了。这对青梅竹马的情人,经过几十年的曲折坎坷,终于结合在一起。这似乎是必然的结局。雪子一走,林鹤就厌倦了热闹纷繁的生活。他遣散了司机、保镖、卖了汽车,康泰路上那栋小楼连同咖啡厅都租给了大胖。他搬到华侨公寓住,与红娣、顾阿婆、两个孩子过着恬淡安宁的日子。经过暴风雨般的动荡,林鹤又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
  换一种活法是不可能的,林鹤只能这样活。他常想起韦柏辉的话:一个人热爱一项事业,在事业上表现出天才,并且与事业有奇缘,他就注定从事这项事业并取得成功。每当打开邮册,林鹤都会暗自吃惊。他的《红印花》、《蓝军邮》、《祖国山河一片红》,汇合到韦柏辉的阔边大龙四方连、福州对剖票、孙中山像中心倒印等珍邮中去,构成极为丰富的邮藏。清、民、纪、特、文革、JT……各个时代的邮票集中在林鹤手中,构成一条长长的项链,令他目不暇接。红娣嫁给他,带来了韦柏辉的遗产。好像歪打正着,林鹤怎么走,都走在邮王之路。
  林鹤与红娣的情感深厚、平稳、犹如树根默默地扎在泥土里。他们仿佛从来就生活在一起,片刻未曾分离。回忆往事会给他们带来新鲜感,他们经常倚在床头,久久地谈论着三十多年来的人和事。冬月明亮清冽,将带着寒气的银光撒在床上。红娣偎在林鹤胸前,望着窗外的月亮,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林鹤这时就会产生一种感觉: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邮票市场的人们不知道林鹤这段婚事。这一次,林鹤对谁也没说。邮商们对他的一切都怀有强烈的好奇心,种种传说又在邮市里流传开来。林鹤平静的笑容,从容的举止,在他们眼里又像过去一样神秘。
  林鹤先买回文革票、纪特票,又买回《荷花》、《唐朝簪花仕女图》、《红楼梦》等前景看好的小型张,再买《三国演义》、《韩熙载夜宴图》、《敦煌壁画》之类年代较近的邮票……他好像对什么邮票都感兴趣,一批一批买进,表现出巨大的信心。许多犹豫不决的邮迷跟在他后面,也开始选择吸纳他们喜欢的邮票。邮市渐渐有了活力。
  “林鹤,这邮票还会涨吗?”王老头疑惑地问。
  “为什么不会呢?”林鹤微笑着反问,“你是老邮商了,当然应该知道,接近春节单位企业发奖金,大家手中有钱,很多人会来买邮票的。邮市又会起个小高潮。”
  “现在这个样子,谁会买邮票呢?”王老头喃喃地道。
  “他们会买的。”林鹤满怀信心地说。
  林鹤喜欢站在蘑菇状水泥凉亭下。从这里向西南角望去,有一棵生长在栅栏外的香樟树,树冠伸进邮市。夏天,王老头等几个邮商总爱在树荫底下摆邮摊子。那天,雪子就站在离树荫很近的空地上,拎着手袋甩来甩去,洋娃娃似的脸上充满迷惘的神情。林鹤站在这里,一眼看见她,心就被某种东西攫住了……现在,他下意识地往那边瞅,仿佛雪子还站立在原地。他心中涌出缕缕思念,对那一段奇遇终不能忘怀……
  雪子一直没有消息。她像一阵清风消失得无影无踪。黑皮阿三不知从哪里听说,雪子嫁给一个台湾老板,已经在海峡那边安家了。牛司令则神秘地告诉林鹤:雪子在希尔顿大酒店、贵都宾馆一带出没,螃蟹老张曾看见过她……种种谣传不足信,却总有人提起她。林鹤自己也梦见过雪子的下落:她在课堂上绘声绘地讲故事,一群小学生瞪着眼睛,入迷地听着……
  一切都过去了。梦醒时分总有一阵惘怅在心头缭绕。这种滋味很难明言,它伤感而美丽,是梦与现实的桥梁。
  夕阳西下,林鹤领着晶晶离开邮市。他们沿着肇嘉浜路的街心花园缓缓西行。冬天的落日大而无光,白塌塌地像一张薄饼。林鹤回想起雪子就在这里停住脚,问他《蝴蝶》为什么那么贵。他把《蝴蝶》按面值价卖给了她。这是他们结缘的起点,也是林鹤受骗的开始。世上的好与坏,恶与善,常常交织在一起,叫人难以分辨,正因如此,林鹤对这个地点,对雪子回眸一笑这个瞬间,有着特别的感触。他说不清人生的意义,却觉得那是一条宽阔的河,不管有多少暗礁浅滩,不管有多少漩涡潜流,它总是那样坦荡地、无可阻挡地向前流去……
  “爸爸,世界上有多少人集邮?”晶晶打断了林鹤的沉思,忽然问道。
  “全世界吗?那可数不清……中国就有上千万邮迷。”
  “他们为什么集邮?”
  “邮票很美丽,同时又能保值、升值。有的人为了投资,有的人出于爱好。但不管是什么目的,只要跨进这个领域,他们就被美吸引了,心渐渐地沉浸进去,被美的幻想控制住了……”
  “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人成为邮迷吗?”
  “当然。”
  “我懂了。人心总是热爱美啊!”
  他们说着,渐渐远去。夕阳在他们身后投下一高一矮两个影子……

作者: 再见轻舞飞扬    时间: 2005-6-3 11:26     标题: [转帖]红印花

终于贴完了!!!!
作者: moyu06    时间: 2005-6-3 17:53     标题: [转帖]红印花

楼主好有耐心,我光翻页就翻得手酸了~~~~~~~~~~~~~~~~~~~~~~
只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字从眼前飞过……——………^-^
作者: 再见轻舞飞扬    时间: 2005-6-7 10:55     标题: [转帖]红印花

这中篇小说和我当初看的那篇多少有些出入,但情节大致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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