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吉普车在石子铺的路上扬起一溜灰尘,就象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我躺在爸爸温暖的怀抱里,好奇地看着那些纯粹的颜色;天空是毫无杂念的蓝,云彩很低、很白,象新鲜的棉絮,我猜想如果把车停下,爸爸抱着我站在车顶上,只要伸手,就一定能抓到那些飘得很快的云朵;在颠簸中,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阵低沉而雄厚的法号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那声音是从车窗外那高大威严的红、黄、白三色的大楼里传出来的。那是怎样的一栋大楼啊!它依山而砌,层层迭叠,气势雄伟,象横空出世的苍鹰!爸爸告诉我,那就是第二普陀罗山-----布达拉宫。街上有很多行走的人,他们边走边长跪着磕头,向着布达拉宫的方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浓郁的藏香焚烧的味道,浅蓝色的烟雾在大街小巷到处飘飞。阳光下,依墙还站着、坐着许多乞求布施的人,有的剃了头象是寺庙的僧侣,有的象是走过很多路的人,因为他们的衣服基本上已经看不出颜色,膝盖部分的衣服已经破损,或是有洞、或是已经成了布条在随风摆动;但是他们的脸上没有愁苦、没有眼泪;他们看你的时候,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车子向西拐去,没开多远,就到了我拉萨的家:雪策林卡(藏语“林卡”:有花、有树木的园子)。
其实,那只是一排排的平房,没有暖气,天气很冷的时候,只能烧些干燥的树枝和成块的干牛粪。屋子里有水管,但是经常被冻得需要先用火把它烧热,再把水龙头那里结的冰柱砸掉,才可能会有水流出来。我的家有一个大大的床和炕桌,炕桌上还有一个小巧的铜闹钟。爸爸把我放在床上,脱掉我的棉鞋,用棉被把我围起来,对我笑了笑,把右手的食指环成一个9字,在我的鼻梁上刮了一下,又胡撸了一下我的头顶,就一掀布帘走了出去。屋里就只剩下一路上都在睡觉的,那个自称是我妈妈的人和我;我们互相看着,谁也不说话,屋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闹钟走动的声音,“滴答,滴答……”
一会儿,外面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和唧唧喳喳的说话声,随着布帘的掀动,热呼呼地挤进来一屋子人,领头的那个穿的衣服可真好看,暗红色和金黄色的道道,氆氇(藏族的羊毛手工外套)其中的一只袖子是不用穿的,脖子上还挂着几串红色和蓝色的大珠子。她走上前来,伸出双手把我从棉被里抱了出来:“啊哈!德吉梅朵!(藏语:幸福花)”她的身上有一股香甜的酸奶味,头发乌黑乌黑的,象妈妈一样梳着根粗粗的辫子绕着头上盘了两、三圈;她的身后还有着几个比我大一些的孩子,都瞪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妈妈在旁边笑着对我说:“快叫卓玛阿姨!”我脆声声地叫了一声,一屋子人都张大嘴巴开心地笑了,声音非常爽朗洪亮。我就象是受到了鼓励,趴在卓玛的肩头,摸着她那些串在脖子上棱角不平的石子(松石),也看着那些大孩子们笑。个子最高的那个女孩子已经和妈妈一样高了,她上前摸了摸我的脸和衣领,又扭过头去对他们笑了笑,露出一对漂亮的虎牙;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大姐:拉姆(藏语:仙女)。
我就这样来到了拉萨,来到了我盼望已久的爸爸妈妈身边,来到了我的哥哥姐姐们中间,开始了我在西藏将近三年的童年生活。
(待续)
3。
在这个称为“雪策林卡”的大院落里,有工委、军区、财经、贸易公司等若干个小院子。每个院子都是成排的平房,从外面看上去都是一样的,如果不仔细区分,很容易走错。卓玛阿姨家就在我家前面的那排房子里,我的大姐拉姆和她住在一起。那年拉姆十六岁,已经参加了工作。她总是把头发梳成两条辫子,穿一件绿色的四个口袋的衣服,把一支很粗的钢笔别在上衣口袋上,走起路来,一阵风似的;她从来不叫我囡囡,只是叫我:“梅朵!德吉梅朵!”
