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林鹤梦见他找回了红印花小字当壹元。这枚绝世珍邮在梦中放出一片红光,好像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半个太阳。林鹤不知在哪里发现了它,那地方很熟悉,很肮脏,大约又是垃圾箱了。但是背景并不清楚,红印花温柔华贵的红光淹没了一切。林鹤欢欣激动之情如此真实,他展开双臂向天空呼喊,只是没有一点点声音,仿佛演出一幕哑剧。他奔跑,他哭泣。他慢慢地腾空跃起,又慢慢地落入地面,所有动作都是慢镜头,并且叠印在红印花小字当壹元的巨大的画面上……
这是他在午间休息时做的梦。醒过来,他发现自己一个人睡在新买的高级席梦思床上。这种时刻惆怅的心情最容易占据心灵,更何况刚刚做过那样一个梦。林鹤企图重温梦境,又倦怠地将眼皮合上。但是,他好像被芒刺扎了一下,立即又睁开眼睛。床对面墙壁上挂着一个绒线娃娃,正用一只眼睛嘲讽地瞅着他,嘴巴抿得又细又长,好像一根线从耳朵挂下来。这便是芒刺了。它使林鹤想起自己正如一个离开军队的将领,一个退出舞台的明星,在梦中追忆往昔的辉煌。这使他惆怅心清加倍浓烈,悲观地认为他再也找不回欢乐的梦境。
然而,当他洗过脸,楼下装修的机械声刺激得他头脑清醒起来,悲观思绪就消退了。已经寻回八枚红印花,最后一枚肯定找得回来。他有预感,他早晚会实现自己的心愿!他朝绒线娃娃做个鬼脸,抿着嘴巴用力往两边咧,然后笑了。虽然卖掉邮票,但红印花、蓝军邮、《祖国山河一片红》等珍邮他还存留着。数量不多,却是全部邮藏的精英,好像灰烬里的火种,静静地躺在那本老货集邮册里。
白云灵已经到美国去了。林鹤上她家归还《精神病理学》(他终于没有将这本书看完),未能遇见她。白云灵妈妈讲了她一些情况,又把一个绒线娃娃送给林鹤,说是女儿临行前叮嘱她这样做。林鹤有些激动,他把这娃娃看作白云灵的回信。可是,当他回想起自己写给她信的内容时,忽然羞愧起来。他觉得那封信太夸张,太激烈了,显得十分幼稚。现在想起来,也许当时他正处于突变前夕,心情过于激动了吧?出于这样一种心理,林鹤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绒线娃娃在嘲笑他。不过,他又十分喜欢这个鬼精灵,挂在墙上一天看几次,总是兴趣盎然。追寻红印花小字肆分的经过最为曲折,七转弯八转弯,它竟然就藏在对面窗口的少妇那里。林鹤老觉得这件事情有点神秘,他在漫漫长夜里对白云灵的暗恋,虽然没有受到责怪,却由绒线娃娃送来一个善意的嘲笑。同时它也肯定了他们之间的友谊,这里面的分寸微妙而恰如其分,叫林鹤回味无穷。
林鹤站在圆孔窗前往对面看,白云灵的窗口已经拉上了窗帘。窗帘是紫红丝绒做成的,很像舞台上的幕布。是的,随着邮票的出售,林鹤生活中这一幕戏剧已经结束。新的一幕正在展开,看看这个房间就知道了。由雪子作主,在最短的时间里,林鹤生活了四十多年的阁楼被装修得焕然一新!墙上全部蒙着绒绣的壁毯,地上铺着厚厚的镶黑花边的大红地毯,房间里一切声音都被它们吸去,永远是静悄悄的。天花板重新搞过,洁良平整,四周用石膏雕出精美的图案。中央吊着一盏枝状水晶灯,富丽堂皇却并不实用,它实在太亮了!晚上林鹤和雪子在屋里,总是使用爱神举着火炬的壁灯,灯光颜色近似桃花,渲染出温柔及浓浓春意。钢窗全换为铝合金窗,三洋空调送出的冷气被密封在房间里。家具也是新换的,林鹤不懂款式,只觉得精巧考究,很少几件就将房间装点出高雅气派……这一切在林鹤眼里已经十分奢侈了,好像天天住在宾馆里。
做一个富翁给林鹤带来新奇感。虽然他常常怀旧,却为不断涌现的新鲜事物所吸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自我叛乱”是成功的,他以自己也感到惊异的果敢,砸碎了以往生活的樊笼。舍弃邮票做富翁,人便轻松起来,使他体验到流行歌里“潇洒走一回”那种感觉。金钱的魔力确实不可低估,它改变了现实环境,改变了周围人的态度,也改变着他自己。林鹤对此有些着迷,时时运用这种魔力。他对花钱并不在乎,失去了集邮的目标,他要这许多钱财干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使用金钱的乐趣最实在。林鹤尽管不适应挥金如土的生活,却喜欢观察金钱对周围世界产生的影响。
林鹤下楼去,与三楼宁静的安乐窝相反,一楼、二楼无比嘈杂。自从买下整栋楼房,这里就投入紧张的装修。电钻电刨刺耳的声音终日不断,还穿插着敲敲打打的巨响。几家邻居为获得奖金,争先恐后搬走了。他们像逃难一样,遗弃的杂物也没顾得打扫。装修队紧接着开进来,建筑垃圾与原来的废物混在一起,东一堆西一堆,使人无处插足。雪子非常能干,跳来跳去指挥工人施工。她打扮得十分艳丽,头上、颈上、手上到处有金首饰闪光,穿一条黑短裙,两条雪白的腿在混乱不堪的环境中特别显眼。奇怪的是她竟一尘不染,不晓得用了什么办法保护自己。她的神气完全是这里的女主人,工人们有事都找她,林鹤倒一点不用操心。
看见林鹤,雪子像只小鹿跃过几堆垃圾,轻巧地来到他身旁。她身后跟着满脸黑灰的大胖。大胖天天来,雪子支使他就像支使一个仆人。他居然乐颠颠的,似乎感到不胜荣幸。二楼的壁垒已经拆除,楼梯口格外宽敞,他们就站在这里说话。
“我要在这间客厅当中做个拱形门套,将来挂上帷慢可以隔成两个小屋。”雪子比比划划对林鹤说。她的鼻翼有一层细细的汗珠,看上去十分可爱。
“为什么要隔成两个房间呢?”林鹤问。
大胖抢着说:“底楼咖啡厅生意好了,可以发展到二楼!”
