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冷烟寒月
我们的家属楼停水了。
原因很简单：我们楼上住三十六户人，基本上都是本单位的。开始，水表由单位办公室统一操，水费统一收。四年前，单位不管了，于是就轮流着操水表，收水费，每两户一个月。上一个月，听说出了点问题，有两户人说给他们操多了，不交钱。大约还和操水表的人吵了架。二十天以前，自来水公司在我们的锅炉房门前贴了通知，说如果再不交水费的话，就要停水。结果不到一个星期，就停了。
停水的前几天，大家都在骂，骂不交水费的人，骂自来水公司。但饭是要吃的，厕所也是要上的。我住在一楼，每天坐在电脑前，透过窗子，都能看到全楼的人携家带口在街上吃饭，有些内急的人抚着肚子往出跑，这是要到街上去找厕所。同时，大家都买来了水桶，准备提水用了，但我们的周围没有水井，于是大家开始找提水的地方。后来有人说，在离我们不远的一个农贸市场里有卖水的，一桶水一毛钱。这样，在我们院子里，就出现了这么有趣的现象：每天早上，全楼的人都提着铁皮的、塑料的水桶在院子里出出进进，我也夹杂在这样的队伍里面。开始，我还有些不习惯，毕竟，一个国家干部，拎着两只水桶在街上转悠，是很伤体面的事情。所以，我就教导老婆和孩子，困难可以克服，但不能丢了面子。于是我们就在街上吃饭，在街上找厕所。但这么做也不是个长久的办法，吃饭的问题还好解决，但满街道找厕所的事情却非常麻烦。所以我也就拎起了水桶，加入了提水的队伍。第一天，我象做贼一样地难为情，当我“吭哧、吭哧”提着水桶走过大街的时候，我就有一种裸体在街上行走的感觉。但过了两天，我就很自然了，大家都这样，我怕什么呢？
这几天在单位里，大家主要讨论的还是水的问题。事情弄清楚了，其实也不是太大的问题。就是一单元的两户人，按水表上的数字，一户应该交一百零五元钱，一户是应该交九十六块钱。他们觉得自己也很委屈，凭什么就要给他们操错，凭什么他们要比别人多交水费？这世界上还有没有道义和公理？难道老实人就应该任人欺负吗？负责收水费的那两户人却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窦蛾，给大家出了力，跑了路，还要受不白之冤，看来这为大家服务的事情再也干不得了。但牢骚归牢骚，问题还是得解决，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希望有人出面，希望矛盾得到化解，毕竟，因为停水，大家的生活全乱了套了，甚至于对工作也产生了影响，大家的心思都在水上面，谁还有兴趣搞工作。最不好过的可能是那些退了休的人，那些老年人，他们住得高，提水也不方便，每当看到他们非常无奈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口中念念有词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很难受。我们都有老的时候，人一老，再遇上这样的情况，这日子确实是没法过了。
事情如果仔细一想，我觉得问题其实很好解决，就二百块钱么，我们楼上住着三十六户人，每一户交几块钱，大家都可以用上水了，每一家人这几天光买水桶加起来也应该有六七百块钱了，为什么把这二百元钱解决不了呢？这样一想，我就想出面，给大家解燃眉之急。过去，化粪池溢了，我管过，水管破了，我也管过，大家对我的评价还不错。但是，凡事情都要反过来想一想，既然所有的人都在忍耐，所有的人都不愿站出来，它必然有一定的理由和道理，哲学家说过，凡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必须要把事情分析清楚了，才可以下手，毕竟，我已经快四十岁的人了，做事再不能莽撞，再不能感情用事。于是，我便开始理性地对问题的实质、解决问题的途径，以及将要产生的结果进行分析和梳理。
———我们剩下的三十四户人完全有理由冲到他们两户家里去，质问他们：你们凭什么不交水费，害得大家都没法过活？既然水表操错了，当时你们在干什么？并且，你们说水表操错了，有什么证据，你们家用水的多少有谁能加以证明？但这样解决问题的办法绝对是行不通的，大家在一个单位里干着，又在一个楼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为了这么点事，谁也破不了这个情面。人活着，就是活一个面子吗，面子伤起来容易，但要补救起来就难了。用不上水是短时间的事情，但人和人相处是一辈子的事，为了一口闲气，得罪一个人，只有傻瓜才会干这样的事。
———让操水表的两户人承担责任。几年了，为什么别人操水表没有出问题，偏偏在你们操的时候就出问题了，你们的工作上肯定有失误，有失误就要承担失误的责任，要么你们把钱垫付了，要么由你们去和那两户没交水费的人去协调。总之，用水是所有人迫在眉睫的事情，大家的忍耐力已到了极限了。但这样也是行不通的，他们已经为大家搞了服务的活计，再让他们承担责任，怎么也说不过去。何况，象不交水费的那两户人一样，谁去找他们理论？
———那么，我们剩下的三十四户人将这二百元钱垫了，每户平均下来，也才几块钱，你买一只水桶就要十二块钱，有的人家还买了两只水桶，从节俭的角度来看，也是划得来交水费，而划不来买水桶。但这样的方法也不好，首先不具备可操作性，谁来出面，谁来具体组织这个事？即使有人搞，可能有一些人会有意见，我的水费交过了，为什么要交第二次？更主要的是，这样做，必然会得罪没交水费的那两户人，我们不是穷，不是交不起水费，而是要讨一个说法，你们你们要剥夺我讨说法的权利吗？这样搞，伤害就更大了。谁愿意掏钱去伤害别人呢？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大家自愿认捐，二百块钱，谁愿意掏多少就掏多少，反正这样下去谁也受不了。但现在已不是钱的事情，而是面子和尊严的事情，如果让那两户没交钱的人知道，他们的脸上绝对下不来，他们要恨你一辈子，人活着，谁没个尊严和面子。你如果和我的面子过不去，我自然就要和你过不去，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当然是没人会冒这个险的。
