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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青衫隐隐

 

    青衫隐隐

 

  少年助遣冬夜寒,

  雨润烟浓隐青衫。

  一掷今生成伞骨,

  再捐前世化青簪。

 

 

 

 雨润烟浓隐青衫

  【冬之寂寥】

  大唐东。洛水河畔,冬雨骤至。
  青衫举伞穿行于细雨之中,径直往长安去。
  一路袅袅娜娜,烟视媚行。行人纷纷侧目。
  河对岸烟雨亭里端坐着一个避雨的僧侣,看得目光都直了,手中的经卷掉到了地上还浑然不知。
  青衫刚下桥,那和尚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跟上来,双眼开始不老实地在她身上逡巡。
  难怪世人讥笑“月明和尚度柳翠”。原来佛门胜地,也不乏贪淫浊恶之徒。青衫心想。这样的污秽之人,留他做甚?不如让我收了他的魂魄吧。
  主意打定,青衫轻抛媚笑一抹,朝他款款而去。
  那和尚显然已经中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这美色潋滟。
  青衫将油伞遮于僧人头上,两人均默默无语,和尚是心怀鬼胎,青衫心里想的却是:就拿你来当我的第八十三根伞骨吧。
  一道闪电从天穹划过。青衫浅笑一声,右手微微发力,只见油伞轻旋,伞缘的积雨倏忽甩落,白玉伞骨早已转出一圈凛冽的光痕。
  油伞轻收,那僧已遁形无迹。
  一切不过转瞬之间。天不知,地不晓。
  一,二,三……青衫伸指细数,浅笑盈盈。已经八十三根了。
  是的,只剩下一根,这八十四骨紫竹柄油伞就炼成了。青衫本是泰山脚下修炼了千年的蛇妖。这次化成人形来到人间,不过是为了两件事情,一是手中的这柄八十四骨紫竹柄油伞。这伞有八十四根白玉伞骨,每根都是一个人的魂魄,如果炼成了,将是万年不腐、无坚不摧的好兵器。
  不过,更令青衫念念不忘的,是另一桩心事。
  此番出行,她希望可以找到那位右耳垂有一粒朱砂痣、名叫惠生的清朗少年。
  多年前,青衫还只是一条潜心修炼的青蛇。有一年冬天,正在冬眠的她突然被耀眼的光芒刺醒。一群懵懂少年挖开了她的洞穴,几个卤莽些的,已经开始叫嚣要砸死她。她惊慌失措,满耳充斥着少年们尖利的叫喊:惠生,惠生,我们一起搬石头去!
  那个为首的名叫惠生的少年,却不为所动,他平静地,甚至是有些怜惜地看了她一眼,轻声说:这么小的一条青蛇,我们还是放过她吧。尔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洞穴重新封好。
那一刻,她记住了他温柔澄澈的目光,以及他右耳垂上的那颗朱砂痣。
  这段记忆,温暖着她蛰伏地下、暗无天日的冰冷岁月。漫漫冬夜,潜心修炼;清冷寂寥,愁郁无边。如果不是这个叫惠生的少年给予她的温暖目光,她的多年道行早已在顷刻间化为乌有,她终其一生,仍不过是一条最普通不过的、一无所成的青蛇。

【春之萌动】

  三月。长安城中,陌上初熏,莺歌燕舞,百花争妍。
  然而再好的春光,也明媚不了青衫的心——她的心,满满的,全是落寞。
  一个冬天过去了,她依然没有能够找到惠生。
  这天清晨,青衫路过长安西市嘉会坊。刚拐过街角,便看见一个俊逸沉默男子,坐在街对面编制竹器。他身边堆满了琳琅竹器:摇篮、躺椅、果盘、背篓、蒸笼、淘箩、米筛、雨篷、竹篮……
  只是匆匆一瞥,青衫便捕捉到了他凝注的目光中一丝熟悉的气息。
  她不禁顿住,多看了片刻,只见他刮青去节,娴熟地把竹筒破成粗细均匀、厚薄一致的竹片和竹丝。然后将竹片和竹丝互相插扭,行云流水的经纬编织法,其间穿插各种技法:插、穿、削、锁、钉、扎、套。经篾纬丝比例齐整,穿绕均匀,扎口牢固,一气呵成,而他始终是成竹在胸、沉迷其中的神态。
  他劈的竹篾细而光滑,每编好一样物什,他就将地面上散落的碎篾收拾干净,惟恐会扎到路人。
  窄小的街,行人如梭,那男子却专注于指尖的游弋,心无旁骛,十指穿梭。那冷峻瘦削的面庞,双眸中坚毅沉着的光芒,传递出一种扑扑向上的清朗气息。
  青衫看得怔了。以至于春雨忽至,仍浑然不觉。
  那男子手忙脚乱地收摊。转身取伞的瞬间,青衫看见了他耳垂上的那颗朱砂痣。青衫心头一凛,难怪那目光似曾相识——他,竟是惠生。
  如此华美少年,风华绝代,却沦落市井乡间,靠编织竹器谋生。
  一阵酸楚,从青衫的心头掠过。
  惠生撑开伞,突然发觉街中一青衣女子怔怔地看着自己,被雨淋湿,仍似浑然不知。姑娘,你是不是没带伞啊。他关切地喊。
  青衫一楞。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惠生已经冲上前,将手中那柄破旧不堪的油伞塞进她手里,转身推车快速消失在雨中。
  青衫猛然惊醒。那伞柄上,还有他的温度。是再陈旧不过的油伞,却让她感觉华美明艳不可方物,就宛若那少年,虽沦于市井庸常人生,却如莲花般静美。
  她,没有看错他。
  几日后,青衫打听清楚了。那编织竹器的男子,正是惠生。年方二十,俊美少年,天赐才情,无奈家境贫寒,不得不搁置闲情,靠编织竹器为生。只是在家中仍不时吟诗作赋,自叹“风雅只为稻粱谋”。
  除了心酸,青衫还深感不甘——惠生已有家室,发妻是城西卖豆腐的妇人,名叫静云。初闻此讯,青衫竟恨得心神俱焚——一个卖豆腐的粗鄙女人,也配得上我的惠生?!
  青衫决定去收了静云的魂魄,正好做那第八十四根伞骨。
  长安西市。行人喧嚣。青衫站在豆腐摊对面,观看着那个叫静云的女人。
  此时,对面豆腐摊的年轻女子正给两只流浪狗喂食刚出笼的热包子。青衫意念忽动。那女子目光洁净,侧影静美,虽是最家常的装扮,却分明跳脱出娴静贤良之美。
  青衫顿顿心,只要收了她,惠生就是我的人。
  姐姐,我买两块豆腐。手无分文,青衫却径直递上自己的纤纤小手。分明是挑噱与调笑。
  看着她空空如也的手心,静云怔忪片刻,说:这位姑娘,若是忘了带银两,只管取去,银两它日再送不迟。边说边麻利地用荷叶将豆腐包好,热情地递上前。
  青衫看见她的手,粗糙,油腻,染上了岁月的风尘和操劳的痕迹,自己的手被反衬得愈发洁净玲珑。
  青衫却无法欢喜,心头似有针扎之痛。
  两块豆腐放在手心,却如烙铁烙着她的心。青衫突然狠不下心来。
  若静云是泼辣粗俗之流,青衫定将毫不犹豫地收了她的魂魄。可偏偏她不是。
  沐人间烟火,染岁月风尘,却分明呈现出乡间阡陌野百合般的超脱静默之美。
  可是,可是一生一世,不过华宴一场,既然惠生只有一个,我又何必与她客气?
  青衫心头灵思一动:我倒要看看你最真实粗俗的一面,我偏要和你较量一番。
  姐姐,我与父母自他乡来贵地,无奈父母双亡,我流落异乡,度日艰难,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姐姐可有良法相助?
  静云楞住。青衫的双眸及时汪出两泓泪光。
  沉思片晌。静云用围布擦净双手。如不嫌弃,可到我家暂住,等盘缠凑齐,才回家不迟。
  姐姐,你真好。青衫上前轻拥静云,亲热如同亲姐妹。从今天开始,我就叫你姐姐吧。
  嘴角却撇出一抹冷笑的弧度:惠生,定将是我的了。

 

【夏之蓬勃】

  日子倒也轻快,很快便是夏天了。惠生和静云夫妇待青衫如亲妹。他们整日忙碌,反使青衫心生不忍。
  世间夫妻,青衫见过的倒也不少。恩爱百日便情变翻脸者有之,暗渡陈仓私藏隐情者有之,撕打争吵呼天戗地者有之。象惠生和静云夫妇这般温和恭敬、克己礼让者,实属罕见。
  夏天晚饭后,青衫便端坐门前,喝着静云姐熬的消暑汤,看惠生编织竹器。在青衫眼中,惠生实是天才。只见他将一根竹子搁在腿上,左手持竹,右手握刀。一刀划过,一劈两半。然后是劈篾,刀经过的地方,就有一丝竹篾象一片柔软的丝在跳跃。他的眼睛并不看手下的刀,完全是凭着手感在动作,竹篾却是那样的听话,一丝不苟地在他的手中舞动。站在惠生的对面看去,他的脸被竹篾分割得一块一块的,夕阳的橘红色光芒,在其间跃动。
  而他的天才还不止于此。他也颇具诗赋丹青之才。青衫看他的诗作,虽不是字字珠玑,却也时时有灵光闪现。
  虽称他为哥哥,青衫对惠生的情却越陷越深。世间多少男人,弃糟糠如敝帚。他虽是市井一介平民,却才华出众,隐忍不露,敬妻如宾,分明是滔滔浊世中净白温润的玉。
  她本是最无情的妖,却不能,也不忍将惠生一把攥住——静云姐视她如亲妹妹,倾其所有,为她分忧。她度一日,对她的尊敬便多一分。
  她知道,惠生于她并无儿女之情,只是把她当成他的妹子。他的一颗心,是为静云跃动的。
  而收了静云,她又于心不忍。
  这样无助的爱,这般自责的心,青衫越陷越痛苦。
  一天午后,突降骤雨。静云嘱青衫为惠生送伞。
  油伞轻张,一网天地情。
  青衫暗想,我且诱惑诱惑他。
  到家门口时,疾风卷来,青衫弱不禁风地款摆,作出飘摇之状。惠生顾不得男女之别,连忙将她扶稳。
  这伞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烁如星,正是一场好梦的开端。青衫已是心神俱醉。
  雨水湿衣,薄衫贴身,一如裸裎。
  那一刻,青衫心里几乎是得意的——静云姐纵然万般贤淑,怕也难抵我风情一笑。
  惠生,我可以给你荣华富贵,你可以尽心吟诗作赋。青衫在他耳畔轻语,呵气如兰。
  我已知你家境不俗,你一身缎服,岂是凡常人家的女子。惠生轻叹。
  青衫将细腰贴紧——凡间女子的水蛇腰,哪里抵得过一条真蛇腰?
  谁知惠生却不入蛊。猛然警醒般地,一把推开她,正色道:年纪轻轻,怎么学得一身媚骨,且不管他人是否已有家室!
  刹那间,青衫面红耳赤,心头有羞辱如利刃划过。而以前,轻巧杀人,尽情调笑,无边魅惑,长袖善舞,斡旋于种种男人之间,她从不曾有这种感觉。
  那一刻,青衫顿悟:自己已有凡人的感情与羞辱之心,她不再是孤冷寡淡、心如止水的蛇妖。
  当夜,青衫迟迟无法入睡。天色转明时分,她狠下心来,世间女子,不舍怜惜,情何以堪?
  罢罢,还是收了她吧。
  谁知此时却听见静云姐的梦话传来。青衫屏息凝神,侧耳聆听,分明是——明天再多卖些豆腐,就攒够青衫妹妹回家的盘缠了。
  细微梦呓,却如雷灌耳。
  青衫的眼角滑落几滴晶莹的水珠。
  这大概就是世人常说的泪水吧?
  却原来,这人间自有真情,能让千年蛇妖流出眼泪。
  惠生。我爱你再深,却无法占据你内心微小一隅。
  静云。我妒你再深,也难敌这温软真情一语。
  留下书信一封。青衫离开了他们。
  这样的纠缠与揣度、挣扎与沉沦已无意义,徒添伤感无助。
  别离路上,已是心神俱裂。路上却有云游画师阻隔。双方打斗起来。青衫出手招招致命,对方却游刃有余地一一破解。青衫的招法和心一样烦乱,那画师的笔尖直抵她的咽喉。
  为何不杀我?青衫悲戚地问道。
  你的心事未了,情缘未断。
  情缘?呵呵,青衫笑了起来,此生此世,我是无法得到属于自己的的爱了。
  不,你错了。这人间最极致的爱,不是得到,而是成全。
  清晨的第一抹朝霞照耀到青衫身上。她瞬间悟彻了他的话。
  她想了想说:我可以为他捐出自己的前世和今生,你愿意帮我吗?
  你可要想清楚了。捐了自己的前世今生,此去经年,你将化人不成,遁妖无门。
  青衫摇摇头:我还要前世和今生干什么呢?

 

【秋之感念】

  这一年的中秋佳节,惠生和静云都想送给对方一件礼物。
  静云最想送给惠生一把坚实的伞。家道清贫,唯一一把旧伞还叫他慷慨赠予了一个更无助的路人。每次下雨时,他都只能躲在树下避雨。
  而惠生想送给静云一支最美丽的发簪。别的妻子都有,惟她没有。她总是那么素净无华。
  中秋佳节那天,惠生和静云各自怀揣着秘密,早早地出门了。
  静云满心希望能尽快把豆腐卖光,这样她就可以买一把坚实的新伞,丈夫就不用再害怕下雨了。
  而惠生一心期待能多卖出几件竹器,这样他就能早点买到发簪,早点回家,吃月饼,和静云一起赏月。
  黄昏将至,一位云游画师经过静云的豆腐摊。他一口气吃了两碗豆腐脑,结帐时却发现自己身无分文,于是提出用手中的那柄油伞来付帐。
  静云一看那伞,心中便欢喜不已。是八十四骨紫竹柄油伞,结实漂亮,尤其是那八十四根伞骨,均为玉质,根根透明温润。唯一让她有些奇怪的是,八十四根伞骨中,有八十三根白玉,惟有一根是青玉,澄澈碧绿,微微沁出凉意。静云收了摊,将伞放好,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而惠生的竹器摊却生意寥寥。天色渐暮,惠生沮丧地开始收拾摊子。这时,一位云游画师经过,他挑了一件竹笔筒,然后问惠生:我没有银两,可以用这支发簪付帐吗?
  惠生接过发簪。是青玉质地,澄澈光洁,盘曲成青蛇的形状,清雅不俗。
  静云一定会喜欢。惠生高兴地想。他小心翼翼地将发簪放进衣服里层,收拾好竹器,兴高采烈地往家跑。
  在家门口,静云和惠生相遇。彼此都一脸诡异地进了家门,说要给对方一个惊喜。
  静云说:今天中秋节,我送你一把伞。
  惠生紧紧握住伞柄,仿佛握着一生一世的幸福。他哽咽着让静云端坐在铜镜前,轻嘱她闭上双眼。
  待静云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自己的发髻中别着一支清丽异常的青玉发簪。惠生在镜中,深情地笑。
  天地间,一轮满月升起来。
  一抹残魂望着他们。那女子头上带的,是她的前世;那男子手中握的,是她的今生。
  残魂释然一笑,眼角却有泪水淌落。
  月光辉映下,这缕隐隐青魂,在岁月的叹息中寂寞转身、如烟而逝,留给这滚滚红尘一抹如此静默的背影。

 

 

 

      青衫隐隐 [大话3新主角背景]

  细看青衫的故事,她和在《青蛇》中扮演小青的张曼玉有诸多相似之处。青衫、小青,同样拥有倾倒众生的容颜;剧中的张曼玉喜欢上了姐姐的爱人许仙,而青衫爱上了一个视她如妹妹的惠生;剧终,小青将剑刺向了许仙,而青衫捐出了自己的前世今生;还有留下的那滴眼泪,小青是她人类情感的体验,而青衫的泪水是为自己、也是为自己所爱的人而流……


青衫和青蛇

无花无酒锄作田...。。。...无为,清心,寡欲...。。。...