雪子瞪他一眼,又面向林鹤:“现在还是做你的办公室。不过我担心什么环太平洋公司赚不到钱。万一不办了,就将二楼隔成几个小包房,不是很好吗?”
林鹤点点头。
雪子比林鹤实际得多。自从卖掉了邮票,雪子很快看出林鹤面对庞大的资金束手无策。她吵着要在底楼开咖啡厅。林鹤就依了她。这样,“环太平洋实业开发总公司”总算有了点实业。雪子非常兴奋,她甚至为咖啡厅起好了名字。名字有些古怪,叫“巧遇”咖啡厅。她想象着康泰路一带男女青年互相招呼:“走啊,我们去巧遇!”当然,这里还包含着她与林鹤巧遇的意思。林鹤对实业一窍不通,就随着雪子将满腔热情寄托到“巧遇”上去。生活有了新的目标,变得充实而热烈!
雪子看出林鹤不习惯这嘈杂混乱的场面,就推着他说:“走吧,到花园里去散步,这里的事你不用管了!”
她自己又蹦蹦跳跳回到房间,和工头凑在窗台研究图纸。林鹤到隔壁房间看看,这本是三子一家住的。大胖跟在林鹤后面,絮絮叨叨地述说二楼两兄弟的矛盾。林鹤突然出高价买房,解救了三子的困境。他第二天就搬到丈人家住,获得了全楼最高奖金。现在据说在锦江乐园一带买了两室一厅,便宜实惠,还剩了一笔钱。四子曾想拒绝林鹤提出的交易,但条件实在优厚,又想到自己住在半套房子里,好像住在台湾岛上,十分孤立。最后终于妥协了。他的犹豫使他丧失了时间,只得到三万元奖金,他恼恨不已。兄弟之争三子获得了胜利。临走他握住林鹤的手,羞愧地说:“从小欺侮你,现在你还帮我……说什么好呢?我只有一句话:永远不要欺侮人!谢了,谢了……”
几个工人抬来油漆、木料。林鹤离开三子的房间,下楼去。底层三间房子装修进度最快,抢时间让“巧遇”咖啡厅早日开张。大胖陪林鹤走进原先他父亲的居室,这间房子基本完工,地上花岗岩刚用沾水的木屑擦过,晶莹闪亮;水曲柳护墙板美丽的花纹好像一幅幅图画;墙壁采用喷绒新技术,仿佛蒙着一层紫红的壁毯;新换的铝合金玻璃门高大豪华。直通花园。
大胖说起他父亲的笑话:这位老八路本来忿忿不平,他想不通为什么国家要他掏钱买房。自从林鹤提来百万现钞,老头又惶惶不安:这样行吗?交给国家三万元,自己转手卖了一百多万,算不算贪污受贿?进一步分析,他如果拿了一百万元回胶东老家,不就白白赚下了吗?他这个山沟沟里的放牛娃,怀着满腔热血投奔革命,其结果倒像出门发财来了……老头子至今还在颠三倒四地思考这些问题,家里人怎么劝也没用。他的革命良心备受折磨,放牛娃革地主老财的命,革来革去自己却变成地主老财。这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房子是谁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房子是我爷爷买的,现在我又出钱买回来。革命本来就是对社会财产进行再分配,你说对吗?”林鹤显然对这个问题很有兴趣,用询问的目光望着面前革命者的后代。
“对。老一代赢了,分到了财产、权力。我们这一代又要重新分配了。瞧,你又把房子买回来,你赢了!我呢?看来只好等待下一次革命的机会了……”胖子笑嘻嘻地说。
他们推开铝合金门,来到凉台。凉台原先铺着红色瓷砖,现在也换成花岗岩。侧面还有一扇窄些的玻璃门,通原先大胖家的客厅。凉台下去三级台阶,就是花园了。花园狭长窄小,除了一条水泥市道,只有三米宽的泥土种着花草树木;不过它围绕房子半周,倒有四五十米长,所以看上去像一条长廊。大胖父亲早注意到这个特点,栽了许多葡萄,如今葡萄已经爬满石架,将整条市道遮掩起来。而道一端是两扇绿色的铁门,这才是整幢楼房的正门。由于大胖家住在底楼,老头子官又大,这个花园连带大门就变成魏家独用的了。以往林鹤走的是便门,那扇又窄又小的木头门。他一次也没从正门走过!林鹤在大铁门前站住,拉开右边的一扇,他走到康泰路上,然后又转回来。如此进出数次,这无意义的举动为他带来满足感。
正好,大老黑从门前走过。他脸上浮起不自然的笑容。如今林鹤在街道、派出所成了知名人物,大胖更是绘声绘色地告诉他这位亿万富翁怎样悄悄成长起来。大老黑羞惭万分,他这样的老侦探居然有眼不识泰山!报临时户口这种小事,他还和林鹤纠缠不清,这倒是何苦来?如果林鹤在汪所长面前,甚至在更高的领导面前说他几句坏话,少不了他大老黑又要挨批评!
