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囚 徒 (我敢打保票,你们在看时会很不舒服!!!但你会发现惊喜的!!!!)
[watermark](一)
我伫立于这块高耸在恒铎帝国北部疆域的巨崖之巅,东方的天空在冬日寒风的狂啸声中混沌而又无序地做着白昼前徒然的挣扎,隐没在重峦另端光的生机似乎没有任何降临的预兆。脚下横亘着绵延千里的黑森林,再往前则是渺无人迹,广袤无垠的暗亡平原了。也许在厮杀过后的明日,自己便会成为它怀中漂泊吟唱的游魂。
帝国的版图在不断扩大,我亲眼看着它从非洲沙漠一直吞食到英国北部边界,如同一只嗜血成性的野兽,无休止的战争就像这季节之中刺骨的严寒,抹杀了任何存在的生机,12年对抗日尔曼尼族人的战争快结束了,皇帝给帝国子民许下的和平诺言也快实现了吧?林中山涧汩汩流水之声,让我想起了家门口,那清澈阳光下一垄挨着一垄的金色麦田。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牵着珊儿的手在逶迤起伏的麦浪和沁人心脾浓郁的是麦香中穿梭时,珊儿那清亮如风铃般的笑声。碎叶闪烁高大的杨树,摇曳着的狗尾巴草,麦田中惊起蹿飞上天空成群的雀儿,还有珊儿在风中纠缠的黑发。一切的一切在回忆中恍如梦境,遥不可及。
将军,皇帝召见您。身后响起了阿昆的声音。
知道了,阿昆。
(二)
回到军营,天空昼色初显。这个兴盛强大帝国的最高统帅,静静地坐在营帐内宽大的天鹅绒椅中,雍容的兽裘之下是他苍老而又绝望的面容,如同树叶,寥落着枯零着。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征战天下统令四方的王了。从小到大他一直宛如亲生父亲般地疼爱着我的全部,看着我和皇子图亚斯一点点变高变大。而如今,他的身子却在不断萎缩,密麻的皱纹攀满了他浮肿疲惫的脸庞,抽搐的双唇经常会把食物洒在嘴外,他每一次的衰老都牵动我的神经,让我心痛不已。
殿下,您召见我?
过来孩子,旭日即将东升,带上你的军队去前方那片广袤的亡灵栖息之域。为了帝国的自由与安定,请把你们忠诚的热血撒向那儿的每一寸不毛之地吧!我会在诸神面前为你们中的每一人默默祈祷的。
他紧紧拽着我的双手,艰难地把话说完后,就沉沉地闭上了双眼,靠在绒椅上,默无言语了。我的心隐隐泛痛,于是俯下身亲吻他毫无血色的双颊,替他紧了紧被子,然后跃上马钻入苍茫的雾气之中,直奔军队驻地。
将军
……
我牵着缰绳,在士兵们的队列中穿行,那些洋溢在他们脸上让人心颤的笑容,在这个寒意肆虐的季节里,使我感到无比温暖。
我微笑着和他们击掌拍着他们胸脯,告诉他们恒铎帝国的子民需要自由与安定,现在是用热血和头颅来兑现12年前许下诺言的时刻了,于是我听了全军振奋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回荡在森林上空,成群的鸟儿仓皇地从头顶上飞过。
也许战争胜利的喜悦永远无法与解除桎梏禁锢的喜悦相比拟。
(三)
苍蓝色的天空之下,汹涌而起的风贯穿平原的声音空旷辽远。堆积在四周黎明前的昏暗已经收拢了她最后的裙裾,一切在呈现后显得那般渺小与落寞。
日尔曼尼族人的军队在行进,派出哨兵的头颅已被摘掉,他们的马驮着主人归来时,脚下的大地开始震颤不安,当浩浩荡荡的敌军带着慑人的叫嚣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时,战马在身下开始怔忪不安地来回走动,打着浑浊的响鼻。可我血管中鼓动着的血液却在冰冷战甲之下逐点逐点燃烧,愈演愈烈,最后漫遍全身,我勒紧缰绳,策马沿军而驰,凝视着那一双双隐在厚重金属头盔背后刚毅的双眼,抽出利剑喊道:我最挚爱的弟兄们,恒铎帝国的子民们,自由与忠诚注定会将我们的热血燃烧至尽,然而我们生命所为将会在永恒中发出回声,冉冉东升的旭日将作最后的见证。当我把利剑挥向那从地平线上腾起的万丈金光的旭日时,呼声雷动,万号齐鸣。
我对策马来到我身边的阿昆喊道:传令各阵营,开始战斗!