错过了就永远失去了
失去了就永远回不来了

                                                                          杀破狼

风过雪原一孤狼,
涧隔生死两茫茫。
危机时刻舍身护,
魂断苍穹侠义长。

  天之涯。当清晨第一抹阳光开始在眼帘上跃动,他会准时醒来。他的眼角是湿润的,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来不及拭去眼角的湿痕,他长吸一口清冽的空气,然后竭尽全力向远方奔跑。
  而此时,在遥远的海之角,第一波潮水正拍打着礁岩,她被潮声唤醒。啜一口苦涩的海水,她奋力振翅,直冲云霄。
  每天,都是这样。从梦境中挣脱出来后,就开始朝着对方奔跑、飞翔。
  作为狼的他,每天要穿过雪原,跑过沙漠,翻越山峦,闯出丛林,一路驰骋腾越,最后到达鹰愁涧的此岸。
  而作为鹰的她,每天要飞越浮云,顶着雷雨,逆穿飓风,一路挥翅前行,最后抵达鹰愁涧的彼岸。
  他看着她在空中缓缓盘旋、滑落,栖在对岸的岩石上,然后他们对视一笑。有时风会吹来几片她身上的羽毛,他伸出左手轻轻接住,放在鼻前,似乎闻到了多年前她清新的发香。此时,橘红色的夕阳已经吻住远处的天际线,交融、沉坠,直至完全没入。在等待月亮升起的间隙,他和她幻变成原形。仍是那个最健壮的少年,远眺着最美丽的女子。可是,这时光是如此短暂,他还没有看够她的容颜,月光便已洒落下来,他和她,看着彼此缓缓化成青烟,散落成下一日的轮回。

  而在九年前,他还不是一只狼,她也不是一只鹰。他们是那雪原之国最令人艳羡的一对神仙眷侣。他们身手不凡,侠骨热肠,保卫着国民的安危,守护着国家的祥和。
  然而,随着南海龙王之子敖莽的入侵,整个国家的安宁被彻底打乱。
  阴鸷狡猾的敖莽垂涎雪原之国丰富的自然资源,用计封印了他的右臂和她的左臂。几乎丧失了一半战斗力的他们,仍一次次成功抵御了敖莽及其爪牙的进攻。
  敖莽及其爪牙本不是他们的对手。然而,在一个月蚀之夜,形势发生了逆转。在经过一场血雨腥风、刀光剑影的搏杀后,他们不幸中了敖莽的化魂魔咒。
  整个国家子民的魂魄被尽收于敖莽的乾坤袋中,被严密放置于鹰愁涧底,由敖莽最器重的爪牙澹台却邪严密保管。
  而他被化身成一只蜷居于天之涯的狼,她则成为一只栖息在海之角的鹰。每天只有夕阳西沉、明月东起的短暂瞬间里,可以化身为原来的容颜。
  知情的人们都叫他“杀破狼”,叫她“鹰入林”。
  只是,敖莽不会想到,天各一方的他们会用一种决绝得近乎绝望的方式来见到彼此——
  每天醒来后,他们便朝着对方,竭尽全力奔跑、飞翔,直至无法跨越的鹰愁涧。
  一切,只为日夜交替的转瞬之间,能够看一眼彼此真实的容颜。
  之后,便烟化入梦。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毫不犹豫地,开始下一个轮回的与风追逐。

  当然,这样的奔跑翱翔,是无比疲劳的。
  他们都被封印了一只胳臂,这使得他们要花费更多的力气来保持身体的平衡。
  然而途中最危险的,还不是劳累,而是来自异族的攻击。
  她曾经被一群秃鹫苦苦追赶。她寡不敌众,受了伤,靠着层层浮云的掩护,才侥幸逃脱。
  那一天,当他看见她一身血痕地降落在鹰愁涧的彼岸,泪水不禁模糊了他的视野。
  他想对她说,以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吧,一路奔波,险象环生,我真为你担心。
  可当他看见她脸上疲倦而满足的微笑时,便把话语咽了下去。
  他知道,每日片刻的相约,于她,已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华宴。
  其实,于他又何尝不是?

  有一天,他刚穿过雪原,就在方寸山的竹林中遭到一群云豹的伏击。
  如果不是右臂被封印,他本可以轻松应对。然而,当凶猛残暴的云豹疾风骤雨般轮番朝他扑来时,他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难以招架。他受了重伤,突围而出时,浑身上下全是伤口。云豹仍在后面穷追不舍,他淌着鲜血,跌跌撞撞地奔跑在竹林和荆棘丛中,他的呼吸越来越艰难,伤口疼痛欲裂。有一刻,他甚至预感自己再也不能活着见到她了。在跳跃  一个平常可轻松跃过的山涧时,他的左手没抓紧对岸的岩石。他重重地摔了下去。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干净整洁的竹床上,两张和蔼的脸正关切地注视着他。
  你醒了。他们轻声说。声音里充满欣喜。
  救他的人,是一对名叫黑松君和白三娘的熊猫夫妇。他们本是小须弥山灵吉菩萨的受化弟子,后因私情出逃,隐居于青竹洞。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对热情和善的熊猫夫妇会成为他一生中最好的挚友,会成为改变整个雪原之国命运的“人”。

  那段日子,他一直没有来。她不知道他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惟有日日如约抵达鹰愁涧。残阳如血,烈风似刃,她在险涧一侧绝望地哀鸣着。
  直到有一天,她在飞翔途中,看见草原上一缕苍烟如柱。她心头一凛,这是雪原之国的通信方式。她停止挥翅,缓缓滑落,只见一对熊猫正神情焦灼地守在地面的火堆旁。
  听了这对熊猫夫妇的诉说,她终于放下心来。
  而熊猫夫妇随后告诉她的关于拯救雪原之国的计划,更是令她心绪激昂。

  拯救雪原之国的计划,是杀破狼制定的。
  当然,如果不是这对善良的熊猫夫妇的鼎力相助,他的计划也许永远也无法实现。
  他们会在大寒之日的半夜行动。那是冬季最冷的一天。
  月蚀之时,光线黯淡。趁捍鲨威和手下正在沉睡,黑松君和白三娘夫妇将潜入鹰愁涧底,一旦拿到解魔咒和装有所有国民魂魄的乾坤袋,他们会立刻解开乾坤袋,所有国民的魂魄将重获转生。
  然后黑松君直奔天之涯,白三娘直奔海之角。在夕阳西沉、明月升起之前,将各自的解魔咒送给杀破狼和鹰入林。他们胳臂上的封印将化解,并永远变身为人形。
他永远记得商量计划的那一天。
  黑松君和白三娘夫妇只是对视片刻,便下了决心。
  当时,他们的孩子只有半岁。
  这个孩子的名字是他起的。当时黑松君问已经康复的他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他想了想,说:绘尽红尘多少事,超度三界万千魂。就叫他“画魂”吧。
  画魂,画魂。年轻的母亲喃喃自语。真是好名字。孩子正在熟睡,她抱起襁褓,把脸贴在孩子的面颊上,满脸怜爱和不舍。她似乎已有无法活着回来的预感。
  其实,黑松君和白三娘夫妇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原本是莽莽山间最普通不过的妖,先后被小须弥山灵吉菩萨收服和驯化。如果不是暗生情愫、冬夜私逃,他们本可以化妖成仙。尽管在他们私奔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没想过能活着回到小须弥山,但是灵吉菩萨给予他们的教化,令他们终生受益。情,理,仁,义,信,是刻在他们心间的涅磐。
  黑松君看着杀破狼,一字一顿地说:如果真的有意外,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这个孩子。
  那一刻,空气变得无比凝重。
  双眼潮湿的他,面朝这对义重于山的夫妇,重重地点了点头。

  大寒。一年中最后一个节气,二十四节气中最冷的一天。
  却没想到,会是寒风呼啸,暴雨滂沱。
  天色将明时分,黑松君和白三娘成功潜入了鹰愁涧底。
  在一群酣睡的龙宫爪牙中,蹑手蹑脚的他们成功拿到了乾坤袋和解魔咒。解开乾坤袋,所有被囚禁的魂魄终于重返天地间。
  然而,在他们刚刚走出洞口的时候,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因为大雨冲刷,鹰愁涧外壁的一块巨石竟裹挟着泥石落下,重重坠入涧底。澹台却邪第一个惊醒过来,他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异族的气息。一声长嚎,身边所有沉睡的虾兵蟹将都被唤醒。顿时,无数寒光四射的眼睛,齐刷刷对准了洞口的黑松君和白三娘。
  几个青壮虾兵率先扑上前,双方撕打起来。起先黑松君和白三娘还能勉强招架,随着越来越多的龙宫爪牙潮水般翻涌过来,他们渐渐感到了力不从心。
  鲜血从伤口处淌出,空气中游弋的血腥味,进一步刺激了这些爪牙的残暴本性。杀戮,撕咬,裹缠,黑松君和白三娘节节败退,性命已危在旦夕。
  是无路可逃了吧?可事已至此,纵是无路,也要硬撑出一条路来。
  一把推开自己的爱人,黑松君怒喝道:走,你快走!这里有我!
  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向她袭来,而她只能转身在涧壁上竭力攀爬。身后是血雨腥风的砍杀,是嚣张叫喊如烈焰焚心,是心爱的人横遭杀戮,然,她不能回头,亦不愿回头。她怕一回首,便被无边的悲戚湮没,再也无法迈动脚步。
  敌人没有追上来,黑松君亦没有追上自己。而一切都已不再重要。当第一抹阳光照耀到湟湟海面上时,白三娘将解魔咒送到了鹰入林的面前。而她自己一路跌跌撞撞,产后之躯,又添诸多新伤,她终是伤了元气,魂魄已散。
  白三娘死之前只说了两句话:将我和他一起葬在青竹洞,那里有我和他的生生世世;照顾好我们的孩子,让他成为三界中最受人尊敬的仙灵,这是我和黑松君未了的心愿。
  鹰入林含泪答应了她。她左臂的封印已被解开,而在黄昏时分,日落月起的间隙,她幻变成人身后,将不再回到鹰的样子。
  鹰入林将白三娘的尸首平放在珊瑚礁上,晨曦为她镀上了一层橙色的光晕。她拼命挥翅,飞入云霄。她在空中俯首遥望,只见潮水渐渐涨起,海浪就像温柔的舌头,一波波地,将白三娘舔向大海深处。

  此时,远在天之涯的杀破狼也已醒来。他没有等到黑松君。不祥的预感,像飓风吹荡于他心间。
  他开始朝着鹰愁涧奔跑。在青竹林,他遭遇了埋伏多时的敖莽和他的手下。敖莽生性诡谲,听了爪牙的汇报,得知乾坤袋和解魔咒被盗,他预感到杀破狼一定会出现在前往鹰愁涧的途中。于是,在杀害了黑松君后,他亲自带领手下守侯在这里。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几乎没有言语,双方便厮杀起来。
  如果不是右臂被封,他可以和敖莽互搏一阵。而生死关头,谈何如果。他本可轻松逃离,可就在意念忽动的瞬间,他,以及对面的敖莽都听见一阵娇嫩的婴啼从涧底传来。
  他心头一凛,那是黑松君和白三娘的孩子——不,他不能跑。他要活着,他也要这个孩子好好活着。
  断了逃脱之念,他狠下心来,决心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堵住涧口,绝不让敖莽及其爪牙进入涧内。
  此时,零星的雪花正从天穹飘落下来。双方都静默无比。一边是视死如归的决然,一边是凶残进攻爆发前片刻的凝滞。
  随着敖莽一个眼神,十余个最精壮的虾兵向杀破狼冲来。杀破狼横刀而待,只见手起刀落间,光影翻飞,兵器奔突,血肉横飞,惨叫四起。
  目不暇接的一顿恶杀,十余具虾兵的残首散落在杀破狼四周。而他自己也身受多处重伤。
  雪,越下越大了。
  他持刀的左手已被冻得轻微麻木,全身神经却绷紧如藤索。望着地上的那些尸首,龙宫爪牙显然有些畏缩,嚣张的气焰陡然间消匿了很多。
  然而,敖莽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他想到一个奸诈的计划。在他的一阵耳语下,一群蟹将绕远道,向杀破狼的身后包抄而去。
  杀破狼心头一沉。自己被夹击事小,可那样就等于将小画魂置于敌人的势力范围之内。自己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直接入涧,守在青竹洞口——但,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自己和小画魂都将无路可退。
  他咬咬牙。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就绝不允许敖莽伤害小画魂——除非,除非他死了。
  悲壮和凄楚,在心田内堆积,决堤。他毅然转身,跃入涧中。

  现在,形势发生了改变。
  杀破狼守护在青竹洞口。
  敖莽及其爪牙盘踞在他的对面。
  彼此在对方的眼中,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腾腾杀气,像无形之焰,灼灼燃烧在双方之间狭小的间隙里。
  不久,敖莽及其爪牙又发动了第二次更为迅疾的进攻。当一个又一个虾兵蟹将,潮水般永无止境地向杀破狼袭来,他明白了敖莽正在使用“人海”战术。
  那边有无数爪牙,而这边,只有他一个。
  纵然你有高超武学,也难抵这川流不息的进攻。
  他渐渐感到了吃力。身上的新伤痛楚凄绝,旧伤也开始隐隐发作,他杀红了眼,视线都已有些模糊,看见憧憧怪影扑来,不假思索,挥刀便斩。手起刀落间,尽是虾兵蟹将血肉模糊之残躯,有些已被从中腰斩,断躯却还在地上扭曲盘旋,缠于他的双腿之间。
  杀到兴起,他狂啸一声。凄厉酷烈的声音冲撞在山涧中,竟经久不绝,似有千万头野狼一起朝天狂啸。
对面的虾兵蟹将被吓得一怔,竟不敢再贸然上前。
  他因此拥有片刻的歇息。他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稳些,他不希望对方从他凌乱粗重的呼吸中,猜出他已心身疲倦体力透支。
天色已经黯淡下来。他不禁有些心焦。他知道月光一现,他又将回到天之涯。
  可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多守一刻,便是一刻。直到自己,死。
  雪,渐渐埋没了地上的虾兵蟹将的残躯。他的头发,他的睫毛,他那血珠缓缓划落的利刃,也渐渐有层层雪花凝结。