她常常跑过来给我梳个冲天鬏,有时会变戏法一样往我嘴里塞一小块奶酪,有时会抱着我到她和卓玛的房子里去玩。她们的房间也和我家的一样,都很狭小,土胚垒的墙非常厚,大概有一米宽,房间中央是一只铁皮火炉。(注:当初进藏的十八军干部和援藏干部都住着这样的房子。)她们的屋子里可真是温暖啊!那只铁皮炉里总是有柴火在烧,火也总是很旺的样子。经常看见拉姆在天黑前拿着弯刀,用根很粗的铁丝绑着红柳枝一路拖回来,看见我隔着窗户上的铁栅栏在叫她,就冲着我露出那一对小虎牙,举举手里的弯刀;她的脸上经常被柳枝划得一道道的,但是,从来没有听见她喊过疼,也没有见她抹过药。我知道妈妈那里有外婆给的几瓶云南白药,就偷偷拿出来一小瓶,学着外婆的样子,倒出一点点药粉在手心里,再把另一只手的手指头用水沾湿,点上白药粉给拉姆抹在伤口上;抹的时候,她会皱皱眉头,然后会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轻轻地叫我:“囡囡、囡囡”;她呼出来的热气喷在我的脖子上,痒痒的……
我家的房子是最后一排,窗户外面是一片空地和一口井。一天早上我刚睡醒,听见院子里有动静,隔着铁栅栏看见爸爸带着拉姆和几个大孩子们在空地里拔草、挖坑,他们说说笑笑的,干得真开心啊!爸爸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用胳膊蹭一把汗水,看见我趴在栅栏上,就喊:“囡囡!来!帮爸爸种向日葵。”我象战士听到了号令,高兴地往大床下滑,坐在屋子里烤火的妈妈厉声喝到:“不许去!看你的小人儿书!”说完,扔过来两本小人书;她的眼睛往窗外斜瞟了两眼,好看的嘴巴也跟着撇了一下:“哼!农民!”
没过多久,窗户外面就有了绿色,啊!翠翠的绿、嫩嫩的,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颜色!卓玛阿姨经常端着个铜盆给那些绿绿的苗苗浇水,她说:“德吉梅朵呀古嘟!金珠妈米呀古嘟!”(藏语:德吉梅朵好!解放军好!)我明白她的意思,因为在这海拔三千多米的拉萨是很少能见到绿色的植物,爸爸在空地上种了些葱、青菜和向日葵,还用脸盆发豆芽,分给左邻右舍的人,让大家都来尝个新鲜;这对于顿顿吃土豆和罐头的人来说,应该是最美味的佳肴了。爸爸最拿手的是“豆芽阳春面”,他总是一边抻面的时候,一边在铁皮炉子上煮一大锅水,水滚开的时候就把面条煮进去;等到快熟的时候,再撒上一把绿绿的豆苗,然后开一听猪肉罐头;每个碗里先撒点盐、舀上一勺罐头肉,再舀一大勺滚开的面汤沏在碗里,顿时,屋子里雾气腾腾,一股浓郁的肉汤味直往我鼻子里窜,谗得我直咽口水;最后,他把面条和豆苗都分在每个碗里,再把卓玛阿姨和拉姆都叫过来,大家欢天喜地地围着铁皮炉子,吃着热呼呼的阳春面,感觉生活真是美好。
窗外的向日葵在一天一天的长高,一共有三支,我给它们起了不同的名字:尼玛、措姆、金珠(藏语:太阳、大海、解放);当它们和窗台一样高的时候,我就开始对着它们说话,把它们当做我还没见过面的三个哥哥姐姐。我不停地和它们说话;饿了,就在饼干桶里找一小块压缩饼干,一点一点地吃。当闹钟的长短针都对着正中间的时候,如果外面还没有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我就开始掉眼泪了。经常是刚把一页小人书打湿,外面的门锁就被打开了;爸爸总是抢在妈妈的前面掀起门帘:“老远就听见我们囡囡在哭,不够勇敢是不是?”我搂着爸爸的脖子,把眼泪和鼻涕一股脑地蹭到他的衣领上:“没有啊,爸爸,闹钟走快了,不怪囡囡!是闹钟不好!”