准备上架绞石机。
弓弩手,准备。
骑兵营,准备进攻。
弓箭手准备点火。
一声声号令在剑拔弩张,旌旗招展间闪电般传遍全军。刹那间无数点燃的箭簇带着尖锐的声响在头顶上空呼啸着掠过,排山倒海般的喊杀声响彻云际。军队纵骋在沙场之上,如同一泻千里决堤洪流般地咆哮,剑光与烈焰一起飞舞在黦色的空中,我挥舞着剑穿梭在利刃与金属包裹的肉躯丛中,剑锋所过之处,四溅的鲜血浇息了马蹄扬起的滚滚尘土。
血从我撕裂的躯壳中翻涌而出,顺着我的剑刃一滴滴地掉落在黑色坚硬的土地上,漫延开来。惨烈过后,殷红的血色浸染了眼前萧索的战场,回首,残尸遍野,暮色纷飞。亡灵的歌声激荡在纵起纵消的风中,声音撕裂而又漂渺。
(四)
回军营驻地的途中,天狠狠的黑了下来,飘起了零零星星的雪花,继而纷纷扬扬的大雪,夹杂着无尽冰凌在凛冽的风中横扫了整个暗亡平原,我的眼前不断闪过横陈驿路的尸体,但愿那些还未曾瞑目的游魂会在这场大雪过后的艳阳中,因为自己兑现的诺言而就此得到安息。
崖巅,苍茫的天空之下,在空中蹁跹后的细碎雪花落满了我凯甲紧裹的双肩和凌乱的发丝。酒樽上空的腾腾热气中它们也在前赴后继地飞舞,不断消融着。
将军,日尔曼尼族人已经击溃了,您要离开我们吗?
对……我,要回我的家,阿昆。
我将手中的热酒一饮而尽,你呢?继续追随与效忠吗?
阿昆努力地点点头,低下头笑了:将军,珊儿她还在家中等着与你团聚呢,不像我昆德拉,无亲无故的。阿昆望着我,笑容里有隐忍的忧伤,然后他转身离开,背影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中如雾般消散。崖面的雪地上留有他错乱的足迹,我想他是醉了,醉得很厉害。
积雪在风中跌落,有树枝轻微的折断声。
(五)
您召见我?殿下。我满身是雪地钻进皇帝的帐营。风汹涌地闯进来,把营帐鼓地猎猎作响。
你能告诉我,我们为何身处此处吗?他伏案起草文书,没有抬头。
为了帝国的自由与安定,殿下。
是的,我记起来了。他看着我,继而拉开悬挂在营内壁上的羊皮卷轴说,你看到这幅地图了吗?安第斯.泽,这就是我建立的世界,25年了我征服、流血扩张帝国,自从我坐上了恒铎帝国的皇位,只有4年没有战争,25年中只有4年没有战争!天那,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我把刀剑带来,其它一概都没有……
殿下,您的生命……我的心突然一阵绞痛。
求你,别再这么叫我,过来孩子,让我们好好谈谈。他挪开身子,给我腾出一个空位,示意我坐下。我贴着他的身子,听到了他那如游丝般脆弱的呼吸,能和我说说你家吗?
我的家?我的家在暗亡平原的南部,家门口长着一浪一浪的麦子,成熟的时候麦香四溢。那儿泥土是黑的,像妻子的长发,成排的杨树围在家的四周,还有橄榄,家中的一切都让我迷恋。
你上一次在家是何时?
两年前,今天早上是762天了。
他突然吃力地支起身,用深陷地如同干涸河床般的眼望着我说,还有一件职务要求你做,在你回家之前。
您要我做什么?殿下。我迅速起身不安而又茫然地问到。
我要你登上恒铎帝国的皇位,在我死后。刹那,我的手脚僵硬地停在空中,无法动弹。
我把政权交给你只为一个目的,就是把政权交还给恒铎帝国的人民,结束它的瘫痪与堕落,怎么,你不接受我给你的这项荣誉?
将军,珊儿还在家中等着你与她团聚呢,不像我昆德拉,无亲无故的。阿昆的言语鼓点般骤然在我耳边响起,关于家的一切开始氤氲开来,变得模糊不清。全心全意不要,殿下。你应该把它交给一个比我更了解恒铎的人。
正是因为了解,才有了政治上的腐败而你没有,孩子。他的语气急促不安。
我不知道如何去接他的话,火炉内的火苗在潜入帐营中的风里妖艳地群舞着,哔啪作响,火光跳跃在纯白的大理石像上,通红一片,那图亚斯呢?