  上前!杀了他!敖莽冲自己的手下狂呼。他知道对面是个难缠的对手,不能给他以片刻的喘息之机。
  而虾兵蟹将都畏缩着不敢上前。他们已被杀破狼血红的双眼震住了,而地上那遍布的同族残躯,更是令他们心悸。
  废物!似是怒其不争,敖莽挥刀斩了两个手下。
  而此时,一阵轻微的婴儿啜泣声,打破了战场的宁静。
  杀破狼心头一震。在宁静的对恃时,这样的声音并非良兆。
  果然,对面已经发懵的虾兵蟹将,又重新骚动起来。
  一群虾兵蟹将,率先扑过来。
  杀破狼狂啸一声,迎刀向前。刀光翻飞舞动,众虾兵蟹将却纷纷自动散开。他正诧异,突见敖莽那等待多时的巨刃从重重怪影中迅疾突刺而来。
   杀破狼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自己中了敖莽的计。然而他已来不及,他本能地一闪,身躯躲过那眩目银光,而臂,他持刀的左臂,却被这银光一划而过……
  一阵巨痛从左臂伤口处奔涌而来。他看见自己的左臂和自己的利刃在空中翻飞,下落。
  而在这令人惊谔的时光凝滞里,他看见敖莽暴露了身后的空处。
  是本能,亦是无望之境最痛绝的极地反击,他不假思索地昂首衔住那落于半空的自己的利刃。
  奋力上前,颈部前倾,头部猛然一甩,几乎是寒光乍泄的瞬间,刀锋已在虾兵蟹将瞠目结舌中划过一段弧线……
  他斩了敖莽!
  敖莽至死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那本是他精心安排的计,却被骁勇的杀破狼借力发力,徒送性命!
  虾兵蟹将一下沉寂下来,是骇然,亦是讶异——他们的王,居然死了,死在一个断臂的狼人刀下。

十一

  而杀破狼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最危险的处境。
  他的右臂早被封印,已如同虚设。而现在,他的左臂也断,鲜血正从断口汩汩向外翻涌,洁白的雪地上似绽开了一朵血红的花朵。
  他只能噙刀而立,利刃在齿间泛着寒光。敖莽的血正从利刃边缘缓缓流入他的口中,血腥,粘稠,苦。一起涌入他嘴里的,还有翻飞的雪花,和无情的寒风。
  他感觉自己正在一寸寸逼近死亡。风很大,他的身躯已有些不稳。失血还在继续,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孩子的啼哭声仍不时从洞窟里传来,可他已经听不真切了。他的听觉正在丧失,莫名的耳鸣在耳膜内盘旋撞击。眼睛里金星像爆炸一样弹跃。他甩了甩头,想努力驱走这些不祥的讯息。他要让自己清醒。
  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失去了重量。他大吃一惊,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灵魂正从那站立的躯壳里缓缓向上升腾,而鲜血仍从断臂处淅淅沥沥地淌落。
  不!不!!!
  他心里狂呼道。他还有挚友的孩子需要保护,他还有正在等他的爱人,他还有太多未了的心事。他的失魂死死抓住自己的躯体。他不能死,他不能走!
  对面,失去了首领的虾兵蟹将早已军心涣散。但仍有一些不死心的残兵游勇,蠢蠢欲动着,正试图上前作最后一搏。
  杀破狼猛然惊醒,魂魄突倏回归躯壳。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怒目圆睁,仰天狂啸一声。回声传响在天际,绵延不息。
  那声音是如此凄厉惨绝,那目光是如此酷烈勇猛,那齿间的刀光是如此眩目,那模样是如此骇人。所有虾兵蟹将,都吓得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也就在这一瞬,力量全部耗尽的杀破狼突然感到周身一轻,自己的魂魄以不可挽留的姿态脱壳而出,可这时他连抓住自己躯壳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魂魄一寸寸地升腾而起,一点点地远离空气中血腥的气息。而自己的躯壳,仍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威慑着对面的虾兵蟹将,令它们不敢上前。
  他的魂魄越飞越高。狂风,雪花,树木,山川,河流。所有的事物,似乎都变成了眨着眼睛的精灵,它们要拥抱他,它们的怀抱,是那么温暖。他最后一次俯望大地,自己的躯壳仍站立着,在猎猎寒风中岿然不动。一颗属于他的流星,正从天际划过。他缓缓阖上双睑,内心一片安然,仿佛婴儿回到了母亲最本真的怀抱。
  他想,我不是离去,我是回去,回到那沉寂安宁的原乡。

十二

  而此刻,鹰入林仍在天空奋力展翅翱翔,她的内心漾满了激动、焦灼和忧虑。敖莽的魔咒已经无法发挥作用,终于,她第一次飞过了鹰愁涧,飞到了他曾日日奔跑的土地上。
  阳光已经变得温和沉滞,下午过去了。她要加速了,她要赶在夕阳西沉和月亮升起之前,将解灵咒交给杀破狼。就在这时,她看见一颗流星从自己身边划过。不祥的预感顿时笼罩了她。她狂鸣一声,加快了挥翅。
  终于,她在一座山涧下看见了自己的狼君。让她欣喜的是,她看见他还站着。他伟岸的身躯下,蜷缩着敖莽委顿的残躯。是,他一定还活着,他仍要和她做那雪原之国最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这是他们从小就立下的承诺。
  她盘旋着降落到他身边。早已涣然颓败的虾兵蟹将看见是她,而且她的左臂已解开封印,知道大势已去,顿时作鸟兽散。
  此时,雪停了,最后一抹阳光已消遁,月亮悄悄爬上来,雪地上反射出幽蓝的光芒。她缓缓变成人形,仍是多年前那最美丽的雪原女子。她打开解灵符。她知道自己将永远不用 再回到鹰的模样,她将永远是他心中最美丽的爱人。
  她转身喊:狼君。
  他不回答,亦不言语。
  她看见雪地上一大片,已被白雪覆盖住的洇散开来的血迹,顿时明白了一切。
  她的眼泪淌落下来。她哽咽着伸手上前,试图再次抚摩他瘦峭的脸颊。那分明的轮廓,那坚硬的线条,那炽热的体温,曾一次次走入她的梦中,成为她生存下去的勇气。
  就在她的手触碰到他面颊的那一刻,他象一座巍峨伟岸的山,重重地,向后倒下。

十三

  雪地一片安宁,天边静卧着一轮弯月。而远处最明亮的那颗星,是天狼星,它默默而深情地俯视着大地。
  鹰入林走进青竹洞。岩洞口漫进银色的月光,微尘在空气中荡漾。
  在青竹洞的里间,她看见一个熊猫宝宝正在襁褓中哭泣。
  她连忙抱起他。孩子停止了哭泣。一双晶亮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用指尖碰碰他毛茸茸的娇嫩脸蛋。他咧开小嘴笑了笑,然后含住她的指头吮吸起来,喉咙里还发出含混的声音,似乎在嘟囔着抱怨: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呀,妈妈。
  她将自己的脸紧紧贴着他冰凉的面颊,缓缓说:孩子,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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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花无酒锄作田...。。。...无为,清心,寡欲...。。。...


错过了就永远失去了
失去了就永远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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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魂

雪原初离十八春,
亲睹旧事感恩存。
绘尽红尘多少事,
超度三界万千魂。

骀荡的时光

   我在雪原之国度过了自己的童年。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的脑海中就没有“父亲”的概念。但我有一个疼爱我的母亲。她叫鹰入林,在我眼中,她是天下最美丽最端庄的母亲。
  母亲喜欢眺望远方,喃喃自语。我通过她的自言自语,听到了很多故事。比如她说我的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再比如她和我父亲曾是叱咤雪原的英雄眷侣。再比如说,她年轻时曾在天地间任意翱翔。
  她的一些话引起了我强烈的怀疑——你会相信一个已经发胖的女人曾经在天空轻盈矫健地翱翔吗?
  但我不想揭穿她。雪原之国的大叔们曾经告诉我,女人就是喜欢做一些华而不实的梦。有梦总比没梦好吧,我以为。
  很小的时候,我就在母亲的要求下开始学画。这或许是因为抓周时,我抓到了一杆狼毫笔的缘故。
  画画很枯燥,我并不喜欢。而且我的饭量很大,每天画到一半的时候,我就感觉很饿。每到这时,我就很懊丧:为什么当年抓周的时候,我抓起的不是一把锅铲?
  无忧的童年之后,是骀荡的少年时光。
  那时,我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心事。
  我一直喊鹰入林母亲,但我知道,她根本不是我的母亲。她和我长得一点都不像。
  尽管在这安宁祥和的雪原之国,所有人都对我非常好,但我仍然感到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我的心里盛满了疑问——
  我是谁,我的生身父母究竟在哪里?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
  为什么别人的眼睛明亮如雪地一泓清泉,而我的眼睛周围是大块的黑眼圈?
  为什么别人奔跑跳跃矫健如风,而我的动作却那么缓慢笨拙?
  为什么别人的肌肤光滑如缎,而我的周身长满了可憎的黑白相间的毛?
  ……
  这样的疑惑令我自卑,我跑去问母亲。
  母亲哭笑不得。但她却语气坚定地对我说:不要自卑,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感到自豪!
我不明白母亲的话。
  而母亲已不再言语,她只是凝视着远方说:等你十八岁时走向远方,你就会明白。

十八岁出门远行
  十八岁那年,雪原之国的国王亲自为我主持了成年礼仪式,我有权进入雪原之国的任何一处禁地了。
也就是这一年夏天,我在雪原之国的冰窟里发现了一座雕塑。
  看见这座雕塑的第一眼,我就倍感亲切——原来在这雪原之国,也有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啊!
  雕塑上的文字告诉我,这雕塑中两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拯救雪原之国的勇士。他们一个叫黑松君,一个叫白三娘。
  直觉告诉我,这雕塑上的两个“人”,或许同我有些关联。我跑去找母亲,求她告诉我这两个人的故事。
  母亲不言语。她只是出神地望着远方无垠的风景,久久地,眼中噙满泪水。
  她对我说:“孩子,你已经十八岁,是该出门的时候了。趁着年轻,走得远远的。一路上,你会目睹天地间无数真实的悲欢离合,当你用画笔记录下其中最美丽最动人的十七个故事,你将明了所有问题的答案。那时,你将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画师,你会拥有和脚步一样辽远的视线,你会拥有雪原一样浑厚的长情大爱,你会拥有大地一样广袤无疆的胸怀。”

用脚步丈量人生
  我上路了。我开始学着用脚步丈量人生。
  在旅途中,我见证了一段又一段故事——
  心有所属,却阴差阳错、失之交臂的王族与才女;
  舍弃前世今生,成全他人之爱的蛇妖;
  历经千辛万苦,实现父母生前夙愿,改变两代人命运的天庭舞姬;
  ……
  日夜交替,流年偷换。
  在我绘完第十六个故事后,我却再也无法找到第十七个可以打动我的故事。我苦苦寻觅,却一无所获。
  直到有一天,我来到小须弥山,见到了灵吉菩萨。
  灵吉菩萨看着我,表情凝重地说:我等你等了这么多年。
  尔后我听见他喃喃自语:其实我早已原谅了他们,但他们再也无法回来了。
  然后,他朝我轻甩拂尘,我一阵眩晕。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奇怪的山涧里。

多年前的故事
  我走到一个崖洞前,上面写着“青竹洞”。雪花,静静地飘下来。
  我走进青竹洞。里面摆放着一张桌子,一张竹床。
  洞壁上挂着三幅肖像画。从画上看,他们三个似乎是一家人。
  画的右下角写着他们的名字。
  我看后,心头一凛。
  名字分别是:黑松君,白三娘。
  而最小的那个孩子的图画上,写着两行诗:绘尽红尘多少事,超度三界万千魂。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紧紧攥住了我,我隐隐地感觉这一切与我有关。
  可我的思绪找不到一个正确的出口,它们象一团密密麻麻纠缠在一起的曲线。我的心乱极了。

  书写的流年
  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卷札记。强烈的好奇心迫使我翻开来看——

  三月初七,晴
  和黑松君私自逃离小须弥山,来青竹洞定居已经一年了。很对不起师傅,师傅一定会怪罪我们的。可是,一生能遇见一个彼此倾心的人是多么不容易,只有这样近乎决绝地 逃离,我才能和他长相厮守……

  六月初九,雨
  孩子满月了。一天要吃好多次奶,我的奶水有点不够了。黑松君今天摘了好些新鲜竹叶来……

  九月十五,晴
  今天黑松君救了一个坠落悬崖的狼人。我们听了他的故事,很同情他,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也不知道这样的帮助会带给我们什么……

  十月二十五日,雨
  我们和杀破狼渐渐熟稔,并成为挚友。他是个忠肝义胆的英雄。黑松君请他给我们的孩子起了个名字。他说:“绘尽红尘多少事,超度三界万千魂。就叫他画魂吧。”画魂,真是个好名字。我很喜欢。
  真希望这个孩子能成为三界中最受人尊敬的仙灵,这是我和黑松君今生永远都无法实现的梦想。

  ——画魂?这不就是我吗?我心头一凛。难道他们就是我一直在苦苦寻找的生身父母?难道雪原之国里的那座雕塑就是为我的父母而建的?
  巨大的好奇心吸引着我继续往下看。

  十二月初十,晴
  今天和杀破狼一起制定了拯救雪原之国的计划。本已和黑松君商量过,不再过问任何江湖恩怨,但这次还是忍不住要帮他。我们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孩子,才半岁的画魂。也不知道我和黑松君能否活着回来……

  十二月十九日,阴
  给孩子喂了奶,他吃得很饱,可以一觉睡到明天。明天,他还能喝上我的奶水吗?
  明天凌晨就要行动了。现在心情反而坦然了。
  我和黑松君本是江湖中罪孽深重的妖,画一个人,就夺去一个人的魂魄。后来被师傅收服,所受感化,终生受益。
  如果这次能够成功帮助杀破狼拯救雪原之国,师傅也该为我们自豪吧?他会原谅我和黑松君私逃师门的过错吗?”