我被爸爸往上抛去、接住、又往上抛去,“哈哈!不怪我们囡囡!是闹钟不好!是闹钟不好!”屋子里响起一家人欢乐的笑声……
(待续)
4。
夏天快到了,爸爸被派到昌都去工作;听卓玛阿姨说昌都(俗称康巴)很远,在拉萨的东部,紧邻四川省,卓玛阿姨就是康巴人。
一个星期天,妈妈烧了一大壶热水,给我洗澡洗头,又换上了干净的薄棉袄、棉裤,我就和几个小朋友跑到窗户后面的院子里去玩;我突然对院子里的那口井发生了兴趣,我们几个趴在井口往下看,听见青蛙的叫声,井不是很深;捡了小石块往下面砸,青蛙的叫声就停息一段,过一会儿又叫;我们几个开心极了,又跑去捡回好多小石块;突然,我的脚底一滑,掉了下去......
井里面黑黑的,井底虽然没有水,但是有很多滑滑的青苔;我想站起来,手去抓井壁,抓到一手又潮又粘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这时,看清楚了离我很近的地方有几只赖蛤蟆,正鼓着眼睛和身上的鼓鼓的包看着我;我嘴里喊着:“爸爸!妈妈!”上面的小朋友们都趴在井口边叫着:“梅朵!梅朵!”不知道是我在哭、还是上面在哭,我听见哭声很大,还有回声。坐在潮湿的井底往上看,只能看见几个圆圆的小脑袋和一小片天空;我不想一直这么坐下去,我害怕赖蛤蟆跳到我身上来;我再一次把手放在井壁上,试图着站起来,但是井底不平,全是厚厚的青苔,非常滑,我摔倒了两次;却发现这井并没有多高,我想到一个办法;我把手圈起来,对着上面喊,让他们把裤腰带解下来,系在一起,象外婆家用桶打井水一样,把绳子放下来,拉我上去;喊得我的嗓子都快哑了,上面的才听明白;觉得过了很长时间,上面才放下一根绳子;还好,够长,我紧紧地抓住绳子,让他们使劲拉。不知道是因为井壁太滑,我的脚使不上劲,还是上面的小朋友没力气。急了半天,我还是坐在井底下哭。这时,听见妈妈焦急的声音:“囡囡!囡囡!我的孩子!”“妈妈!囡囡怕!呜......”
井上人声嘈杂,一会儿,沿着井壁下来了一个高大的黑影,是洛桑大叔,他抱起我,亲了亲我的额头,就把我紧紧地裹在他的氆氇里,又沿着井壁爬上去;我这才发现,井壁上有台阶一样伸出来的东西,他可以用手抓脚蹬,几下就把我带上了井。卓玛阿姨在喊:“强曲森巴!梅朵!”(藏语:菩萨保佑)天空真蓝啊!洛桑大叔把我递给妈妈,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躺在妈妈的怀抱里,真舒服!有股香甜的味道,感觉有雨点滴落在脸上,我闭上了眼睛,我知道那是妈妈的眼泪,我的心被幸福填充得满满的......周围的大人和孩子都在说:“梅朵!扎西德勒!扎西德勒!”(藏语:吉祥如意)
(待续)
5。
日子过得真快啊,转眼天气就暖和了起来。爸爸来信说,要回来和我们一起过雪顿节(藏语:吃酸奶子的节日,后演变为以藏戏会演为主,又称为“藏戏节”;是西藏历史悠久的重大传统节日之一)。听卓玛阿姨说,雪顿节可以去哲蚌寺看晒佛和藏戏,还可以去罗卜林卡玩。我天天掰着手指头数,盼着爸爸能早点回来。
藏历六月的最后一天,爸爸真的回来了,还带来了我那从未见过面的哥哥姐姐:尼玛、措姆和金珠。他们和真正的藏族孩子一样,健康的古铜色皮肤还有那抹了胭脂一样红红的脸蛋;他们围在大姐拉姆的身边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只见拉姆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细缝,一会儿摸摸这个的脸,一会儿拽平那个的衣角......爸爸抱着我盘腿坐在大床上,抽着烟,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爸爸黑多了,脸部的轮廓也更加分明,他的胡子扎得我直往他怀里躲......