———实在没办法，那就是找单位，寻领导把吧，让组织出面协调处理。但这更行不通，因为领导他们没有在这个楼上住，停水了与他们无关。并且，领导很忙，你有好事、喜事去找领导，他们还会爱理不理的，你拿这样的小事去给领导说，那就是给领导寻不愉快，是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吗？以后，你在单位上日子绝对好过不了。
我真正体会到了“黔驴计穷”这个词的含义，我确实没办法了。同时，现实状况进一步印证了我分析的正确性：在单位里，大家见了没交水费的那两个人，比过去更加客气和礼貌了，主动给他们微笑，主动给他们打招呼，主动给他们发烟，总之，大家都想证明，我对你们是没有意见的，我没有骂过你们，没有水是小事，我们之间的感情还是好的吗。这时，我也开始检讨自己，差一点就闯了大祸，象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跳了出来。我暗自庆幸自己，我竟然老练起来了，我甚至于想写一篇文章来总结和庆祝一下，我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不过，没有水的日子确实叫人烦恼，上不了厕所，拖不了地板，最糟糕的是，还不能洗澡，我的生活全乱了套。所以，我还是发愁，一旦内急的时候，我就对自己的肚子很讨厌，原来拉屎和撒尿是这么麻烦的事情。为了调整情绪，我开始想没水的好处，这样一想，我竟然高兴起来了。
———停了水，大家的关系密切起来了。过去，下了班，所有的人都钻在房子里面互不往来。现在，大家每天早上都要在一起相遇，见了面，互相都要打个招呼：“提水呀？”“哦，你也提啊。”“唉，现在的人，就这么点事，你看看~~~~”“就是，就是，现在的人，素质太差了。”这时候，大家都成了好朋友，患难与共的情感由然而生，大家的共同语言也多了起来。由此我联想到，在历史上，我们民族一直是一盘散沙，只有在危亡的时刻才能凝聚在一起，所以，灾难有时并不是一件坏事情。我们的民族，历史上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患难和不幸，也许，早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了吧。
———另外，这几天我突然间增强了节约能源的意识。现在想想，我过去用起水来简直是奢侈，是犯罪，常常惹得我的女儿对我进行批评和教育，但我却改不了这个毛病。但这几天，我用起水来极其地小心和谨慎，洗菜时尽量要少倒一点，细菜的水也随便不敢倒掉，要收集起来，用来冲厕所，自然，洗脸水也不能倒，非常小心地积攒着。曾经，我在电视上、报纸上了解到，我们的国家是一个缺水的国家，政府在号召大家节约用水。我当时也在邹眉头，我们国家的人们咋就没有环境和能源的忧患意识呢？现在，我有了，想想过去的邹眉头，确实有些假惺惺的味道，我为自己过去的行为感到了羞耻。
———现在，我对于生活也有忧患意识了。多少年来，我机械地上班，无聊地工作，虽然穷一点，但我的生活基本上衣食无忧，只是有时候会有呆板和无聊的感觉。而今天，我每天要对自己的吃饭和拉屎而忧心忡忡。大约，这就是生活。所谓生活，就是要有压力，要有紧迫感，如果太平淡了，那就是一潭死水，发臭，没一点波澜，那确实连一点意思都没有。现在，天一亮，我就得考虑水的问题，到哪儿去提，怎么样提。等把两桶水放到灶房里，我的心才能放下来，象一个收获了的小地主一样，一种欣慰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样想通了，我就不再发愁，竟管我的生活确实一片狼籍。前天早上，我照例去提水的时候，却在街上碰上诗人蝈蝈，他惊讶地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就难为情地说了说情况。但在第二天，我打开一个网站的时候，这家伙竟然在我的一首诗后面留了这样一个帖子：
今天在街上碰见帆棣，两只手拎着两桶水，捏着一袋早点。问之，答曰：楼上有两户人没有交水费，自来水公司停水了。唉，这年头，什么世道？
看了这个帖子，我真是哭笑不得。这家伙没处在我的环境里，他不可能更深层次地分析这个问题的来龙去脉，所以就从诗的层面上“风”一下（当然，这样的事也只适合于“风”，没办法“雅”和“颂”的），并对我进行安慰，但这却害得我今天早上提水时又害羞起来，产生了要彻底解决这一问题的念头，都是为了别人的尊严和面子，却使我丧失丧失了自己尊严和面子，这样忍耐下去，到底有没有必要，到底有没有价值？我对自己这一段时间的“成熟”和“老练”开始表示怀疑了。
今天，我们的家属楼停水已经地十四天了。从大家不温不火的态度上看起来，还没有解决问题的任何迹象，因为有几家人已经买了水担了，我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也得买一条水担，作好长远的打算，要不，我还得用两只手拎着两桶水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所有的人都在沉默着，可能，我也会沉默着。但这会，我的心里一片悲哀。因为，由这一件小事，让我想起了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还有发生在我们周围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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