图亚斯,不是一个有道德的人。这在你年轻时就该知道的,我想他知道你掌握军队的效忠,也会了解我这个做父亲的一翻苦心的。
可……我需要时间,殿下。
安第斯。泽,你是我应该有的孩子。他哆嗦着双手抚摩我的脸颊,我是个快死的人啦!等不了太久的,我希望你能同意,现在像儿子般地拥抱我。
我搂着那副瘦削不堪的躯干时,感觉到的只有消失前的绝望,尖锐的忧伤在我心中痛了起来,我把头埋在他蓬乱的白发之中,泪水夺眶而出。
(六)
喝完最后一壶酒,醉意醺然。我睡得昏天暗地,梦中,我回到了朝思暮念的家,家门口的那片天清澈,有着触手可及般的亲近。金色的麦田无边无际地温柔蔓延,烂漫的野花一直烧到天边跌落在地平线下。我看到珊儿在逶迤起伏的麦浪中,轻盈起舞,还缠着我出征时送给她的粉红绸带,珊儿的笑容在脸上绽放,一圈一圈荡漾,美似涟漪,身边她的笑声清亮如在风中轻摇的风铃,突然整个世界陷入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雾之中,我惊惶失措地一遍遍喊着珊儿,回应我的是空中她那飘忽不定的声音,别去呀——泽——别去。
我挣扎着醒过来,脊梁上的衫衣已经湿透。钻出帐营,阿昆神色慌张地跑来告诉我:将军,皇帝有要事商量。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当我心急火燎地赶到那儿时,他已经瘫坐在绒椅之上了,一把银白色的匕首贯穿了他的胸膛,我看到他胸口的血从刀刃上汩汩而下,浸染了雪白的天鹅绒。我跪倒在他的身旁,把他的头枕在我的胸前,他的目光在被痛苦扭曲的表情里同以前一样温暖,充满怜惜,他艰难地伸出手来想要抚摸我的脸颊,可是突然垂了下去,然后目光开始涣散,我流着泪,摇晃着他的身体在他的耳边呼唤:父王……父王……,当我抬起头时,看到阿昆带着皇室禁卫军闯进,我知道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已经在冥冥预料中发生了,因为我看站在一旁满脸哀意,失魂落魄的皇子图亚斯。
(七)
地牢之中的炉火,宛如坟莹乱岗之中飘舞不定的灵灯,幽暗无力地支着周围庞大的黑暗之躯。铁镣从我的掌心穿过,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使我几近昏死,我勉强地睁开双眼,看到了不知何时跪在我脚下,隐隐啜泣的皇子图亚斯,他缓缓起身后,我看到他充满血丝的眼,哥,和我一起哀悼我们伟大的父亲吧!他的声音沉闷嘶哑。
图亚斯,告诉我,父亲他是怎么死的。我软弱无力地问道。
你很想知道对吗?如果我说是我杀死的呢,哈—哈—哈,噢,不!是你杀死我们可爱的父亲的!是你逼我这么做的!从小到大他都把爱给了你一人,而我只不过是帝国一个徒有虚名的皇子,身体里有着最纯正的皇室血统,却奢求不到父亲的爱,不过这些我可以不在乎,一直以来,我都以为父亲最终会把皇位传给我,我想这就足够了,但我发现自己这种善良的想法是如此幼稚可悲。当我满怀欣喜走进父亲的营房,等待他宣布我为下一任皇时,他却漫不经心地告诉我,图亚斯你将不能统治,那一刻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我几乎要疯了,可我不能表露,我微笑着问父皇,有哪位比我更聪明更年长代替我,他说是你——安第斯。泽,一个乡野来的野小子,我放声纵笑,父亲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时,被我冷冷地拒绝了,他失望的眼神让我恼火,我知道在他眼中,我身上没有他想要的美德,我告诉他,有时野心可以是美德,因为当它驱使我们时,我们会做得更好,我流泪了伤心欲绝。我问他,他是不是不想要我这个儿子了,父亲抽搐着双唇,告诉我,他觉得我很过分,我一步步地退后,绝望在泪水中弥漫,我对他说,我寻求诸神的面孔,祈求所有使他高兴的方法,一句善良的话,一个紧紧的拥抱,哪怕他对我的一次微笑,我都觉得如同1000年的太阳印在我心上,他为什么要这么恨我,我只想爱……,符合他的标准,我跪倒在他的面前,父亲抖动枯枝般的双手,呼唤着我的名字告诉我,我做儿子的过错是他做父亲的失败,那一刻我知道,我想要的已经丧失地一干二净,我凝视父亲的双眸,他的眼神是那般美好,像个企盼天堂孩子般的清纯,我紧紧地抱住他,不让他离开我半步,我哭着对他说:我可以杀死全世界,唯独你爱我……,父亲在我怀中没有挣扎,我想他是希望我这么做的,而你,万恶之首,你是罪人,这不是嫁祸是你应得的。
图亚斯燃烧着无尽敌意与怨恨的眼神像一把利刃般地把我的心一片片剥离、削落,泪水封住了我的双眼。
现在恒铎帝国的新皇帝,要求你效忠,来吧,哥,亲吻我的手,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图亚斯把手递到我眼前。
墙上,倒映着他扭曲地如同鬼魅的身影,我抬起头,瞪着那张在我面前晃动狰狞的面孔,突然一阵穿胸剧痛,我张开口,看见火红的液体从我口中汹涌而出,在跳跃的火光中,闪动着让人心碎的光泽。然后图亚斯转身走出地牢,他的笑容诡异而邪气,我听到他放肆的笑声回荡在狭长阴森的牢道之中。
阿昆带着卫兵,杀气腾腾地冲进来时,我听到了黑森林深处传来那句低低的询问,一个苍老,阅尽生死的声音。
“害怕?”