吃完午饭,爸爸带着我们这群孩子走出了雪策林卡,经过拉萨最古老的街道---八廓街(又称八角街),看见白色的桑烟中有许多手拿念珠和转经筒的朝圣者,他们头戴“扎秀”(藏族传统的一种头饰,有很多种颜色的丝线编织而成),肤色如铜,脸上是标志性的高原红,穿着黑色的氆氇藏袍从腰部直坠到脚背,还有头缠红丝带昂首挺胸腰挂银色藏刀的康巴汉子、身披红色袈裟袒露手臂的喇嘛(藏族和尚),最好看的是系着黑蓝相间围裙带着串串珠佩的摸拉(藏语:妇女),她们走起路来,腰间的铜饰叮当作响......我趴在爸爸的肩上,慷慨的阳光直直地照射着,空气中弥漫着藏香和酸奶子的味道,人们都在向着同一个方向------布达拉宫走去。
一路上,爸爸都在不停地和碰见的熟人握手、说话,拉姆他们跟在后面走走停停,一边东张西望着、一边往嘴里塞着奶渣包子和油炸面果;金珠抓了一把想递给我,被走在旁边的妈妈给拽住;眼前的八廓街,人越来越多,烟雾缭绕、颂经声也阵阵不绝与耳......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趴在爸爸的肩膀上睡着了。
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家帐房(藏族的传统住宅建筑,一般用木棍作框架,上面覆盖牛毛毡子)的地毯上,盖着暖和的羊皮大衣;帐房是方形的,有各种颜色的布或呢子镶边,上面还缝有精美的图案;帐房里围坐了十几个人,兴高采烈地喝着青稞酒、唱着敬酒歌;我一骨碌爬起来,跑到爸爸身边;爸爸把我搂在他的怀里,叫帐房的女主人,央宗阿姨给我倒一碗酥油茶(藏族的一种饮料,做法比较复杂:把煮好的浓茶滤去茶叶,倒入专门打酥油茶用的酥油茶桶,再加入酥油和适量食盐,在酥油茶筒里使劲搅打而成);一会儿,一碗热腾腾、散发着浓郁奶香的酥油茶放在了我的面前;爸爸把它端起来:“来,梅朵!替爸爸、妈妈敬叔叔、阿姨们一杯!”
这碗黄稠的、膻气味十足的、咸咸的酥油茶真是香啊!我渴坏了,一口气把它喝得干干净净。“哈哈!好样的!”帐房里的人们都开心地笑了;大家端起酒杯,边跳舞,边唱歌:“呀拉索!好酒你来喝,酒歌我来唱,酒和酒歌,都没有停下的时候,幸福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待续)
6。
雪顿节的最后一天在哲蚌寺举行了盛大的晒佛仪式,当一幅巨大的唐卡(藏语:卷轴佛画,是以佛像为题材绘制的)沿着山崖的石壁悬挂下来时,直射的太阳如万道金色的光芒洒在上面;我坐在爸爸的肩头,仿佛沐浴在佛光之中,幸福的感觉充满了我小小的胸膛;围观的人们都久久地凝视着,许多人纷纷面对唐卡长跪膜拜着,四周响起玛尼(藏语:六字真言,是观世音的总持咒,被认为是雪域佛法的善根)的颂经声翁鸣着,如同来自于天国的声音。
在罗卜林卡观看完藏戏,舔着嘴角残留的酸奶(多是牦牛的奶酿制而成),看见一个硕大无比的月亮跳出来挂在了天空,把布达拉宫映照得洁白而高大。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听见爸爸对妈妈说:明天他就要回昌都了,要把尼玛、措姆和金珠留在拉萨读书;趴在爸爸的背上,看见月亮已经飘到了大昭寺的鎏金殿顶上,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滴进了爸爸的脖领里;爸爸一把把我搂到了胸前,接过拉姆递过来的手绢,抹去我脸上滚落的泪水,然后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一家人默默地在路上走着,没有人说话......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大床上除了爸爸的包、一条打好双十字的行军被,还有一个跟随我进藏的黄色牛皮箱(据说,那是外婆当年出嫁时的陪嫁)。
“妹妹醒了!”金珠嚷了一句,尼玛和措姆坐在桌子边拿筷子打闹着;门帘被掀起,爸爸把一盘热腾腾的馒头放在了炕桌上,转身对着厨房里的妈妈说:“囡囡醒了,咱们吃饭吧!吃完饭,我和囡囡还要上路呢!”