“林……林先生。”大老黑主动打招呼。
“啊,王同志!”林鹤也有点尴尬。
“什么王同志,叫大老黑就行了!”大胖咋咋呼呼地说,“都是自己人,叫大老黑亲切。是不是大老黑?”
“那当然,那当然、还是国林了解我!”
“那么,临时户口报上了吧?”林鹤仍担心警察找茬儿。
“报上了,没问题了……”大老黑的黑脸红了,不过很难看得出来。
这时拳击冠军从前面的便门走出来,看见大老黑飞奔上前,热烈握手。大老黑也眉开眼笑,两人十分亲热。
“你们两个也认识?”林鹤惊讶地问。
“我们?那才叫有意思呢,我们是不打不相识——打出来的朋友!”牛司令的保镖搂住大老黑肩膀说。
“好朋友,好朋友……”大老黑有些狼狈。
这位保镖是牛司令派来的。他说林鹤现在身价非凡,没有保镖十分危险。林鹤买了牛司令的股票,牛司令把他当救命恩人看。他还派来了咪咪小姐,帮林鹤跑公关,办咖啡厅所需的各种手续。咪咪倒是十分得力,牛司令把她派来也是一番人情。但拳击冠军却是塞进来的,这个饭桶保镖早已叫牛司令头痛,除了大吃大喝,他从来没出过一拳,林鹤宽厚地接纳了他。阿里(林鹤继续保留他光荣的绰号)也有自知之明,老想在新主人面前立一功。于是闹出一个笑话:这天大老黑穿着一身便服,前来看望林鹤。他希望疏通一下原本紧张的关系。进门就遇见保镖阿里,他不认识他,这幢楼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挨个房间探头探脑地张望。阿里跟在他后面,将他研究一番,突然吼道:“你是什么东西?想偷我们老板的东西吗?”大老黑哪里受过这等侮辱?愤愤反问:“你是什么东西?”你一句东西,我一句东西,两人差点动手。当大老黑说明自己身份时,拳击冠军的拳头已经离他鼻子三公分了。于是一个急转弯,阿里拥抱了他,又赔礼又道歉,央求他不要告诉老板、大老黑本来就是软的,打狗也要看主人面子,当下与林鹤的保镖交了朋友。但是林鹤那天不在家,他未能拜见这座楼房的主人。
“他的力气很大,真的很大!”阿里由衷地夸赞大老黑。
“现在见你一面真不容易呀……”大老黑避开保镖,朝林鹤讪讪地说。
“请进,请上楼坐一会儿……阿里买条烟去!”林鹤有些不好意思。
“改天吧,我还要去208弄……”大老黑握住林鹤的手,诚恳地、小声地贴近他耳边说:“有些事情不要放在心上,我这人脾气不好,容易让人误解……”
说完,他匆匆走了。林鹤望着他高大的背影,深受感动。他搞不懂,为什么近来每个人都变得那么善良,那么富有人情味。仅仅是因为他有钱吗?不,起码大老黑这样的人身上也有好的一面。钱是催化剂,它将人们好的一面催化起来。从另一方面看,林鹤过去的生活太封闭了,缺乏与周围人的交往,不也是产生种种矛盾的原因吗?林鹤转身走进花园,满心希望与所有的人和解。一个人十分富有,气质上也会高贵起来。面对全世界鲜花般的笑脸,你能不以笑脸回报吗?