“不”我对自己说。
阿昆站在我面前,有着让人无法辩认的陌生,骑马到黎明,然后……杀了他。他把头埋得很深,语调低沉。生死对于我来说已无意义,可当珊儿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脑海时,我便一阵揪心的痛。
我对阿昆喊道:阿昆,昆德拉,看着我!看着我!答应我你会好好照顾珊儿的。
她会在另一个世界与你相见。他冷冷地回应到。
瞬间,世间一片黑暗,我看到遮天蔽日的暴风从家门上的麦田里席卷而过,在卫兵的拉扯中我咆哮着扑向阿昆,愤怒在绝望中燃烧。
从亡神手中挣脱后,我趔趄地穿行在冬日明晃晃的日光下。
莽莽黄沙,森森白骨,还有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家。
家已无从寻觅,熊熊烈焰吞噬了一切。残垣断壁间无尽的死灰在风中翻飞,沙沙作响,我站在风口,风汹涌而至刺骨的寒气穿进我的胸腔,我瘫跪在地上,无力地掬起那黑似珊儿长发的泥土,失声痛哭,游走在崩溃边缘。
我发了疯,拼命地寻找着珊儿那散落茫茫沙尘之中的踪迹。
(八)
见到珊儿的那天,暮日般的血色光芒在恒铎帝国繁华之上的雾气中穿行。她死了,死在帝国巍峨的城墙之上,绞索深深地勒进了她的脖子,将她悬挂在攀满了藤状植物的枯枝之中,如同梦里见到的那样,她带着我出征时送给她的粉色绸带,风吹动着它,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在我眼前招展。我望着那被疼痛锁紧的眉头,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嘶哑地,一遍一遍轻唤她的名字,一切在冰冷与僵硬中得不到回应,绝望地如同落入死寂湖中,激不起任何声响的石子,我仰天大笑,泪水在眼中弥漫,身边似乎还游离着珊儿和我在麦浪里追逐时那清亮如同风中轻摆风铃般的笑声。
泽,这边淡了,又浓了,瞧你笨手笨脚的。自己第一次给珊儿描眉时,她脸上绽放着的甜美笑容,恍惚之中在我眼前浮现。
当往昔的一切如同这风中翻飞死灰般散尽时,留下的只有空荡荡躯壳中刻骨铭心般的痛。
我把珊儿安葬在家门口的杨树下,也用黑色的泥土,埋葬了曾经的种种,然后孑然一身站在珊儿坟前,风呜咽着吹过,我看到远方天空幻化成珊儿那绝美、凄艳的笑容。我微笑着合上双眼,仿佛感到自己在浓稠的黑色中沉沉坠落,心念俱灰……
(九)
虚幻与现实相间,炙热的赤日下黄沙飞扬,人头攒动中我看到自己的躯体被一群头裹红巾的人抬着,他们脸上的笑容是如此熟悉,有着自己在战前队列中穿行时见到般的和善,于是我毫无抵抗地闭上了双眼。
我叫安道夫在将来的日子里也是。你们凄惨人生最后一段路,我会与你们很亲近,比亲娘还亲,我肯付钱不是要你们来陪我,而是要从你们的死亡中攫取利益,在生命开始时我与你们在一起,当生命终结时也会如此,到死时,你们一定都会死,在这里你们生命中的一切将会转变为跟随,我看到那个黝黑清瘦,有着海藻般浓密胡子的老头,侧着脸用暧昧的眼神观望,然后独自响起了寥落的掌声。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这个叫弗拉维尔格斗场的场主,是他在我昏死之际将我从人贩子手中以高价买下,并让我沦为手执长柄镰斧,飘拂着黑色斗篷,亡神手中取乐的奴隶。