啊!真的吗?爸爸要带我一起走?我一骨碌爬了起来,要不是拉姆眼疾手快,我就把炕桌带翻了。“瞧把囡囡高兴的,就知道你想跟爸爸一起去!”拉姆用湿毛巾给我擦了把脸,又帮我穿上了外套;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早饭后,爸爸就带着我坐着卡车,翻山越岭去了昌都(这也是我记忆中最后一顿团圆饭)。
车子启动了,隔着玻璃,我看见妈妈低着头、转过身去,拉姆和金珠他们挥着手、追赶了几步;车转了两个弯,开出了大院,雪策林卡和布达拉宫都变得越来越小;卡车开上了一条交错着的简易公路,延伸至远方的则是一条土路,前面不远处的车拖着长长的尾尘,掀起阵阵尘土......
天空湛蓝、白云飘游一般,巍峨的山峦层层叠叠,视野极其开阔,天边就象是尽头,向着它却永远也跑不到;一路上,经常可以看到一些男人、女人、老人,甚至还有小孩,在向着拉萨的方向一次接着一次地跪拜,他们赤裸着双脚,五体投地,边走边磕着等身头;爸爸说,他们中的许多人要翻过雪山、走过戈壁、渡过湖泊,要花一年或者更多的时间才能一步一个等身头地磕到拉萨大昭寺前;那需要怎样的虔诚和毅力啊!他们用自己的身体丈量着世界屋脊的每一寸土地!我被他们强烈地震撼着,那一个个坚韧不拔的长跪身影,从此深深地种植在我的脑海里。
7。
昌都(藏语:江河汇合处)地处西藏的东部,澜沧江上游。川藏公路的北线就是十八路军进藏后修建的,它经过昌都一直延伸到拉萨。
汽车快到昌都的时候,路过一片让人心醉也让人有些恐惧的大草原。只见草原上到处都是沼泽地,到处流淌着高高雪山上融化的雪水。海拔似乎更高了,我开始感觉心慌、脸色苍白、额头在冒冷汗。一片黑云飘过来,顷刻之间,车窗外已是瓢泼大雨,天空一片黑暗,车窗玻璃上响起急促的敲击声;爸爸说那是冰雹。司机把车的大灯打开,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大的冰雹,每一粒都快赶上乒乓球那么大,真担心它们会砸坏车窗的玻璃。穿过这片黑云,天空突然放晴,雪山融水和雨水就象汇聚成无数的小溪,在宽阔的草原上蜿蜒;遥远的地平线尽头,有一座连一座雄伟险峻而又奇特的横断山脉,半山腰上都是白皑皑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这就是西藏的“一山见四季”、“十里不同天”的自然景色。这里的土路就是文明遐迩的“茶马古道”,它几乎贯通了整个昌都地区。土路两边的牧场上散落着几顶毡帐,零零星星地,周围还有着放牧的藏羚羊和牦牛;见有车路过,藏民们就挥手喊叫。司机把车开到一家帐篷前,主人走出帐篷,厉声喝住咆哮的藏獒(藏族的牧羊犬,凶猛异常),走想前来,表示欢迎。
“金珠玛米,呀古嘟!”(藏语:解放军好)帐篷里走出来的女主人双手捧着洁白的哈达(一种白色的生丝制品,长短不一,献哈达是表示纯洁、诚心和敬意),高举着哈达,说着吉祥祝福的话,然后向前走,弯腰把哈达举过头顶,爸爸也走上前去,弯着腰双手接过哈达,表示感谢。在主人的盛情邀请下,爸爸把我抱了下来,走进了他们温暖的帐篷,司机也从车上拿了一些军用罐头,一起走了进去。
我学着爸爸的样子盘腿坐在地毯上,主人热情地给爸爸和司机用银碗倒满了青稞酒,爸爸用右手的无名指蘸了一点酒弹向空中,连续弹了三次,以敬天祭神,然后轻呷了一口青稞酒,女主人马上就把碗里的酒添满,这样喝了三次,也添了三次酒;当第四次添满时,爸爸双手捧着银碗一饮而进。帐篷里立刻欢腾起来,女主人高兴地站起身来,唱起了欢快的歌:“做酒的青稞好像野鸟成群飞,煮酒的蒸气好像香烟蓬蓬起;远方的客人好象大雁歇歇脚,美丽的梅朵就是那仙女已下凡......”