天气转凉,秋意浓了。葡萄叶边缘有些枯焦,不似盛夏那般肥绿。狭窄的花园种着许多月季花,红的、粉的、白的开得无比热闹。靠墙根有两株玉兰树,恰好挡住白云灵的窗口,往前走,围墙拐角处长着一棵水杉,特别高大,翠绿的树尖直指蓝天。林鹤猜想,爷爷买下这幢楼时,大约就有这棵树了。他记得小时候来过花园两次,那是大胖从他手里抢得什么东西,高兴起来作为奖赏恩赐于他。在他印象中楼下花园是最迷人的地方。林鹤在草地上蹲下,看着新抽出的草芽,觉得一颗童心正在恢复。
“童年是最难忘的。我们这个年龄回忆起童年,都会有一种伤感。你说是吗?”大胖不知何时蹲在林鹤身边,用一截肥胖的手指拨弄着草芽,说道。
“嗯。”
“儿童缺乏理智,最易暴露自私本性,长大往往后悔莫及。我就是这样。你能不能告诉我,小时候我哪件事情最伤你心?”
“那只猎……”林鹤说,“妈妈为我养的小黑。你还记得吗?我们一起玩过,那是多可爱的猫啊!小黑忽然不见了,我楼上楼下到处找。我求你让我进花园看看,你瞪着眼睛就是不肯!我只好在铁门外面“咪!咪咪——”不停地叫,一连好几天。我那时八岁,小黑是我唯一的伙伴,好像弟弟一样。你为什么不让我到花园里来找找呢?找不到我也死心了。可是……”
“啊,我太残酷了!”大胖痛苦地捶打自己的胸脯,大声喊道。
林鹤细长的眼睛变得雪亮,久久地注视着大胖:“你说实话,小黑是不是被你弄死了?”
“不……不!我怎么会?小黑,可爱的小黑,我也很想念它……”
“可是,我觉得它就在花园里!过了好几年,我还听见它在花园里叫……”
“那是灵魂,小黑的灵魂!但是我没有干那事情,不让你进来找猫已经够残酷了,我还能坏到哪里去?”
花园忽然变得寂静,两个人侧耳聆听。仿佛都听见失踪的小猫在某个角落里叫,“瞄瞄”的声音凄楚可怜。
“老板……”身后一个怯怯的声音叫道。
林鹤转过身,看见金虎两只手在裤子上挂。满脸惊慌神色。他知道这个不称职的司机又撞车了。
“我……我把前车灯碰碎了……”
“快去修吧,别那么紧张。”
金虎好像得了赦令,一溜烟跑了。他矮小并且驼背,跑起来好像一只陀螺在地上打转。有天早晨林鹤跑步去探望顾阿婆,顾阿婆将金虎推到他面前。这个来自苏北农村的汉子,只会笑,不会说话,特别憨厚。他是顾阿婆的侄孙,在镇上闯了祸,跑到上海来避难。顾阿婆恳求林鹤安排一下,林鹤得知他刚考出驾驶执照,就让他开桑塔纳。金虎的技术尚不过关,少不了磕磕碰碰,好在林鹤不常用车。他借机把顾阿婆也搬来住。老太太看见整幢楼繁忙装修的景象,惊叹道:“小鹤子发财喽!”于是安心住下。
林鹤沿着两道往里走,转过房子拐角,看见顾阿婆坐在厨房门口摘菜。林鹤心里涌起亲热的感情,快步走上前去。八十几岁的老人身板还硬朗,老是闲不住,帮着新来的厨师阿福、安徽保姆玲儿干些零活儿。南道尽头一块小小的地方,成了顾阿婆经常活动的空间。除了帮厨,她还招来潘家弄的穷人,悄悄地把林鹤给她的零花钱施与他们。林鹤很为她的慈善心肠感动。他装着不知道,只是将更多的钞票交给顾阿婆。
“你又忙,阿婆,歇歇不好吗?”林鹤蹲下帮顾阿婆摘菜,一边劝说闲不住的老太太。
“闲着难受啊!我这么好的福气,有你照顾,比亲孙子还亲,想多活几年呢!”她耳朵有点聋,说话特别响亮。
“别那么说,当年不是你给我两块儿大饼,我恐怕早就饿死了……人呀,是祸是福谁知道呢?”林鹤感慨地说。
老太太点着头:“是嘛,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们拣垃圾的,也会出你这样一个状元!”
他们说说笑笑,亲密无间。林鹤少年双亲亡故,真把顾阿婆当作自己亲奶奶,一份天伦之乐在他眼里格外珍贵。有了长辈,有了心爱的女人,有了许多朋友,林鹤还缺什么呢?什么也不缺!生活一下子变得那么美满,林鹤简直不敢相信。回想起拣破烂的日子,他有恍如隔世之感。但是那十六年的经历,倒比眼前的景象更加真实。他一枚一枚收集邮票,像一只蚂蚁不停地积累;积累的成果突然展现,巨大得失去了真实性。生活仿佛是一个魔术师,他以眼花缭乱的手法,总是变出叫人吃惊的东西!
林鹤穿过厨房,来到楼梯口。他原想上楼,不知为什么又走出便门,站在康泰路上。他背对马路仰望楼房,楼房出奇地高大,像一座山,像一座城堡。这真是他的吗?他在康泰路上站住了脚,而且独自拥有如此宽广的空间,这不是证明了人生的成功吗?但是且慢,他追求的美的画面,他追求的具有珍罕度的镜头,从此将在这幢楼房里消失吗?假如他的心灵邮册贫乏枯萎,犹如一张失血过多的病人的苍白面孔,这种代价他也可以忍受吗?