  我什么都明白了。他们就是我的父母。我是他们的孩子。我已经回到了多年以前。
  我走进青竹洞的里间,看见一个婴儿包在襁褓里。他正在沉静酣睡。他的样子可爱极了。
  这,就是儿时的我吗?
  我真想亲亲他。可是,为什么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不可触碰的往事
  突然,我听见洞外传来一声长啸。那声音是如此凄绝,回荡在四周,竟经久不息。我跑出去,隐藏在洞口周围的枯藤后。
  我看见一个狼人伟岸的背影,他站立不动,姿态凛然,仿佛立于天地间的巍峨高山。
  对面是一群蠢蠢欲动的虾兵蟹将。他们凝视着狼人,似乎心存畏惧,犹豫着,畏缩着,迟迟不敢上前。
  这时我看见一只鹰从半空缓缓滑落。对面的虾兵蟹将立刻四处逃窜。
  这只鹰变成人身,缓缓转过身来……啊?竟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母亲鹰入林。她是那么年轻美丽,仿佛从天而降的精灵。现在我终于相信她当年的话绝非夸口;她是真的曾经在天空翱翔过。
  我听见我的母亲鹰入林在呼唤那个狼人的名字:狼君。
  他不应。
  母亲眼中弥漫起最深邃的绝望和哀伤。她上前抚摩他的面颊。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他的那一瞬,他的背影,沉重地倒下。
  我立刻明白了很多很多事情。
  我躲在枯藤后,如同躲在一个梦境里。我屏住呼吸,似乎害怕任何一点声响都会惊醒这不可触摸的梦境。
  我看见鹰入林走进青竹洞。片刻后,她抱着襁褓走出来。
  我知道,她抱着的那个孩子,就是我。
  我看着雪地上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缓缓通向远方。
  而我无法上前呼唤他们。往事象一颗无法消化的石子,梗住了我的呼吸。

第十七个故事
  我终于明白,原来母亲让我绘下的第十七个故事,就是我和我的生身父母的故事。这故事里,有杀破狼的一生,有养母鹰入林的记忆,有我生身父母的舍弃,有所有人对我绵长无尽的爱。
  这一瞬间,我悟彻了太多太多道理。
  我抬起头,漫天星辉吻湿了我的双瞳。天际间最亮的那颗天狼星,在对我眨着眼睛。
  突然,我感到一阵眩晕。我又回到了现在。
  我朝灵吉菩萨磕了两个头。
  一个是替我的生身父母向他道歉,一个是感谢太师父对我生身父母的教诲。
  之后,我回到了故乡,那令我魂牵梦萦的雪原之国。
  只是,已经没有人认识我。但他们都知道我的母亲鹰入林。
  而鹰入林,我的养母,已经去世很多很多年。这一切,我浑然不知。
  我已不记得自己在三界行走了多少年,但我知道,原来,我是长生的。
  月亮出来了,它柔和皎洁的光芒普照着我们这个永远平和安宁的国度。我对着母亲的坟茔,最后一次,深情跪拜。

没有终点的行走
  我继续开始了行走,没有终点的行走。
  一路上,总有人问我,在山的那边,在天的尽头,在海的彼岸,发生了什么令我难以忘怀的故事。
  看着他们希冀的目光,我总是想起那十七个故事中一些人曾对我说过的话。他们说生命如同树叶,所有的生长都是为了死亡,殊途却是同归。他们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直到死都无法判清。他们说我们选择一条道路往往是因为我们没有可能去选择另一条道路……他们的话已成为我心底的私酿,但我仍然没有悟出到底什么是恒久的什么是短暂的,到底是选择生长,还是选择死亡。我相信每个人,每个仙,每个妖,一生都行走在追求答案的旅途中,尽管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行走。
  所以我和别的云游客不一样。我什么都不说。
  我只想微笑着走完那条通往岁月深处的长路。
  我只想用手中那管狼毫笔,冷静而恒久地绘尽三界中那些最残酷、最真实,却又是最美丽的风景。

[ 本帖最后由 流浪龟 于 2007-4-12 07:0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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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翼
【引子】
  故事发生在蟠桃大会前夕,而实际的伏笔,在五千年前便已埋下。天宫巧匠为王母过蟠桃大会日夜赶制七彩霓裳。瑶池舞姬舞彩娥负责照料刚刚染好的七色绸缎,而房间的桌上,放置着王母珍若拱璧的一面铜镜。
  这面铜镜的稀罕之处在于其无法照见自己,却可以照见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在王母的年轻时节,或许,也曾在这面铜镜前静望玉帝吧。这样的凝望,不知是一时还是一世,而铜镜两面的两只蝴蝶浮雕,却已经彼此凝望了五千年。
  姐姐蝶翼,妹妹清影,本是傲来村的两只蝶妖。五千年前的谷雨时节,王母将姊妹俩收服,将她们的魂魄化为镜面两侧的两只蝴蝶浮雕。王母期待她们化仙后,能成为蟠桃园桃花丛中的守护花神。
  这五千年中,蝶翼每天都能从镜面里看见妹妹的样子:蹙眉,微笑,怔忪,凝思,缄默……而清影也无时无刻不在观望姐姐的样子。五千年的栖息和守望,她们见证着彼此的修行与成长。而就在蟠桃大会召开的前夜,她们将羽化成仙。五千年的道行,瞬间喷薄而出,将使她们化身为天宫中美艳绝伦的彩蝶。
  满怀的憧憬,却在那一夜倾泻殆尽。半夜时分,舞彩娥不小心伏案睡着。烛火烧着了屏风,烈焰波及七色绸缎。待姊妹俩从梦境中惊醒过来,火焰已如波涛汹涌翻腾。
  来不及了。她们必须提前将真元从蝴蝶浮雕中挣脱而出,否则只能葬身火海,五千年道行瞬间化为乌有。蝶翼聚集毕生力量,率先从浮雕中抽身而出,绚丽双翅在空中突伸、张开、舒展、款摆。清影则慢了半拍,尾翼还不及从浮雕中剥离,火焰已不动声色地蔓延上来。“姐姐,拉我一把!”清影慌乱地叫道。蝶翼振翅空中,上前伸出手。可这时突窜的火舌灼伤了她的手,她本能地退缩了一下——就这一下,清影尖叫一声,悬在半空中的手倏忽下滑,已经羽化了一半的翅膀又归入铜镜。
  “妹妹,再来一次!”蝶翼着急地叫起来。火舌已舔到了铜镜下端。
  清影聚集全身力气,再一次试图抽身而出。这时,门外守护的天兵玄云霄听见舞天姬的呼救声,冲进屋子,他目睹横梁在火中已倾斜欲坠,情急之中他一把推开舞彩娥,火舌翻卷的横梁劈头摔到他脸上,滚烫的火苗灼痛了他的面颊。长斧从他手中脱落,一下砸在了铜镜上,铜镜从桌上翻落下来,清影只感面颊一阵锐痛,被铜镜裹带着径直坠落凡间。
  “妹妹!”蝶翼目睹这一切,凄厉地大叫起来。但一切已无法挽回,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铜镜快速下坠。清影无助地看着自己和铜镜在风中快速坠落,她羽化了一半的轻巧身躯被风吹得变了形。而就在铜镜砸向地面前的一瞬,清影猛然警醒,她近乎本能地用尽周身力量抽身而出,近乎狼狈地蜕化为一只羽翼残败的蝴蝶。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孕育了五千年的梦想,终于幻灭了。
  清影蜗居在傲来村后山中,枉自修行五千年,却从起点回到了起点,重新做回了蝶妖。更糟糕的是,玄云霄的利斧在她脸上留下了无法弥合的伤痕。她被迫整日白纱蒙面。这样的境遇,换成是谁都会欲哭无泪。那些和姐姐蛰伏在镜面两侧的岁月,那些满心期待和憧憬的过往,全部转变为结结实实的嘲讽。当这些嘲讽根本找不到反击的对象时,便转换为内心的不甘和郁闷,而所有的不甘和郁闷最终汇聚为仇恨——对舞彩娥的恨。如果不是她的疏忽,七色绸缎怎会燃烧。对玄云霄的恨。如果不是他,自己怎会变得如此丑陋。对姐姐的恨,如果不是她在关键时刻的缩手,自己早已跃然化仙。所有这些仇恨淤积在心头无处排遣,她终于蜕变为傲来村后山中无恶不作杀人无数的妖。
  而与此同时,蝶翼正日渐成为蟠桃园中最受王母器重的守护花神。她的温和谦恭,她的娴雅知礼,她的清丽脱俗,使得她日益成为天界最受人瞩目的仙子。
  蝶翼和清影如同利刃的锋与背。她们的人生交缠在一起,走的是同一个方向。可相同的血脉在她们身上却奇异地走向殊途。一个无可挑剔地顺应美德,成为天界仙灵;另一个的人生却拐了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弯,走上了背道而驰的路。
  可事实上,清影不知道,天庭上的姐姐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自己的这个妹妹。
  当年那一瞬间的缩手,是埋藏在蝶翼心底最凛冽的伤痕。这么多年,她一直在苦苦寻找妹妹的下落。直到有一天,她在长安袁守诚那里得知妹妹深居在傲来村后山。
  蝶翼原以为这样的重逢会浸满泪水,没想到妹妹却出言讥诮,一番话犀利地砸来:“你是来可怜我的吗?你是来施舍你廉价的同情的吗?”蝶翼苦苦辩解,清影却不为所动,半晌,她微微侧身,掀开面巾:“你可知,当年就因为你一念之怯,害得我面增伤疤,且上天无门,沦为妖孽?”
  蝶翼倒吸一口凉气。妹妹脸上那扭曲的疤痕,恐怖狰狞如巨蜥盘桓,是劈面而来的惊与煞。
  “我要报仇,当年害我的玄云霄和舞天姬首当其冲。”清影咬牙切齿地丢下这句话,飞入丛林深处。
  蝶翼看着妹妹远去的背影,内心一片怅然。片刻后方才回过神来,“妹妹,你等等我!”她朝妹妹追去。

土人参:佳期别在春山里,应是人参五叶齐。
  清影化身为蝶,在峭壁边的一棵野柿树上小栖。蝶翼一直默默在身后尾随着她,她已不胜其烦,现在终于有片刻喘息的机会。这时一阵窸窣声惊醒了她。在峭壁边休息居然都会被人惊扰,清影有些恼怒地轻抬眼帘。面前是一个背着竹筐的中年汉子,正小心翼翼地站在树干上采摘野柿。
  神经病!清影心想,正要闭上眼睛继续睡觉,中年汉子恰好转过身来,他手中握着一个饱满的野柿,一脸欣慰满足的笑——清影顿时怔呆了。
  什么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就是!这些年清影一直在寻找玄云霄和舞天姬的下落,却不曾想玄云霄自己送上门来——纵然他已面目沧桑,而她在梦里都能认出他来!
  清影不假思索地振翅而起,在玄云霄眼前轻撒花粉,玄云霄顿觉眼前一阵眩晕,站立不稳,双手在空中比划半天,一把抓空,失足坠下山崖……
   蝶翼来晚了半步。当她追赶妹妹到谷底时,发现因守护七彩绸缎失职而被贬下凡尘的玄云霄已静静地长眠在谷底,身旁是一筐泼洒了的朱砂和几个散落的野柿,而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野柿。他身上的血溅落到朱砂上,凝固成了深重的赤黑色。
  蝶翼知道自己来晚了。妹妹已经杳无踪迹。一想到妹妹还不知将屠戮多少无辜生灵,她便觉烈焰焚心,踉踉跄跄回到天庭。
  不久后的一个深夜,蝶翼思虑妹妹夜不能寐。突然听见蟠桃园外传来一阵叫嚣声。她看见一个高大强壮的身影跑进蟠桃园,茫然困顿地在憧憧桃树林中跌跌撞撞,最后竟一头栽倒在自己面前。蝶翼弯下腰,关切地问他:“你怎么了?”
  那壮汉捂着肚子,只顾呻吟,已说不出任何话语。蝶翼注视着他的眸子,那邪恶凶煞的眼神中竟流露出一抹罕见的纯真。不知为什么,蝶翼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她轻叹一口气:“你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我误入歧途的妹妹。”而壮汉并未听见她的话,他已晕厥过去。
  众天将在后面锲而不舍地追进蟠桃园,边追边叫喊着“刺客!抓刺客!”刺客?蝶翼心头一凛。却只缘了他眼神中那抹残存的纯真,她瞬间松绑了自己内心的底线。
  众天兵涌进蟠桃园后,蝶翼及时轻展双翼,将晕厥的壮汉藏于翼下,面对众人的追问,她只是晏晏浅笑道:“适才看见一黑影往兜率宫方向跑去,众天神何不去那里查个究竟?”她的心慌乱地跃动着,所幸众天神随声散去。
  “你为什么救我?” 那个名叫澹台却邪的壮汉惶惑地问蝶翼,“我是刺客,你本应杀了我。”
  “是的。我本不想救你。但你眼眸深处尚未褪去的一丝纯善打动了我,让我想起了我那误入歧途的妹妹。我觉得你根骨不恶,只是暂时被阴霾蒙住了视线。你是可以,也应该得到拯救的。”
  “谢谢你。不过,真的不必了。”澹台却邪粗重地喘口气。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些是背离了内心初衷的,但知恩图报、忠义孝主向来是青鲨的禀性。他再怎么自责反思,也无法背离自己的禀性。
  在蝶翼的悉心照料下,几天后,澹台却邪的伤情好转。他向蝶翼仙子提出告别。
  “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蝶翼再一次劝道。
  “不会的。”
  蝶翼叹口气:“感恩图报自然是一种美德,但毫无原则地以伤害无辜作为报恩的代价,这样的感恩图报就衍变为一种愚忠。”
  他不愿再多说什么。青鲨向来沉默,撕咬搏斗是他们唯一的语言。只是在离开蟠桃园时,他不禁回眸一望,眼前桃花灿烂,片片桃花开放成云霞,轻逸地起伏动荡。
  而蝶翼心里已经下定了去拯救妹妹的决心。当她再次回到傲来村时,已经找不到清影了。她独身一人,郁闷地来到大唐南江州药坊,看见一个碾药小童正站在药坊门口努力够一只被挂在树梢上的风筝。那孩子的纯真无邪,令蝶翼不由得想起从前自己和妹妹在一起的快乐无忧时光。
  蝶翼帮小童取下风筝,好奇地问他:“这树倒也不高,别的孩子都会爬树,你怎么就只知道站在树下傻够?”
  小童嘻嘻笑道:“我去年爬树不小心从树下掉下来,脸上摔了好大一块疤,所以后来我再也不敢爬树了。”
  蝶翼奇怪地追问:“那为什么你脸上没有留下瘢痕呢?”
  小童得意道:“都是爷爷帮我治好的!我爷爷孙思邈可是大唐著名的药圣哦。”
  蝶翼欣喜万分,她跟随小童走进药坊,找孙思邈求助。孙思邈告诉蝶翼:“如果你能熬制出五行复颜汤,便可使你妹妹复容。只是这五行复颜汤罕世难求,需要五味药方,分别是土人参的茎块,金盏菊的花朵,水仙的蓓蕾,木芙蓉的花蕊和火石榴的果实。”
  告辞前,孙思邈反复追问蝶翼:“你真的决定要去找五行复颜汤的药材吗?这是需要付出巨大代价的事情,搞不好还要献出自己的多年道行。”
  “我不介意的。”蝶翼这时已经决定牺牲自己来拯救误入歧途的妹妹了。
  蝶翼在天庭就听说乌斯藏西万寿山五庄观有千年人参。去五庄观,路经长安,她看见芙蓉妹妹在街道上嚎啕大哭。芙蓉妹妹哭诉道,丈夫在卖包子的时候,一位蒙面女子上前购买,风吹起了她的面纱,她丈夫被她脸上的伤疤吓了一跳。那蒙面女子竟莫名地对丈夫下了毒手。
  蝶翼明白妹妹又害了一个无辜的人。她连忙追问芙蓉妹妹那蒙面女子的行踪。
  芙蓉妹妹咬牙切齿地哭着说:“那恶毒女人往阳关方向去了。”
  蝶翼快速追赶。终于追上了清影。
  蝶翼苦苦哀求妹妹,千万不要再害人了。
  清影不听,反唇相讥道:“要不是念在姐妹情谊,我对你也不会客气的。只是我怀疑,做我的敌人,你到底能撑多久?你别再追我了,下次再看见你,我绝不会手下留情。”话音刚落,便飞入浓墨般的夜色里。
  冷。她只觉得周身滚过寒冬时节最凉薄的初雪。她牙关僵紧,承受着无人知晓的五马分尸。
  蝶翼去五庄观找到庄主镇元大仙。镇元大仙早已听说过面前这位蟠桃园守护花神,倾听她的述说后,为难地说:“万寿山上确实暗藏着一些人参娃娃,是千年人参集天地灵气衍生出的精灵,只是,只是捕获他们,需要消耗自身的千年道行。”
  蝶翼想都没想便直奔万寿山。如果牺牲自身的千年道行便能改变妹妹的容颜,她自然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金盏菊:雪菊金英两断肠,蝶翎蜂鼻带清香。
  获得千年人参后,蝶翼飞到广寒宫找嫦娥恳求金盏菊的种子。
  听了事情的原委,嫦娥提醒道:“蝶翼妹妹,这金盏菊一千年才开花一次,你必须牺牲自己的千年道行催开它,而且还要牺牲自己羽翼上的华美颜色为它染色。”
  蝶翼没有犹豫。她褪去一身华彩,变成一只朴素的白色蝴蝶。而自己的颜色幻化为花朵的色泽,金盏菊绽开出璀璨的花朵。
  嫦娥惊讶极了:“蝶翼妹妹,你这是为何?”
  蝶翼笑着回答:“只要能让妹妹恢复容貌,重新回到常人的轨迹,我甘愿做出一切牺牲。”
  “唉。”嫦娥说,“我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已占出你妹妹正在大唐南夜行。现在人间是夜晚,我会为你聚拢广寒宫清辉,你快去大唐南的梨花丛中去看看她吧。
   蝶翼在大唐南的梨花丛中找到了妹妹:“妹妹,我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华彩了。”
  “呵呵,你是在故意羞辱我吗?即使没有华彩,别人还是会赞叹你的素雅、洁白和高贵,如同这里的梨花一样,如同今夜的月光一样——可是,会有人这样赞美我吗?
  “妹妹,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我上次已经提醒过你,如果你还缠着我,我是绝对不会再客气的!”清影挥翅上前,蝶翼被迫应招,双方打斗起来,蝶翼处处留心,清影却招招致命,蝶翼自然不是对手,五行魔杖被击落于地。
  “奇怪。你的功力怎么差了这么多。看来你在天庭只顾养尊处优,连基本的修炼都没有了。”
  蝶翼没有辩解。她没有告诉妹妹,自己已经为她捐出了两千年道行。
  清影松开掐着蝶翼脖子的手:“我还有正事要做呢,懒得理你了。”她转身飞入繁花深处。夜色浓酽,蝶翼看不清妹妹的背影了。