因为第二天正好是藏历的嘎玛日曲(藏语:沐浴节的意思),传说每年藏历七月三十至八月初六的天空会出现“澄水星”,其星光照射过的水是药水,能治百病。无论男女老少在这一周内都会到有溪水流淌的地方,洗个舒服又干净的澡,以求身体平安、健康。爸爸看到我的脸色苍白,决定留下来住一夜,带我去参加沐浴节。
第二天一早,帐篷外的藏獒叫个不停,我跑出帐篷,看见阳光下,几个半大的孩子挤在卡车的脚踏板上,在侧视镜前唧唧喳喳地说闹着,时而暴笑一团。爸爸和司机抱起孩子们放进卡车的车斗里,主人骑马在前面带路,我们的车紧跟其后,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开去。没过多久,就来到一片青草绿树的河边,一条小溪顺流而下,清澈透明,象泉水一样。孩子们从车上跳了下来,奔跑着扑到小溪里去,互相撩着水,叫着、笑着。女主人笑咪咪地铺好油毡,展开卷筒的地毯,变戏法一样,摆上各种银器还有打好的酥油茶,煮熟的牛羊肉、糌粑、青稞酒等食物。然后,她从爸爸怀里接过我,向河流的另一端走去。前面一片嬉闹声,只见十几个摸拉(藏语:女人)在小溪里解散了盘在头顶的长发,乌黑的头发垂及到水里,平日穿在身上厚重的氆氇(藏语:羊毛外套)不见了,那洁白的身躯、弧度的曲线,或站或蹲在溪水里,慢条斯理地用牛角梳,梳理着乌黑靓丽的长发;那温柔的日光晒在她们身上,就象是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8.
卡车从邦达草原一直向北不到一个小时的路程,我们就到了西藏东部最大的城镇昌都。整个昌都镇就象高原上的一座山城,两侧都是高耸如云的山脉,镇里的石房和木屋大都建在河谷的平地上。
爸爸用手指着镇两旁高大雄伟的建筑群,说:“那就是葛玛寺和强巴林寺”;我隔着车窗玻璃远远地望去,只见蓝天白云下,它们依山而建、层层叠叠,颇为壮观。
卡车停在离强巴林寺很近的地方,爸爸牵着我走进了连马拉山脚下的这座寺庙里,几百盏酥油灯把经堂(与“大殿”同)熏得烟雾腾腾,昏暗的灯光下,一个老喇嘛领着近百位小喇嘛正在念经,喇嘛们一个个神情专注,目不斜视 。经堂的最深也是最高处,盘腿坐着帕巴拉活佛(强巴林寺是帕巴拉呼图克图的根本道场),他的眼眉之间是那么慈祥、平和,他一只手捻着一串大大的佛珠,另一只手放在匍匐在他膝下的子民们头上,嘴里还念念有省地说着祝福的话。供酥油灯(西藏的香火)的人们排着队,一步一屈地等候着活佛的祈富,那份虔诚在他们清澈的眼中传递着;经堂内的颂经声仿佛就是来自天堂的歌声......
大殿内那还屹立着数以百计的佛像,四周的墙壁上那些色泽艳丽的壁画和唐卡(藏语:用彩缎装裱后悬挂供奉的藏传佛教图像)一眼望不到头......跨出大殿,映入眼帘的是寺内那二十二口大大的铜锅,爸爸把我举起来,我都看不见锅底;那是西藏解放前,百姓挑水来给寺庙内的喇嘛装水用的,每口锅大概需要装一百多桶的水才能装满。(解放后,强巴林寺旁有了自来水站;据说,这座寺庙最多时有喇嘛近五千人。)
寺庙外突然人声喧哗,经堂内的活佛已经站起声来,那带头颂经的老喇嘛宣布:“今天颂经到此……”在活佛面前的百姓们都大弯着腰,低着头,微张着双臂,倒退着给腾出一条路;活佛被喇嘛们拥着离开殿堂。
爸爸抱着我,随着人流走出寺庙。一个小喇嘛从殿堂里奔出来,对着离去的人们大声呼喊着:“快回来啊!听唱《格萨尔》吧!”