总是梦游般地爬上格斗场顶端的塔,观望脚下在莽莽戈壁上顺势而起的灰黄建筑。红彤彤的落日似神的化身,把这片荒漠染成缕缕红色和紫色,成群的秃鹫在头顶仓皇地盘旋,划破天空嘶哑的鸣叫声中凄凉丛生。
我的日子在剑刃上流淌而过,自己行尸走肉般地置身于其中,漠然而无助地招架着眼前的一切。在格斗中,我从未试图去防御对手的进攻,看着对手一遍遍地将手中的木剑指向我的心脏和起伏的咽喉,自己却无动于衷,僵似死尸般地呆愣在一旁。然后,他们总会无奈地垂下手中的剑,茫然失望的眼神散落一地,安道夫,那如火般的双眼也骤然黯然,如同在猝不及防间看到镜中自己苍老的容颜。可我的周围却总是绽放着让人心颤的笑容,那些从遥远陌生之地来的剑士们,在生死相依中让我逐渐学会了感动。
辛格勒,大家都喜欢叫他黑鬼,每当提及他那个安置在绿洲中的家时,他总会异常兴奋,激动地用手在胸前来回比划,他告诉我他家十分温馨,妻子很贤慧,家中二个孩子淘气得不得了。在没被卖到弗拉维尔格斗场之前,他经常会在傍晚余辉染红半边天之际,把两个孩子放到双肩,一家四口到村子东头的瓜地里采瓜,那是他们在一起时最为幸福甜美的时光。现在家人是他在血腥中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得到自由与家人团聚的。辛格勒在说这些话时,神色是那般美好柔和,让人感到无限暖意。
当他问起我家时,我总是望着他堆满笑容的脸,笑而不答,因为我的心在一点一点驳落、渗血。
骄阳似火,庞大的格斗场之下是阴森、潮湿的地下室。我们这些彼此生死相依的人端坐在发腐的长条板凳之上,阳光从石板的裂缝中洒落,斜斜地在阴暗之中穿行,站在一旁的安道夫目光凌厉,神色凝重让人生畏,突然他从石缝中抽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剑,走到我们面前,我看到他的眼中有火焰在跳跃:把这个插入敌人的身体中,观众就会对你喝彩,你可能会因此爱上观众,因为杀人,听——头顶,观众几近疯狂的呐喊声在地下发出巨大的轰响,犹如当年暗亡平原上,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的日尔曼尼族军队的叫嚣声。细白的石沫纷纷扬扬的从头顶洒落。
最后,我们都是死人!安道夫大笑着把手中的剑掷向那陈列着无数兵器的桌案,剑身在他那让人发怵的笑声中摇晃,嗡嗡作响。
通向血腥深处的栅门打开后,让人晕眩的日光,厮杀中四溅的鲜血,掠夺后的无限快感,一遍遍地将观众兴奋高潮颠覆。
我面无表情地置身于喧嚣的中央,无法遏制的愤怒在体内蹿动,当我把剑捅进那个全身被钢甲包裹的敌人躯体之中,炙人的鲜血四射而出,模糊了视线,他在我的剑上做着徒然的挣扎,目光在痛苦的哀嚎声中,渐渐涣散,最后他倚着我的身体跪倒在脚下的血泊之中。观众那充斥着兽性的欢呼声在耳边轰响,我怒火中烧,歇斯底地向那些人吼道:难道这就是你们来这里享受的原因吗?