水仙花: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
  蝶翼来到长安,继续寻找水仙的蓓蕾和木芙蓉的花蕊。
  她走进长安花店,打听是否有水仙和芙蓉出售。谁知花店老板脸色突变。
  原来,武才人受宠,她令百花在自己生日那天一齐开放祝寿,就是逆四时八序、二十四节气也在所不惜。水仙花神和芙蓉花神生性正直,不畏强暴淫威,断然违抗武才人之令。武才人闻讯,恼羞成怒,囚禁了水仙花神和芙蓉花神,并摧毁了大唐所有的水仙和芙蓉。
  花店老板偷偷告诉蝶翼,听说上官仪不满武才人的跋扈,也不甘看着水仙这人间奇葩消失,在自家庭院内私自保留着一些水仙块茎。芙蓉种子则被好心的芙蓉妹妹偷偷藏了一些。
  蝶翼找到上官仪。上官仪告诉蝶翼,自己确实私藏了一些水仙的块茎,但由于武才人将水仙花神的魂魄押在五指山芦花处,只有击败她,释放水仙花神的魂魄,水仙才可以结出蓓蕾,而芙蓉花神的魂魄则被囚在了长安容嬷嬷那里。
  蝶翼跑到五指山,击败芦花,水仙花神重获自由。她回到上官仪那里,再次牺牲自己的一千年道行,水仙终于结出了蓓蕾。

木芙蓉:芙蓉欲绽溪边蕊,杨柳初迷渡口烟。
  蝶翼到长安找芙蓉妹妹。芙蓉妹妹听了蝶翼的故事,被她对妹妹的深情所感动,决定帮助她们。她慷慨地将自己私藏的芙蓉种子给予蝶翼。
  蝶翼击败武才人的手下容嬷嬷。芙蓉花神的魂魄得以解脱。蝶翼再一次牺牲自己的千年道行,全城已经枯萎的木芙蓉瞬间全部怒放。蝶翼如愿获得木芙蓉的花蕊。
  在寻找妹妹和火石榴果实的途中,蝶翼遇到一位相貌奇怪的云游画师。
  云游画师告诉她,长安长信坊有一面奇怪的铜镜。这面铜镜的稀罕之处在于其无法照见自己,却可以照见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蝶翼立刻明白,那就是多年前,被玄云霄不慎击落凡间的那面铜镜。她想,又可以看见妹妹了。
  画师问她:“这样牺牲多年道行,为妹妹苦苦寻找五行复颜汤的药材是否值得?”
  蝶翼想了想,正色道:“值得。事实上我化仙后没有一天是感觉快乐的。我还是最怀念和妹妹在一起度过的艰难却快乐的时光。如果有可能,我宁可和妹妹永远栖息在那铜镜上,仍然做那两只蝴蝶浮雕。”
  画师道:“万物恒常,皆归于心。只要有心,你和妹妹的情意便永远不会消逝。”
  蝶翼在长安长信坊的铜镜上,看见妹妹晕厥在地府里。
  她奔跑去地府,地藏王说出原委。原来,清影得知当年的瑶池舞姬舞天姬已经病死,心里抑郁难平,还是想复仇,于是跑到地府索取舞天姬的魂魄。她与地藏王打斗起来,却不是对手,不仅没有得到舞天姬的魂魄,反而被地藏王的坐骑谛听击晕,并摄走了听力。
  蝶翼苦苦哀求地藏王让妹妹的听力回归正常。地藏王说:“看你是天界仙灵,给你这个机会。不过你必须用自己的听力换取你妹妹的听力。”
  蝶翼捐出了自己的听觉。
  清影醒来后,不知道是姐姐帮她恢复了听力。她朝蝶翼大声叫嚣,而蝶翼只是看着她,努力辨认她的唇语。清影不知道她姐姐已经听不见了。
  蝶翼始终保持着微笑的神情,她不希望妹妹发现自己的破绽。
  她读懂妹妹的话。
  她在说:请你以后不要再缠着我。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再次跑掉了。
  蝶翼哭泣起来,心想:妹妹,为什么你总是误解我。
  这时,她双翼已素白无华,并且只剩下了一千年道行。

火石榴: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蝶翼到瑶池昆仑山找火石榴护法,她身边有一棵石榴树。
  蝶翼找火石榴护法要火石榴的果实。火石榴护法不给。双方打斗起来。
  蝶翼牺牲自己最后的一千年道行,击败了火石榴护法。
  火石榴护法在溃逃前,喷火烧着了那棵石榴树。
  蝶翼想都没想,就要冲进火焰里采摘树上那剩下的一个大石榴。
  这时有人在背后抓住了她的衣袖。
  她转身。
  是妹妹清影。
  原来妹妹偷偷尾随着她,看到了这一切。她看见姐姐用手语和火石榴护法交流,知道姐姐已经失去了听力。而姐姐的手语,让她明白了一切。
  清影哭着告诉蝶翼:“我已经知道姐姐对我的情谊了。我不要那石榴了。”
  蝶翼用手语道:“好的,我这就和你走。”
  清影哭泣着牵着蝶翼转身,蝶翼突然一笑,抽手而出,只剩四样小包裹留在清影手间。清影警觉地转身,只见蝶翼已决然跃入火中。
  清影没有抓住姐姐的衣袖。她眼睁睁看着姐姐白色的翅膀在火焰中熊熊燃烧起来。蝶翼抓住树梢的石榴,丢给了她。
  在火焰中,蝶翼周身燃烧起来,却是微笑镇定的神情。她朝清影打着手语:“妹妹,你不要哭泣。我是真的,真的,希望你好好活下去。那天有人告诉我,万物恒常,皆归于心。你看那天地日月,恒静无言;青山长河,世代绵延;就像在我心中,你从未离去,也从未改变。我就要回到铜镜上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清影看着姐姐被焚化成一堆粉尘。
  次日,清影用五行复颜汤恢复了最美丽的华彩。她遇到了一位云游画师,那画师告诉了她长安长信坊那面铜镜的故事。
  清影跑到长安长信坊,果然是多年前从天庭坠落人间的那面铜镜。铜镜一面,果然静静栖息着一只蝴蝶。振翅欲飞的姿态,定格成化仙前的那一瞬。那是她的姐姐。
  “姐姐,等等我。我来了。”

  花朵开败如期。河水逝不舍时。时光的吟唱,宛若花朵,宛若河水。岁月静美如常。而铜镜的两面,两只蝴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蛰伏岁月。
  时光流逝了,又如同没有流逝。此时您手中那盏茶或浓或淡,或温或凉,而这个关于一面铜镜的故事,也结束了。

无花无酒锄作田...。。。...无为,清心,寡欲...。。。...


错过了就永远失去了
失去了就永远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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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水寒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长安皇城之大,完全超出了易水寒的想象。之前,他一直以为慕容家族的宫殿可冠以“雄伟”二字,可当他步入大唐皇城,思维的疆域被彻底摧毁。巍峨。如果慕容家族的宫殿都是雄伟的,那么大唐皇城绝对可算得上巍峨。
  皇城周遭重兵层层,而你无法听到一点声响,除了自己轻微的鼻息。当巍峨遭遇到这样的寂静无声,一切便都显得肃穆森严。
  而李世民就凛然站立在皇城前庭,等待着易水寒的敬奉与拜谒。
   冬日午后的阳光沉滞凝重,易水寒可以看见空气中细小的微尘在阳光中慢舞。他手持慕容家族的兵力分布图,一步步地,沉缓而笃定地向前走去,如同走向宿命的终点。


  这样满怀忐忑与希冀,却注定是悲伤结局的前行,易水寒已经历过三次。
  第一次是他十二岁那年。当时他还和父母生活在深山中。父母是最普通的布衣平民,靠打猎砍柴为生。有一天,平静的生活被一群山匪打破。易水寒的父母双双死于山匪刀下,他抚摩着父母渐渐冷去的身体,陡然转头怒视山匪头领,顺手操起父亲手中的柴刀,怒奔上前。虽然毫无功夫,但他的骤然一击,还是令对方手忙脚乱了一番。
  他自然是打不过这些山匪的。当山匪夺过他手中的柴刀,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时,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死亡的威胁。
  幸运的是,一位名叫公孙三娘的女剑客及时出现,救了他一命。
  公孙三娘见他生性耿烈、武学资质不俗,便收他为义子,与亲子韩干同等对待。韩干自小不喜武学,只钟情于驯马和丹青,所以公孙三娘将毕生武学传授于易水寒。到十八岁那年,易水寒已是声名鹊起的少年剑客。
  ——这一次的前行,是一个意外的传奇。


  易水寒行至皇城前庭的台阶前。李世民大声道:“易水寒,你上来。”声震屋瓦,口气威严。
  易水寒磕拜后,缓步走上台阶。
  他离李世民越来越近了。可他无法抬头,他只能低头看脚下的台阶。他可能甚至无法看清李世民的眼神——其实,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等兵力分布图随着轴枢一层层展开,李世民还不及看见裹在图纸中央的剑,他早已擎剑跃起,在空中划过一段完美的银色弧线,直刺李世民的咽喉。
  ——可是,等待自己的究竟将是什么?命运的底牌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不是十八岁那年,公孙三娘为忏悔自己早年犯下的错,退隐江湖,遁居大漠深处,易水寒可能不会被这样决绝地抛向江湖。
  有时易水寒很羡慕义兄韩干的生存状态。驯马、丹青,自在逍遥,而武学本意虽为防身,却已然是江湖恩怨的根结。自己既学了武,就不得不遵守这江湖的游戏规则——扶弱锄强,杀富济贫。人一旦入了江湖,想逃都逃不出来。
  所以,在第二次面临人生的契机转折时,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行。
  那一年他二十岁。他完全不知道那巡游长街、四遣路民的会是什么人。但是当他看见一位老妪被巡游兵无情撂倒在地时,骨子里的侠义热肠使他选择了御剑前行。
  他不知道这些人是没落皇族慕容家氏最得意的朝中高手。他在击倒数人后,终因寡不敌众,被生擒活捉,五花大绑押上前来。
  这是易水寒第一次看见慕容,那位传说中内敛隐忍、礼贤下士的没落皇太子。
  慕容欣赏他的执著和一身胆识,喝令众人退下,捐弃前嫌,亲自鞠身为他松绑。
  他这一生,从未受过这样的礼遇,从未这样被当成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写的人对待。他对慕容的宅心仁厚心悦诚服。
  所谓投桃报李。他和慕容结为莫逆挚友,成为慕容手下忠心不二、备受器重的剑客。
  他是这样突兀而蒙昧地找到了生存下去的理由:报效明君。
  ——这一次的前行,是一场宿命的序幕。


  易水寒手托兵力分布图,继续驱步向前。漫长的台阶,仿佛要走一生那么长。这时有微风拂过,花香若隐若无地游弋于风中。
  他楞了一下,不自觉地嗅了嗅——是蔷薇的清香吧?