殿内,一位老阿爸正唱得兴味昂然:“啊啦嗒啦嗒啦哞,五部至尊诸佛祖,今日护驾伴随我,请为我歌来领唱,助我歌儿更动听,声调宛转遂我愿。若问这是啥地方,它是东方朵康岭,阎浮世界轴心地。这座森祝达孜宫,雄伟壮丽象兽王,故名狮龙虎宫堡......”
歌声浑厚而嘹亮,在这康巴区山城的上空飘荡......
(附记:《格萨尔王传》是在藏族古代神话、传说、诗歌和谚语等民间文学的基础上产生和发展起来的,它代表着古代藏族文化的最高成就,是一部不朽的民族英雄史诗,被誉为“东方的荷马史诗”。)
9。
我和爸爸就在昌都镇住了下来,他每天奔波于各个寺庙之间,与喇嘛们交朋友,宣讲政策,帮助他们翻修寺庙、解决困难。爸爸早上出门的时候,就把我送给司机的阿佳拉(藏语:妻子)欧珠照看;有时候,爸爸要几天以后才能来接我;欧珠就会搂着我睡觉,在我耳边轻声哼唱:“梅朵,额啊罗布(藏语:我的宝贝)......”
欧珠有着一头乌黑靓丽的头发,每天早上她会非常精心地梳理那已垂过腰际的长发,编成无数的辫子,用牛骨制的圈套套住发辫,再在发际上插入用珊瑚和绿松石缀成的巴珠(藏语:头饰),铜镜前的欧珠就格外地光彩照人。这时的我就静静地坐在她身后,痴痴地看着她;她从暗红色的牛皮梳妆盒里挑拣出一条银链子,上面缀着嘎乌(藏语:一种小型的挂在身上的佛龛),里面装有一个擦擦(藏语:小佛像);她回转身,把我抱在她怀里,为我挂上那象征扎西得勒(藏语:吉祥如意)的护身符;我在铜镜中看见坐在欧珠怀里的是一个穿着羊皮袄、梳着几条小辫子的普姆(藏语:女孩),只是脸色很苍白,没有那一抹高原红。
进人10月的昌都就经常是大雪纷飞的日子,欧珠用黄色的纸张把窗户里外糊上了几层;关上窗,白天在家里,也要点上松油灯;屋子里的墙原本就不白,现在被熏得更黑了。起风的时候,欧珠就把门窗关严,窗外唐古拉山的冷风怒吼而过,那风声呼啸着、尖叫着,掀起的沙石拍打着门窗仿佛要将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凌空卷走。这时,欧珠就把铁皮炉子烧得旺旺的,我们坐在床上,披着羊皮袄、拥着被子,一起翻看色巴(藏语:一种木刻版)印制的羊皮书。那些或是羊皮、或是棉布印出来的册子上面有着色泽艳丽的唐卡、法轮图画和曲里拐弯的藏文。每一副图画,欧珠都能将出一个很长的故事。她会讲很少的汉语,我只能从她的神情和手势中揣测着故事的内容;常常是在她平和的声调中,沉沉睡去......