林鹤又感到困惑。他卖掉几乎所有的邮票,却保留了珍邮;他作为一个富翁在尘世享乐,却魂牵梦绕最后一枚红印花。种种矛盾无法消解,生活的激流将把他冲向何方?邮票,邮票!它将美与财富融为一体,要在两者之间作出选择,竟是如此艰难!林鹤微微叹息,甩了一下长发。最后总会有个结果,他想,但决不会是现在。他背起双手,缓缓走进楼去。
十九
林鹤老是责备自己:自从得到红印花当伍元,他一次也没去看过韦柏辉。他当时不是答应过吗?每个星期都要陪老华侨下围棋的。可事实不是这样!林鹤隐约知道自己的心理:他是有意回避。他与红娣有过那样一段恋情,韦柏辉知不知道?知道了会怎么想?他感到羞怯。不过,这是不近情理的,他应该去看望他们。卖掉邮票之后,林鹤对这家人的思念日益浓烈起来。韦柏辉是他的老邮友,他会把他带回邮票世界作一次游览。红娣呢?红娣好吗?……
星期天下午,林鹤来到华侨公寓。等待他的是一个意外消息:韦柏辉老人得了心肌梗塞,病情严重!林鹤惊愕不已:上一次来还在结婚,这一次却与死神搏斗。人的命运落差太大,谁能防备不幸来偷袭?林鹤后悔自己没有早来,未能在关键时刻帮助红娣。
红娣倒还镇静,她有条不紊地忙碌着。韦柏辉固执地不肯住院,红娣只好在家里安排一个病房,医生护士每天来为他治疗。这要出很高的价钱,还得留他们吃饭。经济上不成问题,杂事却增加一大堆。晶晶照例每周输血,红娣要在最短的时间赶到瑞金医院,陪晶晶看完病再回来照顾韦柏辉。最糟糕的是她大儿子毛毛,仿佛凑热闹似地在学校足球队里踢断了脚,于是又添一间病房,毛毛裹着石膏躺在床上养伤……四室二厅房子足够宽敞,红娣却要像旋风似地从这个房间奔到那个房间。如果不是经验丰富,任何女人也应付不了这么多病人!
林鹤坐在客厅里,韦柏辉正在输液不能见客人。红娣告诉他林鹤来了,他让红娣抱一摞邮集给林鹤欣赏,并嘱咐她要留林鹤吃饭。一抹阳光洒在长条红木桌上,花瓶里一簇菊花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林鹤惊异红娣的细心,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也不忘美化环境。他注意到屋子各个角落都有花卉,主要是菊花,也有一些郁金香、玫瑰、杜鹃花,但不如菊花那样引人瞩目。在窗台下一角,红娣置放了一个巨大的花篮,像婴儿的小床,将菊花堆插成一座美丽的山峦。细长娇艳的花瓣拥挤在一起,黄白紫粉,犹如绒线绣球,营造出一片春天的气氛。菊花使人精神,那隽永的芬芳在林鹤心中引起微微的激动。他感到花香驱散了房间里的药水气味,正如红娣用她坚韧的决心赶走险恶的病魔。
“医生说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他这种病主要靠静养,不能光靠药物。宁神静气休养一阵,慢慢地会好起来的。”红娣对林鹤说道。她平静的语调透出一种信心。
“真是想不到啊,我应该多来陪陪韦先生。可是我……”林鹤深感歉意,却拙于表达。
“最危险的那天晚上,他叫你名字。他抓住我的手,说有一件重要事情告诉你,叫我一定要想法找到你……我不知道你的地址,上哪里找你呢?我去了一趟邮市,他们都说你卖光了邮票,从此不来了。你怎么了?”
