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客孤独遐想录
有时候我幻想,在我人生旅程的中途,会有一阵强烈的恐惧和颤栗向我袭来。确切地说,这一事态的发生,很可能是在我的网站成功地实现纳斯达克上市之后。诚然,在行情方面,我将不 断接到好消息--我所创造的电子商务模式,几乎令所有的访问者都无法拒绝最终去点击“购买”的按钮--就像老葛朗台闷在地下室里数金币那样,我开始把自己关在机房里,盯着服务器的黑屏幕上一行行飞快刷新着的数字,它们不停地狂热地累加在一起,这种强烈而又面目狰狞的生殖场面强烈地震撼着我,我估计,我正在偷窥的,正是网络时代资本流动最不可告人的真相。
幸运的是,成千上万的网络消费者(这些人的基本成分包括:被骗上网的工薪阶层、想在网上捞一把的传统投机者、以及那些在技术霸权面前软弱无力的人文主义者等等),由于技术上的无知,他们永远不可能看到这一切,所以,我本来尽可以安全地生活在这些傻瓜的无知中,然而,我的恐惧和颤栗并没有因此而消除,因为,真正让我恐惧的是另一部分人,在这世上,惟有这类人才具备像我这样的洞察力,他们是颠覆我的网站、颠覆我的电子商务模型的唯一的力量,更重要的是,他们在世界人口中占的比重正在日益增加,只不过,在革命尚未成功的时候,他们暂时背着一个并不十分中听的名字:黑客。
不过,仍然可以说幸运的是,到目前为止,大多数黑客们还仍然是些善良的孩子,走在中关村的街头,他们夹杂在蓬头垢面抱着孩子的妇女队伍中兜售着光盘,那些光盘有如刚出炉的面包,还带有机器的热度--这是他们头天晚上躲在北大宿舍里通宵达旦的成果:在密码实验进行到第15,603次的时候,光盘游戏的密码入口地址终于被找到,商业软件在那一刹那失去最后一丝贞洁的防范,从此变得人尽可夫。
严格地说,这些孩子仍然过于单纯,主要表现在:
(1)由于他们对于生活的目的和意义还缺乏必要的自觉,所以仍长时间地滞留在“解密者”的角色中,在改造世界方面迟迟不肯前进;(2)由于他们对于自己在这世界所处的重要地位还缺乏信心,在大学毕业时求职的时候,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是谦卑地申请充当网页灌制者或者程序员;(3)他们当中很多人甚至还处在青春期最躁动的时候,利比多的剩余是他们“黑客行为”可怜的动机,无数个夜晚都这样度过,他们僭越最高级用户的权限,攻破一个又一个美国成人网站,扒拉下成兆成兆的色情图片。
这些正在历经成长烦恼的黑客总让我想起自己的儿时,那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上初二那年,和平中学发生了一件事情:高二(1)班三名男人趁夜翻窗进入存放考卷的办公室,被当值的诸葛师傅当场拿下,三人被严厉处分,但此类事件并没有因校方的杀鸡儆猴戛然而止,此后,更有初三(2),高三(5)等班级的各路好汉以挖地道、化装成老师等方法闯入,年事已高的诸葛师傅则终于没能阻止这一切的纵深发展。情急之下,学校赶紧引进数十台286电脑,将考试全程计算机化,一时间全校的学生陷入某种绝望的状态,由于对计算机知识的普遍欠缺,大家在作弊方面简直无计可施。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我命该注定成为拯救同学的“那一个”,情节就像小说一样发展,那天,我突然发现那套考试成绩管理系统是父亲和同事们开发的,所以,很自然地,我趁父亲出差的时候潜入他的书房,花了一天时间弄明白怎样打开电脑,花了另一天时间学习语言,然后只用一个半天就破解这一系统的所有精妙之处,然后,利用一次微机课的机会,我成功地闯入学生成绩数据库,在期末考试评卷期间分别拯救了各个年级的差生若干人。我想,我就是那样成为中国早期的黑客的。
在我步入盛年的今天,有那么多的孩子像我当年一样具有良好的黑客资质,比起他们,那时的我又是那样地孤独、无助,以至于,我在90年代初走向社会以后,我迅速地、不由自主地皈依了金钱的拜物教,那个时候,我生活在这样一种状态中:在那间电脑公司里,作为程序主创人员,我拥有一间单独的机房,四围封闭着,上班的时候,我旁若无人地徜徉在自己编制的程序里,写出为公司带来财富的程序。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才明白,那间房子全是用玻璃包围起来的,霍普金斯(我们的美国老板)每天从外边窥视着我,生怕我随时变成一条能将公司所有的内容全部掏空的“蠕虫病毒”,其实,那个时候,我真的可以立刻变成一个黑客,让剥削我的劳动,拼命克扣工资的霍普金斯跪地求饶。但我终于没有这么做,我是那样地孩童般地耽于玩乐,像金庸笔下的少年侠客那样沉醉在对于功夫本体论的追逐,况且那时,还有个美国来的金发秘书安妮每天缠绕着我,说我真是个电脑神童,让我迷醉。
所以,我一直延迟到现在才明白,自己当时已具备了颠覆一切的黑客的技术力量,但由于自己已过于深陷于商人的角色之中,我已经无法对另一个黑客启齿这一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真的无法告诉他:“其实,你已具有了破坏一切的能力。”因为这样做,无益于颠覆我自己,我想,比尔·盖茨此时肯定也处在这种两难的境地之中,同样出身黑客的他应该明白:在黑客面前,他的帝国会多么轻易地瓦解掉……
在两安东尼统治下的罗马帝国,一度有人提出给奴隶发放统一的制服以便管理,但元老院的一位智者马上反驳说,如果奴隶穿着同样的衣服走在街,他们就会立刻发现自己的力量是多么的强大,那样的话,帝国的统治就岌岌可危了……
在数千年以后的今天,有那么多的程序员,那么多的网站管理员生活在这世上,他们在大大小小的老板们压制之下天真地生活着,从纯技术的角度来说,他们具备了黑客的资格,有的如我和盖茨一样当上了技术出身的老板,有的则为金钱的驱动在网络用黑客技术进行敲诈,他们孤独地在人世间为了生存或者更好地生存而奔波,渐渐沦为金钱的奴隶,而且他们的行踪那样地彼此各异,缺乏符合黑客精神的灵魂上的统一,在数字的汪洋里,奴隶们彼此看不到对方,看不到自己。
这就是黑客在我们这个时代所构成的背景,因为他们还缺乏最起码的自我价值的确认,所以这个世界最成功的暂时还是那些最会赚钱的人,即使比尔盖茨曾经多么地擅长编程序,破解密码,现在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意人,他和我一样,背叛了黑客起码的精神,并力图无限延长商人统治的时代;但另一方面,我仍然摆脱不了对于未来的恐惧和颤栗,因为,出身黑客的我明白,黑客的自我解放终于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到来,那时候,商人将步人文主义者的后尘走上末路,于是,真正的技术霸权终于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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