天气晴朗、风也很小的时候,欧珠就穿上有着狐狸毛镶边的氆氇,头上插满了巴珠,再带上银耳环、银手镯、松石项链、璎珞等饰物,走起路来叮当做响。她在我的辫子上也插上一、两个巴珠,左看看、右看看,在给我戴上一对她做的棉耳套和不分手指的棉手套,就牵着我走出门去。
我们打开门,就满眼是山,昌都就是群山之间一座小小的平川。房子的叁面都是山,东临的山峰叫“查果”,背靠的北部山叫“珠日”,西面的山叫“秀格绷”,南边就是汹涌奔腾的澜沧江。站在阳光下,即使是没有一丝风,也能感觉到彻骨的寒冷。周围的山峰顶上,白雪皑皑,半山腰上到处都可以看到人们虔诚祭奉山神的经幡及祀品。这里有着从西藏原始宗教到藏传佛教各个教派的寺庙,也是寺庙最多、僧尼最多的地方。到处可见白塔矗立,每个山口都会看到玛尼堆(藏区户外最常见的石刻艺术)和红、黄、白、蓝色的经幡;只要见到的人,手里都摇着转经筒。
我眺望着远处山上隐约的白塔,猜想着爸爸或许就在那其中的一座。
10。
我已经习惯了等待的日子,能准确地判断出爸爸走路的脚步声,并在第一时间冲出房门,象小鸟一样飞扑进爸爸的怀中。每当这个时刻,欧珠就在身后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
有一次,爸爸带着两个卫生所的医生和司机去了边坝(在念青唐古拉山附近),走了三、四天还没有回来。我找到一支铅笔头,又跟欧珠要了一张黄色的糊窗纸,学着爸爸的样子开始给妈妈和拉姆写信。我写下了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妈妈”,因为后面的字不会写,就在“妈妈”的旁边画了一个扎小辫子的女孩子代表拉姆;不知道是因为我用力太猛,还是纸太粗糙,铅笔芯断了两次。欧珠在旁边脸色苍白,手里捏着擦擦(藏语:小泥佛)在低声地祈祷......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嗵”地一声,门被撞开,一个卫生所的医生闯了进来:“快!快跟我走,出事啦!扎西在回来的路上翻车了......”话还没说完,就一把抱上我,拉着还楞在原地的欧珠往外奔。我突然觉得心口发紧、嘴唇发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卫生所门前,没有看到熟悉的军用卡车,我的小手被拉姆紧紧地攥住。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给我们闪开一条路,没有人说话。在卫生所病房的床上,分别躺着两个人,一个满头缠着白色的绷带,只露着鼻孔和嘴巴,那瘦削的身躯、那熟悉的大头皮靴......“爸爸!爸爸!”我的心口一阵剧烈的疼痛,耳边只听得拉姆一声凄厉的叫喊:“觉拉!”(藏语:丈夫或者哥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离爸爸很近的病床上;我和爸爸一样,吊着针水、输着氧;医生对着爸爸耳语:“梅朵醒了。”爸爸向我伸出一只手来,我把自己的一只小手放进爸爸的那只大手里,一阵温暖包裹了我的手、我的心,我的眼泪滚落了下来。
“囡囡!不许哭!要坚强!爸爸不喜欢哭鼻子的囡囡!爸爸只是受了点伤,没事的,爸爸会好的。等你打完针就去陪着欧珠吧,她很可怜。我们囡囡是个乖孩子,记住,要坚强。”
还没有走到欧珠家,就听见了欧珠沙哑的哭声;家里满屋都是人,摸拉(藏语:女人)们一边劝说着、一边陪着欧珠掉眼泪。屋内一角的土坯上,白布裹着的大概就是欧珠的觉拉:扎西。几个喇嘛在土坯周围念经为他超度灵魂。我知道,他再也站不起来了,再也不会抱着我、踩在车顶上,去抓白云了。我走到欧珠跟前,掀起她那宽大的袖子,为她擦拭那满脸的泪水。欧珠一把将我紧紧地搂在怀中,更加放声地大哭......
三天后,天还没亮时,欧珠家的门口就挂了一个红色的陶罐,陶罐上围有白色的哈达(藏族风俗:罐内放有供死者灵魂食用的食物)。扎西被他哥哥用一张大大的白色氆氇裹起来,然后放在背上背着走出屋子,沿着门外画的白线走到镇子入口处,就把他交给了别的人。背他的人背着他一直往后边山上走去,没有回头。没过多久,不远的山上冒起浓烟,一些“神鹰”(象是秃鹫一样的大鸟)呼扇着巨大的翅膀往那浓烟处飞去......
(未完待续)
附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就是西藏的天葬。
作者:雨打芭蕉
今天抽时间把作者完成的都转贴上来,希望把好的文章和大家分享。
转贴自:http://www.carnoc.com/cgi-bin/bbs3000/list.cgi?id=珠穆琅玛 上面有一些图片和评论,有兴趣可以上去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