“我想……我没什么。可是韦先生要告诉我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他不肯说。”
沉默了一会儿,红娣叹了一口气。她用关切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林鹤。林鹤低下头,心情格外复杂。他翻开一本邮集,随意浏览着,借以躲避红娣的目光。
“你总是突然失踪。”红娣说,“我为你担心,你知道吗?你不会放弃邮票的,一定不会!可是你为什么这样做呢?你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我一边忙,“边想,脑子总也不停。”
林鹤抬起头,刚想说话,毛毛却在那边房间里叫起来,红娣瞥了他一眼,匆匆赶去。林鹤深深自责,红娣如此牵挂他,他却有意回避。“失踪”两个字像一根刺,扎得他心痛。记得上次结婚,红娣走出电梯时也提到他的“失踪”,可见她心中对三十年前的事情耿耿于怀。但是她现在对他的关切,有一种爱的成份,是一种净化了的、高尚的情感,这很使林鹤感动。然而林鹤又怎么向她解释呢?他对生活作出抉择,那一系列复杂的心理过程,难道可以统统讲给红娣听吗?这里面涉及到另一个女人,不谨慎又要伤及红娣微妙的心灵,林鹤决定还是不说。他脑子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有朝一日他把从垃圾箱开始所经历的一切讲给红娣听,恐怕要讲整整一夜吧?他想象中红娣会震惊,激动,然后原谅他的过失。这一夜两人将是何等的感动、何等的心心相印啊……
林鹤用力抹了一下脑门子,好像要将这些念头赶快抹去。他的椭圆形的脸庞在乌黑长发遮掩下,悄悄地红了起来。他垂下头,努力把心思集中到邮集上去。
韦柏辉的邮票主要是清朝、民国两个时期的精品。第一页插满海关大龙邮票,这是一八七八年清政府试办邮政时期发行的。它比红印花年代还早,是真正的华邮始祖。但由于存世量关系,它的价值稍逊于红印花。邮票上张牙舞爪的大龙,力图表现清王朝的威风。除了大龙,就是小龙,然后是蟠龙,清朝的邮票尽是些龙。慈禧太后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些龙是象征自己。又发行六十寿辰纪念邮票,简称“慈寿”,令人厌恶。有趣的是蟠龙邮票中有一种对剖票,因为当时福州等地缺乏某种面值的邮票,邮局为了应急,就把倍于缺售票面值的蟠龙邮票对角剖开,作半值用。潦草作风由此可见一斑。但这一枚枚剪成三角形的邮票,却因此身价百倍,市面上极难见到。清邮至“宣统登极纪念邮票”宣告结束。
历史翻开新的一页,中华民国成立。首枚邮票是在蟠龙票上加盖“临时中立”字样,不知邮政当局是何居心。后遭国人反对,又竖着加盖“中华民国”四个字,形成一个十字架。民国初立,斗争激烈。袁世凯就任总统后,欲将其本人肖像印上邮票,但这个计划又遭到反对。几经争议,改为发行两枚纪念邮票,一枚印孙中山,为“光复纪念”;另一枚印袁世凯,为“共和纪念”。及至一九一五年袁世凯称帝,一脚踢开孙中山,印制了“洪宪纪念邮票”,上书“中华帝国开国纪盛”字样。袁贼僭号八十三天而亡,邮票未及发行,即行销毁。此期间使用年头最长的,倒是一套设有政治色彩的北京版帆船邮票。之后北洋军阀轮番登场,徐世昌、靳云鹏、叶恭绰、曹锟、张作霖等都出过邮票,但这些邮票往往遭到抵制,而且不等邮票发行完毕,“伟人”们已经倒台了。
一九二七年四月发行“国民政府统一纪念”邮票,票中绘制了一个戴军帽穿军装的年轻军官,这是蒋介石登上政治舞台后,首次在中国邮票上亮相。他似乎有意表现出一种谦虚,以后十几年尽推国父孙中山为邮票主角。翻来覆去一个光头男人,看得人头昏眼花。抗战后期,蒋介石的形象多起来,就职政府主席,六十寿辰,庆祝抗战胜利都要发行纪念邮票。有一个特点在民国邮票最为突出:通货膨胀迫使邮票不断改值。先是半分一分面值,后改为二三十元,又改为百元、千元、万元,实在吓人!一九四八年底,有一枚蓝色加盖于大东平版棕二十元的金元邮票,面值竟达五百万元!寄一封信也要五百万元,百姓怎么生活?如此政府不垮台更待何时?
平心而论,一部邮集最能反映出历史的真实。从大龙邮票发行至今,一个世纪风风雨雨地走过来了。多少人物争霸天下,搞得邮票上尽是人头。粗劣、混乱、枯燥。可以说是清、民邮票的最大特色,看得人心烦!除了红印花这样少数几枚珍邮,其它邮票因不受集邮者欢迎而升值极慢。林鹤收集的新中国邮票,要活泼得多,鲜艳得多!美的观念、精良的制作,渐渐在邮票上体现出来。文革时期倒像复旧,伟人像又占据了邮票画面。但是很快地以JT票为代表,更美的花卉草木、更奇的大川山峦展现出人们对新生活的追求。任何个人都无法取代美而长期霸占人们的心灵!
“林鹤,把你的地址、电话写下来。”红娣将纸和笔放在邮集上,弯月似的眼睛含着笑意凝视林鹤。
林鹤赶快遵命,一边写一边说:“等韦先生病好了,请你们到我家做客……我家离这儿很近。”
晶晶跑到他身边,说:“我也要去!你家大吗?”
林鹤抱起她,觉得她脸色好多了。“你也去,当然要去。叔叔家很大,还有一个小花园,可好玩了……”。
红娣叫晶晶下来,又告诉林鹤:韦柏辉已经打完点滴,可以去看他了。林鹤跟她穿过走廊,走进卧室。门口,一位高个儿女护士警告林鹤:说话时间不要太长,不要使病人激动。林鹤一一点头答应。
韦柏辉一头白发梳理整齐,在病中仍保持着仪容。但是林鹤觉得光泽不如从前,华贵之气似乎消褪了许多。他与林鹤开几句玩笑,责备他失约不来,说话声音也显得底气不足。林鹤想起老人提出和他竞赛生命,那时的神气,那时的自信,已经不知不觉泄走了。他不由一阵心酸。
“你看过我的邮集了?”韦老头问,“对这些老货兴趣不太大吧?”