  一年前的中秋时节,易水寒想念已不在人世的父母。天色黯淡下来,他不想回家,鬼使神差地溜进牡丹阁买醉。牡丹阁里脂香粉浓、软语暧昧,落落寡欢的易水寒坐在角落里,将身上的银两都买了酒。
  就在他喝得醺然恍惚之际,一位女子缓步走下楼阁。嘈杂的人群顿时噤了声。易水寒目光迷离地尾随着那女子的背影。周身红衣,步态妖娆,颈项白皙,发髻左侧别着一朵繁盛饱满的红色蔷薇。
  那女子从容地与宾客调笑。她饮酒的姿态,怡然自如,一味的沉醉。那开到荼蘼的蔷薇就这样晃花了易水寒的视线——对初入红尘的青涩少年而言,这样的修行是颇具魅惑力的。
  就在易水寒醉意正酣时,人群突然喧嚷起来。他看见一群壮实的波斯人在调戏那女子,女子哀求着腾挪闪避。几乎是出自本能地,易水寒大喝一声“住手”,挺身冲了过去。其中几个波斯人仗着酒意,弯刀直挥上前,易水寒从容避开,同时用脚撂倒几个。当他将她牵到自己身后时,一个波斯人手举酒坛从斜下里突窜出来。一阵轰鸣在易水寒头顶炸 响,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一次的前行,是一场华宴的伊始。


  此刻,易水寒已踏在了李世民投射得长长的影子上。
  命运那只翻云覆雨手很快就要为他揭开那张底牌了。可是,可是自己为什么会有些失神?在这最不合时宜的时刻。


  易水寒还记得自己醒来时,已是次日的正午。他躺在牡丹阁中一张陌生的香榻上,头像要炸裂般刺痛。
  “你醒了。”那红衣女子用热湿帕擦拭他的额头,关切地问。
  他想起昨夜的事,不禁有些羞赧。一心想英雄救美,最后却被美人所救。
  那一天,他知道她名叫红蔷,是长安牡丹阁中最受追捧的舞伎。
  待头痛缓解,易水寒便匆匆告辞,红蔷也不挽留。
  他们的故事到此,似已戛然而止。而红蔷下楼时的妖冶背影,饮酒时的妩媚之姿,还有,那掩映在髻畔红蔷薇下的绰约身影,却始终盘旋在易水寒的脑海里。
  数月后,易水寒到长信镖局查询慕容的一批镖银,却在休息厅里看见一面奇怪的铜镜。
  铜镜中,没有出现意想中的自己,却浮现出数月前那红衣女子的侧影。
  易水寒惊喜地注视着她娇艳动人的容颜,红蔷却突然转过身来,脸上写满讶异,尔后敛住惊讶,朝他绽出蔷薇般妩媚的笑颜。
  易水寒恍悟过来:这铜镜照不见自己,却能照见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然而她的笑容,实在令易水寒心动。
  几天后,易水寒再去长信镖局,待他忙完正事,转身的瞬间,突然看见红蔷手持木雕,站在庭院中。她身上洒满阳光,流丽如浮雕的侧影让易水寒的意念忽闪了一下,他笃定地一抖手腕,剑身划过草坪上的蔷薇灌木,一朵蔷薇被不偏不倚地从花蕊处劈成两半。
  疾驰而过的剑光攥来红蔷的眼神。两人凝视着地上那朵均分而落的蔷薇,不约而同地怔了半晌。
  原来,红蔷是到长信坊取牡丹阁定制的木雕的。没想到,两人竟能在这里邂逅。
  无心的邂逅很容易牵紧两个人的距离。他们像失散多年的老友,很快便聊到了一起。红蔷说话的时候喜欢皱着鼻子:“好奇怪,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情?”
  易水寒看着她鼻梁上堆积起来的可爱的皱褶,连声附和,内心却异常温暖。
  这次的告别之后,易水寒接连几日心绪难平。他甚至又试过几次,却再也不能将一朵蔷薇匀整地劈成两半。
  刻意去做的事情总是没有好效果,好比一段无缘却强求的感情。


  易水寒缓缓深吸一口气。他警告自己要屏气凝神,此时是万万不可失神的时刻。
  他小步踱到李世民身前,双手呈奉兵力分布图。山川,河流,平原,湖泊都被浓缩在图纸上的方寸之间,如同他二十二年的所有勇气和胆识,被浓缩在这倏忽即逝的瞬间里。


  易水寒终于无法抑制内心的思念,再一次来到牡丹阁。这一次的主动来寻,就像剑锋挑破薄纸,接下来的一切便如同细水长流水到渠成。
  两情缱绻至浓酽之时,易水寒突然起了带她走的念头。夜色中卖笑的女子,多是误入红尘吧,他以为她定会答应。没想到她却反问道:“你扪心自问,是否真的不介意我曾做过舞伎?”
  易水寒怔了一下,眼中火焰般舞蹈着的渴念与激情瞬间熄灭。
  他眼中的瞬息变幻被红蔷敏锐地捕捉到了。
  似是安慰,亦是舒缓,她笑道:“这样没有什么不好。付出与回报,都截然分明,不留半点纠缠。痛快、决然。我素来不喜欢拖泥带水的生活。”
  其实,就在他说要带她走的那一刻,她的眉稍还是跳了一下——这样的承诺,哪怕终会成空,也会有瞬间的暖意吧。

十一
  兵力分布图已经一层层展开。易水寒的心却兀自乱了起来。在就要知晓命运底牌的瞬间,他的内心却突然舞起了烟尘。这几年的江湖奔波,这二十二载的人世游,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财富,地位,爱情,武学,名誉……样样他似乎都渴求,却样样都不足以令他沉醉至酩酊。他活得就像手中那柄长剑凌空舞出的剑花,姿势纵然再漂亮,却不过瞬间 的光芒闪耀,甚至尾声还不及闪现,序幕便已消逝。再美的剑花,终究开不成完整的一朵……
  然而他已没有时间去思索,黑色剑柄已乍现眼帘,他近乎本能地一把攥住,迅疾抽剑而出,弓身向前一跃,剑锋直指李世民的咽喉!

十二
  易水寒最后一次见到红蔷,是出发前的最后一夜。
  作为慕容最器重的剑客,若能成功刺杀李世民,他将拯救整个慕容家族的命运。
  那一夜无比漫长,易水寒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二十二岁的年华里承载了太多东西,沉重伤怀至不可言说。一直纠缠到半夜,他终于忍不住,拍门而出,他突然觉得红蔷做过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喜欢她,这喜欢结结实实毋庸置疑,这才是最关键的;他们的遇见恰是时候,像一把剑要将一朵蔷薇劈成两半,这背后,蕴涵着太多的机 缘、巧合和火候——遇上就是遇上了,想躲避,不可能;想强求,亦不可能。
  他奔跑在无尽的黑夜里,像火在风里泼辣辣地滚,只是想快些,再快些。
  他潜入牡丹阁,推醒正在酣睡的红蔷,他将自己的身世和第二天的行刺计划和盘托出。
  一听到“慕容”二字,红蔷的脸顿时像落满灰尘的湘妃帘子,重重地摔了下来。
  “如果我明日成功,我一定带你走!我们去没人的地方,过我们想过的生活。”他目光灼灼。
  “不!”她大声叫道,声线几乎扭曲。
  易水寒愕然地看着她。她突然抱紧他,并流出泪来。
  片刻之后,她却又猛然推开他,停止啜泣:“你若赢了我,你就属于你自己。你若连我都不敌,还枉谈什么行刺!”
  话音刚落,袖中的流星镖早已落入掌中,一声呼哨,镖已如流星陨落般突飞而来,直奔易水寒的命门。
  易水寒大吃一惊,仓促间挥剑阻挡。他没想到红蔷竟会武功,流星镖舞得出神入化,更没想到红蔷出招无情,招招致命!
  他心下不敢小觎,使出毕生武学与其过招。
  红蔷的流星镖虽然使得不俗,可心性大乱,远未至行云流水的境界。易水寒抓住她的一招漏洞,剑锋抵在了她素白的颈间。
  “你输了。”犹如麦芒在背,易水寒颤抖着问她,“为什么一提到慕容家族,你就脸色大变?你究竟是什么人?”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红蔷的脸激动得通红,目光中似有烈焰燃烧:“我原本也姓慕容。多年前,慕容家族内部发生权益纠纷,还是孩童的我目睹父母和唯一的哥哥被家族同门屠戮。我被薄戚卖于人贩子,尔后转手,一卖再卖,后有幸被朱邪国铁勒解救,授以武艺。
  “那慕容的父亲便是当年指使同室操戈的幕后主谋。几年前,我刺杀慕容的父亲失败,被他们视为心腹大患,他们耳目众多,无奈之下,我只好隐于闹市,成为这牡丹阁中的一名舞伎。
  “现在朱邪国已和大唐交好,我这几年隐姓埋名出卖欢颜,不过是等着看大唐灭亡慕容和他父亲的基业,以解我心头之恨——如今,你却要为那歹人之子去刺杀唐王,你说,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易水寒心头一凛,竟无法把持住手中的剑。怔忪半晌,他哀声问道:“你是否愿意为了我,放弃复仇?”
  红蔷却笑着反问他,语气同样郑重:“你是否愿意为了我,放弃这样近乎飞蛾扑火的行刺?”
  易水寒摇头。
  红蔷亦摇头:“你去吧。能否活着回来,都已不再重要。唯一可以让你放心的是,我不会痴痴地枯等你。”
  第二天。在河边,慕容亲自送易水寒启程。易水寒在人群中焦灼观望,却一直没有看到那一抹红。
  江风呜咽,夕照如血,柳絮翻飞。他失望地上了船。对于这场感情,他做过无数次设想,唯一让他没有料到的却是今天这样一个结局:在他面前,横亘着无法跨越的国恨家仇,而红蔷哀矜的表情时时浮现,如同那遥不可及的彼岸之花。
  原来,在红尘中想和一个彼此心仪的人牵手,比用剑劈开一朵蔷薇更难。

十三
  如巨蟒长信奔突的剑锋凝聚了易水寒所有的希冀与果敢。可结局远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李世民不应招亦不躲闪。在易水寒讶异的瞬间,早有多支飞矢斜下里飞射出来。
  易水寒连忙挥剑拨开如蝗而至的箭,可最好的时机已错失。当他再次试图剑指李世民时,朝内高手已聚于四周,将他团团围住。他在搏杀时,看见李世民的唇角竟绽开平静如斯、洞若观火般的笑容。
  李世民的笑容让易水寒明白一切搏杀都将是枉然。但他还是本能地使出浑身招数御敌。刀光剑影中,他突然感到天庭一阵锐痛。一行粘稠的血滑过额头,流过眉间,顺着眼眶,涌入他的眼中。
  他眼前的一切,顿时都染上了一层红色的光晕。倒下的瞬间,他身边的层层官兵群拥而上,纷繁步伐如万马齐踏,而在刀剑战靴的罅隙间,一注橘红的阳光照入他微睁的眼帘,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夜晚,红蔷缓缓下楼时,嫣红摇曳的背影。
  ——他终于明白,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前行,不过是一场决绝的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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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不归
                 第一章 驿路梨花
  1
  大唐南。
  荒草斜阳。西风古道。蜻蜓在空中游弋。梨花恣意盛开。花香中掺杂着一丝怪异的铁锈的气息。
  “你们快走!”韩江航跃下马车,信手折下一根青藤,啪地击在马背上。马嘶鸣一声,向前狂奔起来。
  公孙三娘已经追了上来。韩江航上前拦住她。公孙三娘的剑锋直指他的咽喉。
  韩江航并不躲闪:“三娘,我已经等了你三年,又凭吊三年。我是真不知你还活在这世上。”
  公孙三娘不接话。愤怒将她的脸激得通红。她的腕决绝一抖,剑锋划过。
  韩江航重重倒下。眼中梨花的皎洁,瞬间浸染为鲜血的嫣红。

  2
  马车驶进大唐东。婉妍决定弃车躲避。
  她抱着半岁的幼子狐不归跳下马车。罗婆婆牵着韩干紧随其后。四人慌乱地隐入了南方森林。
  她们躲进一丛牵牛花的藤蔓后。四周阖静无声。
  狐不归未从梦中惊醒,仍在酣睡。而韩干受了惊吓,扁扁嘴,要哭的样子。罗婆婆连忙用绸帕捂住他的嘴。
  这时,他们听见藤蔓外传来脚步声。由远至近,踌躇地顿住了。
  婉妍紧张地屏住呼吸。整个世界,只剩下心跳的声音。

  3
  立于牵牛花藤蔓外的正是尾随赶来的公孙三娘。
  这位当年闻名江湖的女剑客已隐遁江湖七载。此次突然重现江湖,武学早已今非昔比。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她重出江湖,解决的第一桩恩怨,却是自己的感情。
  八年前,公孙三娘和韩江航是江湖上一对被人称道的剑侠情侣。公孙三娘产下爱子韩干一年后,便前往昆仑闭关修炼。昆仑山山高涧险,一入深山,生死茫茫。醉心武学的她没有足够的把握练成盖世剑法,便要丈夫韩江航在昆仑山外等她,如若三年不归,他可另行婚娶。
  韩江航携幼子韩干在山外苦等,其间思念爱妻心切,独自去昆仑山寻找。不慎从山崖坠落,被狐妖婉妍发现。婉妍为救其性命,甘愿舍弃多年修行,从地藏王处改写生死簿。
  婉妍悉心照顾韩江航父子。相处日久,二人渐生情愫。但二人恪守当年公孙三娘闭关前留下的话,克己慎独,不逾矩半步。
  三年后公孙三娘不归。
  二人皆以为公孙三娘已死。纵然如此,韩江航仍为公孙三娘凭吊追逝三年。六年后,方娶婉妍为妻。
  不久,婉妍有了身孕,并产下一秀美男婴。谁知孩子狐不归方才半岁,公孙三娘却突然从昆仑山回来了。
  当年公孙三娘闭关昆仑,却走火入魔,险些丧命。有幸被白鹤真人搭救,她跟随白鹤真人练功六年,终于修得鹤舞剑法。“岁峥嵘而愁暮,心惆怅而哀离。”公孙三娘日日思念爱人和幼子,满怀欣喜和憧憬出关返乡。回至家中,却发现家中女主人已换,自己的骨肉韩干见她不识,且振振有辞婉妍才是自己的娘亲。
  公孙三娘心性大乱。她恨韩江航的违约,更恨婉妍夺走了儿子的爱。她不听韩江航解释,一心要杀二人。韩江航护送婉妍、两个孩子和家中的贴身保姆罗婆婆,乘坐一辆马车,一路逃至大唐南。