(十)
金属武器的相接声,肉体的冲撞声,发力时低沉的嗓音,受挫时扭曲的表情,让我陷入一种寂静而微弱的梦魇般的氛围之中。
半夜梦着珊儿的时候,我总会怔忡地坐起身来,泪流满面。
我站在塔端看着那些从剑刃上流淌而过的三年日子在浑黄的天空下,在灼热的阳光中渐渐风化,融入漫漫黄沙之中。
(十一)
夜色降临,熠熠星光之下沙漠渐渐幻化成闪闪烁烁的黑色,散落在天的尽头。
安道夫指天边那颗耀眼的星辰对我说:“看,沿着这颗星指示的方向就会抵达恒铎帝国,十五天之后的那儿将会举行历无前例的格斗盛会,我要你带上弗拉维尔格斗场英勇的剑士们和我一同前往那儿,为赎回你们的自由而战,安第斯•;泽。
主人,恒铎是我这一生铸就最大错误的地方,那儿的一切都会使我坠进万丈痛苦的深渊。
不,安第斯.泽。你想像着,当自己站立在气势恢宏的格斗场中央,战无不胜勇往直前,一次又一次将强大的敌人击倒在地,然后暴风雨般地欢呼声响起,观众为你喝彩叫喊着你的名字,向你抛洒鲜花,皇帝微笑着来到你的身旁用他手中那支神圣之剑,轻点你的肩头,赏赐给你那令无数人心驰神往的自由,多么振奋人心的场面,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向往那个曾经让你为之浴血奋战的自由吗?年轻人。
我……,刹那间,一幕幕早已逝去的画面在我眼前闪过,父王那流淌在雪白无鹅绒上的火红鲜血,图亚斯回荡在地牢深处放肆的笑声,用绞索悬在城墙之上珊儿的尸体……让我寒彻心扉,我紧咬着双唇,用力攥着手掌,指甲深深地嵌入,鲜血渗出,我心痛地闭上双眼,跪倒在安道夫身旁,听到自己的哀吼一遍遍在身边回荡。
(十二)
黎明,秃鹫的黑色羽翼在颠簸的囚笼上空疾掠,嘶哑而尖锐的鸣声割裂了地平线下折射出的黦色曙光。
囚车驶进恒铎帝国之都日光已逝的喧嚣之中。气势恢弘的科罗修姆格斗场,在沉而厚实的铸铁栅门缓缓开启后呈现在眼前,幽暗森然。从囚笼中钻出时,我看到安道夫虔诚地跪在科罗修姆格斗场那尊巨大神像之下祈祷。我仰望头顶那张肃然的面孔,才知道那是主宰生死之神阿蒙拉的神像,突然我想起了那个曾经为我和我的军队祈福,年迈孱弱的父王。安道夫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对我说:剑士之血只有为自由而流时,才能在野蛮屠戮下看到前方涌动的生机。我会在神的面前为你们祈祷的。
夜,月色如洗。科罗修姆格斗场突兀的高墙矗立在,影子般晦暗不明的浮云中。身后,疲惫的剑士们早已安然入睡。
突然,身边响起了辛格勒的笑声:嘿!伙计,为即将到来的自由兴奋地彻夜难眠吗?
我苦笑地摇摇头说:我真嫉妒你有一个幸福的家,这茫茫世间只剩下我一人了,是否能自由对于我来说已不再重要,我只想过几天清净的日子,回到那片麦浪翻滚的土地,陪着我妻子,直到死去。她活着的时候,自己总是不能尽到做丈夫的职责,如今她走了,我不能再让她孤孤单单一个人守着了……
你别想太多!如果不嫌弃的话就上我们家来,我们全家一定都欢迎你,再说了我们家那两个顽皮小子正愁没人调教呢!
我望着辛格勒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脸上简单而明亮的笑容让我无法忘怀。
(十三)
沉重的生死之门在眼前缓缓开启,发出浑厚沉闷的声响。阳光穿裂云层,无数根圆柱形的光线点亮在宏大的科罗修姆格斗场的上空。我们头戴钢盔,身披铠甲在空旷的厮杀战地上紧紧相拥,然后叫喊着在观众如同海啸般咆哮的呼声中,举起手中的剑和盾,血管中流淌着的血液,三年之后在我体内开始重新燃烧。
前方的墙体在巨大力量的冲撞下瞬间轰然倒塌,十辆原始军团的战车,出现在滚滚烟尘之中朝我们疾速驶来,攻势凌厉。那些浑身上下披着金色铠甲,面目狰狞的弓弩手稳立于车尾,眼睛里闪动着对血的渴望,他们疯狂地朝我们射击,无数锋利的箭支,闪烁着逼人的寒光击穿了盾牌,大家开始不知所措面面相觑,望着在周围回旋的战车,望着对准我们的弓弩,我们不能后退。我看到有剑士毫无惧色,高举着盾牌身中数箭后仍朝前冲着,直到他的身体被固定在轮轴上的镖刃,削成二截鲜血喷溅而出,我沉痛地闭上了眼,三年前暗亡平原上的那场战役,突然之间仿佛给了我什么,我大声地朝剑士们喊道:大伙靠背聚拢,以盾置外围成圈状,执剑而攻。大家开始形成一致队列,在飞扬的尘土中,刺、冲、佯攻、躲闪,终于短兵相接,火花四溅,战车轮轴上长长的镖刃在盾上剧烈地划擦,车身开始倾斜摇晃,接着被轰然掀翻在地,原始军团无懈可击的战车,在这种战术的进攻下溃不成军。那些令人惊惧的弓弩手的魂魄在它们寄宿躯壳倒地的瞬间,迅速覆灭在剑士们饱蘸鲜血的剑下。