“哪里!里面有不少好东西。阔边大龙四方联、福州蟠龙对剖票、孙中山像中心倒印……都是珍品啊!”林鹤熟练地回答。
“你还识货。”
老华侨沉默了。他的神情严峻起来,好像在心中斟酌一件重大事情。林鹤想起红娣的话,不免有些紧张。韦柏辉在病危时找他,莫非与邮票有关?
“我立了遗嘱,”韦柏辉终于说道,“国外的财产留给我的儿子女儿;国内没多少东西,也就是这套房子和你刚才看过的邮票,我打算留给红娣……”
“你说这些干啥?你会好起来的……”林鹤惊慌地说。
韦柏辉一摆手,阻止了林鹤的话,接着道:“我这个年龄的人,又得了这种病,不能不想得远些。我所担心的是,红娣不懂得邮票,难以处理这些遗产。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当红娣需要钱时,你把我的邮票买下来?瞧,我列了一个价目表,按现在市场价七折卖给你……”。
韦柏辉把一卷信笺递到林鹤手里。林鹤愕然地望着老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热爱我的邮票,我不希望它们落在别人手里。同时,我也不想让红娣吃亏,她不懂邮票啊!……你答应我吗?”
林鹤木讷地点头。
“丰富你的邮藏,做一个真正的邮王!集邮是爱好,对于你来说,也是事业。这种事业要靠持之以恒,要靠水不间断的积累,你能做到这一切。我常常想,一个人干什么事业是命中注定的。热爱这事业,在事业中表现出天才,而且与事业有一种奇缘!你就符合这些条件,记住我的话,不要叫我失望……”
林鹤想到自己恰恰卖掉了邮票,悠闲地做起富翁,不由羞愧地低下头。他推测红娣没把邮市上的传言告诉韦柏辉,所以老人说了这番话。可是,他已经让老人失望了……
“告诉我,你有没有爱过红娣?”韦柏辉忽然问道。
林鹤浑身一颤,脸刷地红了。他想否认,但诚实的秉性使他点点头。“在很多年以前,我们同桌学习的时候……”
“你爱她爱得深吗?”老人关切地追问。
林鹤无言地点头,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噢,那我就放心了!你会照顾好红娣的,你会买下我的邮票,让她不缺钱花……”韦柏辉舒展地倚在枕头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你可知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红娣。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她的一生非常不幸。我猜对了,她的不幸中有一部分与你有关。晶晶好可怜,红娣也好可怜,不能让她们再陷于贫困……你要记住我的嘱托,买下我的邮票,照顾好红娣的生活!”
“我会的。”林鹤郑重地答应道。
护士推开门,提醒林鹤应该让病人休息了。林鹤刚要起身,韦柏辉拦住了他。老人向护士挥挥手,烦躁地说:“你不要进来,我还有话要说!”
护士退了出去。林鹤诧异地望着韦相辉,心想还有什么事呢?他在病危时所放心不下的事情,刚才不是嘱托给他了吗?老人闲着眼睛,胸脯剧烈地起伏。他很激动,仿佛在回忆一桩难忘的往事。他的激动感染了林鹤,林鹤忽然紧张起来。房间里安静得掉下一根针也能听见,却有一种沉重的气氛压抑着他们,使他们呼吸都有些困难。林鹤真希望韦柏辉开口说话,但是老人长久地沉默着。太阳沉没下去,屋子渐渐阴暗起来;老人的脸盘儿变得模糊不清,然而林鹤仍能感到他的内心在翻腾,在经受严厉的折磨!那一定是件非常痛苦,非常可怕的事情……
“有一个故事,在我心中藏了四十七年。”老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很轻,好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并且断断续续的,仿佛一根随时会扯断的丝线。
“我发病那天晚上,心痛得裂成碎片,人忽然倒下,完全透不过气来……那时脑子还清醒,我想,我要死了!我还有个故事没讲出来,这样死很难过的。我想起了你,我要把故事讲给你听。我让红娣找你,可是红娣找不到你。现在你来了,我不能再失去机会……我要说,我有罪,我害死过一个人!那人和你长得很像,性情也像,甚至说话声音也像。看见你,我就想起他来,我们是好朋友。可是我害死了他……
“年青时我当过国民党特务,专门在大学里破坏学生运动。那段生活真叫我恶心,一个人做出的肮脏事情,一辈子都会使他吃惊!那时候大学很混乱,各种势力明争暗斗,好多人不是读书,而是在搞政治。我要讲的这个人,我们叫他阿滋,他加入地下党的外围组织,热烈地为一个新社会的诞生而奋斗!阿滋心地纯洁得像一块白玉,眼睛专看美好的事物。我和他很要好,凭着他的友谊,我混入学生组织。我像一条猎狗嗅寻地下党的踪迹,找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可是我也是人,阿滋的单纯,阿滋对朋友的坦诚深深地打动我,我和他真心要好。在他死去后,我的良心再也忍受不住可怕的折磨,扔下这种丑恶勾当,一个人逃到马来西亚去了…”
“你把他抓起来了?你把他杀害了?”林鹤脸色苍白,声音尖厉地问。
“不,不是这样简单。阿滋的死是一种悲剧,原因很复杂。他出生于有钱人家,热情高于觉悟,过分的单纯又使人担心,由于这种种原因他的同志们并不十分信任他。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只是利用他。阿滋对此毫无觉察,他是那样地相信别人。他的性格很好利用,别人为什么不利用他呢?特务组织也利用他,他不是重要人物。我们抓了人,又不能暴露自己,需要一只替罪羊。于是,我们有意加深地下党对阿滋的怀疑。有一次特务抓了许多学生运动骨干,他们认为他是叛徒,而我却隐藏了下来……”
“是他们杀了他?”