  4
  脚步声顿了片刻。又缓缓远去,直至再也听不见。
  婉妍舒口气,抱着孩子走出来。
  刚出得森林,惊见那女人的阴冷背影。原来公孙三娘并不曾走远,一直就在森林外等候。
  公孙三娘转身,也不言语,只是将剑锋指向婉妍。不怒自威。其意自明。
  婉妍苦苦哀求道:“三娘。我们是真的不知您还活在世上。如若知道,我定不会与江航结为连理。”
  公孙三娘摇摇头。剑锋不动,寒光凛凛。
  婉妍知是在劫难逃。她将酣睡中的狐不归递与罗婆婆。决然拔剑,往颈间一抹。
  “三娘。自此再说无益。只求三娘能放过我儿不归。”淋漓鲜血自婉妍颈间淌落下来,“这孩儿取名不归,正是江航感念你所起。”
  公孙三娘一下子怔住了。她终是退了一步。一把掳过韩干后,她命罗婆婆好生照料不归,让他们遁于三界,不要让她见到,否则下次定不留情。
  罗婆婆本是孤苦老妪,曾被婉妍救过命,婉妍侍其为亲母。罗婆婆心地纯善,勤俭能干,被韩江航和婉妍夫妇敬待。
  从此,她带着狐不归遁居长安,靠磨针变卖为生。

第二章 无壤之芽
  1
  日月穿梭,时光荏苒。狐不归长成了十二岁的少年。他和罗婆婆在长安的贫苦民居相依为命。与邻家少女水盈弦青梅竹马、相交甚笃。水盈弦的母亲已去世多年,被父亲拉扯长大。她父亲本是大唐朝廷著名琴手,因看透朝中恩怨,自愿隐于民间。他悉心指导水盈弦和狐不归学琴,两少年天资聪颖,琴艺日见精湛。
  而事实上,水盈弦那时已成为狐不归在受到欺负时唯一的安慰。
  斯时的狐不归,已是民间乍现的惊艳。他的美,已经遮掩不住,如水银泻地般漫溢出来。

  2
  狐不归自小就受人欺负。个中缘由,幼小的他也曾细细思虑,想来也无非两样。一是因为他的悲苦身世,凡间多少势利小人,嫌贫羡富。二是因了他的异种血脉。十岁那年,狐不归在私塾一时疏忽,竟在学堂上露出藏于身后的狐尾。这是罗婆婆反复强调他不要泄露的。果然,狐不归母亲是狐妖一事,立刻传至外界,成为邻里乡间交口传诵的谈资。异族通婚历来都被凡世所不容,何况他是异种。
  而他却不知,他的被排斥,也源于他的美。
  谁以为世间男子不会妒忌——看见他的美,自惭形秽之余,其他男子多少有些愤懑。若狐不归只是一张臭皮囊,其他男子倒也心安,因心理有了退路。偏偏狐不归学识出众,琴棋书画,样样精湛。其他男子最后的心理退路也被无端堵住了。男人嫉妒起来,手腕比女人更狠。后者或许只是情绪的宣泄,而前者,往往会付诸毁灭性的行动。
  甚至连女人也容不得他——如此美艳绝伦的男人,既然注定无法属于自己,难免是要眼红的。再者,哪个女人又能容忍一个男人的美甚至胜过自己?
  所幸有水盈弦。这个冰肌雪肤的聪慧女孩,是狐不归内心疆域最严实的楚河汉界。纵然外界的伤害如冰霜雪雨,却奈何不了他内心的宁静丰沛。

  3
  狐不归原以为自己的一生可以这样安稳宁静地过下去,纵然有流言利箭,也只是回以淡然一笑。他却忘了自己的身世。他毕竟有狐的血统。及至十八岁那年,他身上的妖性,终是渐渐显露出来。
  狐不归不知道仇恨的种子是何时在自己心间埋下的。但他知道一定和武才人征地一事有关。
  十八岁那年,武才人征地,设计驱逐平民。罗婆婆也被驱赶,且被打伤。看见养母受伤,狐不归心里十分不好过。尽管后来宋雁书和皮影仙二人解决了问题。但狐不归那时算是第一次领教到了权势的厉害。
  或许有这件事情作为铺垫,所以在科举考试时考官见是他,便不允许他报名时,他也只是笑笑,便离开了报名地。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内心出现了。没有土壤,却莫名地发了芽。是天性也罢,是外界的渗入也罢。总之,那萌芽涨得他心头无比难受。他领略到了人性的可怕与不可揣测。

第三章 月之全蚀
  1
  狐不归人生的目标也日见清晰了。为自己的父母复仇,算是一方面,让罗婆婆和水盈弦过得好,是另一方面。
  锁一缕檀香,入故纸荒经——江湖传闻的锁檀琴谱,一本武学典著。行琴者,莫不梦想得到。狐不归也不例外。
  据说得到锁檀琴谱唯一的线索是灵吉菩萨。
  狐不归告家数日,行至小须弥山。灵吉菩萨先是惊讶于这个男孩的美。末了告诉他,“那锁檀琴谱给人间带来太多纷争,我已将其深锁。你若想获得它,要先领悟人间九宗情,方可悟透世间人性,届时我自会给你。”

  2
  狐不归回到长安,却发现家中一片狼籍。罗婆婆也被打伤。
  原来,水盈弦在长安茶室演奏时,被当宠太监花总管看中。花总管意欲将水盈弦纳入宫中,取悦高官,水盈弦坚决不从,花总管竟强行将她抓进皇府。而水盈弦的父亲也在冲突中突发重疾,不幸去世。
  狐不归大怒。半夜黑衣潜入皇府试图相救,却被堵杀。
  他中了箭伤。躲进一家官府。无意间闯入贵妇郭夫人的内闺。他箭伤渗血,几乎晕厥。郭夫人初一见他,本想大呼来人,这时狐不归褪下面纱——莫叫!
  郭夫人一下怔了——面前那少年面色苍白,却有无限的清丽绝美释放出来。
  郭夫人沉溺于对他的欢喜,出手救了他。

  3
  红颜薄命——如果套用在男人身上,怕是更凛冽几分。狐不归这个甚至比大多数女人还美的男狐妖,狐性未褪,其人生不可能庸常地顺流而下。
  出身卑微不是激发内心澎湃的飓风——而是,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美,并从郭夫人的眼中揣摩到了这种美的价值与用途。心有不甘,必有挣扎。挣扎向来就是不堪入目的,带着扭曲的表情和压抑的喘息。于他而言,却是突然开了窍。
  这世间,有人在墙角边以赤裸的肉身相暖,迫切地吸吮着对方的体液,仿佛在汲取生命的甘泉。醉生梦死是一桩多少好的事,梦里任生平。狐不归却是如此清醒明白,一路陷落——出污泥而不染是可能的,入污泥呢?
  他当然不爱郭夫人。可他为了拯救自己所爱的人,就必须和她在一起。
  他借助郭夫人的力量结识长安的名流权贵。他甚至进了皇府做客,得知水盈弦就被押在李府后院。
  可他知道自己的力量还不够。他要寻找更好的机会。
  一天,武才人来郭夫人家做客。
  武才人是当时最深受皇帝恩宠的女子。
  狐不归被邀约出场。
  他只恒常低头,抬头间,眼中有黑色的水仙花。
  他的美,无论放在哪里,都仿佛在向四周放射,又反弹回来,围绕着他。红尘三千,都是春色,统统恼人眠不得。他是诱惑,亦是受诱者。只是一段抚琴轻歌,却已是流光溢彩。武才人看得目眩神迷。
  狐不归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4
  不久,水盈弦被花总管放了出来。
  两人重逢,抱头痛哭。
  水盈弦坚决不从花总管,已自毁面容。
  回到家中,发现罗婆婆的眼睛瞎了。原来是郭夫人赐酒所致。
  妇人之妒,竟能堆积至此。
  狐不归心中的幼芽终于长大,长成一棵茂盛得几乎畸形的大树。
  “水盈弦,你等我两年。我定会为你复仇,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定会娶你为妻。”
  狐不归走出门。夕阳笼罩着整个长安。远处宫墙金碧辉煌,与身边残砖破瓦,赫然相恃。
  人的不幸与梦想,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尘世里,太过乏味雷同到不堪提起。见多了,心自然就硬了,泪水不过像泼一盆水在太阳底下,片刻蒸干,不留痕迹。
  狐不归脑海中最后一丝坚守就此坍塌了。

  5
  是夜。月之全蚀。而他的出现,似乎照亮了整个黯淡的场景。烛光摇曳,金箔明艳,却也不敌他的明媚。
  推窗即见澄蓝色的夜,扬手似可摘下星辰。隐隐传过来,是这繁华大城的喧嚣之声,车如水,马如龙。狐不归立于窗前,寂静地面对着这都城夜色,这苍凉的华丽。他一件件,穿起衣服,如茧一缕缕吐着丝,缠绕着自己。
  身后的女人迷惘地小声问:“不归,怎么现在就走?”“哧”一下系紧腰索,是抽紧最后一段丝,封锁了整个茧。也不答话,只是轻轻推门而去。裸身与否,他都是人与狐的杂陈,孤零零地在尘世里游走。
  他走上属于他的道路。不知是歧路,还是归途。然,他知道自己已不会回头。

第四章 魅光惑影
  1
  半年后,狐不归已经是朝中显赫的人物了。借助的是别人的阶梯,收获的是自己的果实。流言四起,也不为所动。他早已修炼得波澜不兴。
  这时,他开始着手寻找那个叫公孙三娘的女人。他很小就听罗婆婆说过,就是这个女人,杀了他的双亲。
  他派人四处打听,得知一个叫天山雪的女子也曾找过公孙三娘。
  他亲自带人寻觅,终于在天山山麓找到天山雪。
  此时的天山雪依然黑纱蒙面。可狐不归还是敏锐地看出她已是一个中年女子。
  人老先老哪里?眼神。
  她的眼神承载了太多东西。她的眼神老了。
  天山雪疲倦地告诉狐不归:“不要去找了,公孙三娘早已去世多年。”
  狐不归奇怪地问天山雪:“公孙三娘为什么要杀你的父亲?”
  “据说是受了刺激。她自己也被伤害过,最最无法容忍异族通婚。”
  自古父债子偿。狐不归问天山雪是否知道公孙三娘子嗣的下落。
  天山雪楞了一下,眼神顿时蒙起一层薄霜。“不知道。”她转过身,策马扬鞭,冷冷离去。
  狐不归看着天山雪的背影,突然感到惘然。自己用尽一身力气砸下去,砸到的却只是空气。

  2
  狐不归回到长安。他找到最好的明目珠给罗婆婆。罗婆婆复明了。
  可此时关于他平步青云的玄机也散播出来。日子太乏味,而丑闻那么刺激,是生活里的洋葱,一层层剥着,辣辣地在舌头上滚动,流传者眼中跳着喜悦辛辣的光。这些流言终于传到罗婆婆和水盈弦耳朵里。
  水盈弦痛哭一场,知道他已不再是多年前的他。她走出家门,再未回来。
  而罗婆婆当着他的面,用绣花针重新扎瞎自己的双眼:“我不要你这样的富足生活!你父母一生清贫,却自立自足,从不仰仗他人!”
  他却只是漠然地冷笑了一声。
  他意识到了自己欲念的失控。可他已经没有办法驾驭自己了。
  有一种人生,有如第一笔就起错了的画,只好一路地潦草下去。
  他回不到从前了。他回不去了。

  3
  狐不归一面开始寻找水盈弦的下落,一面开始报复那些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
  不久,郭夫人全家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被满门抄斩。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他甚至终于找到了公孙三娘的子嗣。原来公孙三娘的儿子就是阳关玉螭坊坊主韩干。
  他派人将阳关玉螭坊围得水泄不通。
  正欲亲手手刃韩干。
  “住手!”是水盈弦。她身边是罗婆婆。
  “你疯了吗?”罗婆婆说,“他可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啊。”
  第一次,狐不归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只感荒唐。
  他放弃了。却也欣喜,因为再次见到了水盈弦。原来水盈弦一直隐姓埋名,生活在长安一个琴坊。
  回到长安后,他多次去琴坊找水盈弦,她却隔着纱帘再也不愿见他。

  4
  似有锈,躲在暗处,侵入狐不归的意志与尊严,一步步蚕食掉他整个人。
  花总管的势力太强大了。狐不归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暗夜。
  他巨资买通了容尚宫。无人知晓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而他已无所谓。既然美是可以供人把玩的,他便要让自己学会不介意。
  两人达成了一杯酒的默契与秘密。

第五章 锁檀琴谱
  1
  当夜,狐不归来到琴坊。此刻,他特别想见水盈弦。
  他显然喝醉了:“你的仇,明天就可以报了。”
  而水盈弦终于掀开纱帘见了他。
  “我见你,不是因为你为我复仇。你步步行至今日,已然不是最初的你,亦是我无法承载的你。只是今天一位云游画师告诉我,如果今天再不见你,此生再难见你。”
  “哈哈,不会的。一切万无一失。” 狐不归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明日,明日我便可辞官,策马扬鞭,与你同隐江湖。”
  夜色温柔。少年时,他曾梦想在仲夏夜里,与水盈弦相拥睡在蔷薇花架的芳香下,做一个繁星满天的梦。而此刻,竟是真的。

  2
  次日。武才人的生日大宴。歌舞喧哗。
  武才人请他为众人弹奏一曲。
  狐不归抚琴清唱。他的上衣竟是镂空的,隐露肌肤,如万蝶穿花,盈盈扬香。
  一曲终了,他只默默地侧身而立,低了头,雪白衣衫隐在阴影里,盐柱一般沉白笔直。等余音散尽,他才终于转过身,向前一步——无意中,他运用了戏子出场的姿势。
  太子治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幕。嘴角轻撇一下。到底是卑微出身。他终究是露出了底细,却逃不过太子的毒辣眼神。
  这些从凡间贱民挣扎着爬上来的人,时刻提醒着自己,却永远永远可能不小心暴露自己的劣根性。就好比那些民间绝色,自以为嫁入皇宫,便得道升天,却不知她的贫民出身仍被下人们没齿难忘着。
  有时看这些人的挣扎,是一种独特的观感。如蝼蚁之遇水溺,观者未尝不是一种乐趣。
  容尚宫上前给花总管敬酒。
  狐不归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没想到花总管折身,将酒盏反敬于他。
  他知道自己被联手给整了,却惊讶于武才人和容尚宫的镇定坦然。
  他自以为洞悉人间万象,人性繁杂,殊不知人人心里都有一本帐。
  他饮下酒,长笑三声。一个将死之人,无人搀扶,亦无人阻拦。他跌跌撞撞走出门来。

  3
  他行至水盈弦的帘前。
  隔着纱帘对视片刻。二人皆无语。
  心底砰然一声,如弦断帛裂。成人之后他便没有再流过一滴眼泪,而这次却收敛不住,扑簌扑簌地往下落。
  诀别只如此简静苍凉。他转身离开,踉踉跄跄来到小须弥山。