我满身血迹地站在死寂的腹地,周围是刀光剑影之后散落一地的残骸。突然,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整个科罗修姆格斗场。剑士们精疲力竭地朝我举起手中的剑,然后笑靥如沐在春风中的离离野花般绽放开来,置身于他们感激的眼神中,我很温暖,我想这也许是我安第斯。泽这一生唯一能够为他们做的。
战斗已经结束,眼前厚重的玄武岩门缓缓打开,全副武装的皇室禁卫队,从内列队而出包围了我们,我看到已经晋升为将军的阿昆,他向我快步走来,对我喊道:皇帝要见你们。我垂下目光,把手置于胸前,心被一点点勒紧。当我看到图亚斯满脸笑意地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的眼眶几乎痛地开裂,腥热黏稠的空气升始在头盔内凝滞,我跪倒在他脚下,手在触碰到那截没入沙土之中的箭镞时我把它紧紧攥在手里,锐利的棱角陷入手掌的肌肤中,血液从我的指缝渗出。图亚斯的声音在自己沉重急促的喘息声中若隐若现:起来,快起来,对于你的名声我要就有所耳闻,今日之见果然名不虚传呀!在我看来从没有一位剑士有你这般出色,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你的面孔?你有名字吗?他轻轻地扶起我,询问道。
我的名字叫剑士,殿下。我垂下头,转身离去对他说道。
奴隶,把你的头盔拿下,然后告诉我你叫什么。图亚斯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我的血在胸口翻腾,一阵阵剧痛在体内冲撞漫延,我停下脚步缓缓取下扣在头上的钢盔,转身看到图亚斯那无法掩饰的惊恐神色。
安第斯。泽?!是你,你没死!我早该料到的,他扭曲的表情被穿梭的光线勾勒得异常清晰。
活——活——活,观众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喊声让我为之晕眩,我拭去嘴角的流血,看到了图亚斯小时候明媚的笑靥在我眼前一晃即逝,侵入心髓的尖锐寒冷中,我紧攥的手渐渐松开,最后那截蘸满鲜血的箭镞从掌心脱落掉地。
图亚斯笑意盎然地朝四周的观众摆手,示意安静,然后将手中金节杖举过头顶,宣布我将继续存活,他转过身时,我看到了节杖之下他那充满杀戾的表情,安第斯。泽,你会为自己在今天的出现而后悔的。说完后他放肆地大笑,笑声亦如当年在地牢中一般寒彻入骨。我回过头,看到了众人岩石般沉重坚硬的表情。
(十四)
黎明被薄雾笼罩。
无尽的花瓣在喧嚣声中纷纷扬扬地从科罗修姆格斗场顶端如蝴蝶般缓缓飘落在我们肩头。周围剑士们苍凉雄浑的歌声激荡在风中。
脚下的土地开始动荡不安,然后成片成片坍陷。一条条黑影从土地消失的深处幽灵般蹿出,我看到了在黑森林中出没的墨血虎。它们从胸腔中发出低沉的咆哮,闪烁着慑人寒光的双眼里有着按奈不住的饥渴。
血腥厮杀下的阴影召唤出肆意掳掠的亡神。墨血虎气势汹汹地逼近,在它们闪电般的攻势之下,柱石、壁墙纷纷断裂,充盈着杀气的巨吼声中是一片措手不及的覆灭,接着我听到罪恶生灵用锋刃般的利齿穿刺剑士们生命时,尖锐而破裂的声响。
被墨血虎利爪震裂的胸腔鲜血四溢,它们不断从我口中喷涌而出,我把长而凌乱的发丝衔在嘴里,眼前的世界开始在动荡中渐次模糊,长剑支起的身躯摇晃不定,前方有黑影带着浓浓腥味的鼻息逼近。我无力抵抗,就在我准备闭眼的那刻,我看到了辛格勒的出现,他伸开双臂站在我的身前,如同一尊神像。随着一声巨吼,他的身体旋转着向空中飞去,狠狠地撞在了玄武岩上,然后顺着岩壁沉沉地摔落到地,鲜血飞溅。刹那间,我如同置身于千年冰川之顶,寒气从脚下涌起冻结了我的一切。我奋力拔出深陷尘泥之中的剑,嚎叫着向那只腾空而起的墨血虎掷去,长剑贯穿了它的胸部,发出撕裂的声响,它向后踉呛着,痛苦而疯狂地大叫,褐色的液体倾泻而出,迅速蒸发在脚下炙热的沙砾上。
我跪在辛格勒的身边看到他蜷缩着身体,胸口的肌肉被残忍地撕开,脸上痛苦不堪。我疯狂地撕破自己的外衣,双手徒劳的捂在他的伤口上,辛格勒无力地支着眼,大口大口地喘息,血肉模糊的胸脯起伏不定,火红的鲜血渗出我的指缝,成股成股地在他黑色之躯下汇聚。
你会好的,黑鬼。我望着辛格勒轻柔地说到。
辛格勒绝望地摇摇头,冲着我笑,不,伙计。我快……不行了,瞧!那儿……上帝在朝我微笑呢!