“也不是。他是自杀的。一天早晨,人们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用自己的皮带,吊死在一棵老桑树上……唉,他太单纯了,他受不了同志们对他的怀疑。特别是黄琼也骂他叛徒……黄琼是核心人物,戴眼镜,文质彬彬。她身上革命激情与少女柔情古怪地混合在一起,阿滋爱上了她,爱得很痛苦……阿滋结过婚,是老式婚姻。可是他那么善良,不忍心抛下怀孕的妻子,独自去追求新生活。他一次一次问我:怎么办?怎么办?他用力揪自己头发,痛苦不堪!我给他出了不少主意,可他心肠太软,总也不能实行。奇怪的是黄琼也爱他,有人为此警告过她,要知道地下党有严格的纪律。但是这个姑娘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实在太爱纯洁善良的阿滋了!她表达爱情的方法很特别,拼命把阿滋推向革命;阿滋也热烈地呼应她,什么危险的事情都敢做。他们的爱情掩藏在激进的行动下面,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疯狂的情感!他们好像渴望在一场革命的烈火中共同死去。结果却是一个可怕的场面:黄琼在操场上打了阿滋一记耳光,骂他是可耻的叛徒。阿滋惊异地瞪大眼睛,也不申辩,默默地看着黄琼往黑暗中跑去……第二天早晨,他就自杀了,吊死在那棵老桑树上,老桑树……”
红娣推门进屋。她让韦柏辉休息,她叫林鹤吃饭,可是两个男人谁也没有回答她。屋子完全黑暗下来,红娣随手打开灯,韦柏辉立即叫道:“关掉!你出去!”红娣关灯走了。在灯光照亮屋子的一瞬间,林鹤看见老人满脸泪水。
“最后的一夜,阿滋是和我一起度过的。我们在一家小酒店喝酒。我心里很难受,要知道许多重要情报,我正是通过阿滋在黄琼身上弄到的。而且我还和其他特务一起,在学生中间散布了许多谣言。他们不信任阿滋,却信任我,因为我在广东做过海员。我的每一次告密,总是巧妙地把疑点留给阿滋,所以谁也没怀疑我。是我害了阿滋。可是这个不幸的人啊,竟为我相信他而感激不尽!他问我:‘你也以为是我告密的?’我说:‘不!你决不会!’我当然知道不是他,我心里最清楚。阿滋长叹一声:‘唉,末了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相信我……不过也够了,够了广他是那样地悲伤,他脸上痛楚的表情我无法形容。一个好人,一个清白纯洁的人,被怀疑杀害了!他摊开两只手,目光清湛天真,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向我身上扔石头?我相信每一个人,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呢?难道我只有在天国里才能找到信任吗?’他的模样像一只走上祭坛的羔羊,咩咩地叫着,令人心碎!我真想跪下来向他仔悔,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的同志们从不信任他,而他一直蒙在鼓里。现在,他心爱的黄琼姑娘也骂他叛徒,给了他致命一击!黑暗势力彻底毁掉他的灵魂,那是来自地狱的黑暗,像一团墨汁,泼在一张洁净无染的白纸上……”
大颗大颗的泪珠跌落在林鹤脸颊上。凭他的心,完全能够体验到毁灭阿滋的悲剧。他不也曾有过相似的经历吗?当然,这是从玷污的意义上说,墨汁对白纸的玷污!屋子里的黑暗使人窒息,寂静中两人都能听见对方激动的呼吸。林鹤心底慢慢升起一种力量,这力量是由纯洁凝聚成的,它像山间清沏明净的激流,要将世间的墨汁洗净。是的,他依然相信人们,他依然胸襟坦白,在遭受许多玷污之后,维持这种品质需要纯洁的力量!纯洁的力量柔顺地增长着,就像一滴清水落在污迹斑斑的白纸上,渐渐地润化开来,无声无息地扩大清洁的范围……
林鹤打开灯,床上的老人被灯光刺得闭上眼睛。林鹤坐在床边,用毛巾擦去老人脸上的泪和汗,然后握住他的手,默默地坐着。通过林鹤的手,韦柏辉感到了温热的暖流在他体内扩散。他像一个得到宽恕的忏悔者,心灵有了解脱的轻松。老人紧紧拉住林鹤,感激和宽慰使他又一次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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