  4
  及至此刻,狐不归算是明白了。世间九宗情。骄悦贪慢痴惑惘灭赏。
  骄,骄矜。少年心事当拿云。谁都相信自己是自己最永恒的主宰,谁都相信一切皆可掌握。
  悦,喜悦。为了人生有限的一点甜,再多的苦也愿意尝,再累的人生,都觉得,是化蝶前的短暂蛰伏。
  贪,贪求。欲求总是得不到满足,贪念太盛,每每不够。就算杯子满溢,仍然伸出手。殊不知,讨来的,都不是应得的。
  慢。人间情,令人变得恍惚迷醉,浑然不觉时间流逝,一回眸,已是百年身。
  痴。情到深处人孤独,多少人深陷情字无以自拔。痴比贪更让人心碎,痴是看不破,带着无限哀怨,却只肯,葬身一处。世人总是痴痴地站在原地,做着守株待兔的事。但,情的事,往往是刻舟却无法求剑。过去了就是过去了,结束了就是结束了。
  惑,生活这道难题,怎么说怎么做,都是错。它没有正确答案,它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人丢掉清醒。
  惘,终于失去了短暂的拥有,终于尝到了怅惘的滋味。一切尘埃落定,只剩惘然。
  灭。人总是要醒的。某一天,醍醐灌顶,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的就不是。承认与接受,需要勇气。要怎样才能想通,世间不是你所想象。你能走到哪一步,不取决于你怎样迎合这个世界,而是,世界需要怎样的你。清醒后接受,不易,但不接受,世界就将变成拒绝的墙壁,一一灭去。
  赏,那么多人事都过去了,包括曾经的天翻地覆,可歌可泣。从昨天的哀愁里,能悟出多少冷清。执一朵芬芳,嗅世间情的悲伤。   
  见到灵吉菩萨时,狐不归已是面色铁青。毒渐渐发作了。
  灵吉菩萨见他目光迷离却内里清晰,便叹口气,将锁檀琴谱给了他。
  狐不归拿了琴谱,走出大道,渐渐流出鼻血。
  天降骤雨。他跌倒,陷于淤泥之中。他想站起,寻个干净的场所完成人生最后的收梢,却已不能够。神思恍惚中,见一位云游画师朝他走来。
  “画师,麻烦你将这本琴谱交给水盈弦吧。”他在企求的眼神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第六章 宛若朝露
  1
  云游画师行至长安,亲手将琴谱给予水盈弦。
  水盈弦在画师惊讶的目光中,烧毁了琴谱。
  雨拍打着屋顶和树叶,夜雨声幽幽不绝。

  2
  半年后。
  清晨,水盈弦醒来。她的身子越来越沉了。支撑着走到窗边,支起窗子。窗外的树木葱郁,几束枝叶就倚在窗棂上,触手可及。她看见枝叶上,几滴朝露在晨光的耀映下,发出璀璨晶莹的光芒。她不由得回想起她和不归在一起度过的,澄澈的少年时光。
  她抚摩着肚子,看着自己狭窄的骨盆,隐隐有些担忧。
  等会儿要告诉罗婆婆,她想,如果真的难产了,别管大人,先保住孩子。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无花无酒锄作田...。。。...无为,清心,寡欲...。。。...


错过了就永远失去了
失去了就永远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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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蔷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


  她的每一天,从黄昏开始。
  天光将暮未暮,寻常百姓家饭桌上的烛火刚刚燃起的时候,她开始对镜贴花黄:暖的粉,凉的胭脂,香氛浓稠的霜,容颜渐次幽艳,她用细丽眉笔描一抹入鬓秀眉。每次,总不忘在发髻左侧细细戴好一朵开到荼蘼的红蔷薇。
  门外,长安街头行人如织,烛光晕染。牡丹坊窗外的一排灯笼也渐次亮了起来:“绿衣”、“飘飘”、“葬花”、“沁儿”……,其实名字又有什么差别呢,无非处处笙歌,美女香车。而属于她的那一盏,叫“红蔷”。
  总在灯火最盛时分,红蔷浅笑晏晏地下楼,发侧的蔷薇花瓣轻曳,及地红裙无尽拂摆。每一夜,过往的酒客,相同的伊始,类似的结局,红蔷翻阅过太多寂寥的人世。
  初遇易水寒,红蔷还以为只是个寻常夜晚。
  那天晚上,几个常来的波斯熟客恃着熟,又恃了半醉,一定要拉着红蔷喝交杯酒。红蔷一边握着小铜剪修桌上蔷薇,一边软语调笑,从容化解。那些人愈发焦躁,生拉硬拽,扯得红蔷踉踉跄跄,脸上的笑也快挂不住了。
  这时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大喝:“住手”!红蔷疑惑地转身,迷离灯影里遇上一双深邃眼睛。四周脂香粉浓、情话暧昧,那少年剑客的双眼却澄澈清明,定定注视着她。不知怎地,红蔷手底一偏,“咔嚓”一声,整朵蔷薇齐枝剪下。
  还在波斯人怔忪之际,那少年剑客已挺身冲了过来,一把将她牵到自己背后。
  这时,有波斯客人手举酒坛从暗处跳出来。红蔷还不及阻拦,那酒坛已在少年剑客头顶砸下。
  那少年晕厥后,红蔷将他平置于自己的闺房内。
  其实于她而言,与波斯客人不过是司空见惯、真假参半的拉扯与应酬。但这少年却当了真,并上前施救。
  红蔷用热湿帕擦拭他的额头,少有的关切备至。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心念忽动。


  这少年的侠义情怀,令红蔷不由得想起自己含恨早逝的哥哥。
  多年前,她还不是舞伎,也不叫红蔷。她姓慕容,是贵族慕容家氏的无忧孩童。而好景不长,因为家族权益纠纷,年幼的她亲眼目睹父母和唯一的哥哥被慕容家族同门屠害。她被薄戚卖于人贩子,而后转手,一卖再卖,后有幸被朱邪国铁勒解救,跟他学得一手漂亮的流星镖。
  几年前,红蔷查出慕容的父亲便是当年指使同门操戈的幕后主谋,她锦衣夜行,却行刺失败,自此被慕容家族视为心腹大患。慕容家族耳目众多,无奈之下,她只好隐于闹市,成为这牡丹阁中的一名舞伎。
   现在朱邪国已和大唐交好,她这几年隐姓埋名出卖欢颜,不过是等着看大唐灭亡慕容和他父亲的基业,以解心头之恨。
  少年醒来时,已是次日正午。
  那一天,她得知他名叫易水寒,是为豪门效忠的剑客。
  易水寒行事内敛,苏醒后便匆匆告辞,红蔷也不强留。
  他们的故事到此,似已戛然而止。而易水寒深邃关切的双眸,棱角分明的脸庞,却不时浮现于红蔷的脑海中。


  数月后,红蔷到长信坊查看牡丹阁定做的一批木雕的进展状况。在休息厅歇息时,一面奇怪的铜镜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欲对镜整妆,却发现镜中浮现的是数月前那少年剑客的样子,他圆睁清澈双眸,心无旁骛地注视着前方。她愕然片刻,明白这铜镜的奇怪之处就在于它照不见你自己,却能照出你心中日思夜想的人。易水寒怔怔的样子,令红蔷不禁宛尔。
  几天后,红蔷去长信镖局验货,待她走进庭院,突然看见一抹熟悉的背影。背影转过来——果然是易水寒。他楞了片刻,突然笃定地一抖手腕,剑身划过草坪上的蔷薇灌木,一朵蔷薇被不偏不倚地从花蕊处劈成两半。
  疾驰而过的剑影吸引住红蔷的目光。两人凝视着地上那朵均分而落的蔷薇,不约而同地怔了半晌。
  原来,易水寒是到长信镖局为主人查验货物的。没想到,两人竟能在这里邂逅。又见到那耿实俊朗的少年,红蔷的眼角眉梢都露出笑意来。
  无心的邂逅很容易牵紧两个人的距离。他们像失散多年的老友,很快便聊到了一起。聊天固然愉快,但那匀整的一分为二的蔷薇是如此罕见怪异,红蔷心中不由得浮起微妙的不祥预感。


  几天后,易水寒再一次来到牡丹阁。这一次的主动来寻,如同剑锋挑破薄纸,接下来的一切便如同细水长流水到渠成。
  两情缱绻至浓时,易水寒突然起了带她走的念头。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男人——不过是一时冲动、片刻欢愉,心中的豪情却如潮水猛涨,全然忘记了世俗的压力、内心的苟且和生活的琐碎不堪,仿佛昙花的夜香是足以萦绕一世的温柔乡。她强忍笑意反问:“你扪心自问,是否真的不介意我曾做过舞伎?”
  他怔了一下,眼中似火般的渴念与激情瞬间熄灭。
  他眼中的瞬息变幻被红蔷敏锐地捕捉到了。
  似是安慰,亦是舒缓,她笑道:“这样没有什么不好。付出与回报,都截然分明,不留半点纠缠。痛快、决然。我素来不喜欢拖泥带水的生活。”
  其实,她不曾告诉他,就在他说要带她走的瞬间,她的眉稍还是跳动了一下。这样的承诺,哪怕终会成空,也会有瞬间的暖意吧。
  ——只是,她从不会沉溺于这样的奢望罢了。


  再一次见到易水寒,已是数月之后。
  寒夜,万籁俱静,她在梦境中被推醒。她还有些浑噩,还未完全从梦境中挣扎过来,易水寒已快速将自己的身世和第二天的行刺计划和盘托出。
  一听到“慕容”二字,红蔷心头一震,脸顿时像落满灰尘的湘妃帘子,重重地摔了下来。
  “如果我明日成功,我一定带你走!我们去没人的地方,过我们想过的生活。”他目光灼灼。
  然而积聚多年的家仇岂能轻易从骨子里剥离。“不!”她大声叫道,声线几乎扭曲。
  易水寒愕然地看着她。她突然抱紧他,并流出泪来。
  片刻之后,她却又猛然推开他,停止啜泣:“你若赢了我,你就属于你自己。你若连我都不敌,还枉谈什么行刺!”
  话音刚落,袖中的流星镖早已落入掌中,一声呼哨,镖已如流星陨落般突飞而来,直奔易水寒的命门。
  易水寒大吃一惊,仓促间挥剑阻挡。红蔷出招无情,招招致命!红蔷的流星镖虽然使得不俗,可她心性大乱,远未至行云流水的境界。易水寒抓住她的一招漏洞,剑锋抵在了她素白的颈间。
  “你输了。”易水寒颤抖着问她,“为什么一提到慕容家族,你就脸色大变?你究竟是什么人?”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红蔷的脸激动得通红,目光中似有烈焰燃烧:“我原本也姓慕容。多年前,慕容家族内部发生权益纠纷,还是孩童的我目睹父母和唯一的哥哥被家族同门屠戮。我被薄戚卖于人贩子,尔后转手,一卖再卖,后有幸被朱邪铁勒解救,授以武艺。
  “那慕容的父亲便是当年指使同室操戈的幕后主谋。几年前,我刺杀慕容的父亲失败,被他们视为心腹大患,他们耳目众多,无奈之下,我只好隐于闹市,成为这牡丹阁中的一名舞伎。
  “现在朱邪国已和大唐交好,我这几年隐姓埋名出卖欢颜,不过是等着看大唐灭亡慕容和他父亲的基业,以解我心头之恨——如今,你却要为那歹人之子去刺杀唐王,你说,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易水寒心头一凛,竟无法把持住手中的剑。怔忪半晌,他哀声问道:“你是否愿意为了我,放弃复仇?”
  红蔷却笑着反问他,语气同样郑重:“你是否愿意为了我,放弃这样近乎飞蛾扑火的行刺?”
  易水寒摇头。
  红蔷亦摇头:“你去吧。能否活着回来,都已不再重要。唯一可以让你放心的是,我不会痴痴地枯等你。”
  其实慕容家族已是强弩之末,还能指望一个剑客力挽狂澜?易水寒跃窗而出,红蔷看着他的背影消逝于夜色之中,从发髻间摘下红蔷薇,心潮暗涌。


  第二天梳洗完毕,红蔷便觉心神不宁。
  在和自己较量了半日后,她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去看他最后一眼。不管发生过什么,即将发生什么,出于朋友的角度,她也该送他一程。不顾牡丹阁老板娘的反对,她召来马车,直奔码头。
  江风呜咽,夕照如血,柳絮翻飞。一群白衣素服的人,正在为一位剑客送行。众人神情凝重,而他身缚长剑,面露坚毅,目光却在人群中梭巡。红蔷同时也看到了慕容,他神情悲戚,似已预感大厦将倾。
  在踏上扁舟前,他仍在四处张望。她知道他在寻找什么。而她不能上前,慕容和一群手下就在他身边,她只能躲在树后,最后看一眼他的容颜。
  目睹载着他的小舟漂向不归路,她又想起昨夜他的话——“如果我行刺成功,我一定带你走!我们去没人的地方,过我们想过的生活。”
  他说如果。他说一定。他说我们。他的想法和他的人生一样凌乱脱节,毫无理性逻辑可言,却诚挚拙朴得几乎令她落下泪来。
  驱车返程,马车陷于江边泥潭之中不得前行。在车夫推车时,红蔷微掀车帘,赫然看见两条被过往车轮压出的沟壑中静静栖息着两条小鱼,脑海中顿时想起庄子所言“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很多时候,错过身边的风景,再回头时,却已无迹可寻,或许这就是人生吧,爱过恨过的人,都已淡出视线,而我们再回不到从前。能够相濡以沫又如何?那些青葱岁月里的患难与共注定终要退出舞台,或许多年后相遇,也只能黯然一笑。红蔷放下车帘,心想,若他真的到了刺杀失败、逼近死亡的边缘,是否还会在脑海中追忆片刻她的容颜?抑或,在他的来世中,她依然只是他的过客,如同红尘中一朵独自绽放枯萎的蔷薇,身世飘零,随风而舞,任雨打风吹?


  全新的一天,依然从黄昏开始。
  天光将暮未暮,寻常百姓家饭桌上的烛火刚刚燃起的时候,她开始对镜贴花黄:暖的粉,凉的胭脂,香氛浓稠的霜,容颜渐次幽艳,她用细丽眉笔描一抹入鬓秀眉。然后,她要在发髻左侧细细戴好一朵开到荼蘼的红蔷薇。
  这时绿衣和葬花进门闲聊,红蔷听见两人在一旁吃吃地笑,说是今天酒客都在谈论一个不自量力的傻子。那傻子行刺唐王,却早被唐王识破,最终血染皇庭。红蔷正在别蔷薇的手兀地抖了一下,一阵刺痛传来,她看见一滴血缓缓从指尖渗出——那蔷薇花瓣后竟藏暗刺。她冷冷一笑,将血涂抹于蔷薇之上,再从容将花朵细细别好。
  梳妆完毕,她披上红衣,款步下楼。浅笑晏晏间,发侧的蔷薇花瓣招展依旧,及地红裙拂摆无边。每一夜,过往的酒客,相同的伊始,类似的故事,而她如同走在初识他的夜里。
  楼下的酒客,怔怔望着她,莫不是惊艳痴傻的神情。
  而牡丹阁窗外,印着“红蔷”二字的大红灯笼又在夜色中绽放了。

无花无酒锄作田...。。。...无为,清心,寡欲...。。。...


错过了就永远失去了
失去了就永远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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