我悲痛欲绝肝胆俱裂,厉声呵斥道,胡说!黑鬼,你会好好活下去的,为了你的妻子,你的儿子、你的家,你别想一走了之。我哽咽了。
辛格勒的笑靥在脸上绽放着,他望着头顶湛蓝色的天空,轻轻地握起我的双手,安第斯';泽,你听……我说,你最好的兄弟欺……骗了你,其实他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啊!
黑鬼?黑鬼?!辛格勒——,我发了疯般惊恐地呼喊着辛格勒,内心所有痛苦绝望倾泻而出,眼前他的血液在胸膛上凝固,他那空洞而甜美的双眼,无助地望着囚禁场上的天空,丧失了所有言语。
我缓缓起身,挥舞着利刃,咆哮着狂奔向那肆意屠戮的墨血虎群,复仇的火焰在破裂的躯腔内蹿动,肆无忌惮地燃烧。
(十五)
图亚斯来到我被镣链攀捆的身旁,我扬起头,对他低沉地吼道:滚。然后他用忧伤弥漫的双眼望着我说,哥,你很恨我对吗?我紧咬双唇,默无言语。我知道图亚斯已不是当年那个有着明媚笑靥,对我无此依赖的图亚斯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的,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好吧!就让我们在帝国子民的脚下决斗吧!死在你手上,我心甘情愿。他走向我,伸开双臂,我看到他紧攥双手中的那截箭镞。他在我的怀里,隐隐的啜泣,滚烫的泪水从他的脸颊落入我的衣襟中,突然,脊背上涌来一阵锥心的疼痛,那支箭镞被深深地扎进了我的脊骨之中。然后我就看到,图亚斯舞动着鲜血淋淋的双手,从我的身边逃离,那寒彻入骨的笑声回荡在科罗修姆格斗场的地下室。
我的臣民,在我杀死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后,将会把他们的皇帝奉若神明,哈—哈—哈,昆德拉将军请你帮他穿上铠甲,准备和我决斗。图亚斯尖锐的嗓音如灌入洞穴中的寒风,撕裂了我对他所有的理智。
(十六)
站在,通向科罗修姆格斗场中央的升架器上,鲜血从我摇晃不稳的身体内流失,汇聚在我和图亚斯的脚下。世界在晕眩的疼痛感中暗淡无光。周围喧嚣四起,漫天的花瓣从头顶洒落,散发着馥郁的香味。图亚斯牢牢地抓起我的手臂向帝国的臣民致意,笑意盎然。
哥,来吧!千万别让着你年幼的弟弟,图亚斯举起手中的剑,弯下身脸上是轻蔑的笑意。
我接过阿昆递上的长剑,凝聚着自己涣散的魂灵。图亚斯攻势残忍而迅捷,如同游走在暗亡平原之上的狼,嘴角流淌着贪婪而出的涎液。
我大声叫喊,挥舞利剑愤怒地进攻,曾经无数次以为会消失的仇恨在此刻如浪潮般汹涌而至。
两剑相接,巨大的震动,弹飞了图亚斯手中的长剑,他瘫倒在地双手支着身体,舔着从嘴角流出的鲜血向后一步步倒退,双眼里有着无法掩饰的惊惧。
我看着他冷冷地笑了,然后把自己手中的剑抛出了鲜血四溢的厮杀场。
我一步步地朝倒在沙土中的图亚斯逼近,他的双手惊惶失措地在沙砾中摸索,大声地朝围站在四周的卫兵叫嚷着:给我剑,快给我剑……杀了他,但他们却如木桩般站立着,置若罔闻。当我对他伸出手时,图亚斯从袖口抽出一把银白色的匕首,贯穿了我的胸膛,鲜血欢畅地流出。图亚斯疯狂地大笑着朝四周的观众挥舞双手。
我接过阿昆从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中扔来的屠刃,刃锋掠过,是图亚斯喷薄而出鲜血中那圆睁双目,应声倒地的身影,他的脸上还残留着制胜时的僵硬笑容。
(十七)
身体在鲜血流尽后变轻,我的魂魄在消逝,如同山涧之中倾泻而下的溪涧。
四周的一切变得模糊不堪,我伸着双手踉跄着向前走着,面带微笑,我想它们是甜美幸福的,因为我看到了我的家。
前方,黑色的土地上杨树成排,金灿的麦浪在湛蓝的天色下,群舞翻滚,麦香中是珊儿纠缠的长发。我看到她转过身,笑容美得让人落泪,她朝我挥着手,轻柔地呼唤着:泽,让我们一起回家……
|